第81章


    嘲讽完这一句,俞悄转身就走。


    叶幸司没再顾忌墙角的摄像头,上前一步,再一次伸手拽住他。


    “如果我现在还是那么想,压根就不会忘记手机里还记着那些东西。”他对俞悄说,“我不找借口,当时那节课确实让我产生出这个念头,向你道歉,俞悄。”


    “但当时是当时,我没办法回到过去,改变不了当时的自己。”


    “现在我对你是真的。”


    过于止于哪个节点,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


    哪怕仅仅是十分钟之前,还没看到备忘录的内容,俞悄对这个话题都会无比心动。


    ——他甚至能接受叶幸司主动坦白,最开始是想拍戏想疯魔了,产生过在生活里扮演喜欢他的人这种念头。


    毕竟叶幸司当时确实提了一嘴,如果话题没被打断,他还真有可能回答应。


    他也能接受叶幸司直到现在都在演戏,所有的喜欢都是假的。


    如果真能演到这个程度,那叶幸司真的前途无量,俞悄会打心眼里祝他一直牛逼。


    唯独现在这种说法,俞悄接受不了。


    谎言与真相都很可怕,它们的可怕不在于两者本身,而是当真假掺半的信息被拆解出来的瞬间,崩塌掉的是对于当事人所有的信任。


    “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敢信。”


    俞悄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叶幸司的手拿开。


    “谢谢你现在真的喜欢我,真假美猴王。我不想要了。”


    “再跟过来一步我就拿刀捅你,然后去自首。我不骗人,我说真的。”


    他指着叶幸司,倒退着走到门口,一字一顿,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决。


    露台口有人下来了,叶幸司在原地停住脚。


    最后深深地看他一眼,俞悄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很难说俞悄究竟算不算一个有勇气的人。


    他的喜欢漫长而惊慌,承认自己的心意并表达,他需要经历一番艰难卓绝的心理斗争。


    而放弃,却只需要一秒。


    对周行东是如此,对叶幸司也并没有例外。


    他的喜欢足够真诚,他的感情拿得出手,退让的前提是对方同样爱自己。


    而当真正出现他接受不了的情况,俞悄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考虑对方的角度,朋友也好工作也好、难言之隐也好立场不同也好。他连自我哄骗一下,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都不需要。


    当场难过那就当场结束,连退路都不留。


    爱这种东西,只分有没有,不存在妥协与借口。


    如果小蜡看到此刻的俞悄,会直接笑出声来。


    他也确实笑了。


    俞悄没有继续参加当晚的录制,他跟节目组请假,要出去待一晚。


    节目组很好说话,都看出俞悄和叶幸司出问题了,这损招是他们出的,立马就批了假,还关心俞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家都在。


    俞悄没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把所有人的消息免打扰,出去开个酒店冲个澡,只想睡一觉,用这个老办法帮助自己转移情绪。


    但睡不着。


    过分庞大的冲击无法用之前的方法消化,叶幸司备忘录里那一串串文字,像诅咒一样盘旋在脑海里,想起来就让他痛苦到打颤。


    真的没有迹象吗,还是被喜欢冲昏了头,根本没去想过他们这段所谓“交往”期间,叶幸司那么那么多的语焉不详。


    俞悄抱着脑袋,用手臂压住眼,深深地抽了好几口气。


    和周行东那次还是有区别的。


    这次让他恶心一百倍。


    感觉现在的心理状态再不找个口子发泄会出事,他给小蜡打个电话,被无情地笑了五分钟。


    “我去你的,真用上我那招了?这小子不拿影帝都亏了。”


    “笑完了吗?”俞悄瘫在床上,“我笑不出来。”


    “还没有。”小蜡跟放屁似的,“哧哧”的又笑几声,“你俩跟这影视照进现实呢?我要把叶幸司当成成功案例写进我的著作里。”


    “嗯,副作用是容易把俞悄玩死。”


    跟小蜡聊感情上的事,跟去楼下找个消防栓聊没什么区别,安慰的作用起到零点。


    但好过他自己憋着。


    笑够之后,小蜡幽幽地叹了口气,问俞悄:“你还好吗?”


    “活着。”俞悄说。


    “你吧,哪都挺好,就是太理想化了。”小蜡感慨,“挺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


    “什么意思?”


    “你看你跟我东哥,喜欢的时候一头劲,一丁点让你觉得接受不了,立马掰了。这叶幸司一开始你自己说的,你喜欢他跟他无关,你管他之前真的假的,现在喜欢你不就挺好?你又接受不了了。”


    “我的错?”俞悄有点应激。


    “别跟我上纲上线的。”小蜡不吃这套,“我意思是你太极端了,老想玩要么爱要么死那套。”


    “你要眼里不容沙子,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理想的感情。”


    “哦一只碗缺个口子你就用不下去了,可你最初不是只要得到这个碗就心满意足了吗?”


    小蜡用他犯贱式的表达安慰,俞悄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开口问:“所以,我的错?”


    对面传来手机摔在床上的闷响,又被小蜡骂骂咧咧的拿回耳边。


    “我不跟你掰扯,你现在陷在情绪里,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


    “你可以琢磨,可以要死要活,我可以帮你一起骂叶幸司,但没意义,实不相瞒我也不关心,我就是听八卦。换个人跟我这磨磨叨叨早拉黑了。”


    “知道了。”俞悄木着嗓子应一声。


    “我的性格反正是想明白我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想想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吧,俞悄。”


    留下这句话,小蜡直接把电话撂了。


    话虽然难听了点,但很实际。


    所以俞悄盘腿坐起来,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


    以前他想要叶幸司火,后来他想要叶幸司也喜欢他。


    确实,两者都达成了。


    只不过是以这种让他吃了苍蝇一般的方式。


    俞悄又把手机打开,将自己的微博,以及一切跟叶幸司有关联的东西通通删掉。


    要什么目前想不出来。


    可这个叶幸司,他不要了。


    第82章


    汽车驶过转盘,停在53秒的红灯前,金灿灿的光线扑了一车厢。


    俞悄眯眯眼,把车斗里的墨镜拎出来戴上,感觉今天的夕阳过分灿烂,像一滩熟透的柿子。


    这念头有点熟悉,似乎什么时候也这样想过,但他记不住了。


    入行的第八年,曾经什么都不懂的小助理被纪繁西一手拔起来,跻身公司头部经纪人的行列。如今的俞悄身边的人太多,手上的事情太多,大脑的临时储存功能有限,很多事都懒得记。


    比如这一位。


    俞悄在车窗上杵着腮,望向远处市心大厦最高的led屏,叶幸司最新代言的某高奢品牌广告,已经连续投屏一周了,每天上下班他都能看见。


    时尚访谈的拍摄方式,穿白的布景里只有一只高脚凳,叶幸司自然的曲起一条腿坐在上面,几个镜头的切换间,从衣着到首饰,全是当季还未上线的秋冬款。


    成熟,英俊,直视镜头的那一抬眼,好看到虚假的五官中所透露的攻击性,比起当年只增不减。


    三年前,《半地鸡毛》上映的次年三月,两岸三地最大的影视奖项公布入围作品提名名单,三百多部报名作品中,《半地鸡毛》与另外四十八部入围,争夺十九个荣誉奖项。


    《半地鸡毛》横扫其中十六项提名奖。叶幸司凭借方奇妙的角色,拿下那一年的最佳男配。


    这块led屏进行了同程宣传,当时俞悄还沉浸在失恋的后劲儿中,拒绝接触一切有关叶幸司的消息。


    当他终于走出来,叶幸司的星光之路,已经绚烂到一发不可收拾。


    与叶幸司分开的这三四年,这块地标性的宣传屏,共出现叶幸司二十七次不同种类的影像。


    时尚代言,影视宣传,包括一场由文化部发起的群星大规模公益宣传片,第一排全是文娱领域的各大巨头,叶幸司的站位被安排在左槊右边,是国家所认可的年轻一代里的中流砥柱。


    他的下一部电影马上又要上线了。


    历史片,执导是当年第五代导演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十年前因为一场经济风波息声避难,这部属于他的回归之作,叶幸司出演男一,从拍摄时就开始三方造势,最近更是宣传满天飞,堪称万众瞩目。


    娱乐圈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红灯跳绿,后面的车鸣了两道笛,俞悄收回视线一脚油门踩出去。


    以观众的视角,这些当红艺人除非突然息影,时隔多年突然现身,才能看出时光流逝的痕迹。否则他们似乎都有着神奇的驻颜术,二十年如一日的不会变老。


    眼下的叶幸司如日中天,无论年龄还是事业,离“老”这种字眼更是毫无关联。


    可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不上不下的艺人来说,年岁的更迭迅速得可怕。


    想要维持着长期稳定的曝光率,从某种角度来说,比一炮走红更让他们焦灼。


    刚想到这,手底下的实习生电话就打了过来,问俞悄到哪了,纪姐等着他来开会。


    “三分钟。”俞悄将车驶进公司的地下车库,听出小姑娘声音里带着哭腔,“怎么了,又挨骂了?”


    “啊。”小姑娘满食管的委屈,还得掐着嗓门往下咽,“小悄哥你快来吧,来了我再跟你说。”


    纪繁西的脾气最近大得离谱,有点儿事就发火,俞悄这个亲外甥都有点儿不想见她。


    上次她怒火中烧就是因为这个实习生——蜻蜓临时来谈合作,她在走廊顺手逮着实习生,让人去准备点水果,小姑娘懵懵懂懂,整了一盘子桑葚和蓝莓洗了送进去。


    纪繁西忙完一进会议室,商务主管和蜻蜓代表俩人嘴吃阙黑,还一本正经在那谈呢。


    “我脑子‘嗡’一下,当场就气死了。缺心眼儿吗不是!”


    俞悄听纪繁西说完笑得不行:“就她一个缺心眼啊?我看那两位也是爱吃。”


    纪繁西不管这些个,逮着实习生骂了顿狠的。小姑娘哭得不行,私下里跟俞悄说“那还是我带来准备上班吃的呢”。


    俞悄憋着笑安慰半天,自掏腰包给她把水果钱报销了,又请了碗水果捞才算哄好。


    电梯上升到公司所在的楼层,门一开,实习生就抱着个文件夹在门口等着,见到俞悄哭丧着脸就迎了过来。


    “又给人端桑葚了?”俞悄笑着问。


    “没有,就是问你怎么还没到,我说我不知道,就说我干什么吃的,给我骂一顿。”实习生瘪瘪嘴,“感觉纪姐跟更年期提前似的。”


    “还是骂少了。”俞悄指她一下示意闭麦,推开会议室的门,“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堵车。”


    今天的会议规模有点大。


    长圆桌坐满一大半,高层几乎全在,连财务都到位了。半屋人神情严肃,齐刷刷地抬头朝俞悄望过来。


    “你现在比财神爷还难请。”纪繁西手一挥,示意俞悄赶紧坐下,“我说哪了?给我气忘了。


    有人小声提醒:“说你搞阴阳合同。”


    “哦,是。”纪繁西发出冷笑,“说我搞阴阳合同。”


    俞悄拉开最后一位的椅子坐下,坐在他对面的是叶幸司现在的首席助理。


    怎么什么人都喊来了,这是个什么会议?


    两人对上视线,俞悄礼貌地点了下头,偏头朝投影上看。


    投影直接连着纪繁西的电脑,展示的是一条长微博,确切来说,是一封长长的举报信,她正拉着鼠标边下滑边逐一解释。


    俞悄眯一下眼,直接看向落款人:蒋雨池实名举报。


    好小子。


    俞悄忙拿出手机,这几年听说他签过其他公司干过直播,本来一位当年纪繁西已经解决完了,没想到跟这憋大招呢。


    “他指的阴阳合同根本连文本都拿不出来,就是对当时他那两部烂戏拿到的分成不满,现在怀疑我在中间两头拿钱,给我拼罪名。合同都归档在公司,每一份都能查到,模版都是法务一条条掐出来的,转账也是每一笔都走财务,我能从中间拿他什么?”


    纪繁西气得手都在抖,鼠标被她摁得“咔咔”响。


    “还阴阳合同,他那个咖位还值当的我阴阳一下子?”


    说这话就完全是气糊涂了。


    俞悄抬头望过去,用眼神给她提了个醒。


    纪繁西压了压火,重新开口:“更别说国家三令五申不许搞阴阳合同。真有的话他直接亮证据,我现在就辞职。”


    “别上火,这些都是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东西。”


    其他人安慰着纪繁西,轻声议论,


    “这蒋雨池是怎么了,跟被下降头了似的。违约金还完就消消停停的,闹得沸沸扬扬,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他现在签的谁家?”


    “一个做网红的小作坊。”


    “不甘心吧,年龄小,火过一阵子接受不了这个落差。”


    “就是想敲笔钱。”


    纪繁西清清嗓子,打断七嘴八舌的议论:“什么辱骂压榨艺人,克扣分成,干涉艺人选择,拉那么一长串,给我当年羹尧整都不算最可恨的。”


    她直接把微博拉到最后。


    “这一条:该公司团综造假,合作综艺《塌房了》实际上全是剧本,我手下的叶幸司和助理俞悄都有后台……这他妈也能算在我头上?”


    会议室立马嗡嗡起来。


    俞悄刚在手机上拉到这一条,扬了扬眉毛。


    怪不得这么大阵仗。


    如果只是蒋雨池和纪繁西的矛盾,公司整只眼闭只眼,一直没出面表过态。


    但叶幸司现在太火了,一个人带来的进项几乎能顶上公司其他所有艺人,是真真正正的摇钱树,全公司从上到下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一线艺人跟举报造假这俩词儿扯上关系,影响太坏了。


    “好,就算扣在我头上,他既然冲我、冲公司来,又关叶幸司什么事?”纪繁西真是要气疯了,“真他妈活白眼狼,一点儿见不得别人好,幸司火起来给他急死了吧!”


    蒋雨池确实抓准了舆论的重心。


    叶幸司三个字一搬上来,这一条的风直接吹倒前面罗列给纪繁西的一系列罪名,微博发布还不到一小时,已经直接爆榜。


    叶幸司后台、叶幸司综艺造假、叶幸司经纪人纪繁西被实名举报、叶幸司经纪公司压榨艺人……以“叶幸司”开头的词条就像秋天被烧开的野草,乌烟瘴气地笼罩着半榜热搜。


    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那些销声匿迹良久的黑粉闻着味儿就冒出头,惊呼“失敬,原来是后台哥,我说怎么突然火了”。


    而俞悄的名字只是被捎带在其中,各个平台的消息已经炸开了。


    怪不得来公司的路上微信就震个没完。


    他点开微信扫了眼,最上面是万洋的消息:看微博了吗小悄哥。


    连周行东的好友申请都又发来了。


    俞悄感受一下,这场风波应该波及不到自己什么,内心也挺平静的。


    于是他给万洋打字:刚看。


    万洋:你的后台是谁?


    俞悄:吃个瓜都吃不明白,别人都在才叶幸司的后台,你问我的干嘛。


    万洋:苟富贵。


    俞悄:背你的台词去。


    万洋:你下午没什么安排,就帮我对对戏啊?我应该也是你亲生的艺人了。


    俞悄:阴阳怪气的,你来公司吧。


    万洋给他回了个“遵命”的丑猫表情,丑得出奇。


    万洋在《塌房二》上线后火了一把,粉丝直接涨了三四几百万,他很聪明,会抓机会,借着风就给自己转了型。


    关键他像纪繁西说的那样,听话。


    纪繁西给他安排什么活动他就去,积极和几个头部大博主合作拍段子,去参演热门剧集的配角,光吃网络红利就成长得十分迅速。他自身也带点易火体质,前阵子跟风拍了个转场变装,一个没注意视频就爆了,浏览量破亿,狂揽六百万粉,直接进阶千万级网红。


    俞悄给他谈了个网剧的男二,班底小,但口碑不错,只要好好拍出来,就可以算作是万洋第一部正儿八经的作品。


    会议的讨论重心已经变成了叶幸司,一群人商量着公司该发什么回应,怎么把叶幸司摘开。


    俞悄听了几耳朵,起身往外走。


    “你干嘛去?”纪繁西问。


    “去看看万洋,我在这也帮不上忙。”俞悄门都推开一半了,扭头回答,“还是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去我办公室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纪繁西这会儿真是焦头烂额。


    “行。”俞悄点点头。


    他面朝会议室往外退,刚一出来,肩膀就跟人撞了个正着。


    “抱歉。”


    俞悄下意识道歉,一回头,对上叶幸司的眼。


    帽子,口罩,熟悉的两件套,没有墨镜。


    叶幸司的眼神都和以前没有区别,俞悄恍惚了一刹那,紧跟着就对自己产生些许无奈。


    三四年没这么靠近过了,脸盘脑袋包了个严实,还能靠这双眼睛直接认出叶幸司。


    跟形成本能了似的。


    他朝会议室比了比:“进去吧,都聊你呢。”


    说完他越过叶幸司就往外走。


    “俞悄。”叶幸司喊他。


    “啊。”俞悄回过头。


    叶幸司把口罩摘下来,看他:“瘦了。”


    瘦了。


    这也是俞悄看清叶幸司的全貌,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眼神没有平时在网上看到的那么光鲜,黑压压的,带着隐约的疲惫。


    但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俞悄眨了下眼,问:“还有事吗?”


    叶幸司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


    “一定要这么说话?”他反问俞悄。


    “主要没什么好说的。”俞悄道,“没必要寒暄,咱们平时也见不了几次面。”


    这一点挺有意思的。


    明明都在一家公司,一个是艺人,一个是工作人员,按理说应该总有见面机会,可自从他们在《塌房二》决裂,俞悄和叶幸司面对面的次数,这几年间加起来都不够一只手。


    起初他是有意避着,后来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叶幸司太忙了,现在没什么要紧事不到公司来,他跟叶幸司的团队也早没了关联,两人根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叶幸司嘴角动动,刚要说什么,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万洋从里面走出来。


    “我家楼下的新甜品,带给你尝尝。”


    他拎着一个纸兜,笑吟吟地来到俞悄面前。发现俞悄身边的人是叶幸司,他有些惊讶地抬抬眉毛。


    “哎,是叶老师,好久不见。”


    第83章


    万洋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儿。


    起初纪繁西说他懂事,俞悄通过自己的观察感觉到些许,但主要体现在情商方面。


    不多嘴,不乱跳,不现眼,知道新人要藏拙,这样的性格在娱乐圈混,前期容易亏,但稳扎稳打,犯错率低。


    懂不懂事倒没看出太多,他甚至觉得万洋是个人精,年龄不大,心里却过于有数了。


    说直白点,就是心眼儿多。


    真正让俞悄体会到他懂事,还是在他和叶幸司分开的时候。


    那晚俞悄在酒店呆了一宿,第二天《塌房二》要去下一期的新地点,早上俞悄将免打扰模式取消,手机直震了一分多钟才消停,满屏都是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


    叶幸司的头像旁的红点,足足有三十二条。


    他俩认识那么久,闲聊过的对话都有没有三十二条。


    当时叶幸司还是俞悄的置顶,俞悄一条都没看,他用手挡住屏幕,点进资料页直接删除好友。


    无比的平静。


    然后他大概扫了眼列表,谁的消息都有,连小蜡把他骂一顿后,估计怕他想不开,都又发了两条语音过来。


    问好的,八卦的,假装关心的……唯独没有万洋的。


    他打车回节目组的路上,万洋才发来一张照片,是两个行李箱。


    万洋:帮你收拾完啦。


    俞悄在那一刻,理解了纪繁西对他的评价。


    也坚定了万洋是个人精的念头。


    包括整个《塌房二》的后续录制期间,所有人明面上没有直接过问,但私下里全都来打听消息。


    俞小雨还专门打了视频来,问俞悄是不是要辞职了,怎么简介里没有了叶幸司的牛马助理,还给人双向了。


    那群邪门粉也很是哭闹了一阵子,俞悄那段时间所有社交app的后台消息全都是99+的状态。


    依然除了万洋。


    他好像是对人的八卦不感兴趣,或者根本没觉察到俞悄的反应——但这条绝不可能,这小孩心太细了,《塌房二》播出的时候,哪怕经过处理,观众也根据俞悄那一瞬间的反应,以及二人关系突然破裂的时间点,分析出很多头头是道的小文章。因为和叶幸司有关,当时还在网上热闹了两天,上了次小热搜。


    万洋这么有眼色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不过那会儿的俞悄不想应付任何人的询问和安慰,除非工作需要,他连网都不上。


    对外一些避不开的人,他的理由是离开叶幸司工作团队了,自然没必要再挂着他助理的头衔;而对纪繁西,他只说了句:不想跟他玩了。


    纪繁西在这个圈子里混那么多年,艺人和助理、艺人和经纪人,甚至艺人和粉丝……


    经纪人这行确实没那么光鲜,很多时候干得都是擦屁股的活儿,她什么乱七八糟的状况没见过。俞悄还是她亲外甥,鼻子一轰隆她就能听出哪边鼻孔要出水。


    心里明镜儿似的。


    “之前把你从他团队里剥出来,我也是防着这一天。”


    她难得在职场上表现出一点亲情,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语气中还暗藏着“还好一切尽在老娘把握之中”的自我欣赏。


    “悄悄,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姐和你爸都随你,我这个当老姨的就不会多嘴。我也懒得管。”


    “叶幸司在这个圈子如果一直不温不火,没几个人关注,我也就随你了。”


    “但他既然走到了圈子中间,那他往后一辈子,就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生活了。”


    “他要顾虑很多,虽然我主张艺人工作归工作,私生活归私生活,可公司不能由着他,媒体和观众更是随时盯着他。我也不知道你俩到哪一步,但早晚你都会伤心。”


    “所以也是好事。”


    “录完《塌房》给你放个假,去旅旅游,姨给你报销。幸司那边我去聊,以后你俩也不会有太多交集,网上的话不用管,过段时间就没人记得了。”


    挂电话前,她还嘀咕了句:“怎么你情场一失意我就得花钱,少谈点吧。”


    俞悄不知道纪繁西跟叶幸司聊了什么,从那通电话后,叶幸司确实没再联系过他。


    情绪反扑时俞悄也难受过,闷在被窝里像牛一样哭过,想不通他和叶幸司怎么就成这样了,叶幸司到底凭什么真把他当成训练演技的工具。


    不过再难受,他也没动过重新联系叶幸司的念头。


    垃圾Gay欺负老实人,死直男是真的伤人心。


    俞悄用了整整半年来自我恢复。


    而那段时间里,万洋作为俞悄唯一在跟的艺人,表现出不管不问不多嘴的态度,让他无比的轻松。


    直到半年后,俞悄感觉自己恢复完了,看到叶幸司相关的东西不会再有触动,网上有关他和叶幸司的话题也早如纪繁西所言,无人关注了,他才第一次主动和万洋聊起《塌房二》那晚的事。


    “当时就你没问我怎么了。”俞悄是这么问的。


    万洋当时愣了下,似乎在回忆到底是哪件事,望着俞悄轻轻“啊”一声。


    “我觉得你既然都出去自己呆着了,那肯定是不想被问。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就像现在这样。”他是这么回答的俞悄,“不是吗?”


    “人精。”俞悄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能猜出来一些。”万洋顿了顿,“那你现在还想他吗?”


    俞悄又摇了摇头。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方方面面都是。


    那之后的三年多里,俞悄在公司年会上见到叶幸司两次,在叶幸司来签什么合同时偶遇过一次,都是远远瞅见就直接避开。


    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距离,还有来有回的说话,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


    不怪万洋会惊讶,俞悄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原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是这种感受。


    时间怎么跟他妈尿尿似的,这么快。


    三个人三种反应,万洋打完招呼,叶幸司就盯着他俩没说话,眼里刚翻涌上来的情绪,也不显山不露水地全都压回去。


    他微微敛了敛下巴,就算回了万洋的招呼。


    叶幸司不理人,俞悄不吱声儿,万洋左右看看,做恍然大悟状:“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说事儿了?”


    “嗯?”俞悄回过神,“没说事,我出来正好撞上了。”


    “我去放冰箱里,里面有冰淇淋。”万洋举举手里的甜品袋,“没事,你们先聊,小悄哥晚点再陪我排练,不耽误。”


    “陪我排练”这四个字一出来,俞悄眉心蹦了一下。


    他看向万洋,有点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万洋坦荡荡的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又对叶幸司很有礼貌地微微鞠躬,直接拎着甜品袋去茶水室了。


    应该不会。


    俞悄为自己的多心感到些微的惭愧。


    陪练对于他和叶幸司来说,不管备忘录的事发没发生,都是很微妙敏感的行为。可万洋什么都不知道,也犯不着费这个心思,故意让叶幸司脸上不好看。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看向叶幸司,就对上他那幽深到让人不安的眼神。


    比那年在日料店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专门来公司帮他练戏吗。”叶幸司轻声开口问。


    “嗯。”俞悄随口应了声,转身要进纪繁西办公室。


    “俞悄。”叶幸司又喊他。


    俞悄突然有点烦躁。


    俞悄俞悄,现在俞悄上了,三年过去都没见联系一次,周行东还隔三差五发个好友申请来烦人,忙着当你的大明星得了,这会儿又在这演什么深情?


    到底想说什么?


    会议室的门突然拉开,再一次打断叶幸司,也及时保持住俞悄平淡的态度。


    出来的人是叶幸司现在的助理,拿着手机应该是想出来打电话,见到叶幸司抱怨了句“怎么来了还不进去”,拽着他就往会议室走。


    叶幸司还看着俞悄,俞悄没回头,径直走入斜对面纪繁西的办公室。


    万洋刚把甜品塞冰箱里,一回来见俞悄自己在纪繁西办公司坐着,又掉头去把袋子取回来。


    他把点心打开,叉子都取出来放好,推到俞悄面前,问:“聊完了?”


    俞悄在看手机,皱着眉“嗯”一声,没抬头。


    “尝尝。”万洋催他。


    俞悄叉了一小块送嘴里,眼睛依然钉在屏幕上:“好吃。”


    “都这么久了,感觉叶老师还是不怎么待见我。”万洋杵着脸坐在对面,感慨了句。


    俞悄滑手机的手指停下来,抬眼瞅他。


    “职业演员的臭毛病,不是针对你。”


    “这是帮他说话,还是安慰我呢。”万洋乐了,“听着怎么这么痛。”


    “没有。”俞悄也笑了,“客观事实。”


    各行各业都有鄙视链,优秀的话剧演员在荧幕演员面前姿态更高,职业演员对万洋这种吃了直播风口福利发展起来的网络演员,一直也有点看不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批职业歌手瞧不起网络歌手似的。


    俞悄用轻松的口吻解释这其间的关系,把叶幸司的话题岔开,万洋配合着表示理解:“确实是这样。”


    不过绕得开这个话题,这会儿正在网上疯狂发酵的蒋雨池实名举报事件,想绕都绕不开。


    “事儿好像有点大了。”万洋点开手机给俞悄看,“我后台都被淹了,一堆不知道真假的媒体问我有关你的事。”


    “别理他们。”俞悄也在看。


    他刚刚皱眉就是发现,事态发展远比他想象中严重。


    公司和纪繁西的名字已经被淹没了,俞悄本来以为自己的话题会是最少的一个,结果短短半小时,有关他的词条与叶幸司绑定着,随便点开一条就是三组高频关键字。


    ——叶幸司,俞悄,后台。


    “叶幸司有后台还用想吗,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突然上综艺接《天王》还是被指定,没后台有人信?”


    “俞悄来之前他根本没资源吧。”


    “所以蒋雨池不是说俞悄背后有人吗,毕业直接空降跟节目,而且只跟叶幸司。”


    “俞悄上《塌房》的时候连经纪人证都没有,他自己也说那是和叶幸司第一次见。”


    “所以后台是谁啊?”


    “我有朋友之前在某个综艺实习,名字不提了,跟我说过俞悄好像是他们公司老总的儿子,来当助理就是玩,真的什么都不会。”


    “这蒋雨池也不是好鸟,说了一堆让放合同一张都不放,只说自己有证据,别人质疑他还在直播间骂人家是纪繁西买来的水狗。”


    “所以叶幸司突然资源那么好,又是毕优又是左槊,都是俞悄给他的?”


    “啥意思,富二代小开贴身追星捧爱豆?”


    “磕到真的了。”


    “虽然但是助理不需要经纪人证。”


    “他和叶幸司断了以后就又开始捧万洋了,真就是硬砸资源,一个小网红都要进组了。”


    “水狗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好笑,感觉像愤怒的文盲。”


    “蒋雨池怕报复吧,捏着证据就是暗示前公司谈条件的意思。”


    “我看《塌房》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表情很明显啊,他俩肯定有事儿。”


    “再信真人秀我是狗。”


    ……


    娱乐圈见风就是雨。


    一堆离谱到极点的揣测中,俞悄看到一个眼熟的id:消失许久的“蒋雨池好帅”上蹿下跳,到处留言带节奏,还把他还做叶幸司助理时的时间线拉了个表,从《塌房一》开始,叶幸司的每一部资源,都或直接或牵强的跟俞悄扯上关系。


    这狗东西绝对是蒋雨池的小号。


    “你这么厉害呢?”万洋半真半假地调侃,“多久能给我捧到超一线,小少爷。”


    “关我屁事。”俞悄烦死了。


    他真是一丁点、一丁点都不想和叶幸司再扯上关系。


    纪繁西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摔,接了杯水叉着腰往下灌。


    万洋没怎么见过纪繁西发火,被吓一愣。


    “你先出去。”纪繁西看都没看,先朝万洋指一下。


    万洋刚走到门口,她又指向俞悄:“你。”


    “怎么气这样。”俞悄把甜点递给她。


    “你和叶幸司有什么把柄被人家攥手里了?”纪繁西反手一挥,整盒冰淇淋淡奶小方砸在地上,摔成一摊烂泥,“全都告诉我,一个字也别瞒着。”


    纪繁西手都在抖,万洋在门口停了停,本来想听点八卦,立马老实地关上门溜了。


    俞悄的眼睛缓缓望向地上的甜点,定定地瞅了半天。


    很奇怪,从知道蒋雨池突然搞了举报这一出,到偶遇叶幸司三年来第一次交流,再到刚刚看到自己被揣测得流言满天飞,又和叶幸司的名字在网上绑在一起,他都感觉自己没什么波动。


    要说一点没有那不现实,但此刻他的心情,突然就像那滩奶油一样。


    稀巴烂。


    “我俩上床被拍了,你想听这个吗?”


    他一股无名火起,顶着纪繁西瞪回去,故意道。


    纪繁西眼珠一翻,原地晕倒。


    “我靠,”俞悄吓得立马从转椅上弹起来,赶紧去扶她,“我错了姨我故意气你的,你别吓我。”


    纪繁西缓回来半口气,撑着脑门歪进沙发里,不轻不重地照着俞悄脑袋来了一巴掌。


    “我就怕这个,你拿这个气我。”


    “那你好么生的摔我蛋糕干嘛呢。”


    俞悄一点脾气不敢有了,端茶递水小心伺候。


    “人好好端给你,不吃不吃呗,脾气越来越大。有事咱们解决事,他真有把柄早爆了,根本不是沉得住气的人。”


    他在这轻声细语地安抚着纪繁西,手机一震,万洋发来个震惊的表情包。


    万洋: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听的,你是下面那个?


    俞悄脸皮一紧:你别添乱了!


    刚打完字,办公室的门被敲两下,叶幸司带着助理走了进来。


    第84章


    叶幸司现在这个助理叫娜诺,名字跟外国人似的,是公司的老人。


    具体多老俞悄不清楚,反正俞悄进公司的时候,娜诺已经在了,当时就在跟一位挺火的小花。纪繁西把俞悄换下来,还以优秀助理的身份派娜诺来接任。


    俩人交接工作的时候加了好友,平时没什么交集,但起初娜诺对俞悄还挺友好。


    后来俞悄自己感觉到,娜诺对他隐隐的有些敌意。


    不怪人家。


    工龄比俞悄还老,但俞悄从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被纪繁西点着名一路往上提,现在身份比娜诺还高,换做俞悄是她,也不能多善意。


    这会儿她跟着叶幸司一进来,看见摔在地上甜点盒子,先“哎哟”一声:“怎么摔一地。”


    叶幸司也看见了,但没做声。纪繁西还歪在沙发里眼皮子乱颤,进一口气喘两口的,显然已经气得不行,她抿抿嘴也不多话了。


    两个人自己找地方坐下来,叶幸司斜着给纪繁西顺背,一抬头正好和叶幸司眼对眼。


    他放下水杯起身往外走,去拿湿巾和纸篓。


    “让保洁收拾就行了,你过来我开会。”纪繁西说,“或者喊你那个实习生来收拾。”


    俞悄蹲地上不紧不慢地拽着湿巾擦地:“你开你的,我能听见。”


    要不是怕再给她气个好歹,他高低得阴阳回去:自己发火嚯嚯一地,那么好意思呢,还喊人家来收拾。


    破会从大桌开到小桌,终于商量出个章程。


    对于蒋雨池喊话公司和纪繁西的部分,高层们的意思很明白,不用跟他在网上费口舌,直接律师函寄回去,一切均属诽谤。


    就是需要搞清楚,蒋雨池所谓捏着叶幸司和俞悄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蒋雨池也发现话题重心全在最后那条上,现在上蹿下跳,评论区里的回复越来越玄乎。我得先弄清楚你俩究竟有没有什么事儿,法务那边才好拟回函。”


    纪繁西的话翻译过来说白了,就是把柄的大小,直接影响到公司对话的态度硬还是软。


    其实俞悄有什么把柄都无所谓,主要是叶幸司。


    “我没什么让他捏的,有过几次口头上的矛盾你都知道,也没什么后台。”俞悄率先解释。


    如果是纪繁西亲外甥这条不算的话。


    至于叶幸司,俞悄想到几年前那条爆料叶幸司和左槊关系的评论,应该就是这茬。


    他一边回忆一边收拾地上的冰淇淋奶油,这玩意半化以后溅射范围太大,有一小坨落在沙发旁,正好在娜诺脚边。


    俞悄蹲过去,刚要开口麻烦娜诺往里坐坐,娜诺脚一抬,很自然的摞了个二郎腿,高跟鞋尖差点杵着他下巴。


    俞悄的动作顿了顿,纪繁西说话的语速也明显慢了一拍。


    “说了等会让保洁来弄,什么位置干什么活儿,不然花钱请来当少奶奶啊?”


    纪繁西本来就带火,护起犊子刻薄得厉害,话锋一转就直接指桑骂槐。


    俞悄也有点不爽,哪怕真是保洁也得尊重人家的工作,哪有直接朝脸上抬腿的。


    可纪繁西这么一说,他就有点起来也不是,继续收拾也不是。


    娜诺也回过味儿来了,浑身一僵,翘着条腿要下不下的。


    正僵持,一直没说话的叶幸司突然站起来往外走,拍一下娜诺的肩膀示意她朝里坐。


    然后他半蹲下来,顺手从俞悄怀里抽了张湿巾,擦掉那块奶油。


    熟悉的男士香水随着动作挤压在鼻端,淡淡的,竟然还是过去常喷的那款。


    俞悄怔怔神,见娜诺臊着脸更加如坐针毡,他在心里叹口气,抽一张湿巾递过去:“里面还有一点,娜诺姐帮我擦一下。”


    “哎好!”


    娜诺几乎是带着感激接过来,弯腰擦擦那块子虚乌有的“一点”。


    营销部主管推门进来,一愣:“这会儿还有心情大扫除呢?”


    “大扫除……”纪繁西被逗乐了。


    “你先别乐,蒋雨池又发微博了,说你当时逼着他爸妈来下跪,这人脸都不要了,三个小时干出十五条热搜。已经有在谈合作方来通知延期了。”


    纪繁西弯腰捂着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我扫除掉得了。”


    纪繁西确实得受处分。


    “父母下跪”这四个字简直是踩准了所有中国人的命门。


    蒋雨池声泪俱下的一发出来,立马引起轩然大波,什么后台不后台的话题全都被压了下去。


    原本还勉强算是五五开的风向,一时间全部倒向蒋雨池,公司官博下骂声一片,楼下一堆媒体记者,公关部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断过。


    事情是因她而起,当时跟蒋雨池解合同的态度太恶劣,手段也太极端,现在对公司的声誉造成这么坏的影响,不管合不合流程,这锅都得她背。


    俞悄当时就觉得纪繁西处理欠妥。


    可现在看着纪繁西焦头烂额,还在跟叶幸司确认是否被人捏了把柄,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舆论真闹大了,一张律师函堵嘴的回应就得推翻重新讨论。


    在蒋雨池举报微博发出的六个小时后,公司官博正式发表回应——九宫格连图带字,逐条辩驳蒋雨池陈列的种种指控,同时将蒋雨池当年如何屡屡违反合约、带领家属来公司围堵经纪人进行道德绑架、拖欠违约金的行为公之于众,声称会通过法律途径,正式对蒋雨池提起诉讼。


    纪繁西转发微博,配了六个字:人在做,天在看。


    蒋雨池那边没有回应。


    “道德绑架”是个很好用的词儿,和“父母下跪”的议论度不相上下。


    虽然依旧质疑声不断,这场闹剧好歹算是暂时平息了。


    不过这头压下去,叶幸司和俞悄后台的话题又开始冒头。


    俞悄几个小时前就想走,公司被堵得水泄不通,硬是拖到了天黑。


    跟他一起被拖着的还有万洋和叶幸司,三个人加一个娜诺,在纪繁西办公司大眼瞪小眼,都默契的不说话。


    “行了,都回去吧。”纪繁西满脸倦容地过来通知,“俞悄送一下他俩。”


    俞悄屁股刚抬起来一半,反问纪繁西:“谁俩?”


    “汤姆和杰瑞俩,行吗。”纪繁西瞪他,“门口都是人,娜诺一个小姑娘我怕出事。你带叶幸司和万洋从员工通道走。”


    俞悄想说不是有安保吗,但张了张嘴还没发声,叶幸司很配合地率先起身:“嗯。”


    这会儿倒是挺听话。


    俞悄瞪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情不愿。


    “我应该没事。”万洋抻个懒腰跟着起来,“我家离得也近,溜达着就回去了。”


    “不行。”俞悄立马驳回,“你跟我一起,万一被堵住麻烦。”


    “这么关心我。”万洋笑眯眯地杵他一下。


    叶幸司已经走到门口了,戴着口罩没有表情地回过头:“走吧。”


    第85章


    员工通道也没那么安全,俞悄他们下去的时候看着地面还空荡荡的,刚往车位走几步,几个记者就像从地底长出来一样,举着录像窜到眼前。


    安保上去挡人,俞悄第一时间拉开车门,侧身挡在门口,让叶幸司和万洋先坐进去。


    “叶幸司对蒋雨池的发声有什么想法吗?”


    “后台是谁?”


    “对你经纪人纪繁西的发声怎么看?”


    “蒋雨池父母来下跪是真的吗?”


    “俞悄听到有关你的传言了吗?”


    ……


    七嘴八舌的提问伴着长枪短炮的摄像一起杵到脸上,俞悄关好车门,对着这些人微微鞠躬,表示今天没有媒体问答的安排,利索地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万洋家离得最近,但是俞悄没有直接送他,他在路上兜了几大圈,以防有媒体尾随。


    在立交桥上转了三四十分钟,他先问清楚娜诺家的街道,把女生送回去,然后看看地图,重新设置定位。


    叶幸司在后排开了口:“先送他。”


    俞悄没接话,万洋只好笑笑:“没事叶老师,我不急,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叶幸司说:“我有话和你说。”


    他没说明白,但俞悄和万洋都知道他要跟谁说话。


    “私事没什么说的。”俞悄隔着挡风玻璃正视前方,平静地道,“公事和公司说。”


    “我和你的事。”叶幸司说。


    “我和你没有事。”


    车里安静下来,万洋抓抓脑袋蜷向车窗,无比认真地玩手机。


    过了好几秒,叶幸司重新开口:“那停车吧。”


    俞悄方向盘一打,靠边踩下刹车,叶幸司推开车门就往外迈。


    一辆电驴子贴着车门擦过去,回头怒骂“眼瞎啊”。


    万洋忙把叶幸司拉回来,欠身将车门也拽好,“哎哟”一声。


    “突然有点闹肚子,下午冰吃多了。”他拍拍驾驶座的靠椅,“小悄哥先送我回去吧,憋不住了。”


    一个无比拙劣的借口,可车里没人戳穿。


    俞悄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最后眼皮一耷拉,调头朝万洋家开过去。


    折腾一大圈,又回到公司附近。


    俞悄熟门熟路地把车开进万洋家小区,从一号车库下去,兜了大半圈,停在三号车库的区域,才将车停下。


    “上去吧。”他交代万洋,“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坐个电梯的事儿。”


    万洋跟叶幸司道别,下车后敲敲驾驶座的车窗,拢着嘴跟俞悄对口型:有事跟我说。


    “嗯。”俞悄点点头。


    “走了叶老师。”万洋又歪头朝后座摆摆手。


    俞悄看着万洋消失在电梯口,没动。又等两分钟,收到万洋的微信,他才将车开出去。


    叶幸司从被万洋拉回来,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低声又突然地评价了句:“现在很细心。”


    “嗯?”俞悄朝后视镜望一眼,对上叶幸司的目光。


    他确实没听太清,车里只剩他和叶幸司,他没关车窗。


    “对那个小孩。”叶幸司说。


    “万洋不错,你没必要总看不惯他。”俞悄将视线收回来,“跟你打招呼老爱答不理的。”


    “你很介意?”叶幸司仍通过后视镜看他。


    “我看不惯。”俞悄直言,“别人不知道你和我的事,看你这样会觉得你拿乔。”


    “我和你什么事,”叶幸司反问,“不是没有事吗。”


    这人从以前就这样。


    俞悄皱皱眉,下午的烦躁感又冒出来了。


    不直面回答问题,永远用自己的逻辑,自以为是地将问题打回去。


    以前他就是脑子不清醒,掉入叶幸司模棱两可的逻辑陷阱,才搞得那么难堪,一个人做主谈上恋爱了。


    可现在搞这种吃醋一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呢。


    俞悄没再接话,将车速提到限速区间内的最高码,把叶幸司送到他家小区所在的路口。


    “到了,下车吧。”


    等了一会儿,俞悄不耐烦地回过头,叶幸司在后排稳稳靠着看他,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送他送到电梯口,把我扔街上。”他语气淡淡的,“不怕我家门口有狗仔吗。”


    在家门口被堵住确实麻烦,这一路也白折腾了。


    俞悄认命地叹口气,把车开进去。


    三年多没来过,叶幸司家的门牌号却像编码一样输入在记忆里,俞悄根本不需要思考,方向盘有着自己的意识,开到该停的地方。


    高档小区,很安全,没有不该出现的人。


    “到了。”俞悄再一次催促,“下车吧。”


    “想过我吗。”叶幸司突然问。


    俞悄一愣。


    “我一直挺,”叶幸司停顿了下,“想你的。”


    叶幸司是个很能藏的人。


    不包括备忘录事件,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叶幸司也是个很少主动表达情绪的人。


    俞悄也不催着赶人下车了,今天很疲惫,他也窝进车座里。


    “如果今天没遇见,你会跟我说这些吗。”


    回忆在车厢有限的空间里汹涌的铺张,还好车窗提前打开了,俞悄将胳膊撑在上面,用手背杵着脸,歪着脖子朝后视镜里望。


    车库的顶灯斜进车里,将光线一切为二,叶幸司的区域正好在暗处。


    他和俞悄通过小小的后视镜对视,没说话。


    “有些事吧,过去就是过去了。”


    俞悄挠挠脸。


    “今天能和你打招呼,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放下看开了,或者说直接一点,对你无感了。”


    “和想不想没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你这种,你趁机说一句想我,好像就能影响到我什么的错觉。”


    “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说不定只是你戏瘾又犯了。”


    “主要我觉得,想一个人是忍不住的。能忍住,那就没什么好想的。”


    就像当年你从半个公司的人面前离席,去把我抓到餐厅的单间里问话;还有各自在不同的节目里,你起床化着妆,也会给我打个视频过来。


    俞悄从已经分辨不出真假的回忆里摘出一小轱辘,他愿意相信这两次控制不住的联系里,藏着叶幸司一丁点真心。


    “我找过你。”叶幸司的声音有点沙,“你没来。”


    俞悄听得有点迷糊,应该是那三十二条未读消息,他没看就把人删掉了。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如果不是怕狗仔,今天我也不会把你送过来。”


    他告诉叶幸司。


    “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回家休息,你下车吧。”


    第86章


    蒋雨池事件在网上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不过已经从他个人对前公司的指控,变成了网友和媒体的狂欢。


    在公司做出回应后,双方在明面上都没再对垒。


    公司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法务部干法务部的活儿,营销部干营销部的活儿。而蒋雨池暴涨近千万粉,将先前几年沉寂的数据一把找了回来。


    然后,他开始疯狂带货。


    直播间里不管弹幕如何刷,对于前公司的事儿,他都装聋作哑,只字不提。


    大部分网友也看出来端倪了:这小子就是想整钱。


    还有人揣测,双方私底下估计已经谈好条件,和平解决了,不然蒋雨池不会把嘴闭这么死,放过这个炒作的机会。


    第一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至于第二条,俞悄也只捉到了一点风声:公司确实和蒋雨池谈条件了,但是没谈拢,因为蒋雨池狮子大开口,提了个十分不要脸的天价,声称自己手里有大料。


    大料他不说,天价公司不会掏,谈判陷入僵持,反倒形成了目前看似和平的局面。


    多大的料算大呢。


    俞悄打着电话急匆匆从公司往外走,对这些有一耳朵听一耳朵的八卦不感兴趣。


    他从头到尾对这件事都没怎么上心,叶幸司所谓的大料也就是和左槊的关系,叶幸司现在如日中天,这料爆出去对他而言是好事坏事还不一定呢。


    现在的俞悄也不是以前那个,听到叶幸司任何一点负面消息,就紧张在意到不得了的俞悄了,那天把叶幸司送回家后他就没再掺和这件事。


    娱乐圈不会因为一个人而翻天,公司也不会因为有官司就不运转。


    他忙死了。


    “堵得厉害吗?一动都动不了?”


    俞悄走进电梯按下楼层,听着万洋那边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盯着下降的楼层数字。


    “半个多钟没动了。”万洋也很无奈,“我刚还想租个哈喽单车直接骑过去,车都空了。”


    拿下手机看眼时间,俞悄皱了皱眉。


    今天要去录省电视台的中秋晚会,正好赶上建台五十周年,文化厅下了功夫做排场,省内各行业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请来做节目。


    万洋作为互联网新风口的年轻代也收到了邀请函,下午最后一遍走台,几个小时后就要直播了,结果现在被堵在距离录制厅还有四十分钟路程的大桥上,走不了下不来。


    俞悄点开地图定位,问他:“最近的地铁口在哪?”


    电梯里信号不好,对面一片盲声,走出电梯才听见万洋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口站……还行,跑下去大概二十分钟。我跑吗?”


    “跑。”俞悄非常果断,“现在就下去,坐到电视台站,我去出站口等你。”


    “菲姐呢?”万洋问,“她带着家伙事儿呢。”


    菲姐是万洋的化妆师,她那专业化妆箱跟个小冰箱似的,得有二十来斤。


    “菲姐跟你一起跑,东西跟车过去,让她别背了。”俞悄有点头大,“你还没化妆?服装呢?”


    “不是怕花妆嘛。”


    万洋头一回参加这种级别的活动,俞悄开会没来及去接他,没想到就出这么多岔子。


    “衣服换了。”他说,“我换双鞋跑。”


    “嗯,跑吧。”俞悄收到电视台那边催人的消息了,他飞快地打着字,边安抚万洋,“实在赶不上也没事,安全第一。”


    万洋的节目在中后段,和几个主播一起排了个电台小品。


    地铁快一点,算上跑下去的时间,一个小时候应该就能到。


    差不多。


    俞悄掐好时间,怕堵车也没开车,直接奔着地铁站过去。


    往电视台的这条地铁线横穿整个市中心,本来人流量就大,今天临近的几个站口更是人山人海。


    俞悄还遇到一个同样赶时间的同行,领着捂得像个偷狗贼的艺人,急匆匆下了地铁就往外跑。


    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他突然有点想笑,想到这句梗,心情悠闲下来,趴在D出站口的栏杆上给万洋发定位。


    “哥!”


    万洋有惊无险的赶到了。


    他演出服外面套着件冲锋衣,踩着双完全不搭配的跑鞋,头发做了造型没敢戴帽子,口罩兜在下巴上,举起一条胳膊远远地朝俞悄挥手,另一只手里拎着上台要穿的鞋。


    菲姐比他更狼狈,她戴眼镜,一条眼镜腿不知道怎么斜到头发里去了。


    见到俞悄她长长地舒出口气:“可算把人给你送到了。我的化妆箱到了没?”


    化妆箱还在路上堵着,俞悄安慰她没关系,演播厅随便找谁都能借。


    “那我不顺手呀。”菲姐有点没着没落的。


    化妆顺不顺手都不是大事儿了,更要命的,是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小撮举着手机的小粉丝。


    “怎么还带应援呢。”


    俞悄接过万洋的鞋,把他护在身前走,朝几个粉丝鞠躬表示赶时间,像只护崽的母鸡,横着胳膊扩出一片空间,为他开路。


    “没办法,魅力四射。”万洋小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小悄哥,给你添麻烦了。”


    俞悄拍拍他的背,示意赶紧走。


    录制大厅里外热闹得像春运,众星云集,全都急匆匆的在走流程。


    还差两个节目就轮到万洋走台,负责接洽他们的执行导演都快急晕了,见到万洋都顾不上打招呼,拉着人就往后台走。


    走台很快,俞悄去找了瓶水灌半瓶,拎着万洋的鞋就开始借化妆室。


    今天熟人可不少,他们公司扎根在这儿,几乎倾巢出动。


    但节目顺序不同,还有一带多的,小小的妆造区乌泱泱都是人头,熟人全都忙得脚踩风火轮,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空闲的妆造。


    俞悄看了一圈,正要打电话,有人喊他:“小悄!”


    竟然是娜诺。


    从上次开完会把她送回家,娜诺对俞悄的态度就好了很多,虽然最近没见面,但俞悄这两天发的朋友圈,她都点赞了。


    “万洋到了吗?”她从外面端着咖啡进来,在急匆匆的人流里显得格外悠闲,“看你在公司群里说他们堵车了……怎么还拎着鞋?”


    俞悄这会儿见到她也眼前一亮,没工夫客气,直接说:“娜诺姐,叶幸司的化妆箱借我们用用。”


    “快来。”娜诺也不废话,端着咖啡转身朝走廊最深处走。


    第87章


    叶幸司有个单独的化妆间,虽然很小,可是在这种场合简直就是明着搞特殊待遇。


    化妆间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叶幸司去走台了,俞悄把菲姐领过去打招呼道谢,记一下门牌,出去接万洋。


    演播厅台前台后都是最乱的时候。


    统筹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号,电视台还安排着好几架摄像机满场录幕后花絮,俞悄站在下场区等万洋,看着台下布置座椅,给主要嘉宾的桌台上摆鲜花和饮品。


    万洋刚下来,俞悄就看见斜对面的入场口,叶幸司被几个人簇拥着上台,他的节目是唱歌。


    “借到了?”万洋跑过来就问,心里也惦记着化妆。


    见俞悄点点头,他才真正安心下来:“有你太靠谱了。”


    俞悄拉着他就飞快往后台走。


    来到化妆间门口,万洋看到门板上贴着“叶幸司化妆间”这几个大字,猛地顿住脚,轻轻“嘶”了一声。


    “叶老师啊?”他转转眼珠子,小声问俞悄,“你俩和好了?”


    “他没在。”俞悄也捏着嗓子,“什么和不和好的,都是同事。”


    万洋还想说什么,俞悄一转门把,把他推了进去。


    不仅说不上和好,可能还更尴尬了。


    俞悄回想起那天送叶幸司回家,在他说完那些话之后,叶幸司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下车就走了。


    当时自己小话儿撂得挺潇洒,这会儿他只希望叶幸司慢点回来。


    菲姐已经铺开架势了,把万洋往化妆镜前一按就开始干活儿,万洋被糊了一脸的妆前乳,闭着眼喊俞悄,说想喝水。


    化妆间里是放了水的,但两瓶都被开了。


    “哎,咖啡我没买够。”娜诺客套一下,“这杯给幸司的,你先喝了吧。”


    “不用,他喝不惯那个。”俞悄笑笑。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保温杯,出去找饮水机。


    一拉开门,叶幸司站在门外,正要往里进。


    他身后跟着个随行录像,正微微笑着回答问题,冷不丁跟俞悄对上视线,愣了愣,然后不着痕迹地朝门板抬抬眼皮,确认自己没进错房间。


    “借你的化妆间用用。”


    俞悄飞快地轻声说完,朝跟随的两个工作人员笑一下:“咱们饮水机在哪?”


    娜诺迎上来简单解释,万洋也从菲姐身后探出头,朝叶幸司打招呼:“叶老师,不影响你吧?”


    叶幸司从喉腔里低低地“嗯”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回应谁,擦着俞悄的肩膀直接进了化妆间。


    俞悄去接了水回来,叶幸司坐在万洋左边的另一张化妆镜前,也在补妆。


    大录像机还在,提着简单的问题,等着给他录中秋祝福的专拍。


    俞悄轻轻关上门,避开镜头站在万洋右侧,将杯子递过去。


    叶幸司叠着腿仰靠在座椅里,两只手交叉,松弛地搁在大腿上,朝杯身上扫了眼。


    这是俞悄自己的杯子,用了听多年,以前跟着叶幸司进组的时候,也给他用过。


    “水。”


    叶幸司突然开口。


    万洋呛了一下,偏过脑袋朝地上咳两声,把杯子递还给俞悄。


    “哎呀。”菲姐跟个女巫似的,五根手指夹着四根化妆刷,“给他弄个吸管嘛!”


    俞悄捋捋他的背,抽了张纸巾弯腰帮他擦下巴上的水珠。


    已经入秋了,整个演播厅的冷气打得很大,刚进来不觉得,这会儿坐久了是有点儿冷。俞悄把外套给万洋披上,顺便蹲下来帮他把鞋换好。


    娜诺坐在后面的小沙发上玩手机,估计没听见,俞悄又偏头喊她:“娜诺姐。”


    “要喝水。”另一个助理跟着朝娜诺复述。


    “嗯?”娜诺摘下耳机抬头,“不好意思在听公司的语音,不是要喝咖啡吗?”


    叶幸司面无表情望着化妆镜:“嗯。”


    “刚就给你放桌上了。”娜诺起身过来,把咖啡递到叶幸司嘴边。


    “放着吧。”叶幸司闭着眼靠回椅子里。


    化妆等待候场的时间里,化妆间陆陆续续进来好几批人,电视台的录像、来确认状态的统筹、串门打招呼的其他艺人,还有带着一群工作人员的电视台领导。


    有些人叶幸司坐着说话不用动,有些要起身打招呼。


    但万洋起身坐下,坐下起身,就没停止过折腾。


    俞悄拿着台词陪他一条条背,反复加深印象,跟着不停起坐。


    距离上场还有五个节目时,万洋被喊去候场,俞悄催他抓紧去趟卫生间,朝娜诺他们致谢:“麻烦你们了。”


    娜诺客气地摆手,叶幸司眼神都没递过来一个。


    在下场区盯着万洋毫无差错地念完最后一句台词,鞠躬谢幕,俞悄轻轻呼出一口气,折腾了一天的疲惫感从脚底淹了上来。


    可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节目表演完,下场后还要录一段备采,俞悄在录制间门口刷着手机看万洋的节目数据,能听到台前叶幸司的节目。


    大型晚会的演员表演唱歌,都是假唱,但叶幸司的嗓子唱这种情歌确实合适。


    俞悄想起纪繁西以前就说过叶幸司会唱歌,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


    终于从演播厅出来,天已经黑了。


    各家的保姆车都提前来等着,俞悄带着万洋找到他们公司的车,上去坐下来就瘫在座椅里一动不动。


    “累死我了。”万洋也累得够呛,“进组都没感觉这么折腾。”


    “等年底各大平台的颁奖晚会更麻烦。”俞悄转转脑袋喊司机,“走吧刘哥。”


    “等会儿,”司机在车外抽烟,探个脑袋进来,“咱们车今天不够,接上叶幸司一起送你们回去。”


    俞悄闭上嘴靠回去。


    “哎,”万洋靠过来,贴着俞悄的耳朵小声问,“你说他今天是不是故意的?”


    “谁?”


    “叶老师。”万洋挤挤眼,“突然要喝水。”


    故不故意不知道,但万洋提起这茬,俞悄把自己的背包拽过来往里一摸:“我的杯子忘拿了。”


    “还在他化妆间?”万洋坐起来,“我去给你拿。”


    他刚起身就打了个喷嚏,俞悄把他拉回来,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还是冻着了。”他叹口气,弯腰下车,“消停坐着吧,再被粉丝截了。”


    晚会已经进行到尾声了,除了有特殊安排的嘉宾,演播厅的人少了一半。


    叶幸司的化妆间还没收拾,门也没锁,俞悄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杯子。


    他拿着杯子走出化妆间,叶幸司从备采间出来,两人在同一条走廊的一头一尾,又撞上了。


    叶幸司今天一直噜噜个脸,除了下午刚在化妆间门口遇见,他在回答镜头问题时带着笑,后面就没见有过好脸色。


    俞悄想了想,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外走。


    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手肘猛地一紧,被叶幸司攥住了。


    娜诺就在他身后跟着,俞悄没料到能有这一出,有些讶异地抬起眼,叶幸司似乎也是一个本能的动作,微微皱了下眉,但没松手。


    “我刚还想着把你的杯子带回去。”娜诺笑盈盈地跟上来,一看两人这架势,很老道地转移了话题,“公司让咱们一车走?”


    “啊。”俞悄挣挣胳膊,没挣开,叶幸司攥得更紧了。


    他有点不舒服,可是当着娜诺的面,走廊外还有人不停来回,也不好撂脸。


    “有事吗?”俞悄压着嗓子问叶幸司。


    叶幸司却开口交代娜诺:“你先去车里,我有话跟他说。”


    “你俩聊,我先去趟卫生间。”娜诺一转身溜了。


    叶幸司几乎是同时抬腿,把俞悄拽进他化妆间里。


    门锁被拍合,肩背被推到门板上,熟悉的画面不是第一次上演,但这次的俞悄没有心动,只有心慌。


    “发什么疯?”


    他慌乱地朝叶幸司看,头顶就是强大的冷气,舞台上巨大的音乐声隔着门板震动鼓膜。


    “这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分点场合?”


    叶幸司这会儿显然顾不上、也不在意什么场合不场合。


    他将俞悄堵在门板上,背着光的眼神比冷气还让人后背发凉。


    “给我当助理的时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脏活累活都没让你干过。现在当着我的面像狗一样伺候别人,好玩吗?”


    刚唱完歌的嗓子有些沙,他就用这副嗓音,冷冷地逼问俞悄。


    “伺候”这个词从他口中冒出来,俞悄天灵盖被砸了一下似的。


    眼前盯着他的叶幸司衣着光鲜,专门应对舞台打光的妆容浓墨重彩又高贵华丽,像年轻傲慢的国王,从上往下俯视着他,眼角眉梢写满烦躁与刻薄,也丝毫不影响魅力。


    可面对这样无懈可击的一张脸,俞悄脑子里突然出现很久之前,那个在破旧的出租屋里系着围裙,给他做番茄炒蛋的人影。


    曾经的叶幸司温声提醒他:伺候也不是什么好词,别乱用。


    我确实只想你就在我这,俞悄。


    去伺候别人这种事你不用想。伺候也不是什么好词,别乱用。


    原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伺候”这种词汇,真的有那么刺耳。


    还他妈是狗一样的伺候。


    第88章


    台前的晚会进行到了尾声,主持人激昂的祝辞接替了喧闹的音乐,后台从空气中开始躁动,是最后大合唱的演员们在准备上台。


    俞悄与叶幸司在这样的氛围里僵持着,半天,冷冷地一扯嘴。


    “又演上了。”他问叶幸司,“有意思吗?”


    这句话带给叶幸司的感受,似乎不亚于俞悄听见“伺候”。


    像退潮一般,叶幸司全部的戾气一瞬间退散,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塌房二》的那个晚上,他望着不让靠近的俞悄,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久,叶幸司动动嘴角:“还行。还是对着你演有意思。”


    俞悄猛地抬手搡开他,拽开化妆间的房门,大步出去了。


    万洋在保姆车上刷抖音,他今天坐地铁赶路被拍了下来,好多人发视频,热度最高的作品已经两三万条评论了,标题是“啊啊啊地铁上偶遇上班要迟到的万洋,真的又帅又nice”。


    网红出身比起职业艺人的好处,大概就是从骨子里接地气。


    视频里人家举着手机问他要去参加活动吗,万洋大方又有些苦恼地笑着回应:“是啊,我好像要迟到了。帮我开美颜了吗?”


    拍视频的几个小姑娘笑得镜头乱抖,哄小孩似的哄他:“不开也帅不开也帅。”


    评论区一片和气,很多偶遇的人放出照片,都在玩梗,结合刚才的晚会直播,半天功夫给他涨了十来万粉。


    万洋自己也录了段视频,利用等俞悄去拿杯子的功夫剪了剪,感觉还没人家路人拍得有意思,有些纠结要不要发。


    他截了张图发给俞悄问他的意见,图还没发完,俞悄握着杯子气冲冲地钻到车里,一屁股坐下了。


    “跟头毛驴似的。”万洋打量着他的神色,“遇见叶老师了?吵架了?”


    “你不要管。”俞悄嘴角绷得像条线。


    万洋做投降状,笑着摇摇头:“你俩真有意思。”


    也只有他这个外人觉得有意思。


    二十分钟后,叶幸司带着娜诺上车,和俞悄一样铁青着脸,娜诺飞快地说着什么,他也不接话也不应声,从俞悄身旁目不斜视穿过去,在斜后方落座。


    万洋想打招呼都没打上,再看俞悄,坐得板板正正目视前方,像个好看的盲人。


    其实俞悄正在暗下决心。


    上次和叶幸司有接触是被困在公司迫于无奈,这次是参加活动出现了种种意外,两次都给他烦得不行。


    叶幸司到现在依然能一句话就影响他的清晰,这种状态让俞悄非常不爽。


    吃屎长教训,他决定以后必须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准,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然而现实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一周后的周五傍晚,俞悄刚帮万洋谈了个合同,心情美好地准备下班回家,电梯“叮”一声,外卖员扛出一桶数量庞大的玫瑰在走廊里喊:“俞先生在吗?有你的花签收一下。”


    花桶上还拴着两只爱心型的银白气球。


    俞悄在公司同事们的起哄声中去签花,对着这桶没有贺卡、送花人保密的玫瑰一头雾水。


    不是万洋,不是纪繁西和俞小雨,也不是近期的甲方乙方。


    连小蜡和周行东都怀疑上了,打电话去问,小蜡骂他臆想症。


    “你都能想到我东哥,想不到你前夫哥?”小蜡觉得这人非常好笑,“故意打电话来秀呢?”


    阴阳了半天,他才“哎对”一声,又问:“你和叶幸司和好了?”


    “神经病。”俞悄也不知道是骂他还是骂叶幸司,胀着脑壳把电话撂了。


    纪繁西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花“哟”了一声:“谁送的?”


    “叶幸司送你的。”俞悄把花桶怼她怀里。


    纪繁西差点没抱住,心情很好地发表赞美:“这小子还挺有良心。”


    送花人到底是不是叶幸司,俞悄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没去问。


    可是几天后,叶幸司的电话突然主动的打过来了。


    那天俞悄在陪万洋拍素材,电话进来他没细看,直接接了。


    “我发烧了。”叶幸司的声音很哑,但俞悄还是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拿下手机看看来电号码,熟悉的数字,哪怕删了三年,依然像烙在脑子里似的。


    他第一反应是直接挂,可下周叶幸司那个古装电影的首映礼就要开了,他还是有些心烦地回了句:“发烧去医院。”


    “没力气。”叶幸司说,“你来送我。”


    你脸呢?


    俞悄都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自然的来要求自己,又问:“娜诺呢?”


    “她一个女生怎么来照顾我。”叶幸司理直气壮又虚弱地咳了一声。


    “我也没时间。”俞悄说,“可以帮你联系别的助理。”


    那头沉默一会儿,叶幸司回一句不用了,主动把电话挂了。


    俞悄瞪着熄屏的手机看一会儿,烦躁地搓了把脸。


    “怎么了?”万洋出来找他,手里还举着自拍杆。


    “叶幸司发烧了。”俞悄说。


    “啊。”万洋稍微一转脑子就猜了个八九十,“真烧假烧,有人管吗?”


    没有。


    俞悄心情很复杂。


    他知道叶幸司,不管这通电话的目的有多不单纯,叶幸司还不至于拿生病来作文章。


    那么独的一个人,像示弱一样打电话给自己,也挺……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呗。”


    万洋一句话,打断了俞悄险些升腾而起的怜悯心。


    俞悄跟他对视一会儿,眉梢动了动。


    叶幸司挂掉电话,将手机扔到一旁,没再给其他人打电话,闭着眼用小臂横压在额头上。


    很烫。


    烫得他太阳穴发酸,脑仁忽高忽低着旋转,转出来的全都是以前的俞悄。


    他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俞悄叽叽喳喳,围在他身边打转,满嘴都是“叶幸司”。


    “……叶幸司?”


    胳膊被摘下来的触感,与忽然逼近在耳边的呼唤,让叶幸司猛地睁开眼。


    俞悄俯身出现在他床头,用手背探了下他的额头,皱着眉咕哝:“真发烧了。”


    叶幸司张张嘴,刚想说话,万洋笑弯弯的眼睛和一根自拍支架,从另一侧床沿探过来。


    “今天我们拍一期照顾特殊病人的vlog,哈喽,叶老师。”


    叶幸司眼皮微微一颤,翻着眼仁重新闭上。


    第89章


    “哎,”万洋一愣,抬眼瞅瞅俞悄,“叶老师好像烧晕了。”


    气晕了吧。


    俞悄心里有数,没说什么,转身去客厅找体温计。


    电视柜右边第二格抽屉。


    他根据记忆翻箱倒柜,果然看到那个眼熟的小铝箱。


    估计没用到过,红十字的外壳仍然显得新崭崭,从箱子到里面的药,都是以前他帮叶幸司布置软装时安排的,位置都没变一下。


    电子体温计早没电了,但他往盒底摸了摸,掏出一根三角透明壳包着的水银体温棒。


    “还是老东西靠谱。”他甩甩体温计递给万洋,“去给他量量。”


    万洋举着他的自拍杆,意味深长地感叹:“跟在自己家似的。”


    这眼神在俞悄开叶幸司家密码门锁时,万洋就展示过一次了。


    俞悄也没想到叶幸司没改密码。


    刚才叶幸司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他就试着摁了一下,门“嗡”一声解锁时,他自己都在门口愣了几秒。


    药箱里好多东西都过期了,他没接万洋的话,蹲在地上一样样检查收拾。


    五分钟后,万洋从卧室里探头:“38度2。”


    俞悄起身接过来看,玻璃棒上还带着叶幸司的体温,红色的酒精线停在38度1与38度2的数轴之间。


    还烧得不轻。


    叶幸司这次发烧是有迹可循的。


    已经入秋了,上次参加完省台的晚会,万洋回去也感了场大冒,鼻子轰隆好几天,直播十分钟打了六个喷嚏。


    叶幸司估计也中招了,他最近又在跑新电影的宣传,到处飞,听说昨天半夜刚回来,今天就整了这么出病来如山倒。


    “去医院吧。”万洋说。


    俞悄“嗯”一声,把体温计在药箱里收好,38度肯定得去医院,容易烧出事。


    叶幸司从刚才睁眼看到万洋,就闭着眼脸色铁青,一句话不说。


    这会儿再回卧室,他已经自己靠坐起来了,正要拉被子,见万洋跟进来,又把被角在腰侧掖了掖。


    “叶老师,还记得我是谁吗?”万洋小心地朝他挥挥手。


    “他是烧了,不是傻了。”俞悄好笑地把他推开,对叶幸司说,“起来吧,送你去医院。”


    叶幸司闭着眼仰靠,嘴唇一动,回了句沙哑又斩钉截铁的:“不。”


    俞悄扬了扬眉。


    “谁会喜欢去医院呢。”


    万洋似乎回到了他带家教时的状态,拖着嗓子“哎呀”“哎呀”。


    “要是感冒在家睡一觉就算了,但是叶老师,38度2,快起来吧,听话。”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不合适。


    不说叶幸司咖位甩了万洋几百条街,哪怕只算二人的年龄,他这哄难搞小孩似的状态,乍一听也让人觉得很逾矩。


    更何况叶幸司本来就不喜欢他,今天把万洋带过来,他这会儿肯定烦死了。


    可万洋这人厉害就厉害在,他总能让人觉得“舒服”。


    俞悄本想用眼神提醒一下,但扭脸望着万洋带笑的眼睛,那么自然,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叶幸司的身体,有种发自肺腑的真挚关心,又觉得并没多别扭了。


    “我们先出去,让他换衣服。”俞悄说着,带头往外走。


    “啊。”万洋做恍然大悟状,目光和自拍杆一起似有若无地往叶幸司被子上瞟,“明白了,明白了。”


    一直不想说话的叶幸司,在这时候终于开了口:“我说了,不去。”


    “那你在家烧死?”俞悄猛地转过身,两步踏到床边盯着叶幸司,“不去医院你喊我过来干什么,好玩儿?”


    他有点儿发火。


    这火来得莫名其妙,从万洋的视角是这样,俞悄自己其实也觉得。


    可他看着眼前虚弱的叶幸司,莫名就是一股无名火——也许是冲这个生了病还好意思找自己的叶幸司,也许是冲着真的放下工作跑来的自己。


    卧室里的空气带着生病特有的沉闷,万洋站在俞悄和门口之间,往外不是往里也不是。


    他瞟着对似的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紧张且微妙,像是互相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谁先断了,谁就输了。


    僵持了半分钟,万洋都以为按叶幸司大的脾气,会很气人地甩出一句“你走吧”,结果叶幸司却重新闭上眼,低声说:“帮我喊医生来。”


    “你是皇帝?”俞悄气笑了。


    叶幸司不说第二遍,扯扯被子躺回床上,又继续睡了。


    “我真的觉得小悄哥挺厉害的。”


    万洋在客厅里对着镜头轻声说话,根据光线调整着拍摄视角,让画面录制自己的同时,也能拍到在阳台打电话的俞悄。


    “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细心,很好说话的人。没有架子,第二句话就问我会不会打王者,让我带他。”


    他拢着嘴对镜头小声笑:“打得可烂了。”


    “他脾气很好,做事很松弛,很对我脾气,所以我跟他一直配合得很好,他说话我愿意听。”


    “因为我觉得他很多想法都有思考,不单纯是为了捧火谁,他在这个行业里怎么说呢,是有一点自己的‘拙心’在的。”


    “笨拙的拙,真挚的真。”


    “有时候我会觉得,啊小悄哥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谁找他帮忙他都会帮一把,也不记仇。”


    “有一说一,其实蛮容易吃亏的,这种性格。”


    “但是关键时刻吧,他又不迷糊。决心下得又快又猛,脾气那么好的人,对自己狠起来贼狠,有时候都把我吓一跳。”


    “而且,他好像是万能的,我不知道有什么能难倒他。”


    万洋把镜头往后又拉了拉。


    “这会儿他在帮叶老师联系医生。因为他是叶老师的前助理嘛,也是我师兄。哇真的,两个人还是有默契在的,叶老师一句话,小悄哥前脚抱怨,后脚你们看——”


    俞悄拉开阳台门走出来,万洋扭过脸问:“聊好了?”


    “好了。”俞悄轻轻舒口气,“半小时后到。”


    万洋笑着摇摇头,重新望向镜头,比了个大拇指。


    等医生过来的半个小时里,叶幸司关着门在卧室睡觉,万洋坐在吧台前剪视频,俞悄则跟个扫地机器人似的,到处转来转去。


    但他只是转,没有随意迈进任何一间屋子。


    在一扇挂着小狗门铃的门板前站了两分钟,他去厨房洗洗手,住了一锅米粥。


    纯大米粥,除了米什么都没有,他唯一会煮的粥类。


    刚把粥锅在灶台上坐好,身后传来万洋轻声的问话:“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俞悄吓一跳,下意识先去看万洋的手。


    万洋靠在门边微微一摊手,示意这会儿没在录。


    “我帮他验的房。”俞悄只简单的回答了这一句。


    何止呢。


    房子的地段,装修风格,家居品牌,种种布置和修饰品,全都有过他的参与。


    “怪不得知道密码。”万洋调侃道,“也记得东西都放在哪。”


    俞悄没说话,低头把灶台上的水擦干净。


    “心情不好?”万洋又问,“感觉你每次遇见和叶老师有关的事,情绪起伏都很大。”


    “是不是,还没完全放下?”


    这句话万洋问得很轻,轻到俞悄停下手里的事,才将每个字都听清。


    轻到他似乎能透过二百多平的空间,听见叶幸司在卧室里翻身的动静。


    “其实有个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万洋踌躇了一下,是认真的在纠结。


    “之前我觉得你是真的想和他断开联系,所以不会主动跟你提叶老师的事。”


    “可这两次看你这样,我觉得还是不应该瞒你。其实你们吵架那天晚上……”


    “万洋。”俞悄开口打断他。


    万洋“啊”一声。


    “拍的视频删了吧,别发出去。”俞悄叮嘱他,“毕竟我们过来也没经过他同意。”


    “好。”万洋点点头。


    “我和他的事你不清楚。”俞悄打开水龙头洗手,“别瞎掺和。”


    万洋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又点点头:“好。”


    医生提前十分钟到了,从小区的卫生防疫站直接过来的。


    人家估计是没少见住在这片的明星,对于病人是叶幸司没什么反应,检查完就很利索地调了一大一小两个吊瓶,让俞悄看着,打完及时拔针。


    俞悄有些犹豫:“我直接拔?”


    “拔针简单,棉签摁着轻轻拽出来就行。或者到时候你打电话,我再过来。”医生说。


    “好。”俞悄应下来。


    医生前脚走,万洋看看时间,也得走了。


    他晚上有直播,流程和台本还没彩排,运营已经微信轰炸催两次了。


    “你自己回去行吗?”俞悄把他送到门口,有些过意不去。


    “又不是小孩儿。”万洋咧嘴一笑,“你照顾叶老师吧,别吵架。”


    俞悄没接他后半句,只把帽子递过去:“到公司给我发个消息。”


    万洋比了个“OK”的手势,进卧室跟叶幸司告别:“我先走了叶老师,快点好起来哦。”


    叶幸司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装死,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随着关门声响,万洋前脚刚走,俞悄就大步走回卧室,“唰”一下把窗帘全都拉开。


    猛然撒满全屋的光线里,叶幸司靠在被枕上,正懒洋洋地望着他。


    “幼不幼稚?”俞悄盯着他问。


    “我赌你放不下我。”叶幸司脑袋一歪,挑起嘴角笑了。


    第90章


    俞悄盯着叶幸司看了一会儿,拽过靠墙的小墩椅,在床边坐了下来。


    “聊聊吧。”


    聊什么呢。


    俞悄心里一团乱麻,并不能明确的拽出一切话题的开头,可他也有一种十分奇异的平静,平静地明白跟叶幸司这样纠缠不是个事儿。


    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什么身份也就是什么身份。


    同事关系就别做情侣该做的事,前任的身份也不该再说暧昧的话。


    因为越界和关系混淆而遭到的惩罚,俞悄已经受够了。


    他是认真想和叶幸司谈一谈,但他屁股刚挨着凳沿坐下,叶幸司先开口提了个要求:“先扶我去卫生间。”


    俞悄出于职业病,下意识欠身要去扶人,稳了稳又坐回去。


    “你是发烧,不是腿断了。”


    “我没手。”叶幸司朝吊瓶抬抬下巴,“帮我举着。”


    俞悄搁在腿上的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拒绝的话在嗓子眼儿转了两圈半,还是抿抿嘴角站起来,过去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吊瓶。


    拿好吊瓶的第一反应,他背对着叶幸司转过身。


    叶幸司在家有裸睡的习惯。


    俞悄连他家的门锁密码都没忘,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全|裸,但只穿着内裤的叶幸司,从以前在俞悄眼里,就跟全|裸没有区别。


    身后传来掀被子的窸窣声响,叶幸司撑着床沿站起来,俞悄用余光微微往下一瞥,果然。


    叶幸司只穿着一条纯黑的内裤,暗花logo低调又骚包的勾在裤腰上,连接着紧窄的腰线与臀腿,从俞悄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线条漂亮的腹肌,与那两条延伸进布料下、隐约的腹股沟。


    他迅速收回视线,叶幸司却丝毫没有与前助理兼前男友保持距离的自觉,身子一歪,直接将胳膊架在俞悄肩上。


    “我身上脏?”叶幸司脑袋一偏,在他耳边问,“扶着我点儿。”


    “你发个烧连路都走不了了?”俞悄僵着脖子,横起相贴的那条胳膊,极力想撑开一丝空隙。


    “啊。”叶幸司应了声,毫不客气地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压过去,低头在俞悄肩膀上贴了贴额头,“晕。”


    俞悄肩头一晃,避开他认真问:“到底真病假病?”


    这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也是俞悄发自心底的疑问。


    可在问出口的那瞬间,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反应过度。


    38度2的体温计,沙哑的嗓子,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滚烫的皮肤,还有手上拎着的吊瓶……哪一项也做不了假。


    但这人太能演了。


    演到俞悄简直要ptsd。


    叶幸司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像是也被问住了,垂着眼睫毛顿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撩起眼皮望着俞悄,很轻的扯了下嘴角。


    “真病。”叶幸司轻声说,“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吗。”


    时隔三年多的对话、车厢里的剖白、化妆间的嘲讽质问,没有署名的花生病打来的电话没有更改的家门密码与近乎赤裸相贴的皮肤,这些最近突然泛滥起来的接触,或许让俞悄恍惚过,烦躁过,恼火过,怅然若失过,但都没让他感到混乱。


    他无比的清醒,比三年前的任何一刻。


    但叶幸司这句低声的解释,让他心里陡然乱了一下。


    ——叶幸司望着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来的东西。


    是无奈吗?


    是发现自己的信任彻底崩塌,发现俞悄连他生病都会质疑的失落吗?


    还是在明确这些之后,选择认真解释,希望自己重新信任他的那一丁点坚定与温柔。


    不知道。


    俞悄转开脸,压下心头复杂的感受,不允许自己多想,但默许了叶幸司把他当拐棍。


    他拎着吊瓶往前迈了一步:“走吧。”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断胳膊断腿,或者真的病入膏肓无法自理,那么没人能接受自己被搀扶着,在外人眼皮子底下上厕所。


    所以俞悄在卫生间前停下了,还比较贴心的帮叶幸司拧开了门。


    结果叶幸司根本没有自己进去方便的意思。


    他跟着俞悄一起停下,还很振振有词:“你不进去我怎么上?”


    “该怎么上怎么上。”俞悄转开脸,“我给你举着吊瓶,赶紧的吧。”


    “输液管没那么长,我也尿不了那么远。”叶幸司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进去,我一只手不方便,万一回血了麻烦。”


    这人现在脸皮怎么这么厚。


    俞悄参考了一下马桶距离门口的距离,确实还是得进去,只好绷着脸往里走。


    俞悄浑身别扭,恨不得挡着耳朵闭上眼,脖子使劲朝一旁转,叶幸司却非常自然。


    停在马桶前,他连架在俞悄肩上的胳膊都没拿下来,用那只没扎针的手,姿态松弛地拉了拉内裤,便释放出一道水声。


    俞悄像被尿在自己天灵盖上似的,头皮一波一波的发麻。


    近乎漫长的排尿终于结束,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慢点。”叶幸司在盥洗台前停下,“洗手。”


    这个卫生间里的洗手液是自动款,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叶幸司这段时间没在家,没怎么用寓家vip它,感应头有点失灵,手伸过去不出沫。


    俞悄抬手想重启开关,结果他的手刚探到喷头下,一大朵泡沫就打在他手背上。


    正要洗掉,叶幸司的掌心包过来,攥住他的手。


    湿漉漉的手,完全没有隔绝作用的泡沫,叶幸司手心热烫,贴在俞悄手上一摩挲,五指与泡沫一起嵌进俞悄的指缝里。


    俞悄眉毛飞起来,“噫”地甩开叶幸司,连忙冲水洗手。


    这手他妈的刚握着那玩意儿撒过尿!


    “装什么。”叶幸司挑挑眉,“吃都吃过。”


    “叶幸司!”俞悄要炸毛了。


    “嗯?”叶幸司噙着笑朝他看。


    俞悄把吊瓶往他洗好的手里一搡,怒火中烧地往外走。


    折腾一圈回到床上,针头还是有点回血。


    叶幸司自己挂好吊瓶,在床边摆弄输液管,俞悄端着粥进来,看着那截回血吓得差点把碗打了。


    他想给医生打电话,叶幸司安抚道:“没事,帮我把吊瓶举高点儿。”


    俞悄忙去举吊瓶,叶幸司调整一下手腕和角度,那一小截回血缓缓地压了下去。


    “挂回去吧。”叶幸司靠回床头,望着俞悄问,“要和我聊什么?”


    俞悄差点儿被那截回血吓死,本来就心乱,这会儿更没头了,蹲在床边盯着叶幸司的手看了半天,确定没再回血才轻轻松口气,有点儿发怔。


    脑门儿微微一疼,叶幸司弹了他一下。


    “别用这种表情。”叶幸司沙着嗓子说,“会让我觉得你比我想像中还在乎我。”


    俞悄搓着额头站起来,重新看向他。


    他被弹清醒了,将粥碗端到床头柜上晾着,坐回刚才那张小墩椅上。


    “我是公司的员工,你是公司签约的艺人,紧张你的身体很正常。”


    他索性借着叶幸司的话继续说下去。


    “至于其他的,早就没有了。”


    “刚才想跟你聊的就是这个。别搞有的没的了,都是成年人,结束就是结束了,没意义。”


    房间里又沉寂了。


    叶幸司没接话,只是盯着俞悄看,俞悄起身打开窗,清新的气流荡涤开室内凝滞的空气。


    “好好当同事吧。正常相处,像你对其他工作人员一样。”俞悄说,“可以吗?”


    “正常相处指什么。”叶幸司问。


    “我说了,”俞悄重复道,“像你对其他工作人员一样。”


    “做不到。”叶幸司说。


    “为什么。”


    “你对我来说不是其他工作人员,”叶幸司说,“我对你来说同样,你也做不到。”


    自负。


    自大。


    自以为是。


    俞悄静静地看着他,反驳:“我可以。”


    “好。”叶幸司说。


    态度突然就变了。


    俞悄被晃了一下,迟疑地眨眼:“好什么?”


    “像你说的那样,”叶幸司说,“以后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


    是这个意思,但似乎不太对。


    俞悄分析不出来,“嗯”了一声。


    “那就不能躲着我了。”叶幸司这才又开口,“不要故意无视我,我需要你的时候,麻烦你立马出现。”


    俞悄是真气笑了。


    “有意思吗?”他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说别的确实没有意义。”叶幸司答非所问,“我欠你一句道歉,俞悄。”


    “不需要。”俞悄打断他,“我不想聊以前的事。”


    “你可以像对其他艺人一样对我。”叶幸司顿了顿,将话题绕回来,“但我不会,也做不到。”


    “我还是喜欢你,在你提分手之前,没联系你的三年半,以及现在。”


    “你可以去和公司说我骚扰你,可以向媒体指控我,可以曝光《塌房二》那一期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要别躲我。”


    俞悄的手又开始时松时紧的蜷握了。


    眼前的叶幸司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能说是眼前,从那次在公司走廊遇见,之后每一次与叶幸司的相处,都让俞悄产生出一种微妙的陌生感。


    也不知道是真的变了,还是曾经的他根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叶幸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何必呢。


    现在说这些话,过去那三年半又在做什么。


    俞悄没有回应,叶幸司也不需要他回应,用一只手端起粥碗吹了吹,毫无障碍地喝了。


    然后直到输液结束,医生过来拔针收药瓶,他都没再麻烦俞悄帮他任何忙。


    不知道是卫生站下料猛,还是叶幸司的体质好,两瓶点滴输完再量体温,直接就降到了37度5。


    “没事了。”俞悄甩甩温度计,做出结论,“在家睡一觉吧,明天就能生龙活虎。”


    “37度5,还没好。”叶幸司靠在墙上看他收拾,脑袋也歪在墙上,发烧的人就算体温暂时降下来也乏。


    “我们家不到38度不算发烧。非典那时候我天天37度5,我妈天天雷打不动赶我去学前班。”俞悄扫他一眼,“什么时候这么娇贵了,不是你绝食减肥的时候了。”


    他阴阳怪气一长串,叶幸司却只是带着笑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俞悄想问笑什么,又不想和叶幸司显得太和睦,结果叶幸司主动开了口,说:“我梦见过好几次。”


    “什么?”这话俞悄就能接了。


    “你。”叶幸司说,“梦见你像以前一样,在我家里转来转去,碎碎叨叨。不过梦见的都是那个出租屋。”


    那栋摇摇欲坠,孑世独立的破楼,在前年被拆掉了。


    俞悄有次开车经过,正好赶上动工,一堆挖土机围着,他还专门停下来远远地看了会儿,一道炮响,半截楼就没了。


    “那楼已经拆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朝玄关走,“我走了。”


    叶幸司勾起的嘴角稍稍平下来,看着俞悄坐在玄关椅上穿鞋。


    “上次在电视台,是我不对。”


    叶幸司突然提起这件事,俞悄换鞋的速度慢下来,又沉默了。


    “那天心烦,抱歉。”叶幸司走过来,也在条椅上坐下,“我看不惯你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其他人。”


    俞悄在他坐下的同时,起身站了起来。


    “叶幸司。”他推开门,回头看向叶幸司,“你还是话少的时候更招人喜欢。”


    如果能给自己的表现评分的话,这个下午,俞悄给自己打8分。


    除了扶叶幸司去卫生间那一轱辘有点儿混乱,其余的对话和态度,他自认为都很酷,尤其是留下最后那句话直接关门走人。


    帅晕了。


    最关键的一点,俞悄觉得自己成熟了。


    和周行东以及三年前的自己相比,没有闹得那么难看,让双方都挂不住脸,没有尖锐与刻薄的撕扯,也没有老死不相往来。


    他能够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最大限度的将感情与工作区分开,冷静的处理前任关系。


    俞悄催眠一样给自己洗脑,反复自我夸奖,可他还是被影响了。


    他最反感的那种影响: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不断的回忆,不断的思考哪里说对了哪里没做好。


    不断的、无法自控的去想,对方是否会有相同的反应。


    想叶幸司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为什么呢。


    俞悄给小蜡发消息:为什么呢,人为什么总喜欢在结束之后表现得很深情。


    周行东是。


    叶幸司也是。


    明明是他们先辜负,为什么受影响的还是自己。


    俞悄:烦。


    小蜡:烦鸡毛啊,一天跟个哲学家一样。


    小蜡:不失去怎么知道到底喜不喜欢。


    小蜡:生而为人,本来就贱。


    俞悄摩挲着手机边缘,有点想反驳小蜡——他发现自己还是太理性太善良,这么难听的字眼,他还是不想用在叶幸司身上。


    没等他斟酌好语句,万洋的消息十分扎眼地弹了出来。


    万洋:坏了哥,叶老师的新电影要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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