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盛思绪骤停, 如遭雷殛。
他的确记得那个孩子——
浑身脏污,哭得撕心裂肺。破旧的衣衫裹着瘦小的身体,裸露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
霍景盛自认不是善人, 却也并非铁石心肠。
他随手带那孩子吃了顿饭,至于吃了什么,他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 那又不是他家小孩。
可此刻,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翻搅得血肉模糊。
“你是…那个孩子?”
霍景盛捧住乔宴的脸,素来沉稳的双手竟在微微发颤。他声音低哑, 又问了一遍:“乔宴…你就是那个孩子?”
乔宴点头时,喉咙里溢出小兽般的呜咽。
霍景盛闭了闭眼,胸口疼得几乎窒息。
“后来呢…”
他将乔宴狠狠按进怀里,指节发白地扣住那截细腰, 掌心紧贴着单薄的肩胛骨,仿佛要把人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乔宴起初很害怕。
害怕霍景盛不记得。
但霍景盛不但记得,还把他抱得紧紧地!
乔宴没有刚才那么怕了。
恐惧溃退之后, 却迎来了铺天盖地的委屈。
乔宴攥住霍景盛脊背上的衣服,把他的衣服攥得皱皱的。
他嗅着霍景盛身上的木质香味, 抽着鼻子道:“后来…我吃饱了,有力气跑了!我跑了很远很远!跑到了郊区的垃圾处理厂!我钻进一个纸箱里捂紧了嘴巴…但是哭声还是传出去了…我,我就被抓回去了…”
霍景盛自虐地追问:“回去后他又打你?”
乔宴喉咙里哽咽了一下, 把霍景盛攥得更紧:“我…那天的记忆就到这里, 不记得回去以后的事了。”
“因为…我在垃圾厂里的时候…已经被他打晕了。”
霍景盛眼眶猩红。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他竟生生呕出血来。
霍景盛不动声色把血咽下。
声音沙哑,继续折磨自己:“因为‘他’请你吃了一顿饭,所以, 你在心里把‘他’当作了哥哥?”
“甚至把‘他’记了这么久?”
霍景盛不愿把十一年前的那人和自己混为一谈。
因为这会让他想要杀了自己。
浓烈的后悔让他痛不欲生。
他想问十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不带走那个小孩。
后来他不惜一切打探乔宴的童年,无数次在惊梦之时,试图把那个小小的无助的乔宴抱进怀里。
却原来,老天早已给过他一次机会。
是他亲手扼杀。
是他自己不要。
霍景盛想起那只攥紧他袖子的小手,想起那双张大的惊恐的眼睛。
他忘了太多细节,却偏偏记住了,那个孩子是以怎样哀伤的哀求的悲切的神情,慢慢把他松开的。
那只祈求被救世主垂怜的小流浪猫。
最终被救世主遗落荒野。
没有被带走。
乔宴在霍景盛怀里点头。
原本就委屈的声音,在描绘起“哥哥”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羞臊。
像是鼓足了勇气,跃跃欲试地袒露内心难以启齿的部分:“也不是就因为一顿饭…”
乔宴从霍景盛怀里抬起头。
飞快地看了霍景盛一眼,声音闷闷的:“‘哥哥’陪了我好久…”
说完他又低下头:“霍景盛…”
“对不起…”
“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一直梦到你…”
乔宴说到这里,又难以自控地哭了起来。
霍景盛的大手连忙捧起乔宴的脸,轻轻地蘸拭。
乔宴像个破釜沉舟的绝命赌徒。
破罐子破摔道:“我后来病了。臆想症。”
“每到撑不住快要死掉的时候,必须要拼命地把‘哥哥’幻想出来…”
“没有人会救我,只有‘哥哥’会救我。”
“‘哥哥’不来,我会死掉的…”
“呜…”
“……”
霍景盛一点一点地擦去乔宴的眼泪:“乔宴。”
“以后我就是哥哥。”
乔宴仰起湿漉漉的脸,伸手擦了擦眼睛:“…哥哥~”
霍景盛深深看着乔宴:“哥哥在这。”
“乔宴。在你发病的时候,‘哥哥’会怎么叫你?”
乔宴歪了歪脑袋:“‘哥哥’叫我宴宴~”
霍景盛用指腹轻刮乔宴的脸:“宴宴。”
乔宴突然愣住,两秒后整张脸“轰”地烧起来,一头扎进霍景盛怀里再也不肯抬头。霍景盛呼吸一滞,急忙去查看,却见怀里的人像受惊的河蚌般猛地蜷缩起来——
原来只是害羞了。
这天乔宴同霍景盛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霍景盛就把他抱在怀里,凝望着他听了很久很久。
“上学的时候,每次乔锦途考上80分,都能去一次动物园。”
“但是我考了90分、100分,都没有。”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动物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发烧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还是难受。”
“后来有一天…哥哥带我去了…”
“里边有老鼠狮子和狼,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广场上的酸菜鱼,哥哥带我去尝过啦!”
“步行街的摩天轮,哥哥带我去坐过啦!”
“……”
乔宴喋喋不休,对“真哥哥”描述着“影子哥哥”如何照顾自己,如何给自己力量,又是如何带自己去那些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终于,乔宴累了。
蜷缩在霍景盛怀里不再说话,像是要睡了。
霍景盛收紧了手臂,在乔宴耳边轻声道:“明天带你回趟颖县好不好?”
乔宴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回颖县做什么呀?”
霍景盛趁着乔宴恍惚,很轻地用唇擦过乔宴的耳尖。
状似不经意一般。
霍景盛道:“带宴宴梦想成真。”
霍景盛当然知道建京的动物园比颖县的更好。
影视城的摩天轮是华国最高。
但那些都不是乔宴的年少所求之物。
乔宴的心愿,哪怕是小小的。
也容不得任何敷衍。
就在这天晚上,乔宴睡下后,霍景盛叫来了王振野。
在地下室的酒窖里,霍景盛破天荒拆了一瓶龙舌兰。
——同乔宴住在一起以后,霍景盛已经很少这样喝酒了。
他像个试图赎罪的罪人,以凌虐自己来赎罪。
他让王振野一遍一遍详细地讲述,讲述记忆的时候,他是怎么冷漠地让那黏人的孩子松开手,怎么在那孩子无助的低泣和颤抖里转身而去的。
霍景盛问王振野:“你相信报应么。”
王振野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地陪酒。
国际频道里频繁出现的体面精英,在昏暗寂静的酒窖里,像个落魄的酒鬼,他一遍一遍地自语:“我相信。”
“如果麻木不仁会遭到报应。”
“恳请放过乔宴…统统报在我身上。”.
颖县之行,霍景盛说走就走。
三辆车。
他和乔宴。司机王振野。
林琅医护小队。
乔宴的保镖SUV。
乔宴眨巴着眼睛问霍景盛:“有你在,我也需要保镖吗?”
霍景盛揉了揉怀里乔宴的软发:“不是喜欢酷一点吗?”
乔宴耳尖红红,但十分开心地笑了。
霍景盛这次出发得虽然快,但路上却并不赶。
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把路过的可玩城市也顺便逛了。
自从油田项目落定后,霍景盛没那么忙。
这次给乔宴的颖县之行,他预排了半个月的时间在里边。
颖县是十足的小县城。
三辆车一进入县道,就招惹了无数眼球来看。
在颖县,这么扎眼的车实在是太罕见了!前后路过的车辆都刻意避让着,生怕剐蹭。
霍景盛陪乔宴重新玩了动物园,坐了摩天轮。
问乔宴:“和臆想的一样么?”
乔宴望着霍景盛很乖地说道:“感觉一样。”
“但是,内容不一样…臆想的太单调了…哥哥,哥哥带我来的更丰富…”
乔宴这么叫着霍景盛的时候,因为不够熟练,总是容易羞赧。很快地,脸颊都烧红了。
一连两天过去。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霍景盛带乔宴吃酸菜鱼。
还没走到店里,乔宴突然朝着迎面而来的一个青年投去了一眼。
然后是第二眼、第三眼。
那个青年显然也认识乔宴。
他先是愣在原地,瞠目结舌,而后在意识到乔宴要和他打招呼的时候,贼头贼脑地转身而去,溜得飞快。
乔宴没太在意。
但霍景盛却道:“拦住他。”
那青年被王振野当头拦住,又见后边几个黑衣硬汉冷眼看着他。顿时吓得发抖,他求救地朝乔宴喊道:“乔宴,是我!我荣青啊!”
乔宴赶紧过来给他解围:“好久不见!”
荣青摸了摸鼻子:“我…我可以先回家吗?我有急事!改天约你玩!”
乔宴就道:“那你快去办事吧!”
荣青得了赦免,顷刻蹿得不见了。
乔宴疑惑道:“你拦他做什么呀。”
霍景盛很难向乔宴解释他多年格斗磨练下,一些直觉上的判断。
霍景盛只是道:“他心里有鬼。”
霍景盛揽着乔宴进店。
朝王振野看了一眼,王振野心领神会。
亲自朝着荣青消失的方向摸去了。
荣青七拐八拐,走进一条窄巷。
窄巷破旧不堪,来往走动的都是老年人。
荣青走进一座U型楼,推开一楼一间破门面。
朝着屋子里,坐在竹凳上单手玩手机的乔锦途大喊:“你猜我看见谁了!”
乔锦途看都没看他:“看见谁了。”
荣青破口大骂:“我他妈看见乔宴了!”
“他身边跟着的…怎么他妈那么像电视上的霍景盛啊!吓死我了!”
乔锦途眼底涌现一抹恨意。
正想说话,但话到嘴边,看着荣青那张同样让他膈应的脸,坏主意涌上心头,改口道:“那不是霍景盛。”
“乔宴那种烂人,怎么可能结识到那种层级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的跟电视上那个霍家的家主太像了!”
“不是霍景盛我就不怕了!”
“妈的,毕业那会儿,你爸都把他卖给我强哥了。那小子眼看都被你们骗着进了圈套,到头来却突然消失不见了!靠!”
“我强哥够意思,给你们十万,只收回了九万九。”
“这小子还他妈搞不懂状况,还敢回来!”
“锦途,这是上天给我们送机会呢。这次我们干票大的!你不是最近手残废了辍学了,窝囊地缩在家里哪也去不了吗?”
“我带你给强哥送个投名状!”
“以后,保你在颖县风生水起!”
第62章 故地
王振野回到鱼店的时候, 乔宴正在小口小口地,就着霍景盛递来的勺子咽西施豆腐。
王振野走到霍景盛身后,朝他耳边小声地耳语了几句。
霍景盛眸色渐寒。
乔宴听不见。
也从来不会刻意探听霍景盛的私事。
他吃完一勺子, 摸了摸肚子,眨巴着眼睛道:“哥哥…”
“吃不下了~”
霍景盛低头看向乔宴,目光又温柔起来:“附近有什么散步的地方?”
“我带你走走。”
十分钟后。
乔宴抱着霍景盛的手臂, 沿街走到一条小河边。
乔宴絮絮叨叨:“河对岸是一座老区。乔怀庆在老区有两间门面房,买玉石刮痧板、老头乐之类的。”
“后来剩下一间了。”
“店里边有台电脑…平时都是乔锦途在玩。”
“小时候,我也可想玩了~”
“但是现在一点都不想。”
霍景盛视线一直落在乔宴挽着他的小手上。
他心荡神驰,受用无比。
“为什么?”
乔宴咬着下唇飞快地看了霍景盛一眼。
低下头时,心里莫名地小鹿乱撞:“因为…我在你家已经玩过更大的、更好的了…”
霍景盛勾唇。
轻轻把乔宴揽进怀里。
余光却锁定一棵梧桐树下的影子。
霍景盛突然道:“宴宴。”
“待会儿我要找个商务会议室做点事情。”
“让王振野先把你送去平安酒店, 在1206号房等我好么?”
“我可能要很晚才回。你困了先睡。”
乔宴一下子愣住了:“换,换酒店了吗?”
“暂时换一下。”
乔宴手指微微蜷缩,茫然又带点委屈地望着霍景盛。
他想问霍景盛,怎么连这个酒店也要故地重游吗…
平安酒店, 是乔宴和霍景盛…一夜荒唐的那个酒店。
而1206房…
就在他们…羞羞过的1208的隔壁。
那天乔怀庆做生意赚了笔大钱,突然很高兴。
带乔太、乔锦途和他,吃了顿好的。
乔锦途半途离开, 说是朋友那边出了点事。离开没多久,乔怀庆就笑呵呵地给了乔宴二百块钱, 让乔宴到平安酒店1206房,给乔锦途送药。说二百块是他心情好的奖励。
乔宴那时连奶茶店的阅历都没有。
还是容易害怕乔怀庆。
在挨揍和拿钱之间,他选择了拿钱, 乖乖地去了。
只是…半路上, 乔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吃饭时,喝了点儿米酒的原因,越来越不舒服。迷迷糊糊推开门的时候, 脑袋晕到记不清自己是来干嘛的了,本能地摸到了房间的软床边,哼哼唧唧地往上爬…
——爬进了霍景盛的怀里。
乔宴不敢确定霍景盛突然提这间房的用意。
他太羞臊了,此刻只想假装自己忘了,力持无视道:“我…我先睡吗?”
乔宴鸦羽般的长睫,像是浸了雾气。
突然有些湿漉漉的。
霍景盛语气不容置喙:“你先睡。”
乔宴抱着霍景盛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他低下头,想说“好吧”。
但是说出来的,却是委屈巴巴的控诉:“那今天晚上,我没有哥哥的抱抱和谈心了吗…”
霍景盛思索了一下,轻声道:“你乖。”
他说完,朝乔宴身边靠近一步。
余光看到树影下的黑影,一溜烟地不见了。
乔宴耷拉着脑袋:“知道了…”
他又抬起头,明晃晃的眼睛欲说还休地巴望着霍景盛。
乔宴藏着委屈,很听话地笑着道:“哥哥要宴宴乖。”
“宴宴就乖。”
“很乖很乖!”
霍景盛眼神微颤。
——自从解锁了“哥哥”这个称呼之后,他越来越有种乞丐翻身做皇帝的感觉。
这感觉既让他心醉神迷。
又让他心碎爱怜。
霍景盛捧住乔宴的脸:“算了。哥哥改变主意了。”
“平安酒店太远。”
“宴宴由林琅和保镖叔叔们陪着,还去昨晚的酒店。”
“哥哥去平安酒店开会。很快就回。”
乔宴眼睛倏地亮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孩子:“等哥哥回来!”
霍景盛几乎要克制不住吻他的冲动。
最终只是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不多时,老区一座U型楼的一楼门面房,被人“框通”一声推开。
荣青冲到天天就知道刷视频的乔锦途面前,摇着他的肩膀:“妈的!”
“真是天助我也!”
“怎么了。”乔锦途看他一眼,淡淡问道。
荣青哈哈大笑:“快点打电话给强哥!”
“他惦记好久都吃不到嘴里的乔宴,今天乖乖把自己送到嘴边了。”
荣青得以地挠着脸:“机会果然是奖励给有准备的人的。”
“不枉我又返回去冒险跟踪一场。”
“平安酒店,1206。你快叫上强哥。”
“我们一块儿!”
“一块儿什么?”乔锦途转过脸,不让荣青看见他眼底的恶毒。
荣青狠狠地一拍乔锦途的后脑:“你他妈傻啊!”
“一块儿上了那白嫩嫩的水豆腐!”
乔锦途淡淡说道:“你们去吧。”
“我没兴趣。”
荣青踹了乔锦途那条好手一脚:“让你第二个上行吧?”
乔锦途避开荣青:“他是我哥。”
荣青轻蔑地笑道:“哥哥的滋味更好!”
乔锦途阴沉着脸:“你再说我都不去。”
“这块白嫩嫩的水豆腐。就由你和强哥消受吧。”
荣青走的时候骂骂咧咧:“不知好歹!”
没听到在他走出门时,乔锦途阴狠狠地笑着,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不知好歹。”
“而你们,不得好死。”
乔锦途欺骗了荣青。
——他当然知道,跟在乔宴身后的那条恶狗是谁。
那条恶狗害得他乔锦途和和睦睦的家庭顷刻家破人亡,害得他们原本富足美满的生活一瞬穷困潦倒!
而乔宴那烂人,害得他失去了颖哥、失去了画画的本领…
地头蛇强哥该死。
欺软怕硬不把他当人的荣青也该死。
而乔宴更该死。
两个该死的人,把一个该死的人玩死。
而那条恶狗,一定会气急败坏,再把那两人咬死。
如此——
乔锦途的世界就清净了!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他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啊!
上天害得他这么苦。
这一次,终于要给他送一个躺赢了。
乔锦途有些激动地拿起了电话,播出了自母亲因为他日渐喜怒无常,而逃离了他全职务工之后的第一通电话。
乔锦途:“妈。”
“不出意外的话。”
“今天儿子就能为自己找回公道了。”
“天道好轮回,且看苍天饶过谁啊!”
乔锦途说完,就耀武扬威地挂断电话。
全不知对面,乔太太已经被记忆里那个黄昏吓破了胆,恐惧到浑身发抖。
她不断地拨打乔锦途的电话,想告诉他别作死!他的脑袋傻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好回来啊!可别再出事了!
但是乔锦途像是得胜之后,终于赌了一口气——不接了。
颖县的时差比建京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七点钟的时候,建京的天都已经浓黑了,但颖县还浸染在无垠的深蓝里。
华灯初上。
乔宴已经被众星捧月地护着,到颖县最好的酒店里看电视去了。
霍景盛和王振野,才刚到平安酒店。
两个人没有开车,随便打了一辆的士。下车后一前一后分开。
五分钟后。
霍景盛推开1206房门时,黑暗如潮水般顷刻将他吞没。
除了老旧空调开始发出嗡鸣外,1206房间寂静得像是没人来过。
颖县是个小镇。
住宿酒店的客人不多。
今天却格外热闹。
霍景盛和王振野上楼没多久,大门外又有七个人大咧咧地进来了。
荣青跟在强哥身边,对其余五人道:“你们就在外边等着。”
“要是真有剩下的,也少不了你们的好。”
他挤挤眼,跟着强哥乐颠颠地往里进。
走到前台时,给前台两个美女丢了一包女士香烟盒和一包口香糖。
以及一个小红包。就从一个美女手里接过了一张房卡。
强哥沉声道:“改天请你们吃饭。”
看上去,这位强哥同酒店前台都已经很熟了。
两人顺遂地上了电梯。
走到1206门前,强哥理了理衣襟,问荣青:“我今天帅么。”
荣青在心里翻白眼。
帅,蟋蟀的蟀。
但他不说,只一味地对强哥竖大拇指。
强哥刷卡,开门。
屋子里,独守空房的人儿似乎正要睡下。
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只小小的卫生间亮着微弱的灯。
但却并没有水声传来。
强哥脑子里幻想着什么东西,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了。
他上前去拧门把手。
里边没反锁,拧开得很轻易。
门开后,强哥愣住:“人呢。”
“荣青你是不是记错了房间?”
荣青也挠起了脑袋:“不应该啊。”
“我记得清清楚楚。”
“强哥要不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出去看看,这到底是1206吗!”
“当然是1206。”
一个低沉、森冷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种…让人胆寒的暴戾的气息。仿佛,是暴风雨前刮过的一阵闷沉沉的风。
“谁!”
“强哥是你在说话吗?”荣青瞪大眼睛:“这可不像是嫩豆腐该有的声音啊。”
“妈的。”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灯在你手边,你他妈开了灯不就知道了。”
荣青手忙脚乱地开灯。
“啪”地一声。
灯亮了。
两个人眼珠子倏然溜圆。
他们——
看见了坐在黑暗里,不动声色,一双冷眼正沉沉盯着他们的…霍景盛!
第63章 告诉
强哥猛地后退撞上墙壁, 后脑勺磕得生疼:“操!霍景盛?!”
荣青的喉结剧烈滚动,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不,不是霍景盛。”
“霍景盛怎么会来这里。”
“乔锦途说, 就是个长得像的!”
话音未落,强哥已经疯狂拧动门把手。金属部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门缝外却传来诡异的吸力——有人抵着门, 将他们的生路封死在方寸之间。
荣青突然意识到更可怕的事。
黑暗中那个始终未动的人影,连衣角都没皱一下。这种绝对的从容,绝非普通富豪所能企及。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上位者气场,正随着空调的冷风一寸寸冻结他们的血液。
“乔锦途…”荣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前闪过那小子奸诈的声音。等出去后, 他一定要亲手把那个杂种的手指一根根碾碎——如果还能出去的话。
门把手突然“咔嗒”断裂。
强哥看着掌心里扭曲的金属件,崩溃地“操”了一声。
而不远处,交叠的双腿缓缓放下,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腕表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寒光。
“这间房。”
“还记得吗?”霍景盛活动指关节。
强哥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 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出去:“不…不记得…”喉管像被无形的手掐住,挤出破碎的求饶:“霍爷…我们真是走错…”
荣青突然扑通跪下,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盒在他剧烈发抖的手中哗啦作响:“霍爷您…您抽烟!我们这种下贱坯子哪配记住您的事…”
泛黄的指甲抠开烟盒时, 两根香烟啪嗒掉在地毯上:“我们就是些无业游民…求您…”
霍景盛忽然轻笑一声。
鞋底踩过荣青的手指,在破天的哀嚎里, 停在强哥面前。
强哥瞪大眼睛,还未开口,直接被砸过来的铁拳掀翻在地。
霍景盛踩住他的脸, 沉声道:“你在这里等过乔宴。”
霍景盛的手太狠。
只一拳, 强哥就流了鼻血,耳朵嗡嗡作响,大脑几乎顷刻空白。
随后, 一拳、两拳…
一脚、两脚…
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泄愤。
强哥昏过去的时候终于恍惚记起——
乔怀庆把乔宴卖给自己那天,给自己的房间号…似乎,似乎真的就是现在的这间房…
王振野站在门外,兢兢业业守了很久。
直到霍景盛在门里叫开他。
王振野正要自外边开门。
不料霍景盛从里边一拳砸穿门把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掰开破破烂烂的残把,拉开门走了出来。
王振野滚动喉结:“警察很快就到。”
“律师团也在连夜赶来。”
“监控显示他们非法闯入。我们是防卫。”
王振野跟着霍景盛进房间。
王振野把昏迷的两人拉进墙角靠好。而后扶正翻倒的茶几,捡起碎裂的台灯…把破损的物资集合整理,以便酒店方定损赔付。
洗手间的镜面映出霍景盛慢条斯理洗手的画面。血丝在水流中旋转着消失,当他发现大衣袖口沾染的血点时,昂贵的牛绒面料像垃圾般被扔进桶里。
警察来时,墙角的两人还在昏睡。
王振野在民警走进房间前,往两人脸上泼了一瓶矿泉水。
霍景盛配合着做了笔录。
两个人哆嗦着对自己“非法入室”并“强/奸/未遂”的罪行供认不讳。
霍景盛临走前对等待律师的王振野道:“联系纪检。”
“惯犯必有保护伞。”
让他走了一步,又停住。
侧过脸沉声道:“查查还有谁欺负乔宴。”
“我一个一个清算。”
墙上的壁钟窸窸窣窣转了好几个圈。
直到时针指向了22点。
乔宴在沙发里坐得笔直,像株不肯弯腰的幼竹。电视屏幕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可那双眼睛却每隔三十秒就要往卧室门口飘一次。他不敢往后靠——哪怕只是想象自己陷入柔软靠垫的画面,沉重的眼皮就会背叛意志开始打架。
“哈…”
一个哈欠憋出满眼泪花,乔宴急忙用指节揉了揉眼睛。睡意像潮水般涌来,又被“要等哥哥回来”的执念一次次击退。
荣华大酒店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灯火都变得朦胧。客厅里两个保镖的剪影如雕塑般凝固,而卧室内的林琅终于放下杂志。
“乔宴。”他轻声提议,指尖点了点腕表:“要不要先洗漱休息?霍总可能被事情绊住。”
话音未落,乔宴突然触电般坐得更直,困倦的小脸上写满倔强:“不要!”声音软糯却坚定:“等他…”
他偷偷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在心底小声补充:如果哥哥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哥哥一定又要夸自己好乖。
如果说进入霍家以后,乔宴的生活就像是在做梦。
那么,真真切切地看到哥哥、听到哥哥、触碰哥哥,并得到回应后…乔宴尝到的温暖和安全感,在梦境里已经臻至了巅峰!
——有时候,乔宴甚至会偷偷战栗!
每当这个时候,乔宴就会产生一种很糟糕的感觉。
他分不清他的臆想症是轻了还是重了。
他的世界是全然颠倒进有哥哥的臆想里了,还是哥哥真的和他的真实世界重合的。
此时此刻,乔宴困到迷糊。
更分不清了。
于是,22点11分钟,霍景盛走进卧室的下一秒,乔宴破天荒地,像是发射出去的小炮仗,一个猛子跳起来,往霍景盛的怀抱里扑去。
别说林琅发出了惊呼。
就连霍景盛都毫无防备。
霍景盛本能地、飞快地把人接住。
打横抱进怀里时,才心有余悸地哑声道:“小心点宴宴。”
“摔了怎么办?!”
乔宴伸出手臂,攀住霍景盛的脖子。
冷冰冰的肌肤贴住霍景盛温热的体温时,舒服得喟叹了一声:“哥哥会接住我的。”
林琅很有眼色地默默离开。
把大厅里两个保安一起叫走,锁上了门。
深夜空气寂静流动。
乔宴眼巴巴望着霍景盛的嘴巴,等夸。
但等了足足三分钟。
都没有等到。
甚至…还被霍景盛大声地训了一句。
从前乔宴也被霍景盛大声说过话,偶尔他也会委屈。
不过那样的委屈只是一点点,酸酸的。可以忍受。
但是,但是霍景盛变成“哥哥”后,就不一样了。
乔宴不止会觉得酸酸的委屈,还会感到涩涩的、苦苦的伤心。
乔宴鼻子抽了一下,声音一下子打起了颤:“你说过不再大声说话…”
霍景盛搂着乔宴坐到沙发上,低下头看着乔宴:“哥道歉。”
“罚二百万好不好?”
乔宴破涕为笑:“…好。”
“哥哥还没有夸我…”
“我答应等哥哥,都做到了…”
霍景盛拍着乔宴:“宴宴最乖了。”
乔宴耳根红红的。
低着头,霍景盛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到他又开心了。
霍景盛轻声道:“再奖二百万。”
乔宴雀跃地抱住了霍景盛。
霍景盛问:“不怕哥哥失手?万一没有抱住你…”
乔宴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霍景盛:“可是哥哥不会失手呀。”
“为什么?”
“因为哥哥已经看到宴宴了…”
“宴宴觉得,哥哥看到了,就一定会接住。对吗?”
“一定的!”
“为什么?”霍景盛又问。
乔宴湿漉漉的眸子,因为熬了夜,敛了几分光泽。显得有几分神志不清。他像是发自本能地絮叨:“因为…因为哥哥从来如此呀…”
乔宴说完,像是倦鸟终于等到了依靠。他往霍景盛怀里蜷缩得更紧以后,闭着眼,睫毛一动不动,极快地沉沉睡去了。
霍景盛搂着乔宴,低着头深深地把无知无觉的人儿看着。
他无法忽视心底疯长的、燎原的嫉妒。
他费尽千辛万苦,使劲浑身解数…求不来的纯粹的信任、极度的依赖…竟被一个影子,轻而易举地掌控了!
他受用于此。
却又痛恨于此。
要是那个影子在眼前,霍景盛怀疑自己一定会把他扼杀,以全然地取而代之!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么?
不。他要做得更好。
他要成为唯一。
在乔宴小小的世界里,谁都不能比他更值得信任、值得依赖。哪怕是他的影子,哪怕这影子现在已经和他“人影合一”!
——也不行!
——也必分高低!
乔宴是真的累了。
霍景盛放温水给乔宴洗澡,哪怕知道乔宴现在睡觉很沉,很难弄醒,还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但是今天的乔宴,心里仿佛藏着事。
在温水里打了个抖,忽然就醒了。
霍景盛怕他扑腾呛到水,连忙把人捞进怀里。
像抱住了一条小美人鱼,弄湿了自己一身。
乔宴瞳孔在霍景盛脸上逐渐聚焦,像是还没弄清自己在哪,迷迷糊糊地问出了清醒时,压抑在内心的声音:“哥哥…为什么要去平安酒店1206…”
霍景盛把湿了温水的大毛巾披在乔宴雪白的肌肤上:“是巧合。”
乔宴歪了歪脑袋:“真的吗…”
“我还以为…”
“今天我们故地重游…哥哥要拿旧房间打趣我…”
霍景盛动作一滞。
“打趣”两个字像刀子。
霍景盛猝不及防,又被砍了一刀。
他的手指情难自控地覆盖上乔宴的小腹,声音发哑:“怎么会呢…”
“哥哥怎么会拿这个打趣宴宴。”
霍景盛捧住乔宴的脸:“哥哥心疼都来不及。”
但乔宴有乔宴的固执。
就像那天他醒来,惊恐失措地解释一样。
此刻的乔宴,又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我那天是走错…”
“哥哥…”
“我没有乱进别人的房间…”
“没有乱上别人的床…”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看不清…我那时候头好晕,走路都像随时要摔倒…我看到一张床,我就…就想上去休息,不知道会爬进哥哥的怀里…”
霍景盛紧紧攥住乔宴乱动的小手:“哥知道。”
“哥哥都知道。”
水雾氤氲里,乔宴突然仰起脸,眸子水润润,迷茫茫地,望住霍景盛。
他的表情像是半梦半醒:“那你呢,哥哥。”
“那天…不论是谁爬上哥哥的床,哥哥都会…”
乔宴撇撇嘴,嗓子里莫名其妙“呜”了一声:“都会…那个么?”
霍景盛眼神深沉地看着乔宴:“不会。”
“那天我开着门,是在等林琅送镇静剂。”
“我被朋友开了个玩笑。”
——实则并非朋友手笔。
他的朋友圈里,还没有胆大到如此地步的人。
“开玩笑”的是他爹霍平澜。
求孙心切,不择手段。
不过那次之后,霍景盛已经给过他教训。后来他再也没敢。
而至于换个人爬他床,他会不会“那个”的问题…
毋庸置疑根本不会。他冲了冷水澡,已经克制了不少。
原本是要掐着乔宴脖子,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丢出去的。
可乔宴睁着漂亮的眼睛,直往他怀里缩。
那时他茫然无措,天真到不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
还攀着他的脖子,牵着他的手,贴进自己心头。他说“我不舒服,心跳好快,你能不能帮帮我…”
霍景盛在那之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从忍住把他丢出去的那个念头开始,多看他一眼,心跳就漏跳了一拍。
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小乔的身段、天真的表情…明明柔软又可怜,却像一柄利剑,一点一点,研磨着,侵占霍景盛的心尖。
——短短三分钟的注视。
药效加剧。
霍景盛的凉水,白冲了。
霍景盛不敢告诉乔宴,他并非正人君子。
他早已见色起意。
他在打算“帮助”乔宴的那一刻,已经把怎么追他,怎么娶他,草草地规划了个完全…
上辈子,在追乔宴上,他折得很难堪,差点把乔宴逼得更远。
这辈子总算磨出了钓鱼的心眼,他只敢小心行事。
霍景盛把乔宴裹了浴袍,抱到美人靠上,动作轻柔地擦拭:“除了你。”
“换任何人都不会。”
“为什么?”乔宴也这么问。
霍景盛沉吟道:“大概是我的身体,比我的记忆先认出你。”
“所以才亲近。”
乔宴的突然惊醒,仿佛就只是为了问出这个问题。
回答完毕,头发还没吹干时,又沉沉睡了。
但霍景盛却辗转反侧,焦虑得比不了眼睛。
——最快明天,最迟后天。
就要告诉乔宴手术的事情了。
这是他给自己最后的期限。
越是接近黎明,霍景盛越是心慌意乱。
“林琅,做最坏情况预案。”
凌晨三点,他打电话把林琅吵醒。
之后起身,在床边来回踱步。
时而蹲下身摸摸乔宴的脸,看看他的睡颜,时而掀开窗帘一脚,看看窗外星月足迹的变幻。
翌日,乔宴醒来,缓过劲,才从霍景盛怀里爬出去。
霍景盛揽着他起身。
乔宴歪了歪脑袋,指指眼下:“哥哥…昨晚我说梦话吵你了吗?你有黑眼圈…”
霍景盛道:“无碍。开会原因。”
乔宴点头。
在楼下自助餐厅吃早饭的时候,趁霍景盛给他接热牛奶的空隙,他贴心地、偷偷给霍景盛接了一杯咖啡。
霍景盛今天带给乔宴的惊喜,是“明日之星”牛排!
这款牛排并不在菜单上。
但钞能力会让下架的牛排起死回生。
乔宴小口小口咀嚼着霍景盛喂来的牛排。
当年乔宴第一次在这里吃牛排,不会切,眼角挂着泪花,一边看霍景盛怎么切,一边自己笨手笨脚的去试,切得好费劲。
但是此刻,同样坐在这里,霍景盛把牛排切成了好小好小的一块块。
嫌叉子锋利,用木块夹了喂他。
乔宴吃得餍足。
如果屁股后边有尾巴,早就摇了起来。
霍景盛趁着乔宴咽完一块牛排,从口袋掏出一把陈旧的折叠道,问:“这把刀子,你一直收着。你说它是很重要的东西。”
乔宴眼睛亮闪闪地:“嗯!有了它以后,我学会了保护自己!”
霍景盛把刀子重新装进口袋:“现在我把它正式收回。”
乔宴仰起脸,委屈巴巴:“为什么?”
霍景盛眸色沉沉:“以后哥哥做你的刀子。”
无边的雀跃蔓延开来,在乔宴心尖莫名滚过一阵战栗的涟漪。
乔宴臊眉耷眼地咬了咬唇,忍住追问的冲动。
——那哥哥这把刀子,会随着协议的终止,而失效吗?
乔宴没问出来。
就像沉浸在梦境里的追梦人,主动无视梦境里一切可疑的BUG,让自己沉浸在此活下去。
乔宴咬着唇的小虎牙,突然被温热的指腹轻轻分开。
霍景盛深黑的眼睛撞进乔宴的眸子里,又激得乔宴赶紧挪开了视线。
乔宴假装低头喝汤。
听见霍景盛柔声道:“宴宴。哥哥告诉你一件事。”
乔宴放下勺子,很认真地仰起脸。
霍景盛抬手,轻轻捧住乔宴的脸,神情极尽安抚和温柔:“大概一个月后,可能要给宴宴做一台小小的手术。”
乔宴浑身一滞。
倏然睁大眼睛:“…什,什么手术?”
霍景盛声音更柔,他拉住乔宴的手,把人带进怀里环住:“就是,心脏修补。”
“宴宴的心脏缺了很小一块。”
“医生说修补了会比较好。”
“是小手术宴宴。”
乔宴好紧张地揪住霍景盛的衣服:“那…那会很疼么?!”
第64章 惊醒
“不会疼。”霍景盛撒谎道。
他看着乔宴惊慌的神情, 用指腹轻轻摸索他脸颊:“手术时会打麻药。”
“术后会采用最好的止疼方案。”
“最好的护理设备。”
“最好的药。”
霍景盛一连说了很多个最好。
不知道是安慰乔宴,还是安慰自己。
但,开胸手术。
怎么可能不疼?
乔宴胆子小。
霍景盛不可能把它悬在刀刃上, 使乔宴害怕。
当务之急,是过了乔宴的心理关,让他接受手术这件事, 宽心配合术前阶段。
因此。
霍景盛宁愿术后被乔宴痛斥自己是个骗子。
他面不改色:“小手术。睡一觉,就好了。”
乔宴低着头,睫毛轻颤,看不出表情。过了会儿,他慢慢抬头端详霍景盛, 最终,在霍景盛稳得看不出一丝裂缝的淡然神情里,卸下了本能的抵抗和畏惧。
但乔宴还是紧张。
他仰着小脸,眼底闪着细碎的光:“一定要做吗…”
“不是说, 它就像一个小感冒?”
霍景盛将乔宴冰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带着茧的大掌轻轻摩挲乔宴突起的腕骨:“所以要给它打个预防针。”
“防止它随时感冒。”
乔宴似懂非懂地“奥”了一声。
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青白的指节在霍景盛古铜色的掌心里, 显得格外细小。
乔宴心里莫名地溢出一缕关不住的、甜丝丝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幽微又隐秘,乔宴稍一注意, 它们就溜走了。
乔宴于是仰着脸,乖乖点头道:“哥哥说不痛。”
“肯定就不痛。”
“哥哥从不骗宴宴。”
霍景盛心头一窒。
展臂把乔宴整个瘦小的身体拥住。
不忍、也不敢再看他湿漉漉的眼睛。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乔宴单薄的脊背,霍景盛暗自舒了口气——
乔宴接受得比预想中乖顺, 没哭闹也没应激, 更没有触发林琅准备的最坏预案。
霍景盛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本该轻松的。
但到了晚上,他发现自己又有了新的紧绷理由。
霍景盛把乔宴哄睡着后, 自己辗转反侧时,才发现,这口气舒得早了——
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是乔宴做完手术,控诉他的画面。
然而这副画面还是好的。
可怕的是,他脑子里还有一幅截然相反的画面,也在汹涌地占据天他的意识——
乔宴永远地沉睡在手术台上了。
越是不敢想,霍景盛的脑子越是不可遏制地想。
霍景盛被折磨得发疯。
但他搂住乔宴的臂弯,还是那么沉,那么稳。
霍景盛把风浪缩在自己的胸膛,一点都没有波及怀里的乔宴。
霍景盛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听着窗外风雪簌簌,感受着怀中人微弱的脉搏与轻浅的呼吸。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悄然流逝。
直到乔宴怀孕满二十二周的那个清晨,霍景盛看着刚睡醒的乔宴,轻声问道:“颖县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顿了顿:“行程还剩最后一周。不够的话还可以加。”
乔宴睡眼惺忪地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口,又轻轻落在弧度更加明显的腹部:“宝宝好像不太喜欢这里…比在建京时踢得厉害多了…”
霍景盛快步上前,扶着乔宴在床沿坐下。
他单膝跪地,将侧脸轻轻贴在乔宴的真丝睡袍上,凝神细听腹中的动静。片刻后直起身,掌心温柔地抚过微隆的曲线:“你乖一点。”
“别闹妈妈。”
猝不及防地,乔宴的心尖像是被小鹿撞了一下。
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同宝宝说话的时候,也自称过“妈妈”,那时候他未发觉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词汇。
但当霍景盛摸着自己的肚子,对孩子介绍自己是“妈妈”时,那种难言的雀跃,像是小鸟一样,扑腾着想要冲出他的胸膛。
但被乔宴按捺住了。
乔宴蜷着脚趾,眷恋地感受霍景盛手掌的温度。
把不合时宜、又毫无自知之明地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也按捺下去。
——哥哥,协议终止后…宝宝会有新的妈妈吗?
乔宴不敢僭越。
也不敢知道答案。
他只是轻轻抬起头,目光放远,穿过霍景盛,看向落地窗外连日不止的风雪。喃喃道:“哥哥…我想回家。”
“想要哥哥带我回家了。”
曾经贫穷的乔宴,现在也拥有了很多很多的钱。
尽管来路太不光明磊落,但不影响他日后挥霍。
但是…
但是霍景盛的家…
回一趟。少一趟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
寒流过后,全国都在下雪。
抵达建京之后,长街巷陌到处可见积雪,扫雪车比人还忙。
下车的时候,乔宴才从霍景盛怀里醒过来。
霍景盛打开车门他就要跳下去,被霍景盛摁在椅子上,从后备箱拽出加长加厚的羊绒毛巾,把乔宴裹得只露出眼睛以后,霍景盛才把人抱起来,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往别墅门前走。
乔宴被遮住口鼻,声音闷闷地:“至于么,都到门前了,几步路就到啦!”
乔宴说着,手指钻出袖筒,伸着掌心接雪花。
“手收回去。”霍景盛语气不容置疑。
乔宴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委屈,他用无辜的眼神盯了霍景盛一眼。最终还是乖乖缩回了手。
乔宴被霍景盛放进大厅沙发的时候,王姨已经得了消息煮好一盅姜汁燕窝。霍景盛一勺一勺吹了喂乔宴的时候,乔宴噘着嘴,喝得很有一些勉强和抗拒。
霍景盛熟练道:“抱歉。”
“是不是我又话重了?”
“罚两百万。”
“不生气。”
乔宴的嘴角垂得更低了。他推开汤盅,轻声道:“不喝了。”
霍景盛放下勺子,捧起乔宴的脸,语气灼热:“再加两百万。”
乔宴耷拉下脑袋。
搅拧着手指:“哥哥…”
“我没有生气。”
“只是喝不下了~”
他撑着沙发起身:“这四百万…我不要了…”
乔宴说完摸着扶手上楼,霍景盛赶紧放下汤盅,追上了。
半小时后,乔宴被霍景盛放进温热的浴池里清洗路途的疲累。
乔宴突然地感到自己矫揉造作。
乔宴茫然地盯着水面上的雾气。
他觉得困惑,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怎么从前,能让自己开心到跳起来的金钱赔礼,现在不但不能让他感到开心…甚至,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沟壑、天堑、和距离。
乔宴无意识地轻声“哎”了一下。
薄如蝉翼般的叹息。
却在霍景盛心里凿下雷神之锤。
使霍景盛原本就挂在悬崖上的一颗心,原地坠进马里亚纳海沟去。
霍景盛以为乔宴是面上不显,但心里仍在害怕手术的事。
但他明里暗里去哄时,发现好像并不是。
更像是孕前焦虑加重了。
霍景盛使劲浑身解数,收效甚微。心里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尤其是在给乔宴称体重时,乔宴的肚子比两周前更显怀了点,但体重却跟两周前持平。
——相当于孩子大了,但乔宴瘦了!
霍景盛让营养师更换食谱,又一个星期过去,乔宴的体重还是不增。
霍景盛这几天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乔宴的手术时间定在孕二十七周。
现在已经二十三周满了。
医院已经开始给他打电话,催促他确认术前住院的日期了。
他原本是打算颖县回来之后,就把人先行接到医院的疗养院。但乔宴状态不太好,他还没来得及向乔宴征求意见。
疗养院的事宜还没敲定,霍景盛又发现了一个不可控的问题——
颖县回来以后,乔宴突然地、毫无铺垫地不爱收钱了。
霍景盛问海柔,海柔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征兆。
因为——若无理由,只出于“无缘无故”,突然对原本感兴趣的东西失去欲/望——很可能是抑郁症要发作的端倪。
霍景盛听了这个结论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下去。
大概因了这个原因,很少做梦、又连日失眠的霍景盛,在吃了褪黑素好不容易睡着的当天晚上,突然破天荒地,被无休无止的梦魇惊醒了。
他的梦境支离破碎。
先是梦见术后虚弱的乔宴在他怀里颤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骗子…明明说好不会疼的…”那带着哭腔的控诉像刀子般扎进他心里。
梦境陡然转换。乔宴在他怀中痛苦地挣扎,哭喊着疼得受不了。当那双小手用力推开他时,他们之间仿佛突然隔开了一道无形的结界。霍景盛眼睁睁看着乔宴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被门后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他疯了一般撞开那扇门,却看见手术台上——乔宴失去生气地躺在那里,身体已经冰凉僵硬。霍景盛踉跄着扑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可怀中人再也没有了心跳和温度。恍惚间,他听见乔宴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为什么要骗我做这个手术…”
“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能会失败…”
“哥哥,为什么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
“你永远都护不住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
一箭一箭地,刺穿霍景盛柔软、颤抖的心脏。
霍景盛醒来大汗淋漓,他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双臂收紧,把熟睡的乔宴揉进铁牢一样的怀抱里,急促地呼唤:“宴宴…宴宴…”
“别睡…醒一醒…”
“告诉哥哥你在这里…”
第65章 不怕
乔宴陷在昏沉的睡梦里, 睫毛静止,薄唇紧闭。
霍景盛用掌心轻拍他脸颊时,他也只是随着霍景盛的动作无力晃动, 显不出半分转醒迹象。
乔宴单薄的身躯完全陷落霍景盛的臂弯。
脖颈以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向后仰折,露出脆弱的曲线。
那双冰凉的手被霍景盛攥在掌心时,还勉强维持着姿势, 却在松开瞬间骤然垂落,指尖在床单上划出几道无力的褶皱,又归于静止。
昏黄夜灯在乔宴苍白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无知无觉,对霍景盛一声比一声焦灼的呼唤毫无反应,连呼吸都轻得像是随时会停止。
霍景盛双手不住颤抖。
他抓住床头柜上的检测手表, 给乔宴戴上。
直到看到参数正常,看到乔宴真的只是陷入深眠,他紧张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
他抱着乔宴一刻不愿放手。
抓起电话拨给林琅:“他叫不醒的症状什么时候见好?”
林琅大半夜接住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天亮了。
拉开窗帘一看, 外面三更半夜。
林琅扶住额头:“把神经放松一下。”
“你太紧张了。”
“他只是心脏负荷透支,加重了孕期嗜睡反应。快的话,如果手术成功就会慢慢见好…”
“没有如果。”霍景盛突然截断他的话, 语气森冷得骇人。
林琅顿时打了个寒颤,睡意全无。他愣了片刻, 急忙改口:“我是说,快的话手术后就会慢慢见好…慢的话,孩子顺利出生以后…”
“明白了。”霍景盛的声音柔和下来:“下个月好。”
林琅还捧着手机。
霍景盛已经挂断了电话。
霍景盛安了心, 没再摆布乔宴。
只是把乔宴很深地搂在怀里, 搂了会儿,把乔宴的脸轻轻捧起,看了又看。
他情难自控地, 低头俯身,小心地、虔诚地啄吻乔宴的眉心。
而后眼角眉梢、脸颊、薄唇…
他心里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可落到乔宴身上的,却只是细密的、缠绵的雨丝。
到后来,他眼眶发烫,呼吸微乱,却也只是压抑地含住乔宴的下唇,轻轻厮磨,再浅浅地咬,怕弄疼他,又怕感觉不到他。
贪恋至极。
却又克制至极。
早上乔宴缓过神,晃悠悠站到镜子前刷牙,霍景盛在一旁给他挤牙膏。
乔宴揉揉眼睛看着镜子,抬手摸住了嘴唇。
他睁大眼睛:“哥哥!快看我的嘴!”
霍景盛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他唇上——原本淡色的唇瓣此刻泛着微微的嫣红,下唇甚至透着一丝薄薄的肿,像是被什么细细碾磨过,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格外明显。
霍景盛沉默两秒,面不改色道:“…被蚊子咬了?”
乔宴用指尖摸了好几下,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岂有此理。”
“什么蚊子,大冬天敢出来咬人。”
“哥哥…你晚上看着点我嘛…”
霍景盛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哥哥看着。”
乔宴这才满意,点点头,脑袋上翘起的一撮呆毛随着动作晃了晃,他语气严肃,却毫无威慑力:“再敢咬我。”
“哥哥打死它!”
霍景盛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顺着他的话应道:“嗯,打死它。”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毫无悔意。
乔宴自从知道自己要做手术,不等霍景盛找理由给他放假,他就好爱自己地向霍景盛主动提出休假申请。
还迫不及待地问霍景盛:“做手术前,我需要注意什么?”
“需要提前去医院住院么?”
“准备期我有什么忌口的么?”
精准而快速地,粉碎了霍景盛一切亟待小心启齿的难题。
——他积极的样子,仿佛等待他的不是一场可怕的手术,而是一个闭眼睁眼、就能无痛起来、重新活蹦乱跳的游戏。
霍景盛揉着乔宴的后脑,耐心给他解答。
而后心情沉重地、亲手整理陪乔宴去住院的行李:“先住疗养院。”
“盛安疗养院区的SVIP分区,是独栋小楼。”
“会提前消杀通风。”
“入住闻不到消毒水味。”
“术前我们住那里。”
霍景盛把乔宴最爱的小围巾叠进行李箱:“住医院只是方便术前调养和护理。”
“你不要怕。”
说完,看着乔宴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碎光,暗自叹了口气。
罢了…他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哪怕要去住院了,仍是不知道怕。
霍景盛手指发颤。
心想如此最好。
乔宴学着霍景盛的样子,也要蹲到行李箱前收拾。
被霍景盛揽着腰背和腿弯,打横抱起放到衣帽间的试衣沙发上:“你指挥。”
乔宴摇晃着腿,雀跃地指挥:“把我的孔雀羽毛小帽子拿上!”
“小珍珠,我的小珍珠毛衣。”
“那件杏色的西服!装上,都装上!”
霍景盛原本给乔宴拿的都是内衬和底衣。
因为哪怕是疗养院区,哪怕是SVIP,为了打针和各种检疗方便,以及病人的舒适度考虑,也都是要穿病号服的。
但乔宴想拿,他就全部都拿了。
傍晚时分,霍景盛带乔宴入住进疗养院。
王姨也一起来了。
疗养小楼除陪护住的房间外,还有会客厅,小厨房。
王姨负责乔宴的膳食。
不忙的时候,也会和乔宴聊天。
第一天的时候,乔宴觉得哪哪都新鲜。
第二天,把这小地方都研究遍了,就有些无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霍景盛明明说过这儿消毒水味很淡,但他在安静下来的时刻,还是闻到了。
乔宴耷拉着小脸干呕。
怀疑自己敏感,都不怀疑霍景盛话里的真实成份。
乔宴干呕这会儿,才刚吃过早饭没多久。
连手环还没来得及带上。
霍景盛又刚好去楼下和医生谈话。一时之间无法知悉。
王姨心疼得拍着乔宴的脊背:“抠抠嗓子眼儿,吐出来,吐出来会好一些。”
乔宴跪坐在马桶边,呕得浑身颤抖脱力,还是呕不出任何。
他说话时喉咙都痉/挛了:“哥…哥哥呢…”
王姨拧着眉:“还在楼下。”
“我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刻上来!”
乔宴揪住王姨的衣服,神情痛苦:“不…先喝水…”
王姨掏手机的动作止住。
连忙去给乔宴接水。
但当她拿了一杯温水过来时,乔宴已经倒在马桶边,蜷缩着昏过去了。
霍景盛刚踏上楼梯,就听见王姨惊慌失措地按铃:“护士,快来人!”
“乔先生昏倒了!”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地砖上也浑然不觉,一把将乔宴搂进怀里。少年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冷汗浸透了额发,怎么擦都擦不干。
乔宴浑身冰冷。
说不上是肚子难受还是胃难受。
他什么都吐不出,也已没有力气再呕了。
意识模糊间,只感觉被人紧紧抱住。他本能地往热源处蹭了蹭,气若游丝:“哥哥…”
“宴宴不怕,哥哥在这儿。”
视线天旋地转,似乎被人抱了起来。乔宴眼尾渗出泪水:“哥哥…我…”
还想说什么,可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最后听见的,是霍景盛一声比一声焦灼的呼唤。
…对不起啊哥哥。
乔宴迷迷糊糊地想,我真的没力气了。
乔宴醒来的时候,躺在卧室的病床上。
他看到有什么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眼睛聚焦的时候,发现是自己在打点滴。
想要爬起来,却被霍景盛摁住了。
“别乱动。”霍景盛升起病床,掌心抚上乔宴脸颊:“还难受么?”
乔宴轻轻摇头,脸色仍苍白得吓人。
霍景盛低声问:“昏过去之前…想和哥哥说什么?”
乔宴垂下眼睫,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委屈:“想问哥哥…宴宴的鼻子是不是坏掉了…”
霍景盛心头一紧,指尖碰了碰他的鼻尖:“鼻子疼?”
“不疼。”乔宴握住他的手,小声嘟囔,“可是…我闻到消毒水了。”
“哥哥明明说过,这里没有的…”
霍景盛瞳孔骤缩,指腹轻轻蹭过他的眼角:“是哥哥不好。”
“哥哥让人多买一些花。”
“玫瑰、蔷薇、香水百合…摆满墙角。”
“给宴宴闻花香好不好?”
不多时,一辆小货车驶来,香气扑鼻的鲜花从后座和后备箱一簇一簇地搬出,往疗养楼的过道、墙角、阳台上摆。
满满当当,挨挨挤挤,整栋楼都成了花的海洋。
走廊转角摆着盛放的香水百合,阳台栏杆垂落着藤本月季,就连厕所里都点缀着新鲜的铃兰…
——建京的冬天是无法养活这些温室的花儿的。
若不能恒温培养鲜活的,便只能当做标本,把它们时时换新。
这动静,引来不少别区的病人和小护士们偷偷探头张望。
知情的,晓得这是霍家那位小先生在养病。
不知情的,还当是哪位花艺大师在这儿办展览。
而病房里,乔宴趴在窗边,鼻尖终于嗅不到半点刺鼻的消毒水味了。他缩在霍景盛怀里玩一束满天星,眼睛里碎光闪闪,是止不住的雀跃。
经此一事,霍景盛连白天都不敢离开乔宴了。
接打电话,哪怕走出房间,也要半开着门,把乔宴牢牢锁在自己视线。
一连三天过去。
乔宴都没再出现孕吐反应。
但他也着实无聊极了。
李广劲下班时候会来看他,但李广劲上班的时间,乔宴只能跟霍景盛和王姨玩。
霍景盛总是这不让干,那不让干。
就连乔宴和他下棋下得开心的时候,说句“笑死了”,霍景盛都要找块木头让他摸一摸,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什么“童言无忌”,一边纠正他:“以后不要说‘笑死了’,要说‘笑健康了’。”
乔宴突然停下摆弄棋子的手,眨了眨眼睛:“…?”
他低头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又抬起头,声音软软的:“哥哥…你去忙吧。”
“我想和王姨玩了。”
霍景盛执棋的手悬在半空。
不是下得很开心么,怎么突然就要赶他走?
他默默看着乔宴扶着墙摸向王姨,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轻叹一声,果然小孩子都是这样:三分钟热度,见异思迁,朝秦暮楚。
刚好霍景盛的确压了不少工作事务待处理。
见乔宴不需要自己,就随意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笔记本。
一边依次打开积压得密密麻麻的邮件,一边用余光留意乔宴的动向。
傍晚的时候,霍景盛批完邮件起身。
见乔宴和王姨正坐在床尾,王姨还在教乔宴织东西。
霍景盛看看腕表。
乔宴织得也有一个小时了。
竟然没有闹着无聊。
霍景盛站着看了会儿,轻声问:“这是织什么?”
乔宴没看霍景盛,耳朵渐渐爬上一缕嫣红:“毛衣。”
“织给宝宝?”霍景盛问。
乔宴神神秘秘道:“保密。”
霍景盛沉默片刻,声音更轻:“给我的?”
乔宴嗫嚅道:“…没,没有主人…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吧!”
霍景盛就蹭过去,坐在乔宴身边看着他织:“那就给我吧!”
王姨在一旁无声偷笑。
空气一时寂静,只有花香留恋。
乔宴差点没忍住又要问霍景盛:“哥哥收下的话…会穿吗?”
但他还是不敢。
他织的毛衣又不值钱。
而且…如果宝宝以后有了新妈妈。新妈妈也不允许他穿吧!
那…等织好以后——
要求霍景盛必须穿上它,哪怕只穿上一个冬天、只穿一天…
可以吗?!
乔宴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音打断。
霍景盛起身,走到门外站定。
他扶着门框,远远地看着乔宴,接通电话。
霍平澜:“宴宴住院了?”
“霍景盛!”
“你把你爸当日本人防吗?”
“你妈回来你不告诉我,你老婆住院你也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开车冲出去找我儿媳!谁也拦不住!”
“王振野的手下就是一群狗!我给他们工资,不听我的,尽听你的,跟我反客为主,我不要面子的吗?”
霍景盛皱眉淡声道:“你试试。”
霍平澜怂了:“就放我出去一个下午行吗?”
“不行。”
霍景盛挂断霍平澜的电话,刚走到乔宴旁边,又来了一个电话。
霍景盛低头一看。
许舒和。
他捏了捏眉心,朝乔宴递了一个抱歉的神色。
又走到门框。
许舒和:“听说小宴住院了。”
“嗯。”
许舒和:“我现在申请航道。”
“应该明天就能批下。”
霍景盛语气平静:“我们月会时间未至。”
许舒和:“谁找你提前开月会。”
“我只是来看我的朋友。”
“小宴是我的朋友。”
许舒和说完,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她咬着雪茄,低着头笑了一下。
没等到霍景盛的回复,以为霍景盛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她也要挂电话的时候。
听到霍景盛道:“你交友还挺广泛。”
许舒和眼睛透过靶场的靶子望向很遥远的地方。
心里想,霍景盛上一次同她打趣是什么时候。
大概…好多年前了吧。
许舒和打完电话,眯起眼睛朝着五十米外的靶子打了个十环。
子弹正中靶心。
跟隔壁的尼克斯打出了同样的成绩。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
十环比白天更加难打。
但两人打十环,就像点烟那么简单。
许舒和吹枪口:“又平。”
尼克斯道:“是我钝了。”
许舒和道:“我明后天提前去趟华国。”
“上次照片上那孩子住院了。”
尼克斯给左轮装子弹“住院?”
“他怎么了。”
“先天心脏病。”
尼克斯恍惚了一下,叹道:“小可怜儿。”
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也有先天心脏病。
是怀孕时期通用彩超视见的,但具体的…她还尚未弄清楚。
尼克斯道:“祝那孩子手术成功吧。”
许舒和道:“怎么样。”
“上次我的建议,你考虑好了么?”
空气静默了大概十秒。
尼克斯道:“听从你的意见。”
“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害怕里。”
“因为害怕坏的消息…而错过他千万分之一的生的可能。我都罪不可恕!”
尼克斯转身,回到家连夜收拾自己已经整合的所有线索。
以及…她到处发布过千遍万遍、已经能倒背如流的孩子的所有资料。
把它们装入背包后,跪在月夜下祈祷。
——和平年代,她已是自由之身,她已有钱、有权,有了保护孩子的能力,现在的她愿意奉献一切。
只为孩子,只给孩子,只愿她的孩子余生安好!
明月高悬,风声呼啸。
把她的心声吹散,散进广袤的天地间,散尽遥远的云烟和风雪里。
第二天的时候,建京的雪小了一点。
但阳台上的“标本花”们,仍然被打落了大半。
趁着乔宴还没睡醒。
小货车来扫走了残花,换上了新鲜的一批。
看上去竟和没换之前一模一样。任谁也看不出那锦簇的花团颓败过、凋残过。
乔宴像是真的迷上了织毛衣。
王姨闲暇的时候,他就依着王姨织,王姨忙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自己织。
霍景盛每次按时按点来喂水、带他活动时,乔宴总是皱着小脸抗议。
“哥哥…”他仰起那张瓷白的小脸,睫毛扑闪扑闪的,声音又软又糯:“下次该喝水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突然叫我呀~”
“嗯?”
乔宴立即得寸进尺地抱住霍景盛的手臂,像只撒娇的猫儿似的轻轻摇晃:“你可以直接喂到我嘴里嘛~你一叫我,我的针脚就打岔啦~”
话音未落,霍景盛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半晌才哑着嗓子应道:“…好。”
“下次不叫你。”
正在这时,霍景盛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
霍景盛低头看了一眼,起身揉了揉乔宴的脑袋:“你许伯母来了,我去接她。只离开五分钟。”
霍景盛点了点乔宴手腕上的监测手表:“有状况直接点按钮呼叫。”
“不要等我。记住了么?”
乔宴乖巧点头:“记住了!”
霍景盛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许舒和正站在楼下的栅栏外。
在她身侧,还站着一个干练的女士。
这位女士是母亲的密友,霍景盛当然也认识,不熟悉罢了。
霍景盛拉开栅栏,让两人进来。
两人看着满阁楼的花,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看来这儿最不缺的就是鲜花。”
霍景盛把两人的花束接过来,言简意赅:“上楼。”
两位女士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走到大门时,尼克斯抱歉道:“本不适合叨扰。”
“但我实在寻人心切。”
“只得同你母亲一起来找你。”
霍景盛顿住脚:“找我?”
尼克斯简单说明来历。
并把怀里的一沓资料双手捧给霍景盛:“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我的儿子。”
“苦无头绪。”
“霍先生,你母亲说你在华国人脉广,兴许有些办法。”
霍景盛只不过随意一瞥。
浑身突然紧绷起来。
白纸黑字上密密麻麻,有无数字眼。
但霍景盛偏偏看到了最不起眼,却让人如遭雷击的几段——
边境。
小村。
十八年前。
第66章 拉勾
霍景盛像被什么吸住了魂魄, 愣愣地钉在原地。
他逐字逐句地咀嚼着纸上的文字,眉间的沟壑越陷越深。
尼克斯十分紧张,以为霍景盛只是看得认真。
许舒和却微微挑眉, 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把他送人那天,有想过今天吗。”霍景盛突然冷笑,声音低哑。
尼克斯没想到密友的儿子竟然这么直接、这么不客气。
最深的伤疤被当场无情地撕破, 尼克斯气息紊乱:“那时…战争…我来不及多想…也许想过,也许没有…但为了让他活下去,送走他已经是我做得出的最好选择…”
霍景盛冷眼逼视她:“战争早已结束。”
“这么多年,你终于想起自己有个儿子了?”
许舒和咬住一根雪茄,没有剪也没有点。
只是眯着眼睛把霍景盛看着。
目光晦暗不明。
尼克斯从未感到灵魂如此直接地被审判、被拷问。
在战火纷飞的城镇和人巷战时, 都不曾这般呼吸困难。她喘了口气,深呼吸:“我找了,霍。我找了我一直在找…可是那座村庄早被大火烧透了…我得到的分析结果都倾向于我的儿子…在那场大火里…”
“我曾经为此,不敢深入调查…这次, 是你的母亲鼓励我…”
“懦弱。”霍景盛眼底的鄙夷如同实质。
尼克斯猛地捂住心口,像是被利刃贯穿。
许舒和轻声道:“霍景盛。够了。”
霍景盛的声音沉得可怕:“尼克斯。十八年了。”
“他即便在,也已忘记你。”
“你找他, 是要为你的一己之私,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不, 不是的!”尼克斯仓皇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是这样的!”
霍景盛上前一步。
逼得曾经杀敌如麻的尼克斯少将睁大眼睛后退。
霍景盛一字一顿:“如果他现在过得很好。”
“你就是打扰。”
“尼克斯。你想带走他?”
尼克斯不住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霍。”
“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
“我不会打扰他的生活…”
“如果必要, 我甚至不会认他…”
“真是伟大。”霍景盛讥诮地勾起嘴角。
尼克斯揪着衣襟的手指关节发白:“但他是我的孩子!”
“我想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
“霍…我不是来带他走的。”
“我是来爱他的…”
尼克斯狼狈地重复:“我是来爱他的…”
“我是来爱他的…”
霍景盛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他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女人,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漫长的静默后,霍景盛终于开口:“那你不必找了。”
尼克斯的瞳孔骤然收缩:“…什么意思?!”
“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霍景盛平静道。
尼克斯失控地抓住霍景盛的手臂, 力道大得惊人。霍景盛本可以轻易挣脱,却任由这个向来骄傲的女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自己。
“他在哪?!”
尼克斯的声音几乎撕裂。
霍景盛原本冷硬的表情突然松动。
他的目光越过尼克斯,落在楼梯处——
“体面些。”他轻声提醒,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他来了。”
尼克斯浑身僵硬地转身。
楼梯转角处,香水百合簇拥如雪。
乔宴正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他很瘦弱,显得病号服有些宽大。
他似乎很爱漂亮,素净的病号服外,精心地搭了风衣、项链、小围巾。
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阳光透过方格玻璃窗,为他苍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脆弱得像翅膀未丰的小蝴蝶,一触即碎。
尼克斯在许舒和桌面的合照上看见他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但此刻,这个单薄的少年靠过来的每个眼神、每一步,都成为扎进她灵魂酷刑的钢针。
越近越紧缚,越近越疼痛。
但尼克斯毫不在意,若非霍景盛警告的眼神,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这个少年——哪怕他痛恨自己,哪怕他手中握着刺向自己的利刃。
乔宴扶着栏杆走到一半,霍景盛已经三步一个台阶过去把人牵住。
声音温柔,哪有同尼克斯说话时的半分冷漠?
霍景盛看着乔宴说话时,顺手整理他翘起来的发丝:“怎么自己下来,王姨呢?”
乔宴腼腆地笑了一下:“王姨去上厕所了,她也让我不要乱走。”
“但是哥哥…”他竖起两根手指比划着:“你让我等五分钟的,现在已经超过两个五分钟了~我就下来找你啦~”
转向许舒和时,乔宴小幅度鞠了个躬:“许伯母好~”
目光随即落在尼克斯身上。他歪着头打量这位陌生女士,睫毛扑闪扑闪的——明明素未谋面,为何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深邃?像是要将他刻进灵魂里。
乔宴不知道,此刻尼克斯的心跳快得几乎要震碎胸腔。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凝视。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只剩下眼前这个苍白单薄的少年。
“宴宴,”霍景盛突然出声:“叫阿姨。”
尼克斯猛地看向霍景盛,这才惊觉对方眼中暗藏的敌意。
“阿姨好~”
乔宴乖巧地唤道。
尼克斯的心尖像是突然被溅了蜜糖。
她眼神黏连在乔宴的脸上,痴痴地“哎”了一声。
夸赞几乎是出于本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乖的孩子…”
夸了还不够。
尼克斯伸出手,声音有些轻颤:“到阿姨身边,让阿姨看看好不好?”
“怎么会有这么乖、这么可爱、这么漂亮的孩子?”
乔宴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脚趾在拖鞋里悄悄蜷缩。这样直白热烈的赞美让他心头绽开朵朵小花,连带着楼梯间的百合都更香了几分。
他轻轻挣了挣被霍景盛握住的手,却发现对方收得更紧了。
没有人会拒绝这么原始、这么直接、这么斩钉截铁的夸赞。
至少一被夸奖就想摇尾巴的乔宴,他拒绝不了。
“…阿姨夸我。”乔宴仰起小脸,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期待:“我,我过去让阿姨看看。”
“可以吗?”
霍景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牵着乔宴走到尼克斯面前,缓缓松手。
在霍景盛冰冷的注视下,尼克斯克制地握住乔宴纤细的手腕。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少年的轮廓:“太瘦了…”
指尖轻抚过乔宴突出的腕骨:“要多吃点才行。平时…挑食吗?”
乔宴羞赧地低下头,像个被人突然点出错处的小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隆的腹部:“以前不挑的…怀孕后忍不住挑…但医生说是妊娠反应,生下小孩后就好了呢…”
声音越来越小。
尼克斯也目光冰冷地回怼了霍景盛一眼。
无声谴责他是个欺负小孩的禽兽。
再低头时,目光又变得温情脉脉,她看着乔宴:“挑食的孩子更可爱。”
“挑吧…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她轻轻抚过乔宴的发顶:“怀孕好辛苦吧?”
这温柔的触碰让乔宴鼻尖一酸。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梦中母亲的模样——如果妈妈还在,大概也会这样轻抚他的头发,用这样心疼的语气问他过得好不好吧?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乔宴慌忙去擦,却听见尼克斯的抽泣声。
他惊讶地抬头,发现这位刚认识的阿姨竟也红了眼眶。
“不、不辛苦的…”乔宴慌乱地摇头,却见尼克斯突然张开双臂,颤抖着问:“可以…抱抱吗?”
“阿姨…阿姨最见不得可怜小孩儿…”
霍景盛的眼神骤然凌厉。
但乔宴已经向前迈了一步。这个拥抱很轻,却让乔宴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像是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摇篮曲的味道。
乔宴抽了抽鼻子,恋恋不舍地从尼克斯温暖的怀抱中退出来,像只归巢的雏鸟般重新攥住霍景盛的衣袖:“我不可怜的~”
他仰起脸,摩挲着,抓住了霍景盛的大手给尼克斯看:“这是哥哥,哥哥对我可好了!”
霍景盛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眼底寒冰消融。
他反手,将乔宴的小手裹紧。
牵着他上了楼。
乔宴原本以为,许舒和与尼克斯这两位事业型的女士,来看望自己不过是顺路,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和霍景盛谈工作。
可一整天下来,他却发现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两位女士既不和霍景盛讨论正事,也不怎么主动找他聊天,反而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让乔宴摸不着头脑的事——
她们一会儿钻进小厨房,乒乒乓乓地跟着王姨学做营养餐;一会儿又凑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织毛衣;甚至还会突然从霍景盛手里夺过杯子,抢在他之前把温水接满,再小心翼翼地捧到乔宴面前。
乔宴歪着脑袋,神情古怪地扯了扯霍景盛的袖子,小声问:“哥哥…要不要让伯母和阿姨休息一下?”
霍景盛瞥了一眼正和王姨研究菜谱的两人,淡淡道:“不用管,她们装保姆上瘾了。”
乔宴眨了眨眼,乖乖“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摆弄他的小线团,指尖缠绕的毛线柔软又温暖,像极了他此刻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心情。
傍晚的风透过微掩的窗吹进来的时候,乔宴织毛衣的手指顿了顿,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霍景盛看了眼腕表,给乔宴换上厚羊绒大衣:“吃块小奶糕,带你去花园走走。”
恰巧尼克斯灰头土脸地捧着新的点心盘进来。
闻言冲过来夹掉霍景盛手指捏着的小奶糕,换上自己刚出炉的红枣糕:“小宴,去花园?阿姨带你!”
乔宴仰起脸,神情乖巧地问道:“阿姨知道花园在哪里吗?”
霍景盛扫了尼克斯一眼:“我的事就不必你代劳了。”
乔宴很乖地朝尼克斯笑了笑,在霍景盛的揽护下,裹紧围巾下了楼。
尼克斯坐在病房,一边吃自己做的红枣糕,一边在许舒和面前对他的儿子骂骂咧咧:“像话吗像话吗?我是有错,但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能弥补过错?这么防着我?”
许舒和摇头:“他从小霸道,占有欲强,习惯就好。我是过来人了。”
两位女士互相感慨自己的心酸时,一位西装革履、带着工牌的年轻小伙敲门而来:“啊,许总也在!”
“那旁边这位一定就是尼克斯女士了!”
小伙儿殷勤地把手里的文当袋交给尼克斯:“霍总要我把乔先生的档案调给您看。他说这是您错过的‘乔先生的十八年’,务必要您详阅。”
尼克斯惊喜地捧过文档,给小伙儿塞小费,小伙儿大惊失色,噔噔噔地逃走了。
尼克斯打开文档之前,连做了五个深呼吸,才平复自己欣喜若狂的情绪。但,这个情绪只持续到他掏出文档。
尼克斯攥着文件袋,翻过一张一张的资料。
她的恐惧、后怕,以及窒息感越来越强——
“刚满十八…扫地出门…”
“京大录取…放弃学业…三万元津贴…”
“一分没拿到…全落进乔父手里…”
“数不清…家暴…打至昏厥…”
尼克斯闭上眼睛激烈地喘息。
“他们死了吗…”
尼克斯双眼猩红,手臂青筋暴露,她攥住许舒和的肩膀,粗声粗气道:“那对畜牲死了吗!”
她双手颤抖地从腰间掏出她最爱的复古左轮手枪,转身就要往外冲:“我杀了他们!”
“杀光他们!”
许舒和用力压住尼克斯执/枪的手腕,低斥道:“这里是华国!”
“吊销此地执枪证事小。”
“你会被起诉至国际法庭!”
许舒和柔声安抚:“不值得。”
“你找到孩子,不是为了让孩子看你进监狱的吧?”
“你要给他最好的…先把枪/放/下!”
尼克斯睚眦欲裂:“你们华国不是有句话叫‘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吗!”
许舒和道:“嘘,嘘…华国还有句话叫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为了两个畜牲两败俱伤不值得。多的是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你想想是吗?”
尼克斯飙出一句本国脏话。
收起枪,一拳锤烂、砸翻病房的橡木台几。
果盘、点心盘摔落在地,水果和点心骨碌碌地滚满地毯。
恰此时,乔宴被霍景盛牵着进入病房。
原本脸上笑意乖巧的少年,看着被砸翻的台几,和尼克斯正在滴血的拳头,愣愣地,朝着霍景盛怀里缩了一缩。
霍景盛看了尼克斯一眼:“注意情绪。”
“五分钟收拾好。”
霍景盛正要带乔宴先出去,乔宴却突然挣出了他的手,试试探探地走到尼克斯面前:“阿姨…小心呀…你的手受伤了。”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捧起台几下被震翻的药箱,掏出里边的药棉和纱布,天真的眼睛望住尼克斯:“疼吗,需要我给阿姨包扎一下吗?”
尼克斯浑身紧绷,一秒后,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能说话。
她忙道:“疼。”
“小宴帮阿姨包扎吧!”
霍景盛眯起眼睛。
陌生的场面,熟悉的套路。
——他曾经用烂了的。
包扎好后,乔宴去了卫生间。
霍景盛和尼克斯在许舒和目光负责的注视下,摆正台几,捡起果子。
尼克斯:“你针锋相对的样子很狼狈。”
霍景盛:“你手段拙劣,也不遑多让。”
尼克斯:“霍。你是怕我取代你?”
霍景盛:“你缺席了十八年,以为自己还有这个本事?”
尼克斯:“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针对我?”
霍景盛眉心微蹙。
是啊。
为什么针对她。
不是为了乔宴寻找母亲的事,彻夜不眠过吗?
但为什么乔宴的母亲来到了面前,却如此不甘不愿不想她进来?
霍景盛压低声音:“他手术在即。”
“情绪不能起伏。”
“手术之后再谈。”
尼克斯松了口气:“…这样啊。”
“还是你周全。”
周全是真的。
但紧紧只是为了周全吗?
霍景盛不愿深思。
因为还有别的。
霍景盛再不愿承认,此刻也无法逃避自己内心深处的深渊执念——
人无法具体地痛恨自己,只能够具体地痛恨他人。
霍景盛清楚地,在尼克斯身上,看见了那个一再来迟的自己。
他恨尼克斯没有早点找到乔宴。
其实是恨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乔宴。
乔宴后背受过家暴凌虐的痕迹,到现在都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每看一眼都是对时光的痛恨,和对自己的凌迟。
林琅有一次提议:“可以植皮消除疤痕。”
霍景盛几近应激地拒绝:“让他再痛一次?!”
林琅连忙闭了嘴,后来再也没提过。
林琅以为,人类都喜爱完美的东西。霍景盛也不例外。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夜深人静霍景盛啄吻乔宴背脊的伤痕时,神情有多疼惜。
——疤痕触目惊心。
霍景盛却从未想过掩盖。
那些伤痕全是他来不及篡改的故事。
他此刻以此来虐待尼克斯,就像他疯狂地啄吻那些隐秘的陈伤时,一遍一遍地以此来虐待自己,报复自己。
他有罪。
和尼克斯同罪。
两个罪人在同一屋檐下,波涛暗涌、针尖麦芒地相处了一周。
尼克斯嫌霍景盛限制太多,管得太宽,不信任自己。
霍景盛嫌尼克斯殷勤太过,无处不在,抢自己的活儿,使原本宽阔的病房显得无比拥挤。
许舒和总被波及,却无可奈何。
唯暴风眼里被众人捧在手心,争相竞宠的乔宴,无知无觉,天真懵懂地,对许舒和真心夸赞:“哥哥和阿姨也是忘年交吗?”
“两个人总是互相帮助做同一件事。”
“感情真好!”
许舒和摸着乔宴的软发,笑道:“对。”
“就像伯母和小宴。”
“忘年交呢。”
积雪又厚了一层的时候,乔宴的孕肚终于二十六周过满。
翌日上午,就是手术的时间了。
乔宴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
但他的害怕仍然不是因为要手术。
仅仅只是因为,他无意间在网上刷到了医疗事故的视频——
有患者做手术,在麻醉上出了问题。
手术后叫不醒了。
并非嗜睡的叫不醒。
是永远不会被叫醒、也无法自己醒来了。
乔宴捂着有些心悸的心口,都到了手术室外了,还紧紧抓着霍景盛的手,虚弱地问他:“哥哥,我的麻醉会失效吗?”
“不会。”霍景盛紧紧包裹住乔宴的手。
“哥哥…你会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我吗?”乔宴眼巴巴地望住霍景盛的眼睛,等一个承诺。
霍景盛俯身,指腹轻轻摩挲乔宴的脸颊:“当然。”
“哥哥一直在外边。”
“陪着你。”
“等着你。”
乔宴像是放了心,要挣出霍景盛的手的时候,突然又问:“但是哥哥…我有孕期嗜睡症状呢…打了麻药,会不会一睡不…”
“不会!”
霍景盛大手有些发抖地捂住了乔宴的嘴。
截住乔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后,才松开手:“哥哥会叫宴宴。”
“直到宴宴醒来。”
霍景盛爱怜地注视乔宴茫然的、湿漉漉的小鹿眼睛,用尽了温柔说道:“宴宴。要记住哥哥的声音。”
“不论沉睡后会梦到什么,都不许沉溺。”
“听见哥哥的声音之后,一定要循着哥哥的声音,到哥哥身边来…”
霍景盛抚摸乔宴脑后的软发:“记住了么?”
乔宴点头:“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记住不要睡太久,还要记住哥哥的声音,寻找哥哥的声音!”
医生们站在手术门外无声催促。
乔宴进门前,霍景盛突然攥住乔宴的手,勾出他的小指:“拉勾。宴宴。”
乔宴的小手指对着霍景盛的轻轻勾了勾:“拉勾!”
“哥哥在等你。”
“还有…阿姨。”
“宴宴乖一点,梦里不要害怕。”
“一觉醒来,哥哥带你找妈妈…”
霍景盛机械地低语,不知道是说给乔宴,还是说给自己。
林琅觉得,乔宴情况还好,基本没什么恐惧。
反而是霍景盛,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了似的,一幅上刑场的架势。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霍景盛的肩膀,附耳小声道:“放心吧。”
“有我在。”
“何况,这次是国外比我厉害的先天心内畸形专家主刀。人家资历是世界级前排,不会有问题的!”
尼克斯跃跃欲试,但此时此刻…终究没有她插足的余地。
手术室门关上后,霍景盛踉跄后退着靠在雪白的墙面。
神情木然,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尼克斯则找了个墙角,噗通一声跪下。
摸出怀里的白玉吊坠,做起了神神叨叨的手势。边做边低喃着什么。
霍景盛目光迟滞地,缓缓看过去。
游魂似地飘到尼克斯面前,居高临下,哑声问:“你做什么。”
尼克斯低念完一句咒语,才道:“拜神。祈福。消灾。”
“什么神。”
“月亮神。”
“管什么。”
“胜败、生死。我出征时,逢拜必赢。”
尼克斯话刚落音。
身边又是“噗通”一声。
尼克斯侧目——
只见霍景盛长腿曲折,竟也直直跪了下来。
第67章 唤醒
许舒和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但特地赶过来陪护东家的正副院长, 大为震撼。
这两位医院高层原本是特意推掉会议前来作陪的。
霍景盛并未邀请他们,但他们深知这位年轻家主的分量,便借着陪同的名义前来卖个好。
岂料…这位杀伐果决的东家竟然当众噗通跪下!
他们屁股瞬间着了火,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彼此交流眼神:难道要跟着跪下去?太荒诞了!
霍景盛跪在冰冷的地上,整整七个小时, 纹丝不动。
两位院长在门外也硬生生站了七个小时,老寒腿疼得发颤,却愣是没敢再碰一下椅子。
走廊上来往的护士们低着头快步走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凝重的寂静。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时, 霍景盛的双腿近乎失去知觉,猛地起身时膝盖一软,高大身躯失控地向前栽去——许舒和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手臂,却被他沉重的身形带得一个趔趄。
两位院长顾不得自己酸痛的腰背, 慌忙冲上前搀扶,一时间手忙脚乱,差点撞作一团。
相比之下, 尼克斯倒是干脆利落。她军人出身,极擅定力。跪时如松, 起时如风,除了裤腿上几道褶皱外,几乎看不出半点狼狈。
霍景盛拂开人群, 冲到手术室门前时, 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看见走出来的林琅,未见到主刀医生和其余专家护士。
更没有看到他的乔宴!
“乔宴呢,乔宴呢!”霍景盛红着眼睛, 攥住林琅的衣领。
尼克斯也乱了阵脚:“怎么你出来了小宴没出来,小宴呢?”
两位院长擦了擦汗,当了一辈子院长,竟被自家东家贴脸“医闹”了。
惊吓之后,忙上前阻拦。
岂料林琅朝他们摆了摆手。
他安抚地拍了拍霍景盛的手背,轻声道:“从后门转去监护室了。”
“不要慌。手术很成功!”
“但你们还不能见他。”
“复苏的任何环节都不能出岔子,更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染风险。”
林琅道:“但稍后,我会安排你们在窗外看看他。”
“等过了危险期,转去特护病房,就可以陪护了。”
霍景盛是在傍晚时,透过监护室的玻璃小窗,看到乔宴的。
乔宴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脸上全无血色,身上插着管子,病床边是各种仪器。
检测仪、呼吸机、氧气面罩…
霍景盛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血液一寸寸结冰。
他的宴宴那么怕疼,现在该有多害怕?病号服宽大的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锁骨嶙峋得刺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霍景盛喉间涌上腥甜,恨不得砸碎玻璃,把乔宴紧紧搂进怀里。
更恨不得处境兑换,他宁愿床上躺着的人是自己。
霍景盛在门外备受煎熬。
可是,林琅连门外探视的时间都要克扣他:“你先去等候区等着。”
“该下一位了。”
霍景盛低头,看着林琅的眼睛。
林琅摸了摸鼻子,不敢看霍景盛,朝他身后轻声道:“尼克斯女士,该你探视了。一个一个来,不争不抢。”
“这已经是给你们开后门了…”
“不要再为难我了…我首先是个医生…”
这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夜晚。
监护室的灯始终亮着,门外的人彻夜未眠。尼克斯在走廊尽头跪地祈祷,霍景盛像游魂般在长廊来回踱步。
日出日落,监护室的门始终紧闭。
第一天,乔宴没出来…
第二天,仪器声依旧刺耳…
第三天,霍景盛眼底布满血丝,下颌冒出青茬,仿佛一夜苍老十岁…
终于,第四天的傍晚时分,监护室的门被打开,乔宴被医生护士推着,送进了特护病房。
霍景盛一行人在后狼狈紧跟。
单人特护病房里,乔宴的病床被固定到墙角。
他身上各种复杂的仪器都已撤下,只剩下基本的检测仪。
氧气面罩也摘下了,换上了简单的吸入式氧气管。
手背上的留置针仍然刺眼。
四天的时间,乔宴单薄的身子,像是又瘦了一圈。
霍景盛站在床边,喉结剧烈滚动。
这些天他无数次幻想将人拥入怀中,可此刻却连触碰都不敢——乔宴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
“可以…碰他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琳琅推推眼镜:“轻一点可以。”
“上午就已断了他的镇静药,现在只是昏睡状态。”
“等他醒来再输两天营养,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或者转去疗养楼了。”
霍景盛大手轻颤,就要落在乔宴苍白无力的小手上了。
林琅突然回头:“还有。”
霍景盛心尖一紧,大手悬空:“什么?”
林琅道:“多叫叫他的名字。”
“有助于苏醒。”
“不过苏醒不代表清醒。”
“如果他醒来出现不认人、精神恍惚、胡言乱语的状况,你们都不要紧张。那是麻药和镇静的残留导致的。他体质虚弱,代谢太缓慢了。及时找我们即可。”
“主刀短时间不走,会留院观察到乔宴出院。平时他待在我的办公室,我和他都会时不时过来看看。”
林琅的话,总算给霍景盛吃了一颗定心丸。
修长的指尖终于轻轻落在乔宴手背上。
然后摸到的刹那,霍景盛就红了眼眶。
——乔宴的手太凉了。
霍景盛猛地攥紧,却又怕捏疼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冰凉的手指。
他缓缓蹲跪在床边,喉结滚动数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唤:
“宴宴…”
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连他自己都陌生。若是乔宴醒着,怕是要蹙着眉,软软地抱怨一句“哥哥声音好难听”。
混沌的意识里,乔宴只觉得眼前光影错乱。
他看见乔怀庆面目狰狞地朝他挥下皮带,又看见自己被关在冰冷的铁笼里,大雨倾盆,雷声轰鸣,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
好冷…
好怕…
他无助地啜泣:“有人吗…有人在吗…”
他呜咽着把自己抱成一团,可寒意仍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刺入骨髓。天空黑云翻涌,电光撕裂夜幕,雷声越来越近,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不敢睁眼,可下一秒,一只狰狞的利爪破开云层,狠狠刺进他的胸膛!
“呜…!”
剧痛让他浑身痉挛,那只手在他的胸腔里翻搅、撕扯,最后猛地一拽——他的心脏被生生挖了出来!
乔宴颤抖着睁开泪眼,看见那只怪物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心脏。鲜血顺着怪物的指缝滴落,它的脸不断扭曲变幻,一会儿是乔怀庆,一会儿是乔锦途,最后竟变成了乔太太!
她红唇如血,分不清是口红还是乔宴的心尖血,她低低笑着,眼神怨毒:
“乔宴,你终于下地狱了。”
“你就不该出现在乔家。”
“养了你十八年,连卖都卖不出价钱。”
“和你那便宜的婊/子妈一起烂在泥地吧!”
“那婊/子不过来过一趟…害得乔怀庆时时提起,时时拿我跟她比。她一个逃荒的野/鸡她也配?!”
乔宴哆哆嗦嗦:“不是…”
“妈妈不是…不是婊/子…”
“宴宴…”
“宴宴!”
恍惚间,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层层黑暗,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乔宴猛地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拼命望向声音的方向,小手死死攥住铁笼栏杆,指节泛白。
“哥哥…哥哥…呜呜…”
他哭得喘不上气,拼命摇晃着铁笼,可冰冷的栏杆纹丝不动。他急得浑身发颤,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哥哥…哥哥…”
“宴宴,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
“只听哥哥的声音,好不好?”
乔宴抽噎着点头,眼泪浸湿了整张小脸:“…好…只听哥哥的…”
他死死闭着眼,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宴宴不怕。”
“哥哥现在正抱着你。”
“宴宴的手很冷,但哥哥的手很暖。”
“感觉到了吗?哥哥在握紧你的手。”
乔宴抽了抽鼻子,恍惚间,真的感觉到一双温热的大手紧紧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随后,脸颊也被轻柔地捧住,熟悉的、带着茧的大手,在让人安心的木质香味里,蘸拭他的脸。
“宴宴乖。”
“如果感觉到哥哥,就睁开眼睛。”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宴宴,哥哥已经抱住了宴宴。”
乔宴一连抽泣了好几下。
直到耳边风声、雨声都消失,乔宴才颤颤地,努力地睁眼。
但眼皮突然变得千斤之重。
乔宴不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
乔宴着急地、虚弱地问:“哥哥…还在么…”
“哥哥一直在。”
“宴宴不怕。”
“慢慢睁开眼,就能看见哥哥了…”
霍景盛一只手紧紧攥住乔宴乱动的手,防止留置针走针。
一只手轻轻地捧着乔宴的脸,轻哄慢唤:“不要怕。”
“不要怕。”
一屋子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
林琅和许舒和一身冷汗。
他身边的外籍主刀也没好到哪去。主刀对拿了镇定针的护士摆摆手,护士抱着针,退到了人群之后。
尼克斯紧紧攥着月神吊坠,轻声问林琅:“这算是平复了吗?!”
她内心仍然被恐慌攥紧。
原本被下结论“度过危险期”、“安心等苏醒”的乔宴,突然出现了惊颤反应。医生们怕引起咳嗽,就要给他转监护室插引痰管了!
好在症状只出现了片刻。
——虚惊了一场!
不知在开始轻喘、惊颤的苗头出现时,霍景盛的唤醒行为起了作用,还是乔宴的状况本就持续短暂。
但总算是平复了。
林琅长舒一口气,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目光落在病床上被霍景盛牢牢护住的少年身上。
他挑眉:“要醒了。”
他低声对护士道:
“镇痛泵准备。”
第68章 质问
乔宴的眼皮像被黏住般, 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世界先是模糊地灌入耳中——仪器的滴答声、压低的脚步声,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而后才有一线光亮,艰难地刺破黑暗照进来。
“哥…哥…”
他气若游丝地唤道,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紧接着,泪水就涌了出来:“…疼…”
疼。铺天盖地的疼。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浑身钝痛。疼痛从胸腔辐射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扔进了碎玻璃堆里。
“宴宴,看哥哥。”
那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乔宴努力聚焦视线,却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在晃动。
“忍忍…”轮廓的声音温柔得发颤:“止痛很快起效…”
乔宴知道那是谁。
他想扑进那个怀抱, 可身体却像被千斤巨石压着,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他薄唇动了动,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哥…哥…”
“别说话,乖。”
那个身影似乎更清晰了些, 可乔宴的眼皮却越来越沉。
他徒劳地眨了眨眼,再次陷入了昏睡。
林琅轻轻按住霍景盛紧绷的肩膀:“这是正常反应。术后初期病人元气损耗太大,尤其是他这样的体质。”
“这种昏昏醒醒的状态, 持续几天就会好。”
“原因是体力不支,以及人体在极度疼痛之下的保护机制。”
乔宴的状态, 的确如林琅所说。
被转入特护病房之后,各种复杂的医护程序不断减少,但乔宴还是卧床不起。他还不能正常进食, 只能通过鼻饲补充流食。
透明的营养液通过鼻饲管缓缓流入乔宴的身体, 乔宴还没喊疼,霍景盛的眼眶先红。
霍景盛不眠不休,像一尊雕像坐在乔宴的床边守着。
乔宴时而睁开眼睛, 眼角挂着泪花,虚弱地喊疼;
时而在止痛泵的影响下短暂失去痛觉,呆滞地注视前方;
时而又被疼痛折磨,嘴唇和手指发着抖,同霍景盛喃喃说着胡话…
满屋子人,乔宴似乎都看不见。
他只同霍景盛说话。
过了两天,乔宴撤了鼻饲,不再需要供氧,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已经能勉强吃些稀粥,只是整个人仍虚弱得厉害。
霍景盛小心翼翼地抬高病床,让他靠得舒服些,然后端起那只乔宴最爱的青瓷小碗,舀了一勺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乖,张嘴。”
乔宴迷迷糊糊地抿了一口,眼神却仍是涣散的,像是陷在某个醒不来的梦里。他怔怔地望着霍景盛,忽然轻声道:“哥哥…带我走…”
霍景盛指尖一顿,放下勺子,用指腹轻轻蹭去他唇角的一点粥渍,轻声道:“再忍忍。”
“再好一些,我们就回家。”
乔宴眨了眨眼,睫毛湿漉漉地颤了一下。
他缓缓仰起脸,苍白的肌肤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几乎透明,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黑得惊心。
他望着霍景盛,露出一种茫然的、近乎天真的困惑:
“哥哥带我走出这个梦…不就好了吗…”
霍景盛心头猛地一震,手里的瓷碗差点没拿稳。
他放下碗,俯身捧住乔宴的脸。
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声音低哑:“…什么?”
乔宴抽了抽鼻子,眼眶泛红,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呢喃:
“哥哥明明说过…睡一觉…就好了…”
“不会疼的…”
“可是宴宴好疼…”
“一定是梦还没醒…”
“哥哥…我们是不是迷路了…为什么宴宴找到哥哥了…还是没有离开梦…还是没有变好呢…”
霍景盛心脏像被狠狠攥住。
疼得发颤。
他捧着乔宴的脸,额头抵着他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是哥哥的错…”
“宴宴再给哥哥一点时间…好不好?”
这段神志不清的对话让霍景盛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直到晚上乔宴的状态突然好转,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乔宴似乎更清醒了,终于不再把现实当成梦境,甚至能气鼓鼓地瞪着霍景盛,声音虚弱、却条理清晰地控诉:
“大骗子!”他撇着嘴,纯净的鹿子眼里满是水光:“早知道这么疼,我宁愿心脏天天‘感冒’,也不要挨这一刀!”
尤其是止痛泵药效消退的间隙,乔宴又疼又生气,直直把自己气哭了。
他咬着唇,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瞪着漂亮的眼睛控诉出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话:
“你讨厌死了!”
“宴宴讨厌哥哥!”
“也讨厌霍景盛!”
“疼死了疼死了……最讨厌你了!”
“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了!你满嘴谎话!”
霍景盛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握住乔宴的手,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任由他发泄。只在乔宴快要抽噎的时候,讨好着用金钱诱哄:“不哭,不哭。”
“哭出来要牵动伤口了。”
“哥哥给宴宴玩转账游戏好不好?”
恰好林琅也在场,见两位女士神色微动,连忙解释:“这是病人常见的情绪反应。”
“极端的病痛不仅折磨身体,还会摧毁理智和耐心。几乎所有重症患者都会经历暴躁、偏激、口不择言的阶段。”
“请别往心里去,他并不是真的这么想…”
两位女士哪里会责怪?她们对乔宴的心疼,丝毫不比霍景盛少。尤其是尼克斯——这位在绝地巷战中眼都不眨的钢铁女士,此刻望着病床上苍白脆弱的少年,竟频频落泪。
正落泪呢,忽闻乔宴话锋一转,问霍景盛:“怎么玩啊?”
霍景盛道:“宴宴笑一下。哥哥转账五百万。”
“没有上限。”
于是,“噗嗤”一声——
眼泪还没收住呢,乔宴就毫无铺垫地,笑出来了。
他一笑。
霍景盛也笑了。
满屋子愣怔住的人,回过神后,也都松了口气,跟着笑了。
像是破冰的第一朵迎春花。
花儿一绽,大地回暖,始见春色。
于是压抑了多日的、被无形灰霾笼罩的病房,一下子涌入晨光——生动、活泼、热闹了起来。
许是人逢暴富精神爽。
又许是输送了多日的营养终于起了效,乔宴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脸色明显浮上了红润。
还没出院呢,整体气色竟比做手术前还好了一些!
林琅说这也正常。
心脏是人体里机关重要的器官。从前他心脏功能不完全,房间隔缺损且损面严重,哪怕不犯病,身体也是“坏”的,各项技能都是跟不上的。
这次的手术,成功修补了乔宴的缺损面。
使他身体逐渐变“好”。
心脏机能恢复完全,得以平衡、健康地运行。
这才术后几天,身体就有了初步的起色,等慢慢养一养,看到的改善会更明显、且更多。
又住了两天,连营养都不需要输了。
止痛泵使用得也不再频繁。
乔宴终于要被转入没有消毒水、且花香四溢的疗养院。
转院前,霍景盛同尼克斯一起,询问林琅针对“给乔宴认妈妈”一事的建议。乔宴刚做完心脏手术,伤口还没好,两个人都担心乔宴的承受问题,怕他情绪激动扯到伤口。
林琅考虑后,道:“再养养吧,等过了年。”
转院的时候,乔宴甚至都不需要再躺着被推。
他被霍景盛严严实实地裹了大衣,边走边休息地到了疗养院。
连绵了半个冬天的雪花,在这天下午忽然停了。
乔宴被霍景盛揽着,到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尼克斯突然道:“小宴…”
“再有十天,华国就过年了。”
“你喜欢怎么过年?”
乔宴微微睁大眼睛。
过年?…
这对于乔宴来说这一个好陌生的词。
喜欢怎么过年?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更陌生了。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想不出来。
往年过年的时候,和不过年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多了一些和自己无关的鞭炮声。
乔宴茫然地问:“过年…除了在家听鞭炮外,还能怎么过吗?”
他缓缓仰起脸,问霍景盛:“难道,要自己出去放鞭炮比较正确吗?”
“哥哥…我那时候,伤口好了吗?能去放鞭炮吗?”
乔宴这一问。
满阳台的人都沉默了。
尼克斯突然转身出去,肩膀不可遏制地耸动起来。
许舒和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乔宴余光看见尼克斯耸动的肩。
要是他不认识尼克斯,肯定要以为尼克斯是在笑话他说话老土。
但尼克斯那么关心他…
怎么会嘲笑他。
那么,那么尼克斯是在为他哭么?
为了他的一句土话?
霍景盛低头捧住乔宴的脸:“除了放鞭炮之外,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可以做。有兴趣我一一讲给你,好不好?”
乔宴刚想说好,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王姨正要去厨房,尼克斯抢先道:“我来我来!小宴好爱吃虾饺,我去把虾饺煮得碎碎的给他。”
说完,噔噔噔消失不见。
虾饺端来得时候,霍景盛已经给乔宴讲了十几样过年的玩法。
乔宴被逗得咯咯直笑。
霍景盛伸手要接碗,被尼克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尼克斯坐到乔宴的另一端,舀了一勺碎碎的虾饺,吹了递给乔宴。
霍景盛冷冷地看了尼克斯一眼。
尼克斯故意不与他对视。
乔宴仰脸看看霍景盛,又转脸看看尼克斯,然后乖乖张嘴含/住/了。
尼克斯慈爱地笑着,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乔宴吃虾饺。
神情莫名克制。
像在压抑着什么。
突然,她像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小宴…”
“你像你的爸爸…”
乔宴瞪大眼睛,愣住了。
尼克斯感到霍景盛投来的警告目光,犹如冷枪指着自己的后脑。
尼克斯连忙改口,加了个“吗”。
她找补般重复:“小宴。你像你的爸爸吗?”
乔宴像是突然吞了个苍蝇。
连虾饺都不吃了。
他顿了一下:“不…不像他!”
尼克斯把乔宴眼底的憎恨尽收眼底。
心偷偷碎了一地。
尼克斯伸手给乔宴擦嘴:“小宴真乖。”
“阿姨做的虾饺,好吃吗?”
乔宴感觉着尼克斯手指传来的温度。
愣愣地看着尼克斯。
尼克斯给他一种很怪、很怪的感觉。
乔宴不是傻子。
他早就知道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他记得,进手术室的时候,霍景盛对他说手术之后会带他找妈妈。
那么…
这位凭空出现,又莫名地、殷殷地对他好的女士…
会是霍景盛带他找的“妈妈”吗?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他呢!
乔宴从来不是闷嘴锯葫芦。
他这么想的时候。
自然而然地,也这么做了。
在尼克斯要抽手的时候,乔宴忍着拉扯到伤口的痛,突然抬手抓住了尼克斯的手腕。
他仰着脸,眯起雾蒙蒙的鹿子眼。
像是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突兀地、失礼地问道:“你认识我的爸爸?”
尼克斯不敢轻举妄动。
霍景盛过来搂住乔宴,轻声道:“宴宴,回房间了。”
但是乔宴没有理会周遭的任何。
只是认真地盯住尼克斯,一字一句地问:“尼克斯女士。”
“请问…”
“你是我的妈妈吗?”
第69章 困兽
乔宴微微仰起头, 纤细的脖颈绷出一道脆弱的弧度,湿漉漉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星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尼克斯。
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尼克斯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拼尽了全力。让这位身经百战的女将军连呼吸都屏住了。
尼克斯浑身僵硬,生怕乔宴一个用力就会扯裂伤口, 冷汗顺着她的鼻尖滑落,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般煎熬。
“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是或不是,这个简单的答案此刻却成了最危险的利刃,稍有不慎就会在乔宴心上划出难以愈合的伤痕。
她在心里痛责自己的冲动, 那些精心准备的相认计划,那些反复演练的温和说辞,全都被一时的情不自禁毁得干干净净。
就在尼克斯迟疑不定时,霍景盛的大手突然轻轻覆盖在乔宴的后脑上。
霍景盛的声音把尼克斯从火架上拉到现实里。
霍景盛轻声道:“她是。”
一瞬间, 乔宴漂亮的大眼睛,更加水雾蒙蒙了。
泪珠摇摇晃晃,终究没有掉下来。
乔宴连怀疑、质问、求证的环节都没有, 两只手抱住尼克斯的手臂,小声呼唤道:“…妈妈, 妈妈…”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了。
自然得不像一个被遗弃十八年的孩子初次与母亲相认,倒像是早已在心底演练过千百遍。
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 乔宴是如何一遍遍设想着这个场景——
该用怎样的表情?
该说怎样的话语?
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 都在梦中反复描摹。
此刻,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怨怼,不是质问, 而是一句带着雀跃的宣告:“妈妈,宴宴已经十八岁了!”
霍景盛沉默地揉着乔宴的后脑,目光如炬地观察着他的每个细微表情。
尼克斯如遭雷击:“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
“不!”乔宴急切地摇头,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微微蹙眉,却仍坚持道:“妈妈没有错!”
他耳尖泛起可爱的红晕,声音轻却坚定:“我是想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妈妈了。”
尼克斯身形一晃:“…什么?”
乔宴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温柔:“我怎么会怪妈妈呢…”
“那时候的妈妈,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啊…”
“遇到乔怀庆那样的坏人…”他轻轻打了个寒颤:“当然要逃得远远的。”
在乔宴无数次的揣测里——
妈妈怀了他、生下他的过程,兴许都是被乔怀庆所迫…
所以乔怀庆才会拿他和乔锦途区别对待,所以乔太太才会天天天地提着他的耳朵,诽谤他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是个“婊/子”、“贱/货”。
乔宴恨不得把妈妈捧进手心里护着——
他的妈妈能有什么错呢!一个坏男人强加给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的枷锁…难道还不许小女孩亲手劈开,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吗!
乔宴想抬手为母亲拭泪,可方才的动作已经耗尽力气。只能焦急地眨着眼睛:“妈妈别怕…乔怀庆已经在监狱里了…”
“宴宴现在很有钱,可以给妈妈买大房子!”
“所以…妈妈…”乔宴的声音突然哽咽:“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宴宴了?”
林琅过来视察乔宴情况时,在楼下仰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阳台上的藤本月季,乔宴被月季花丛包围着、被霍景盛轻轻攥着手,又被泪如雨下的尼克斯很轻地、虚虚地拢进了怀里。
"胡闹!"林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眉头拧成结——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啊!
遵点医嘱行不行?
说好年后相认,这还没出院呢,就搂上去母子情深了?
碰到伤口怎么办?好在乔宴情绪没出岔子,要不然,林琅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无意打搅认亲现场,摇着头生着闷气,踩着已经变硬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转身时白大褂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活像个被气坏的雪人。
在霍景盛的预设里,乔宴和妈妈相认以后,免不了哭上好几天的鼻子。
但——
事实竟是相反的。
乔宴已经一脸雀跃了三天了。
不但没有哭鼻子,连为伤口喊疼的时候都减少了。
有一次,霍景盛不放心,攥住乔宴的手腕查看他的脸色,问他:“伤口有没有疼?”
乔宴竟然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惊奇地道:“你不问我都忘了要疼了。”
“哎呀…你一问,我现在就开始疼了。”
话音未落,三道带着谴责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霍景盛——尼克斯、许舒和与王姨的眼神如出一辙,仿佛在控诉他故意提醒乔宴疼痛似的。
霍景盛无奈。刚要松开手,却被乔宴抢先一步挣开。
少年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便又迫不及待地转向尼克斯,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妈妈,再多说些爸爸的事吧!”
“照片…还有别的照片吗?”
他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我小时候总幻想自己不是乔怀庆的孩子…”
“没想到…美梦真的成真了!”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你爸爸的作品呢!”
尼克斯指尖轻划手机屏幕,调出一幅色彩绚丽的画作:“看这张,这张现在陈列在北欧皇家博物馆里。是你爸爸的成名之作!”
“你爸爸对于色彩的感知力,在当代无人能及!”
乔宴小声惊呼:“真的好漂亮…”
“难怪前段时间,网上都说我的画‘色感超强’…我寻思着我没怎么学过,肯定是网友善良,为我捧场才这么说的…现在想来,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技艺不精,在工笔上难有造诣。但我的色彩语言,也许真的暗合了艺术的自然之美?”
乔宴突然眼睛亮闪闪地望住尼克斯:“妈妈我好爱爸爸!”
“原来爸爸在十八年前就已经送过我礼物!”
“——‘色感天赋’!”
林琅再次来时,就看见三位女士围着正中心的乔宴,欢声笑语,絮絮不休。
而本该存在感极强的霍家家主霍景盛,像背景板一样,被众人撂在门口的单人沙发上——无人注意。
林琅看了人群好几眼。
最终把目光转回连光线都不偏爱的、被弄在阴影下的霍景盛脸上。
语气同情地问道:“现在方便做个简单的检查么?”
“年前能不能出院,得看乔宴的伤口恢复程度。”
霍景盛刚剔没几天的胡须,又冒出了浅浅的头。
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林琅不解:“乔宴已经在好了。”
“你怎么还在焦虑?”
霍景盛:“?”
林琅摸了摸下巴:“该刮胡子了。”
“乔宴都不说说你么?”
霍景盛沉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乔宴三天以来,目光全然挂在尼克斯脸上,可曾多看过他一分钟?
林琅把霍景盛叫出去,交待这个阶段的注意事项。
霍景盛终于不再那么心不在焉。
他掏出手机,认真地记笔记。
林琅说完突然感叹:“挺开心乔宴找到妈妈。”
“多个妈妈就是多个家。”
林琅说完,进屋去给乔宴做检查。
留下霍景盛站在楼下未化的雪地里,久久不语。
天色雾蒙蒙地。
霍景盛微微仰头,看着白茫茫、一望无际的天空。
心底里的深渊无声翻搅。
忽而成暗涌漩涡,忽而成惊涛骇浪。
倘若林琅没有走得那么急,倘若他再仔细看上霍景盛一眼,一定能觉出霍景盛的不对来——
他浑身紧绷,眼尾赤红。
像一头被抢了心爱的东西、又被圈入围墙里、极具攻击力的困兽。
因为防御力拉得太满,而呈现出随时进攻、急欲撕毁一切的势头。
霍景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逐渐陷入病态的泥沼——
上一世…
乔宴没有妈妈给予的“另一个家”,都会随时抛弃自己。
这一世,乔宴“多了一个家”,有了更多选择,想抛弃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毫不留恋?
霍景盛没有跟着林琅上楼。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播出了一个电话——
这是一个许久未播出的、恋爱课老师的电话。
霍景盛陪乔宴做手术的这段时间,已经同老师请假。
还未到复课的时间呢。
电话接得很快。
对方还没来得及寒暄,就听见霍景盛沉着声音,问:“有没有更快的方法,让对方离不开我?”
“哪方面的离不开?”
“情感。”
“抱歉霍先生。您不接受PUA大师课锻炼,说要以呵护对方的心理健康为主。那么就不可能会让对方短期对您形成完全的‘情感依赖’。”
“生活上呢。”
“生活上倒是可以。您位高权重,只需要断掉他的钱。他没钱花,自然就会依赖您的钱。我不是教您使坏,我有些和您相似情况的学院,为了让对方依赖自己,不择手段‘剥夺’对方,不惜把对方家里搞垮,让对方众叛亲离,只剩自己。但您又说要以‘给予’对方为主…哎,很多捷径您都不适用。没办法。您只能慢慢来。”
“结婚证呢。”霍景盛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在协议终止之前。”
“我若和他领证呢。”
“会让他无法离开我吗?”
乔宴和尼克斯之间,有母子连心维系。
乔宴和他之间呢?除了一本即将过期的协议,还有什么?!
第70章 捷径
霍景盛强迫自己不去设想协议终止的那天。
但他无法遏制脑子里盘旋的、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
“乔宴本是不打算要小孩的。”
“是你协议约束、金钱诱捕。”
“否则。他早已经离你而去。”
每一个字, 都给在霍景盛岌岌可危的神经线上增添的一份重量。
前些日子,乔宴叫他“哥哥”,使他着实做了一些美梦。
但时至今日, 霍景盛后知后觉,“哥哥”并非无与伦比…至少,打不过“妈妈”。
霍景盛攥住发颤的手, 他不得不承认——
他和乔宴之间的协议,已经是倒计时了。
电话那头,老师的声音将霍景盛拉回现实:“结婚证?霍先生,这年头结婚证算什么保障?离婚的还少吗?”
老师顿了顿,语气转为谨慎:“不过…这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
“若遇上不负责任的, 结婚证不过废纸一张。”
“但若对方重诺守信——特别是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实人——”,老师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这一纸婚书,就是最完美的金丝笼。”
突然,老师话锋一转, 语气凝重:“但您不同!”
“以您的身份地位,婚姻绝非儿戏!”
“即便只是领证,也务必三思!”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难以言尽…您这样的家业,跟谁绑定都是天大的风险!”
“坦白地说…恋爱不过捕猎游戏。”
“不要以身入局, 没有人值得您这样做!”
霍景盛没等对方说完就掐断了通话。
关于领证这件事,他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这通电话不过是个幌子——他需要借他人之口,反复推敲可能存在的疏漏。
在关乎乔宴的每一个决定上, 他都会像下棋般推演千百种可能, 直到确保万无一失。
霍景盛游魂一样上了楼。
沉甸甸的目光深深地锁住乔宴,隐晦的眼神里,藏着贪婪和克制两种矛盾的情绪。
“哥哥要再次欺骗你了。”
“不要怪哥哥。”
霍景盛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但是他被上辈子的记忆吓怕了——
乔宴只许自己喊霍景盛哥哥, 只许自己投进霍景盛的怀里…
却不许霍景盛贸然前进半分。
上辈子霍景盛扑上去的时候,乔宴防御拉满几近自毁。
后来只好连哄带骗…
这辈子霍景盛原想坦荡一些,多哄少骗。
但结果却是——
眼看着过了这个年肚子都快三十周了,他最大的进展不过是一句靠“影子”上位的“哥哥”…
太慢了、太慢了…
霍景盛终于等不及了。
但…等不及的霍景盛,在尼克斯这位正“得盛宠”的“新认母后”面前,实在是讨不了巧。
尼克斯“母后”像开屏的孔雀,抢占了原本属于霍景盛“宠妃”的所有位置。
当霍景盛端着碗要喂乔宴吃饭时,尼克斯的勺子已经抢先一步递到嘴边;
当霍景盛坐在床头轻声细语讲故事时,尼克斯直接掏出"爸爸的日记"高声朗读…
霍景盛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是个男人,或对方不是个男人。
至少性别相同的话,还能光明正大地打架。
好在这样憋闷的日子,只持续到小年夜。
小年夜这天,尼克斯接到了上级召回指令。LM要在春上进行一次小型的阅兵,尼克斯作为北军区少将,得回国一阵子好忙。
尼克斯满脸依依不舍。
乔宴也长久地攥着尼克斯的袖子,不愿意放开。
王姨多愁善感,为这即将到来的小别偷偷抹泪:“能留下来把年过完吗?再几天就过年了…”
上次林琅来看过乔宴之后,说他年后就能出院。
意思是这个年只能在疗养院过。不过,元宵节的时候乔宴玩起来就不受影响了。
众人这些天一边装扮这座小疗养院,一边规划着,等出院了,怎么补给乔宴一个欢乐的热闹年、以及元宵。
预想的十分美满。
但只不过才过完小年,乔宴的妈妈就要回去了…无异于在原本完美的故事里,插一段小小的不完美。
尼克斯爱怜地捧着乔宴的脸,安慰他:“军令如山。”
“但是没关系的小宴。”
“妈妈忙了这阵就回来陪你。”
“妈妈以后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
“直到你生下孩子。”
说到这儿,乔宴忽然紧张地问:“…直到我生下孩子是什么意思呢?”
“妈妈…我生下孩子以后,你要带我走吗?”
尼克斯还未开口,霍景盛紧绷的声音突然插入:“乔宴哪也不会去。”
尼克斯抬眼,看了霍景盛一眼,又转向乔宴,温声道:“的确。”
“小宴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妈妈不会带你离开你熟悉的地方。”
眼看着霍景盛紧绷的表情瓦解了一些,尼克斯突地,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极刻意地补充道:“——除非你自己要求。”
说完,果见霍景盛又黑了脸。
翌日傍晚,尼克斯和许舒和一起,沿着紧急申请了航道乘坐私机走了。
许舒和原本想留着过年,但霍景盛昨夜同她道晚安的时候,顺便问她什么时候走。
语气并不像在留她…
晚上,被装扮得金璧辉煌、火树银花的疗养小楼,突然间寂静了下来。
把这些天的热闹,衬得像一阵风风火火的幻梦。
所有人都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小伤感。
唯独霍景盛——黑了多日的脸色明显转晴。
肉眼可见地心情好了起来。
许是喜事容易双临门。
吃过晚饭,沉浸在“久违”的双人世界里的霍景盛,正轻声慢哄让乔宴多动几下手指,都走两步路,好好儿地做康复训练时——电话响了。
是好消息。
王队打来电话,通知霍景盛。
连日来的缉查终于取得了重大突破!
霍景盛提供了重要信息,是本次突破最重要的功臣!
功不功臣的,霍景盛不在意。
对他来说,这个好消息意味着——老家的庄园可以解封了,他父亲霍平澜终于得以自由。
霍平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直奔盛安医院,摸到疗养区,带了山珍海味大补品,来见乔宴。
但很可惜,他来得不是时候。
——自打尼克斯来过以后,霍景盛对于“破坏他和乔宴两人世界”的所有人事物,都会产生强烈的排斥和隐晦的应激。
霍平澜当夜赶来。
——当晚被霍景盛阴阳怪气地逼走。
霍平澜坐在老秦的轿车后座,一脸茫然:“我们这是被赶出来了?”
老秦:“我想是的。”
霍平澜:“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他怎么突然黑脸?”
老秦想了又想:“如果呼吸也算错的话?”
霍平澜:“…这个不孝子!”
老秦识相地闭上嘴,专心开车。车内只剩下霍平澜气呼呼的喘息声。
转眼到了年二十九。
几天的两人世界过下来,霍景盛一颗心总算有了落到实地上的感觉。
他的身体不再那么容易紧绷了。
面对乔宴进行思考时,也没尼克斯在时那么容易陷入黑暗和极端了。
虽然因为乔宴的伤口没好,晚上睡觉不能像从前一样把他搂紧。
但霍景盛总算开始真正觉得——
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过了今天,明夜就是除夕。
除夕之后,就该迎新了。
于是这天晚上,霍景盛的“欺骗计划”,终于开始迈出了第一步——
八点半,是乔宴在疗养院的休息时间。
以往到了八点,霍景盛就会坐在他床头,关了大灯,开起小灯,轻轻拍着他放在被褥上的小手,同他说着话,哄他入睡了。
但是…乔宴看看时间,现在都已经八点十分了!
霍景盛还在洗漱间没出来。
乔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
八点十一、八点十二、八点十三…
眼看着八点十五了!
霍景盛还是没出来。
乔宴心想,哥哥今天洗澡洗好久…
乔宴数着时间,八点二十五的时候,霍景盛终于出来了!
乔宴迫不及待地仰起脸,小声唤:“哥哥!好困了…”
但他说完,就愣住了。
——他仰着脸,看见霍景盛的眼眶红着。
乔宴下意识问:“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有点红红的…”
“哥哥你…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霍景盛在床头坐下,轻描淡写:“没事。”
“些许风霜罢了。”
乔宴睁大眼睛,恨不得立刻弹起来:“哥哥!是什么事情呀!很棘手么!”
这是第一次…
从前,乔宴从未见过霍景盛为什么事情红了眼眶。
霍景盛看了乔宴一眼:“资金问题。”
乔宴紧张地问:“破产了?!”
霍景盛道:“不至于。”
乔宴道:“哥哥…你把我扶起来!”
“我把我的‘百宝箱’抱过来给哥哥!”
“里边都是我最爱的珍宝,好贵好贵的,可以换很多钱!”
“还有…哥哥给我的卡,我到现在,只花了很小的一部分呢!还有很多很多钱!可以先借给哥哥周转!”
乔宴说完,急忙善解人意地补充:“不要利息的!”
霍景盛:“…”
他挪开视线,不看乔宴,以免于心不忍。
霍景盛透过玻璃窗,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时,才面不改色,沉着声音道:“杯水车薪。”
“要破局只有一个捷径。”
“什么捷径!”乔宴慌不迭地问道。
霍景盛转过脸,看着乔宴:“跟人结婚。”
“有了结婚证。”
“我就能拿到爷爷留给我的信托基金。”
乔宴浑身僵住,慢慢睁大眼睛,瞳孔也逐渐紧缩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颤抖:“哥哥…要…要和别人结,结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