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小赵徳昭已经被丫鬟抱去睡了。
贺岁愉洗漱出来,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赵九重已经洗好靠在床头看书了。
他衣裳上的系带没有系好,衣襟不知不觉间松散开来,露出小麦肤色的健壮胸膛,贺岁愉却看见了胸口上明显的疤痕。
她跨步上前,单膝跪在床沿上,下意识扒开了他的衣裳,“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扒开衣裳一看,这条伤痕远比贺岁愉以为的要长,而且看这个结疤的痕迹,这个伤口当初一定很深。
“几个月前吧,”赵九重看见她脸上心疼的表情,拉着她的手低声说,“早就不疼了。”
贺岁愉皱起了眉头,纤长的手指拂过他胸口狰狞丑陋的疤痕。
赵九重微笑着用滚烫的大掌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昏黄的烛火下,晃动的是绵绵的情意。
贺岁愉说要在家里好好歇上一些日子,但是也没歇两天,就待不住了,也许是天生闲不下来的劳碌命吧。
她把开封府及开封府下辖的几个县城里的铺子都检查了一圈,中途还跟账房先生们一起把所有铺子的账盘了一遍,赶在年前给大家伙发了奖金。
等年后,她把开封府剩下几个铺子检查完了的时候,显德二年的春天,已经快过去一半了。
赵徳昭如今也三岁了,杜夫人有意让他们再要个孩子,贺岁愉都委婉地拒绝了。
孩子不在于多,在于精,能把一个养好教好就不错了。
之前在密县建馒头窑烧出来的高品质白瓷卖的不错,盘完去年的账手里又有了银子,她有意在汝州建窑,这回不烧白瓷了,烧青瓷。
后世汝窑瓷那么出名,虽然现在还不到汝窑兴起的时候,但是只要地方对了,借助汝州当地的瓷土,再加上她现在招揽的这些工匠,也许花不了多久就能捣鼓出来漂亮的新瓷器,届时能胜过南方的越窑也为可知。
贺岁愉从年初去了汝州以后,就一直很忙,赵九重在她离家之前就已经随大军出征,陛下这次要征淮南。
他们之
间完全靠写信联系,两人还时常往家里给杜夫人写信。
那一日,
贺岁愉蹲在土丘上看着工匠们开窑,送信的王三儿拿着一封信朝贺岁愉跑过来,“东家,您的信!”
贺岁愉随手接过来,看信封上是杜夫人的字迹,下意识拆开来看,一打开却看到了歪歪扭扭的字,说是字看起来却像画一样,只写了几个字,下面就真的画的是画。
她立刻就猜出了这是谁写的,不由得会心一笑。
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笑着笑着,就有点儿眼眶发酸。
看着一个孩子从那么小一点儿,逐渐长大,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
阿昭会写字了,虽然写得像鬼画符,但孩子能拿笔就很值得表扬了,她三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
贺岁愉大为感动,看完赵德昭的信和压在下面的杜夫人的信以后,当即写了厚厚的一沓信派人送回去,其中大部分都是给小赵德昭的。
别的小孩子的父母都陪在身边,就小赵德昭一个人跟着祖父祖母长大,如果别的小朋友或者府里的下人在他面前提这些事的话,小赵德昭会很难过的吧。
她的人不能陪在他身边,话语中的关心她不能吝啬,要让阿昭觉得,即便爹和娘都不在身边,但他们都是很爱他的。
再过两年,等阿昭大一些的时候,她就可以把他带在身边,慢慢教他了。
比起读再多的圣贤书,在这个乱世,还是处理事情的头脑以及自身的武力更重要一些。
而且,如果将来……
那阿昭早些学起来也是好的。
贺岁愉是见过乱世的人,她生下阿昭的原因,是企图能按照她的希望培养出来一个将来担当大任、秉承她和赵九重遗志的人,人都会死,但是她希望她和赵九重所做的事业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她做生意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她起初的目的只是希望在乱世里活下去而已,她那个时候那么爱钱,是因为手中能握住的资源实在太少了,每一文钱都有可能决定她明天是不是会饿死、病死、被人打死。
后来找回家人,嫁给赵九重以后,她就更不缺钱,从前那种身无分文,随时都有可能被饿死的日子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那她现在还这么努力做生意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心中的执念——为更好的世界奋斗一生。
她知道今后十年,今后百年,甚至于千年后的走向。
她知道这片土地在一百多年以后会再度沦为战火之地,就连固若金汤的开封府都会被一锅端了。
郭荣和赵九重可以结束现在的乱世,那一百多年以后呢?她既然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就不能什么都不做。
呕心沥血,无非为后人计也。
她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英年早逝,所以她这几年一直在跟时间赛跑,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取做更多的事情。
显德二年在一家三口隔着遥遥距离,却一封又一封的密切书信间过去。
中途贺岁愉同时收到了赵九重和赵德昭的来信,写完回信以后一起寄出去,却不小心给父子俩寄反了。
赵九重下一封信写了厚厚几十页,几乎全部都是在指责她每次写给他的回信那么敷衍,就薄薄几张纸,写给儿子赵德昭的信就厚厚一沓,赶得上给他写十次回信了。
贺岁愉咬着笔头编出来了一箩筐好话,这次将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事无巨细全写进去了,写了大几十页回去,赵匡胤这才满意,勉强原谅贺岁愉之前敷衍了事的回信。
等到拆杜夫人代赵德昭寄回来的回信时,贺岁愉不由得庆幸,幸好寄错的那一封信里,她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肉麻的话,不然真是丢人都丢到儿子,以及公婆、小姑子小舅子面前去了。
显德二年他们一家人忙得过年甚至都没见上面。
赵九重在外打仗,贺岁愉在汝州带着工匠们在考察完地形,选好了建窑的地方以后,又忙着研究青瓷,也忙得连年都没回去过,每人发了奖金,放了三天假,她带着在汝州的兄弟们好酒好肉,大吃大喝过了三天,大年初三又全部上工干活儿。
在工匠们试验瓷土和釉彩的配方时,她还抽出时间带着人去洛阳和郑州的几家瓷器铺子都巡视了一圈。
六月份时,汝州的瓷窑在烧出令贺岁愉满意的青瓷,色如天青,质似玉润。
这批瓷器可以卖出比之前的白瓷更高的价格,贺岁愉当即让人运回开封府售卖。
但是烧制第二批瓷器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
“刘管事,这可怎么办?这如何向东家交代啊?”那匠人抱着怀里的花瓶,愁得额头上黝黑松弛的皮肉都皱到了一起。
几乎所有的瓷器表面都开裂了。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刘管事满头大汗,也急得嘴上张燎泡,“仔细查了没有?”
不待人回答,刘管事就忍不住狠狠骂道:“叫老子知道是哪个偷工减料的王八蛋,老子非剁了他不可!”
“正在查,正在查……”旁边的另一个匠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赶忙探过脑袋说。
这一批瓷器价格不菲,这么大的事情不能瞒着不报,刘管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十几岁晒得黢黑的瓷窑学徒跑过来喊大家吃早饭,“刘管事,吃饭了!”
刘管事踹了他屁股一脚,“吃个屁!小兔崽子,饭碗都要没了,还有心情吃饭!”
那学徒被踹得一趔趄。
他还不知道瓷器烧坏了的事儿,没料到刘管事今儿个这么大的火气,叫他吓了一跳,揉着屁股跑了。
刘管事狠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花瓶,连忙跑来向贺岁愉汇报。
贺岁愉正在吃饭,听说这一批瓷器基本上全开裂了,吓得连手里的饭碗都差点儿打了。
她二话不说,饭也不吃了,赶忙朝窑口跑去。
何书翠听说第二批瓷器出了问题,也赶紧跟着过来看看情况。
上一批青瓷虽然才刚运走不久,但是贺岁愉有自信一定会受到开封府权贵圈子的欢迎,肯定会卖得很好,到时候能挣不少钱,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她这一年多投进去的钱挣回来。
所以,这批瓷器要是都坏了,她是真的会心痛得滴血。
贺岁愉拿起花瓶看到瓷器上的裂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抬起头,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这……”
刘管事看见贺岁愉颤抖的双手和明显不正常的神情,以为贺岁愉是被气疯了。
他心越来越凉,觉得自己的饭碗肯定保不住了,惶恐地想安慰贺岁愉:“东家,东家,你别太生气,这瓷器还可以再烧,保重身体要紧啊……”
贺岁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把匠人召集起来,叫他们把这一次的烧制过程详细地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
刘管事看见贺岁愉并不像是生气的表情,云里雾里的,晃荡不安的心仍然悬挂在半空中,但是还是赶紧去办贺岁愉交代的事情了。
等记录完了烧制过程以后,刘管事看着手里的瓷器,真有些怀疑,这个,冰裂纹?
这真的能卖得出去,还能如东家所说的那样,卖出好价钱吗?
他翻看着手里的天青色冰裂纹花瓶,看着看着,觉得……
啧——
别说,
好像还真的挺好看的。
也许,真的如东家所说,这玩意儿能大卖呢。
夏日的天气本就炎热,窑口的温度极高,有两个年纪大的师傅扛不住都热晕了。
贺岁愉却经常和匠人们一起待着,虽然烧出了冰裂纹,但是并不稳定,这些裂纹有的过于宽了,有的又过于窄了,贺岁愉和工匠们反复试验最合适的温度、工序以及釉料配比。
一直昏天暗地地忙到七月,家中忽然传信来说,赵九重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公爹赵弘殷病危。
贺岁愉这才急急忙忙从汝州赶回开封府。
这次时间着急,贺岁愉直接带着人骑马赶回去,花了四天的功夫才回到开封府。
回去的时候,赵弘殷已经去了。
赵九重和杜夫人都在忙着接待来吊唁的客人,贺岁愉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孝服,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正好看到赵九重迎面走过来。
他这会儿应该正是忙的时候。
赵家几代为官,尤其是赵弘殷和赵九重父子俩在官场上混得不错,眼下赵九重屡立战功,有越来越往上的趋势,有不少人即便不沾亲带故也会送一份礼来。
贺岁愉刚刚从廊下经过时,往正堂瞄了一眼,宾客多得赵九重和杜夫人都忙不过来,就连十七岁的赵匡义都在帮忙接待客人。
所以,当贺岁愉看见赵九重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惊讶极了,“你怎么来了?”
在她开口的同时,赵九重有些疲惫的面容上,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再出来?”
贺岁愉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并不是责怪只是担忧而已,但是沉重的疲惫和悲怆让他很难挤出轻松的表情出来。
任何人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是无力的。
她看着他眼下的阴影,有点儿心疼,想来杜夫人的情况也差不多。
贺岁愉道:“娘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得去给她帮忙啊!”
“娘那里有玉容帮忙呢,你先睡会儿再去吧,晚上还得守灵。”赵九重哑声说。
他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屋子里推,“你这么快赶回来,路上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摸着都是骨头……”
赵九重推着贺岁愉进屋子里去,说话声音随着屋门关上,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贺岁愉无奈,只得任由他替她脱了外衣和鞋子,把她按在床上。
“好好睡一觉,晚上还有得忙呢!”
前面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赵九重,赵九重很快就离开了。
贺岁愉太过疲惫,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晚霞满天的时候了。
她大概睡了一个多时辰,中午隐隐作痛的脑袋现在轻松了不少,原本沉重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
她起身穿好衣服鞋子,叫人提水进来洗漱一下,她稍微拾掇一下去前面见客。
丫鬟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另一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了。
贺岁愉从镜子中看见了。
她现在正急着去前面帮忙,便道:“别往出来摆了,我这会儿来不及吃了,一会儿跟着前面吃就行了。”
丫鬟解释说:“二公子说晚宴还有一会儿才开,叫二少夫人您用过膳了再去前面,不急这一会儿。”
“他怎么知道我醒了?”贺岁愉惊讶。
丫鬟说:“这是二公子走之前估摸着您醒的时间提前安排好的,这些吃的都是那会儿做好以后,一直温在灶上的。”
贺岁愉没想到是赵九重安排的,心头涌上融融的暖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却想起了刚刚离开的他。
贺岁愉收拾好了,迅速地用了午膳以后,赶紧赶去给杜夫人帮忙。
她久不在家,也几乎没有参加过开封府这些夫人们举办的宴会,许多夫人小姐都不认得她,但是看她站在杜夫人身边,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其中一些人或许会对赵家这个离经叛道的二儿媳妇存着不耻或轻蔑之心,但也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过分地表现出来。
天色很快黑了,大多数宾客已经离开了,只有关系最亲的一部分宾客会同他们本家人一起彻夜守灵。
灵堂上的悬挂的灵幡被风吹动,在寂静的黑夜里划开白色的影子,灵烛照亮墙上层层叠叠的挽联,墨色的字迹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贺岁愉与赵九重披麻戴孝,一同跪在灵堂里。
赵九重身边的人正在如她所知道的那样,一个一个死去,那下一个呢?
会是她吗?
贺岁愉看着白烛上缥缈的烛火,有些神思恍惚。
第92章 第92章赵弘殷去世以后……
赵弘殷去世以后,赵九重本应该为其守孝三年,但是正值朝廷用人之际,赵九重被夺情起复,随大军出征。
陛下有宏图大志,自登基以来,不仅整顿吏治,恢复生产,还力图收复失地。
唐末以来,战乱不休,运河河道淤塞,漕运废了大半。
陛下还下令命人清理河道、加固堤坝。恢复漕运是个大工程,之前“灭佛”收缴的银子,以及南唐的纳贡都花在了这里,如今也渐渐有了成效。
贺岁愉却很高兴,漕运系统如果能恢复的话,即便到时候关口税会上涨一点,但是运货比之前方便快捷多了。
汝窑瓷器比贺岁愉预估的买的还好,一开始裂冰纹的瓷器本来卖不大动,但是贺岁愉花了些银子请人造势,把这稀罕的花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一时之间,供不应求,贺岁愉又在汝州建了几个新窑口,还在其他州府开了新铺子。
在一日又一日的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显德五年,贺岁愉的生意已经不仅仅限于瓷器行业,涉及到了粮食、布匹、茶叶等。
赵德昭也六岁了,年初已经入了学堂。
贺岁愉这几年大都在外奔波,与家人聚少离多,赵九重亦是随大军连年征战,她的钱也挣越多,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赵九重的官也越做越大,只是赵德昭似乎有点儿被他们忽视了。
贺岁愉发现这孩子听话是听话,但……似乎有点儿过于胆小了。
她放下手里的两张写满了字的纸,拉过小赵徳昭红肿的掌心看了看,又抬起头看他:“这篇文章真是你自己写的?”
赵徳昭写的一篇文章和学堂里另一个小孩儿写的文章撞了,因着另一个孩子平日里学得比赵徳昭好,学堂的先生便断定是赵徳昭抄了对方的作业。
“是我写的,娘要相信我!”赵徳昭激动地说。
贺岁愉:“这文章既然是你自己写的,你为何不与先生说呢?”
赵徳昭委屈道:“先生不听我的解释。”
“他不听你的解释,那你明明没错,为何乖乖挨了这顿打?”贺岁愉问他。
赵徳昭愣住了,“娘是说……”
他皱了皱眉头,“可是他是我的老师……”
“谁都会犯错,爹娘会犯错,老师也会犯错,”贺岁愉摸着他白嫩的脸颊,“天底下没有不可战胜的权威,你既然认定自己没有过错,那就应该奋起反抗,你什么都不做就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不是懦弱是什么?”
“没有不可战胜的权威……娘说的对!”赵徳昭被贺岁愉的话激励到,握了握拳,“我现在就去找先生解释清楚!”
贺岁愉:“等等——”
赵徳昭不解地回过头来。
贺岁愉:“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写的?”
赵徳昭一愣,神情瞬间低落下来,“娘难道还不信我?”
贺岁愉无奈:“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要拿什么去说服你的老师呢?”
“对哦!”赵徳昭这才想起来,连忙跑去在书箧里翻找,“我写之前在空白的纸页上列了一个思路。”
“找到了。”赵徳昭将那张纸递给贺岁愉。
贺岁愉接过来看了看,“凭借这张
纸恐怕证据还不大充分。”
赵徳昭想了想,“那我就向先生更详细地讲述我写这篇文章时的灵感和思路。”
贺岁愉看着他稚嫩的脸庞:“如果凭借这些还是说服不了你的老师,那你怎么办?”
“我……”赵徳昭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苦恼,“我不知道……”
“如果你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证据,而对方仍然不相信你的话,那你就不要再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不是所有人都能正常沟通的。”
赵徳昭愣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贺岁愉伸出手,“走吧,娘陪你一起去。”
赵徳昭立刻抓住了贺岁愉的手。
母子俩到那先生的住处时,天还没黑。
贺岁愉微微弯下身子,对他说:“娘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进去。”
“不要害怕,阿昭,天底下没有不可战胜的权威。”
“世道乱成这样,懦弱的人,什么都抓不住。”
赵徳昭点了点头,拿着自己的文章和草稿进去了。
贺岁愉站在廊下等着他。
赵徳昭刚进去,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贺岁愉都被吓了一抖。
别说,这个时代的老师真是怪吓人的,就连赵徳昭这样,乖巧得过分的小朋友自从入学以来,就已经挨了好几顿打了。
也难怪这孩子会怕老师了。
幸好她不用经历这样的棍棒教育。
没过多久,呵斥声停了。
贺岁愉猜,大概是赵徳昭挺过来开始的斥责,能够说得上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
赵徳昭一边抹眼泪,一边开开心心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人还没走到贺岁愉面前,就激动地大喊:“娘,我向先生解释清楚了!”
“那他信你了么?”
“先生说他会找秦游再问一问。”
秦游就是和赵德昭撞了文章的那个孩子。
贺岁愉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蹲下身子,忽然冷不丁问他:“阿昭觉得,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什么?”
赵德昭抬起头,不太明白贺岁愉的意思,“是什么?”
“是性格啊,阿昭。”贺岁愉轻轻说,语气似惆怅似感慨。
赵德昭拧着眉头深思贺岁愉的话,“性格决定命运么……”
“娘不怕你不正直不善良,娘只怕你软弱无能。”
赵德昭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贺岁愉。
***
等到赵德昭放假的时候,贺岁愉带着他一起去了密县。
贺岁愉带着他去看了密县的窑口,赵德昭没见过烧瓷的窑,第一次见到颇为新奇。
那些瓷窑打着赤膊的汉子们也没见过赵德昭,一扭头忽然看见一个唇红齿白、衣着华贵的小童,都甚为惊诧。
“哪里来的小童,一边玩去!”汉子们吆喝他出去。
赵德昭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的管事就发现了赵德昭,“少东家,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管事的热的满脸通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忙跑过来,“这里哪里是您能待的地方,小的领您出去!”
赵德昭却不愿意出去,“娘说我可以随便看看的。”
“这……”管事的有些迟疑。
赵德昭补充说:“我不会捣乱,我就看看。”
“不、不是……”管事的连忙着急地解释,“小人并非此意,只是怕少东家身子金贵,受不得这里的热。”
“我听说我娘从前也时常来这里?”
“是,这窑刚建好时,东家带着邢州过来的几个老师傅们还有密县本地有经验的几个老师傅们反复研究白瓷的配方,力图在密县复刻邢窑的白瓷。”管事的说话时,语气里满是对贺岁愉的佩服。
自从跟着东家干活,做了瓷窑的管事以后,有了丰厚和稳定的收入以后,他家里老娘的病也有钱买药了,原本一家人只有过年才吃的起肉,现在三不五时就能买一点儿荤腥回来尝尝,大儿子前年娶了媳妇,去年已经给他添了孙子,眼看着二儿子也要娶媳妇了。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在瓷窑做管事,挣得多,干的活儿又体面,想跟他们家结亲的人家有好几家。
这些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全家都指着他好好干,东家就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赵德昭看着眼前的瓷窑还有忙碌的工匠们,好像看见了母亲几年前在这里带着人刻苦研究、反复试验的模样。
他与管事的又说了会儿话,其他匠人听说少东家来了,都围过来看稀奇,当赵德昭问起这个瓷窑带给他们的变化时,一时之间,七嘴八舌,有几个性子活跃的汉子争着抢着地说。
总之,都是好的变化。
从他们这里了解到了在这个瓷窑开办以后诸人家里的变化,赵德昭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他看着面前一双双黝黑面孔上黑亮的眼睛,不由得笑起来。
从前数年,同龄小伙伴的父母都陪在身边,即便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也一定在身边的,只有他常年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赵德昭也曾有过不解和怨怪。
明明父亲的俸禄已经足够他们一家人很好的生活了,母亲为何要常年在外奔波做生意呢,开封府的贵夫人中从没有这样的。
但是当他真的跟随母亲来到她曾经奋斗过的地方,听到这些人提起母亲做的事情对他们产生的巨大影响时,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中是如何心潮澎湃和与有荣焉。
这就是他的母亲,和其他人的母亲都不一样。
“阿昭?”贺岁愉的声音传来。
赵德昭立刻同管事的还要瓷窑里的工匠们道别,向声音来源跑过去,“娘,我在这里!”
“娘办完事情了吗?”赵德昭牵上贺岁愉的手。
“办完了,”贺岁愉摸了摸他的脑袋,“咱们回去吃饭了。”
回去的路上正好经过一大片种着粟的地。
烈日炎炎,农民们却顶着大太阳在地里除草,挥汗如雨,那一个个干瘪渺小的身影,就像是一块块被烈日抽走生机的黑色老树根。
赵德昭愣愣地趴在马车的车窗上看着。
贺岁愉问他:“阿昭前些日子学了悯农,现在可会背了?”
赵德昭下意识背出那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阿昭从前在开封城里住着,没见过别人锄地吧?”贺岁愉将他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扒拉到耳朵后面,“现在明白这首诗的含义了吗?”
赵德昭回过头来,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因为受到冲击,也或许是因为愧疚,“明白了,我以后会爱惜粮食的。”
“天底下最苦的,还是农人,干最多的活,交最重的税,获得的却最少。”贺岁愉看着农人佝偻的腰背说。
“爱惜粮食是好习惯,”她看着赵德昭说,“但是娘想要跟你说的,不仅仅是这个。”
“阿娘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他家境贫寒,但是读书非常刻苦,在二十七岁那年考中进士,他批判土地兼并和赋税压迫,怜惜农人的劳动成功,常常痛恨权贵对百姓的压迫,苦恼自己无法解救水深火热的百姓,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
赵德昭迫不及待地问:“他是不是实现了年少时的志向?”
贺岁愉摇了摇头,“不,他成了那些欺压百姓的权贵们中的一员。”
“怎么会这样?”赵德昭难以置信。
贺岁愉:“这个人就是悯农的作者,李绅。”
赵德昭皱着眉头,“他写的诗句明明都是对弱者的怜悯与同情……”
贺岁愉:“他早年大概是真的那样想的,可是后来官运亨通,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卑贱贫寒、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就渐渐地忘记了初心。”
赵德昭眉头仍然紧紧皱着:“夫子从未讲过这些。”
贺岁愉:“阿昭要记得,若有一日,你能掌握权力,切莫忘记自己的初心,一定要始终同百姓站在一起。”
赵德昭看着贺岁愉温柔却坚定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阿昭记住了。”
贺岁愉带着赵德昭离开密县以后,又去登封和汝州转了一圈,赵德昭还挑了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说要回去送给家里人做礼物。
回到开封府以后,贺岁愉才知道陛下给赵匡义赐了婚,女方是滁州刺史尹廷勋之女。
众人都说赵德昭这次跟着她出门一趟长大了不少,并不仅仅指个头,更指的是赵德昭的明显比之前成熟的
性子。
贺岁愉帮着杜夫人一起筹备赵匡义的亲事。
赵九重在外征战,甚至喝不上弟弟的喜酒,仗一打起来,也不知道几月份才能归家了。
赵匡义的婚事结束以后,已经是秋天了。
贺岁愉自从入秋以来,便总是咳嗽,请了几个大夫,都说是普通的风寒,可是药方子开了一个又一个,药汁子喝了一碗又一碗,但她的病却总不见好。
她心底渐渐沉重起来。
“夫人只是普通的风寒,只是过度操劳,再加上忧思过重……”
大夫的话还没说完,何书翠就忍不住了,怼那大夫道:“你们个个都说是普通的风寒,那怎么病了这快两个月还总是不见好!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呐!这药方子若还是不管用,我就带人上门砸了你的医馆!”
那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姑娘何必如此跋扈?老夫从医多年,绝不可能出错,这就是普通的风寒!”
贺岁愉眉头紧紧皱着,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
这一咳便不得了了,咳出一大口鲜血吐在地上。
何书翠吓坏了,“姐姐!姐姐!”
第93章 第93章口口声声说是普……
口口声声说是普通的风寒的大夫,这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赵德昭进门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贺岁愉彻底昏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赵德昭朝自己冲过来。
“娘——”他口中喊着。
后来,眼前渐渐黑了下去,耳边的声音也消失了。
贺岁愉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闪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她同舍友们说说笑笑地走在路上,讨论着周末去哪里聚餐。忽然,画面一转,她藏在沧州城的巷子里,看那群乞丐们为争夺食物打得你死我活。
梦中场景混乱不堪,一会儿是窗明几净的教室,一会儿又是黑暗混乱的永兴城。
梦到很多过去的场景便罢了,她似乎还梦到了一些未来的、尚且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她看见赵九重病死在巍峨宏宇的宫殿内,看见长大后的赵德昭举剑自刎,鲜血喷洒了一地。
贺岁愉感受到温热鲜红的血似乎滴在了她的脸上,她的心像是被攥住一样,心痛得无法呼吸,贺岁愉在强烈的窒息感中惊恐地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看见坐在床边埋着头的男人,原本恐惧的心安定了不少。
她感受到脸上的湿润,抬起手摸了一把,原来是泪水。
但并非是她的。
赵九重感受到她的动作,抬起头,惊喜道:“你醒了?”
赵九重同大军一起回来,兴高采烈地回来,却得知贺岁愉病倒的噩耗,天都塌了。
贺岁愉看见他眼角的泪水,苍白虚弱的脸上笑了一下,“怎么哭了?”
“我……”赵九重张口欲言,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说出什么来。
“我睡了多久?”贺岁愉问。
“三天。”
“这么久啊……”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感叹道。
“大夫怎么说?”她看着停在窗边的一只蝴蝶,哑声问。
赵九重攥着手指,尽量在脸上表现出让人信服的表情:“大夫说你按时吃药,好好修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贺岁愉微微转头看向他:“别对我撒谎。”
赵九重顿住了。
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让他说不出话来。
“大夫有说,我能撑过这个冬天吗?”贺岁愉分外的冷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生命,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什么事情一样。
赵九重忽然愤怒起来:“那群庸医他们说的话必不可信!你当初病了那么久,他们什么都没诊断出来,如今他们的话也不必再信!”
贺岁愉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已至此,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现在实在虚弱,赵九重喂了她半碗白粥,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又喂她喝药,没喝两口就连带着不久前吃进去的白粥一齐吐出来了。
她趴在床沿边缘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单薄纤瘦的身子和窗台边振翅欲飞的蝴蝶莫名地相像。
赵九重忍着又快要流出来的眼泪轻轻替她拍背。
贺岁愉漱了口以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赵德昭今日随祖母一起去庙里上香乞求母亲早日恢复,下午回来到贺岁愉院子里看贺岁愉时,才听院子里的丫鬟们说二少夫人下午醒过一回。
他急忙往屋子里跑,却只看见了仍然躺在床上安睡的贺岁愉。
他一点一点挪着步子走到了贺岁愉的床边。
“爹,娘的身体……”赵德昭抿了抿唇,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声音沙哑地说,“大夫同你和祖母说的话,我听到了,娘会不会像祖父一样永远地离开我们?”
“不、不要胡说,你娘会好的,一定会好的。”赵九重魔怔了一样地说,也不知道是在劝说儿子,还是在说服自己。
赵德昭也同赵九重一起,坐在贺岁愉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贺岁愉。
浓重的中药味儿在屋子里弥漫,但是再苦的药味儿都比不上父子二人现下心里的苦涩,即将失去至亲的恐惧仿若看不见的大网,牢牢地笼罩着他们。
贺岁愉昏迷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赵德昭自从没赶上贺岁愉醒的上一次,就连学堂也不去了,除了晚上睡觉,一直守在贺岁愉的床边。
贺岁愉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
她又做了噩梦,梦到了将来的事情。
这次守在她床边的是赵德昭。
赵德昭原本正在另一边看书,注意到贺岁愉醒了,立刻放下书跑了过来,“娘,你醒了!”
贺岁愉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阿昭一直在这儿守着我吗?”
赵德昭重重点了点头,“爹爹早晨本来也在,但他吃过早饭以后出门去寻大夫了。”
“阿昭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贺岁愉虚弱却又温柔地夸赞他。
如果她活不过这个冬天,阿昭以后就没娘了。
在最后的时光里,希望他能感受到她这个母亲对他的爱吧。
贺岁愉撑着床想要起来,赵德昭见了连忙扶她坐起身靠在床头上。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话,贺岁愉零零碎碎问了一些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又叫赵德昭把柜子里的账本拿出来。
赵德昭劝她:“娘,大夫说了您要好好休息,现在就不要看账本了吧。”
贺岁愉:“不是我看,是我想让你看看。”
“我?”赵德昭惊讶。
贺岁愉:“嗯。”
赵德昭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听话走到另一边去,把柜子门打开了。
贺岁愉:“拿最上面那一本。”
赵德昭拿了过来。
贺岁愉:“这是我病倒之前,理出来的所有铺子的营收,你翻开看看。”
赵德昭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贺岁愉的意思,翻开了手上的账册,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尚且没有看懂其中的含义,眼泪就已经模糊了双眼。
很快,账册上的字迹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模糊一片,在泪水的映衬下变成模糊的阴影。
他摇了摇头,忍着哭声说:“我看不懂。”
贺岁愉:“没关系,以后会懂的。”
“如果娘不在了,这些将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学着去看,好不好?”
“不——”赵德昭泪水流了满脸,摇头,“这些都是娘的,娘一定要快些好起来继续做这些事情!铺子里的伙计、掌柜、瓷窑的工匠们都还等着娘呢!”
“先听我说完,”贺岁愉太过虚弱,也许是说的话太多了,说到后面,说话对于她来说似乎很显得费力。
“待我死后,你年龄尚小,这些东西大概会由你爹和你书翠小姨看顾,但你爹恐怕没空看这些,你书翠小姨大概忙不过来,你自己也要上几分心思,不要被旁人蒙了去,若你将来长大,能接过我的衣钵,继续替我做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想的话,那便将这些东西悉数变卖,留一部分给你自己,剩下的,若逢灾荒之年,就悉数都捐出去罢。”
赵德昭早已泣不成声:“娘……”
贺岁愉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替他擦去眼泪:“好了,别哭了,娘想睡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以后就叫醒我,我有事要跟他说。”
赵德昭乖乖点头:“好。”
赵德昭扶着贺岁愉躺下,贺岁愉很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子里十分昏暗,如果不是皎洁的月光照进来的话,恐怕什么也看不清。
贺岁愉看见床边坐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我不是说等你回来以后叫醒我?”
赵九重:“我一直守在床边,你什么时候醒都可以见到我,又何必叫醒你?”
赵九重点燃了不远处的蜡烛,“我听阿昭说,你有事情要跟我说。”
烛台离床边有些距离,烛光照到床上时已经十分微弱,所以这光亮并不刺眼。
贺岁愉脸色苍白,唇色也是白的,低哑地嗯了一声,“你凑近些。”
赵九重有点惊讶,下意识凑近了些。
她喑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清晰地传入赵九重的耳朵里——“我问你,你若是将来当了皇帝,把传给谁?”
赵九重登时弹开,吓得不轻,脸都白了,“阿愉,你病糊涂了不成?这种话岂是可以胡说的?”
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了,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贺岁愉却神色坚决:“你只消回答我,给你弟弟还是给阿昭?”
面孔虽然苍白虚弱,但是明显很清醒。
赵九重看着她素白的脸上,灼灼的目光,一时被摄住了心神。
“我不知道。”他说。
“若将来有这么一天,”贺岁愉攥住他的手,“你若是要把你的位置传给你弟弟,就让阿昭改姓,让阿昭跟我姓贺,不要封王,便让他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
赵九重愣住。
他还没完全消化贺岁愉的话,贺岁愉抓住他的手又紧了一些,像是使出了她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其他的原因,她的半个手臂都在微微地发抖。
“答应我——”她说。
黑黝黝的眸子在微弱的烛光下,映出点点水光,赵九重总觉得这双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悲伤。
赵九重:“好,我答应你。”
贺岁愉:“你发誓。”
赵九重:“我发誓。”
贺岁愉这才像是了结了什么重要的心事一样,稍微露出一点松弛的表情。
灯花炸开“噼啪——”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清晰,贺岁愉已经再次昏睡过去,赵九重坐在她的床边,却毫无睡意。
他的脑子里全都是贺岁愉刚刚说的那几句话。
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海中,纠缠着他的脑子,让他疑惑不解之外,又隐隐感到一丝心惊肉跳。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坐成了一座木雕。
蜡烛越燃越短,珠泪顺着烛身滚落下来,在烛台上积聚了厚厚的一圈。
几场秋风过去以后,庭院里靠围墙边的那几棵梧桐树的叶子逐渐变黄,在秋风刮过庭院时,“扑簌簌——”从树上掉落下来。
赵德昭自从贺岁愉病了以后,就沉稳了不少,现在看起来跟个小大人似的,若是他不说话,即便是赵九重,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九重不仅找遍了开封府的大夫,还请亲朋好友介绍,不惜花费重金从外地请了很多大夫来开封府替贺岁愉诊治。
但是没人能说得清楚贺岁愉身上的病症,明明脉象看起来只是风寒而已,那些诊过脉的大夫都说是风寒。
可是按照医治风寒的药方子抓的药,给贺岁愉喂了一碗又一碗,但是她的病却始终不见好,甚至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贺岁愉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赵九重见大夫说不出来什么,甚至求助于神佛,在庙里和道观里上香一柱又一柱,还请了和尚和道士来看病,可是仍然不见什么效果。
能试的法子都已经试过了。
老天要收走一个人的性命时,做什么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和毫无用处。
赵九重和赵德昭谁也没说出来,但是父子二人明显都为这一现状感到焦躁和忧心,却又强自压抑着这份焦躁,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当赵九重某一天忽然发现叫不醒贺岁愉的时候,这种焦躁,一瞬间达到了顶峰,打破了表面虚假的强撑着的平静。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尖锐银针从胸口穿过,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怀着一丝希冀乞求她还活着。
“阿愉,你醒醒——”他声音颤抖,推着她肩膀的手也在发抖。
明明是身形魁梧的男人,却在这一瞬间莫名地显露出几分脆弱和无助之感。
小赵德昭眼眶通红,也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贺岁愉。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口中不断的呼唤着:“娘——娘——你醒醒啊!”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丫鬟跑的气喘吁吁,仿佛有什么急事。
“二公子,大门外有个姓陈的道士求见!”
赵九重现下哪里顾得上这些,连丫鬟的话都没听清楚,下意识厉声回了一句:“不见!”
丫鬟还在喘着粗气,知道事情紧急又关系重大,赶紧补充说了一句:“那道士说他或许能救二少夫人!”
赵九重闻言,“唰——”地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丝毫形象不顾,从床边站起身,跌跌撞撞就往外跑,“那道士在哪里?”
那丫鬟赶紧跑着给赵九重引路,“就在门外!”
赵德昭听说有个道士能救他娘,朝门外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紧紧握住贺岁愉还温热着的手,把自己的脸贴在贺岁愉的手上,“娘,你一定要坚持住——”
第94章 第94章她做了个很长很……
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再睁开眼时,窗外正阳光灿烂。
她骤然感受到阳光,被刺激得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光线。
她看到熟悉的帐子顶,反应过来,她没死,她还活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热的,轻轻掐了一下,很疼,她不是在做梦,她还活着。
她撑着没什么力气的软绵绵的身子坐起来,正好赵徳昭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坐起来的贺岁愉,惊喜地扑过来,“娘,你终于醒了!”
小孩子趴在她床上嚎啕大哭,泪水浸湿了被褥,在绸面上晕开一大团深色的痕迹。
贺岁愉也忍不住流泪,她活下来了。
她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暗中捏紧了拳头。
她还没做完的事情有机会继续做下去了。
贺岁愉醒过来的时候,陈抟道长已经离开了。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贺岁愉有意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些日子,赵九重也不同意她再像以前那么操劳。
贺岁愉从前那么着急,只是因为害怕自己哪一天就没了做不完她原本计划好的事情,但是现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过了心里那个坎儿,反而能平静下来了。
她休了最长的一个假期,整个冬天几乎都待在屋子里,常常坐在门口,看着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从檐下飘落。
她倒不觉得美,只是在想,这样的一场大雪过后,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了。
地上累积了很厚的一层雪,小赵德昭下了学堂从外面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沓纸,远远便开始朝贺岁愉喊:“娘,先生给我这次的文章评了个优,还夸我写得好!”
显德五年的冬天眨眼而过,显德六年的春天来临了。
贺岁愉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在赵九重和赵德昭父子俩的监督下,她甚至比生病之前还多长了一点肉,现下看起来就正好。
开春以后,贺岁愉开始检查起开封府几个铺子,她大病一场,这么久没露过面,手底下这么多人肯定会人心浮动。
她去检查一
圈,让担心的安心,让不安分的安分。
与此同时,开封府却不知道从哪儿传出了“点检作天子”的流言,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贺岁愉出去巡视一趟铺子就听人说了三回。
此时的殿前都点检是先帝郭威的女婿张永德,也不知道他听说这谣言了没有,若是听到的话,现下应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夜里,贺岁愉一边坐在桌子前面看账本子,一边随口同赵九重提起这件事。
说着说着,她就琢磨出了些不同的意味。
张永德自从先帝仙逝陛下登基以来,就隐隐不服气,殿前都点检是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开封府忽然起了这样的流言,任谁来看都是冲着张永德去的。
可是无风不起浪,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背后……十有八九是有人在推动。
把张永德搞下去,谁最得利,谁就有可能是这背后的推手。
贺岁愉想到了这里,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赵九重,“这不会是你干的吧?”
赵九重自显德三年担任殿前都指挥使至今,张永德正好是他的上司,把张永德搞下去,他不就有机会晋升了。
“当然不是我!”赵九重当即反驳道,“你想哪儿去了!”
贺岁愉见他这模样,大概真的不是他,下意识问:“那是谁?”
赵九重顿了一下,说:“这流言是本来就有的。”
“我知道啊,”贺岁愉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支着下巴,“这么容易砍脑袋的流言,我只是觉得有谁在故意推动,不然不会传得这么厉害。”
赵九重沉默不语。
贺岁套挑眉,“你知道。”
赵九重忽然指了指天上,然后又赶紧低声说,“我猜的。”
贺岁愉瞬间明白了。
今上能力卓绝,只是并不容易相信臣属,不轻易放权给身边的人,何况张永德还曾经是与今上一起竞争皇位的候选人,陛下就没信过他。
所以事情的真相应该是开封府不知道哪儿突然有了“点检作天子”的流言,陛下便有意借着这个流言夺了张永德手里的权。
思考完张永德的事情,贺岁愉又联想到了赵九重身上。若不是赵九重之前在高平之战和淮南之战之中两次舍命救驾,也不能得到他如今的信任。
这样想来,赵九重如今的官职和功勋还真是自己一刀一刀砍出来,一战一战打出来的。
她又想起了他胸膛上狰狞的伤疤,不止胸口上,背上也有,也不晓得他当时该有多疼。
赵九重发现贺岁愉忽然不看账本了,坐在桌子前支着下巴看着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笑,忽然三两步跨过去,俯身把她抱起来,“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贺岁愉还在走神,就猝不及防被人抱起来了,没好气地锤了他一拳,“你——”
贺岁愉这一拳没用多少力气,赵九重又皮糙肉厚的,一点儿也不疼,反而笑得更欢实了。
赵九重厚着脸皮说:“反正你坐那儿也看不下去账本,一直看着我发呆,还不如早早上床歇息,还能凑近点儿看!”
贺岁愉脸瞬间红了,拧他胸口的肉,没好气嗔骂:“你个老不羞的!”
“呼——”他顺道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隐隐的响动在暗夜里分外明显。
张永德果然被夺了权,但是贺岁愉没想到,这块肥肉落到了赵九重身上。
有一种出人意料,但是仔细想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感觉,不过这个官职事小,贺岁愉心中沉甸甸的是另一件事。
赵九重在殿前司的官坐到头了啊,那么她所知道的陈桥兵变和黄袍加身,就快要发生了。
显德六年四月,陛下再次率军亲征辽国,取道沧州北上,直指燕云十六州。
五月,陛下突然重病,班师回朝。
显德六年六月十九日,郭荣病逝于万岁殿,时年三十九岁。
郭荣神武雄略,一代英主,即便是贺岁愉这个即将要从他的死亡中得利的人,也不得不替他感慨一句天不假年啊。
郭荣驾崩,郭宗训继位。
小皇帝才七岁,比她家赵德昭还小一岁,七岁的稚子能懂得什么,朝中大局一应掌握在了符太后以及宰相范质、王溥手中。
赵九重照往常一样一日日点卯、上值,在暮色时分回家,贺岁愉却感受到他似乎一日日变得沉默和沉重,时常皱着眉头。
主少国疑,政局不稳,就连贺岁愉也能感受到开封府的人心浮动。
天快要亮了的时候,赵九重忽然被噩梦惊醒,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帐子顶,急促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平缓。
贺岁愉感受到他的动静也醒了过来,“怎么了?”
赵九重哑声说:“梦见了昔年隐帝屠杀太祖开封府满门的场景。”
贺岁愉奇怪道:“你又没见过,怎忽然梦到这个?”
“军中亦是人心浮动,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昔年我们这些人随先帝拼杀,拿命换的官职与功勋,但是陛下继位,这一切与清零重来也无异了。”他轻轻感慨道。
“我如今靠着这些往日的功勋坐在高位上,但是焉知将来这些位高权重不会成为我的催命符?”
贺岁愉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位换了人做,好不容易建立的君臣信任就没了,如赵九重这般靠命换来的旧日功勋也不好使了。
昔年深受后汉高祖刘知远倚重的大将郭威,在刘知远驾崩隐帝刘承祐继位以后,深受忌惮,昨日位高权重都成了今日的催命符,最是怕功高盖主,所以最后落得个满门被屠的下场,即便郭威打入开封府造反成功,但是妻子儿子都回不来了。
贺岁愉目光灼灼:“你想做什么?”
赵九重不答。
呼啸的夜风吹过,天边微微发亮,新年的爆竹声在破晓黎明时分响起。
显德七年正月初一,朝廷收到消息,契丹和北汉联合出兵南下,宰相匆忙派遣赵九重率军北上御敌。
大军回来那日,贺岁愉正在庭院里剪花枝,听到小厮进来通报消息,她手里的剪刀“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也太快了。
正月初二早上走的,正月初三就回了。
不过干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动作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贺岁愉收到消息的时候,赵九重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开封府。
赵德昭也听说了消息,跑过来找贺岁愉。
贺岁愉安抚了一下他不安的情绪,哄他跟着她一起剪几只腊梅花插了花瓶给祖母送过去。
贺岁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恐怕年初那契丹和北汉联兵南下的消息也是赵九重派人放出去的,先帝刚去不
久,人心不稳,朝廷没派人核实消息,就匆匆派遣了赵九重出征。
这种紧要关头,贺岁愉知道自己不能出去添乱,就一直和杜夫人待在一起。
明明要是失败就是满门抄斩诛九族的大事,但也许是贺岁愉早就知道结果,所以并不多么害怕,只是被府里紧张的气氛感染到了一点。
历史中的某些重要事件发生时,而当自己身处其中的时候,也只是迟钝地觉得,这不过就是和往常一样平凡的一天。
可能很久以后才会反应过来,那一天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历史节点。
贺岁愉觉得赵九重最大的本事,就是他似乎很擅长兵不血刃地解决一件明明必须要发生激烈的鲜血斗争的事情,现在的陈桥兵变是这样,将来的杯酒释兵权也会是这样。
这是贺岁愉最欣赏他的一点,无论怎么样,能不死人或者少死一些人,就是好事。
在显德七年的正月,他兵不血刃地完成了一场兵变,这场兵变里,只死了一个叫做韩通的将领。
赵九重厚葬了他。
显德七年变成了建隆元年,皇位又换了个人坐,大周变成了大宋。
这不过是百姓们早已经习惯的事情。
在五代十国这个混乱的时代里,皇位更迭频繁,昨日你坐,今日我坐,明日他坐,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大家早已经司空见惯,谁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过,谁就是好皇帝。
贺岁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皇后。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是活得长好啊,若上次大病死了,这皇后的位置怎么能轮得上她坐。
赵九重登基以后,为了拉拢昨日同僚今日下属,并没有对朝廷大换血,大体上保持了原本的样子,只是提拔了一些自己的心腹。
饶是如此,他这个皇帝当得也并不安稳。
潞州节度使李筠起初归顺,而后又借一和尚之手筹粮筹钱,举兵谋反,听说他的长子李守节多次劝谏他却无果,还被他派来了开封府打探消息。
赵九重在崇元殿见了他,贺岁愉也在场。
内侍领着一个看起来比赵九重小几岁,大概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进来。
坐在上位的赵九重张口就道:“太子,你为什么来了?”
坐在一旁的贺岁愉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看了他一眼。
仿佛在用眼神说:零帧起手,太损了,老东西。
少年夫妻,相处多年,赵九重自然知道贺岁愉眼神中的意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跪在下面的李守节听到赵九重的话,瞬间脸色一变。
他当即以头触地,激动地说:“陛下此话是何意?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进谗言构陷臣父!”
李守节说是这样说,但是潞州节度使李筠起兵造反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如今朝廷上下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这样说的原因,赵九重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径直道:“我也听说你多次劝谏,但老贼不听你的,你父亲让你来,就是不再顾及你了,想让我杀了你。”
赵九重说的句句是实话,但是实话总是叫人难以接受甚至难堪的,李筠叫李守节进京就没想让他活着回去,最好是赵九重把他长子杀了,他造反就更名正言顺了。
李守节跪在下面的身体都僵住了,一动不动,跟一座木头雕塑一样。
赵九重:“但我如今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李守节垂着头,沉默不语。
赵九重:“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我还没当天子的时候,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既然当天子了,他难道就不能稍微让一让我吗?”[注]
内侍带着李守节出去了。
等人走了,贺岁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还让一让你,你当你是谁,他要愿意让你就不会起兵造反了。”
赵九重:“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劝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