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渐渐淡了。
萧清影抬起头,看向薄病酒与魔尊。
魔尊的身体陡然松软,迅速腐烂,散作飞灰。
而他手中的日箭通体发亮。
蓦地薄病酒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有惊天骇浪朝他涌来。
他下意识便抬手,心念一动,“去!”
话音方落,魑魅魍魉从他掌心散出,乌泱泱一片,迎向磅礴灵力。
相击的刹那,轰然炸开。两股力量向方圆百里扩散去。
在风暴中心的萧清影没有受伤,但她举目望去,便见除仰天崖外的地方都被夷为平地。
薄病酒缓缓抬手。
星光凝于指尖,身后星图骤现,星斗无数。
乌云散去,露出漫天群星,随他命令坠落。
孙诸仰头,眼眸里映出一颗颗朝他砸来的流星。
轰——!
轰轰轰——!
薄病酒手握日箭,魑魅魍魉环绕着他。
明明封印了魔尊,他却觉得头脑一片混沌,唯一的清明是无尽的喜悦。
见万物消亡的喜悦。
“薄病酒。”
忽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带着些微怒意。
这一声仿佛是鞭子打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突然回过神,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惊疑。
萧清影的手穿过魑魅魍魉,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就跟
她每次带自己飞的时候一样,行云流水。
“让它们停下。”她指的是漫天坠落的流星。
薄病酒心念一动,便再无星星坠落。
硝烟散去,他以为孙诸要么重伤要么跑了,却没想到他弓着身,在一个透明的穹顶之下,手中握着阵盘。
他所有灵力都用来供给阵盘,只为一件事。
保护身下的与天松。
“幽婼……”孙诸嘴角渗出血来。
“他还真痴情啊。”薄病酒呢喃。
萧清影:“魔尊在哪里?”
薄病酒将日箭递过来,“他被封印起来了。你刚刚怎么想到我可以封印他的?”
萧清影反问:“我只说了一个‘你’字,你怎么猜出来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小毛飘了过来,薄病酒庆幸:“毛啊!我还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小毛受了伤,现下没法说话,只能翻一个白眼以示尊重。
萧清影:“弈弓的神力在你体内,你便是它。我只是赌了一把。”
“赌一把……”薄病酒复述,忍不住笑了,“这听着可真不像你。”
萧清影不置可否,只挑了下眉。
薄病酒指着孙诸:“他现在算怎么回事?”
萧清影:“孙师兄,大势已去,你输了。”
孙诸不敢撤去阵盘,他警惕地盯着薄病酒,“师姐,我只是想她变成人,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这也算奢望吗?”
萧清影:“你不似元虚境的修为。”
薄病酒封印魔尊,得到魑魅魍魉的控制权后就突破了第九重,控制群星正是第九重的本事。
但孙诸是元虚境,半步破碎,就算薄病酒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个大招就把他打残。
孙诸扯了下嘴角。
就像突然撤去防备,他通身气场陡然变化。
“炼虚……”萧清影呢喃。
只是降了一个境界,天差地别。
“我谋划了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你绝对想象不到。”孙诸惨然而笑,阵盘疯狂运转,吸走他的灵力,他两鬓已经出现白发,“我知道我很心急,可是你明白孤独的感觉吗?师姐,你明白想触摸到一个人的感觉吗?”
萧清影:“……”
谋划这件大事,本就占据了他的心神,加上用自己的灵力反哺与天松,助化身化形,他没能突破元虚境也在情理之中。
他本就是顶级丹师、阵师、符师,用丹药掩盖自己的修为,却也伤了根本。
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薄病酒了,孙诸将手贴在与天松上。
“幽婼,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他呢喃着,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任灵力逸散,注入与天松里。
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形出现了。
萧清影警惕地看着化身。
现在,她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帮助魔尊?
因为她也情系孙诸,想为了他成人吗?
幽婼看了萧清影一眼。
她漆黑的眼眸没有半点情绪。
接着走到孙诸面前,蹲下身,透明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
“你做得很好。”她的口吻平淡,“睡吧。”
孙诸想攥住她的手腕,扑了个空。
化身冷漠地看着他停止呼吸,神魂散逸。
修士没有来世。
她转身,用无波无澜的眼睛盯着薄病酒,“你好,宿主。”
薄病酒惊骇:“啊?!”
薄病酒一时间消化不了化身就是系统的信息。
呆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化身开口:“你们有没有想过,没有黑暗,光明还能被称为光明吗?”
她缓缓抬手,翻转之间,方才薄病酒变出来的夜空轮转,又到了白天。
“冷,热,黑,白,正,邪,都是相对的,缺一不可。”天象随着她的话而变换,春天,冬天,黑夜,白天,逐一轮转,最后变成了满天星河,“天道要维护的便是这平衡。”
说完,她分别指了指萧清影和薄病酒,“你们俩一体同命,一起生一起死,你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平衡。”
萧清影心头一震。
这么说来,只要她还存活于世,薄病酒,不,应该说是魔尊,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萧清影提问:“薄病酒是魔尊吗?”
“是,也不是。”化身缓缓道,“你们是否觉得天道无所不能?其实,这世间也有天道算不准的。譬如……情感。魔尊关于过往的情感如此浓厚,以至于他违背了‘剧本’。过去的他,也就是薄病酒,逃到了另一个时空。”
萧清影:“可我们只是书里的人物。”
化身:“萧清影,文字也能长出感情,这件事你应当深有体会。”
这话令萧清影哑然。
薄病酒:“所以,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化身点头,“倒也不算亏待了你,薄病酒,你那个世界的妹妹活得好好的。”
薄病酒不明白,“就算这个世界需要平衡,但不都说正义永远是胜利的一方吗?你为什么要帮魔尊?”
“没错,邪不压正,可邪必须先赢,对吧。你可知缺了你这个半身,魔尊就不完整,纵他拿到了魔息也无法改天换地。而且,更重要的是重生的能量被萧清影分走了一半,可她绝对不肯复活魔尊。”
化身看向萧清影,“我说的对吗?”
萧清影神色冷凝,“没错。”
“其实,复活你的办法是我给祝绮罗的。我本意是用他们的飞升能量复活魔尊,但我没想到……”化
身无可奈何,“为什么你们人这么复杂?我只能抢来一半能量。祝绮罗对你的执念竟能硬生生撕走了一半,复活了你。”
萧清影呆了呆。
“绮罗……”
薄病酒:“那你是怎么拿回这一半能量的?”
“我没有拿回来的。”化身淡淡道,“必须她自愿。”
萧清影想到了薄病酒死后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问她是否希望他能活着。
“是那个时候。”她呢喃,“可是若我的能量给了他,为何我还活着?”
“你们俩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化身竟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你们之间的羁绊,就跟萧清影和薄冰的同心结一样。一个看得见,一个摸不着。萧清影,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你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你就是‘光明’。所以……”
化身转身看向与天松,“我可以接受这个办法。从此之后,薄病酒就是这世界的魔尊,你萧清影是正道之首。你们共同谱写这个故事,光暗交替,如何?”
萧清影皱眉:“你的意思是……”
薄病酒接话:“让我们俩演戏?”
“没错。我可以帮你压制他,这么一来你也是完整的。薄病酒,你在异世的身体已经火化了,你回不去。萧清影,一个你熟悉的人陪你演,总好过真的跟魔族不死不休,对吧。”
化身虽然在笑,眼里却没有温度。
萧清影:“可正邪开战,一定会有人流血。我们俩可以演,那些死去的人怎么演?”
化身一脸无所谓,“死了就死了,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况且人自己都在互相残杀,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而且,你既然要在乎这些人,那你也应该在乎魔族,在乎妖兽。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去在乎?萧清影,我一直在看着你。天道很喜欢你的一些想法,比如‘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萧清影呢喃。
薄病酒率先发难,“因为没办法全都在乎,干脆就全都不在乎?你这是什么歪理啊!”
化身蓦地伸手抓住了什么。
是一直在漂浮的小毛。
薄病酒着急:“放开它!”
化身听话地撒手了。
小毛赶紧回到他身边。
化身:“只要你接受我的提议,它就能活下来。薄病酒,难道你希望圣地里那只小狐狸永永远远地等一个回不去的心上人么?”
“是心上狐。”薄病酒吐槽,心情却沉重了。
这时,萧清影蓦地问:“曾经有人接受过这提议吗?”
化身眯起眼,“你想问,是不是有人跟你们一样?”
萧清影直视她的眼睛。
化身微笑:“天道的种子落到这个世界以来,有十个人接受了这个提议。你们是第十一、十二个。”
萧清影冷笑:“天道可以操纵凡人为荣?”
“为荣说不上。”化身坦言,“不过,慢慢感觉到了一点乐趣。”
薄病酒嘟囔:“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骂你。”夸她坦诚,骂她变态。
“薄病酒。”萧清影忽然喊他名字。
薄病酒看向她。
萧清影从未如此认真地看他的眼睛,“你想答应吗?”
薄病酒愣了愣。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安静下来,“你呢?”
他们俩都没说话。
却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萧清影转向化身,“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这态度,显然是答应了。
化身欣然,“请说。不过,以后你就是骊山掌门,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解答,不必急于此时。”
萧清影摇摇头,“你利用了孙诸吗?”
化身点头,“没错,他被你们所有人抛弃了,特别孤独。我虽然不理解人的情感,却知道怎么做。”
薄病酒:“陪伴?”
化身微笑。
萧清影:“你有爱过他吗?”
这问题可不像萧清影在在乎的。
但或许她是替孙诸问的。
化身双眸尽是疏离。
在听到“爱”这个字的时候,她眼中掠过深不见底的茫然。
“我不懂‘爱’是什么。”
薄病酒:“小毛,你去看看武洋怎么样了。”
小毛看着他,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
薄病酒赶它:“这事儿都要结束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快去看看武洋,那小子感觉凶多吉少。”
看来他们俩决定同意了?
小毛只关心薄病酒的安危。
至于这个坏女人,毕竟她的性命跟薄病酒连在一起,它就勉为其难跟着在乎一下吧。
见小毛走了,薄病酒看向萧清影,“你决定好了?”
萧清影点头,“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么?”
薄病酒摸着下巴,抬头看天,“最糟糕的就是大家都倒霉……但是吧,我愿意赌一把。”
萧清影笑了:“那就赌一把。”
两人走向化身。
化身伸出双手,示意他们各自握住自己的手。
但下一刻,两人穿过她的虚影。
化身愣了愣。
萧清影回头看她。
“人的情感确实很复杂。”她缓缓道,“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如此。”
她身后的薄病酒唤出星斗,引动群星,召唤魑魅魍魉将仰天崖围了起来,并用第九重搓出了一个巨大的行星。
化身忽然明白过来,意图阻止:“不——”
萧清影灵力从丹田散逸,浑身飘出淡淡灵光。
金丹期自爆,此生只有一次。她闭上眼,却觉无比平和。
灵力激荡的瞬间,群星坠落,行星砸下。
她和薄病酒在方才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既然天道的种子落下之际,人世间一切被它掌握。
那就摧毁了这种子。
不自由,毋宁死。
尽管两人隐约知道,他们活不了了。
可往后再也不会有新的人,同他们一样面对同样的抉择。
……
黄沙之上,一个少年背着箱笼,冒着大太阳赶路。
累了他便停下来,靠着戈壁休息。
蓦地,他感觉有什么从身下跑了过去,吓了一跳。
少年转身盯着戈壁,接连后退后不知又被什么绊倒了。
他头皮发麻,心想不会是遇到妖兽了吧?
可他分明听说浮图塔有一只妖王,管着手下妖兽不得攻击凡人……
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从戈壁后探出头来。
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
少年松了口气,温声道:“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家里人呢?”
小女孩不答,反问:“你要去骊山吗?”
少年点头。
小女孩摇头晃脑,两个发髻跟着上下乱蹦,“那你走错方向啦!应该往那边走。”
她指着相反方向。
少年尴尬,“谢谢你。”
小女孩盯着他,瞳孔有一刹那变成方形,“我看你长得就一副会迷路的样子,还是让我的朋友给你带路吧。”
话音方落,一只小狐狸从戈壁后走出来。
它摇晃着尾巴,懒洋洋的,示意少年跟它走。
少年愣了愣,抬头想问小女孩怎么回事,却发现她不见了。
狐狸有点不耐烦,叫了起来,催促少年上路。
少年这才想起浮图塔的一些传说。
据说,这妖王是只大毛狐狸;
据说,它有一只妖后,也是狐狸;
据说,它们俩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妖王等了妻子足足一千五百年。呃,是妖王自己让妖兽四处传播的,以彰显它爱妻;
据说,它们生了一窝小狐狸,这帮小家伙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人指路……
总之有很多据说。少年住在无异城,最爱去茶馆听修士们讲的奇闻异志。
他是个怀揣修仙梦想的凡人,此去骊山便是为了测试自己有没有修仙的资质。
见狐狸等得不耐烦,甩下他先走,少年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地跟去。
蓦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额头。
低头一看,是一粒种子。
大漠之中哪来的种子?
少年弯下腰,想把种子拾起来。
却忽然一阵黄沙刮来,他忍不住闭上眼。
等再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了。
可能是看错了吧。
少年不以为然,赶紧跟上狐狸,将漫漫黄沙甩到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