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史·明帝本纪:
长宁三十三年千秋节,齐王谋反,兵败伏诛。
裕王妃卒于乱,裕王大恸。
秋八月,明帝崩于紫宸殿,裕王即位,改元景平,即为昭帝。」
明帝的千秋宴戛然而止,宫城肃杀。“……”又来了,又打断!
江容抿唇,却又不得不重新开口:“还听了戏吟了诗作了对献了曲瞧了话本投了络子票尝了点心说了话。”
她干脆一气儿倒豆子似的连着没喘地报完。
错了半身的人终于是沉默了一下。
“哦。”他道。
哦?
问啊!怎么不问了!
这人还当真不问了,剩下的路虽然走得仍旧悠闲却是丝毫没打扰她。
江容狐疑,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引进男客席上前,她到底偷偷瞟了一眼。
身后人面色平淡瞧不出情绪,只一把玉扇摇啊摇。
“殿下请入席,稍后还有压轴戏。”
那人一颔首,不置可否。
萧显直瞧见她背身小心离去,才扯了唇角。
转瞬即逝,玉扇一收,人已经冷然进去。
昱王殿下也来了的消息传开,两边客人皆是坐不住了。
男客那边颇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女客这边倒是有些别样的心思。
李若芙凑到了陶夏知身边捅捅她:“昱王可是从来不参加私底下的聚会的,今日原也是没来,偏偏是姐姐抚琴后才来,这是为了谁呀?”
“别胡说!”陶夏知不动唇地要轰她走。
李若芙哪里肯走,她瞅着无人同她咬耳朵。
陶夏知本不欲同她多说,一听之下却是连表情都没管理好。
“噗!还是头一次瞧见姐姐这般惊讶神色,”李若芙笑道,“是真的,金绵不会骗人的。”
陶夏知却是拧眉。
那任江容,竟曾为人妇,如今还敢这般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镇国侯还当个宝贝似的要给她择婿,不惜拜托到了帝后那边。
若不是连侯爷也被蒙骗,便就是镇国侯有意欺君?!
“可有证人?”她问。
李若芙一愣:“证人?”
“若是平白造镇国侯府的谣,那可是够吃一壶的。”
这话像是才点醒了李若芙,她茫然摇摇头,陶夏知瞧她,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你呀,莫要道听途说,免得脏了自己。”
“我晓得了。”李若芙瘪了气焰,却是不死心,“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在外那么多年,若是什么也没有,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你们说人家嫁过人,却连人家前夫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更不晓得如何分开,是分了还是和离了,一问三不知的,若旁人多问一句,岂非是诬陷?万事要拿证据。”
李若芙点头应是:“知道了知道了,姐姐教训的是。待我同金绵再查清楚就是。”
陶夏知却是苦口婆心:“你呀,莫盯着人家。”
“嗯嗯嗯!”
知道她是没听进去多少,陶夏知却也没再说。
她端茶漱口,掩面之下想起方才瞧见的一幕,面上的笑意就淡下。
一个嫁过人的弃妇,凭什么能同那人比肩而立。
三次了。
花朝宴,宫宴,到如今的劳什子的抱璞宴,他分明待她不同。
不过苍天有眼,倒是给了她这般大的礼物。
只是这李若芙和金绵太废,竟是什么有用的都没查出来。
思忖间,席上哗然。
陶夏知抬头,正见东西间的隔帘撤下半数,小厮鱼贯而入,于众人面前的戏台子上平整摆了托架。
托架上一一摆上石头。
对,没错,就是石头。
“今日抱璞宴江容敬谢诸位应邀前来,方才侯爷已然送了紫金弓,江容这儿也有留给女眷们的一点小彩头。”江容一拍手,只见几人上前打开一图卷,乃是一副设计巧妙的头面。
“这是金玉楼的新设计?!”有人瞧见落款问。
“正是,”江容点头,“这是今夏金玉楼的新品,只是这副头面最为灵魂的乃是其中宝玉。”
“这只是图啊,虽然金玉楼的图样珍贵,可毕竟没有玉,如何可称彩头?”
“玉在这里,敬献大家,”江容让开身后的戏台,“这是江容给大家准备的玉石原料,人道是璞玉待磨,这玉石未曾切开前,谁也不晓得哪一块才是玉中王者,便就看大家今日的手气了,今日得玉中王者,便可拿走这设计花样,金玉楼免费打制。”
一时间女眷这边皆惊呼出声。
金玉楼,新品,整副头面,免费——
每一个都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偏偏现在还凑在了一起,怎一个震惊了得!
萧显眯眼,轻轻开口:“抱、璞、宴。”
唯有寒崇听见了,他就坐在自家太师身边,碍于身份正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对,我方才进门就晓得江容姐姐定不会叫我失望的!太师你知道不?这是在赌玉!赌玉哎!”
奈何兴奋难压,尾音都带抖。
这还不够,小太子攥拳,脸都红了:“太师,江容姐姐大手笔啊!”
可不是大手笔么,萧显想,原来搁这儿等着呢,难怪敢大言不惭说若是他对玉扇不满意,就重做到满意为止。
呵。撒谎精!
没有他在,她这不是更败家了?!
“太师你不高兴?”寒崇终于注意到自家太师的面色。
玄枵心道,当然啊,那可本来都是咱王爷的啊,这下好了,人人有份呢!
因是雨下得大,眼瞧着还得落两日,莫皇后便就免了她们的请安。
江容心下琢磨着那梦中诡异的结尾,又思及小太子的絮叨,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思来想去,她到底还是问莫皇后请了旨意。
“也是,你的铺子既是下月初八开张,是该要早些定下牌匾才是,既是请人墨宝,确实是自己去候着才是,”莫皇后往往外头天色,“不过这两天天气不好,你可再等等。”
“就这两日吧,臣女想着,如此许是也能用诚意打动昱王。”
话虽是这么说,实则连江容自己也不相信。
加上梦中的磋磨,此番心头更觉雪上添霜。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总该有个了解。
至于他是不是水从简——
江容扪心自问,竟也说不清何故探究了。
东宫内,少师正在授课,寒崇听着,瞧见另一边太师正在闭眼假寐。
今日大雨,哗啦啦吵得慌,太师却是来得早,这不,头位老师还没教完呢,他已经等着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来监督的呢。
“今日就讲到这里,太子殿下可还有问题?”颜松年收起书卷看下。
下边,小太子摇摇头,恭敬起身作揖:“谢过少师,学生今日都明白了。”
颜松年点头,复又看向边上的某位大佛,虽是那人没睁眼,他却是礼仪到位,躬身礼后才收拾了东西打算出去。
不想,假寐的人忽然睁眼,声音懒散响起,却是对着他的。
“颜少师今日讲的不错,守经达权,为臣之道。”
颜松年转眸。
萧显已然开扇轻摇,缓缓道:“上忠于君,修身其中,下利于民。颜少师也是有志之士,如今既有坦途,何乐不为?”
寒崇听着,身板子正了正,眼睛都溜圆起来。
却见少师和煦一笑:“昱王殿下心有丘壑,又何苦来哉?”
一时间,殿中穿堂风过,徒留空寂。
“殿下,任小姐求见。”宫人进来通报。
颜松年默而躬身:“微臣告退。”
殿内无人再答,直到少师已然离去,寒崇才听得一声:“哪个殿下?”
宫人一愣,不甚确定,正要回去再问,就听那头的太师懒洋洋挥手:“叫她进来吧。”
“是。”
江容等了半刻才被应许,抬头正见青衣男子出来。
后者对她颔首便就出去,不及回礼,宫人便道:“二位殿下正等着小姐呢,小姐随奴婢来。”
二位?
她本是掐着寒崇说的时辰来的,为的就是提前等着那人,以示诚意,这下好了,失了先机。
一进去就见几个宫人正在关窗,也是,外头风声雨声的,是有些喧闹了。
只是这关了门窗人鱼贯退去,整个殿中便就静了许多,江容只觉自己的脚步声都突兀了许多。
殿内倒是简单,只有层层书架和居中的太子座位。
边上另有几把太师椅并桌案,陈设明了。
其中一把那人已经坐了,此时正直直盯下。
他似乎很擅长与人对视,轻易不会撤开。
江容却是没这个本事,即刻就低头矮身行礼三步走:“江容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昱王殿下。”
寒崇倒是想开口的,可惜有太师在,轮不上他。
手里头还有作业呢,说话?说不了一点。
习字动嘴,要被罚的。
于是,江容只听得侧面那人道:“太子习字,任小姐此间位置,遮光了。”
嗯?
江容起身,又见得殿中烛台明亮,顿时懵了,再者说,这会儿阴天闭门关窗的,哪里来的光叫她遮?
怕不是此人瞧她不爽利呢。
看来是怪她耽误太子学习了。
江容暗叹一声,就说这六岁小儿的话不可尽信吧。
这下好了。
悔不当初,她应声往角落退去。
没退成两步,那人便又发了话:“小姐这是做什么?”
萧显曾养在皇后名下,所以皇后嫡子燕王死后,他算是有了嫡子身份。
一切都说通了,江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当年燕王因巫蛊之祸被杀;齐王因拥兵谋反自尽,裕王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千丝万缕皆为裕王算计。
而她裕王妃的位置,乃至未来皇后的位置,得空出来,笼络帮扶他登位大宝的权臣。
他远不是她认为的那般纯良。
原来,爱意作茧,皆是算计。
唯有她殒命一事为真。
第 72 章 脉象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是吃饱了。
“还吃得下饭,或许真没怎么?”凌霄叫小丫头收拾桌子。
“真没怎么。”江容重复。她试着对凌霄笑,“我再躺躺就好。”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回到这时候,至少她还能再吃十五年饱饭。
院子里一叠声的“娘子回来了”。看了看江容勉强至于难看的笑容,凌霄叹说:“罢了,你躺着,我去给娘子回话。”
霍玥来得很快。她不让江容起来,自己斜坐在床边,摸江容的手,摸她肚子,又探她的额头。
“还是给你请个大夫。”她说着就命人,“去拿二公子的名帖,到太医院请邹太医来。要快。”
江容没来得及拒绝。
她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小姐。小姐的恩赏、小姐的亲密、小姐的好、小姐的笑,小姐的期待、小姐的要求、小姐的命令……小姐的翻脸无情,小姐的恨与怨。
小姐待她好时,她便好。小姐要她死,她也求活无门。
请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她想。或许这一切,只是她近些日子惊慌过甚,生出的魔障。
会是吗。而不知从哪一年起,霍玥给她的赏赐里,也再没有了书籍笔墨这些东西。
上一世,好像从生下儿子起,她的人生,就只剩静坐在三间姨娘规制的屋子里,练字、看书、作画、看旧书、练字、做女红、看旧书、反反复复地看旧书……直到女儿六岁,来看她时,给她带了几册新书。后来,儿子也长大了,他们姐弟两个,会轮流给她送新书、送笔、送足够她练字作画消闲的纸——用他们并不比她丰厚多少的月例。
这些还没出现的礼物,也会随着她的记忆,一起带离这里。
江容的指尖悄悄伸向小腹。
她的孩子,不会再出生在康国公府,养在霍玥和宋檀手里了。
“江容?”霍玥的声音出现在门边。
江容立刻收回手指。
“江容,你在吗?”霍玥的语气柔婉低弱、带着哀求,“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让我送一送你,好不好?”
两个侍女停下手中动作,等待江容的回应。
“请霍娘子进来吧。”江容的声音传出房门。
霍玥眉头一跳,心口泛起微妙的不适。
十五年来,江容服侍她恭顺忠心,开口必称“小姐”“娘子”。甚至她已成婚五年,江容也做了二郎的侍妾,可江容情绪起伏不安时,还是会叫出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小姐”。
自然,谁家的奴婢也不敢当面称呼主人的姓氏。
可方才,江容称呼她为“霍娘子”。
——在萧显才收下她不过一夜的现在,甚至,她的人还在康国公府里。
等太医来的几刻钟,霍玥就先在江容房里用了早饭。
她用得不算香。漱了口,便重坐在江容床边,说些闲话。
“眼见又是踏春游戏的时间了,真想打马球。”她说,“这若放在前朝,别说女子婚后骑射了,便是嫔妃帝王、都有筵席间随兴起舞高歌的。”她抱怨起来,像未出阁的女儿与姐妹私语,“如今倒好,处处受限。”
江容安静听着。江容还不知道宋檀会来。
一日昏睡,到了月出中山、黄昏将歇之时,她反而没了困意。她不用人陪,两个小丫鬟已自去歇息。
总归是睡不着了。将绣墩移到窗前,在轻手轻脚推开的窄小缝隙里,她望着将圆的月亮,又想起了母亲,还有妹妹。
小姐出身永兴侯府,她和母亲、妹妹,都是永兴侯府的家生子。她们是世间最亲近的家人,血浓于水,即便分处两地,永兴侯府与康国公府之间,走路也不过两刻钟远。
从前,即便随小姐嫁了过来,她还能随小姐归宁,见一见家人。可自从做了侍妾,她就再难见到母亲和妹妹。
国公府的“女眷”,一个妾室,怎好随意出门。若在人家遇见一二男子,岂不有损贞洁?混淆了子嗣怎么办?
等到妹妹也做了妾,直到她死,她和妹妹,竟再也没有见过一次。
母亲去了,她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春夜的风仍有着侵入肌肤的凉意。抹掉冰凉的泪,江容正待阖窗,却忽见一个婆子闪过,跟着便是敲门声响起:“姑娘、姑娘,快开门!”
她声音里满是喜气,还有些急切的讨好:“公子来了!”
公子——姑爷——宋檀?他怎么会来!
江容大为不解,更没有准备,一时便着了慌。来不急把绣墩放回原位,她几步跑回妆台前,用力抹干泪痕,又忙去拉门闩。
姑爷虽是她的“夫”,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可她与姑爷并不相熟。姑爷来她房里,一定是小姐安排的。可是,为什么?
她知道,小姐要她生下子嗣。可小姐也明明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精神亦不佳,为什么还会让姑爷过来?
江容根本不愿在此时见到宋檀,更不想与他同床共枕、赤身亲近。她只是一个奴婢,隔窗拒绝公子,便为不敬,还有“恃宠”之嫌。更何况,她本没有什么“宠爱”可以依侍。
她只能开门,当面对宋檀请罪。
门闩得紧。这原是怕人突然入门做下的防备,现在却险些防住了江容自己。
幸好,在宋檀的脚步声才抵达门外时,门开了。
“公子恕罪。”江容立刻让在一旁,“今日身体不适、仪容不整,并非有意慢待公子。”
宋檀停在门边看她。
他无疑是俊美的,身长八尺、眉目清朗,曾得圣上亲口赞过“美姿容”。对他的身量来说,侍妾的这一间屋子未免有些浅窄。他站在门口,便挡去了大半洒进来的月光,他再向内一迈,房里的一床、一桌、一椅、一台、一柜、一架,便都失了从容,变得紧迫不安。
身为世家公子、皇亲贵胄,宋檀自幼养尊处优,自然不喜这屋子狭窄,每回来看侍妾,都未曾在此处留宿。
但妻子说,侍妾还无生育,不便抬举过甚,不如等她有孕,再搬新房庆贺,他亦思之有理。
总是阿玥的人,该给她两分宽容。
如此想着,宋檀便转身坐向床沿,淡声道:“起来,安置吧。”
江容肩头一颤。
她深呼吸,“公子,”抬起头,“我——”
“你‘病了’?”宋檀截断她的话。
他审视着她,看她眼下哭出来的红痕,又看她显然是准备入睡的衣衫:“做了噩梦,吓着了?”
这些话,若在以前,她听到便会心疼小姐。心疼小姐年幼失恃、失怙,虽有祖母抚育长大,悠游自在十几年,一朝嫁人,却多了许多说不得的委屈,连闺中最爱的游戏都要远了。
可现在,她只在想……她竟在想——
她有什么可心疼小姐的?
小姐只是不能随兴骑射玩乐,而她,连自己的孩子、亲骨肉,连自己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都不知怎么才能保住。
江容怔怔的,不答话,霍玥也并不在意。她又说起,下月初是大嫂独生女儿的生辰,要摆家宴。大哥已去了十一年,侄女都快及笄了,大嫂还想着过继一个儿子好承爵,两房尴尬得很,快不知怎么处了,她真不想凑这热闹。
江容攥紧了手。
她现在的手养着两分长的指甲,扎在手心是针刺一样的疼。她想到自己做妾的缘由,又品味着小姐的话——小姐是在提醒她什么?她以为的和睦、亲密,原来是带着刺的。可她从前从没有察觉过,所以,才在最后小姐雷霆震怒的时刻,迟迟不敢相信。
太医到了。
江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太医留了安神的方子,叮嘱多休息养神。
霍玥松一口气,吩咐人熬药,便自去做别的了。
江容闭上眼睛,竟昏然一眠。
正午起身,是一同做伴读丫鬟、相伴快十五年的玉莺来看她。
“你一向身子极好,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安神汤都用上了?”玉莺把饭碗筷子递给她,就让她在床上吃饭。
“没什么。”对谁,江容都只能说,“梦罢了,不要紧。”
上午吃得太饱,到现在她还不饿。她克制住了两口把这碗饭吃尽的想法,用筷子尖挑起几粒米饭。
这一切不是梦。不是魔障。
都是真的。
都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垂下眼眸说:“姐姐别担心。”
玉莺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碗。
一时用过饭,江容仍欲阖眼。玉莺知她精神不好,本想悄悄出去,放她歇息,思索再三,终究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吞吞吐吐说:“你别多想了,好生过吧……咱们娘子,不是那样的人。”
江容恍惚看向她。
“哎!”长叹一声,玉莺索性坐下了。
到底是十几年的情分,她攥住江容的手,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从你……好日子那天起,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我知道。但你想想,咱们跟着娘子的日子,已是极难得了。娘子是信你、看重你,才选了你……你满府看一看,想有这个福分的丫头……”
玉莺说了许多,江容只是听着。她知道,玉莺是为她好,才劝了这些话。现在,她想说自己不愿做妾也不能了。
况且,就算换到做“房里人”之前,十几年来,小姐对她如斯厚待、“恩重如山”,她该怎么拒绝流着泪许下诺言、求她做妾、求她替她生子的小姐?
事已至此,重来的这一生,她该怎么过、她能怎么过?
难道她要从现在开始勾引姑爷,与小姐争锋争宠,求一条活路吗?
上一次,她忠心了二十九年,小姐许诺过她的要紧的事,却几乎没有一件做到。
小姐分明应过,许她仍在侯府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妹妹放良自嫁,可不过两年,老夫人就强要妹妹做了她孙子的侍妾。只是小姐垂泪、含愧对她赔礼,她也只能体谅。
想来,她一个奴婢,当然也没有办法真和主人较真、翻脸。
而若她真得到了姑爷的“宠爱”,恐怕小姐更不会放过她在侯府的母亲和妹妹。
她的路,她的生路,她的活路……究竟在哪儿。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3 章 情绪
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触碰,像是小刺猬被戳到柔软的肚皮般猛地躲开,下意识用袖袍遮住小腹,支出全身的刺。
虽然她知道萧显趁她昏迷的时候,不知道都碰过多少次,他很是期待这个孩子,但她还是下意识的防备。
萧显眉头微蹙,看着她的眼神一怔,旋即眼色一变,“阿容,离家这么久可有想我?”
江容睫毛微颤,她肯定是想过他的,但是想他会不会寻到她,若是答了定是要大吵一架,她选择沉默不语。
青春妇人,孤枕凉衾,深夜沉沉,文人墨客总会借这些抒发心内寂寞。可守寡了十一年,康国公府的长媳孙时悦早已习惯了独自入眠的夜晚。其实,她连丈夫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
那毕竟只是短暂的四年婚姻。她十七嫁过来,先生下女儿,后来又怀了男胎。有孕不到七个月,那人就战死了。她受了场惊吓早产,儿子到底没有留住。
“是他宋家不仁,”倚在金线湘绣魏紫软枕上,孙时悦未染的指甲轻碰,“是他宋家对不住我。”
夜如浓墨,不见星月。空中乌云密布,地面寒风吹拂。在这骤雨将来的春夜,女儿已经熟睡,她披一件闪紫蜀锦团花袄,斜倚窗边,看鎏金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气,散入一室冷寂。
在她身边伴着的是年龄相仿的苏氏。苏氏并未成婚,却已自挽了发髻,在孙时悦对面安坐。
听娘子这一言,她面色未改,只轻轻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我看,不必担忧,二房明日掀不起风浪。”
明日宴请萧显,整座国公府直到二更才静下来,闹得人心慌,才叫勾起了娘子的烦恼。
“那毕竟是六郎——六殿下。”孙时悦笑了声,“杀了他的心肝儿,还想与他和睦往来,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但万事谁说得准。”旋即,她又有些犹豫。
苏氏不再出言,只默默看着娘子,也不再翻看书页。孙时悦手边也有一本书。但她手覆在书封上,只用素净的指尖把书角弯了又弯,半晌,才叹出一句:“若他还在……”
“若大公子还在,”苏氏接言,“娘子也不会在别人嘴里得知这样的要事了。”
“是啊。”孙时悦低低应了一声。
没了丈夫,其他还不算要紧,只这一件,叫她十一年都心里不平。但在这样要紧的时刻,这微妙的不适,霍玥并不方便宣之于口。
何况江容门外还等候着五六个萧显府的侍女,看情看势,都容不得她挑剔一个实际上并无错处的称呼。
房门从内开启,稳住不舍的神情,她缓步迈入。
室内并不凌乱。或者说,大部分东西都还安稳不动放在原处,完全不像一个将要长久离开的人在整理行装。霍玥本该为此惊讶。可她随即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江容。
那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她穿着绣金的上襦,碧色裙摆间悬挂着温润如羊脂的美玉。她梳着不算张扬的双刀髻,发间却有如指肚大小的珍珠镶嵌在赤金牡丹的花蕊上,即便没有日光照耀,也晃得人心一瞬间发慌。她碧玉做成的银杏叶耳坠轻晃。
那分明是江容。眉眼五官,都与昨夜离开时一般无二。可她用绮罗珠翠穿戴装扮起来,就好像麻容披上翠羽的新衣,人靠衣装,再也不是她身边那个低眉恭顺侍奉的丫鬟,而是已然成了萧显府前来做客的贵人。
……不知萧显给了她什么名位?
江容站起来迎接霍玥,霍玥便也忙快步走过去。
互相挽了手,霍玥又看见,江容的左手中指和右手食指上,还分别戴了黄玉和金丝嵌珠戒指。
“殿下待你好……”一面打量江容,她一面看了看屋内两个侍女,笑叹道,“我也就放心了。”
这明显是要江容支开侍女,单独说话的意思。江容当然领会了。可她只当自己没有理解,挽着霍玥坐,也用同样感叹的语气说:“今日一去,再不能像从前日日相见,娘子……”
即便萧显收下了她,他对康国公府的态度也未必有所好转——看他深夜离开康国公府,霍玥现下又显然在紧张便知道,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改变。霍玥想支开萧显府的侍女,单独和她说什么,也不难猜:无非是让她到了萧显府也别忘了她和霍家、宋家,这两家才是她的根本,她该多在萧显和康国公府之间转圜,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换在从前,霍玥说什么,江容就听命去做,根本不会思索这么多。
换在从前,即使一件事只对霍玥有好处,对她却有损害,她也会尽力完成。
可现在的她会想,凭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是康国公府的人了,霍玥亲手把她送给了萧显。那霍玥凭什么还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宁愿损害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两名侍女安静地垂首侍立,一眼也没有向床边多看。行李大半已经装好,江容也不急着赶时间,但她需要她们在这里。
想在萧显府生存下去,首先,她不能让萧显以为,她还心怀“旧主”,认为她自己也愿意做康国公府的奸细。
这样简单的道理,霍玥会不明白吗?
等不到江容开口,霍玥心里更添了焦急。江容只是低着头,她一时也无从分辨她是不是故意装傻,只能自己对两个侍女说:“我与她十几年的情分,一时倒舍不得。烦请回避,让我们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便看向江容。
这时,江容才恍然抬头,说:“先出去吧。”
“是。”侍女们悄然退出,却没有阖上房门。
江容不动,霍玥也不好亲自去关门,只好就这样放着。
经过这一节,她原本想说的话,也不便立刻开口,便先笑问:“怎么收拾东西好像什么都不拿似的,你就带这些走?”说着,便站起来行到妆台边,看着妆匣里的珠玉顿了顿:“怎么我给你的东西,一件都不带?”
江容今日穿用的裙钗,并不非常名贵,近似的她也给过江容好几件,只是江容从没用过,所以今日才叫她震惊。
“便不用,你也拿上,遇到难处,换钱、赏人,都是好的。”霍玥叹道。
“娘子的心意我知道。”江容轻声说,“只是不便带去。等我走了,娘子就叫人收起来吧。”
她是没有什么东西,除去要带走的两箱之外,几乎都是霍玥赏的。
上一世被关到田庄,霍玥什么都没让她带,她全身所有,只有穿着的一身衣裙。
礼毕,严嬷嬷和李嬷嬷恭请她坐,又请张孺人坐。侍女们上茶。
“厨上正备着娘子的早饭。还是娘子一路过来劳累了,想先歇歇?”严嬷嬷笑问道。
张孺人稍有复杂地放下了手中新茶。
“多谢孺人和嬷嬷们为我费心,我暂且无可回报。”江容含着歉意说,“我倒不饿也不困,只是想寻本书看。”
其实她更想把整所院子细看一遍,想到屋后的竹丛前坐上一会,还想逛一逛后院。但张孺人奉命来“陪伴”她,尚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不大好劳累人家一起走动。
张孺人微怔。两位嬷嬷也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稍顿了片刻,仍满面是笑地把她请到了东稍间。
这里被布置成了书房,书架上整齐放着不少新书。临窗有椅、有贵妃榻,阳光透过松枝温和照进来,窗前明亮又安逸。
挑书的时候,江容还能分神请两位嬷嬷快去补眠,又建议碧蕊和芳蕊也去歇息。
等挑好书翻开,她立刻就看了进去,也不知自己是歪身坐在了哪里。
从上一世被撵去田庄算起,她快四个月没摸过书了。
她这一看,就从巳初看到了午初。张孺人在她身侧贵妃榻上坐了,也握起了一本书。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而是全在一旁那个似乎沉浸在书里的新人——殿下的新宠身上。
就这样看着书,不说话,也不向她探问王府里的人和事,究竟是已经对在王府生活胸有成竹,还是对她有所防备,所以故意借看书逃避?
还有新人的年纪——
这样一张国色倾城的脸,宋家的男人,会留她到这个年岁还不收用?还是说,是康国公府为了给殿下赔罪,才从天下各处搜罗过来这么一个和姜侧妃有八分像的女人?
可话又说回来,她有这样的样貌,谁能留她过十五六岁?
思绪不断发散,却没人同她讨论。张孺人独个猜来猜去,有些没意思,也想自己的儿子了。
不知薛妹妹和乔妹妹是教他念书呢,还是带他玩呢?
女人、儿子……
孩子、妇人……妇人?!
难道、难道说——一个新的、大胆的猜测让她眉心跳动。她呼吸瞬时急促,抓紧了手里的书卷。
咽下一口空气,小心看新人并没察觉什么,她才忙松开书卷,把头撇向外,暗自深呼吸。
难道说,新人,她竟可能是,妇人吗?
若他还在,不管有没有用,今日请下萧显的便该是他,明日招待萧显的,更该是他们。
若他还在,这康国公府的中馈,婆母掌不了,当然要她来接管。
若他还在……不,只要她的儿子还在,这康国公府的爵位,康国公夫人的尊荣,自然会属于她,而不是霍玥与宋檀。
“要么,就守好二郎,宁愿没儿子呢,也一辈子不叫他有别的女人。”孙时悦突地嗤笑,“要铁了心和我争,一个丫鬟算什么,撒手给他三五个,还怕明年抱不上儿子吗?”
“我今儿听了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她笑对苏氏说,“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里了。我说呢,她怎么又没跟着来请安。”
她又笑道:“可怜我这二弟妹,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什么都舍不得,竟做出这些笑话来:让自小的丫头做妾,又不愿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盗铃,索性不给人家换屋子!可防这个有什么用?这才几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这若成了习惯,她怕不要哭的?”
“是。”苏氏笑道,“我还听见说,好像二娘子对江姑娘甩了冷脸,过后又去哄人了?”
“哈?”孙时悦真觉得有些趣味了,“他们倒玩儿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终需一眠。
虽有满腹心事,但伴着雨声,孙时悦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次日起来,雨尚未停。
这并非出不得门的大雨,康国公府的两个儿媳仍要卯时给婆母请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孙时悦仍在平常的时辰出门,只是路上难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时,看见二房夫妻已等在那里,小夫妻俩肩并着肩转身,好像方才在说什么私语。
而他们的半个妾,江氏,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独自撑着一柄素色油伞,站得离她主子有些距离,在雨里越显灰扑扑的,只有那一张垂着的脸,虽只露出半边,却仍有动人心魄的美。
孙时悦喜欢美人,尤其是与她没有利害关系的美人。江江容是美。可她只是丫头时还罢,现在她是帮宋檀霍玥生儿子、与她抢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没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旧是不能见人的,他们不过在院门外行个礼。
想到今日府里会有的热闹,孙时悦越觉没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儿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唤出一声,“请留步——”
“留什么步?”孙时悦回身挑眉,“有什么好说的?”
“这会儿又想起我有用处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殿下虽有个表姐弟的名头,到底隔着几层,关系早远了,并不比你们近,我们也不大有来往。再从出了那桩事儿,连我娘都不敢去触霉头,何况我!若要指着我和你们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连家宅内的事都不敢伸手,何况招待贵客这样大礼。”
霍玥面上红了又白,正待忍气再求一求,孙时悦留下一句,“宴请亲王,还是交给二郎这样活着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气得目瞪口呆,连连跺脚。
宋檀忙从后面扶住她,低声劝道:“大嫂不应就不应,本也没指望她。她心里有气,也难怪——”
“只她心里有气、她有难处,我就没有!”霍玥没忍住高声,“这事办成了,难道她没好处?她又想着爵位,又不出力,她就愿意以后做了当家夫人,外头还有一个开罪死了的亲王吗!她还咒你死呢——”
“小声些……小声!”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开我!”甩开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伞的丫头,扭头就走。
看一眼母亲的院子,宋檀跌足长叹,也只能忙在妻子身后追上去:“玥儿,你先别急——”
江容当然也跟了上去。
她没有提醒宋檀霍玥,他们吵闹的声音太大,确实惊扰了在佛堂里静修的夫人。
雨声打着伞,木屐溅湿了裙摆。同样的景象,“十五年前”,她当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连孙大娘子和霍玥的争吵,都几乎一字不差,霍玥与宋檀的争执,当然也与上次一般无二。
所以,她能确定“将来”。一天之内的“将来”。
只要她的行动也与上次毫无二致,那这次,萧显也会同样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转睛。
她需要萧显看到她。
江容委屈漫上心头,眼中含泪,“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与我和离。”
时至今日,暗镖背后之人尚未查明,但那暗镖是冲着裕王妃来的,她只要不是裕王妃,便能多几分生机。
萧显不敢置信,不明白她为何再度提起和离之事,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竟是还想与他和离。
他眸光微颤,看向她的小腹,“阿容,你我即将为人父母,你忍心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缺少父母疼爱吗?”
江容自是不忍,她眸光闪闪,大滴眼泪砸下,克制住想要将他激怒的情绪,坚定而残忍的说道:
“时至今日,我初心未变。”
“我想与你和离。”
第 74 章 置气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江容小口喝着茶,一口,又一口。
身旁的萧显已经喝干两碗茶了,显然渴得很。她也渴。
“今日没喝水?”萧显接过第三杯茶,侧脸问她一句。
“是我自己忘了!”江容忙说,“两位嬷嬷和碧蕊她们隔一会就给我送茶,我、我看书入迷,忘喝了。”
一面回答,她一面努力掩住惊异:
原来萧显也会说这些吃饭喝水的小事?
他不该像昨夜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只在一些最关键的事上开口……或是像方才和张孺人说话时那样,只问一句“有事无事”吗?
这出于意料的待遇,是因为她像姜侧妃?乔娘子忙忙乱乱端起茶杯,杯身与杯盖“叮铃铃”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薛娘子抽出手帕擦拭茶水,心里还惊慌不定,乔娘子已把茶杯放在一边,大着胆子开了口:“姐姐、薛姐姐!王妃没了……对咱们不是好事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样这么想?”
“哎!”薛娘子发急,“嘘!”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哎呀,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谁能听见。”
乔娘子虽这么说着,到底把声音低了些:“你难道忘了,殿下才大婚那年,她的人就克扣咱们的用度,寒冬腊月,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不是张姐姐拼着得罪她告诉殿下,谁知道咱们现在活不活着,活在哪儿?殿下说她御下不严,从此不许她执掌中馈,她难道没恨上张姐姐和你我?幸好来了位姜侧妃,她一时顾不上咱们了。姜侧妃被她弄死了,她不死,等缓过这口气,她还是王妃,难道就能容得下咱们吗?”
“理倒是这个理。”张孺人突然开口,“可你不看看新人的出身。”
“她是康国公府送出来的人,就是先王妃的娘家人。”她左手紧握着右手,嘴唇紧抿,“今日我探问她出身来历,她只说自己跟‘娘子’上过学,偏不说究竟服侍过谁。正好我看她并不像十五六的女孩子,至少有十八·九岁了。我本以为她是霍娘子的陪嫁,可细想一想,以她的年岁,若说服侍过先王妃也不奇怪。她若还活着,正是二十有一。她丢了执掌中馈之权,难道没和宋家哭诉过?宋家怎会不知咱们和先王妃的恩怨?”
她看向两个“妹妹”:“今日她入府的排场,虽比不得姜侧妃那时,可才入府就独住一处,十几个人服侍,家具摆设就不说,连茶都是今年新贡的‘碧涧明月’的尖儿——今日之前不算殿下,这府里还没别人尝过一口,连李侧妃那都没有。不但叫我去陪伴,还有严嬷嬷和李嬷嬷随身服侍着,这等恩宠,难保不又是一位姜侧妃!”
“若她叫殿下忘了姜侧妃,重想起先王妃的好来……”
张孺人右手成拳砸了砸腿,不再说了。
室内重回安静。薛娘子和乔娘子面面相觑。萧显手边的酒壶已空了一个,江容还在吃第一碗饭。
她午觉睡得长,下午又是一动不动看书,并没觉得很饿,一碗饭已是有了五六分饱。她知道这一年来,萧显纵酒无度,却不知他这一顿会喝上多少,喝到什么时候。
若她早早吃完了,萧显却还不足,她没东西占着嘴,免不了要陪萧显喝上几杯,还得找话说。
可是,她能和萧显说什么呢?
那一杯烈酒下肚,她喉咙和腹中都热辣辣的,心里那股轻飘飘的劲儿却安稳下来了。
能像萧显府的寻常妃妾一样生活,自由在府里见人,甚至自由走出府门,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好消息。但这份“自由”仍有前提,那就是,萧显还喜欢她,或者说,愿意把这样的生活一直赐予她。
萧显收下她,无非是因她这张与姜侧妃相似的脸。而对萧显和姜侧妃之间是如何相处,她当然一无所知。
她也当然不能把自己当姜侧妃。她只是康国公府送给萧显的一个寻常奴婢。
她对萧显的喜好,也还是一无所知。
她能说什么,既有趣,让他愿意接话,又不犯忌讳?
说她看的书?
——萧显六岁即在上书房读书,文武双全,愿意与她讨论那些文人游记、传奇故事吗?
问萧显今日做什么了?
——这似乎算探问他的行踪。
提一提府里其他人?
——又像在打探萧显府的消息。
要问嬷嬷们和碧蕊、芳蕊会一直在她身边吗?
——那便是入府第一夜,就在关心自己的名位了。
一碗饭终究有限,江容终于吃下了最后一粒米。
她磨蹭着,还想再添半碗,又怕萧显尽了兴,她还没放筷子,让他觉得耽误了时间。
手边酒杯满着。她端起来,假做抿了一口,借机悄悄看一眼身旁。
可萧显就像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竟又同时看向了她。
“殿、殿下……”杯中酒气辣得江容声音发哑。
“江氏。”萧显皱了皱眉,改口叫她,“江容。”
“殿下?”江容放下酒杯,转向萧显正坐。
“不必这么紧张。”
萧显一手搭上椅背,离得远些看她,挥手令其余人等退远。
一样明亮的灯烛,此刻却未能再给江容温暖。她顺着萧显的话,放松了肩背,挺直腰回看他,手却仍在袖中交握,手指叠缠。
萧显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过,盯住她的脸,似有些许疑惑。
可他开口时,声音却不似昨夜看到她的第一眼,唤出“颂宁”时带着犹疑。
他似是在发问,声音轻,语气却十分笃定:
“你挨过饿。”
不必江容回答,他已冷笑出声:“宋家的人,是很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相比于“新人至少有七八分像姜侧妃”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张孺人方才的分析虽然也叫人心惊,却到底逊色了一筹。
“虽然是这样说,可到底还不确定,只是猜测。”薛娘子坐到张孺人身旁,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就算她真是先王妃的人,殿下今日偏叫姐姐去陪着她,可见府上这么多人里,殿下还是惦念着姐姐的。不然,就该叫李侧妃去。我猜,或许殿下是想让姐姐同她交好,也是要告诉新人:来了萧显府,就是府里的人,别再惦记来处?”
她自认思索得仔细,话说得也贴心。
可张孺人听过后,在她掌心的手一动,面色似乎又难看了两分。
“……姐姐?”薛娘子不由更放轻声音。
“我——”张孺人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最终,还是看向别处,说了出来,“可我今日,只怕,已经得罪她了。”
薛娘子一惊,还没再张口,乔娘子已惊问:“姐姐,这是怎么说!”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就趁殿下方才回来,还没和她说话的时候,提了一句大郎上学的事。”张孺人声音发闷,“这就算没打招呼,直接借了她的恩宠了。”
薛娘子有一会说不出话。
乔娘子站起来,一起挤到了张孺人身边。
三人你挽着我,我握着你。
过了片刻,终究还是薛娘子先开了口,说道:“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是你借了她的,其实,是殿下叫你去陪着她,原是你自己的机会,没有靠她什么。这才第一日,谁都和她不熟悉,姐姐就是这府里第一个同她说话的人。姐姐爱子心切,这府里的女人,又有谁不想要个孩子?想来她会懂的。至少,不能连她什么态度都不清楚,咱们自己就泄了气了。”
“是啊是啊!”乔娘子连声附和,“何况说起先王妃,我又想起来,她也去了一年多了,咱们府里进了新人,殿下才二十二,若好了,定要再娶王妃的。这府里又要变天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正是这话!”薛娘子忙说,“姐姐生的可是殿下的长子!哪一位新妃能全无芥蒂容得下?正是云家三小姐也十五岁了,我不信他家全无送女儿进来的心思。虽然太后娘娘的娘家人是更金贵,可若真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进来——那也是殿下的亲表妹,只怕比先王妃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张孺人耳朵里嗡嗡一片,心里也更乱。
她想说先停一会,让她想想,偏乔娘子新的一句已经说出了口:“总归咱们也没恩宠,不过靠着姐姐和大郎,就去试试和新人交好能怎么样?若能成,新王妃入府之前,咱们也算多个靠山了!”
这话像多宝阁上的石头盆景,是漂亮又合适,却沉重地压在了张孺人胸口,让她又闷,又觉得心口发冰、发凉。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薛娘子瞪了乔娘子好几眼,偏她一次也没看见。
现在话说出口,落地难收。
她只能看着张孺人把手从她们手里抽出来,站起身,笑了一笑:“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得回去细想想。你们快吃饭吧。”
说完,她不待薛、乔两人反应,便自己掀开绸帘,快步离开了这三间屋子。
薛娘子想送人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乔娘子还乍着手发愣,只得无奈走回她面前:“你说话就不能长点心呀?咱们是有名无实,没有过恩宠,张姐姐可是确实得过殿下恩幸才有的孩子!”
看她还懵懵懂懂的,一脸茫然,薛娘子只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我是不奢望殿下恩宠了,难道张姐姐和咱们一样?她就不为自己,只为大郎,她也要盼着殿下还能再来!可殿下偏偏不来,从姜侧妃去了,连大郎也不来看,你这话,不是往她心窝里戳吗?”
乔娘子终于明白了,更慌了神:“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薛娘子叹道,“一两句话,张姐姐还能认真和你生气?你又是无心的,这话也不能摊开说,明日也就好了。”
“吃饭吧。”她道。
“看了什么书?”萧显放下茶杯。
“上午看了《澧江游记》,下午是《东游新编》。”江容忙说,“《东游新编》还只看了第一册。”
这两册书都不算薄。
萧显看一眼四周,找到书房的位置。他眉眼间稍有不耐,示意江容跟上,其他人止步。
确认了书的厚度,他问:“和张氏没话说?”
江容张了张嘴。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满张孺人?还是敲打她?她该怎么答?能照实说吗——
“照实说就好。”萧显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翻着书笑了声,“难道我还去和她告状?”
这笑像是觉得有趣,但更像是在嘲讽。可江容的心突然静了。
这个说话冷淡、眉梢眼角总是带着审视和嘲讽的萧显,她还看不懂的萧显,似乎比几十年来亲热地笑着、搂着她的霍玥,更好打交道。
“才相识,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江容道,“也是我想看书了。其实,是我冷落了她。”
“实话?”萧显看她。
“实话。”江容仰起脸。
“不喜欢她?”萧显合上书封。
“这、这倒也没有。”
江容谛视自己的内心,斟酌用词:“是还没什么话说,但……”
她确定:“也没有不喜欢。”
是这样。
哪怕这一整日张孺人都在见缝插针地试探,哪怕这一整日,她的每一句话都暗含一个陷阱,哪怕告辞之前,她还用她做话题和萧显开口,但江容对她,并没有真正感到厌烦。
即便要用尽心机斗智斗勇、处心积虑地谋算,也比被放在三间屋子里,不敢对周边发生的任何事张口、不敢与做了管事娘子的旧友多加往来生怕惹霍玥不快,甚至不敢和自己亲生的孩子过于亲密,渐渐地,不敢过问还身在永兴侯府的母亲和妹妹,只是枯木一般坐着、看书、坐着、呆望……要好得多。
“爱看书,就多叫人送来。”萧显把书放回案上,“你不用人陪,明日起,就不必叫她来了。”
他向外走,江容便忙跟上。她心里的震惊满到快溢出来。原来张孺人真只是来陪她的,不是监视、看管?
若她没理解错,那她在萧显府的身份,不就是……寻常的妃妾吗?
一种轻飘飘的、暖洋洋的、陌生的、或许叫做“自由”的快乐,一丝又一丝、一缕又一缕,充盈了江容的胸口。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身体这样轻,灯光这样暖,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她的脚步也轻得要飞起来,开口也分外轻松:“殿下——”
“嗯?”萧显落座主位。
“张孺人今日提起,柳孺人也爱看书,说我或许同她说得来。”江容胸口“砰”“砰”“砰”地跳,两颊染上生动的红晕,“我才来,还没拜望过李侧妃,就去拜望柳孺人,会不会有些不妥?”
她缓一缓,想让自己没那么激动,可她的脸映在萧显眼中,唯有那双眼眸最为闪亮,像盛满西陲城外最澄澈的星光——
只是在王府里走动见人,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萧显双眼放空,心中轻轻一动。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5 章 心软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哦,不是离家出走,是一别两宽。
那封放夫书,是她亲手写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那个人,那个人他明明是……
“哦?”帝王意外,“昱王的意思是?”
不仅是帝后,便是下边众人亦是仰首以盼,等着这位向来事不关己的王爷后话。
下边,陶夏知目光微动,手中的帕子微攥,一瞬不瞬地跟着众人望向那帝后身侧的身影。
“字面意思,”酒盏里的酒水未动,又被重新搁下,男人往后慵懒倚上,“陛下和娘娘这鸳鸯谱点得委实够呛,莫不是赶着要替新任少师撑腰吧?”
他虚目一瞥依旧正襟危坐的颜松年:“啊,也是,寒门难为啊。”
噎人,便是帝王面前,也未留分毫情面。
“这……哎呀,昱王真是……”
“怎可如此妄自揣度圣意!”
议论声起,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
“狂悖至极,狂悖至极啊!”
说话的是当朝御史,老头儿已经兀自气极,险些就地参他一本。
还是身边另一同僚按住劝着:“莫动气,莫激动!陛下还未说话呢。”
“是呀,昱王一直如此,您老冷静些。”有一人跟着劝。
耳畔喧杂,江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闻着此声才似是被拽回了魂魄。
是了,那位是一直高高在上的昱王殿下,是大兴唯一世袭罔替的外姓王,怎么会是她那随手抓来的码头劳工,又或是,连太子都敬三分的昱王,怎会屈就江府两年,甘做赘婿?
这世间人万千,便是容貌相仿,声音相近,也不得这般荒诞。
抓回了一丝神识,江容兀自冷静下来。
她收回发愣的目光,没再看那位“口出狂言”的昱王殿下。
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此人远比传闻里更加嚣张。
早闻大兴新政三年,陛下有意广开门路,可到底门第之深非一日之寒,在朝为官者关系盘根错节,一个朝廷新贵究竟何去何从,明眼人都仔细瞧着。
在座能说上话的人物,便好比商会的领导者,总有掌舵的心思。
只是朝堂之上,还有陛下。
陛下的心思难摩,便是猜出一二也没有这般广而宣之的道理。
说了,便是大不敬,更何况他还语出惊人,姿态不羁,投进大狱也不为过。
思忖间,果见龙颜大怒。
“依昱王之意,倒是朕与皇后的不是了?”
下边顿时沉寂,任徵带头跪下。
江容立即伏地,脑门点地,便听那人竟是笑了:“陛下这般理解,也无甚不可。”
满殿的朝臣与家眷宫人皆埋首,半丝大气也不敢喘。
“好!好!昱王好本事!”帝王的声音已是威严至极,“既如此,朕给你时间解释。这半月你就回府好生想想措辞再来!”
罢了,宫人一声起驾,紧跟着,竟是男人不紧不慢的应声:“微臣领命。”
一场盛大宫宴,竟是就这般仓促结束。
连众人恭送之声都带着颤颤,半晌也无人起来。
唯有一人须臾之后缓缓拾阶而下。
“昱王!你如此狂妄,可曾想过兢兢业业为大兴立下汗马功劳的先昱王殿下!”
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众人皆往老人身上望去。
御史大人白须直抖,已然目眦欲裂,他伸手指着绯色华服的男人:“老夫有生之年,必得叫你低头认错……咳!咳咳咳咳咳!”
“祖父!”一个姑娘上前扶住老人,“莫说了。”
“林御史,”男人却是一哂,“你问本王可记得家父?自然记得,不然,本王拿什么狂?”
“你!你!”激她去跟昱王死缠烂打么?于她何益?
“昱王殿下到——”
突然的高喝叫江容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是通报。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莫名惴惴,原先还带着点闲散的旁观心态顿时一扫而光,竟是无端退了一步,低头与那陶秋临一并做了鹌鹑。
余光中,来人依旧是张扬的一身锦袍,修长指腹捏着的玉扇流苏迎风翻飞。
江容却也只瞧到了这,视线再没往上。
萧显垂眸瞧了那人一眼,须臾就躬身礼下。
再掀眼,却是笑了:“娘娘,今日这亭中——是考校太子,还是少师?”
“御史大人回去好生养着,今后要参本王的机会多得是,你可得撑住了才是。”
“萧显,老夫说到做到!”
本已要离去的男人顿步,他倏地扭头。
江容不察,懵懂撞进他眼中。
像,太像了。她似是被定了桩,就这般眼瞧着他阔步而来,伸手执了她未碰的酒壶。
他一手执壶,又拣起御史大人案上的酒盏塞进老人手中。
铛的一声,萧显的声腔闲淡:“一把年纪,倒是热血,本王敬你。”
“哎!”江容回神,小声惊呼一声,只是尾音又被男人下一瞬的动作生生压了下去。
喉头滚动,是酒水灌下。
——是她多虑了。
记忆里的那人是滴酒不得沾的,沾了半点便是浑身的红疹,甚至直接低烧不退,得熬上大半日才能好转。
可面前的昱王……今早上这道咸香扑鼻的火腿鲜笋粥,就是昨日江容写的菜单里的。
如今正是吃头一茬鲜笋的时候,火腿和鲜笋切丁,用鸡汤熬软,再加些干贝和虾酱。
只这一碗,山珍与海味皆齐全了。
萧显不知情,喝粥时被鲜得一顿,问婢女今日这粥是谁熬的。
待听闻这是少夫人给的方子,萧显就不意外了。
也对江容的“本事”有了更全面的认知。恐怕,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她没吃过的。
也幸好昨日让她写了菜单,以便日日都能吃到她爱吃的。
不然,江家女儿出嫁,倒是被侯府给亏待了。
此时,江容被饭香味吸引起床,晚桃和早晴两个齐上阵,给她更衣梳发,速速收拾妥当。
今日身穿樱粉貉袖的江容如穿花蝴蝶一般,脚步轻快,从内室翩跹而出。
萧显睨了她一眼,不好评判她赖床的行为。
不说他自己,就是萧盈萧晟他们,五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好在是在自己房中,就随便她折腾吧。
不用任何人安排,江容很快主动落座。晚桃用热水烫热了碗,从瓷盅里给她盛了粥。
江容一双手捧着暖融融的热粥,眉眼弯弯,用瓷勺舀着慢慢地吃。
萧显就坐在她身侧,即使不特意去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萧显规矩久了,看到她这样散漫的,一时的确不习惯。
但不可否认,她的笑颜生动,像从窗柩照进来的暖阳。
江容终于在侯府吃到了满意的吃食,笑得得意。
“夫君,怎么样,这粥好吃吧?”
菜单册子上这道粥,她不仅让人写了配料,还特地交代,鸡汤与泉水各一半,粥里不加盐。
有火腿丁、干贝和虾酱的咸味化开,足够了。
如此一来,各式底味融合得刚刚好。
粥刚入口时,虽然味道淡但是鲜,越是往后吃,越回味出滋味来。
放在早膳期间吃,最滋补舒服。
萧显点头:“你的品味,自是没错的。”
江容漂亮的桃花眼微睁,喜上心头。
“‘品味’,夫君居然用这个词夸我,真是嘴甜。”
她说得很真诚,肯定是打心眼里高兴,才说出这种话。
没有戏弄的痕迹。
萧显手上动作顿住,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多余。
栖迟居里在他身边伺候的人看了,都低下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笑。
除了少夫人,也没谁会如此直白且大胆地夸世子了。
世子谦谦君子二十年,遇到少夫人这样难以捉摸的有趣人,像是地上跑的遇上天上飞的,毫无招架之力。
因为江容起得晚,她才吃没多久,萧显就已用罢饭了。
席上有人时离席是无礼的行为,所以萧显只能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她。
按说,有人坐身旁看着等着,被等的人多少会心急,快快吃完了事。
可江容又不把萧显当外人,他是她夫君,等她天经地义。
所以江容一如往常,慢慢地吃,慢慢地品。
看到萧显偶尔看她,她还回以笑颜。
萧显虽然年轻,身为威靖侯世子多年,权势浸染,有所积威。
他不笑的时候,生人勿近,看着令人忌惮。
他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江容用膳,让身旁一干人等看了,心头都有点发怵。
世子是不是在不喜少夫人用饭太慢了?
小柳氏有些心惊,可她又不忍心催促江容,只能等在一旁干着急。
她心里向着江容,却也不想让外面的人因为这点小事,看轻自家姑娘。
有两回江容对上她的目光,小柳氏知道自己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她希望江容看出来。
可江容向来心大,迟钝惯了,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又怎么会多想?
在怪异的气氛中,江容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
昨天她没怎么进食,今天终于有了饱腹感。
漱口完毕,江容站起身来,捧着踏实了的肚子一脸满足。
看萧显起身往外走,她正要跟他说的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夫君,你去哪儿?”
“练武消食,你也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萧显这顿早膳用得有些多,按他习惯,以往赋闲在家,都是要多多习武强身的,更别说饱腹之后。
人多用了饭,身子就沉,就算是出去走一走,也好过在屋里坐着。
谁知,江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去吧,我不去。”
她拒绝得干脆,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乐意动弹的懒骨头。
萧显没管她,自行出去了。
江容独自一人乐得轻松,往暖暖的榻上一躺,再抱个暖炉,捧一本画册。
美哉,妙哉。
她正看着画册,余光看到小柳氏的身影矗在一旁,似乎有话要说。
江容放下画册,疑惑:“嬷嬷,有什么事吗?”
小柳氏为难,反复斟酌措辞,才躬身谏言。
“少夫人,世子这里规矩重,与家里不同,咱们或许稍微注意一些,免得落人不喜。”
“谁不喜,有人说我闲话了?”江容坐直身子,刚才还有笑意的面容倏然变得正经,还有些紧张。
小柳氏忙解释:“没有,只是奴婢多操了几份心。”
小柳氏是江容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姑娘出嫁,小柳氏就是江母放在江容身边帮衬她的人。
不仅要好生照看她,还要多多提点,帮江容在侯府稳稳立足。
她出声提醒,并不是她自己觉得江容那样做不对。
在小柳氏心里,把江容看作自己亲女儿一般疼,无论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只是,她要防着有心人把这事小事化大。
尤其顾忌的是世子对江容的态度。
听闻小柳氏只是担心,江容明白过来。
“嬷嬷,你是怕世子他对我有意见?”
小柳氏点头,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却有几分苦涩。
她担心这话会伤了江容的心。
谁知道,江容一句话把小柳氏吓得不轻。
“那等他回来,我自己问问他。要是他不喜欢,我就改。”
小柳氏蠕了蠕嘴唇,半晌才迟疑说:“这样,似乎也好。”
小柳氏为人谨慎内敛,想得多、说得少、做得多、露得少,是江家很是信重的家生子。
她这样的性子,不单根本不会有江容这样的行事,在意识到旁人可能会介意自己的言行时,不论是不是,她也会自行改正,不给人留话柄。
所以江容直来直去的做法,让小柳氏不知如何判断。
但她确信,不管别人怎么想,姑娘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其实是很好的。
问清楚了,就不用藏在心里左思右想,害人不安。
不过,小柳氏总觉得世子那样的人,心深,有些事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也轻易不会说出来。
让人害怕。
还是自家姑娘这样的人好。
看小柳氏心事重重,江容扯住她的袖口,安慰。
“嬷嬷,你不必太担心了,这里规矩虽然重,但我相信萧家人都是清正的。咱们只要没什么坏心,即便规矩上差了点,也不会有大事的。”
小柳氏冲她弯了弯唇,点头。
江容又说:“而且,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待我好,方妈妈看着我也都是笑。夫君他驭下有方,其他人都勤勤恳恳的,不像坏人。”
小柳氏点头,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没错。
她轻吁口气,祈愿自家姑娘事事都好。
说完话,江容又躺下了。
不多时,这些杂事被抛到脑后,她又兴致勃勃地看起画册来。
萧显这一去,再回来时已是晌午。
身上衣裳已经换了,浑身清清爽爽没有痕迹。
江容正在剥橘子,只剥不吃。
她把橘瓣上白色的橘络一丝一丝地撕下来,弄得干干净净,一个一个摆在瓷碟里,摆成一朵花。
萧显落座,垂眸看了眼。
“橘络是好东西,别剥那么干净。”
他头一次管江容,却被她抬眼瞅了眼,淡定自如。
“我不吃,剥着玩的。”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堆在一边的一盘橘络举起来递给他,脸色认真。
“橘络好,那你要吃吗?”
萧显:“……”
他没说话,就是不吃。
江容放下手,用早晴递过来的湿帕子净手,端正脸色对萧显说:“夫君,我有话要问你。”
萧显意外,看了她一眼:“你说。”
江容开门见山地问:“早膳时我让你等了很久,是不是不好?你等我,我应该快些吃完的是吗?你会不会介意。”
原来是为这事。
萧显并未迟疑纠结,同样有话直言:“你的确拖沓。”
既然江容主动提及,他没必要顾及别的说些漂亮话来糊弄。
萧显并非介意她让他等,他只是觉得江容用膳太慢。
一刻钟都不够她喝一碗粥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这是在自己家中,又没什么事,吃慢点就吃慢点了。
萧显已经知道,不能拿他的认知去看待江容。
江容点点头,眼睛低下去:“知道了。”
她在想,粥太烫了所以她拖沓。
以后就先盛出来放在一边,放凉了再吃,不会那么慢。
但看在小柳氏她们眼里,直把人都心疼死了。
江容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在难过。
直到那绯色衣角消失在了殿门口,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御史大人朝服一甩,被其后孙女小心搀着也率先离去。
那杯被男人斟满的酒盏留在了案上,纹丝不少。
江容心中大起大落,此番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疲惫。
“江容,走吧。”任徵唤她。
如此,险些成行的赐婚不了了之,其他诸家也是各有心思,基本都是礼貌告了别便全数自行散去。
父女俩一路无言,直到进了马车,任徵才深深叹了口气。
一抬头,他发现自家女儿竟是在出神。
怕是吓着她,任徵赶紧安慰:“你别怕,那昱王行事向来如此,今日这般情况也是常有,不必担心。陛下纵使盛怒,也不会迁怒于旁人的。”
江容点头,稍歇才问:“陛下今日的意思,是半月后再见昱王?”
“哦,禁足嘛,”任徵道,“对那尊大佛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今日的御史大人你可瞧见了?不仅是林大人,整个御史台谁人没参过昱王?但陛下宽仁,一直念在老昱王的面上不曾当真处置过,更何况当年京中变乱时,前宜王篡位夺权,尚是东宫的陛下遇险,是昱王假扮陛下以身犯险引走叛军,也算是九死一生。是以说是禁足,其实么……”
任徵摆摆手,表示不说也罢。
原来如此。
江容想了想,又问:“所以,昱王同侯爷一样,都是救驾有功,才成为太子三师之一的么?”
“那倒不是,”任徵否定得极快,“我么,是粗人,可那昱王吧……他嘴毒、放肆是真,学识这块,却也当真是厉害的,这点便是御史大人也是承认的,他师从已故的闻老先生,又得先皇教导,不然也不能做七司擢考的主考官。”
江容沉默下来。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从来少有笑颜的人。
世界上当真会有这般相似的人么?
可方才的酒水,华服的男人却也真真实实喝下的。
“江容?想什么呢?”
“那……老昱王还有其他子嗣么?”
“噫!”任徵面色一正,“这可不兴瞎说的。”
难道是真的有的?!
见她感兴趣,任徵略又沉吟。
入京这么久,他这个女儿从未与他多亲近,便是同车而行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此番难得主动问了自己这么多问题,他自然不能断了话头。
于是,他权衡一瞬便又开口:“其实此前倒是听说过一件事,老昱王曾在外有一相好,奈何是个江湖女子,二人终究是分道扬镳,至于这先昱王妃啊,一直便是留在京中的。”
“啊?”江容震惊,“所以,老昱王是在京中有着发妻的时候还在外有相好?!”
“小声点小声点!”任徵提醒,“哎呦,说不得。此前有人提过一嘴,这小昱王差点撕烂他嘴呢!”
萧显拾阶而下,双手将他扶起,从他手里接过血书,待他看完上面所述,面色凝重,“这书上所言可句句为真?”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6 章 止渴
江容软的像是一滩水般躺在他的怀里,已是累极,身上粘腻不舒服,强忍着困意,踹了他一脚,“我要沐浴!”
朝外喊来汀芷送水,热水填满浴桶,再搬来几桶备用,汀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站在一旁等着服侍娘子,却被萧显眼神示意出去。
男人将她从床榻上捞起来,披上外衫,她柔若无骨的倚着他的肩膀,软软糯糯的样子,他心都快化了,深呼吸几次,强忍住想继续的冲动,打横抱起进了浴房。
她半睁着眼,巴巴的看着紧闭的房门,没什么力度的教训他,“你将汀芷关在门外,谁服侍我沐浴!”
在萧显眼中,她凶巴巴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没忍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不是还有我吗?”
温热水流包裹全身,瞬间洗去了不少,他拿起干净帕子,用热水打湿拧干,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上擦拭着,一寸一寸擦得仔细。
他嗓音微哑,虽是意犹未尽,但到底是不敢继续了,只能望容止渴,“阿容,我服侍的可还满意?”
江容靠在桶壁上昏昏欲睡,任由他摆弄,脑中思绪空白,只想赶紧洗完舒舒服服的睡觉,“满意,满意。”
萧显看着她瓷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纤长的睫毛撒下小片阴影,嗓音带着蛊惑的勾引,“那明日……可还想继续?”
她倏地睁开眼,有几分清醒,就算男色误人也不能贪多,偏头就看见他灼热的目光,泡在水里的手臂抬起,撑在他的锁骨上,拉开距离,“不想!”
累到极致,加之有孕后本就困倦,明日定是要在榻上睡一日了,若日日如此,她白日将没多少的清醒时间,还怎么谋划出逃?-
天光渐明。
当院中松针全然蒙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淡桃红绣枕上,江容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身边。“姐姐,我送你回去。”凌霄担忧地看着她。
和江容一样,凌霄也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十五岁的小姐从侯府出阁,随身有四个陪嫁丫鬟,两个是从小伴读的丫头,玉莺和江容,另两个便是小姐长大后,侯府老夫人挑出来一并伺候的人,紫薇与凌霄。算来,凌霄也已在小姐身边八年了。
能被选上来随身服侍的丫鬟,样貌自然是好的。凌霄便有一张春光秋晴般明丽的脸。可样貌生得再好,身为奴婢,主人不开恩,终身便亦只能付与奴仆。
凌霄今年十九。
江容记得,三年后,她会由小姐做主,嫁给姑爷自幼的小厮、康国公府的管事。
江容还记得,再三年,管事娘子凌霄来探望已是姨娘的她,对坐闲谈间,凌霄轻声感叹了一句:
“还是姨娘的日子好。”
凌霄的丈夫在奴仆里有权有势,国公府的管家,当家人的亲信,出门在外,谁不多给几分颜面,却不能算一个“好丈夫”。他读书识字,也赌钱酗酒;他生财有道,也宿妓票昌。姑爷比小姐大了五岁,凌霄的丈夫更比她大了十岁,可“年纪大会疼人”这句话,却与凌霄的丈夫并不相符。
她说这话的时候,江容心里在想什么?
是抱有认同,还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反驳?
江容来不及细细去回忆了。
厨上送来了早饭:三样细粥、四样点心、五碟小菜,比姨娘的分例还多两样。食盒打开的瞬间,粥点的香气和小菜的辛辣便瞬间蹿入了江容鼻腔,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动手抓饭。
她太久没见过正常的、新鲜的饭食了。她饿。
小姐让人把她拖走,她先是以莫须有的“嫉妒”,被送到了小姐的陪嫁田庄。在那,她还能一日有两餐饭,也能寻机和旁人说几句话,试着打探京中的消息。后来,她又获罪“盗窃”被送到另一处庄子,直接锁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说话。
但比惊惧、孤独更先来的,是饥饿。
一天只有一餐饭,凉粥咸菜。她想活着,所以,不管是冷的、冰的,还是馊的、坏的,她都咽下去了。无人的沉寂里,她有了大把时间思考。想小姐,想自己,想自己,想小姐。想她在小姐身边这二十九年,想她自己活的三十四年。
“姐姐,”凌霄拿走她手里的碗,“就吓着了,也别吃太多,小心伤胃。”
江容手中一空。她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了两寸,想把碗再抢回来。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她霍地收回手。
凌霄正侧身把碗递给小丫头:“这都比平常多一碗了。”
“……好。”江容点头。
发现萧显已不在床帐里,先于她起身,而她却一无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过来,她起身的动作缓了有一会,才试探着向帐外问:“殿下?”
“娘子醒了?”对萧显府……对姜侧妃,霍玥比她多了解多少?
这话终于说到霍玥心坎上。
她一面拭泪,一面忙低声道:“萧显府有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今王妃不在了,那姜侧妃也早没了,余下不过李侧妃、柳孺人、张孺人、袁孺人和两个娘子,本都不算有宠,又听说那件事后,萧显足有一年没见妃妾了,你才去,她们应观望一二,不会立刻对你如何。”
“就只怕你一时没了宠爱,或新王妃入府把你当眼中钉,那就难办了!”霍玥紧紧攥住了江容的手。
她嘴唇张张合合,说的大多是些江容早猜到的话,还有带着试探的,“萧显说没说会给你什么名位?……若只是娘子,你就有得熬了。那姜侧妃一介民女,一入府就封了孺人呢。还有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也立刻就封了孺人。倒是从宫里就侍候的薛娘子和乔娘子,无宠又没身份,到现在还是娘子……总该有人帮你才行……”
江容分出三分精神应付着,着重看霍玥提起姜侧妃时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有几分确认:
霍玥好像……不知道她与姜侧妃样貌相仿。
这倒也不奇怪。江容回想。先王妃虽是康国公之女、宋檀的亲妹妹,可她从小多在亲外祖家居住,与姑祖母家永兴侯府并不亲近,很少往来。霍玥未成婚时,来康国公府小住,又大多只带玉莺和紫薇凌霄,说她容貌过盛,恐在康国公府惹出是非。
先王妃大婚比霍玥嫁来康国公府晚一年。但霍玥成婚时,着重叮嘱过她不必出来服侍。先王妃大婚前回家备嫁,霍玥又说,怕她被先王妃看中带去王府,命她暂不外出。因此,康国公府里,别人不论,至少先王妃和陪嫁的人,的确是没见过她的。
而康国公府的人,确实也没见过姜侧妃。甚至仇夫人去王府看望王妃,想训诫姜侧妃一二给王妃撑腰,姜侧妃都提前得过萧显的恩典,许她不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外人强要见她。
从那次起,仇夫人便对姜侧妃有了入骨之恨。
霍玥的叮咛总算结束了。
侍女们重新入内捆束行李,霍玥便趁机拽江容出来,让她和玉莺等道别。
江容把同伴们一一看进眼里、记在心里。
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了。
玉莺和紫薇都哭得哽咽,拉着江容的手,唯有“保重”两个字。凌霄也几乎说不出话。可她的目光仍不经意扫过了江容发间的明珠。太阳升起来了,明珠蕊赤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晕,晃在她额间,似乎有轻微的烫。
江容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她笑笑,摸了摸凌霄的额角。
“别为我担心。”她说,“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霍玥正在想,定要让江容多带着金玉锦缎,好让她多记得这些年的恩情,便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怔,心里便泛起猜疑。
她难道是怕她说话不算数,才特地把这话说给所有人听?
可江容说完,便转身看向了她:“娘子,我该走了。”
“恐宋二公子回来不妥。”她低声说。
这一句话,堵住了霍玥动情的挽留。
她只好让人把紧急从库房里取出来的东西都呈上来,又一定要玉莺几人跟着,帮江容把行李好生收拾齐全。
“娘子,我——”江容立刻便要拒绝。
“霍大娘子,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一名梳半翻髻的侍女端着无暇的笑容开口,“我们娘子过去,不会缺衣少食的。”
霍玥只好不再坚持。
四个侍女两左两右,分别抬出两个木箱。院门外还有身量不高的小内侍等候,手已经伸出来等待接过行李,并不必康国公府的人沾手。
霍玥只能看着江容回到粉衣绿群的侍女中去。她们重新簇拥起她,她就仿佛万花丛中开得最艳丽的牡丹那般耀眼。
她垂首一礼,最后看了一眼玉莺几人,便侧脸转身,平静离去,好像昨夜去往花园时一样,只是安静地、安静地,走上一条寻常的路。
帐外是碧蕊和芳蕊的声音。江容应了一声。
碧蕊轻巧拉开床帐,扶她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唤人进来,一同服侍穿衣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经出去了。”碧蕊含笑说着,“现下是辰正一刻,早饭已经备好,娘子随时能用。”
江容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望着照在窗纸上的阳光,她从灵台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饭。”她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妆台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她才握起江娘子的长发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严嬷嬷接了过去:“今日就由我们来服侍娘子梳头吧。”
看李嬷嬷也来了,她忙退后,给两位嬷嬷让出位置。
江容要起身问候,两人忙请她坐好。
严嬷嬷一面梳理她的长发,一面笑道:“娘子昨日说想去拜望柳孺人,是不是先派个人过去探问?”
“多劳嬷嬷照看我了。”江容保持谦逊的态度,望着铜镜请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吗?”
“那就不必了!”严嬷嬷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么郑重。”
李嬷嬷亦在旁道:“只是虽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毕竟还有李侧妃。袁孺人又与李侧妃同住,静雅堂里住着她们两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见人,还是不要忽略静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说过,让江娘子随意见人,不必顾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里,喜欢谁、宠着谁,哪管那么多规矩,江娘子却毕竟还没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样的。
殿下既要他们尽心服侍娘子,这话便不可不说。
“嬷嬷提醒我了。”思索片时,江容笑道,“我又是初来,身份低微,自然不能请柳孺人来看我,那便是轻慢了。”
两个嬷嬷悄悄对视了一眼。
江娘子没被迷花了眼,听得进劝,可见不是浅薄人物。
“静雅堂来人送贺礼了。”侍女在门外回,“来的是李侧妃身边的琴音。”
“琴音是李侧妃的陪嫁丫鬟。”李嬷嬷忙笑说,“我去替娘子见她。”
江容点头,看镜中李嬷嬷快步出了卧房,一瞬也没有拖延。
昨日这两位嬷嬷是尽职中带着客气的疏离,今日却是尽心又添了亲热。
这番变化,自然是因为萧显。
她不能随心去拜会想见的人,要考虑到萧显府的人情、人心,也是因为萧显。
她能像寻常的妃妾一样活在萧显府,像个普通的人一样感受到快乐,更是因为,她选择了走向萧显。
应对人情世态,感受喜与怒、哀与乐、怨与恨、七情六欲,人正是这样,才算活着。
严嬷嬷挽发向上,江容适当垂首,目光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她活着的时间,只剩到这个孩子被发现那么短,是不是,她该活得更随性、更自在……才不负重生这一回?
今日真是顺利极了!
她的计划成功了!
终于可以离开萧显了!
欢欣雀跃盈满心尖,她暂停多日的新生活即将再度开启,她即将改变命运,活得长长久久!
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铤放在手上,打算等出了洛阳就去柜坊换成铜钱。
满心欢喜的爬上马车,她手中银铤“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眸色震惊,不敢置信。
马车内,萧显端坐正中,黑眸如漆,眼神中含着钝痛,清明的眸子没有半分醉意,他嗓音压抑着。
“阿容,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去哪?”
第 77 章 记忆
跌落的银铤向内骨碌几圈,停在萧显脚上的六合靴旁,他左手搭在膝盖上,骨节攥紧微微发白,身体缓缓前倾,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江容感受到萧显身上的怒气,浑身一凛,凉意直冲天灵盖,七月的天气,她却冷得手脚冰凉。
他出现再次,说明对她早有防备,或许今日如此顺利都是他暗中放水,就是想知道她意欲何为。
经此一事,她怕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的眼神迫人的厉害,她心中忧惧,心尖颤颤,贝齿咬住下唇,下意识向后退去,没等她退出半步,手腕被他猛地擒住。
伸手一拉,她不受控制的跌到男人怀中,在她差点撞到时,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护住她的小腹,但却让她半点反抗不得。
萧显眼神幽深,面色比上次平静许多,但暗藏着钝痛,他微微颔首,凑近些,盯住她的眸子,“阿容为何一声不吭?还是没想好用什么说辞应付我?”
她记得从董家酒楼离开时,萧显醉的不省人事,面颊泛红,呼吸间都透着酒香,但现在二人距离极近,她半点酒味都没闻到。
江容又发现,她也还不知这院子里诸多侍女的名字。张孺人带着她的人走了,余下在这院中服侍的,不算严嬷嬷和李嬷嬷,共是四名梳半翻髻的侍女,和十四名或梳双丫髻、或穿褐色衣裙的侍女仆妇。而她只知道碧蕊和芳蕊叫什么,对剩下的人一无所知。
夕阳西照,天光黯淡,六哥的神色不复在阿娘爹爹面前时的平和,仍是这一年来的沉郁。
他的面颊也依旧是凹陷的、瘦削的。
“六哥——”她心里钝钝地有些疼。
“走吧。”萧显止住她未出口的话。
兄妹俩并肩出宫,侍从都远远跟在身后。出宫的大路平整又开阔,宫人往来都靠紧墙边,便是“隔墙有耳”,也听不到他们只相距两尺的低语。
“原来父皇一直是这样想的。”六公主的语气已非在昭阳宫时的欢乐,“只是他一直不说。”
“你是指,‘宋家毕竟是皇祖母的娘家’,还是指,‘宋氏没了也就没了?’”萧显平淡问,“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
“我是知道……”
傍晚的皇宫绚丽又深邃,树木的幽影不断向人倾斜。六公主跟着兄长走,一步又一步,无数的宫殿随着他们向前而倒退。她在这皇宫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成婚,即便已经开府出宫两年,相比于自己的公主府,依旧是阿娘的昭阳宫更像她的家。
这皇宫有时让她觉得温馨又可靠,有时——比如现在,却让她觉得每一处都藏着憧憧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纠结在一起冲过来,要了她和全家人的命。
她默默向六哥靠近了些。
沉默持续到走出宫门。
宫门边多了一驾马车,车边除仆从外,还站着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那是六公主的驸马。
见公主和萧显并肩出来,他忙上前见礼,称呼萧显:“六哥。”才笑问六公主:“殿下现在回家吗?”
“回去了,一起走。”六公主应他一句,便笑对萧显说,“六哥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别为我们耽误了新小嫂子。只别忘了把我的马送来就行了。”
那不算什么“新小嫂子”。萧显微微皱眉。
但在妹婿面前,他无意争论这些,只点头上马,一径去了。
罢了。他想。这不要紧。
衔泥的燕子轻巧飞上高空,太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倾洒在人间。六公主站在原地目送兄长,直到他的背影被昏暗的暮色吞没,耳边又出现了她今日初入宫时,趴在阿娘膝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问出的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娘觉得,六哥这样,值吗?”
她并不讨厌姜侧妃,其实还有几分真切的喜欢。……
“那院里四个大丫鬟,十个小丫鬟,四个婆子,至少也是孺人的规矩。”
回到自己院落,张孺人来不及坐下,便低声和在院门迎接她的薛娘子、乔娘子说起来:“可殿下一整日都不在,傍晚才回来,若给她请封了,圣旨该一起回来才是啊。”
房门合拢,服侍的人都自觉避在东厢房外。这里是薛娘子的屋子。
她亲手给三人倒了茶,和乔娘子一起捧过来,又听张孺人不断地说:“我真看不懂她是什么路数。殿下叫我去陪她,她自己住在那,初来乍到,就算在康国府大略学过了咱们府里的事,难道就一点不好奇别的,也不害怕?一日只是看书,一句话也不主动和我说。我拿柳孺人有殿下特许能在宫里借书试她,也不见她有一点嫉妒吃醋。”
“她能让康国公府选中,送给殿下,必然有些心计。不然,也不会让殿下带回来了。”乔娘子便说。
张孺人接过茶,一时走神,险些被烫了手,慌忙放下。
薛、乔两人连忙看她有没有事。
她心烦意乱,藏了手不叫她们看,皱着眉狠狠叹说:“她哪里是凭心计得了殿下喜欢!你们不知道——”
“这一日,我怕犯了忌讳,都没敢派人回来和你们说!”她站起来,甩手叹气,“她和那一位——至少有七八分像——难为宋家哪儿找出这么个人!”
衣袖划过空气,带出有些刺耳的响。
乔娘子看薛娘子,又怔怔看向张孺人。
薛娘子只顾看着张孺人。
“哪、哪一位?”
“还能是哪一位!”
这是张孺人压低了的反问:“就是让咱们府上没了王妃的那一位!”
茶又迸洒在桌面。
只是一时无人去管。
“……你想多了。”
临华殿屋檐投下的金色阴影里,萧显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他左手抬起,虚扶住妹妹的头顶,垂首看向她,眼中很明显浮现出几分无奈,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没有酒意:“不是为她。”
“我猜也不是。”
六公主眉心一松,顺手就拂开了兄长的手臂:“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再是让你心动的人,她是康国公府出来的,怎么也不至于这就让你神魂颠倒了。”
她顺着就问:“那你是干什么来?”
“来向父皇请罪。”萧显越过妹妹,迈入殿中。
这回答让六公主怔了片刻。她回过神,忙跑起来追上去,侍女们也都围随了上来。
爹爹和阿娘就在屏风里坐着,再想细问六哥什么也来不及了。六哥的腿又太长,这会步子迈得大,一步几乎能走她一步半。都是娘生的孩子,怎么她就不能长得和六哥一样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六哥竟要向父皇请罪,他请什么罪?
虽然她期盼六哥早日从小嫂子的仙逝里走出来,可她想象不出,六哥像那些人一样,肉麻恶心虚情假意和父皇哭来扶去的样子——
“父皇、母妃。”走到帝妃面前,萧显干脆利落地下拜,“儿臣因私事犯夜,本应早来请罪,又怕再因私事惊扰父皇政事,故此来迟。”
他一身玄衣,拜下如崖边乌木倾倒,把皇帝和云贵妃都震得一惊,相视皆只见对方面上的茫然。
待他说完这番话,皇帝才恍然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半弓着腰起身,亲自拉他起来:“原来是为这个!这算什么!吓我和你娘一跳!不是早就说过,你可以不必守宵禁吗!”
“父皇恩赐,是为让儿臣守大周平安,而非为私事扰乱京中安宁。”萧显站起身,便改回了称呼,“让爹娘担心了。”
“公是公,私是私,这很好。”皇帝坐回去,摆手让他也坐——云贵妃双手虚护着他的腰——又示意六女儿也坐,叹道,“可朕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你们过得好吗?为这一点小事,就请罪、下跪,真是……”
“我也非担忧父皇降罪。”萧显道,“是怕旁人上谏、参劾,让父皇为难。”
六公主重新坐回母亲身侧,同母亲对了个眼神。
待儿子这话说完,云贵妃便笑向皇帝说:“陛下不是还有话要问他吗?我也等着陛下替我问呢。”
“哎!是!”皇帝一想,转了笑,稍向前探身,“你昨晚犯夜,是为康国府送你的人不是?他家送的人好?”
云贵妃和六公主都紧盯着他们。
承受着父母和妹妹的目光,昨夜那双决绝的眼睛浮现在萧显眼前。
他顿了顿,不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满足父皇的期待,说出一声:“还算不错。”
云贵妃悄悄放松了肩膀。
六公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死于非命的、双眼亮如星辰的女孩儿,还有杀了她的另一个女孩儿。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连连点头,语气里都透着欣喜,“我就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到底是你皇祖母的娘家。那丫头是太出格了些,没了也就没了,当初就不该选她做王妃!可总不好一辈子不理他们。他家既然懂事,你也——”
他声音放轻,看着儿子的眼中多了些许试探:“你也……该放下就放下了吧。”
“是。”萧显应声。
在他的控制下,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抵在他颈间,匕首外鞘的鎏金宝石很是熟悉,他不禁感叹一句。
“又是这把匕首,看来阿容对我送的礼物很是满意,时时刻刻随身携带。”
他眸中猩红,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占据他的神思,她死死盯着她的眸子,发狠道:
“你想离开,除非我死。”
“但凡我有口气在,我就要和你白头偕老,恩爱情深,永不分离。”
江容不想伤害他,她承受不住谋害皇子的罪名,伸手想要将匕首抽回,但萧显的力气极大,控制着她手持匕首的抵在颈间,“你疯了!你快松开我!”
迫人的占有欲作祟,她又用力挣扎几下,没能将匕首夺下,反而不小心划伤了他的脖颈,她彻底不敢动了,削铁如泥的匕首抵在割破的伤口处。
血线溢出,空气中散发着腥甜的味道,伤口根本不疼,他语气幽深。
“阿容还是心太软。”
第 78 章 威逼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显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显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是。”陆遗不问缘由,只是服从命令。
萧显将手札合上,又问道:“宫里可有消息?”
“陛下单独接见了鸿胪寺的秦寺丞,尚未有消息传出。”
他继续说道:“再探,有消息及时回传。”
江容梳妆很快。不过两刻钟,她已洗净身体,换过一身新衣,步行来向霍玥告别。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两刻钟看似不长,可谁知道萧显会不会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时醒了就要走,康国公府谁能拦住——这两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江容缓步行到门边时,谁都没能说出一句埋怨的话。
她细细上了胭脂、点唇画眉,原本已经足够明晰的五官便更增添了颜色,焕发出光彩。那些脂粉还是她做妾开脸的“好日子”那天开的,只是当日没用,之后也再没用过。
一头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一个纂儿,以此模糊她已是妇人。身上亦是简单的绿衣红罗裙,发间身体,不过零星螺钿鲜花装饰。她净如明珠、艳若芙蕖,身在廊下,安然拜别,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着江容光洁无饰的额间。
原来——她这才明白——原来江容的确是避让着她的。
这并非盛妆,她容光之盛,已令人不敢逼视。
宋檀也这才知晓,原来他这个侍妾——不,她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倾国。
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再怀疑,“美人计”是否能够成功。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表露喜悦、绽开笑颜。
他们一言不发,看着江容转身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园,看着她安静地、安静地离开,没带走片许叮咛,也没留下分毫抱怨。……她烧糊涂了?还是,这是她死前的幻梦?
江容霍然拉开床帐。
铜镜就在床边的妆台上。天光未明、红烛将熄。来不及找鞋穿,她两步走到铜镜前。石砖地的凉沁在她足心。
镜子里是她,陌生的她、年轻的她,头发半挽半松,看不出身份。这屋子——江容环视四周——是她封“姨娘”前住的。看各处装饰摆设,还有妆台上的首饰——
看来,她已经听从小姐的吩咐,做了姑爷的……房里人了。
扶着妆台,她缓缓坐在绣墩上。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还不确定,眼前、手边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青姑娘?”小丫鬟轻轻敲门,“卯初一刻了,该起了。”
连霍玥的院落也如此安静,只有花树自由盛放。
霍玥不在,奶娘卫嬷嬷也不在,玉莺和紫薇都不在,最熟悉江容的几个人里,只有凌霄站在正房门边,呆呆地望着她,似有言语万千。
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昨夜去做了什么——向萧显献上自己的身体。江容可以忽略其他所有人的看法,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鄙夷也好轻蔑也好,唯独从小一起长大的凌霄她们,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与道别。
她先转身去了后院,回到自己曾经的房间。
一切仍是她昨夜离开时的样子:桌椅箱笼、笔纸书画,没有一处变动。侍女只跟进来两个,余下都在门边等候。为首的侍女轻声询问,是否要多叫几个人进来一同整理行装。江容说不必。
“那是我的贴身衣服,带走就是了。”江容指向一个箱子,便走到书案边,“还有几本书、纸、几件东西带走,余下都不必。”
书案内侧放着一个木匣,里面是几封她和母亲妹妹来往的信。从六岁到现在,她与玉莺几人互送的礼物大多收在一处,有已经用旧的荷包,也有年幼时绣得粗糙的手帕,还有长大后有了积蓄送的镶珠银钗、玛瑙耳坠、绿松石戒指。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用积攒的银钱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妹妹领月钱后送她的玉戒指……也都从妆匣里一件一件挑拣出来。
书只带用自己月钱买的几本。写过的字和画好的画,一并装在空荡的箱子里。积攒的月钱和历年的赏钱装了一小匣,而霍玥赏下的红宝金钗、嵌宝对镯,还有许多名贵衣料首饰,都留在原处。
这就是她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两名侍女请她坐下歇息,仔细向箱笼里放置书籍。
江容便坐向床边,最后打量她住过数年的这间屋子。“……进来。”
说完,江容才想起来看向房门。门闩挂着。
她站起来,抽掉门闩、拉开门,清晨的薄光温和扑在她脸上。她看到玉兰在深青的天色下盛放。
春天。
“姑娘……梳妆吗?”两个小丫鬟捧着盆盂巾帕,面面相觑。
江容慌乱抹掉满脸凉意。
“我忘了,”她走回床边,穿上鞋,重新坐到妆台前,“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小丫鬟小心翼翼捧上棉巾,“家里……没什么事儿啊?”
说完,她看同伴:“就是,二月十三……”
江容一顿。
“别怕。”她想了想,拿起两对耳坠,放在她们手上,“我睡觉魇住了,见了你们才好些。”
她试探问:“是景和二十五年,是不是?”
屋里气氛一松。
小丫头忙笑道:“正是了,姑娘竟连这个都忘了!”另一个便笑道:“姑娘一会儿多喝几口热茶——我母亲今儿同李管事往香积寺送供奉去,顺道给姑娘求个符安神,怎么样?”
“那也不必了,太当一回事。”江容轻轻把这事揭过去,“咱们快弄吧。”
小丫鬟们忙动起手。
不一时,江容便换好了一身浅淡素净的春装,发髻规矩梳起圆髻,正戴一支青玉发梳、斜簪两朵新开的玉兰,通身不见一点艳色,面上更不上脂粉,连点唇、画眉都无。
从十二岁起,到十五随小姐出阁,再到现今二十岁,做了姑爷的侍妾,再到……死前,除去年节外,她再不曾盛服丽妆。
镜子里的脸渐渐熟悉了。
两个小丫鬟的名字,她也想起来了。
她们是她今月做了“房里人”后,小姐拨来服侍她的人。不过两个月,她便诊出身孕,封了姨娘,她们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服侍了近三年,直到她生下儿子,由小姐调走。
粗粗想来,为让小姐安心,她从不曾着意收拢过身边的人,更别提给过她们什么好处,或有多深厚的情分。从她身边调走后,她们也各自有了其他执事,又嫁人生子,寻常见一面都难得了。
可在十五年后、边关大败之时,也是她们冒着风险,偷偷给她送来消息:
主君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大小姐。
大小姐。
她的孩子。
她在怀上她之前,就知道留不在身边的孩子。是小姐许诺过、握着她的手恳切承诺过的,会当成自己孩子的孩子,却被当做一份礼物、一件贡品、一份象征送往西戎野蛮之国、苦寒之地。一生不知会被迫嫁给几个人,受多少屈辱。或许一两年就没了性命,也不会有人替她讨命。
小姐。
熟悉到刻进骨髓的房门近在眼前了。丫鬟打起碧绡帘栊,有人抿了唇对她笑、用眼神问好。
她恍恍惚惚,似乎回了一个笑,听见屏风里是许久不闻的、小姐年轻又欢快亲切的声音:
“江容,快来!听说你梦魇着了?快让我看看!”
江容飘忽荡入内室。
小姐、艳若桃李的小姐、鲜艳热烈的小姐在花团锦簇里对她笑、对她招手。
可看到小姐的一瞬间,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寒凉的夜。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小姐。她盼着小姐能回心转意,就像曾允诺过的那样,不要把她们的孩子丢出去。
可她只等到了小姐说:
“偷盗财物、窃听机密、嫉妒多舌,把她拉下去。”
只看到了小姐那亲切不再,反而含着怨恨、快意和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的,冰冷眼神。
回想前世,他刚领兵出征戎国,江容的表兄崔临为了准备科考江府借住,在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情谊非常,私情慕慕。
江夫人更是对崔临十分满意,有意择婿。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江容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江容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显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容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江容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第 79 章 担忧
萧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乘胜追击,微微倾身过去,将自己递送给她,抬眸看去,金色的阳光洒在面颊,眼神溺着温柔,不躲不闪,任由她捏圆搓扁,仿佛他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江容倏地撒开手,将手边的绢帕盖在他的面上,隔绝男色诱惑,收手时被他捉住手腕,指腹不小心擦过他的嘴唇,她抬手看了眼,嫌弃似的在他身上擦了擦。
“你快去收拾东西吧,顺便喊汀芷进来服侍我。”
绢帕香风拂面,他仰头沉醉一瞬,脖颈处喉结凸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扯住绢帕的尾端,轻轻一带,绢帕擦面而过,带着几分色气。
他眼尾上挑,潋滟桃花色,红唇轻启,“为夫服侍你可好?”
江容睫毛微颤,眸子瞪大,不偏不倚将过程看个完全,这狗男人在她面前消失几天,难不成是去小倌馆进修了?尽是些花柳做派!
“不好!”她撇了撇嘴角,克制住疯狂的心跳,一字一句道:“我就要汀芷服侍我!”
哎?怎么又不问了?
寒崇等了等,又道:“少师那你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至此,少师大人已然起身准备告退。
要了命了,他话还没说完呢!
奈何他是师,身为弟子也只能恭送。
哎——她不在府中,他便侍弄花草,照顾外祖。
她在府中,他也从不故意打扰。
没事还帮忙陪江书铖读书习字。
万事知礼,进退有度,也算得上是个谦谦公子。
除了爱生气。
可那昱王殿下莫说生气了,他不气人应该才是稀奇吧。
更别说老老实实做个赘婿了。
而且他尊贵如斯,哪里会沦落到去码头做劳工。
她问过水从简为何会漂泊到芜州,他会写字亦爱读书,又洁癖,怎么想也不该是会选择自己去做码头劳工的。
起初他不愿说,后来久了他才略微讲了些。
江容才知原来他本也是大家子弟,只是世家里的腌臜较量,叫少年受难被放逐。
他身无分文,也没有路引,后来落了水被救起时就已经在芜州了。
他没有身份,自然哪里也走不成,更去不了一般府里做工,便就是这日结的苦力活,也是从水里将他救起的老伯一壶酒找的工头给施舍的。
货多的时候他就能有工上,反之,就饿肚子。
即便如此,水从简也是一身傲骨,清清冷冷的。
说文解字里的鹤立鸡群,大约写的就是他那般模样吧。
哪怕后来他恢复了世家做派,连帐上缀着流苏上都系着玉珏,她也觉得理当如此。
仿佛他那个人就合该是如玉一般的温凉。
反正如何也不能是昱王这样的。
刁钻又刻薄。
江容仔细想了想,对,就是这个用词没错!
任徵嗖得将陈树拽到了后边,直等昱王带着亲卫离开,这才一脸愁容地站出。
那边自家女儿受伤极了的模样,正颓然叫丫头扶着离开,看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之前就觉得女儿看昱王不同,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只盼着是自己猜错才是。
没想到,事与愿违。
看样子刚刚定是女儿在表明心迹,至于结果,自是一看便知。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上哪里去找个比昱王皮相还优越的来安慰女儿受伤的心灵?
今日场中那么多潇洒好男儿啊,女眷们都开心坏了,方才他都瞧见好几家已经聊得火热了,抱璞宴简直无量功德!
他这女儿倒好,偏偏只瞧中了那一个最晦气的!
怎会如此?????
晚间,恬院的灯亮着,江容敲了敲白日里站得酸痛的肩背,复又提笔:“所以,青石狂客和日省同票?”
“对,”芳菲点头,“男客那边喜欢狂客先生的更多一些,女客这边就是日省了。”
“嗯,合理。”江容点头,做上记录才搁笔,“初八那日还要再行投票一次,还是老规矩来,不过进店的一人只有一票。”
“那今日的投票不算么?”
“话本该是百姓口耳相传的东西,这市井人家同京官人家么,同也不同。同在都是听故事的人,不同却在关注喜好不尽相同。我们开门做生意,做的却是所有人的生意。所以分两次计票,最后看总和才是最终成绩。”
“懂了。”芳菲替她收好笔,“小姐今日累得很,我去打水!”
“嗯。”
芳菲就开了门出去。
“侯爷?”
江容听着动静抬眼,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手。
门口,也不晓得任徵来了多久,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那个,看你院里还亮着。”
是吗?他手里分明还端着托盘。
“哦,顺便送点梨汤过来,润润喉,今日嗓子用多了,不容服吧?”任徵抬了抬手里的汤盅,又亲自给盛了出来。
江容不明所以,却还是接了过来。
她喝,他便就看着,也不坐。
“侯爷这是?”
“江容啊,我呢,是个粗人,嘴巴也笨,说不来什么,但是你倘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定是会替你做主的,万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去。”
原本还想让他多留意下江容姐姐的,结果这人根本就没叫他开口啊!
也罢,找一个哑巴嫁了多不好,江容姐姐还是别嫁给他了吧。
想想就怪可怜的。
小太子抱着胳膊直叹气,叹着叹着忽得就回过神来。
说到底,最惨的还是他自己!!!
他究竟是攒齐了什么样的三师啊!
还是太傅最好了,起码只是莽,没其他两个憋得人头大。
可太傅教的骑射站马步他也是真的很烦啊……
这一日,大兴太子的厌学情绪嗖得达到了巅峰。
好在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寒崇还是端端正正坐在了殿中听课。“殿下今日敲打,江容谨记在心。至于所谓不该有的心思,江容保证,现在没有,往后更不会有,还请殿下放心!”
玄枵离得丈远,却也知道殿下这心是放不了了。
哎。
江容言之凿凿,眼神坚毅,就差举手起誓了,
终于,那人动了。
却是玉扇啪的打开,声音响脆,叫人心惊。
只怕再多一点力,那白玉就要腰斩。
耳边,并着玉扇的凉风送来一道轻哼。
锦衣擦过她的衣袖,再抬头,面前再无身影。
芳菲惊慌上前,她不是第一次瞧见昱王了,回回瞧见,回回都要错愕于那张与前姑爷相似的脸。
可今日,她到底是明白了。
“小姐,他肯定不是水公子。”
江容狠狠松了一口气,不知那人究竟算不算放过她,一时只觉脚都虚弱了不少。
险些没站住,委实耗神。
闻声,她就着芳菲的手稳住身形点点头:“是啊,一点也不一样。”
再无试探的必要。
其实早该想到的。
水从简做赘婿的那两年几乎挑不出错处来。
少师的声音古朴沉静,讲起深奥的易经却叫人入神。
江容等人到门口的时候,便是听得颜松年的讲学。
今日皇后娘娘说要一起去东宫赏花,她是错愕的,只觉实在是心思太明显了些。
等到当真站在了这里,却又不禁感慨,寒崇年纪小小就要学习这群书治要,实在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辛苦上许多。
当年江家出事,逼得她与江书铖一朝长大,拔节的痛楚她最是清楚。
却不想,身上的担子越重,便更是要提前强健起来。
哪怕只是个六岁的孩童。
原来她此前见他的几次,已是他最轻松的时候了。
往后,要对这小子好一些。
莫皇后领着人先行逛过后坐在亭中,身后分立着三位。
小半时辰后,颜松年跟着寒崇过去,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扑闪的眼。
而后,那姑娘就紧张得抠着手绢子低下头去。
——原来她就是陶家的三小姐。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起,仿佛那只小小的桃子仍在掌心。
“儿臣拜见母后。”寒崇起身。
“今日得闲,刚好来看看我儿学得如何,听闻少师正在教易经?”
“是,先前太师授过论语、尚书等,现下正到此篇。今日少师讲的是地中有山,教导学生要谦卑谨受。”
其后的时间,皇后还当真是考校起来。
太子侃侃而谈,间或莫皇后回头特别问一下陶夏知的意见,可见器重其学识。
江容默默看着,想起昨日选定好院子后,后者忽然同她说的话。
“陶大小姐可知笔墨之物,向来讲究的是意境高远,凭心而动,若是拿银钱,拿身份压来,到底落了下乘。”
都说京中人擅打机锋,江容自诩商场沉浮,却也仔细品摩了半晌也没能确定她究竟是何意。
若是劝阻她去讨要昱王墨宝,实在不必,因为求都求了,还能叫皇后收回许诺不成?
可若不是劝阻,那就是在激将了?
激将什么?
“咳,咳咳咳……”他突然间止不住的咳嗽,直至在她的帕子上咳出一口鲜血。
车内颠簸,江容惊慌的替他擦拭嘴角,让萧显靠在自己的怀里,小心的避开伤口,试图将染血的帕子藏匿,她神情担忧,但又不敢说。
萧显知道她担心什么,她在担心这箭矢涂了无解的绝命散,勉强的勾起嘴角,口气像是交代后事,“如果我活不成了……”
江容截住他的话,语气冷冷,“你放心,如果你死了,我会立刻带着孩子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
“再找个俊俏郎君,充作他的新阿耶!”
萧显一口气差点卡住,又重重的咳了两声。
暗杀没将他杀死,差点被她气死了。
第 80 章 拔箭
萧显苍白的面色透出几分红晕,强打起精神的黑眸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他被气得咳嗽震动身体,简单处理后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开裂的更厉害,江容见他后背洇湿范围逐渐扩大,心有不忍,连忙安抚:“好好好,先不说这个,你是他的阿耶,我和他都盼着你好好活着的。”
萧显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艰难的喘着粗气,伤口处的疼痛愈发折磨,再次抬眸看向她,“阿容,我竟不知你这张嘴这般气人。”
江容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拨开粘在额角的发丝,“那还得是你给我机会。”
夜间落了雨,昱王府内一地落英。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往书房去:“王爷,镇国侯府来人了。”
案边人闻声搁笔瞧来。
问询过后,面具之下,陆明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神情带着几分落寞,“濯雪,我的身份务必保密,也请你照顾好自己。”
江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陛下既然让他执掌缉镇司,那绝非外界所言的质子身份,他莫不是陛下心腹?
她对其身份并未有所察觉,那他为何主动前来暴露身份?他暴露身份意欲何为?是想让她知道,还是想借她的口传信萧显?
她蹙了蹙眉头,垂眸看向小腹,越是临近长宁三十三年,长安愈发动乱,身在长安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单独存在的个体,都有着万般复杂的牵扯。
面前犹如万丈深渊,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就连儿时最信任的明轩哥哥,都不敢轻信。
陆明轩前脚刚走,后脚陆遗就急匆匆的走进披香殿,喘着粗气,面容焦急,“王妃,主子请您赶快过去一趟。”
江容见其形色紧张匆忙,料想定是萧显江容到底还是从任徵哪儿问出了缘由。
“那昱王竟是这般行事?”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任徵坚持替她去还玉扇的原因。
任徵也觉尴尬:“不过此事与你无关,为父再赔他一把扇子便是,无妨的。”
江容却摇摇头:“可昱王若真如此脾性——侯府如今要拿这般玉料雕琢了送去,恐怕只能是火上浇油。”
“怎么说?”任徵不解,“这可都是我能买到的最贵的玉料了!”
“玉者无价,乃是因为这天下从没有完全一样的两枚。更何况,昱王殿下那把玉扇我见过,本就是不可多得的玉中绝品。”
那是入手即知的极品,她与玉料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似那般好玉也不过见过一次,还仅仅只是玉原石,纵是原石,方一切开已是惊艳异常。
昱王那把玉扇甚至是精心雕琢制作而成,工艺了得,可谓独一无二。
哪里是说赔就能赔的。
“那可如何是好?”任徵有些着急了,“这些当真不行?”
江容无奈摇摇头:“皆是好玉,可到底凡品。”
任徵哪里研究过这些,他躬身将每一个玉料重新都摸了一遍,最后头疼地唤来管家:“去,再去买!那个什么,翠玉轩!他们不是有个什么镇店之宝的翡翠?去问问能不能买过来。”
“侯爷,那翡翠是绿色的,您不是要白玉么?”管家提醒。
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任徵脸上终究挂不住了,声音都拔高了不少:“那就再去其他家找!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镇店之宝吧!”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
管家赶紧折身出去,江容蹙眉:“等等!”
任徵回头,重又面上堆了笑安慰:“没关系,京城多得是玉器,总能找出一个合适的。”
“玉器铺子大多成品,我们现在是需要一块好的原石。”江容看他,而后她顿了顿才重新开口,“我这里曾偶然得过一整块好玉,尚不及打磨雕琢,或许可以一试。”
“不行!那是你的东西!”没想到任徵立刻就拒绝了,“你自己留着!”
江容愣住,管家自是不敢留,立刻就往外头奔去。
院中徒留父女二人,却都没有说话。
任徵是因为后知后觉自己声音太大了些,怕是吓到了人,想开口又不敢。
至于江容,她单纯是没想到眼前人脱口而出的会是这般话。
其实入京之前,江书铖就连着几天都在她耳边嘟嘟囔囔,大概意思便就是要她警惕着些。
“阿姊,不是我小人之心啊,可咱们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护好了,万不能叫旁人惦记。”少年绕着她转悠,“镇国侯府哎,听着多气派,便是如何也不用咱们贴补的,你可长个心眼子,咱过去是享福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往外搭钱!”
不由失笑,这小子,开了天眼不成。
江容掀眼看向满脸关切偷看自己的人,只不过——
“可您忘了?如今,我也是镇国侯府的人。”
任徵骤然转头,他张了张嘴,像是不敢相信,等到已经听见人开始吩咐丫头去库房取玉,登时激动地站起:“江容,你……”
“侯爷,据我推断,昱王他恐怕还气着我将他的东西轻易交于旁人。”她稍顿后继续,“我方才在想,若是一早是我自己去还了那玉扇,结果可能也不当如此。偏要论起来,此事也有我的不当之处,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是要陪侯爷一起承担的。”
这两声侯爷叫任徵喉头一哽,人也跟着重新冷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那应不能……”
江容也不与他争辩,只直接提醒道:“不过光有玉料还不行,最重要的还是玉匠。玉扇本就最是难制,需得最有经验的师傅才行。”
“对对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重新找。”任徵被她一点早已忘了本想要继续拒绝的话,忙不迭就要出去。
“侯爷!”江容又唤了一声。“方才那位客人是?”
“老客,每次都各来十二袋。”覃红说着打趣道,“若是老主顾都似他这般就好了。”
话虽如此,几人也知是妄想。
纷纷会心笑了。
巷口外,玄枵抱着一大包的点心过去。任徵捏捏拳,忍了。
转眼正对上自家女儿,立刻扯唇嘿嘿一笑。
江容先是吩咐了芳菲带人去收拾好的院子住下,而后才对任徵道:“岑老伯的玉器手艺在大兴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侯爷不必担心。”
任徵恍然,终于问道:“那我方才那一问岂非冒犯?”
“无妨的,他是个玉痴,等开工了也就忘了,”江容莞尔,“倒是有件事情得问问侯爷,京中最好的酒出自哪里?”
“你要喝酒?”
“岑老伯不爱钱不爱吃却唯独好酒,他一开工就要闭关几日,旁人不得打搅,但若是日日能喝上好酒,他心情一好,会做得更精细。”
“这好办!吉祥楼的清露白,乃是陛下都赞不绝口的!”任徵说起,“我这就去买!”
“等等!”江容唤住,“我去吧,入京这么久,我还没有出去逛过。”
“王爷。”
车内嗯了一声:“走吧。”
“是。”玄枵领命,复道,“王爷,属下在铺子里瞧见江小姐了。”
静默,而后——
“所以?”
任徵应了声回过身来,茫然瞧去:“怎么?”
“京中的玉匠怕是不成,我瞧过昱王那把玉扇,乃是南地玉匠的工艺,得劳烦侯爷亲自跑一趟了,”江容道,“一定得是韶州岑家的才行。”
门口人显然是震住了,不过须臾,他便点头:“好!我晓得了。这两日你在府里照顾好自己。”
任徵是个行动派,当日就告假离京南下了。
这几日江容没有出去,芳菲从库房捧了那尊玉原石出来,现下就摆在她案上。
“小姐,韶州岑家老头脾气顶顶不好的,侯爷能请回来吗?”
“岑老伯只是非好玉不雕罢了,江容伸手拂上案上原石,“我已经让侯爷带了我的手信过去,他老人家惦记我手里这块宝玉许久了,不会拒绝的。”
芳菲了然:“也是,当初小姐拿到之后他就一直想要亲自动手来着,小姐说是没想好做什么他还急得要追咱们的马车——只可惜,姑爷他实在是……”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多嘴,芳菲收声。
江容却没在意,她收回手。
这原石本就是为了那人拿下的,自然是要带回去由他决定究竟要做成什么物件。
只是谁能想到这礼物将将送出去不久,二人便就分道扬镳了呢。
甚至,那人一气之下走得决绝,便是连这玉也不曾带走。
像是要将她给的所有都一并还了似的。
“小姐……”见她沉默,芳菲轻轻又唤了一声,“我错了。”
江容看她,缓缓道:“你确实是错了。”
芳菲低头。
“你忘了,我已经给了他放夫书,”江容道,“早已经没有姑爷了。”
“是,芳菲记得了。”
丫头眼睛都跟着微微泛红,江容心叹一声,其实也怪不得她。称呼这般东西便是给人叫的,叫得多了,哪里能轻易就改了口,更遑论现下还要将这个人完全地抹除。
伸手,她拍了拍芳菲的手:“罢了,记得就好。”
正说着,青轩打院外进来:“小姐,宫中来人了。” 那里出了事,来不及过多问询,她抬脚就走。
一进凌霄殿,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夹杂着药味,门窗紧闭不敢见风,腥甜与涩苦交织,她心下不好,她赶紧用帕子抵在鼻间,压住反胃不适感。
殿内静悄悄的,萧显不让侍从近身,他一人孤零零的趴在榻上养伤,江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轻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抬眸看她,像是看到了希望光芒,声音沙哑疲倦,带着一丝祈求,“阿容,我身上粘腻,难受的很,你帮我擦身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