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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交手


    周一。


    “早上好!真真!”


    “早~吃早餐了吗?我有多一份可以分给你哦!”


    “每天都能见到这张脸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最近降温,崔同学请一定注意保暖!”


    “大发,这不是我们网络人气爆棚的会长大人吗?今天也一样光彩照人。”


    “那个前辈,可以请教一下申请创办社团的事吗?”


    “拜托,是我先来的!学姐给你的冰美式,跟我合影吧好吗?po在ins上没问题吧?”


    ……


    逐一打招呼、微笑回应,崔真真到教室时,大家正谈论裴野和宋迟然重新和好的事。


    有照片为证,高镇浩出院,南在宥返校,n4久违齐聚,再一次如太阳级耀眼的超级组合般同时现身校园中。


    【……还能红牌吗?】有人问。


    【裴宋姑且不提,不怕被高南弄死你就试试吧^^】


    【好吧,懂了。】


    以下犯上的短暂欺凌宣告终止,那么便只剩八卦了。


    【话说,他们是为崔真真闹崩的,现在和解了,所以……谁退出了?绝对有人先放弃追求了没错吧?裴or宋有定论吗?】


    【反正不是裴野,一大早就屁颠屁颠跑去高二部送早餐,简直没眼看。】


    【也不是宋迟然好吧,他故意的?到校的时候灰色围巾,眼下变成米棕色是为了凑情侣款么……好无趣呵呵呵呵呵呵,果然陷入恋爱的男人都一样俗气。】


    【赞同。感觉都变蠢了。】


    【既然没人退出,他们打算共享吗?一妻二夫三人恋爱?】


    【……神经吗?我说楼上。】


    【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好猥琐的言论,一看就是男生,被管理员删掉又发:【好像确实有本事呢,崔真真,另外两位应该也逃不了吧?一想到他们会被通收,为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崔真真怀挺!!冲啊,就此成为圣格兰的祸水吧,我会称呼你为女神!】


    疯子无疑了。


    有心人还想回复,不料一刷新,帖子已删除。好在类似的主题帖多得很,转战其他页面继续!


    一整个上午,任由论坛聊得热火朝天,作为所有话题的关键人物,崔真真照常上课听讲、做作业,然后围他们送上更大的热闹。


    中午,她要和n4吃饭。


    *


    起因是随口一句:“好久没去三楼吃饭了。”


    裴野想也没想就说:“多大点事,中午去呗。”


    众所周知n4全员但凡在校,除极少意外情况外一般只在三楼就餐。于是裴野和崔真真,高镇浩南在宥和宋迟然,双方邂逅同一楼层,搭话、自然而然凑成一桌。


    时隔两个月,好兄弟们久违团聚,换成以往必定打闹说笑氛围良好,今天却不知怎的每个人心思各异,完全聊不起来。


    从左到右,高镇浩躲避眼神,垂下眼,习惯性打开手机想点体育赛事app查看有关拳击的内容,然而落了个空。


    想起自己对父亲的承诺——绝不再妄想做拳手,不再关注任何有关拳击的内容,为此当面删除所有相关软件,任由对方把他的拳套、装备和证书资格证们扔进壁炉一把火烧干净。


    仿佛火焰在他的皮肤上燃烧,他难以忍受地按了按眉心,随即又想起今早来校路上的那个梦。短促却深刻。


    梦里他不会游泳,溺水。而崔真真在一轮巨大的银月映照下,一艘长满荆棘藤蔓的小木舟上,乌浓的长发披散,湿淋淋的手指长而有力。一会儿按下他的头,将他深深地、狠狠地摁入水中;一会儿又掐他的脖子,充满爱与怜悯地将他拉出深渊。


    令他在致命的窒息与一股少女香甜的气味中反复。直至惊醒。面对司机的一再担忧问询,车窗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熟悉的校门、校服,一切皆提醒高镇浩已彻底醒来了,可又像跌入另一个无边际的梦境。心跳快得要坏掉,久久无法自拔。


    他从未如此混乱过,因为一个女生。


    高镇浩低头,无意识摩挲腕上的手绳。同样的紫色编织手串崔真真也有一条,戴在左边,实在太明显了。


    难道说……是两情相悦?


    不管怎样,被裴野发现绝对爆发世界第三次大战。


    叹气。


    借撑头的假动作,南在宥往一旁侧了点身体,尽可能挡住裴野的视线。宋迟然看在眼里,漆黑的眼珠稍稍挪移,随即落下眼皮,流露出几分轻佻的兴意。


    桌面上风波暗涌,数裴野心大,一点没察觉,光顾着给崔真真搜罗好吃的。


    三文鱼,她喜欢,新鲜,ok摆面前。


    泡菜、腌萝卜,什么东西,寒碜死了,滚远点。


    咖喱牛腩……感觉还行,勉强打一小碗尝尝味。还有煲仔饭,他招呼个没完。


    一下‘崔真真吃这个’,一下又‘崔真真行了别吃那个了,吃这个,这个更好’,再过两秒变成‘那些都是垃圾,这个好吧?’。裴野单一个人一张嘴能抵八只鸭子吵,更别提双手忙来忙去残影晃个不停。


    感觉当事人被打扰得没法好好吃饭,有点烦了,高镇浩赶紧咳嗽一声:“裴野。”


    “干嘛?”


    “你……帮我拿下湿巾。”


    裴野头都不带回:“叫南在宥。”


    收到眼神的南在宥:“……拜托,裴野学长,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崔学妹今年高二不是上幼儿园,她会自己吃东西的。”他笑眯眯地说。


    裴野装听不到,铁了心要找存在感,好让某人睁大眼皮看清楚,这张桌上!到底谁跟谁的感情更好!崔真真最待见谁!


    既然如此,宋迟然也就起身,绕过大半琳琅满目的餐桌,端一小碗蔬菜沙拉放崔真真真面前。


    裴野瞬间炸毛:“你学我??”


    “有吗?”


    宋迟然不认账,双手交错搭在椅背上,一副没椅子就打算直接挂崔真真身上、趴她脑袋上的得意样儿,无声比口型。


    ——公、平、竞、争。


    草!!!


    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话了!可恶!


    但情敌归情敌,毕竟是打小交好的兄弟,替他背过锅挨过训,无论宋迟然多欠揍但裴野确实没想就这样断绝关系。


    虽然也很烦这家伙喜欢崔真真,可喜欢什么的本就没法控制……


    不想因为自己就搞崩所有人,周末裴野正打算找南在宥那个傻货说清楚,结果对方跟高镇浩一起找上门。


    宋迟然也来道歉,声称秋令营那天夜里才发现有好感的网聊对象就是崔真真,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懊恼,所以才会也加入红牌游戏希望得到原谅……


    心理路程倒和他差不多。


    总之,多种因素综合考量,有崔真真在中间,裴野答应与宋迟然和好却并没能立刻冰释前嫌,恢复成从前的关系。


    眼下对方挑衅摆在脸上,裴野怎么可能忍?当即怪声怪气地嘲讽:“啧,学都学不到家,扒拉两根草算狗屁,谁稀罕?”


    “吃肉上火,有些人一上火就爱打架、说脏话,挺烦人的。”宋迟然口吻亲昵,拖腔拖调地问:“你觉得呢?真、真。”


    拜这句话所赐,俩人斗牛般大吵起来。


    “叫崔真真啊傻比!别装熟!还有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阴阳怪气谁啊?”


    “啊,居然能听懂。”


    裴野:?


    “幼稚!”


    “原来在自我介绍。”


    “姓宋的!!别逼我把你小时候穿女装差点被恋童癖老病态拐走的事说出来!”


    “那么我也只好用你第一次尝试拳击被高镇浩打哭的历史威胁你了。”


    “你才被打哭!我!那!是!流汗!流汗啊草!”


    “你说是就是吧。”


    “??不是你什么态度??”


    忽略崔真真象征性地劝架,动嘴皮犹嫌不够,他们发展到上手的程度。


    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的背上狂搓卷毛,另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弯腰给他来一个过肩摔。——比起斗殴,显然更符合嬉闹的范畴。


    因此南在宥不做阻止,只打趣:“呜哇好难得,裴野和阿迟居然能打起来!应该拍照留念对吧阿镇?”


    “嗯,迟然确实很少这么……有活力。”高镇浩也加入对话。


    所谓男生的友谊更纯粹真挚,崔真真从不相信那话,更不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才让他们和好。


    啪嗒一声,手边的盘子落地碎了,她推的,但伪装成被他们无意间撞到。


    她皱起眉,语气不轻不重:“可以别玩了吗?学长们,吃完饭我还得去照顾花圃。”


    一秒钟的定格,欢乐氛围打散。


    “不玩了。”裴野立即从宋迟然身上跳下来,闯了祸心虚似的扶着后颈,紧张巴巴说:“没事,反正那个牛腩就一般,下次去我家吃,比这个新鲜一百倍。”


    “我也能去吗?”宋迟然抬手,往地上扫一眼,很快有服务生过来徒手收拾碎片、擦地板。


    “没扫把么?”


    崔真真问,眼神从他脸上掠过。


    好的,明白了,大小姐一不开心就喜欢折腾人。


    “不用你了。”宋大少爷摆手让人走,自个儿卷起袖子,单膝俯下去捡。


    “这种事情不用你来吧,阿迟?”


    南在宥说了一声,无人理会。


    他的好朋友裴野、宋迟然活像被蜜甜晕头的飞虫,一个劲儿围着花朵打转。


    帮忙擦桌子、递湿巾、系鞋带,做着服务生的活,赔笑脸、献殷勤,一副甘愿的模样,全然没有往日的倨傲与懒散。


    就连一向不关心外人尤其是女生的高镇浩也想哄她高兴似的,转头叫厨师重做一份打翻的菜,然后再来一小碗五花肉拌饭。


    特地强调要多一点胡萝卜和黄瓜、不要葱,说是崔真真喜欢。


    简直像平行世界。


    “行了,大不了我带回家去喂无敌,也没浪费,你别不高兴。”


    “吃葡萄么?”


    “你们……咳,不然都坐下,把这份南瓜煲先给她。”


    女生一动不动,平静的表情说不上生气或是不生气。他的朋友们却如临大敌,一个个想方设法转移话题。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再次开口:“我想学妹没有在意,你们没必要紧张嘛。”


    话落,果然,除崔真真短暂地望他一眼后快速挪开外,其他人均没反应,均沉浸在另一股气氛中。


    多有意思啊,正如刚刚崔真真所经历的瞬息,只是这一次被集体忽视、被排外的人变成南在宥。


    他十分不适应,唇角边的笑意逐渐消失无形,使得那张少年气十足的脸陡然深沉了几分,似暴风雨降临前的海。


    第一局间接交手,南在宥输。


    这就开始有反应了吗?应该不至于吧?


    故意令他们和好,再恶意捣乱,如此随意操控着走向,崔真真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对手的脸色,见他重新笑起来才施施然转开目光,投向楼下。


    值得一提的是,圣格兰的食堂类似梯田设计,面积由上到下递增,意味着上位者低头便能俯视下位,而下位者努力仰起眼睛和头颅,偶尔也能窥见一两分高阶级的幻影。


    恰好今天他们坐靠近栏杆的位置,纵然听不到声,光看部分动作,足以引起哗然。


    “西八,我说,再加一个崔真真,该不会变成n5吧?”


    “a5吧,angel,称为天使才对啊,不是结束了红牌游戏吗?”


    “学生会的工作也完成很好,唯一的缺点是太亲近平民呢,居然允许特招生办社团……”


    一派热议中,有且只有一个人清俊孤高,与周围格格不入,就会变得格外吸睛。


    “啊,学长。”


    眼睛凝望下方,崔真真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我们可以再加一个人吗?”


    第72章 白夜行


    周淮宇昨晚也没睡好,越想越觉得或许真的是他过分了。


    于是费了些功夫支开周文宰,安顿好奶奶,他是来道歉以及给借条的。听李允熙说崔真真在食堂,刚到食堂便被叫上三楼。


    面对一整桌精致稀贵的菜肴,样貌和气质打扮皆光华夺目的男女,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他的贫穷,伤痕,狼狈,在她们眼前无所遁形。


    他的灵魂开始颤抖,头脑昏昏地胀大。


    “叫你坐,听不懂?”


    全然不复对崔真真独有的乖顺青涩,此刻的裴野好比挣脱链条的豹子,一条长臂搭在桌上,金发下生着轻蔑桀骜的眼,盯他的眼神就像盯一滩死物。


    不必了,周淮宇想说,然而女生温声:“坐吧学长,没吃午饭吧?这里的食物很不错。”


    “……”


    既然是她开口,他无从拒绝,只得身形笔直、近生硬地入座。


    一张长方形桌,他与崔真真坐两端,间距拉成最遥远的直线。两侧分别有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裴野。


    “吃呗,又不收你钱。”尖利的叉尖没入肉块,裴野始终保持恶劣的态度。


    紧接着宋迟然也把脸转过来,偏着头一副好人的语气问:“最近过得还好吗?周同学,我是说,你爸爸还好吧?依然需要钱吗?”


    “……不需要。”周淮宇说。


    “装X。”裴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随即瞄一眼某人,还好,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唔,行吧,有困难记得找我们。”


    宋迟然笑,语调轻慢不经意,唇角扬起的弧度却充斥满更深一层的恶:“毕竟大家都是同学,韩国是一个互帮互助的国家不是吗?”


    他用周文宰说过的话讥讽周淮宇,不亚于拿生锈的铁钉刺他骨髓。


    宋迟然鲜少对人表露出情绪,何况如此浓稠的敌意,一时间叫朋友们讶异。


    尤其高镇浩喉咙滚动,想起崔真真说过的话,终于又多一分实感,他和他的兄弟们……的确在乎着同一个女生。今天他们这样对周淮宇,也许将来就轮到他。


    出于隐秘的心理,高镇浩岔开话题:“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被宋迟然发现了:“说出了很怪的话啊,镇浩,好像有点反常,平时也这么在意食物吗?还是说因为刚出院的关系,胃口变好了?”


    “谁知道他想什么。”裴野显然也不满,叮一声扔了餐叉,“一早上走神,该给反应不给,不该说话的时候倒挺行。”


    “可能是觉得我们做太过分吧。”


    前者似笑非笑拱火。


    高镇浩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


    裴野冷戾打断:“不是想吃东西么?高镇浩你吃你的,闭嘴别讲废话就行。”


    明知道他最烦周淮宇,怼几句怎么了?难得崔真真都不说什么,结果被自家兄弟打断。裴野现在心情很差,高镇浩无言以对。


    眼看空气突然变僵,南在宥几次打圆场无果,关键时候又是崔真真训了一句:“裴野,别这样说,高学长住院那么久,可能只是没恢复过来。”


    ——第二次了。


    从学长到裴野,在等级制度森严的韩国,低年级直呼高年级姓名可谓不敬。裴野本人却完全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反而抓了抓头发,按耐着脾气解释:“没事你别管,我们本来就这样讲话。”


    宋迟然:“我作证,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


    经过一番打岔,关注点重新落回周淮宇身上。


    他被给碗盘,却没有抬手握筷子,从头到尾仿若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默不作声忍受着两人时不时的言语攻击和陷阱。


    从家世到学习,他们把他变得分文不值。


    甚至不需要刻意打压,因为他有的,他们都有。他没有的,他们也有。他拼尽全力所获得的,想要追逐的,对他们而言不过谈笑间一带而过的轻薄物资,连特地拿出来炫耀都觉得掉价。


    如发烧般,鼻腔和喉咙开始燃烧。周淮宇猜这是崔真真的报复。


    对没有歉意的他,擅自误解她心意的他。她把他叫上来,让他在他们面前出糗、难堪。


    假如他被羞辱就能让她解气,那么作为惩罚,他接受。


    他静静地承受着,直至一顿饭吃完。


    饭后,想起裤袋里的借条还没能交出去,他去种植园找她。


    *


    秋天的种植园萧瑟暗淡,风吹过光裸的枝条,制造出锡纸抖动般的响声。依稀混杂几声细小的猫叫。


    循声走到尽头,周淮宇看见崔真真在喂猫。


    枯萎的棕色花藤架下,一只橘白色的小奶猫,至多一个月大,走路有些歪扭,尾巴像竖起来的问号。它拱着鼻头去嗅人类的手指,馋她的猫条,冷不防重心一偏,扑到地上。


    “好笨啊,你。”


    崔真真敲敲猫的脑袋,又给猫喂东西吃。


    咪呜咪呜。小猫委屈地叫,一边吃一边翻肚皮,用尾巴尖去勾她的尾指,然后享受地眯起眼睛。假如他是那只猫。


    周淮宇想,他大约也会如此。


    实在无法抵御那双绵软的手掌与香气,便成没骨气的一滩液体,躺下来,黏黏糊糊地攀上她的指骨缝隙……可惜他并不是猫。


    他喜欢猫,可养不起。即便养得起,偏偏对猫毛严重过敏,不得不敬而远之。


    同理崔真真也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她,不清楚从什么时间开始好奇她、在意她、企图真正看清她到最终被她所掌控,变得不受控制想要见她,想靠近她,宁可放下尊严。


    然而今天这顿午饭作为最佳的现实,足以说明她们已经彻底分为两个世界。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来自同一阶层,他仍在地狱中挣扎,她却走向了光明。说苦尽甘来也好,侥幸走运也行,无论如何,崔真真现在是能和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名字放到一起的人。


    相较之下,周淮宇算什么?


    一个过期面包,一只瓢虫。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


    “……崔真真。”


    赶紧把欠条给出去吧。大脑中为数不多的理性对他说:远离崔真真,休学,打工,赚够钱再复学,你依旧有光明的未来。


    “有空吗?我把借条给你。”他低声说。


    同时听见自己的感性在叫嚣:多说几句,快点,再找点理由跟她多说几句话!不然你会后悔死的,在学校外根本见不着不是吗?


    理智与情感的极限拉扯,他往前走几步,拿出纸条,瞥见猫一刹那警惕又厌恶地拱起身子,冲他龇牙,思绪没由来一空。


    如同预兆。他想,连猫都不允许他们过于贴近。


    “前天,包括之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那笔钱我可能没法很快换上,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从这个月开始分期付款……”手指攥紧到发白再松开,他道出准备好的说辞。


    崔真真:“没必要。我指道歉。”


    “毕竟那天晚上你没说错。”


    她没有起身,没回头,径自轻挠猫的下巴,安抚着它。神情大抵无比镇静,语气波澜不惊:“我的确没有真心喜欢高镇浩。”


    这一句话来得石破天惊,周淮宇皱眉:“什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有关你的爸爸,周文宰,你很恨他对吗?周淮宇,他几乎毁了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处理掉他?”


    对方猝不及防转向另一话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报警需要证据,法律——”


    “如果换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背景是雾蒙蒙的浅灰色,枯枝摇晃,崔真真骤然转身,抱着猫。她的眼睛是非常薄的玻璃器皿,眼珠凝视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吐出的话简洁有力,令人心惊:“我会杀了他。”


    “杀人是犯法的。”他冷声道,掩饰顿时失衡的心跳。


    “所以你就坐以待毙?任由他糟蹋你的人生。”


    “我……”


    “你全校第一的头衔,和奶奶原本平静的生活,它们难道来得很容易吗?合法的手段不行就用不合法的,被抓住会坐牢那就想办法不被抓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想不到还是没有决心?”


    “……”


    “看来是缺少决心,但我不是那种人。”


    “——喵呜。”


    她们走得近了,面对面站着,调皮的小猫伸出爪子,往周淮宇手臂上抓出两道划痕。


    长长的,破皮入肉的。


    血珠往外渗流,周淮宇顾不上擦。他在崔真真的眼里看见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刺,危险的光,形同一把出鞘嗜血的刀。


    一刹那间他便洞悉她提周文宰的理由,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没有忘记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吧?在最初的时候。”她问。


    “……没有。”


    “那就对了,连你都没忘,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霸凌过我的人?”


    眉眼一弯,她笑起来,化作细雨里的植物,吸饱了水,天地都是明亮的。


    “我说喜欢他,是为了报复他。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们四个都是我报复的对象。”


    “你会很危险!”


    周淮宇神情凝肃:“他们是财团。”


    财团意味着世代累计的财富,不可逾越的权势。即便政府总统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


    一个学生。


    “鸡蛋碰不了石头,我知道,大家都对我这么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浅浅的气息扑面,她又靠近些许,伸手触碰他脸上未愈合的疤,猫顺势爬到肩头。


    “每次看见你身上的伤,就像看见我自己。周淮宇,我发过誓,要让所有欺负我的人付出代价,不管他们是谁。我要他们失去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让他们哭,让他们痛,从今往后都活在懊悔里,后悔招惹到了我,全世界最记仇的人。我要让他们难受,包括身体和精神。”


    “我不要变成你,只能忍受,不敢反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意图装傻,被拆穿。


    “你怕什么?周淮宇。”


    “不是喜欢我吗?所以大半夜顶着那副样子来找我,而他们就这么在我面前挖苦你、贬低你,你为什么不吭声?你的傲气呢?”


    当初指责我的样子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对他们就消失了?因为怕死,怕输,怕拖累奶奶,还是怕自己拼命去做但最后什么做不成。怕被人笑话,所以宁愿骗自己说你不在意?”


    “回答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形同拿捏蛇的七寸。


    “你到底在怕什么?明明就不甘心得要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他们差,为什么不敢承认?就不能大声说出来吗?”


    ——她知道他喜欢她。


    她也完全能够剖析他的顾虑与真实想法。


    猝然间,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以为要下雨了,在打雷。可是视野内蒙尘的玻璃顶上只有一片阴云,原来只是幻听。


    “他们是财团。”周淮宇仍是这一句,只需要这一句话就点出现实,“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扳倒一个财团继承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有几率的事才值得试。”


    猫沿着手臂爬到另一个人身上,猫不喜欢他,张嘴任性地撕咬、抓挠。


    周淮宇岿然不动,只呼吸沉了几分:“裴野、高镇浩和宋迟然,你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他们能接受到这个程度。一旦你想要的超出他们愿意承受的,反扑就开始了。”


    你在走一条钢丝绳,底下是万丈深渊。他想说,你把握的住吗?崔真真,在诱捕对方的过程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再三斟酌,每一步都确保踏得坚实。绝不能操之过急。


    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暴露目的,乃至一丝一毫的动摇。你能行吗?


    “我要试试。”


    周淮宇是个聪明人,他想崔真真也是。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阶级的含义,尽管如此,他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了,她仍一意孤行。


    “你会害死你自己。”他说。


    “那你就帮我。”她说,指尖下滑至喉咙,抓住他的衣领。如几根湿润的蜗牛触角,一个天真无畏的小孩,十分孩子气地说:“我让他们把周文宰弄回监狱,你帮我,让他们也身败名裂。”


    “反正你也恨他们不是吗?除了自己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家伙们,你应该清楚,你爸爸突然出狱不是无缘无故,你遭受的都有他们在背后做推手。当然,和我也有关系,如果你要怪我……”


    “我不怪你。”崔真真替周淮宇支付了医药费是事实,补习是他自己答应的,招惹到裴野纯属意外,没有全部推卸到她的头上。


    “那就帮我。”


    “然后一起死?”


    类似的话他说过。


    “为了我,为了你自己。”崔真真仰起睫羽,直勾勾看他,“不可以吗?”


    “……”


    眼睛是沉默的语言,她们无声对峙着。


    猫觉得好玩,扑过去舔他的脖子。很痒。


    我帮不了你,短短五个字哽在周淮宇的咽喉吐不出也吞不下。识时务和能隐忍是他最大的法宝,本该如此,然他垂了垂眼,躲开眼神,竟说出一句连自己都没能预料的话语:“……我怎么做。”


    “读过《白夜行》吗?一本日本推理小说。”


    “没有。”


    “做我的影子吧,淮宇哥哥,先和其他特招生打好关系。”


    像李允熙一样,她也管他叫哥哥,只是语气更缱绻、更甜腻。把猫抱到他的怀里,手掌从头骨、脊椎一路扶摸到尾梢。仿佛也触摸在他的神经上,令他战栗不已。


    “还有吗?”


    “嗯,还有一件事……”


    女声如一缕香,幽幽地钻入耳道。


    片刻后,花圃重归寂静,崔真真哼着歌继续给猫喂食。


    周淮宇独自走出种植园,抬头只见雾蒙蒙的天。凉风席卷着落叶,贴地面低低地吹拂,像极了暴雨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周淮宇说他没看过《白夜行》,那是骗人的。


    他看过。


    他知道唐泽雪穗也清楚桐原亮司,前者外表美艳动人,光鲜亮丽;后者阴郁沉默,见不得光,他们皆为邪恶残忍的杀人犯。


    一个热衷于剥夺,一个始终在赎罪。


    明面上没有任何交集,在知情者看来,她们是枪虾与虾虎鱼一般的利益共生关系,但也有人,经常有人把她们之间解读为爱。


    全文有一段最著名的段落是雪穗的独白: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因此他们都说,亮司,是雪穗在黑暗里唯一的光。她们相互理解,共同堕落。


    之所以一分为二,是因为太阳太烈了,影子是光的对立面。她有则会被抓住把柄,没有又显得虚假、无力,因此她需要他,假扮她的影子,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如果崔真真要做雪穗而要他做亮司。


    周淮宇明白,他无法拒绝。


    第73章 痛吗


    “呜噜呜噜呜噜噜噜……”


    猫咪在落叶上打滚。


    崔真真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翻到最后一页,划去周淮宇的名字。


    “天才。”


    逆袭系统夸赞道:“作为学生会会长、新班长,你太亲近特招生会引起普遍反感。全素儿、赵世灿无法克服阶级差异,李允熙又不堪用,周淮宇是最好的人选,替你笼络人心、收集证据。不过,已经结束了吗?对周淮宇的报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没必要了。”崔真真说。


    既然已经喜欢上她,喜欢到所有清高、自得都粉碎,甘愿冒巨大风险成为她影子的程度。


    他得不到她,又答应伏在她的足下,从今往后有意或无意间撞见她与n4的每一次接触,她给他们的每一句软语每一声笑,皆是利刃,将无数次凌迟他,从精神上切割折磨他,再不需要她多做什么了。


    没必要再让目光停留在这里。眼看她圈起裴野的名字,系统提醒:“收起来吧,南在宥来了。”


    “……”


    南在宥约崔真真见面,但没想到会在种植园。


    据了解,崔真真自高一起便一直负责打理花圃,许是这个缘故,整块区域充满她的气息。枯萎的花草,藤蔓,树木,泥土……一只死去的蝴蝶挂坠网上,蜘蛛迈动长腿,缓慢冷峻地攻近。


    一切闻起来总觉得坏掉,却又好像只是正常的季节性变动。所有腐化的、朽败的,只需坚持到春天便会重新焕发生机,变得热烈张扬、鲜艳芬芳。


    “崔学妹,我在想,你似乎有好几个名字。”南在宥带着一身清爽的气息入侵,“请问我该叫你莉莉、珍珠还是真真?”


    “啊,猫咪!”


    轻淡的阴影擦着发梢落下,他喜欢小动物,也蹲下来,伸手去摸。


    崔真真合上本子,带上笑:“都没关系,学长,因为都是我。”


    “看起来并不像哦。”他没有看她,如钢琴家般修长的手指屈起,试探性去挠猫的下巴,“无论语气还是性格,每一个名字背后简直像一个全新的人。”


    这么说,代表他已充分调查她的不同身份。


    崔珍珠是ins公开账号,被找到也不稀奇。至于崔莉莉……难道看了她和高镇浩的聊天记录吗?用什么方式?不入流的黑客手段抑或拜托朋友,请让他看一下聊天内容,拿什么理由?真让人好奇。


    “或许人就是这种生物吧。”


    崔真真神情自若:“学长对我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时候仰望起来是一种样子,听别人说、在朋友面前一种样子,真正接触起来好像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诶,有道理。”


    南在宥点了点头,利落地认错:“抱歉了学妹,或许有些不友好,但我确实对你没有敌意。至少目前没有。”


    “因为你的关系,朋友们勉强和好但并没能完全和解。所以有关你喜欢阿镇那件事……”


    “我不会说出去的。”


    南在宥比周淮宇更得动物的喜爱一百倍,他手法好,猫舒服地扬起脑袋,尾巴转悠悠,耳朵一动一动。


    看似美好的人猫共处,一旦崔真真放下掌心,它像专情又任性的小国王,立刻抛起前者,尽管离得更远,仍要摇摇晃晃投入她的怀抱,去蹭她的手。


    “好无情。”南在宥状似诧异地控诉,拿出罐头。


    居然随时带着猫罐头吗?


    “也许您不清楚,但我并不打算与高学长交往。”崔真真说着,抚摸猫的后背。猫咪撒娇似的扭着身体,冲她呼噜呼噜。


    ——像裴野,像阿迟,也像阿镇。


    一刹那南在宥竟在它身上望见自己所有朋友们,垂眸打开罐头。继续对话:“假设裴野、阿迟向你告白提出交往呢?”


    “我想以学业为重。”她笑道:“怎么样,学长,这个说法你满意吗?”


    “呜噜呜噜呜噜……”


    猫是真的喜欢她,哪怕罐头也无法打动。


    “……真拿你没办法。”


    南在宥叹气,力道很轻地点了点它柔软的腹部,分不清在说谁。


    旋即侧过脸,清澈的眼眸明亮,好比一面镜子,倒映出崔真真眼里的盈盈笑意。他也笑起来,投降般举起手说:“我认输了。”


    对猫,对朋友们,也对她。


    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打断好转的气氛,一句话便能让周淮宇上桌、令裴野收住脾气。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三次,她在餐桌上彻底展示了自己的影响力,通过他非常重视的朋友们。


    “对不起,崔同学,我为我过去的行为以及私下调查你的事道歉,不论你是否还需要。假如有任何方式能让你稍微解气,觉得好受一点,请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去做。然而我也不得不说出这句话。”


    “请你谨慎出手,不要太伤害我的朋友们,否则——”


    “会让我死掉吗?学长。”


    他的眼中,她微微睁圆眼睛,深色瞳孔流转光泽,一副吃惊害怕的样子。


    “有可能哦。”他轻快地说。


    “高学长他们一定会很伤心。”她又笑起来,“尤其是裴学长,他总是无法理解你的用意不是吗?”


    “有时候我们做一件事未必需要被理解,好比你希望妈妈吃更多蔬菜——抱歉,这也来自我擅自的调查。”


    “我相信崔同学对妈妈的情感绝对不比我看重朋友来得轻,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会想令她受到一点伤害,对吗?”


    “为什么这么在乎他们呢?”她问。


    “为什么放不下一个世俗定义里不是很好的母亲呢?”他也问。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因为没有理由,没有逻辑。


    像极了默片中的战争,画面定格,她们对视,在寂静中汹涌的短兵相接,彼此要挟。


    一下子被忽视了,猫不明所以的叫。兴许是它不甘的叫声,可能罐头散发的香气,吸引来另外一只大猫,母猫。警惕性更高,一个摆尾将小猫甩到身后,然后竖起眼瞳,发出尖利的叫。


    “看来是她的妈妈呢,把我们当成坏人了。”南在宥刚碰到罐头,又一声哈气。


    更糟糕的情况是小猫,完全觉察不到妈妈对外人的抵触,一脸单纯、摇头晃脑地还想跑过来找人类玩。结果大猫扭头一巴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登时咬得小猫喵喵惨叫。


    这下麻烦了。


    “我来吧。”


    推开对方被挠得鲜血淋漓的胳膊,崔真真拉起袖子,露出手臂,像雪一样白,靠近手肘的部位侧面有一块暗红色的疤。


    像一条蜈蚣卧在那里。


    非常奇特地,母猫不认人、不肯记气味却愿意给它面子,一次又一次,它迟疑着顿下爪子,动了动鼻子,紧接着伸出长有倒刺的粉色舌头,舔舐一下她的伤痕。


    那是红牌游戏遗留下的痕迹,南在宥能猜到。


    “现在还痛吗?”


    他出于什么心情问呢?好奇,愧疚,觉得棘手?都不影响崔真真的计划。


    “偶尔。”她握着手臂道:“但想涂药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不是它在痛。一些精神或心理上原因,幻痛,医生说。”


    “疤没法去掉吗?”


    “可以去掉。”


    可是她选择保留。


    “南学长,就像这只大猫。”没有铺垫的一句话,南在宥以为她的意思是,他也会像那只猫那样为她动容,受她操控。


    她却落下眼皮轻声说:“你有你要保护的,我也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两者似乎有些冲突。我承认我有报复心的存在,那么可以做个约定吗?由学长你来评判,如果我没有做得特别过分,就不要对我妈妈出手,毕竟学长你也应该清楚吧?”


    “是你们先太残忍。”


    再抬起眼时,她流露出了无尽的、无以名状的伤痛。在她的脸上,她的手腕下方——通常用衣服掩盖着,残留着几道割痕。


    如此赤i裸裸的罪证,指控,比眼泪、哭嚎来得有力。


    “如果你愿意把那根手绳交给我保管的话。”他摊开手。


    “拉钩。”


    崔真真只给一根细细的尾指。


    “原来是相信约定的类型吗?”


    “嗯。”她无比真挚地说:“我信神。”


    “啊,说起来我小时候扮演过神使呢,差一点去做巫师。”


    “这样吗?”


    ——我知道。你是最有天赋的神子。


    “虽然有点不要脸的嫌疑,不过,姑且把我看作神在人间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代表吧。”南在宥做了一个手势,微笑着,不达眼底:“崔同学,请不要说谎,你是真的有在喜欢阿镇吗?”


    “当然。”


    “另外两位呢?想让他们去死吗?”


    ——当然。


    “怎么会。”她毫不犹豫作答:“他们曾经对我很差,现在又对我很好,我不认为过去结痂的疮疤能被完全弥补覆盖,但大家确实给了我新生,让我得以从一个不起眼的贫困生,到能够毫无顾虑地生活、上学。”


    “我感激他们,只是仍然有点怨念,有时候会生气,既然可以好好的那么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样对待我呢?”


    “抱歉学长,我可能有些孩子气。”


    “神不会宽宥谎言。”他道。


    “我明白,所以,可以拉钩了吗?”


    “好哦。”


    受害者有权复仇,更何况还是那句话,他拿她没有办法。贸然伤害她、激怒她,只会令朋友们痛楚,甚至反目成仇。因此收到紫色手绳,南在宥也伸出尾指勾住她。


    ——咔嚓。


    崔真真几乎能听见轻响,捕捉阴暗中那一双隐匿的眼睛。


    猫咪,树荫,你我相触的肌肤,交叠到一起的影子与斑驳的光。胆敢挑战魔鬼的神使,所以这一次是否也察觉到了呢?


    南在宥。


    你已落入陷阱。


    *


    “所以请问,我也是你报复的对象之一对吗?”拉完钩,临走前,南在宥突发奇想似的询问。


    “是的。”崔真真直言:“学长,请小心点,不要被我抓住把柄。”


    “好,我会注意的,谢谢提醒。”


    他并起双指,碰了一下太阳穴再弹开。冲锋外套被风吹出鼓胀的形状。


    崔真真目送他离开。


    “不是很好对付的样子。”系统评价,“看样子要放缓节奏了,免得波及你妈妈。”


    崔真真没有接话。


    回到教室,午休时间,全素儿正用下午茶收买李允熙做模特化最新想出来的灵感妆。见她便问:“怎么了?心情那么差。”


    “有吗?!”李允熙歪头,左看右看,“没有呀,真真不是在笑吗?还是一样漂亮,对了真真,抽屉里有东西哦!”


    说的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糕点盒,还用紫色彩带系了蝴蝶结。


    “什么时候放的,我怎么没看到?——呀,别乱动李允熙!”


    全素儿抖化妆刷,边给动来动去的不安分模特熏染腮边问:“谁拿来的?裴哈巴狗?还是那个树懒?”


    都不是。


    “一头中看不中用的蠢熊。”崔真真面无表情,语调有些冷淡。


    居然拿下第三位了?这么快?


    另外,好像真的被惹恼了啊。


    “要帮你扔掉吗?”全素儿抬下巴,指糕点。


    李允熙:!食物有什么错!她可以吃!她满脸都写着想吃!


    “你们想吃就吃,分给别人也行。”


    没理会李允熙一连串好吃、超好吃的赞叹,崔真真倚着靠背,先给高镇浩发了条讯息:【甜点必须当面、亲手拿给我,别妄想钻空子,再有下次我会让你见识到代价。】


    接着问全素儿有没有电脑。


    “手提电脑吗?我有带。”她去班级拿来了,顺便打开热点:“电脑里资料比较多,反应没那么快,是要查什么吗?”


    “发一封邮件。”


    崔真真说。给时书雅。


    内容如下:


    书雅啊,过得还好吗?最近。


    我是真真,不清楚该怎样说比较好,其实有些苦恼。因为裴学长他……向我告白了。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毕竟大家都明白你才是他的未婚妻,尽管他一再说要解除婚约。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那样做的,一直在劝阻他。


    不知道该不该说,宋学长、高学长也令人忧心。


    我想一定是在拿我打趣吧,或他们男生之间的某种游戏,突然一致说喜欢我,为了我打架、决裂什么的,怎么想都不像现实生活中应该发生的事。因此受到广泛关注,我感到十分不安,好在有南学长在。


    南学长人很好,非常体谅我,没有责怪我,我们商量好一起行动总算令其他学长们和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在说我自己的事。听说你毁容了,没事吧书雅?


    爸爸刚离世不久,集团陷入混乱,有关你与尹学姐的热议也持续不断,但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有的不仅仅是脸,所以失去美貌也没关系,绝不会影响你的人气——说这种话大概不算安慰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有的只是对你的一片担忧和挂念而已。


    你是我见过最闪耀的女生,我是真心这样说,书雅啊,希望你天天开心,不要介意我如此冒昧的联系,请尽快康复。


    有空就给我回信好吗?


    书雅,我的朋友。


    ……


    写完了,当初时书雅所给的邀请函上有她的联系方式,输入邮箱,发送。


    很快崔真真收到通知,本周读书会任务,她将与时书雅组队共读一本书,通过视频讨论的方式上交作业。


    “没问题吧,崔同学?”以防万一,主导读书会的作家打来电话问。


    “没问题。”她答:“我很期待呢。”


    “那就好,时间就定在明晚可以吗?你几点钟有空,因为书雅小姐不喜欢添加陌生人为好友,到时候由我邀请你们连线……”


    “好的,麻烦您了,作家。”


    “不客气……”


    信号不好的缘故吧,作家的声音听来格外失真。本该喧哗的午间教室,因为崔真真表情不大好的缘故,大家不约而同调小了手机音量。李允熙也不再说话,鼓着脸颊静静吃东西。


    默然间,只余下崔真真的脚尖,一下一下撞击桌角,发出轻响。


    不喜欢被威胁,既然是南在宥令她不快,她想。


    那就让他最在意的一个朋友,裴野,替他承担错误好了。


    第74章 告状


    裴野、宋迟然、时书雅是同一读书会的成员。


    准确来说,裴野的姐姐——裴鸢一时兴起创办读书研讨会后,裴宋南高作为第一批组成人员吸引到大批加入者,时书雅正是其中之一。


    虽然在外留学,教育体系截然不同,韩国本地的研讨会对其加成寥寥,但数年来她始终坚持每月至少参加一次读书活动,目的显而易见,冲裴野来的。


    可惜裴野大半时间只挂名,每次不是指使更爱看书的朋友们代交作业,就是不打一声招呼缺席。久而久之,南在宥、高镇浩接手家族产业退会;见不到裴野,时书雅也逐渐倦怠,最终只剩宋迟然每周打卡,按时完成阅读任务。


    以上是崔真真事先就了然的情况,往下发展则在预料之内。


    服装,取景,没问题。


    妆容神态,发型,近乎完美。


    最后一次以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叫化妆师再上一层遮瑕确保完全盖住轻微的眼袋痕迹与黑眼圈。


    时书雅点了点下巴,表示同意加入视频会议。


    她承认她最近过得比较混乱。


    自从那件事后,爸爸猝然离世,妈妈惊厥憔悴,她的哥哥时霁手腕狠厉却也是彻底冷血的利益至上者。哪怕是亲妹妹,想从爸爸的遗产中分得一份,继续保留有关京代的地位资源,她必须充分展现出自己的作用,活用人脉替哥哥的夺权之路扫平障碍。


    因此挺长一阵子没想起裴野,直到收到邮件。


    她不想输给崔真真、暴露出自己弱势的一面,特地挑选视频地点,提前做好妆造。然而摄像头一打开,瞥见对方睡衣、马尾,一副居家随性的打扮,脸照样好看,水墨画似的写意姝丽。


    衬得她太用力,输掉一截。


    淡淡的不爽感升起,时书雅别开眼神,神态从容:“我准备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本周的阅读书目为《人类简史》。


    围绕书中的一个观点,假如智人不曾发起历史上第一次种族净化运动,使至今存有更多人类物种存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时书雅随手拈来,侃侃而谈,期间察觉崔真真好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呵。


    她抬起手肘,干脆把一头及腰长卷发束别开马尾,碎发也别到耳后,露出左耳脸侧的疤:“你是想看这个吗?崔真真。”


    没错,撕裂状的疤痕,大约割得特别深,视频自带的模糊感加遮瑕膏依然无法遮掩,呈现出两颗红枣般的形状。


    “不打算去掉吗?”南在宥抛给崔真真的问题,她转头递给时书雅。


    时书雅抱臂一脸傲然:“有必要吗?有没有这点疤,我都姓时。只要我是时书雅,谁敢在我面前多嘴?”


    左右坠海受伤的事藏不住,与其小家子气地求助美容手段被质疑全脸整形,倒不如大大方方留着它,展示它。


    一个包装礼盒而已,精美奢贵最好,稍有不足也无妨,再怎么样都损害不到钻石本身的价值。而不完美,微小的缺憾乃至它们背后的故事性,有时反而能突出独特的气质。


    比一副名画更耐人寻味的是一副烧损的画。崔真真也是最近才领会到这个道理。


    “挺好的,书雅,你能那么想。”双手交握,她笑吟吟,说出的话语或许背离现实但并不违心。落在时书雅耳里自然化作挖苦。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


    臭水沟没资格评价摩登大厦,不过,时书雅眉梢一抬:“听说你上次病倒后基本没出房间?既然今天有空,想参观一下么?我名下另一栋比较喜欢的房产以及,时书雅的生活。”


    “那个,书雅小姐……”


    “好啊。”崔真真一口答应。


    作家老师:“……”


    努力了,可确实插不上话呢。


    不太懂事情为什么变成这个走向,当一只手拿起平板时,仿若打开一个全新的视角,专属于有钱人的大门敞开。


    电视剧里才有的奢华至极的海边别墅,下楼即是沙滩和碧蓝的海水,大的一眼望不见头,需要大半小时才能把所有房间都走上一遍。


    私人影院、健身房、桑拿房、连锁超市般的地下室与永远新鲜填满的冰箱等设施不必说,处处彰显出高水准品质。


    光是时书雅一个人竟住七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包括化妆师、厨师、保姆、保镖、私人医生、学习和生活上的助理在内,常年被十七八个人围着。


    车库,随时待命的小型飞机。她也喜欢香,家里每一层楼弥散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定制香薰,香薰边则是周游世界拍下的照片、与各种国际明星名人的合照。


    一双鞋抵普通人一年的工资。


    一橱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的璀璨宝石、名牌包。


    原来财团真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啊……想要什么买什么,想去哪里走哪里。


    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时间、便利、万事以保持自己愉快享受的心情为前提。对照下,即便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靠版权翻身变富的知名作家,仍须操心孩子的教育问题、老人医保……


    啊啊,世界的参差,无论多少次都觉得吃惊,不公平。


    作家老师沉默了,崔真真也保持安静。


    看情形,时书雅的身份问题暂未爆雷,至少她本人不知情,否则做不到如此镇定地炫耀财富。


    没想到她竟这么以京代为傲,以至于一个瞬间有一个念头划过崔真真的脑海:


    如果她提醒她,敲打她,救她。


    如同裴野儿时拯救对方于危难间,假使她替时书雅隐瞒身世、帮助保留住其公主的头衔,时书雅会感激她吗?出于那份恩情,能像对裴野一般超越底线地包容她臣服她、为她所用吗?


    答案99%否定。


    或许时机不对,性别不对,时书雅厌憎她,一旦发现她知情的事实必然第一时间想方除掉她。决不会报答她。


    证据便是下一刻,终于结束巡游模式,为了匹配高度助理弯腰下跪,双手捧着平板。时书雅拂裙勾腿坐上古董收藏室的沙发,以最直白的方式告知:“听说过一句话吗?崔真真,财富只能通过血缘和性i传播,而外表微不足道。”


    “换句话说,你的美貌,充其量只是一张入场券。”


    隔着数千公里,这句话似一根刺。她总是如此,不把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放在眼里。


    “或许我只需要入场券呢?”


    崔真真平铺直述的语气反问,迎来极大的嘲笑:“你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都不会害羞的吗?还是穷人们本来就不需要脸皮?”


    没兴趣虚与为蛇,时书雅眼神凉薄,嘴角牵起一抹不屑的笑:“我了解那四个人,这么短时间除裴野外没有人会真的爱你到无法自拔。所谓喜欢、嫉妒在利益面前算什么?只有裴野那个傻瓜最把那些东西当回事,有可能为你送上一切。但假设换个条件,你们手里只有一张门票,你想进去,他得先出来,你觉得他能接受吗?”


    “放弃他现在的生活,他所享受的权力,即便他接受,崔真真,你就打算这么对他?”


    “……”


    察觉空气不大对劲,老师顿时噤声。


    这是一道危险题。


    必须做好被录像的准备,要是表现得太紧张激动,不符合她对外的说辞,只把裴野当朋友。


    太轻松随意,第一违背人设——她对裴野可能的确有过一丝丝情感,或许在红牌游戏前,或许后,总之终止于时书雅出现的那一刻。


    眼下的她喜欢高镇浩,对裴野观感复杂,偶尔想使点小性子报复他却又不忍心下手太狠。


    第二容易让时书雅察觉自己正在被利用,那就不好了。


    视频中,崔真真静默一阵,眉头蹙起,像是斟酌该怎么说。良久,她张了张嘴:“书雅啊,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吧?”


    见时书雅不回答,她有些不安,一手揪起书皮,语速略微加快:“我同意,裴野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缺点,可他好歹是裴会长唯一的儿子,就算你是未婚妻也不可能动摇继承权对吧?”


    “他的确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书雅,yk……不行的,他不能离开yk!”


    就是这样。


    同样的话裴野会读作担忧、在乎。高镇浩南在宥将看见挣扎,她在纠结,要相信吗?时书雅能做到那个地步吗?以及裴野真的有那么坏吗?需要接受如此严厉的惩罚?


    她半信半疑,她犹豫不决。


    她的伪善,她的肤浅、惶恐一览无余,根本就是做梦想攀附豪门!裴野到底蠢到什么地步,居然被这种人骗得团团转?!


    真是……不给他点教训不行了。


    时书雅切断视频,一瞬间举起平板又在助理惊惧的表情前缓缓放下。


    她伸手接来手机,拨出号码。


    “喂,刘助理?嗯,我是京代的时书雅,有事需要联系裴会长……”


    第75章 崩溃


    资料显示,裴会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无论走到何处都叫人人闻风丧胆。离异后,她将所有精力投资于集团,一心构筑自己的商业帝国,为数不多的余光偶然落在儿女身上,对她们的要求无比严苛。


    时书雅人在国外,分身乏术,一旦有了患得患失的心,再受刺激约有75%概率直接联系裴会长给予裴野惩戒,如此方能保住婚约,说不准还能让裴野识清她虚伪拜金的真面目。


    考虑到双方处事效率,裴真真估计最迟一周内裴会长发作。事实上,读书小组视频会议结束的次日晚,裴野便受到制裁。


    周三晚七点。  :


    冬天的夜黑得格外早,南在宥作东,裴野下午跟兄弟们——包括宋某人——整了几把真人枪击游戏,赛车,又打一场篮球。打算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找崔真真吃关东煮。


    噌噌噌,路灯沿道亮起,嵌在树里,显得整个庄园好似一片倒过来的天布,灯盏们是坠落的星辰。


    刚绕过花园,裴野单指转球,还没进门先听见一声奶里奶气的叫唤。


    “啾啾……?”


    “小夏?”他扭头,半张线条清晰利落的侧脸落在光下。


    “啾啾!”


    身份确认无误!就是啾啾!


    车库旁,约莫三岁大的小女孩当即松开黑衣保镖的手,带着洋娃娃朝这边跑来。


    随后被裴野握住胳肢窝,嗖一声举抱起来,小陀螺似的腾空转了两圈,金棕色的卷发飞扬。


    “啾啾!哈哈哈哈哈哈。”


    篮球落地。


    裴鸢的女儿即裴野的小侄女,小名小夏,发出脆生生的笑,小猫一样张着手指要抓舅舅的鼻子。——她打小喜欢这样玩,要舅舅抱,要举高,要飞飞,然后没心没肺地扒拉小舅舅的脸,扯出红印子。


    金管家经常劝阻,什么注意安全,别抛太高,阿野少爷冷静点、小小姐也不可以太用力揪一类的话唠叨个没完,今天倒挺安静,没见人。


    “叫舅舅,几岁了还不会说话?”


    裴野沉下嘴角,故意摆臭脸,小夏丝毫不受影响,只顾啾啾叫。


    “我姐呢?”他问保镖,保镖答:“小姐没有回来。”


    “我姐在法国,让小夏一个人回来?”


    “是。”


    怎么可能?


    ——假如万事皆有预兆,据说火车脱轨前往往会出现剧烈的晃动,能听到刺耳的刹车声。那么今晚的一切大概便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假如此刻裴野掉头就走,按原计划去找崔真真吃关东煮,至多再多带上一个爱啾啾叫的小豆包,难道就可以躲开命运吗?他一直在想。


    此后许多年,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


    将来没能得到答案,眼下更对前方一无所知,单纯觉得疑惑,再怎么忙,他姐怎么放心让小夏一个人回来?


    嘀咕着:“还好我洗澡了,不然臭死你。”他揉揉小孩脑袋,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推门。


    房子里灯烛辉煌,一如既往整洁寂静。以金管家为首,庄园里数百号人整整齐齐跪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们干嘛?”


    裴女士回来了?


    裴野抬头一看,哦,人没回来,又搞远程突击那一套。


    也不是第一回了,客厅墙上挂一面巨大屏,偶尔伟大的裴女士突然想起他,就像半夜临睡前可能猛一下想起储藏室角落里还有一个破酒瓶放好久没扔,就会这样抽空连线一下。做儿子的习以为常。


    “金管家,你起来。”


    一大把年纪了老跪着干嘛?


    “啾啾。”鼻子嘴巴玩腻了,小夏抓他头发叫:“肚子饿噜。”


    “说饿了,少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小笨蛋。”裴野随便她抓着,又叫一声:“别搞那些了,金管家,帮小夏弄点吃的。”


    “阿野少爷,一切都是我的失误,你……”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告别。”


    威严的声线经过音响处理放大更添冷感,银白色的金属办公椅转向正面,女人露出面容。一张写满上位者的脸孔:


    “五分钟后,他启程去意大利。”


    “金管家?为什么?”


    这么突然?


    “谁要去住意大利?你还是姐?”裴野完全摸不清状况,“非要金管家么?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哈?”


    手机震动,裴女士低眸睨了一眼,是合作商。她起身,示意心腹继续她未完成的宣告。


    “由于您犯下的错误,少爷,金管家将被派遣到意大利,终生不得返韩。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建议您抓紧时间与他告别。”


    不等裴野发表异议,紧接着投下第二枚重磅炸弹:“身为继承人却毫无应为集团顾及形象的意识,因一位女学生与亚天二少爷交恶,多次殴打、被殴打,且失去学生会长的职位,未经同意放话要解除婚约。裴会长对您的表现相当失望,因替你遮掩,大小姐也将受到惩罚。”


    “从今天起,小小姐将被送往美国由裴会长亲自管教,未经允许,大小姐不能见她、更不允许擅自联系。——你们还有四分钟。”


    说罢咣的一声,木棍凌空甩击后背。裴野猝不及防,他单手抱着小孩下意识用另一条手撑住地面这才惊险没有倒地。不过。


    差一点就摔到了啊!


    “有小孩啊喂!长眼不看的吗?!”


    “抱歉,少爷,小小姐,我只是按裴会长的要求做事。”他只是一个执行人,什么都不必说,手腕抬起落下,棍子抡起嗖嗖的气流声。


    “四分钟。”


    保镖们齐齐出列,双手垂直,面无表情,健硕的身材活像一座座山,堵住他们的退路,挡住前路,呈半包围形状,搭建出一个怪异的舞台。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打小孩、请把小小姐交给我们吧。没有人说这种话,他们仅仅默然肃穆地站着。


    棍子打在肉上,好恐怖。


    大家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是,好像空气里藏着看不见的妖怪。


    尽管被大人保护着,似乎能察觉往后悲惨的命运,嗅见血的味道,小夏撅起嘴小声抽泣:“啾啾,娃娃……我的娃娃掉掉了,不要打啾啾呜呜呜……”


    金管家想来帮忙,刚有动作便被另一名保镖按下,双膝与地面碰撞发出极其冷酷的声音。


    “——你轻点不行吗?!他多大年纪了?日,搞什么啊到底?!”


    裴野忍不住上火,小夏一直摇头不肯下去,又得双手护紧小孩。


    “没事的阿野少爷。”金管家好脾气地笑笑,满脸担忧:“不必管我,先哄好小小姐吧。”


    “呜哇哇哇哇啊……”


    棉絮飘舞着,好像被鞭子抽到手了,小夏骤然失声痛哭起来,一张可爱的脸蛋涨得通红。绕是如此,挥鞭者没有分毫动容:“三分钟。”


    他道,如阎鬼宣判死刑。


    都他爸的神经吧?一个个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虽然以前也经常挨打,因为各种事情被兴师问罪,闹得鸡飞狗跳,但这一次实在莫名其妙,太离谱了!


    “小夏乖,等我一下。”


    不顾手背抽打,裴野捡起娃娃,先把孩子放下,扭身去抢鞭子。然而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跳出无数道黑影抓他的臂膀、锁他的肩膀。


    他如同一只落进鬣狗群的独狮,生平头一回,自以为傲的拳脚功夫尚未施展便被对方死死咬住,七八条长臂摁到地上,用数量压制。


    “两分钟。”


    收到指使,保镖们有序分工,拉起金管家胳膊的同时也抱起小孩。


    “金管家!!”


    他都快七十了,一个老人家,肠胃又不好,平时几句吃不下东西,去了意大利怎么活?语言都不一定通,在那边一个人都不认识,他怎么办?


    “喂,叫你们放开他,别动他!”


    裴野的呵斥与哭声交织在一起:“啾啾!我要啾啾、要妈妈啾啾呜呜呜呜呜!”


    小夏才三岁啊草!


    她才是真正的小孩她懂什么?一觉醒来爸爸妈妈离婚了,要分开了,该死的法国佬想要钱把女儿往地下室里塞,一塞就是好几天。总算法官判决能跟妈妈生活了,一转头又被宣布以后再也不能轻易见到妈妈和舅舅。


    小孩是最敏感的生灵,她明晓喜欢和讨厌,能感受到畏惧、惊惶、悲伤,所有无形的东西,以及快速肿起来的手指,都吓到她了。


    使她哭得声嘶力竭,几欲把那具小小身体里的所有器官连同喉咙一起呕吐出来,她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哭,一边大哭一边挣扎扭动,啾啾、啾啾不成声地叫着。


    眼泪滚滚而下,脸色都快发青了,就连佣人们瞥见都不免心疼。她血缘上的外祖母却不在屏幕内,屈指敲了敲桌面,兀自走去窗边谈公事。


    嚎啕的小夏,踉跄的金管家,他们一左一右,如同犯人,被强押着离开。


    犹嫌不够,链条晃动,一头老狗迈着迟缓的步伐被拖进大厅。


    无敌!!裴野瞳孔骤缩:“你们要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在他的震怒中,他的不可置信下,刽子手再次扬棍,啪——


    无敌老了。


    它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做过三次手术,走路都有点沉重、艰苦,于是就跑不起来,也挣扎不动。


    况且它的链子被牢牢握住,它的身体与裴野连接,每一次抽动同样牵起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望着他,它的小主人,它的眼里流溢出些许悲悯。


    “汪呜……”


    水晶灯下,棍影化作一条条毒蛇撕咬它。它慢慢卧了下去,吐出舌头,满身疼痛,习惯性拱了拱鼻子,那是它表示安慰、陪伴的动作。


    “不要打勾勾呜呜!!”


    “放过它吧,它什么都没做。”


    一阵耳鸣。


    “无敌,你跑啊,无敌!傻蛋!草!你们都给我停手!停下来听到没?松手!不然我非弄死你们,你们这群走狗!废物!孬种!有本事冲我来啊,专挑弱的欺负算什么——”


    裴野额头青筋直冒。


    裴会长规定,如有必要允许以暴制暴。她不在乎失格的儿子受到一点皮肉痛苦。于是为了制伏他,保镖们控制力道,先把他翻过来,朝侧腹部打了一下。结果被他趁机攥住一人头发,拽着脑袋往地上砸。


    “……”


    太凶戾了,太不服管教。


    裴会长见了一定不满意,于是众人又加力压下他的头,按住脖颈,反拧过胳膊,膝盖顶住鞭痕,跟制伏一条失控的牲畜没有区别。要点就是扭曲他的身体,让他流血,让他疼。


    疼痛向来是最好的驯服手段,对肉i体来说是这样,心灵也是。


    头骨摩擦着地面,明明离得那么近,金管家,小夏,无敌,裴野什么都做不了。他动弹不得。


    像病鱼被撕下大片轻易剥落的鳞皮,每一次攻击的意图皆被拦截。由于太过使力的缘故,不断锤打的关系,浑身骨骼快脱臼了,后背肌肉也崩裂出血,但仍旧排不上用场。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他们远去,看着无敌的毛发渐渐浸透血水,瞳孔失去光彩。


    “……裴智妍!!”


    能想象吗?那种感觉。


    你最在意、珍惜的,从小养到老的动物在你眼前被活活打死的感受。


    他近乎崩溃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你给我出来!裴智妍!滚出来!!”


    “叫你出来啊死人!!”


    “请联系裴会长,让我来说好吗?她不能一直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金管家试图求情。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质问声、劝阻声、绝望的尖锐的哭声,如此喧哗混乱的声响,哪怕渐远按理说也无法忍受。但对分贝高要求的裴会长愣是拖了五分钟——接近十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挂电话回到办公桌前,倾身点了一下鼠标。


    就这么一个动作。


    咔哒,一般会发出这种动静吧?有吗?没有吗?来到裴野耳际好比一道惊雷,他猛地反应过来——


    她调了静音。


    不是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不是那种理由,仅仅是因为她要打电话。


    她要办公,所以就关掉声音。把他们都扔在这里,哭的哭死的死,直到一切落幕再施施然回来,咔哒。


    重新打开声音。


    太牛了,裴野想,用南在宥的语气说就是:哇可真是个天生企业家!


    太绝了真的,太绝了。


    灯光明亮晃眼,他弓起身体,忽然捂着脸笑。


    姿态堪比乞丐,金子般绚烂的头发变得乱糟糟、脏兮兮,一副落魄糟蹋样。引起裴会长的不悦:“给他找面镜子,让他看看现在——”


    “看你妈?”


    第一次,有人胆敢打断她说话,用词粗俗。


    第一次,面对她的酷刑,从前只抿嘴撇过头倔强不认错的儿子咬肌绷紧,抓住时机踹倒两名专业保镖。


    旋即一个弹身将握鞭的人拽起衣领,一拳冲上他的脸,就像在打她的脸。


    “裴野。”


    她的语调中充满警告。


    侧眸视线似一道凛冽的寒风刮过死狗尸体,大致明白那条狗对裴野的意义,失手打死了,但那又怎样?只是条狗而已。


    她这么说,没有用嘴巴,只需要那双漠视的、镇静的眼睛。


    “无敌只是一只狗,我知道你想说这个,够了,够了,我真他妈的受够你了妈,不用再告诉我有多差劲,你对我有多失望了!我听烦了!”


    “倒是教教我啊!”


    大口大口喘息着,视野模糊重影。他侧面朝她,碎发盖住眼睛,带着青筋的手背投下无比暴虐的阴影,向着鼻梁砸下去。


    “从来就只会说,只会打,甚至都不肯自己亲手打,这么多年你有正眼看过我吗?妈,你有把我当成人吗?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狗?所有人都不值钱?”


    “要是这么烦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不想当妈你为什么要当妈?!不负责任的人为什么要有儿子,为什么要生小孩啊草!”


    “草!”


    胸腔剧烈起伏,太多情绪无处发泄了,堵塞在喉管里。大脑神经也尽数崩裂,他的狗死了,他的小侄女哭着被带上飞机,视作半个爷爷的金管家也走了。


    他想杀人。


    几乎反射性地,裴野收紧了手指高抬起来,想把眼前身下这人当作一切的罪恶源头去打,狠狠地打,打死他给无敌陪葬,然而——他闭了闭眼,豁然松手,起身来到无敌身边。


    “……我对你很失望,你说了太多遍,但这种话其实不是你该说的,应该我对你说啊裴智妍。”


    稍带颤抖的声线,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低下头,依偎着他死去的狗。


    “我对你很失望,特别,特别特别的失望。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妈,我就想问你,我做错了什么?姐和小夏做错了什么?因为你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你的爱情婚姻都烂毙了就也不想让你的孩子好过?非想这样搞是吗?”


    “让我们难受,你就舒服?”


    “你是哪来的怪物啊……?”


    裴智妍第一次发觉她的儿子这么能说,他竟然能克服住自己一激进就狂躁的巨大缺陷,没像小孩那样撒泼大闹,而是压制住毁灭欲,动作轻柔地抱起死狗。


    ——他在谴责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下一秒收件箱闪烁红点,她点开邮件,快速浏览完内容,一面回复一面道:“不管我是什么,裴野,你是我的儿子。”


    只要是裴智妍儿子的一天,他就必须达到裴智妍的标准。


    “我宁愿不是你儿子。”他说。


    “很简单,走出这栋房子。”


    “好。”


    裴野抱着狗往外走。


    被硬生生拉断的鞭子、打碎的花瓶、终究落下没能带走的洋娃娃,客厅一片狼藉。佣人们始终跪着,保镖们垂下首。裴会长则全神专注在公务上,一只眼角都不曾分给那抹身影。


    她一向如此。


    任你声嘶力竭地哭喊请求、恳求、即便跪下来磕头祈求,裴会长的时间十分珍贵,每一秒钟不知道能带动多少全国gdp。


    假如你以为换个方法就能奏效,用更理智、平静的态度就能换取对话机会,大错特错。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


    她不屑看你,不会理你。


    无论你怎么做,终究只能定性为一场独角戏。裴野习惯了。


    他从未梦想改变她,只是曾经多多少少也想过尽可能去理解她,理解不了那就纯粹的接受她,哪怕一分钟都没想怨恨她、憎恶她。毕竟她是他妈。


    直到无敌死去的那一刻,他放弃了。再也没有任何指望,只感到疲惫、无力。


    好像被淹没了。


    巨大的空洞在他的身体里,与酝酿了整整两天的阴云一般。


    轰隆,闪电照亮世界。


    正如气候预报所说,今年的韩国,少见的冬季暴雨降临。


    第76章 相拥


    九点半,裴野于暴雨中行走时,崔真真正在挑高镇浩的刺。


    从衣服:“叫你穿粉色外套跟我更搭,你瞎?”


    手表:“丑。”


    到他亲手做的甜点:“一看卖相就没兴趣,怎么吃?”


    高镇浩摘下手表,试图解释:“你说要吃脏脏包,它本就——”


    “所以我为什么不在外面买?难道没长手吗?没钱?之所以让你做不就是想吃到更好看的?无语。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不如回医院治眼睛和脑子,出院干什么?”


    “……”


    果不其然迎来一顿批评,直到服务生端上咖啡。崔真真表情转变,柔柔地笑道:“是笨蛋吗,哥哥,脸上沾着面包屑。”


    拿纸巾触碰他的下巴,等外人走开立即捏成团扔掉。万分嫌恶似的抽一张新的擦手,别过脸冷冷道:“你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是为了你的兄弟们才勉强忍受我。”


    她牵起似嘲非嘲的笑,神情既委屈又尖锐。高镇浩实在不好承认更不敢否认,不清楚该说什么好,只得伸手去盖便当盒。


    “扔掉吧,别吃了。”他低声说:“我去别的店里给你买,或者下次重新做。”


    会做得好看一点的,尽量。他没有直言,然而那副低声下气、隐忍包容中暗含几分无奈讨好的做派说明了一切。


    活像头忠实的熊,默默拔掉爪子,俯下首。


    可惜眼下不能做太过,直接剖皮取走胆。崔真真按住他的手:“……谁说我要扔了?”


    “难吃死了,开店倒闭的程度。不是说练习好几天做了好几批么?结果就只有这样,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认真。”


    一面挑剔一面吃着,虽然没有全部吃完但每个品类都会咬上几口,每一次都是这样,代表也有一点喜欢吧?


    他被烫无数次手才做出的面包甜品们。也许下回应该尝试外观比较鲜艳可爱的类型……


    思绪分散地想着,许是视线太专注了,引起对方的警惕。


    高镇浩无声挪开眼,替她搅拌咖啡。


    他不是一个表情多的人,她觉得无聊,要他笑,他就生涩地笑一下。


    颧骨附近肌肉用力,提起唇角,她嫌丑,让他别笑了,免得倒胃口。他便收起来,无论她说什么总归脾气很好地听着。


    吃完夜宵,外面下雨。高镇浩找店员高价买下一把伞,打开,崔真真不肯接。


    “我喜欢淋雨,不用你管,别跟着我。”抛下这句话,她扭头冲进雨中,朝黑黢黢的小巷子跑去。


    大雨倾盆的巷道黑而幽深,让人不禁联想到巨兽张开的嘴,仿若在蛇的肠子里游。


    啪嗒啪嗒,脚尖落地溅开水花。


    大约从下午起就有种被人盯住、偷窥的感觉,崔真真猛地侧头,只见两米多高的墙壁侧边,高镇浩扮演雨夜屠夫似的角色,一身黑装撑着把黑伞,在昏暗磅礴的雨里投下更深一层的阴影。


    “就知道你会跟过来,跟狗似的。”


    她厌烦的口吻,随手挥掉他披上来的衣服。倘若高会长在此必定气得大呼小叫:我高民雄的儿子!堂堂未来集团接班人!


    又不是普通闲杂人等,处理过的叛徒多得双手都数不过来,怎么能任由一个臭丫头如此对待?!


    南在宥看了也得头疼,高镇浩本人却越来越适应。没去捡衣服,只管把伞靠在肩上,双手解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裹。


    他非常高大,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直视到喉咙。


    “别感冒了。你拿伞我就不跟了。”


    这么说着,喉结上下滚动。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他在想什么呢?这个刹那,高镇浩,他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少不更事便惨死入土的高莉莉,同样喜欢拳击艰难却努力存活的崔莉莉;抑或是满嘴谎言、包藏祸心,偏偏第一个撇开所有人看见他、说爱他、亲他又反复折磨他的受害者崔真真?


    愧疚,亏欠,把她当作替身以及赎罪的工具,怎样都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他而言形象复杂,具有多重意义,无法抛开。


    “烦不烦?”


    她撇嘴:“我没钱了,裴野和宋迟然的钱我不想要,你今晚给我转,再给我买台笔记本电脑。就当我撮合他们俩和好的辛苦费。”


    “知道了。”


    刻意用上孩子气的语调,他无从拒绝。况且崔真真添一句:“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哥哥,所以要对我好一点才不会继续做噩梦吧。”


    极小声的嘟囔,不失为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心头,令他的脸色迅速苍白,眉宇悄然挤压复又渐渐释然地松开。


    无论何种原因,逻辑上是否合理,眼前这个女生已经与他压抑多年再复发的心理病症紧紧绑定在一起。


    他选择接受事实。


    为了摆脱那些幻象,让兄弟间的关系恢复如初也给自己一个继续私下接触她的理由,高镇浩近乎没脾气地允诺着一切。


    包括且不限于每天做甜品、每周研究做三份不同的甜品,按时汇报行程、定期转账,以及送她到前面路口,自己绝不买第二把伞,淋雨回家。


    “到家发一条短讯吧。”


    毕竟是大晚上,哪怕只剩下不到几百米路,有灯光有路人,他跟死板长辈一样不放心地叮嘱,得到的答案十分任性:“看心情。”


    “……我先走了。”


    接近温柔的生硬语气。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


    高镇浩走了。


    崔真真转身回家。


    大约小说的世界没有一场雨下得无缘无故,何况对方的处境也算她人为一手创造。因此尽管没有事先接到电话短信,突然在自家楼下见到裴野,崔真真并不意外。


    能找到这里来,说明他受打击颇大。


    “又该演戏了。”逆袭系统凉凉道:“温暖小天使准备上线。”


    崔真真挑了挑眉稍,调整面部表情。


    旋即,一片伞角替裴野挡住雨的侵蚀。


    “……学长,你怎么在这?”


    恰到好处的讶异,听见女声,裴野浑身冰冷,反应迟缓地偏转头,露出一张湿淋淋的脸。


    金发耷拉着,雨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来,坠在他黏连的睫毛上,滴答,再砸向锁骨,流入胸膛。


    哦呀,惨兮兮的。


    “怎么不上去呢?”把伞再斜过去一些,崔真真摸他的手,解下围巾给他戴上,又倾身摸包,做出一副想帮他擦脸的姿态。


    ……太晚了。


    裴野想说,你说不要随便来你家。


    她只提过一次,用不太高兴的语调,他记住了,于是即便抱着狗,没有带伞,下这么大的雨,走那么长的路,依然没想不经同意就跑上去敲门,更不想打扰她,让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他只是想在楼下坐坐,过会儿就走。


    他想说,可说不出来。


    像哑巴一样失去舌头、声音,他郁郁颓丧地坐着,听到崔真真问:“这是无敌吗?无敌怎么了?”下意识将手收紧了些。


    棍子,血迹,孩子的啼哭与老人的皱纹,一切历历在目。这一夜,裴野走了太多太多路,应当是有生以来走过的最漫长最疲累的路,到处屈膝去捡别人不要的塑料袋和破布。结果他湿透了,但他的狗没有。


    他的狗被保护得很好,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无敌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尝试好久,终于说出来。


    好似打开封印,他低头靠到崔真真的肩上,声线沙哑:“金管家走了,小夏也被带走了,都是因为我,无敌……被打死了。”


    莫大的哀恸袭来。


    “怎么会这样?”


    推动者假惺惺地惊叹。


    都说死亡是一切的终结点,无比绵长、持久的尖叫。抛开父母离异、纵火自焚的疯魔艺术家父亲,裴少爷人生第二次领会如此重份量的伤痛,感受如何呢?


    寒风中不住打战的身体也好,断续的气息也罢,崔真真能感觉到肩膀的润湿,不免好奇究竟源于雨,还是他的泪水?


    无论如何。


    “不要难过,学长,你还有我。”


    偏头贴住脸颊,皮肤与皮肤间潮意传播,她伸手抱住他。


    好像一只漂亮的小鱼抱住另一只有点暗淡掉的金色小鱼。


    纵使最最黑暗的时刻,裴野想起崔真真,却没想过能得到她的拥抱。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乱来肢体接触,有关喜欢的禁忌,这点也牢牢记得。然而雨伞制造出一方小小的世界,把雨声都隔离在外,天地间万物消失,只有他和她。


    是她先抱他的。


    裴野想,那就不算他乱来。


    “崔真真……”他便也揽住她的腰,双腿分开如牢笼般包围着她,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哽咽似的弱声:“我只剩你了。”


    是的,没错,可怜的家伙。既然已经把所有的路斩断,接近无路可走,这样一个夜晚流浪狗似的无家可归。


    那么就投入我的怀抱吧,放弃自我,完全交出控制权,就此彻底沉溺。


    大树下,崔真真浑身散发干净柔和的气质,将手指伸进他湿淋淋的发中,软声道:“放心吧裴学长,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下一秒,系统专属的机械音响起:“恭喜您,裴野好感度+4,已达百分百。”


    第77章 项圈


    去便利超市买了一把儿童铲、毛巾和矿泉水,尽可能清理掉毛发上的污渍,用蓝色条纹枕套包裹,再陪两罐小狗饼干放进纸箱。


    裴野不接受火化,独自安葬好无敌,就在崔真真家楼下的大榆树边,一开窗可以看到。


    随后收到短信通知,他名下所有银行卡均被冻结了。


    动作挺快的,裴野下巴抵膝盖,定定凝视那片埋葬无敌的泥土良久,提出自己可以打车先去南在宥或高镇浩家。


    不料话音刚落,手机进水过多,黑屏罢工。


    裴野:。


    说好的top级防水,里面还有好多重要照片啊。


    “废物。”他咕哝一句,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怎么可能放你去别人那里呢?


    崔真真适时提出邀请:“先去我家吃点东西吧。”


    ……也行。


    最后一次手掌贴盖土壤,大拇指摩挲土粒,与无敌告别。裴野跟她回家,听安排去洗澡,擦脸,吹头发,随便套了件宽松脱线的旧毛衣,依然打不起精神。


    扮演一个冻僵的木偶呆呆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面,指骨通红,头发颓然垂下。


    任凭崔真真说给他处理一下伤,怎样按压折腾,他不喊疼不吭声,一动不动地保持姿势,只偶尔眨一下眼睛,代表自己是活的人。


    真落魄。


    “吃吧,放了炸排骨。”


    恰好午夜十二点,崔真真走出厨房,端来一碗炒面和汤。


    也就吃面的时候,……错觉么?今晚的面好像特别好吃。


    “一点都不像你做的。”


    裴野哑声说。


    “因为是外卖。”


    “骗人。”他一直在客厅里,没见外卖员上门,“说魔术还差不多。”


    “嗯。”崔真真当真就应:“被你发现了,我是魔术师。”


    “……笨蛋。”


    想安慰他也不用这么蠢的说辞。不如再抱抱我吧,他其实差一点就说,不然摸一下头、牵一下手也好。


    归根结底想要被触摸,像得皮肤饥渴症的人一样强烈渴求带爱意的身体接触,希望以此填补内心的空洞,但不确定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惹人厌。


    裴野不想被崔真真讨厌。


    他垂下眼,刚打算收起摊在膝盖上的手,另一只手却倏忽覆盖上来。手指贴着手指滑进掌心,旋即握住手背。触电似的,他抬起头,只见对方神情淡淡:“快吃吧。”


    “……哦。”


    仿若偷来一颗钻石,他也就收紧手,握住,加快进食速度。


    吃完面。


    “时间差不多了,我——”


    “今晚学长就住下来吧。”


    两人同时开口,崔真真以平稳但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手机也坏掉了不是吗?这么晚打扰南学长或高学长休息不好,倒不如留下来。反正我已经被影响了。”


    “……”


    说得好有道理。


    “那个……对不起啊,害你没法睡觉。”


    抓了抓头发,非常自觉地收拾好碗筷,动作笨拙生疏地洗碗、擦桌子,接着在崔真真的指挥下人生第一次拖地板,从柜子高处搬下备用的被褥和枕头,打地铺。


    今晚裴野睡在她床边的地上。


    “晚安。”


    凌晨一点,关了灯,房间里暗沉沉的,裴野翻来覆去睡不着。


    “地板太硬了?”崔真真问。


    “没有。”


    他纯属嘴硬。


    娇养十多年的大少爷堪比翻版豌豆王子,冷硬的地板、因为空间太小还要开空调后窒闷的空气,包括身上粗糙的毛线扎着皮肤,一切都令他百般不适。遑论他另有心事。


    崔真真:“想说点什么吗?”


    “……”


    不应该说的,因为什么都不说比较酷,然而不知怎的裴野的嘴巴自己开始说。


    说他对金管家、姐姐、小夏的忧虑,说他第一次见到无敌、亲手接生它的记忆。


    为此他爸妈还大吵一架,他爸指责他妈丝毫没有浪漫细胞,无法体会大自然与万物生灵的魅力。他妈则列举一大堆专业名词说明流浪狗身上可能携带的病毒和传染病,将丈夫划入愚蠢不负责的父亲行列。


    提到裴智妍,裴野静默良久说:“我不懂她。”


    “她可能把我当成抹布。”


    又脏,又臭,廉价,随时可以丢弃。


    所谓抹布就是那种东西。


    说着,裴野拉起被子盖住头。没多久被人掀开,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张放大的、雪白的脸。


    他心脏一停。


    “喂崔真真你……”


    “被吓到了?”


    “没有。”又不是南在宥,怕鬼得不行。


    “把无敌的项圈给我吧。”崔真真低着头,后背弯出一条漂亮的曲线蹲在地铺边,声音轻飘飘的,似气泡:“你也坐起来,学长。”


    “干什么……?”


    裴野不明所以,可照做。


    外面雨还在下,哗哗拍打窗沿。


    屋里,一团黑影于寂静中蠕动、变形,慢慢坐起来。


    无敌走得突然,裴野到底没舍得一下子放掉所有有关它的事物,所以留下项圈,被崔真真拿走,倾身戴到他的脖子上。


    棕色的皮质长条紧扣脖颈,垂下一条长长的、结实的牵引绳。


    多乖巧啊,裴野,此刻便如同一只温顺的、金灿灿的走失犬。分明身价昂贵,理应享受全世界第一豪华的别墅,第一柔软的床铺,但好可惜,被一个穷人捡到,从此只能穿破衣服、睡烂窝,过上穷苦潦倒的日子,直至耀眼的金发一点一点失去光华。


    真是叫人期待。崔真真拨弄一下圆形狗牌,声线中自带蛊惑:“学长和无敌好像,戴着这个好可爱,也能感觉到无敌在身边吧?那么,以后应该经常戴着才对。”


    ……人怎么会像狗啊?理智如此反驳,裴野不由自主地答应:“哦。”


    “另外,既然离开家里。”她勾住他的项圈,裙摆擦过他的手背,有点痒,又格外香,身上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变作无形的网,将他完全罩住。“不然借这个机会尝试一下独立怎么样?”


    “独立?”


    “就是不依靠别人,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假如做到了,说明你的确能脱离yk去做一个普通人,也许我们也……”


    我们,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裴野想起来了,崔真真是有点喜欢他的,只是不喜欢他家。


    反正已经失去一切,她希望他做一个平凡人,他立即答应:“好。”


    毫无抵抗的念头。


    反而臭屁地保证:“不就是赚钱,难不倒我。”


    “我相信你。”


    对话间,雷声滚滚,闪电降临。


    仿佛在白天的室内再开一重灯,一瞬间刺眼的光芒令人眩晕,产生不真实的观感。


    而崔真真脸的上半部浸泡晃动的影里,下半部在光中,一张脸仿佛被光影割裂成两半,以裴野角度,只能望见她弯起来的嘴巴,看不见眼。他转了转视角,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手蒙住眼睛。


    “睡吧,学长,你累了。”


    一句话奇异地抚平所有情绪,带来安宁。


    裴野听话地躺下睡着了。


    睡觉的样子尤其无害,拂起额头,实在是一副精致俊气的混血皮囊。


    “——以他对你的迷恋程度,完全不需要对他这么客气。”


    窗帘纷飞,逆袭系统目睹始末出声道:“正值最脆弱的时间段,即便你用最恶劣的态度、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命令他滚出你家,自己想办法赚到钱再来见你,想必他也会照做,而且更颓废。”


    说颓废还是轻的,短短几个小时接连受多重打击,大概率变得一蹶不振,那就没意思了。


    崔真真问:“能查到裴会长的行踪么?”


    “在回首尔的飞机上。”


    素来以公务为重的人连夜赶回首尔,说明对今晚的事并非毫无触动。这就对了。


    裴野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几乎在各个关系网中均占有一席地。


    通过他,上至裴会长、yk集团,下到时书雅、南在宥,隐藏着太多可利用之处,自然要捏在自己的掌心里更安心。


    况且n4是一体,只拉下一个有什么用?


    必须把他们全部拽下来,一个接一个,接连被家族抛弃,或自暴自弃,失去一切金钱特权。谁都帮不上谁,一起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同自己都沦陷泥潭,那才叫做真正的——胜利。


    “也对。单把裴野弄废没用,动作太快太大容易引起其他几人警觉,宋高好说,毕竟南在宥尚未得手,裴智妍那边也得小心。”


    系统认同她的理论,似有深意感慨:“不管怎么说,终于有所进展了,这才第一个,有些路一旦开始就别想回头。”


    “嗯。”崔真真知道它在暗示什么。


    好在她只是觉得有趣。


    如蛇般低伏在地上,枕在自己的臂弯上静静凝视那张脸,以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身份,崔真真想,出众的外表、学习头脑,乃至家世、人缘,裴野被判定为男主角,拥有一切主角该有的配置,却也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同样看不见他的妈妈。


    是为了方便李允熙给予温暖么?结果却被她加以利用。


    单往这个层面上说,主角,配角,似乎谁都没能好过,殊途同归,不过是傲慢的作者大人笔下两片单薄的纸。


    多奇妙呀,裴野这种人,居然也有无法摆脱的命运。


    心软倒不至于,怜悯,同情,讥嘲,唏嘘,兴许兼有,或许从未有过,崔真真一言不发审视着他,她新收留的狗。一直到天色将明,门外传来些许动静,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她起身带动被子,似有所感,裴野骤然皱眉抓住她手,低低地叫了一声:“无敌。”


    “我不是无敌。”她说。


    “小夏……”


    “也不是小夏。”


    “崔真真。”


    答对了。


    “我是崔真真。”


    “别走……”


    真的睡着了吗?抑或有一点醒着,撑着成年男人的外表,发出哭泣一般的乞求。


    真是惹人怜爱。


    崔真真抽出手,掩上门,径直走向客厅。


    “妈,吃面吗?厨房锅里有。”


    “你就没别的事情做吗?臭丫头,说多少遍了,困得要死的人哪有心情吃东西啊?”


    “稍微吃点对身体好。”


    母女俩的交谈断断续续传进来。


    “对了,妈,有一个朋友可能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给钱吗?”


    “是男生,上次你见过的学长。”


    “西八,没说给多少钱?”崔明珠顿时不爽。


    崔真真扫一眼虚掩的房间门,“别这么说,妈,学长以前给我们送过不少东西不是吗?他现在只是遇到一些事,比较难过,给他一点时间吧,我想,他会振作起来的。”


    “那要多久?”崔明珠一门心思只有钱,“三天还是五天?到时候会交钱吧?这年头可没有白住的地方。”


    “先吃早饭吧,妈,学长不是那种人。”


    似是而非的语态,替裴野应下条约。然后洗漱,换好衣服,崔真真往他枕边放了张纸条:


    【学长,明天就是期末考,我先去学校了,顺便把你的手机也拿去修。】


    【家里只有一把钥匙,没法给你,所以白天请暂时忍耐,尽量呆在房间里不要乱跑,不要把我妈妈说的话放在心上。以及厨房里还剩些食物,无聊的话可以看一下书,好好休息,等我晚上回来再一起讨论找工作的事吧。——真真留。】


    没收联络工具,打着关爱的旗帜圈i养小狗,崔真真拿起伞,一出门收到短讯轰炸。


    宋迟然:【刚收到消息,裴野和yk集团断绝关系。】


    周淮宇:【裴野失踪了。】


    全素儿:【裴野的事和你有关么?整个论坛都在说,感觉有点夸张了,他妈妈据说很难,恐怕会找你麻烦。】


    高镇浩:【裴野有联系你吗?】


    南在宥:【裴野在你那?】


    消息传播得远比想象快,证明裴智妍铁了心要让儿子吃个教训。


    前面三个不需要回,崔真真走下楼梯,点开与高镇浩的聊天界面:【他在我家,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一晚,目前还没醒。】


    【怎么样,哥哥,这么说的话,你觉得松了一口气还是会感到嫉妒?你的好朋友和我单独过了一夜,看样子还要在我家继续住下去。不想被他知道我们间的关系就好好表现吧,寒假也要每天钻研厨艺,另外抽时间教我拳击。】


    搅乱心绪,挑拨友情,趁机提要求。


    下一个,南在宥。


    【他在。】


    简洁了当的两字发出瞬时得到回复:【为什么招惹时书雅?】


    这么快就摸清前因后果了吗?南学长,一旦出手效率总是格外惊人。


    胡乱撒谎行不通,装可怜和有内情风险太大。崔真真边走边组织语言:【是你先惹恼我的,学长,参与者不止我一个。】


    【你、我以及时书雅甚至另外两位学长,大家都有私心才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怪到我一个人头上不公平。更何况不用着急,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找我兴师问罪。】


    编辑好文字,发送。无视手机嗡嗡振动,她撑开伞,仰头直视停在自家门前的豪车与神情冷峻的黑西装女。


    “是裴会长的人吗?”


    不等对方开口,她抢先道:“请转告她,有关裴学长的事,我只接受与她本人面谈。”


    第78章 交易


    当天下午两点,YK分公司会长办公室。


    “敢让我配合行程的学生,你是第一个。”


    扔下这句话后,裴会长后背平直,坐在办公椅中,时而抬头切换多国语言接通线上视频、开线上会议,回复邮件;时而低眼翻阅纸质资料,应答内线及秘书敲门拿来的书面合同,签名落款。


    好比一台程序严谨的精密器械同时处理着多项事务,动作间的衔接不存一秒空隙,却又丝毫不显慌张,满身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气势。


    对方的性格是绝不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既然同意会面,没必要特地装相摆下马威,可见这是她的日常。


    比起一般多少在意个人生活质量的最高负责人,笑谈些‘知人善用、应该给予一定自主性’论调,她更倾向于亲身投入、把控一切,由此流露出非同一般的掌控欲,近乎完美的精力执行力,或许正是她作为女性注定艰难更多然而完全不输给异性的原因,也间接导致其在家庭方面的缺失。


    咔嚓,咔嚓,除去腕表秒钟移动发出极其细小的动静,室内无比寂静。


    崔真真在会客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没有打扰她,径自起身到书柜边走了走。


    企业管理、经济市场、宏观调控政策理论、控制习惯、刻意练习……大多是商业效率方面的书,此外偶尔穿插一两本物理、天文学类的书。


    她抽出一本,读大半钟头,出门去洗手间顺便带回一杯冰美式咖啡放到桌上。


    “谢谢。”


    高高在上的裴会长依旧没有看她。


    然而有些事靠得越近就越明晰,比方说对方桌上裴野小时候的照片摆件。


    “裴学长也是一个不会轻易低头的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恭敬的语气,她指女人办公时至多垂下视线,从不降低身体高度的做法。又说:“裴学长很仰慕您。”


    以裴智妍所处的高度,恭维的话听得多了,至于后一句……她手指微顿,声调平铺:“这我倒不知情。”


    赌对了。


    “学长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擅长且愿意向外表达情感的人,他很聪明,进取心强,只是不喜欢打压教育,更适合鼓励和肯定。说起来,您不觉得他最近有所变化吗?”


    变得不那么焦躁,不那么暴力失控。


    指尖往前推咖啡杯,崔真真微笑道:“我可以帮您,裴会长,培养出一个更合格的继承人。”


    “通过使手段让他违逆我?”


    “毕竟只有失去了才能学会珍惜,人的劣根性即是这样,裴学长也不例外。金钱、权利、集团继承人的光环与光环所衍生而来的敬重和畏惧,正因为从一出生就享受到这些好处,变得不以为然,才会轻易放弃别人梦想不到的机会,去追求一分钱都不值得的爱。太天真了不是吗?”


    “假如连饭都吃不起,体会到一天不工作就没法正常呼吸、根本没法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的日子。物质极度贫乏,精神上的东西便不再高贵稀有,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裴会长您为了他究竟付出多少,承担多少又扫平了多少,学会珍惜。”


    一番话像说裴野,同样符合曾经的裴智妍。


    裴智妍表面冷情,但并未打算就此扔弃自己的儿子,抓住这一点展开对话。


    “眼下是再好不过的契机,让他感受一下平凡人的生活,体验劳动、贫苦和生存艰辛,在实践中成长,深刻感悟出人只有掌控力量才能握住一切的道理,相信一定能比现在更成熟稳重许多。”


    “只是我不止打算对他一个人那样做。包括其他几位学长,假如因此受到生命威胁,希望会长能够庇护我。”


    这就是她的条件了。


    闻言裴会长勾起咖啡杯,身体稍往后仰靠,代表她认为她值得花费一点时间,终于正眼瞧了她一次:“听起来你很能闯祸。”


    空气骤然紧绷,前者如义眼般生冷的瞳孔里看不见丁点情感波纹。


    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崔真真脸色不变:“让该烂的东西烂掉,能救的人得到补救,我不是闯祸精,充其量……算一个推手吗?”


    她偏了偏头,“化学剂之类的东西。”


    “我无意也绝无能力改变结局,只是让事情顺应轨道加速发展,在他们成为真正的掌权人前。毕竟集团是各位长辈世代辛勤所打下的产业不是吗?”


    “在交付以前,我认为理应更慎重地考察资质,为集体员工乃至整个国家负责,为此愿意充当一道考题,一张试卷。说法不重要。只担心个别家长会被一时情感冲昏头脑,放着不合格的继承人不做纠正,反而误会我的用意,打算伤害我和我的妈妈,所以特别需要会长您的保护。”


    “当然,这只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你很大胆。”裴智妍道。


    一张嘴就要整个YK为她保驾护航,抵挡住其他经济综合实力也排列全国前十的集团可能发起的为难。包括她的措辞,说的是我可以帮您,而不是您能用得上我,礼貌下明晃晃狂傲的影子。


    “我认为您的儿子有这份重量。”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一句足矣。崔真真双手交叠压在桌上,继续单刀直入提出第二个条件:“有一个孩子,叫全素儿,是我的朋友,虽然够不上财团的级别,可我希望她能够成为家族企业合法继承人,最好是唯一的继承者……”


    她说话时,裴智妍提起话筒,按下1号键。


    身着套装的秘书踩着高跟鞋仿若一只优雅轻灵的猫,悄无声息走进来,反应极快地拿出平板一阵操作,随后递给会长睨了一眼。待会长抬手又迅速收回。


    “第三,洪明洞警察局局长及其下部,一个姓柳、警号0779的警员,如果可以,我想借您的名义惩处他们。”


    尹国栋,那个帮忙擦一次屁股后急火火越级打电话邀功的男人,裴智妍有印象,未免损害集团名声,原打算过段时间明升暗降丢去小地方做厅长的家伙,没想到先被眼前这名学生提及。


    “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又一个电话接进,秘书代替会长发言:“改动职位不妨事,但没有人会替你背案底。”


    意思是不能出人命,那太蠢了,性价比低。


    “明白了,除职业外也请让他们受些皮肉苦吧,最好能让我在现场。”


    “场面不会太好看。”


    “没关系,我不介意。”


    裴会长侧着身,屈指轻敲椅扶手。


    “好的,我会尽快安排,务必在今天之内解决。”秘书一口答应,挂上公式化的笑容:“会长另有要事处理,崔同学请跟我来。”


    “好。”


    把书放回原位,崔真真跟随她走出办公室,临时起意般问一声:“会长冬天这个点也喝冰咖啡吗?会影响夜间睡眠吧?”


    秘书不敢多说,仅答:“会长自有成算。”


    “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女生口吻轻快:“会长比我想象得平易近人,经常让我想起妈妈,希望她能更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


    两道脚步声渐远,挂断电话,显示屏又弹出一条讯息:【会长,崔明珠出门了,是否需要按原计划——】


    “不用了。”


    淡漠的语音打断请示,得知裴野一整天没出门、光无精打采趴在窗边发呆。


    她眉头微动,既失望更无法理解,最终归复平静,余光掠过桌面上的照片接通会话申请,开启新一轮子公司项目讨论会。


    *


    安秘书动作很快,使用的方法干脆利落。


    五点半,天将暗。


    韩国南明市洪明洞警察局局长尹国栋及其下属柳东石分别于前往会所消遣、下班通勤途中遭胁持,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捆住双手,推搡到高尔夫球场上,紧接着扑通一声,踢倒膝盖跪下。


    天上下着似雾非雾的毛毛雨。


    “该死,西八!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如此不敬!!”


    摘去头套,尹国栋大肆叫嚣:“我可是对YK、HG都有恩的人,即将调去首尔做厅长,识相的赶紧放了我,下跪认错,我考虑放你一马!”


    柳东石则头昏眼花,望着正前方模糊投下轮廓的年轻女生,面露迟疑:“你、你是……”


    “哇,校园霸凌?这年头怎么可能有那种事,证据,必须拿出证据才行啊学生,否则不就成了恶作剧吗?勒索什么的……”


    似曾相识的话语,极其张扬的语调,铿锵有力,面部表情却是平淡的。


    双眼微眯瞄准圆球,崔真真摆好姿势,扭身,挥杆,果然又是一次空杆。


    “看来我学不会太高级的东西。”


    她朝秘书笑了笑,向两人招手打招呼:“不记得我了吗?大叔们,那么至少该对我妈妈有印象吧?崔、明、珠,三个月前在金龙街道被人为肇事逃逸的车祸受害者,是我的妈妈。”


    “什么混账?”尹国栋作恶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光顾着大吼:“这是哪里?竟然敢对警察下手,找死吗?!”


    身旁柳东石倒是面色变化,眼神闪烁地低下头。


    果然。


    裴野坚称自己与车祸无关,久久调查不出所以然。学校那群人落井下石在行,但通常也不至于夸张到直接制造一场意外杀人。


    按照常规推理、排除,剩下尹国栋、柳东石,他们在原著中曾两次拜访李允熙家,以‘再乱来就没收驾驶证和摆摊资格’作威胁,是最有可能自作主张、妄图用一条人命绑上财团的人。


    柳东石的反应佐证了她的猜测。


    “怎么可以这样,怪叫人伤心的。我对大叔们念念不完,你们却如此轻易地忘了我和妈妈。……麻烦,可以帮我把头固定住吗?”


    略微比划一下,保镖们立即领命上前掰摁住两颗头颅。


    像捏住两个西红柿一样简单,崔真真弯腰捡起球,嗖一声砸中眼睛,引起惨叫。


    “好像有扔沙包的天赋。”


    并没有流露出过激的情绪,头发被雨微微润湿了,以手掩面,她扭头勾唇。


    于是秘书也笑,递上警局内部私密档案袋:“不包括年代太久远的资料,近些年尹局长亲身参与过的案子都在这里了。”


    “是吗?我看看。”


    崔真真接过文件,饶有兴致地翻阅:“收买证人,威胁家属,销毁证据。多次把他杀性质的案件强行定义为自杀,故意曝露被侵犯的女生个人信息,使其背负大量言语侮辱、网络暴力,被迫撤回申请,更改姓名远走他乡……嗯,大叔们,真是做了不少坏事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女儿吗?”她疑惑地问,转翻开个人资料,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两位都只有儿子呢。”


    “难道儿子就不可以遭到侵犯吗?”


    “理论上可以。”安秘书严谨地回答:“女性侵犯男性的案件少有发生,不过世界上存在名为同志的群体。”


    “表面看起来被强迫,该不会只是一种情趣,内心也偷偷觉得享受吧?似乎大家经常这样想。”


    “对于非同i性i爱好者而言,尤其是男性,据匿名调查相比肉i体往往受到的精神打击更大,将产生一种身而为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摧毁的耻辱感,为此患上心理疾病者不在少数。”


    “那一定是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啊,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歹毒了?”


    “无妨,我想尹局长不会在意。”秘书放慢语速,完成补刀:“毕竟您只是重复了一遍他对报案人说过的话。”


    “……”


    事已至此,摆明惹上大人物,柳东石大腿抖动,只管鹌鹑似的闭眼埋脑袋。


    尹国栋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兴许为了保护儿子吧,或者单纯自我说服,壮气般加大音量辩解:“我和她们没有仇!只是听命办事而已!要怪就怪世道、这个国家谁能不看有钱人的脸色行事?你不也是吗?口口声声指责我的行为,其实一样在为集团办事!打着集团的名义仗势欺人,拿伤害无辜的人出来要挟,算什么正义?!”


    “讲得真好。”


    啪啪啪的,球场上响起掌声。


    下一秒球杆抵上额头,崔真真俯下的脸如阴雨幕布中一张悬浮的巨大的人脸面具,美艳却吊诡,尖锐的眼角似一把刀划破空气,也割进他的眼里。


    “但我可没有说自己是正义使者。”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她每一次轻笑宛若锯子刮磨眼球,“我喜欢最后一个成语,不然先替这位大叔拔几颗牙齿吧怎么样?”


    虽然是反问句,语毕保镖们迅速采取行动,一个双手架住头骨,一个绕到侧面手肘击打——


    “呃啊!”


    “旁边好像不太显眼,不可以把门牙弄掉吗?”少女天真地问。


    “可以的,小姐。”


    “滚开西八……呃唔。”


    “最好上下对称吧。”


    “是。”


    “住手,住手你这个贱丫头,臭婊……”


    “尹局长有智齿吗?那个也取下来看看吧。”


    “是。”


    一次比一次残忍,一次比一次粗暴。鉴于她的要求,他们甚至撑大他的嘴,掰掉颌骨,用锋利的匕首没入肉里去挖牙齿的根。


    “赫赫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好大声。


    瞳孔收缩到极致,血淋淋、空洞洞的嘴巴也叫人毛骨悚然。


    以至于将同伴吓得抽搐,满脸怯色,疯狂磕头求饶:“放过我吧同学,小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再给我一个机会,拜托,求求您了我一定好好做人,重新做个有良心的警察为民办事拜托了。”


    咣咣撞地,冷汗直冒、痛哭流涕的。


    “……有点让我想起爸爸了。”崔真真抿唇说:“哎呀,我真是,完全见不得中年男人可怜兮兮的场景呢。”


    ——才怪。


    你根本没见过你爸。


    秘书内心腹诽,当然明白这句话也属于台词范畴。据说当年面对苦苦哀求的受害者母亲,柳东石一面说着这样的话一面解开皮扣,差点以认真追查真凶为条件占到便宜。


    “不如打断一条腿结束。”她提议。


    “好主意,再加上那条腿就更好了。”


    伴随着惨叫,嚎哭,雨又大起来。


    没必要再往下看,崔真真拒绝打伞,安秘书只得收起伞,转身陪她在雨里慢慢走着。


    “尹国栋、柳东石滥用职权,罪证齐全,两天后将被辞退,他们的儿女均在yk集团工作,因此不必担心他们找您的麻烦。另外这本书。”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用透明封皮包裹着,是崔真真下午看过的那本。


    “会长说送给您了。她许诺您的条件已完成三分之二,接下来轮到您履行约定照顾好那位。请别忘了,我们将随时注视您。”


    夕阳已经沉没了,现在是夜晚的世界。


    雨水一旦溅落手臂便会分裂出许多更小的液体。崔真真忽地侧头,越过安秘书的脸,一瞬间仿佛望见许多山,一团团阴云,连绵不绝组成巨大厚实的屏障,严丝合缝地盖住天空,从而诞生光辉夺目的高楼,高楼上竖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叫做财团。


    三个月前,她的妈妈差点死于车轮下。


    她没有说慌,尹国栋、柳东石的姓名深深刻在她的复仇笔记本上,每个白天、夜里,她没有一刻忘怀放下过他们的行径。


    可尹国栋也没有说错,今天她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惩治他们,只是借了yk的势,恰好与裴会长想法一致,除掉两个她们都不喜欢的人。


    尽管他们为财团办事,淤泥粘在手上。


    财团遗弃他们就像舍弃一条不再中用的狗。


    她不会搞错的,一头品德低劣的、有欲望的禽兽远比正直敬业的人来得好使唤。正是出于这个理由,财团容忍前者存在,有时还帮助他们上位,任由他们拿到更多权力制造出更多哭声,直至产生的利益小于风险,危害大于投入,再扭头将棋子推下悬崖。


    如同壁虎断尾,它们挥去的不过是千千万万粒头屑中的一点。因此上位者永远最洁净、最从容最体面,也最罪恶,难以饶恕。


    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没有任何个体能改变世间运转的规则。


    理想者最易招致灭亡,梦想太大则会迷乱,挫败,陷入绝望与彷惶的牢笼。所幸崔真真的野心很大,目标很小。


    ——让所有轻贱她的人付出代价,把所有仇人皆踩在脚下。直到她和妈妈也过上无比鲜亮明灿的生活,再也没人能随意伤害。


    仅此而已。


    如此坚毅,偏执,挑战阶级。这条路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当然不会停在这里。


    “很荣幸,能够同裴会长做交易。”


    一个呼吸的间隙,淡淡路灯光下,女生原没有表情的脸转变柔雅。堪称虔诚的声音从她嘴里传了出来。


    “请放心,安秘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学长进步,也请您转告会长,多注意休息。如有机会希望下次还能与她见面。”


    “好的。会替您转达。”


    双方对视,微笑,始终保持门面上的良好观感。没走几步,另一盏路灯下雨珠成帘,浮现一把浅紫色的伞。


    第79章 触角


    瞧清楚伞下那人,安秘书调整笑容弧度,向前颔首鞠身:“许久不见,宋少爷。”


    “有关我们家少爷的事想必您已收到消息,考虑到yk与亚天间的合作关系,请勿插手,也请转告其他两位少爷,不要轻易尝试以任何形式私下救济阿野少爷,否则会长那边……”


    “嗯,会跟他们说的。”宋迟然扭动手腕,雨伞朝崔真真所在的方向倾斜。


    “劳烦您了。”


    发觉他的来意,安秘书十分有眼力见地留下一句‘两位路上小心’,打伞独自离开。


    目送女人远去,宋某人特别怕冷似的一手塞在兜里,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女生,得出结论:“白担心了。没想到连公认的大魔王都能搞定,崔珍珠小姐,不去做谈判专家会很可惜。”


    崔真真收下赞赏以及他递过来的手帕,视线划过伞柄:“不是喜欢淋雨么?”


    “你不是不喜欢吗?”


    上回他邀请她一块儿淋雨,她没搭理,一副不跟傻子玩的冷淡表情,所以这次就带了伞。


    雨淅淅沥沥下着,紫罗兰色的伞面下,双方目光交会,崔真真在他眼里望见自己,一汪湖泊中被圈住的鱼。


    狂风呜呜吹打身体,掀起凉意,挺好笑的。自称喜欢雨的人优哉游哉躲在伞下,毫发无伤,不喜欢的倒淋了个透。


    “所以非要在室外实行?不就是捉弄人,崔同学,有句话叫做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换一只手拿伞,宋迟然脱下羽绒服:“穿着吧。”


    虽然脱了一件外套,但他身上仍有一件黑色长款大衣,难怪轮廓看着不对。


    “亏你能穿那么多件衣服出门。”


    崔真真不冷不热地回敬。


    “手拿麻烦。”他懒懒答,顺便毫无羞耻心地出卖朋友:“车在外面,南在宥和高镇浩也来了。他们上午去过你家,见过裴野。”


    操持数年的金管家突然被驱逐、小少爷离家出走,一连两件大事使裴家庄园管理体系陷入短暂混乱,当然更大概率只是一个托词。


    实际上裴会长对他们不满,认为没给她的儿子起到正面影响,这才吩咐安保阻拦,第一不让车进,第二至多放一个人步行进来。


    南在宥同裴家姐弟认识最早,关系最好,受迁怒就最深,进不来。


    高镇浩钝感力强得惊人,似乎一点没察觉到自己那点事除了眼瞎裴野早被其余人弄一清二楚的事实,为着避嫌不好表现得太积极,于是这样那样,最后得到名额跑来接人的就成了宋迟然。


    “比起我,知道你更想看见南在宥。”


    “裴会长也该消气了,唔,拿着,我找理由把高镇浩带走好了。包括来接你这件事,我走快一小时,很累的,记得一起结算奖励。”


    这么说着,把伞往别人手里一塞,宋少爷高瘦的身影没入雨夜,走得利落果决。


    就好像他真只是怀疑她斗不过大魔王会被扒层皮,特地克服懒癌赶过来,见她没事就行,走了,而且超级好人的把碍事的家伙也弄走,帮她和目标对象创造独处机会。贴心到堪称天使。


    自作聪明。


    擦干净头发,换外套,被一股温暖潮湿的木质香包围。等好久没见人来,崔真真站得累了就蹲了会儿,脚尖点住边缘,乌浓的黑发垂贴脸颊,仿若一张对比鲜明的水墨画。


    整个人又像蜷缩起来的、疲惫的动物,无意识盯着水洼,长长的睫毛弯着,眼神些许涣散。


    直至两束圆光打在地面。


    “崔学妹。”


    “……学长。”她慢慢眨一下眼睛,盈水般澄澈。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好。”


    上了车又是另一股气息,清爽疏朗。


    相比裴野,南在宥的车干净且低调,没有额外喷漆,也非特别出挑的颜色。


    传闻他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需要雇佣司机和保姆的独居者,平时鲜少开车,偏爱摩托和自行车。今天少见地开一回,车前仍固定着夏天专属的摆件,一个招财猫造型的太阳能小风扇。


    “要水吗?后排座上有矿泉水和毛巾。”


    恰值红灯,他接完电话,扭身去拿未拆封的水和毛巾。相当顺手地拧开瓶盖再交出去,接着摊手接过来不要的塑料包装袋,推空气对折放进车侧储物框,给人一种家务能力很强的服务型人格的印象。


    “学长也淋雨了?”


    他发稍也是湿的。


    “骑摩托车来的,所以花了点时间换车。”他目视前方,转送方向盘,极灵敏地避开突然闯入视野的毛巾,“啊,我就不用了,谢谢。”


    ——他在防着她。很明显。


    给水的时候仅提住瓶子上面部分,告诉座椅按钮也只在空气里虚点一下,他尽可能避开一切可能发生的肢体接触,与她保持距离。


    崔真真的手滞在半空,缓缓收缩回来。


    她不再看他,偏头靠上车窗。


    “学长今晚为什么来?是裴学长要求吗?还是因为担心我说出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内容,让情形变得更不利,所以着急赶来阻止我?”


    “总之不是因为担心我吧,假如没有裴会长发话,是不是就该找我算账了?”


    她的问题打破虚假的和平,南在宥并没有答话。一时沉默蔓延。


    “给我买杯热饮吧,还没吃晚饭。”车开到商业街附近时,她提要求:“要十分甜。”


    喝那么甜的东西确定没问题吗?南在宥也没有出言揶揄,其实觉得自己不该去买,可见她有些虚弱的模样,想起裴会长,终究把车停靠一边,打着伞去买了。


    隔着雾蒙蒙、水淋淋的玻璃,崔真真凝视他柔软的明蓝色加绒卫衣,侧脸线条干净,笑起来左边脸上一个浅显的酒窝。


    他点单时与店员交谈,年轻的店员双眼明亮。


    结账等餐的时候,一个老奶奶带着小孩大约问路,他认真听一会儿,说了些什么,伸手指明方向,奶奶摇摇头,表示记不住,不太懂。


    于是不嫌麻烦地找店员借来纸笔画张简易地图,低头把伞交到小孩的手里,得到小女孩的答谢礼物——一颗折纸小星星。


    “不客气,拜拜啦。”


    他笑着同她们挥手道别,把星星放进衣服口袋,可能觉得太浅了容易丢,又转放进裤兜。随后绕到隔壁面包店多买下一份菠萝包,也是甜的食物,最后冒雨跑回来。


    戴着连帽卫衣的帽子,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水花溅到他。“哦莫,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那人慌忙致歉。


    他只笑着摆摆手,抽空回复着消息,反而提醒对方要小心路滑别摔倒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像和谁都处得来,唯独对她避之不及。


    妄想就此跳开捕兽夹,不过是垂死挣扎。


    “谢谢。”


    崔真真摇下车窗,没碰面包,含着吸管说:“有关裴学长的事,会长已经有所计划,所以没必要再咬着我不放了。”


    说完她不再吭声,后脑勺对着南在宥。快到地方时,南在宥想跟她打声招呼,转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今天的崔学妹有点太淡漠,尖锐,令人难以招架,唯独犯困比较柔和。盖着外套,发丝差不多都干了,纷乱蓬松。脸蛋漂亮清绝,呼吸浅浅的,似乎睡得格外安宁,然而窗户还开着。


    天色沉得给人一种即将坠入海底的错觉。


    豆大雨滴啪嗒啪嗒地掉,她无意识蹙了蹙眉,洁白的额心隆起小小的一块,小孩子似的不乐意的神采。


    就这样推醒她未免太残忍,南在宥照顾人惯了,侧身伸臂想去关窗,另一条手抵着中央扶手。分明没有碰到,她却忽地掀眼,一阵轻而纤巧的触感刷过皮肤,好比蝴蝶的触角。


    ——是她的睫毛。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咔嚓,短促的镜头放慢,定格。


    南在宥立即后退拉开距离,再次提及裴野:“他和你们住在一起不太方便吧。”


    “是觉得不太安全吧?怕我伤害他,不如学长也一起住进来。”刚睡醒,女生语速温吞,话里却带点刺,“不过我家没那么大,应该容不下第四个人,所以还请学长自己去劝他吧。”


    “我又不是他妈,凭什么要负责那么多。”


    一句含糊委屈的呢喃叫南在宥不好应答,因为不清楚她用什么方法说服裴会长。


    以他对对方的一贯印象,想必应付得极其艰难,搞不好也受到某种强硬惨痛的精神打击,像裴野一样,因而才露出如此苍白的表情。


    南在宥的性格不太允许他咄咄逼人,尤其对看起来势弱的女生。


    好啦,知道啦,不会再为难你了,你也不要生气好吗?怎么样可以原谅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毕竟她是朋友们在意的异性。


    不可以摆出太轻浮的态度,不该越线。


    要说成普通学长学妹的关系不尽然,可也没到直接翻脸敌对的程度。意识到这点,他的语气软下来:“明白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如果给你带来困扰随时都能联系我。”


    “比起那个,我说过吧,你也是我的报复对象。可学长你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一次一次更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


    啪嗒按下开门键,崔真真一条腿迈出去,撑开伞,声线在大雨中衬得轻软:“每次都是因为你的朋友们。”


    “裴学长,高学长,宋学长,幸好只有他们三个人,否则你自己该怎么办呢?学长,难道都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分别前,她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余下半截身体也脱离车厢,临走前,她曾回头看他一眼。眼底涌动着一点儿晶莹古怪的怜悯、疑惑,定睛一看又恍惚属于雨天到处流溢出来的水汽,单纯氤氲,没有任何深意。


    “裴学长的事我会尽量做好的,有那么多人盯着,大概也很难欺负他。倒是学长你,假如那么讨厌我,希望不要再联系我。”


    关上门,她离开了。


    叮咚,叮咚,手机铃声时有时无,震动个不停,大概又是京代那边的事吧。


    时书雅忍无可忍的告状暴露出她过于感情用事的重大缺陷,反而令大魔王确定解除婚约的意愿。偏偏挑这个节骨眼单方面宣布商业合同也结束,不再续约,未尝不是对时霁的一种震慑,被外界解读为YK会长认为时家长子不配接任,无形便影响大众舆论和股东们的意向。


    究竟护短抑或借题发挥,没人摸得准裴智妍的算盘。总归想多一分力支持、再少些风波顺利接手京代,时霁非得大出血不可。


    由此时书雅的处境就棘手了。


    京代公主的华贵能否继续保持,有待观察。


    裴野的话,多点历练未尝是坏事。但怒那和小夏那边实在太糟糕了,最好能先去一趟美国。同时需要留意近期南会长情况也多,一言不合踹掉两位旧情人,不知打哪儿抱来一个身份不明的满月小孩嚷着要公开承认,弄得一众亲生非亲生子女皆不满至极,争论不休……


    车灯一闪一闪照着远光,今天还有好多事没处理,应该立刻去公司才对。然而南在宥仰头靠上驾驶座,莫名地,忽然感到有点疲倦了。


    “我自己的事吗……”


    他低喃着,抬手盖住眼睛。


    心脏如被搅动的水洼般泛开涟漪。


    第80章 嫉恨


    “南在宥好感+20,目前好感度:20”


    *


    崔真真没把面包带走,印花可爱的纸袋边缘有些皱了,好似无人待见的废弃品般孤零零缩在角落。


    说他不喜欢她,南在宥想,其实是她不待见他才对吧。


    他鲜少被人排斥成这样。


    半小时后,以出色工作能力和时间管理闻名的南老板到底回去公司,开发程序到凌晨两点,胃开始抽痛。


    想起那个被遗弃的菠萝包,空荡荡的办公室灰暗俱静,幽幽的屏幕蓝光前,他伏下身,两只手肘压在膝盖上,拆开包装咬了一口,果然——太甜了。


    “吃这么甜的东西真的没问题吗?学妹。”


    他低声咕哝,落入夜中,没有人应答。


    裴野不知道崔真真跟他妈见面的事,防他闹事,没人告诉他。


    但他有所预料,从下午起就像一直焦急主人为什么还不回家的家养小狗一样,在房子里,大门边脸色变来变去地守了好久。


    崔真真一开门便热烈又不满地冲上来,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去哪了,是不是被裴智妍为难了,怎么回来的。


    听到南在宥的名字,他放心多了,觉得不是宋迟然就行。


    紧接着,第二天迎来期末考。


    一天时间,上午语数英固定科目,数学分为公共卷、微积分卷,再从概率统计、几何二选一考卷。


    下午安排综合科目,韩国史为必考,社会、科学、职业探究三大板块各考两部分选修内容外加第二外语。


    崔真真为此准备许久,最终成绩段排名32。


    离第一名还差31名。


    尽管如此,短短一学期打吊车尾飞升红榜前排,她的进步堪称神迹,不仅圣格兰师生们惊叹不已,连一向不关注成绩的妈妈也咧开嘴破天荒说了句好话:“一看就是好数字嘛,臭丫头,就这样下去吧,考上一个好大学再去星恒上班,让你妈我也过一下好日子。”


    裴野下意识想庆祝,被拒绝了。原因巨现实:要节俭。


    信用卡累起来比书厚的裴少爷:。


    人生初次解锁贫民体验,他尚未适应,崔真真没放在心上。一如计划的那样,漫长的阵雨过后,寒假,她开始跑步。


    跑步是一项枯燥而艰难的运动,她起初这样认为,全凭意志力坚持下去。双臂规律摆动,哪怕酸掉也不停止。目视前方,原则上什么都没想,纯粹在控制自己的身体,抬起腿,落下,再抬起来。


    一开始十分痛苦,喘不过气。


    然而诚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所言,肌肉是记忆力相当良好的动物,只要注意分阶段地增加负荷,反复说服它:“你一定得完成这些工作,你可以做到。”它便会明白,渐渐变得适应和能承受。


    “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客观认知的东西来。”也是那位作家说的。


    但崔真真并没有从跑步中获得任何真谛。


    跑步或其他运动,似乎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某种项目能够告诉人们怎样算成功,如何做即能获得一种美好成功的人生。


    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她在跑步的时刻唯独能明确地感受到风的流动、一些树枝摇晃后退,麻雀自枝头扬翅起飞,清晨的空气清新寒冷。而无论多寒冷的气候,公园里永远有跳舞的女人。


    下棋的人,散步的人。


    会把落叶捡起来夹进书页的人。


    世界就这么运转着。


    每当身体肌肉叫喊着想停下来,每当天亮睁开眼脑海里闪过‘今天就算了吧’的念头时,她会想起那些人,想起时书雅漂亮的城堡、始终明亮自信的眼睛以及那本书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


    一旦坐下来,恐怕再难站起身来重开步伐,所以我谨慎地没有坐下。


    ——不能轻易坐下来。


    她警醒自己,不厌其烦,往复循环。


    每天五点起床跑步锻炼一个半小时,洗澡,练习英语听力,背单词,上午前往补习班接受高强度冲刺特训,下午开展社会实践活动,直到今天是第七天。


    也就是裴野离家出走的第九天。


    “6.5公里,55分32,进步挺大喔。”


    帽子、围巾、口罩一应俱全,就差把棉被也搬过来。宋迟然裹成粽子,抱热水袋,活像八十岁老头病弱懒怠,横躺在公园长椅上,闻声掀起一只眼皮瞧了瞧计时器,从衣服里掏出瓶捂热的水。


    “爷爷你看那个人,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小孩嘲笑声,好吧。


    八十岁老人都比他结实勤快有精神,或许他是一百二十岁。


    “我说,裴野的缓冲期该结束了吧?”厚脸皮的家伙无所谓被笑,慢腾腾坐起来,给崔真真让出空位。


    他盯着裴野不止一两天了,偶尔在群里说几句风凉话,裴野理解为嫉妒,反而洋洋得意起来。只能说人各有克星,简单粗暴的脑回路碰上表里不一的扭曲怪倒意外好用。


    不过确实,裴少爷的休闲日该结束了。


    崔真真咕咚咚一口气喝完水,给周淮宇发了条短信。


    *


    上午九点。


    周淮宇到楼上时,里面传来争执声,是裴野和南在宥。


    他便往楼道里躲了躲,拿出手机实时转播:【南在宥劝裴野暂住他家,裴野拒绝。南在宥继续说,被怀疑偏向宋迟然。】


    【他们吵起来了。】


    “我都说了不去,听懂人话吗南在宥?!烦不烦啊一直说不停,我就知道是宋迟然叫你来的!”


    裴野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不满情绪溢于言表。


    无他,南在宥一向同宋迟然走得近。


    他们俩一个喜欢户外运动,一个春夏秋冬眠爱好者,表面截然相反,非常不搭,但介于后者并不排斥偶尔被拉去外头陪伴运动、自个儿找地方随地大小睡或窝着看书;前者也对文学画作类的话题感兴趣,彼此情绪稳定沟通起来比较顺畅,因而关系挺好,经常一起去俱乐部或私人藏书馆打发时间。


    上回南在宥替宋迟然隐瞒丛林探险的事算埋下一颗种子,玻璃一旦裂开,即便用最好的胶水粘起来,裂纹依然存在。


    裴野在怒头上,听不进解释。


    南在宥不喜欢与人冲突,敛下眉眼,转移话题。


    【没吵了。】周淮宇发。


    两分钟后,崔真真回复一个句号,代表收到。


    她一般不回讯息,周淮宇凝视良久,又道:【你要找的人暂时没有下落,但已经大致联系上所有寒假在市内精神病院和福利机构工作的学生组成兼职群,应该快有消息了。】


    【好。】她给了一个字。


    换成卡通狐狸的头像,有什么含义吗?


    周淮宇不清楚。


    他和她,离得十分远又十分近,是无法触及的关系。阳光与楼梯拐角形成的几何阴影处,线条将她们的聊天界面也切割开。


    周淮宇收起手机,后背倚墙,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安静地等了许久,确定南在宥离开五分钟后再下楼敲门。


    “谁啊?”


    裴野怒气刚消,开门见人立马脸又臭得要死,下意识甩门。


    没想到周淮宇伸手去挡,眼看要被砸到,搞得他紧急撤回一记暴行,免得这家伙一受伤就去找崔真真装可怜告黑状。


    该死的周穷丑,周老鼠,狡诈狗贼。


    “你来干嘛?”


    他语气超差,浓浓的厌恶。


    周淮宇表情冷漠:“真真叫我来修空调。”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谁准你叫——”


    “你必须知道么?”潜台词,你只是个借住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不信打电话问她。”周淮宇道。


    草。


    刚走一个啰嗦傻缺又来一个烦人精,而且一脸小人得势,狗玩意儿胆子肥了都能打断他说话了。


    裴野满脸写着不爽,拽门把手说:“问就问,你外面等着,我找真、真确定前敢伸你的脏脚进来就等死。”说着嘭一下关上门。


    主要不想让崔真真不高兴。


    她的家,她说了算,他不能自说自话,这点道理裴野还是懂的,结果打电话一问,居然真的要让周傻狗进门修空调。


    他有点不乐意,可是。


    “找维修师傅很贵,学长请自我控制一下,不管怎样都不可以打起来。否则要修的东西会变更多,明白吗?”


    “……哦。”


    这么说就没办法了,裴野板脸打开门,很轻蔑地指一下鞋柜:“换拖鞋,省得把我刚拖的地弄恶心了。”


    周淮宇不喜欢他一副男主人的做派。


    “你会拖地?”


    他的视线落在桌脚,“不干净。”


    “一根头发而已你有病吧?”裴野无语。话虽如此,他啧一声,扭头去阳台拧来抹布,扔完头发又弯腰下去擦了擦。


    看起来对这个家格外熟悉,周淮宇不想输给他,因此换完拖鞋也做出不是第一次来的姿态,去卫生间洗手,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箱,拔除电源后放倒空调,拆除外壳。


    “你会修么?”裴野讥讽:“别搞坏了。”


    “比你会一点。”


    说完这句话,周淮宇不再理睬,低头专心致志修理起空调。


    ——他的动手能力很强,这令裴野涌起危机感,始终呆在客厅盯着他,犹如盯一个小偷,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偷走宝贝似的。


    直到空调修好,裴野心情糟糕,恶声恶气:“那个房间灯坏了,墙壁漏水,还有洗脸盆堵住了,你搞好再说。”


    他尽量把他当做一个廉价的劳动力对待,然而当对方一次又一次完成任务、跳出他的为难时,裴野只感到难以名状的烦躁。


    好像彻底被比下去了。


    扫地、拖地、倒垃圾,洗碗和自己的衣服,这些天来他只学会这些东西,别说买菜砍价了,走进菜市场连几种蔬菜都分不清。


    无往不利的贵族少爷跌落凡尘,在最残酷庸俗的现实前不堪一击。


    他阴沉下气息,愉悦感转移到周淮宇身上,直至他临走前去厨房洗手,厨房正对着崔真真的卧室,卧室门没关紧。


    视野中出现床边地铺,他平静的内心骤然紊乱。


    “你睡在她的房间里?”


    “关你屁事。”


    “不羞耻吗?”


    “神经吧,修好了滚!”


    裴野蛮力要推搡他出去,周淮宇一手按着门框,满眼轻视与冷意:“你好意思么?裴野,一个成年人像蚂蝗赖在未成年家里,吃她的住她的,一天到晚只会给她添麻烦。”


    “你想住也住不进来吧?”


    裴野嗤笑。


    “你住进来了,那又怎样,你以为她能忍你多久?”


    “这话应该我说,跟踪狂。”


    暴虐的因子蠢蠢欲动,要不是崔真真发话,裴野非把人揍死了再说。别以为他没发现,周淮宇压根是地沟里的臭老鼠转世,时不时在崔真真身后、跑到她家附近乱逛,简直像缠人的恶鬼。


    周淮宇的神色一瞬间空白,随即动唇角反击:“那你呢?寄生虫,还是抱着你妈离不开的巨婴?”


    这种表情,这般恶劣的语言,向来只有裴野对别人说,少有别人对他说。他手背崩出青筋,猛一下将周淮宇推出去,锁门。


    “不想死赶紧滚!”


    “你清楚我说的是实话。”


    隔着门,周淮宇吐字清晰。


    “别做梦了姓周的。”裴野嘴巴更毒:“就你这种垃圾货色,会修东西有个屁用,崔真真永远不可能跟你呆一起。”


    “所以你就有机会?”


    “好歹比你多!”


    “她讨厌霸凌者。”


    互相插刀,两两沉默。


    ——你只是她的报复对象。


    ——你只是一个工具人,免费维修工。


    无论心里怎样贬低,看不起,空气凝滞着,隔着这道门,无可否认,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嫉妒。


    名为嫉恨的情绪,好比金属般尖锐的高亢声音撕扯下耳膜。


    他嫉妒他,尽管没落却凭什么能正大光明居住进她的家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他则嫉妒他,固然低贱卑微不值一提,偏偏总能搞出一点小花样吸引她的注意,有理由接近她。


    他们每天会说多少句话?


    都说些什么呢?


    他以前也来修过东西?


    然后留下来吃饭?


    他终究生于财团,与财富、地位无法切割。


    他们好像才是一类人,有更多话题能说,有更多事情一起做。


    至少修空调这件事,崔真真从没在他面前提过,好像默认他学不会,做不了,或者单纯觉得没必要,选择联系周淮宇。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那家伙那么好。


    静默的室内外,他们止不住想着,明明雨季已经过去了。


    太阳照射阳台,往玻璃门中晃出虚幻的黄色光芒。他们两个人,却如阴暗中不断滋生攀爬的青苔,昔日的骄傲、自信悉数粉碎,唯攀比后浓郁的落差感与卑怯心止不住地泡软,泡胀。


    仿佛仍锢于那场大雨里,未成形的黑暗淹没头顶。


    酸涩,痛苦,窒息。无法挣脱。


    于是为了争夺公主的青睐,讨她欢心,周淮宇愈发奋力地发展人脉,收集消息。


    而裴野一扫连日来的颓废,终于振作起来,主动提出要找工作的事。


    ——不费吹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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