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望着天空,都有些怔愣,这般清澈明亮的蓝天白云,众人已经暌违许久。
偌大天空之下,只有祝九阴仿佛一粒渺小的灰尘,依旧站在空中抬头望着。
地面上大阵已经完成任务,所有灵力正在缓慢倾泻出去,阵眼上的人们恢复了一些力气,正在彼此搀扶着伤员,走出山谷。
有人抬头看着天空,低声询问:
“魔神……在看什么?”
有人理所当然回答:
“哦,在看她的道侣……等下。”
刚刚还跟季青梧并肩站着的人修,曾经将季青梧引为知己、为了季青梧才来作战的大佬,此刻脸上却露出迷茫的表情。
那位魔神的道侣……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想不起来特征了。
她愣了许久,骤然发现自己落下一滴眼泪,心里酸涩痛楚,却又根本找不到理由。
她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也跟她一样,正在怔怔地流泪,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
“魔神她……有道侣?什么时候的事?”
“谁还记得那位道侣的名字……”
“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好难过啊。”
“心里……好像空了一小块。”
好多人落下一滴不知为谁而落的眼泪。
这便是世界给季青梧画下的句号。
与天道融合后,曾经存在的证据便会逐渐消散。
成为天道,拯救所有人,却被所有人遗忘,这就是宿命。
所有认识季青梧的人,所有与季青梧激情辩论甚至战斗过的人修与妖修,所有刚刚才因为季青梧而活下来的所有生命体,全都在那滴泪落下之后。
忘记了季青梧的存在。
她化为天道,化为一草一木,化为清风明月,从此轻抚过所有曾经的友人。
却不再有人能认出她。
只除了与她结为同生道侣的祝九阴。
*
祝九阴在半空中站了三天三夜,一直望着厚重的云层,无论何人来请都没有反应。
她像是被抽去了灵魂,面容苍老许多,眼神总是仓皇。
不像是当今世上最强者,倒像是被丢弃在荒野的小孩子,愣在原地,刻舟求剑似的,等着家长回来接。
但她再也等不到了。
三天之后,妖王按捺不住,亲自飞上来问:
“魔神大人,可以回去歇息了,您究竟在此地……做什么?”
祝九阴起初没有反应,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转过头。
早已充血的眼眸中,放出疯狂的光芒:
“你说什么?”
妖王小心翼翼:
“我是问,您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祝九阴呼出一口气,眼眸微眯,嗓子沙哑不堪:
“你……怎么敢的?”
妖王莫名其妙:
“魔神大人息怒!小妖实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祝九阴头上生锈的金冠已经消失不见,一头白发混乱地飞扬而起,仿佛暴怒中的无数条白蛇:
“你敢忽略她?”
妖王一怔:
“谁?”
祝九阴长发缓缓落下,端详妖王的表情,哪怕思维正在混乱中,也依然想到了那个可能。
她张口好几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你……你不记得她了?”
妖王又问:
“谁?”
祝九阴无比艰难,吐出那三个字:
“季、青、梧。”
妖王茫然地摸摸后脑:
“谁啊?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人?”
祝九阴望向下方,那阵法阵眼处的痕迹,已经变成了八个人的。
季青梧不见了,季青梧的傀儡早已毁掉,季青梧的痕迹也消散了。
祝九阴意识到这一点,灵魂遭受重击。
她闭上眼,直直从天空之上坠落下去,永无止境般,往下坠落。
一直坠落。
直到轰然落地,砸出深坑。
她深埋在坑底,再也不愿睁眼。
*
“娘!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啊娘!”
小女孩软糯的声音带着焦急,传遍整个房间。
胡胡和几个丫鬟在外面大气也不敢出。
房间内都是妖王和位高权重之人,此刻众人都面色凝重:
“魔神大人究竟为何如此……”
“根据医修所言,她除了魔力枯竭没有什么问题,似乎是神魂骤然遭受重创,自身不愿意醒来。”
“可已经三个月了,再重的重创也不至于啊。莫非那个阵法有什么后遗症?就算逆转了天道,也还是叫魔神大人受了重创?”
“无论如何,魔神大人是为三界受的伤。这次天劫之后,魔神大人的形象在三界人民心中,那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啊!”
“还是希望魔神快点醒来吧……她还有孩子要照顾呢。也是奇怪,她也没有道侣,哪儿来的孩子呢?”
“蛇妖自古都是有感而孕的,魔神大人想要孩子就生了呗,不需要道侣的。”
众人像往常一样来看过魔神,又像往常一样叹着气出去,又叮嘱胡胡和其他丫鬟婆子等人照顾好季昭璃。
房间内,季昭璃叫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娘亲醒来,便跟之前每一天一样,手脚并用爬上床去,将祝九阴的手臂抓起来,自己钻进祝九阴的怀抱里。
就算娘亲不醒也没关系……她可以一直跟娘亲睡在一起,也还不错啦。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黑,季昭璃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视线对上一双红眸,嘴一扁就想哭出来:
“娘亲……你终于醒了,小昭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祝九阴睁开眼,眼前是她和季青梧的孩子,那下巴和脸部轮廓,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季青梧。
她神魂在天外漂游许久,或许很长,或许也只有一瞬,直到此刻,看见那与季青梧酷似的小脸,她才感觉到一点儿熟悉的安全。
她将小昭拉入自己怀中,狠狠拥住那幼小的身体,泪水汹涌而出。
“娘……你别哭呀,是哪里不舒服吗?”
“娘……呜呜呜呜,你哭得小昭也想哭了呜呜……”
母女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都流干了,祝九阴这才放开小昭,打量着又长大一些的她,第一句便是: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小昭恍惚了一瞬,大脑很疼痛,她好像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一切都很正常似的。
她抱着额头,皱眉叫道:
“妈妈?谁是妈妈,我一直都只有娘亲呀,娘亲生的我,养我到这么大,从来都……只有娘亲一个人呀!”
祝九阴望着脸庞皱成一团的小昭,眼眸中最后一丝微光,也迅速熄灭。
是蜡烛燃尽到最后,剩下的唯一一根漆黑烛芯,她望着天空,扯着嘴角,痛苦地微笑:
“季青梧……你这女人,好狠的心哪。”
连最后一丝慰藉都不愿意留给她。好狠的心哪。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界相处前所未有地融洽,人与妖不再对立,妖界也得以将秘境化为真正的土地,生活在修界某个资源丰沛的位置上,与人类在严格的规则之下逐步进行了交流。
甚至就连魔界都开通了贸易渠道,和人界、妖界交易各种材料和特产,大大促进了商业进步。
世界正变得更好,更和平,灵力比之前充沛百倍,每一处都是利于修炼的风水宝地,就连植物都长得更好更多样,天材地宝更是层出不穷。
妖界所有妖物都很满意如今的生活,唯独一点,她们的魔神大人好似有些不对劲。
自从立下逆转天劫的大功,魔神大人的神魂受到重创,便有了一些遗留问题。
比如,魔神大人一直坚称,逆转天劫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叫季青梧的人修,哪怕在修界根本查无此人。
可是魔神大人对此十分坚持,若有人胆敢质疑此事,她要是心情不好,甚至会直接杀人。
她会掐着那人的脖子,露出梦幻般沉迷的神情,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话:
“她是救世主,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道侣,是我孩子的母亲,你们的命都是被她所救,怎么就敢忘了她呢?”
“咔擦”一声,那位出言不逊者的颈骨便断裂了,而魔神大人只抬头看着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谁说话:
“青梧,我随意杀人是不是不太好,你怎么不亲自来阻止我?”
然而没人阻止魔神,魔神也不再杀人,她龟缩在妖界一座小山上,带着公主殿下一起住在那座山顶的茅草屋里,只让人送来必要的物资,平日不和任何人接触,几乎是闭关状态。
早晨,祝九阴抱着小昭一起从大床上醒来,为小昭一点一点梳理辫子。
从起床开始,那只白玉簪子投下的留影,就会在房间各处不断循环播放。
留影之内,那位黑发清瘦、不大爱笑的女人,总是站在祝九阴身边说话,或者将小昭抱在怀里,亲密又温柔地抚摸她头发。
小昭每日看着这些留影,她自己也恍惚间觉得,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似的,好像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妈妈,将她孵化、将她带大,只是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祝九阴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看着留影,*嘴角带着笑意:
“你妈妈喜欢你梳小辫子,不太喜欢牛角髻,我们今天梳牛角髻吓吓她好不好?”
小昭总是不敢说不好,她只要一表示针对那位“妈妈”的意见,祝九阴要么会暴躁地扔掉一切,大发雷霆,要么会一直哭,哭到天黑、哭到眼睛流血也不停。
小昭很害怕,又很心疼娘亲,所以小昭总是乖乖地笑着,顺着娘亲的话说:
“好,吓妈妈。”
祝九阴为她梳理头发,经年累月,手艺已经从完全不会锻炼到了大师级别。
梳好头发,祝九阴带着小昭走出厢房,抬头对着天空说话:
“早上好啊,青梧。今天给小昭梳了牛角髻,怎么样?你是不是很不喜欢?那你下来打我啊。”
她早已学会不期待任何回应,说完便低头走向远处,为那棵合欢树浇水。
小昭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天空,周围依旧播放着所有的留影,那些留影虽然很长很多,但她也已看过数百遍了,能背了。
但祝九阴还是一直勒令她看。
季青梧的声音传来:
“小昭乖啊,别抓妈妈头发,有点疼呢。好啦,妈妈不是怪你的意思,别哭啊。”
“哎哟,九阴休息一会儿吧,过来坐下,我给你捏捏肩膀。”
“……什么?哦,如果有一天你变成蟑螂……都说了不要再说这个可能了,你就不能变点可爱的吗!”
“九阴,等那件事结束了,我想回你最早的出生地点看看。”
小昭已经知道那件事就是天劫,她想了想,也替妈妈觉得难受,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妈妈如果真的有灵,能看到这一切的话……会不会也很痛苦啊?
想着这些,小昭闻见肉香味,便站起身走向灶台边,准备端上饭食。
祝九阴在灶台前忙碌,穿着朴素的围裙,一头白发扎起来挽在脑后,就像一个普通厨娘。
“来,炖肉,还有烤肉。这次总算做得有点你妈妈做的味道了,只是还缺一味佐料,我还得再尝试一下。”
她早就学会了季青梧以前做过的每一道菜,包括炖肉、烤肉、咸菜、腌菜,还有她们在中秋节一起做过的月饼。
她现在很会做月饼了,每年的中秋,她会和小昭一起做那种半透明月饼,做成小兔子和小蛇形状,摆在一起非常可爱。
所有菜上桌,小昭坐在中间,祝九阴坐在左边,右边是一副碗筷。
祝九阴尝到自己喜欢吃的菜,会夹给对面一份。等吃完饭,又会将对面盘子上的菜沉默地倒掉。
偶尔她会有点苦笑地说:
“又剩这么多,下次不许了啊。”
好像季青梧还在她身边听她抱怨似的。
吃完饭,祝九阴会带着小昭读书写字,她读季青梧喜欢的书,小昭练字时,她就在旁边画画。
她已经画了几万幅季青梧的画像,并且复刻无数,散发给妖界、修界与魔界,力求人手一份,并要求妖界全体将那画像供奉在家里,或是做成雕塑放置于繁华路段,雕塑下方刻上她亲自撰写的“季青梧生平”。
若是不能叫人记住,至少成为叫人崇敬的神,这是她为季青梧做的,更是为自己做的。
只有这样一直不断地传播季青梧的神迹,寻找季青梧所有的痕迹,遵循季青梧的轨迹生活,她才能活下去,不至于彻底疯掉。
直到傍晚,她也许又完成一幅季青梧的画作,也许没有,因为眼泪会打湿宣纸,叫她画不下去。
晚上祝九阴会和小昭一起看月亮,她教小昭修炼,作为奖励,又会为小昭讲述季青梧的故事。
“上次讲到妈妈跟你在月亮底下喝酒……娘亲,酒是什么呀,我也想喝。”
“小孩子不许喝酒。但是娘亲和妈妈可以喝,那时候你妈妈在月亮底下特别漂亮,喝点酒就会脸红,她很害羞的……”
现在的月亮清凉干净,再也没有血月发生,清风拂过时,树林哗啦作响,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直到小昭困了,祝九阴便带她回房睡觉,她自己通常是睡不着的。
她会窝在月下,设一个小小的结界笼罩住自己,发疯,尖叫,流泪,自/残,最后对着天边第一缕曙光,将自己重新收拾起来。
她还有她们的孩子呢。那个狠心的女人,将孩子留给她,就是给她套上缰绳,让她不能死掉去找她。
她要是能和她死在一起该多好啊。
十几年过去,小昭已经长成少女模样,比一般的蛇类长得快许多,修为也更强大,已经是当世少有的少年高手。
她们一直住在这座山上,随着小昭长大,祝九□□神却越来越不好,有些时候分不清幻想和现实。
她意识到这样对孩子不好,便将小昭送了出去,由妖王等人带着去外界游历,获得成长经验,将来接替她照管整个妖界。
而她自己选择呆在这座山上,在她重建的长明山上,与她的幻想生活到永远。
可惜魔神寿命太长,此生还有太久,她很累了,很想休息,却做不到。
只能日复一日过着与留影相伴的日子,重复做季青梧做过的一切,与幻想中的季青梧说话,为她欢笑和哭泣。
直到某个雷雨夜里。
祝九阴从迷蒙的梦中惊醒,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小昭?”
祝九阴披衣下床,她穿的是自己复制的玉清宗制服,穿太久了,袖口早已磨出毛边。
她穿上鞋,那也是季青梧曾经最喜欢的款式。
她将长发变成黑色,只为了照镜子时看见黑发的瞬间,能幻想是她在身边。她的红眸也变成黑的,这样与她更像,她自己也更喜欢些。
“噼啪”一声,闪电将门外照得雪亮,祝九阴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那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门前,抬手欲敲。
祝九阴猛地拉开门,脸上露出微笑:
“青梧,你回来啦。”
门外,季青梧披一身红衣,一如二十年前入光柱时的模样。
她长发披散,双眸间光华流转,望着祝九阴的眼睛,开口是与留影中完全相同的声线:
“是的,我终于……回来了。”
季青梧早已成了天道,原本的她会逐步消失。
可是她爱着祝九阴,又拥有无限神通,所以从二十年前进入光柱时她就开始了布局。
她将天道剥离出的所有个人情感与记忆浓缩起来,又用秘法重新铸造一具身体,所有一切重新塞进这具身体。
既然“季青梧”已经消失。
她就捏出一个承载全部记忆与感情的,新的“季青梧”。
回来陪伴她的爱人,她的道侣,她的全世界。
“祝九阴……我好想你。”
季青梧主动抱住祝九阴。
像一片树叶,那么轻又那么重地落在她怀中。
祝九阴逐渐睁大眼睛,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梦,这好像……是真的!
她猛地抬手紧紧箍住她,再也不愿放手。
从此以后,朝朝暮暮,不离不弃。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