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儿不等,直接掀被而起,点上灯,开了柜门便去翻那一张房契。
她静静看着,就听两声叩门,紧接着想起水央的声音:“娘子?”
吱呀的开门声,让影儿一颤眼睫。
她冷冰冰的声音,带着不妥协的坚持从嗓间蹭出来,“明日,去杭州府。我倒要问问,私闯民宅,官府管是不管。”
影儿看着那张房契,耳中传来水央带着试探的声音,“娘子,要把事情闹大吗?”
“为什么不呢?”
她不闹大,怎么把连升逼来,怎么问清楚呢?
她倒要问问,一个死了的人,打算怎么折磨她这个活下来的人。
她要活着,痛快得活着。
一夜转瞬过。
知州端坐于堂上,面上不显,心里敲鼓。
眼前这女子是谁,是个什么祖宗他心里一清二楚。
当时连升推开杭州府府门时,他便大有叫天不应之感,这么位大神仙怎么就落在了他这杭州的地界上。
知州姓赵,是位看起来一身正气之人,然而漏规之下,又有谁一身干净呢?
一条命捏在连升手里,他只能提着笑,对着衙役吩咐看座。
“娘子所言,官府自当细细查去,还请娘子妥回,不出十日,定当给娘子一个交代。”
话说得滴水不漏,影儿淡淡盯着他,只问一句:“你见的,是连升?还是连决?”
赵知州一定神,心道不是说左相夫人人美无脑吗?这是无脑?
他一时竟是噎住,不知如何说。
影儿再度开口:“无需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我,不管是他二人谁,你去说清楚,让来见我。”
赵知州闻言拧着一张脸,还未开口就见影儿转身离去。
日头一划,便换了月色爬升。
影儿坐在秋千上,手里拿着那根枯了的桂花断根。
许是来人落地轻,影儿觉得不对时,他已经开了口:“夫人,寻我?”
影儿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子,视线落在他的面上,“问问你,翟离究竟意欲何为?”
风吹闲竹,斑驳的影子晃在连升面上,他静看影儿许久,一字字说:“爷的意思,早就说与过夫人,夫人怎会不知呢?”
“他葬在哪儿?”
“死的地方。爷的吩咐,他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
影儿步步向着连升而去,盯着他的眼色又问:“他给赵琛那封信,何时写的?”
连升眼眸一眯,思索着翟离的交代,淡道:“死前一日。”
“他如何知道我要杀他?”
“爷一直知道,不过是等着看夫人的选择,若夫人不杀,是一套做法。若夫人杀,自然又是一套。不然夫人以为,爷为何要带夫人走呢?”
影儿鸦羽交叠垂下,带她走吗?是为了让她好下手吗?
她猛然想起翟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其实,话语间何尝没有点过她,可她当时竟是没有听出来。
她抬眼再度盯住连升,逐字道:“他要做何?”
“爷的意思,夫人知道。”
影儿一声讥笑,眼里流出凉意,声音也变得单薄,“要我死在他身边,与他同葬,对否?”
连升没有接话,但那眼底的意思太明显,影儿看着他,淡淡说道:“我便是死在别处,也不会与他同葬,你直说罢,他怎么算计我的,打算怎么让我听话。”
连升看着影儿沉默,衣袂飘然时,却是问出一句:“这么多城,夫人为何,偏要选杭州?”
所有的城,翟离都给影儿留了痛快。
只有杭州,留的是翟离最深处的恶,偏巧,影儿踩了上去。
连升呼出一口气,“我与连决会始终跟着夫人,直到夫人,撒手人寰。”
影儿眼底凝上了冰,语气都带着霜,“就像那把椅子一样,不时拿出来刺我吗?”
她又上前两步,“我死,你们挪了我的尸骨与他同葬,对吗?做梦。”
不与翟离同葬,是她的执念。
她一笑:“他可说过,若我不死,便要你二人来杀我?”
“不曾,若夫人不自尽,我与连决,不会动手。”
“他要我自尽?”
“若夫人选的不是杭州,或许,会是我来动手。”
影儿抬眼去看晃动的竹影,言辞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那倒是不凑巧,若是要我自尽,你且将他那些招使来,我瞧瞧轻重。”
翟离越是不喜的,她越是要坚持,肆无忌惮。
“夫人,何苦呢?”
连升当真不明白,她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影儿不需要他明白,自然也不会解释。
风过几寻,影儿才再度开口:“我以为,你会恨不得一刀结果了我,你现在这样,是对我仁慈,还是因为,不想责怪柔澜?”
连升身子一紧,双拳下意识握上。
他没法责怪影儿,因偷了刀的人,是柔澜。
若他怪了影儿,等于给柔澜扣了罪,他何其为难?一面是深爱的女子,一面是自己一颗忠心相对的翟离。
怨恨,只能对向他自己,偏生这把刀不能毁,里面还有翟离的算计。
他的沉默是何原因,影儿是心里一杆秤,看的清清楚楚。
果然,柔澜还可用。
影儿又问几番关乎柔澜之事,连升明显是带了些情绪出来。
“夫人,无需再套话,该说的我说了,也劝夫人一句,若夫人执意留在杭州,那便留下。与爷而言,只要夫人选择了杭州,那结果便是已经定了。往后,无尽头的。夫人,若扛不住,及时了断才是正理。”
说完,不再给影儿机会追问,一个闪身踏上芭蕉,隐于暗夜中。
影儿看着连升离去的方向,又退回到秋千上坐着,她脚尖点着地面,让秋千轻轻晃动起来。
翟离要她自尽,他无非就是摆弄些东西,时常晃在她面前来恶心她。
隋府的人死绝了,楚阳也没了,影儿恨的人也都收拾了干净,只剩一个柔澜,可细细想去,柔澜关键时刻递了药和刀,现下好似又可以再稍微利用。
她的全神贯注被水央举来的一盏灯冲开,影儿抬眼去看她,见她蹲下,细声细语道:“娘子,连升的话,无需在意。”
影儿一挑眉,“你听见了?为何?”
“爷,不会让别人来取娘子性命的,所以才要娘子自戕,要我说来,我们始终待在一处,反倒给了他们便宜,倒不如天南海北的跑。”
“一来让他们跟着费劲,二来,若能趁机甩了他们岂不更好?三来,我们手里有的是钱,便是当做游山玩水也是好的。夫人若是想去道观了,那择一个大城,去上一遭,也是方便的。”
影儿心里想着水央的话,其实她有些心动的,可又偏想与翟离较劲儿,一拉一扯间,她是沉默了下来。
月光如水,淋在影儿身上。
寂静,唯留晚风携竹摆。
几道极弱的敲门声响起,瞬时让影儿与水央一同看向院门处。
影儿视线留着狐疑,见水央往门口走去,并开口问来人,一道女子弱声传来,影儿听的不清,看向水央时,却是见她面色猛的一绷紧。
影儿起身而去,边走边问水央:“何人?”
门外再次传来弱声,还带了一丝催促的意味,这个音调,影儿当真是熟悉,她看着水央说道:“开门罢,让她进来。”
门一打开,柔澜几乎是摔进来的。
影儿当真有些哽住,眼前的柔澜发丝凌乱不说,肩侧赫然还洇着血,一大片延伸至腰间。
“你,还挺狼狈。”
她接过水央手中的提灯,蹲下身子,照亮柔澜的面庞,说道:“可需要夜间传医?”
柔澜一双眼睫好似挂了钧,闪乎几下,便沉了下去,她身子一歪,倒地了便没再动弹。
“去寻个大夫来罢。”
影儿吩咐完,便把提灯给了水央,而她自己则回到秋千上坐着。
大夫被水央请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
地上躺着一位伤后昏迷不醒的女子,秋千上晃动着一位月下近妖的女子。
拎着药箱的女医,直直去到柔澜的身边,在水央的帮助下将其抬到了主屋里救治。
一道视线自头顶俯冲下来,影儿抬眼去看,院墙上被竹子挡了半边身影的人,此时垂手而立,风携碎发衣摆飘荡。
他蓄力一跳,落在影儿身前不远处,一双眼渐渐落在影儿身上,开口问:“要救柔澜?”
“她的伤,你弄得?”
“是。”
影儿坐在秋千上看他,“趁着连升不在,你要杀她?”
“她不该死吗?”
“更该死的不是我吗?你不动手?”
“爷要的是你自尽。”
影儿一笑,“你们两个,当真忠了他一辈子。柔澜我救下了,我也没什么可威胁你的,就给你一句话,你现在杀她,连升便要分出精力去,你少一个帮手。”
这句话,当真是挑衅。
连决静默看着影儿,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影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还颇为疑惑,就这一句竟是让他松了手,她有些难言的一笑,起了身往屋内而去。
推门而进,就见女医正在收拾药箱,并对着影儿说道:“这位女子背上共两道伤,索性并不致命,现在止住了血,就等她醒了再喂药便是。”
影儿坐在圆凳上去看虚弱的柔澜,听见送人复归的水央问道:“要不还是送我那屋子去罢。”
影儿视线不移,淡淡说着:“你去睡罢,明日晨起再说。”
水央关门而出,再进时端了一碗药放于桌上。
柔澜醒的时候,恰好水央退下,屋子里就剩影儿。
“醒了?说的了话吗?”
柔澜听见影儿的声音是重重舒了一口气,她试着动了动趴着的身子,歪头对影儿说:“是连决。”
影儿自然知道是连决,她不细问,反而疑了柔澜,“连决的身手,杀你,游刃有余,你怎么逃出来的?”
柔澜明显的一顿,双眼划过警觉,带着一丝庆幸说道:“每次连升出去,都会给我留下一包粉,此粉入眼,灼痛不已,需得几炷香才缓的过来,连决也知道杀我轻松,故而没什么防备,让我趁机得了手。”
影儿看着她,好似在判断真假。
几吸后,影儿开了口再度试探:“水央端了药来,你喝吗?”
“她给的,我不太敢喝。”
影儿目光一闪,又问:“你何时知道的?”
“连升取了蛊,回来之后。”
这一夜,屋里的灯没有灭过,侧屋里那双眼睛始终盯着主屋那晃动的烛火,水央提了笔,一张暗语条子,被她放到了院外一处密石下。
这几天,三个人都各自怀揣心思,后来也算是默契,竟是维持了一股奇妙的平衡。
许是因为柔澜的到来,这几日竟是风平浪静。
这日影儿与柔澜一起去到西湖喂鱼,在吩咐了水央去买馒头后,她二人一看周遭宽阔,才压了嗓音对上话来。
“连升可与你说过翟离的心思?”
“不曾,但我也猜得到。我觉得,你该走,而不是留在这儿。”
“为何?”
“你一走,沿途便会遇到很多事,事情越多,可以钻的空子就越多。翟离的手段你是清楚的,那些通过官府打压你,利用他人逼你就范,定是不会有的。”
“你怎知不会有。”
柔澜一笑,“他是翟离,你如果不是由他亲自动手,便只剩你自己动手了,他断不会借手他人的。”
影儿垂目看着湖面,轻轻说:“去哪儿呢?”
“哪里不可?”
影儿心里确实在动摇,水央之前的话,加之柔澜此时的话,让她心里生出些抗衡之意来。
“水央,两面做事。”
影儿深吸一口气,“她之前也说与过我,让我离开,这一步我又怎知不是翟离的计划?”
柔澜扫了一眼自远处而来的水央,笑着说:“便是你不走,就能跳的脱他的计划吗?走了,反倒赢面大些,路上再寻个干净的,杀了水央就是。”
几日浮云过,影儿没等到翟离的算计,她倒是下了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