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漪颜畏畏缩缩地跪在榻前,身后远处的赵琛将信鸽传回的条子触烛焚了。
复手立于窗前,神色沉敛的思索片刻后对着一名小太监吩咐道:“着人通知楚阳,翟离于兰考停留整日,他平静过甚,让楚阳另择一路。”太监领命退下。
窗框扣住的轻声颤了一颤漪颜的身子,她双腕仍被缚着,那是今晨她因睁眼时脱口而出圣上二字,又下意识唤了赵琛七皇子而被他惩戒的结果。
区别于绸带软绳,现在缚住她的是一根冰冷冷金链子,一头拴在床尾,一头扣住了她。
身后靠近一股热源,漪颜心下又漏一拍。那双大手环住她将她扣着金链的双腕握在了大掌中。
“早就为你打造好了,金链子沉,特意打细了些,怎么还是红成这样?”他并不掩饰自己对她柔声细语的关切,手下尽可能的放轻了,可怀中的人还是浑身发冷的轻颤。
赵琛耐了性子,“朕解开你,你抱住朕,嗯?”
漪颜有些惶恐地点了点头,而在链子落地之后,赵琛没有等到她回身的拥抱。
他沉下了脸,目光渐狠的锁住眼前美人的乌发,他倒要看看她何时打算回身。
漪颜稍缓心绪后察觉到身后之人那灼热的视线,下意识就往前爬去。
本就怒意将倾的赵琛看她此举瞬间暴怒,抓住她的乌发将她一把拉了回来,往地上一按,另一只手紧压住她的后背,俯身咬牙道:“颜儿啊,为何每次都要骗朕。”
赵琛将漪颜提了起来,锁在自己怀里,双唇贴在她的耳后道:“你这骗子。”
“圣上,元国公求见。”
门外传来小太监毕恭毕敬的语调,赵琛敏锐的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一松,他心下轻笑,不轻不重的捏住漪颜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等朕回来再与你细算算你欠朕的债。”
说完掸袍起身,又是一副清风朗月的姿态飘然而去。
候在配殿中的元国公有些紧张的坐在盖皮交椅上,细思着已经嚼过许多遍的话。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唤声,他正要起身就见赵琛复手悠闲踏了进来,元国公一愣,忙起身拱手行礼,“臣恭迎圣上。”
赵琛不紧不慢的掠过他至上座,一边掀袍坐下一边轻巧地道:“皇叔不必拘礼,亲来一趟,坐下说吧。”
话音一落身边
小太监递茶的,侍坐的井然有序,待到赵琛挥了手,殿内只剩他二人。
赵琛就这么怡然自得地看着元国公那暗下决心的模样不言语。
他端起茶盏轻吹一口随后便将元国公想说之言说了出来,“为了柔澜?”
元国公刚沾上椅面便起了身,双手一拱道:“臣特来谢圣上分一封地于臣养老,圣上也知臣仅和瑾一女平日也是看管不善骄纵得厉害,近日来不断念叨想再见柔澜一面,做父亲的实在是不忍,臣知柔澜所犯罪名不轻,故面圣一次也就当了却小女心思了,她不再闹,臣也好携了全家无牵挂的离去。”
赵琛放下茶盏,闲看元国公。
他知道元国公不止一次动过皇位的心思,且他看似柔和圆滑,实则心内也不是没阴毒之处。
要不是当时先帝处死太子时,顺便抹了元国公所有的臂膀,他也不需要现在这么言辞小心的利用郡主来试探。
而柔澜与和瑾两位郡主素来交好,和瑾几乎是柔澜半照顾着长大的,此事谁都知道。
赵琛随手转着茶盏不言语,他静默几许装出一副不太好办的模样对元国公道:“皇考的意思是她本该与辽国和亲,可是偏犯了事,之前忙着许多事未来得及处理她,现在,皇叔倒是提醒朕了,”
说完一顿,“她也是朕的妹妹,送去充了官妓着实可怜了些,也有损皇家颜面,可现在的柔澜已经撤了玉碟,朕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若皇叔给个主意?”
在赵琛看不清的角度里,元国公认命般的闭了闭眼。略微调整后恳切道:“全凭圣上做主,臣无权过问。”
赵琛笑而不答,半晌后起身道:“皇叔啊,朕记得给了月余的时间让你准备迁府事宜,眼下时日无多了。”那一身从容拿捏的气场肆意散发在整间屋子里。
“臣多谢圣上隆恩,臣已准备妥当,今日便可迁府。”
元国公行了大礼,他还未起身赵琛便已然带着风离去了,路过他身侧时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和瑾也是郡主。”
细思极恐的元国公瞪大了眼定在原地。成王败寇,还有活路便是生机。
他突觉懊悔,小瞧了这位他从不曾上过心的七皇子。
赵琛自然不在乎元国公和柔澜,他之所以亲自过去为的就是缓了自己在漪颜那儿受的气。
为何她明明已经在自己手里,已经如此的一触即溃,自己却还是感觉抓不住她,这种感觉实在无力且怨极。
他回到福宁殿时,透过窗看着静静坐在地上倚着床榻的漪颜,泪痕还挂在脸上,两只玉手紧紧攥着,正闭目轻啜着。
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漪颜睁了眼,四目相对时她清楚看见了赵琛眼中的心疼和不忍,只一瞬便被复仇般的怒火压了下去。
赵琛缓步而入,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坐于地的漪颜,“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该有解释说与朕。”
只扔下这一句便转头离去,突然脚下一顿,他先解释道:“今夜朕不过来,明日夜里朕来找你,你细细的想,不许敷衍。”
他最后那句好好休息实在太轻,除了自己谁都听不到。
漪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垂目叹息,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实在令她害怕。
她知道最初不该为了稳住他而选择骗他,可如今自己已被他折磨至此,还不够吗?
元国公几乎是软着腿回到的国公府,一进府门速传了国公夫人与和瑾。
“今日必须走,你我分两路,以防遇袭。”
目光一转看向侍卫,“再派一队,作掩护,在前方千米处前进。”
国公夫人皱眉端坐。一只手紧紧扣住桌角,“圣上真要和瑾去和亲?”
“辽国和亲之事原本就是派出郡主,柔澜撤了玉碟,楚阳又有先帝的旨意护着,之前没提一来顾及和瑾还未及笄,二来宫里还有一位郡主。但到底让谁嫁,不还是一道圣旨就定下了吗?糊涂,当真糊涂至极。”
元国公深深懊悔,此前从不把赵琛放在眼里,看他温和模样又是随和心性,便觉得定是好拿捏的。
故而当自己被先帝拔出左膀右臂,血洗朝堂眼线时,还以为自己尚可拿捏这位新君。
以为可以从头来过。
如今却是累累若丧家之犬般的只能撤逃。
元国公仓促的安排好迁府事宜,说是迁府,也不过是带着家眷包着金银往封地赶去而已,仓皇至极。
沿途众人均是打着十二分心思,毕竟现在谁都摸不好这位新君究竟是何秉性。
车辆并着朝阳缓坡而上时,刚刚安抚好和瑾的国公夫人撑不住困意,闭眼入眠。
车身猛然一翻,将刚刚匀了呼吸的国公夫人甩出车外。
她痛苦睁眼,映入眼帘是几十位黑衣刺客与府卫的厮杀,刀光剑影,血流满地,断肢四散而落。
从小锦衣玉食的国公夫人怎么见过这般场景,喉咙如坠千石,发不出一声。
她慌乱的将目光锁定在侧翻的马车处,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匍匐过去,努力从厮杀声中去分辨和瑾的声音。
她的手将将够到摊地的窗帘处,正要掀开,里面就流出了汩汩鲜血。
国公夫人瞬间抽去所有力气般的定在了原地。
马车上跳上去一名刺客,用还在滴血的刀尖对准了国公夫人,借着跳落的冲劲将弯刀狠狠穿透了她的身体。
一股执念撑着国公夫人,她拼了全力伸手掀开帘子一角,和瑾梳在双髻上的酱紫丝带被鲜血染成了暗黑色,正散落在她眼前。
身后刺客又补一刀,这一刀彻底断送了国公夫人的性命。
而同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元国公那处仍在顽强抵抗。刺客在屠尽元国公安排的替身后,便冲跟在后方的元国公奔袭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元国公看清了冲来护他的金甲卫。
刺杀的进展被几个字囊括下来,国公府众人的性命凑出这一笔一划,简洁又无情的被一只信鸽送去宫中。
伸手接过的赵琛,看完后微一挑眉,叹息一笑。
有些无奈的对着沐阳笑道:“你瞧瞧,朕还以为他的人都被烧干净了呢?去查,他还有多少人是安排在他府外各处的。”
沐阳是赵琛的暗刃,他行踪不定,便是翟离也不知晓他的存在。如今登基之后赵琛才开始启用了包括沐阳在内的众多暗刃。
无一例外全部被派出探查朝中大臣的踪迹。
沐阳领命退下,赵琛双指不紧不慢地将那纸条来回翻搓着。面无表情的又将其触烛而焚。
必死的还没杀干净。
赵琛细想着翟离救下元国公的意图,是恼自己帮着楚阳和赵链把他的影儿拐跑了吧,救下他给自己留一个威胁。
不过更大的威胁是,翟离从何得知自己派人杀他的?又是如何那般凑巧的救下他的?还有他的金甲卫。
翟离有先帝的旨意傍身,杀不了。其实赵琛也不会杀他,翟离稳局能力之强有目共睹。要不是刚登基脚下不稳,也不会刻意去惹他的怒火。
无非要些时间罢了。
而翟离对赵琛所作所为同样的心知肚明,他自然可以为了安他的心去配合这些算计。
他同样知道,只要过了这个时间节点,赵琛在朝中稳定住自己的势力,那他不仅不会对自己发难,还会与他共商诸事。
二人都把握着分寸,拿捏着筹码。
都希望最终的结果是共赢,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不是常人可以领会的。
所以赵琛对他救下元国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给他把柄就是。
第22章 二十二章别累着她。
垂拱殿中,忙碌了一日的赵琛活动着因书写而有些发僵的手腕。
抬眼时意味深长的冲着端坐在前方交椅上悠闲吹茶的翟离笑着摇头。
“你动作到快,这就回来了?”赵琛随手拂开几本札子,“不追了?倒不像你。”
翟离悠悠然揉
着手串,“何必呢?直说不好吗?算来算去,不费心神?”
二人对视几吸,均不言语,只在拉扯的眼神中试探。
小太监利落填茶,随着茶杯被逐渐斟满,翟离在心中转着的话语也溢了出来,他淡道:“圣上还需多久?月余可够?”
赵琛闲适悠哉取过李公麟的《五马图》打开鉴赏并描着花押,无需抬头,只淡声,“药给你备齐了,自己回去熬吧,就是辛苦你再割一次血。”
翟离哑然失笑中将目光挪至赵琛面上,瞧他那副狡黠的笑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给楚阳传信吧,路上慢点儿,别累着她。”
赵琛点头,表示允了。
随后轻飘飘来一句,“你打什么主意?”
翟离笑道:“难猜吗?”
赵琛搁下笔,将身子往后一靠,目光清明坦然地看着翟离,等他再度开口。
翟离勾唇挑眉,“圣上等我反杀他们,如此便不算圣上违背先帝旨意,臣,怎能如圣上所愿?”
“朕为何要杀楚阳呢?朕只是以为楚阳触你底线,你不会留她。”
“过往。”
翟离说完看赵琛眸色冷了几分,又接着说道:“圣上在先帝面前那般温和,先帝仍怕,还是唯独保了她,圣上不会更恨她吗?若能借我手杀她,也算成一妙事。”
“就这么看着楚阳带着隋影儿到处跑?不担心出什么意外?”
“我的人跟上了,圣上的人也该跟上了吧,有圣上保护,我还担心什么?影儿若有意外,”翟离沉了音调,“就似辛漪颜若死了,圣上会如何做?”
赵琛控制着自己的阴冷,“到头来,竟还要派人保护住她们,你算的巧妙。”
*
在齐山村这儿的影儿是愁容满面,等了多日不仅楚阳没来,翟离也没来。
满肚子疑问不知问谁,吕太医已经被影儿找过不知多少次了,说来说去还是那番话,在郡主府为影儿诊脉后便知影儿中了药,在楚阳的吩咐下查清所中何药,来往间又从楚阳处得知是翟离所下,别的一概不清楚。
而对于江子良,影儿更是心内复杂。她一边烦他,一边又隐隐约约依靠他。
故而对他忽冷忽热,反复无常。有疑虑时招他过来态度温和,一烦躁了就推他下车,不管不顾。
江子良所言倒是多些,从少时一同长大,后来醉酒后与他共赴云雨,到隋府中的一些过往点滴。影儿不记得,也不太想听,她不喜自己听见隋府时的那种平静,又不愿故作紧张。
所以往往勾起点儿好奇又打断他的话语,对此亦是烦闷不已。
江子良也是耐性足的让人意外,对影儿的一切反应是全然接着,就似面团般任由影儿揉搓。
*
实在不愿再被动等待的影儿,开始悄悄动起了别的心思。
齐山村的采购动静不小,这一队人马不多,东西着实不少,几乎快把村里的好东西搬了空。
“郡主只吩咐带银两,你瞧这些东西哪个能用,也就吃食新鲜些,还不过是乡间小菜。”在车队末尾收拾物品的丫鬟噘着嘴使劲抱怨,另一使唤丫鬟嘴巴闭的倒是紧,不过从抬手间不情不愿扔东西的状态也不难看出不满意得很。
门缝处露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细瞧着这两名丫鬟怨天怨地的收拾,不多时随着她们离去,门被推开。
影儿垫着脚尖跳到马车处,她左右来回的翻找,一回身吓一跳,江子良抱臂倚框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左右两边各一名随侍丫鬟,身后还四五名小厮,众人一言不发,到是默契。
影儿故作镇定,“太无趣了,我来翻翻采购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悄悄将手背在身后,双眼无辜的眨着。
江子良极度无奈,这人还和小时候一样,半点儿心思藏不住,一行人刚到齐山村时他就知道影儿偷听到了车夫间的对话,于是趁着二位车夫睡熟之时偷了马车内的银粉出来藏在袖中,现在不是在给翟离留下路引又是在干什么?
就这么希望给翟离留线索?
江子良眼里的笑意被心寒一点点取代,他走向影儿道:“你能不能不折腾了?再有几天,你的身子便可痊愈,届时再由得你胡闹行吗?”
确实要不了几天了,影儿的身子恢复比预料的快很多,等她好了便不必再这般担惊受怕。
影儿一听这话来了气,“是我折腾吗?抓着我跑这一路去哪儿也不说,还要天天喝药扎针。不是说楚阳会来吗?人呢?”她叉腰将这一番话说的底气十足。
江子良面色变了一阵又一阵,气的近乎要冒烟,最终还是自己熄了火,无奈说着,“东西拿来。”,伸出手让她交东西,影儿护崽般的将银粉瓶子抱在怀里,眼里全是不肯。
“自己给,还是我来夺?”江子良摆出些严肃表情看着她。
影儿扭捏半天,“给我留一点儿行吗?我只是想,”
他上前一步,不等影儿说完,便不容质疑的用气势压她。
“不行,你给还是我夺。”
影儿换上厌烦的神情,将银粉瓶子往地上一丢,堵着气绕过他进了屋。
才进屋没一会儿就听见屋外动静大的离谱,正要起身,门猛地被撞开,来人一个箭步上前将影儿抱在怀里,这身姿,这触感,除了楚阳还能是谁?
“楚阳,你,”影儿话音未落,楚阳就接了过来——
“我们不停,直接走,先去灵璧然后转道去铜陵,扬州那里我会派另一队人马去探,”楚阳一顿,牵着影儿的手柔声道,“你要有准备,我会陪你,陪你扛过去。”
楚阳说的实在有些大义凛然,就算影儿知道她所言何事也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她颇为为难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就听楚阳接着道,“走,我们马车上细说。”
紧接着就把满脑子糊涂的影儿给塞进了车里。
车内影儿抢先开了口,问着她为何要抓自己?楚阳沉眉说着吕太医细查后发现这药有个蹊跷之处,便是服用血丸这一步时必须要经一次极大的内心痛苦,如此,那药才能定住。
而当时的隋府满门抄斩就是让影儿经这一次痛彻心扉。血丸服用一个月便可定植,所以她们来不及筹谋,只能强攻。
楚阳始终斟酌着言辞间的分寸,生怕她会崩溃,哪知她竟仍是无动于衷,不由得接过话题问她感觉如何?都想起了什么?
影儿一一说着,又将话转了回来,“你们的强攻就不怕出个意外吗?”
“不会有意外,所有人都是安排好的。要的就是除了你都出不来。”
影儿听得微微蹙眉,那冲天火光着实有将一切都尽数焚毁之意,如此险招真的有必要吗?
“那府里之人都死了吗?”
楚阳听她如此问,心里感慨良多,她微点头后补充道:“护你那一队人没死,别的该是没留下。”楚阳声线一沉,目光难尽的看着影儿,“倒是隋府,除了你都死了。”
影儿仍是有些平静地看着楚阳,这些日子虽说明显感受到对人对物有了情绪,也不似之前那般汹涌难耐,可她对此事却仍是毫无心绪。
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邵夫人和隋少安的模样,也念不起隋府其余人的样貌。就连江子良说的单儿,她亦是觉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除了翟离。
她心里本就有他,如今虽因药效减弱而缓尽相思。但毕竟是她夫君,是她亲自点头要嫁之人,情丝仍是坚不可摧的。
“你可有翟离的消息。”
楚阳一愣,思索道:“尚无,只知他进过宫,他如此对你,你怎么还念着他。”
楚阳知道迈出这一步就不再有回去的可能,她还庆幸那时江子良居然凑巧出现,影儿既然能接受他想必往后也能逐渐忘了翟离,怎知这恢复之药服用渐进尾声,怎么还是念着他。
“那江子良,不也挺好吗?你何必记挂害你之人。”
影儿听完有些犹豫,弱声问她,“其实,一定要想起来吗?就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为何一定要插手这件事呢?就算是翟离对我下了药,他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有我而希望我永在他身边吗?我心里亦有他呀。况且隋府之事我真的
提不起劲,你们越说我越觉得自己没心,对亲人离世毫无感知。我真的,不想听了。”
影儿说的很平缓很沉静,听在楚阳耳中确满是沸腾与动荡。
楚阳深缓几吸,劝道:“你若记得以前的你,便不会接受现在的你。”
“可我已经如此了不是吗?何苦追寻过往呢?是我放不下,还是你放不下。”
楚阳震惊不知作何回答,她的话于她自己而言又岂会没有道理,她自己都欣然接受,为何还要强逼她回到以前的那个影儿。
是谁放不下?
楚阳沉默着,脑中旋转着自己是何心思,参与此事的众人又都是何心思。
翟离下药不曾问过影儿愿不愿意,她与赵琛赵链合谋夺她出来,亦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
楚阳勾出一抹苦涩,她的做法又与翟离有何区别。
“影儿,事已至此,试试,好不好。”
影儿神色平静地看着楚阳,此时心里是安隅不少,已然如此,她愿不愿意又有何意义。
她支吾半天,叹着气,用自己的手背去蹭了蹭楚阳的手背,“那我问问,我这药罐子还要当多久?你方才说扬州,铜陵。我们到底要去哪儿?你又怎么保证,翟离追不上我们?他若追上了,你们怎么活?”
楚阳愣她的接受,她反手握住影儿,“一会儿我与吕太医细细了解一番再告知你,不过根据之前我们的判断,应该不会很久了。带你去散心,先去铜陵,随后便依你。”
楚阳说完这两句,语气明显沉了下去,“至于翟离,我不能保证,所以只能马不停蹄地赶,等到了灵璧,大概也就拖住了。”
她没有说,当时他们商谈焚府救影儿时,其实没打算留翟离性命。原本的计划里是纵火后趁着翟离入府救影儿将他也葬送其中,弓箭手都安排好了,却不知为何出来的人不是她安排的侍卫而是翟离的侍卫。
赵琛和她说的时候她便知道不妙,待去问询赵链之时,才知赵链已经畏罪自杀。
影儿颔首,心中也有数估计不用喝太久了,楚阳握住她时,她已经没有了针扎的刺痛。
她现在也不是木头了,自然感受得到这些护送的人其实都对她很好,也真的是想治好她。
只是她心里有气,总不给好脸色。
现在楚阳的到来倒是化解了她的一份烦躁。
想到这影儿突地低头一笑,推了推楚阳,“你快去,打探好了和我说。”
楚阳勉强一笑,抱了抱影儿,便掀帘命人牵马过来,她传了吕太医与江子良,细细问询去。
马车似乎都因为楚阳的到来而干劲十足,铆足了劲驰骋着,影儿掀着窗帘望向前面策马同行的江子良和楚阳,刚刚在楚阳身边的还是是吕太医。
影儿大概猜得到他们都在在汇报些什么,不过这也太久了,近一个时辰了,她坐的人都要麻了。
“影娘子,这是特意带来的桂糖蜜饯,您先把药喝了,再吃这个。”一个眼生的丫鬟拎着药壶掀帘进来。
这几日喝药成了习惯,她娴熟的接过药壶,开盖便喝了下去,蹙着眉含了桂糖蜜饯后立马惊讶道:“这梅子倒是入口生津,以往在宫内也不曾吃过的,楚阳让你带的?”
那丫鬟一脸深意的靠近影儿道:“是连升。”
第23章 二十三章看似原谅实则报复吗?……
影儿猛地一顿,往后挪了挪身子,拿指尖指着那丫鬟道:“你,是翟离的人?你知他现在如何?楚阳,没查出你的底细吗?”
那丫鬟侧耳听了听车外的动静,回身敏捷一跪,抬眼说道:“夫人放心,爷一切都好。奴婢的任务是护夫人周全,至于底细,爷不想郡主查出来,郡主就查不出来。”
“那你之前为何不出现?”
“奴婢奉命跟于郡主身侧,此番是跟随郡主汇合于夫人,爷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他要处理一些朝堂事宜,留夫人在身边反而危险,郡主此番劫了夫人去,倒是缓了爷的燃眉之急,让夫人只管安心跟着郡主游山玩水,待到了时日爷自会来接您回去。”
影儿疑惑,“到了时日?那是多久?”
“如今已与夫人汇合,估计要不了多久连决便会传来爷的信件,夫人届时看过便知。”
影儿想起吕太医说过,此药成药复杂,自己被楚阳劫走被迫断了药让他功亏一篑,他不生气?
“他可有别的交代与你?”影儿上前握住那丫鬟的一只手,郑重其事的说:“他可说过要楚阳性命?”
那丫鬟笃定道:“爷并无别的交代,至于郡主,就要看夫人怎么决定了。”
影儿心里浮现出翟离的模样,越想心里越紧,忍不住漾出些泪来。问了丫鬟的名字后便让她退了出去,自己则独自靠壁洒泪,细品她的话。
以他对自己那渗透到骨子里的占有欲来看,又怎么会任由楚阳带着自己游山玩水?
他究竟意欲何为?
影儿心内又冒出焦躁来,如何都想不明白。前后这般矛盾究竟是因为什么?
倏忽一顿,豁然贯通。
皇室众人为了劫她出府,放火焚宅,一把火等同于与翟离宣战,他便是再有控权能力,又怎么敌得过整个皇室。可那丫鬟说他一切都好。
或许是他觉得对自己下药之事暴露,心有愧疚。又正好赶上朝堂内政权更替,担心自己无意间闯出祸事无法收场。
这才许了楚阳带自己离京。
必是如此。
心内加深了这一看法后,轻巧不少,那漾出的泪也有了回落的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山水之间休息,青山环绕郁郁葱葱,停歇的马匹急切地饮着溪水寻着嫩草,楚阳抱臂看着蹲在鬃毛马前细细看着马匹吃草的影儿,一阵蹙眉思索。
身边的敏安递了水袋,同时从袖口内翻出一小条来,“宫里来的消息。”
楚阳接过条子,揉开细看,惊讶不已,在敏安好奇的目光中轻声说:“翟离被关了。”
敏安瞪了瞪眼珠子,看了眼影儿,掩唇道“他能被关?先帝不是特意给他留了旨?圣上要做什么?”
楚阳自然也是疑窦丛生,但这字迹是赵琛亲笔所写,怎么可能假。
“他没说,我也不便问,你一会儿吩咐下去,都从容些吧”
敏安迟疑的点头,才要转脚尖便听楚阳哂笑一声,“你猜,柔澜是何下场?”
“不就是撤了玉碟吗?”
楚阳目光里露出些畅快来,冷哼一声,逐字强调,“撤她玉碟,是为了让她入官妓所。”
说完便看敏安双手捂唇,半晌才吐出一句解气。
条子里三句话:
翟离被关,无需顾及。
柔澜入官妓所。
载清,调任回京。
载清,楚阳默念着这个令她面颊发烫的名字。
她以为这么久了,她定是可以从容应对了,哪知如今只是看见他的名字,自己都会心跳加速。
她装模作样的来回踱着步,越走越远,直到四下无人眼里才冒了些泪花。
真是很想他,前些日子太忙了,现在整个人一歇下来便总是冒出他笑颜的模样。
楚阳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赏花宴,那时他身穿一身月牙白开襟褙子,玉冠束发,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眉宇间的肆意洒脱令楚阳一晃神。
而后当他放声大笑时,那股不羁之态更是外露。
他跟在姐姐载嫣身边,一路谈笑风生,手持扇柄一敲手心,回身对着载嫣道:“何时我也觅一良人,与姐姐一道吟诗作画如何?”
载嫣说了什么楚阳忘得干净,只觉他说的良人不就是自己吗?
内心的柔软被那柄扇子敲出了他的轮廓,这还如何收场?
楚阳正坐在一处并不平整的石块上发着呆,就觉肩膀被轻敲一下,“在想什么?”
影儿猫着腰,背着手,竟是有些俏皮模样,看的楚阳一乐,“我听说你前几天还寻死觅活的,怎么现在又这样子?”
影儿推了推楚阳,让她让出一块地方,自己坐下,“想
通了,人来了,就想通了。”
说完含着微笑看向楚阳,将脑袋往楚阳肩上一靠,“很奇怪,和你的过往几乎都很清晰。”微微一停,转了语调慢悠悠说:“楚阳,你说,一个人真能做到两幅面孔吗?”
楚阳将自己的脑袋又搭在影儿脑袋上,笑了笑,“每个人不都有两幅面孔吗?”
影儿将方才蹲在马边的思考微微整理些与楚阳说到,“是吗?那如果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会看似原谅实则报复吗?又会因为报复而后悔吗?”
“要看是谁,要看什么错。若错过了,便该是悔了。”
影儿额间一凉,她推起楚阳,抬手帮她抹泪,“何事能让你掉泪?”
楚阳一笑,不以为意的晃晃脑袋,故作无碍道:“被你折腾的,原本好几分的担心,现在看你这样又很欣慰。”
她目光深深地看着影儿,坦诚道:“影儿,我不太懂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去做,有冲动,又有热情,居然偶尔还会有畏惧。以前听人说总觉得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是极其平常之事,如今才恍然大悟,那竟是十之一二,正因少,才总被歌颂。”
影儿自然听出她话语里的深意,探着下巴悄声道:“是谁?我可见过?哦,见过大概也忘了。他在哪儿?我们可是要去找他?”
影儿眼睛晶亮,期待许许。
“你不曾见过,但是,我们确实要去他家。想陪我去吗?”
楚阳笑盈盈地歪着脑袋看影儿狠点两次头,才噗嗤一声大笑开来,“真好。”
“好什么?”
“你真好。”
“该启程了”望了她两许久的江子良,适时上前提了一句。
两三天的光景转瞬即逝,影儿知道翟离的主意也知他的人在自己身侧,加之服药接近尾声,她大有过往那副随性之态。
众人只当是因楚阳的到来她才如此,都是心下一松,对她的看管也转成了陪护。
咽下最后一口药,影儿神情紧张的看着号完脉正细思的吕太医,只见他回身对楚阳一拱手道:“都干净了,影娘子现下已经无碍,至于何时能想起,这不是难事,毕竟她不算是失忆。不过基于观察来看,若能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那她必定能想起来。若不能,此事倒也说不好。”
楚阳命人都退下,拉了小椅至床前坐下,对着床上的影儿道:“你这两日可有想起别的?现在又有些什么心思,说来听听。”
影儿一乐,手一托腮,做出思考模样,“有些想翟离。”
楚阳曲指往影儿头顶狠得一敲,气急败坏,“除了他便没了吗?”
影儿揉着头顶,往床内缩,“你问的我呀。我现在很平静的,就是有时候想他,想他从前的模样,”影儿一歪头,“很早以前。”
楚阳自然知道影儿所说的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
那时的翟离会亲自画纸鸢带影儿在满是青草的山坡上放飞。
会怂恿影儿褪去鞋袜下溪抓螃蟹,抓青蛙。
会在夜里用石子敲开影儿的窗户给她看满满一兜的萤火虫。
会在她被师傅训斥时挺身而出站在影儿身前说着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就是这样的秉性。
那时的翟离,似璞玉般的一个人,谁会不心动呢?
楚阳叹笑几声,带着无奈说道:“你就没想过,离开他?”
影儿揉着被角的手一顿,抬眼看着楚阳,“你觉得我该离开他?我这些天是有些气恼他的做法。可又说不清,更多的好像是有些失望。”
楚阳挪至床上,和影儿挤在一起,“你知道吗?我能看得出来,在最初你嫁他的时候,是怕他的。”
她看着影儿逐渐睁大的双眸和欲加解释的启唇,抬手点了一下影儿唇角,“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吧?大概是从,你陪着我偷偷潜入东宫之后,慢慢开始的。”
影儿自然不记得这事,当时影儿推脱许久,她知此事太过冒险,奈何楚阳坚持。
二人都没想到,原本森严的东宫那日竟是无人看守,愣是让两个小姑娘摇摇晃晃翻了进去,进去之后才知道为何无人看守。
翟离冷峻的面庞透着寒光,静默地擦着匕首上的血迹,而太子则端坐在一旁冷眼相看。
地上躺着的是当时户部员外郎,不大不小的官,却拿着实权。翟离就这么轻松的在东宫里把人杀了。
当时影儿清楚地听见翟离那毫无温度的音调响起,“还有审刑院那两位员外郎,先砍一只手,再把他们亲眷绑了,不怕不点头。若真不点头,利用赵链复查他二人便是”
之后的话影儿不再听得进去,从那之后她还是如以往一般和翟离相处,她心里有对翟离的情愫,又有对他心狠手辣的恐惧。
直到隋将军临走前抱着影儿让她嫁给翟离,护住隋府。她才掩下心思,让自己只去注意他的好。
楚阳揉了揉影儿的手腕,真心劝道:“其实,你与他本就似虎与鹿,你们相差太多,你这些年难道不累吗?现在隋府已经倒了,你也可以放下担子好好想想,是否真的就非他不可呢?”
影儿只觉心内发寒,就似奔走于茫茫无边的漫天大雪里般,由内而外彻骨的寒意裹住自己,喘不过气。
楚阳本就是提点她一番,见她这般,有些担忧又希望她能想明白,便转了话题,“如今我倒是理解了何为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影儿压下心焦,缓了缓后调笑她,“倒是把你的相思苦勾出来了。”说完掩唇假笑,装作无事。
楚阳见她强撑,也想给些空间,加之自己满腹烦闷只又想独自走走。
便对着影儿嘱咐道:“你今儿早些休息,我们只在灵璧休整一日,明儿便启程。若能行,我想带你去江南看看,那是一番别样景象。”
影儿点头,看着楚阳关门而去,莫名觉得心里如拧麻花般喘不过气,也说不上心酸就是堵得慌。
这一夜影儿梦魇了。
梦回殿中,她颤巍巍的捧着那本细数隋将军通敌叛国的札子,共来往书信二十七封,一封不落全在圣上手中,圣上丢了一封在地上,她捡起一瞧,父亲那苍劲有力的落笔习惯如此熟悉,她拼了命想解释,可这些证据又该如何辩白?
依稀间似乎有人一直看着自己,那目光里是隐隐的观赏。
对的,是观赏。
影儿不敢在殿前胡乱抬头,只能受着这一束目光,任由他肆无忌惮的游走在自己身上,后来似乎突然之间惊恐、痛苦、挣扎如烟丝般被猛地吹散,再然后就是心如止水般的不起波澜。
她猛然喘息睁开了眼,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历经绝望时猛然抽身的感觉,清清楚楚的环绕在她的身上,耳边静的出奇,只心跳扑通,许久之后影儿轻触眉间,那细密的汗珠子还残留着挤压感。
还是夜半时分,已再无睡意的影儿推窗观月,心里冒出许多惆怅来,对她下此狠手的,竟是她的夫君。那他又如何提前得知隋府之事的呢?
坐于她窗前不远处树间的江子良早已料到,影儿药已断心里不会毫无触动,方才又不知她二人都说了什么,心中惦念便爬树来瞧。
江子良这几日也是拼着劲在熬,那种希望影儿全部记起的期望是挥之不去。他希望影儿可以为此恨透翟离,如此他便有了机会。更何况现在翟离不再追赶,这又何尝不是好消息。
影儿坐于窗下,趴在窗框上黯然神伤的模样刺的江子良心里发紧,他故意发出一阵鸟鸣声,引得影儿掀眸望来。
“你,怎么在树上?”有些诧异也有些好笑,江子良奇怪的姿势惹得她将方才的神思胡乱驱赶了。
本就是故意逗她喜乐,见她唇边有了笑意江子良才一手紧抓树干往前倾了身道“我睡不着,来,抓月亮 。”
影儿噗嗤一声笑道:“说实话。”
江子良这才试探道:“担心你,树上怪硬的,能否请我进屋坐坐?”说完一脸期待看着影儿。
影儿不言语,带着一丝笑意看着他,抬手撑住下颌冲他一眨眼道:“你自己没屋子?”说完便关了窗,留下月影斑驳下的江子良有些无奈的自嘲着。
第24章 二十四章担心你,也很想你。
这一夜同样没睡好的还有远在京城的翟离,从翻来覆去的不安声中不难推断,他又梦回过去了。
那是在临安公爵府的祠堂中,这几日在祠堂里待的寂静,除了偷偷过来送吃食的母亲,便是那空洞悠长的孤寂在陪着他。
他倒乐得清静,正好将前几日所学复诵默读。只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安感折腾的他有些疲累。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宁静,翟离手中的笔一顿,纸上便晕开了墨迹。
他就那般听着,听着门外被父亲抓住的母亲在仓皇的解释
翟离又写了几篇,门才打开。他抬起头,搁下笔,起身行礼。不知他们是如何商量的,那日之后临安公许了他自由,只是不再让他住在内院,而是搬去了外院。后来便总带他参与外府之宴。
众人眼中是疾风知劲草,笃亲尊长。只是房门一关,便是疏离冷漠。
翟离从父亲身上学会了何为两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他有心将这毫无破绽的表里不一尽数掌握,渐渐地竟是熟练到了临安公都对他露出笑意的地步。
从梦中挣脱出来,他赤脚行至桌前,一杯凉茶下肚,拿起一块冰揉搓着而后推窗望月。
心里想着影儿,有些等不及了,想要现在就接她回来,拥她入怀。他细细盘算着赵琛的布局,若现在接了影儿回来,那等于他撕毁了二人之间那无形的约定。
拱手送上把柄,先不说还能不能守住现在的一切。影儿那条命怕是都留不住。而自己现在若要走,以赵琛的疑心,定会派人截下。且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各部诸事不断,纷扰繁多。
且不如再等等,他布的快,最多再有一个月,便能去接她。而自己也就在赵琛眼皮子下给他心安。
如此,代价最小。
和楚阳的秋后之账,已经让赵琛传信出去了,就看她作何反应。
唯一的问题便是影儿,这小姑娘招人喜欢,难保路上不会有形形色色的男子对她示好。
她值得信吗?
又默几许,唤来连升让他传信连决与楚阳身边的暗刃,他要知道影儿的全部消息,任何细节都要。
与此同时,他亲笔书写了一封给影儿的信件,让连决带去。
若她乖巧,就当赏她游历,若她不乖,他会亲自抓她回来。
翟离指节攥的泛白,真是有些可恶。他的影儿就差一点喜怒哀乐便可皆因他了,可如今却是因了别人,还不受掌控。
*
从灵璧出来兵分两路,一队五人被楚阳派去了扬州寻影儿叔父,其余众人随他们一道前往铜陵。
影儿看着正在编草环的楚阳问道:“为何选铜陵?”
“不是要陪我去心仪之人的府邸吗?他家在铜陵,不过他不在,他姐姐在。”
楚阳猜想之前在郡主府与她所言之事怕她俱是忘了,便又细细讲了一遍。将那时才下江南便遇见正在游山玩水的载清与载嫣,几人同行近半年时间之细节娓娓道来,说的有趣,便不觉间又过了大半日。
楚阳捏着一缕发丝,一边甩着一边亮着眼说道:“他参加殿试之时,我心内恍然,想表明心迹又如遇堵石般迈不出步子,这才生生拖到了他衣锦还乡之时。”
影儿噙笑打趣她,“所以你不敢回京,却跑到铜陵载府住着等他?”
楚阳听影儿笑意浓浓,耳畔一热,羞羞答答拿拳敲她,“我只是不想留有遗憾,想着凡是说清楚些好。”
影儿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拉长音调点着头。
楚阳也不再解释,面上一黯,不以为意中又隐约带着些委屈的说道:“从没觉过他的肆意洒脱会那么刺眼,话我说了,他摇了摇扇子说着我与他绝无可能。”
影儿瞧楚阳在掩饰着自己的落寞,转了转语调哄着她,“男子多的是,何必只执着于一人。”
楚阳反问,“那你何必执着翟离呢?”
一听翟离二字,影儿心下又漏一拍,叹着气问自己,是呀,执着什么呢?
一行人也淡了最初的紧张,连走了四五日,方晃晃悠悠到了铜陵。
城门口已然有几位身着得体,气质出众的丫鬟嬷嬷在恭候了,见着他们来露着诚心诚意的笑对着马车内的楚阳道:“郡主安,您一路辛苦,府上已经备好洗尘宴,大小姐也已恭候多时。”楚阳点点头道:“烦请引路,”说完对着车夫道:“跟着吧。”
回身便对正在落泪的影儿说道:“当时父皇特意嘱咐我的就是这些,我也纳闷,按理说就算我不求情,你也不会有事,可翟离却未置一词,此是其一蹊跷之处。后来我又去找过七皇兄与他深谈过一次,他的意思是害隋府之人确是太子,当时你与我一同赶去隋府时,隋少安也是这么说的。当时太子与翟离早已貌合神离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隋府会出事的。此是其二蹊跷之处。”
楚阳抽出绢帕轻轻帮影儿拭泪后,又说了说当时圣上和她说过几次要她对翟离敬重些,同时远离些。
“所以他当时没打算救隋府,是不是?”
楚阳按着影儿的右肩,带着哄劝道:“若说为了配合那药,他当然不会选择救,只是当时我们都信了他。可谁又知道他的真实心意呢?”
影儿听着来龙去脉才知他原是见死不救。
“所以他骗了我”影儿眼红红的,带着涩意,看得人心疼。
楚阳不由得又软了软声线,“你当时很坚定的告诉我,他说他会尽全力。现在看来,或许他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你的记忆很凌乱,我们慢慢来好吗?”
影儿发颤的晃了晃身子,她深信不疑的人原来在骗她。
她抬手狠擦了把泪,闭目稳神,待到马车减了速,她才掀眸点头。
马车刚停稳载嫣便隔帘说道:“可把你们盼来了。”语调里那按捺不住的欣喜透过帘子传入二人耳里。
楚阳拍了拍影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颜,便一个箭步跳下车,手一搂就把载嫣抱住,欢喜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众奴仆自然知晓这位尊贵的郡主是个什么性子,也都笑开了去。各自欣喜间就见楚阳身后款款下来了一位天仙般的女子。
着实让载府众人一惊,身段纤纤,一头乌发松系于后,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柳眉微蹙,菱唇微抿,一双水灵的杏眼似刚挂过泪,如此美人因何事惆怅黯然?众人皆是暗叹。
“这是影儿,”楚阳一停,放低声音接着道:“隋家嫡女。”
一听隋家二字,载嫣眼中过了些不忍的神色,她不是不知隋府之事,传言的版本和楚阳的版本差异太大,她原知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带她散心,可真当见到本人,载嫣还是心里一唐突,挂上些笑对影儿道:“路上辛苦,进府休整吧,这些时日我带你们好好逛逛。”
影儿回以微笑,随着她进了府。
载家在铜陵算是教书世家,因载夫人过世早,所以载老爷平日都住在名下两间学堂,府内一般就是载嫣与载清二人并一众奴仆,载清考了科举,从京城向外转了个弯儿现在又回了京,如今府内就剩载嫣。
她虽文静也好歹是位未出阁的姑娘,也好热闹。好不容易来了这些人,载嫣忙里忙外惦记了好些天。就连府内陈设花圃也明显看出是修饰过的。
府邸瞧着不大,可内里亭台轩榭俱全,影儿踩在卵石路面上看着周遭形
色各异的菊花道:“为何单种菊花?”
载嫣笑答:“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取个盛至的意头。你们来的正好,我还想办个赏菊宴,我们吟诗作赋可不美哉?”
楚阳和影儿一听这话,谁也不接茬,都是苦笑着岔话题。
夜深人静,凭栏水榭边住的是影儿,她挑了块离水面远些的位子坐下,歪身倚着处理思绪。
思绪的源头,自然是翟离。
从最开始的想他,想不顾一切的去找他,演变成这几日的想他,却不太愿意面对他。影儿不得不熬心般的将自己熬得冷情些,好不那么难过。
她本就不是三纲五常下长出来的女子,有些放肆天性又被世俗礼教制约。离了翟离这么久,是头一次能静心下来回看这段情分里都包含着什么。
断了,放不下。
不断,又难以释怀。
密密麻麻纠结在一起,让她进退两难。
一包糖出现在眼前,顺手望去,江子良温暖的笑容就这么定在影儿眼里。
“麦芽糖,下午你和楚阳独处时,我出去买的,你尝尝。”
这几日她刻意离江子良远了许多,一来是觉得与他说不到一起,二来是楚阳身边有翟离的人,她也不知道翟离为何没杀他,可若与他举止过近,那他必死无疑。
偏巧,此事又谁都说不得,只能在心里又压一桩事,如此,还不如离他远些。
“你打算跟着我们多久?”
影儿看着江子良神色明显的凄凉下去,于心不忍解释道:“你就从来不好奇,为何翟离不对你下手吗?”
江子良这才坐在影儿身边,将糖捏在手里,揣摩着说:“他气的是你,”抬眼看向影儿,淡淡一笑,“我微不足道,你的性子不改,就算杀了我也会有别人,若我因你死了,以你的性子定会闹一场,翟离太了解你了,所以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急在这个时候。何况当时,少安派我去杭州安排隋府后路,我也不在京城里。”
影儿没什么表情,也不置可否。微风拂过,吹来江子良身上的皂角香气。也吹的影儿如静水般的心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那你不怕他杀你?”
他口吻悲凉,轻声道:“怎么不怕呢?”
“那你为何回来?”
他给了一抹暖笑,“担心你,也很想你。”
影儿一颗硬邦邦的心裂开一条缝,依稀冒出些熟悉的信赖。
他从未变过,依然是那个说要护着自己的少年模样,她有些心潮涌动,看他捏着的糖,转开话题道:“大晚上谁吃糖。”
话音一落,记忆猛地涌现。
那是影儿及笄后的某一夜,她还似以往那般和楚阳疯玩一日,待到翻墙回府早已过了晚膳时候。
怕邵夫人知晓又唠叨,她潜进少安的屋子里,少安坐在床上捂着被子满眼无奈又厌烦的看着影儿道:“你去小厨房翻,我屋子里你能翻出什么吃的?我要睡了。”说完翻身一倒,自顾睡去。
没找到吃食的影儿嘟着嘴吐着舌头在院儿外石凳上坐着数星星,一包糖纸稳稳放在了她仰着的额间:“麦芽糖,吃吧。”
影儿拿下糖,看着在身侧坐下的少安道:“谁大晚上吃糖啊。”
少安皱眉环臂,没好气,“谁大晚上不睡觉找吃的啊,不吃拉倒,你还给我。”说着就伸手去抢
一声有些局促的声音响起,“影儿。”
影儿拔出思绪就看见江子良望向自己时那满眼心疼又无措的神色,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影儿止不住的崩溃大哭,江子良不知所措的坐在影儿身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该说些什么。
影儿猛地扎进江子良怀里道:“隋府没人了,没人给我麦芽糖了。”她泣不成声,哭的撕心裂肺。
江子良被她毫无征兆的一扑,又喜又心疼,他知道,她在逐渐捡起丢了的回忆和感受。
很久了,很久没有抱过她了,江子良鼻子一酸,也冒了泪出来,轻柔的回抱住她道:“还有我啊,不管在哪儿我都会为你去买糖,隋府众人里还剩下我。”
我永远陪你。
这句话他说在了心里。
这一整夜,他们都坐在那里,好似开了某个匣子般,竟是言语往来到了朝阳浮出水面。
二人以为身处载府,又是夜里,故而谁都没起防范心思,自然也不知那一双眼睛将二人所有行为都看了去。
第25章 二十五章今日,他会来
自那之后几日,影儿与江子良之间出现了些不言而喻的亲昵,二人少时的默契似又回来了,影儿这才觉出以往是翟离的光芒太耀眼,生生把江子良那平淡长远的好给遮了下去,现在没了翟离,他那让人心安的朴实真诚倒是招了她的眼。
这日影儿正趴在桌上理着翟离与隋府的愁绪,窗棂处又响起两声鸟鸣,她下意识一笑,接着又蹙起眉,起身推开窗,双手支颐搭在窗框上,没好气道:“你这两日有些烦人。”
江子良将胳膊搭在窗框上,一挑下巴,“夜市,想去吗?”
影儿两眼一亮,又有些顾忌,言辞含糊道:“我这几日与你相处有些频繁了,你往后还是少来。”说完就去抬江子良的胳膊,推他出去。
江子良反手一握,抓住影儿的手腕轻轻晃了晃,怒笑道:“狠心!前日是谁靠在我肩上说我值得信赖的?你是白日里与楚阳和载嫣玩疯儿了吧,描的花样在哪儿?给我瞧瞧。”
影儿蹙眉轻‘啧’一声,“你越发得寸进尺,有几条命够搭我身上的,抓紧松开。”
“若是你,命又何惧。”他语气轻松,可影儿感受得到他藏在轻松下的坚决。
“拿你没办法,先说好,我戴幕篱,你与我保持些距离。”
江子良摸了摸鼻子宠溺一点头,便说着先去备马,在府外等她。
影儿挑了件寻常服饰,将幕篱套在腕上,一开门便僵住了。
雪清。
影儿视线下移,在她腰间看见了信封,隐约露出的字迹令影儿呼吸发紧,猛灌一口凉气。
“夫人可否让让身,先让奴婢进屋,奴婢有些话交代。”
影儿挪了挪步子,侧过身待她进屋后关上了门,她有些心虚胆怯,又有些焦急想看翟离写了什么,转过身子放下幕篱后,影儿视线聚焦到信封上,同时伸出了手。
雪清一笑,将信封递了过去,“夫人身边添了不少人暗护,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万事有爷在。便是闹出天去,也有人替夫人补上。”
影儿捏住信纸的手暗暗攥紧,她压着轻颤道:“他可还吩咐别的了?”
雪清不答,只拿眼扫着信封,影儿见状直接拆开,映入眼帘是翟离干练绵长的笔触。
‘吾妻影儿,一别数日,思心难耐,行也思,坐也思,一日如经年。入秋渐凉,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望知冷暖,勿感风寒。’
影儿将信折好,犹豫问道:“你给爷回了什么?”
雪清直言,“奴婢不回信的,夫人可是担心江子良之事泄露?”到此一停,影儿掀眸与她目光相撞,听她接着道:“奴婢自然不会说,不过安插在夫人身边的其余人,就未可知了。”
影儿面上的平静全是故作镇定,心内早已慌乱不堪,“还有多少人?又都是谁?”
“奴婢不知。”
影儿让雪清退了下去,她又取出翟离的信来,只是捏着,并未打开。心里阵阵紧颤,他的关心不仅没让影儿觉察温暖,反倒似冷风裹挟住她。
这几日无所顾忌的自由与散漫让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愉悦,如今一听雪清所言,影儿只觉自己好似才飞上天的纸鸢,还未来得及看这大好河山便被那根细绳稳稳拽了回去。
约莫两盏茶,她起身推门而出,敲响了楚阳的房门。
等在府门外的江子良刚刚套好车鞅便看影儿与楚阳一同走了出来,路过江子良时影儿使了个眼色,江子良便心照不宣的驾马前行。
车里的楚阳探着脑袋看看影儿,又掀帘一角看看江子良,而后噗嗤一笑,逗弄道:“真是今非昔比,你想通了?”
影儿蹙眉看着楚阳翘着尾指将两根食指紧靠在一处,嘴角挑笑的模样,别过了头,嘟囔一句,“我有些烦躁。”
“说来听听。”
影儿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车外喧闹声渐起,叫喊售卖的,
迎客落座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此起彼伏。
楚阳等的面色发紧,江子良一撩帘子对着她二人道:“下车,前面有杂耍,咱们走过去看。”
江子良给了鱼丸店老板几个钱,搬了两把长凳,让楚阳和影儿站的高些。
楚阳瞪着眼看着热闹,影儿则不咸不淡的没什么逸致,突地一个喷火表演惹的叫好声连连不断,影儿一顿,浑身发冷,转过身子跳下长凳便不顾头尾的胡乱跑开。
江子良目光紧紧攫着影儿,生怕弄丢她,穿过几番人潮,四下张望,在一阴暗角落处发现了蹲坐于地的影儿。
他喘着息缓缓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担忧问道:“你怎么了?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影儿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只微微摇了摇头,几滴滚烫的泪珠子落在裙面上,漾成软花。
“影儿,我,”江子良话音未落就见影儿抬起脸,轻轻抹泪看向他,啜泣道:“你后不后悔?”
江子良呆愣住,喉咙粘上般发不出一个音,努力分辨着影儿所指为何,他看着影儿将侧脸靠在胳膊上,轻声说:“若翟离来抓我,你跑不跑得掉。”
江子良皱起眉,询问之话在嘴里转着圈,还没想好就听影儿接着说:“若带上我,跑不跑得掉?”
如新笋出芽,势如破竹。江子良感受到了影儿久违的接纳,他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他眼中模糊,笑道:“若你愿意,我用命护你。”
“你怎么不明白,我要你的命做什么?问你就是看你有多少把握,我要我们都活着。”
楚阳急匆匆赶来时就看他二人相视而坐,往他两身前一站,双手叉腰,喘气道:“我叫那么半天,你们倒是回一句呢?刚刚我就从前面小路拐的弯,害我这一顿好找!”
楚阳看影儿神色无力,又对着自己故作无碍的温和一笑,余光又瞥见江子良目中带泪,一时觉察出微妙来。她也蹲下身子,往前蹭一步拿眼来回扫着这二人。
影儿一叹,抬脸看向四周,“此处有些安静,咱们往闹处去,我有事说于你二人。”
*
政事堂内
夜色罩的住翟离,却罩不住他喷薄而出的怒意,楚阳暗刃的条子和连决的条子内容几乎相同。
江子良
那条子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嘲笑翟离的自作多情,彻夜长谈吗?游湖泛舟吗?亭内等糖吗?真是要将所有过往都捡起来吗?
翟离将条子缓缓撕碎,揉成一团。
连升被唤进屋时,便感觉到周身那如浸寒潭的凉意横冲直撞的窜的满屋都是。翟离半靠在圈椅上,单手撑额面无表情,眼眸隐在烛光的阴影里,不容置喙的气场令连升低着头,不敢出声。
两声轻笑传来,凉薄的声音带着森然的阴寒,他不急不缓的命令道:“跟紧她,逐字汇报。吩咐下去,无需再制铺垫之药,直接熬血丸。”
一把刀划开的不仅是翟离的皮肉,还是对影儿那本就不牢固的信任与忍耐。
这些刺,就该狠命拔掉。
满身的怒意总是要寻个发泄之处,翟离在政事堂坐了一夜,地面铺上光斑时,那屋里的寒意毫无留情的将暖意吞噬干净。
他沉默的转了转脖颈,眼里的算计俱以成型。勾起一抹笑,起身而立。淡看光晕心道:倒要看看,还能做到哪一步。
反正最终,他都能彻底抹了她的倔强。
翟离抬手一挑,推门而出,冷道一声,“备马,官妓所。”
当他坐在浓香环绕的绒垫上似笑似讥的看着跪在眼前的人时,那漫不经心之态展露无遗。
柔澜。
本就柔弱的想让人摧毁的一名女子,自打入了官妓所慕名而来之人可谓络绎不绝,谁不想尝尝郡主是何滋味?况且还有一些知情人士透露过她可是前太子心尖上的人,前太子手指尖都舍不得动一下的女子在一帮淖泥般的人身下承欢,想想就让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喷张。
被磋磨了许多时日的柔澜早已没了郡主的高雅端庄,只剩一口气吊着那残缺不堪的身子熬撑着。
一如现在,她只着轻纱罗衣,内里抹胸低的只一弯身便能将柔嫩悉数奉与面前之人的眼中。她跪坐着,一双酥手搭在膝上,细颈处还留着些欢好后的印记。
面上是些从容之态,说是认命不如说是妥协,那眼底还有未掩藏干净的筹谋。
“你倒令我刮目相看。”
听到翟离这句讥讽调笑的话,柔澜抿嘴回了一个勾人的微笑,“好死不如赖活着。”接着便悠悠抬手斟了满杯月下酒,跪姿挪近他,将酒杯端于头顶,极具风流的恭维着。
翟离噙笑淡看,目光带着审视的将她的身段评出了等级。
柔澜知他不会接酒,也不再作态,放下杯子,直问来意,“左相到此不会是来寻欢的吧?不妨直说。”
翟离右手撑下颌,左手转着珠子,不含温度的眼神随意地看着她,“给你个机会,想不想离开这儿。”
柔澜抬眼看他,心里推敲他话中含义,暗带试探道:“送我进来,又让我出去?左相这一步走的倒是让人意外。”
翟离一甩手串,前倾身子,靠近柔澜,“你前两日勾的御史台新任侍御使,可知是谁?”
柔澜冷眼熬数这些逢场作戏,内里肮脏的官员。只有前些日子被御史中丞带来的侍御使算是风流不羁中又带着百般善意,不由得暗自对他多下了些功夫,期望他的关照。
“与我而言,有何区别?”
柔澜做出一副怨叹世事无常的模样来,企图混淆视听。
翟离自是一眼看穿,他如逗弄猎物一般伸指勾起柔澜散落肩侧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捻着,不着温度地开口,“载清,他是楚阳心仪之人。他对你不同些,你若有意勾他,我助你,若你真有本事让他护了你出去,那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你,自此你便是自由身。”
柔澜侧眸定睛于翟离捻着自己发丝的指节上,这双手推她入了深渊,如今又牵她出水面,她心内怨笑,浮至面上转成了已成习惯的风流,“左相真能放过我?我可知道不少事情。”
“说来听听。”
“你下的药,该是断了吧,否则怎么会借我收拾楚阳呢?你就不怕我说出是你,引着隋府满门被屠的?”
翟离不以为意地一笑,松开柔澜的发丝,往后一靠,兴意阑珊的施舍她,“你觉得我在乎?做,我给你便利,不做,我会给你些特殊关照。我走之前,想清楚。”
说着抬手端起茶盏,轻吹一口饮下半杯。盏未落桌便听柔澜软着调说,“我做。”
翟离放下茶盏,随意拿锦帕蹭去茶渍,幽幽开口,“今日,他会来。”
语毕,起身离去。
第26章 二十六章她只能是我的。
翟离从容不迫地立定于垂拱殿外,从殿内出来的工部与礼部众官员面色和气谄媚的逐一对他行礼寒暄,翟离气场柔和的颔首回应。
待到踏入殿中,殿门一关,那凉薄便至眼底浮了出来。
赵琛那幽森的声音传来,“啧,她那性子,朕看是改不了了,”转成笑道,“你要难以接受,要不干脆放她算了。”
翟离从善如流的点头,随后复手前行,在赵琛的示意下落了座,不疾不徐道:“圣上不也没放?”
赵琛搁下笔,侧眸暗含戏谑的看着他,“她只能是我的。”
“她也是。”
赵琛一笑,心照不宣,不再劝他,细问道:“有何计划?楚阳那儿已经收到条子了,三句话,皆是按你所言写的。乘胜追击?还是打算欲擒故纵?”
翟离心内发狠,他的影儿往常那般对他讨好乖巧,如今是连消息也不主动传来,不仅如此,还对自己的关心满不在乎,一个人竟能绝情至此吗?
“不急,让她飞,飞得高摔得才狠,狠,才会长记性,按兵不动即可,”翟离话题一转,“三班院新上报的武将人选里,有个名
叫严溱的,策问成绩斐然,查了底细,倒也清白。隋堇死了,现下外患纷扰不断该提拔的倒也不拘熬到年限。”
赵琛正了神色,思索几番二人又详谈了些攘外安内之法,这日两道旨意颁下。
其一给到武将选拔,扩充人员,丰富审核,优异人选可破格给与实权,每一层都独立汇报,交集给左相。
其二是宫中那位秋檀郡主远嫁辽国和亲。
旨意一出,满朝轩然。
左相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怎能隔权参管右相之责?一时间众说纷纭,两派心思。
一部分官员紧抓这份旨意,暗道左右双相职权一统于翟离,他与赵琛又是同心协力,其中又隐掺着从龙之功。往后对其小心谨慎又步步为营才是。
另一部分以御史中丞为首的官员,本着自身的监察之职,上书明示此意不妥,而后也是跟了一批自认守道的言官。只是无人知晓,那御史中丞本就是翟离的人,这一出戏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倒是让翟离冷眼看出些蛀虫。
至于秋檀和亲之事则又是另一番动静,且不说辽国使团在京驻留已近两年,其中生出多少变故来,原先敲定的柔澜纵然无法再嫁,可依礼节合该派使团回辽确其意愿后再定和亲事宜,如此仓促便嫁了郡主,于理不合。
何况秋檀年龄太小,月余后方才及笄。将这如花似玉般的郡主嫁给辽国那已到不惑之年的王主,实在有些令人于心不忍。
那礼部本也是翟离的人,几番软拳打下来,朝中也渐停了声响。闹得再大,新帝也是侧耳恭听着,一个字不改。
只这两桩事便让众人摸出些这位新帝的秉性来,无一不是为自己的言行举止画明了界限。
*
在轻纱幔帐的屋内画着梅枝调峰的柔澜果真等来了载清。
妈妈扭着腰假模假样的敲敲门,便将门推开,柔澜手下一顿,就听妈妈那捏着笑的嗓音传来,“我们娟韵好福气,这下可稳了恩客了。”
柔澜心内冷笑,自己的身份不知给她带了多少好处,如今能稳定恩客必是砸了重银的。若是翟离用身份压她,她定不会笑成这样。
妈妈从柔澜手中夺过毛笔随意一扔,一把拉起她,压着嗓子说道:“笑。”
柔澜冷眼看她,余光瞥见立于门口的载清,唇边一弯,依言露笑。
柔澜心内盘算,入了官妓所的,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出去的,一辈子只能捏在这里。
而这些女子又哪个不是世家府邸出来的?都有心性,也都被磨平了去。故而妈妈对任何女子都是这般如物件般的对待。
可柔澜不肯,她偏要做那挣脱困笼的雀鸟,自在飞去,看到那时这位妈妈还笑不笑的出来。
柔澜双目里的恨意被风情盖住,她步步莲花地朝载清款款走去。冲着载清悠悠一蹲,柔声细语,“载公子。”
妈妈噙着笑往外退去,念叨着酒水佳肴稍后奉上,便喜滋滋的关了门。
载清复手而立,那柄扇子在身后一下一下的轻轻敲着,他清润的嗓音自柔澜头顶传来,“不必拘礼,坐吧。”
他略过柔澜时,那清雅的茶香点着柔澜顺着他望去,见他端坐圆桌旁,拿扇柄一敲桌面,示意她过去。她便润出些笑来,踩着轻巧的步子挪至他身侧坐下。
为他倒水点茶时,他笑谈着董源的南派山水画笔法之精妙,柔澜起初是淡淡听着,而后也与他侃侃而谈起来。
柔澜生于皇家,又自小便喜欢书画歌赋,近水楼台的便宜让她从起始所看所学便在高处,同样爱画的载清因自小天赋异禀也颇有造诣。
二人是逐渐共鸣渐深。
尤其是当起身踱步的载清无意间看见柔澜画的梅枝时,那眼中亮起一层光来。不禁问她为何将破风眼画在老枝上。
柔澜轻提裙摆,笑道:“老枝杆转着圈往上长,画女字形才散的开,世人多爱在梢头画眼,如此倒显单薄。”
几番来去二人均是心内诧异起来,柔澜诧异他的言谈举止虽是风流不羁,可内里却是守礼有节,不越雷池。
载清诧异柔澜的眼光独到,其鉴赏能力之强令他佩服,又觉这么一位似剑兰般的女子在这脏泥里暗自开花令他喟叹。
载清眼中的欣赏自然躲不过柔澜的眼睛,她微微弯眸,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劳你费银子了,多谢你。”
载清面色渐深,露出些惋惜来,“银子不是大事,你原先那般璀璨如明珠,如今又是这般深陷于污垢,这大起大落非但没抹了你的意志,还叫我看出些坚韧不拔来,我,倒有些自愧不如。”
载清一顿,突然问道:“为何唤你娟韵。”
柔澜掀眸露出无力来,扯了丝笑,“总不能用以前的名字吧,妈妈说我模样似绢,又软又滑,身形似韵,娉婷袅娜。这才取了娟韵的名字。”
这日直至傍晚,屋内升温,柔澜含情的双目似有若无地抓着载清。
载清也不是无情无欲之人,加之又是这么个地方,面对的又是这么个迭仙迭丽的女子,那涌动的情潮就在心间,随时都要直窜进脑中。
“时候不早了,载公子,回吗?”柔澜虽是问他,可举止间却是起身送客之态,那载清见此,一番心思是强压下去,露出些笑,维持着自己清雅的形象,扯了话,“早些休息,明日我需进宫面圣,不得空来看你,待我休沐会尽早过来。你得了稳客便无需再接别人了,我这两日安排个丫鬟与你伺候,往后有话托她传来即可。”
柔澜含笑,目光中漾着感激,零零洒洒滴落下来,惹得载清一紧,忙上前抬起扇子就要为她抹泪,又突觉不妥便抬起指节替她擦了去。
那如温玉般的指骨轻轻蹭在柔澜面庞上,她依偎般将脸微微往他指尖送去,轻声道:“圣上的性子,向来温和,只是手段干练,载公子若有谏言记得无需顾及,简明扼要,他会听的。”
才入官场的载清得此一句心内更软,不由得对她又添一份心思。
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柔澜目送载清离开,那渐冷的眸中露出些狡黠来,楚阳的心仪之人吗?
远在千里之外的楚阳是面色凝重,身形紧绷,而隔着影儿的江子良也是此番模样。
影儿看着他们的神色,唇角一撇。将话抖出来后,她自然轻松不少,可那沉甸甸的压力全转到了楚阳和江子良的肩头。
楚阳震惊自己那般千挑万选,过五关斩六将留下来的人里,居然有翟离的暗刃,还一直紧跟自己身侧。那岂不是以往自己所做一切都在翟离眼皮子下?
猛然回想起一件事,那时她拎着圣旨进到翟府去找影儿,便是翟离的人再快怎么可能她前脚刚踏进桐芜院,没说两句翟离就来了。如今想来,定是她拿旨前脚才走,后脚进宫的翟离就知道了。
江子良震惊原来翟离哪怕不在,对影儿的掌控仍是如影随形。那前几日自己与她的言行举止定是都传入了翟离耳中,按着少安的说法,翟离手段狠绝,况且能狠下心对她用此毒药这次若被他抓回去不知道影儿还要遭受怎样的磋磨。影儿如今不管怎样是必须走了。
“可我收到的消息是翟离被关了呀。”
“我带你去杭州。”
楚阳与江子良同时开口,双耳传来两段话令影儿呆住,她先对着楚阳道:“什么叫他被关了?你收到什么消息?”
楚阳这才将赵琛发她的条子讲了讲,“我原本担心你胡思乱想,便瞒着你,如今看来他就算被关着也能这般无孔不入,把手伸到铜陵来,攥的你这般紧 。”
影儿听此又将他传信之事也说了出来,惹得楚阳跳脚拍她,“你明知我身边有他的人,你还装作无事,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存着回他身边的心思。”
影儿被她拍的一龇牙,蹙眉看她,“之前确实有,现在,我说不好,只是不喜他这般抓着我不放。”
“现在需要想个法子,避开众人,带你走。”影儿和楚阳同时看向一脸认真严肃的江子良。
影儿心内感叹,他也不怨自己瞒他,毕竟翟离的人围在身边,他又没防备,随时可能丢了这条命,可如今还是满心只想护她自由。
“此事不好办,我们太扎眼,而翟离的人又尽在暗处,还是先装作不知,雪清那里,你也先与往常一般,我想想法子。”
楚阳说完又暗含埋怨的看了一眼影儿,三人是走走停停,直到都藏好了心思,才一同回了载府。
候在载府正厅的载嫣,是来回的焦急踱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派出去寻的人是一个回话的都没有。
扬州传来了消息,人还在花厅候着,眼下是楚阳和影儿谁都找不到。
影儿一行人刚到府门口,就被拥簇着往里带。
“你们可算回来了,”载嫣对着丫鬟吩咐去将人带来,便又回身对着她三人抱怨道:“也不说一声,我派人跟着也好呀,大晚上万一有事故呢?”
楚阳上前摇着载嫣哄她,影儿则寻个椅子坐下,歪着眼打量江子良。见他仍是锁着眉,心思深深,影儿拿帕子故作无意的一撩他,示意他收敛些,江子良这才露出个强颜欢笑来,不言语。
“给小主子请安!”一位有些丰腴的老麽麽和一位身材消瘦年近垂暮的男子,冲着影儿跪下磕头。那声线发着颤,隐隐透出伤怀来。
第27章 二十七章只能是他的。
影儿缓缓站起身,歪头用目光探究跪地之人,“你们,是谁?”
那老麽麽支起上身,颤巍巍的身子歪着,圆圆的面盘上五官挤在一处,眼睛眯成一条线,全然一副难言心痛之态。
“隋家不剩谁了,我们夫妻是原先隋府的管家,小主子年幼之时,我们都抱过你”
那张氏夫妇将隋堇,隋政兄弟二人过往一番详讲,又将隋政携亲眷南迁之事讲明始末。
“堂堂侯府之家,亏得你父亲有眼界啊,那般早的将家分了,本以为守得住,谁知竟是突遭横祸”那张氏夫妇又是掩面而泣,说着隋府主子又是如何的善待下人,这般好的主子最后竟是这个结局。
说道隋政时夫妇二人是一个对视,面色更惨起来。那隋政半年前不知怎了,日渐衰落,不只是他,府内之人都是可见的消瘦下去,张叔因去庄子上找寻张嬷嬷,这才躲了一劫,待回府时,府内众人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最终一人未剩。
影儿真的不记得隋政是谁,也不记得眼前这二人是谁。只是心中冒出些轮廓,一个慈祥的轮廓。
是父亲吗?
江子良将话头接了过去,说了说他记得的过往,佐证了张氏夫妇所言,众人自然就信了隋家当真是谁也没剩了。
安顿好张氏夫妇,几人心里都各自装着事,回屋细细反刍细磨去了。
夜阑人静,影儿拿指腹轻触着方才回屋时抱上的那盆淡菊。
总觉得何处熟悉,又如何都想不起来,不过静心几次,便生出燥意来。
带着责怪的一挥菊丛,原本娇嫩昂头的花朵是呼啦啦落下,满桌花瓣,只那花芯略显窘态的立在枝干上。
影儿蹙眉撑颌扭过头去,不再看那残花,心间突地滴下一滴水,随后便是接二连三,大雨如注。
那一片花海,那留着听雨用的芭蕉,那上翘的屋檐,那垂着耳的兔子,那挂着对联的晚照亭。
桐芜院。
影儿被猛地拉回桐芜院,她定定立在其中茫然失措。连廊处传来嬉笑打闹声,隋少安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头发半散的追着影儿。
影儿往门廊处一躲,待少安追来她抬手就是一掌,惹得少安抱头蹲地,气的无可奈何。
“你就趁姐夫不在胡闹吧!待他回来我定告你的状!”
影儿蹦跶进晚照亭里,悠闲一坐,不以为意的挑着下颌,“成亲才几日,他可不会听你挑唆。”
隋少安疾走而来,满身怒意不敢造次,愤愤一坐,抬手捋发,“我觉得他奇怪,你不觉得奇怪吗?按理说使团来京一应接待之事该是右相的职责,他是左相,怎么会由他来安排?”
影儿在盘里挑着南瓜子,随随抬眼瞄他,“待我告诉母亲,你言语涉政,看你跪不跪祠堂。”
隋少安瞬间泄了气,嘟囔几句,“李府前些日子上了札子,本来不招眼一件小事,不知为何就传到了姐夫耳里。他也是狠,当天就给人家下了狱,证供晚上就出来了。一个六品官家中失窃罢了,怎的就抹了一个五品官的官位,连身子都弄坏了。”
影儿淡淡听着不言语,半晌瞧他不说了才悠悠开口,“这便是只手遮天,他们文官之事又岂是我们武将之家能懂的,我朝重文轻武,我如今安坐在这左相府主母的位子上,你就别和那些官家子弟学这些嚼东嚼西的事情,免得落人口舌。”
疾风一吹。
影儿一转,人已进屋内,她来回踱步,晚灵上前端来芍药花水,说着单儿已经送信去了。
她不言语,只定睛看着那水,每日喝着不觉奇怪,如今想来为何突然就要喝这芍药花水?
单儿,送了信。
影儿散落一地的思绪回笼,她定着身子,脑中反复闪现着方才所见。她近乎夺门而出,飞奔至张氏夫妇所在之屋,缓抬起颤如筛抖的双手叩响房门。
“小主子。”
张嬷嬷披着一件薄衫,眯着眼看影儿,显然是从睡梦中来。
“单儿,可给你们送过信?”
“单儿?不认识这个人,我们一直都在隋府里,不曾有人来过。”
张嬷嬷手指点着下唇思索,突然说道:“单儿,是你那个丫头吧?没有,她不曾来过。”
影儿不愿自己凄惨窘迫的样子被张嬷嬷细琢磨,轻声道了句多谢,便转身离去。
拖着步子恍然往回走,经过水塘,她侧眸看着水中月,就那么摇摇晃晃,触不可及。
她寻了石块坐下,脑中翻索着单儿。
一幕幕开始涌现,单儿在树下帮她接果子,帮她在雨天回府取银子,帮她泛舟去湖中摸莲蓬,帮她在隋府替自己和江子良望风。
“奴婢,是七皇子的人。”
这一句泛着回声响在影儿脑海里,她为何要在那个时候说出来?若翟离知道,为何从不告知自己,单儿无害。正因无害翟离才会任由她留在自己身边。
翟离。
究竟还有多少事,是藏在他的算计里的。自己,可也是他的算计?
“吃糖吗?”
影儿一惊,回身没瞧见人影,香肩一耸,蹙起眉来。
“往上看。”
抬头望去,细细密密的叶子间隐隐露着一袭枣红色褙子。定睛细瞧这才看清坐在树杈上的江子良。
槐树高大又茂密,也不知这人在这坐了多久,还带着糖。
影儿心内烦躁不予搭理,起身后脚尖已转,却停下步子,不知在想什么。不过须臾便转了身,拿眼扫着,判断着从哪儿下脚往上爬。
江子良稍一指引影儿便三两下上了树,在高于他的树枝上将自己往里一卡,便坐稳了要糖。
嘴里的甜蜜化开,影儿借着夜色迷蒙了双眼,无声落着泪。
夜静虫鸣,无人开口。只那轻微的啜泣声伴着嚼糖的丝丝黏腻之声回荡在树影之间。
他又陪了她一整夜。
第二日载嫣敲开了影儿的房门,看着睡眼蒙蒙的影儿不知如何开口,慢悠悠的尝试道:“楚阳,正在水塘边等你,你可能,去?”
影儿迷迷糊糊略加收拾便随了她同往,看清形势瞬间驱散了困意。
只见楚阳的所有随侍围着水塘站了一圈,楚阳冲影儿招手,随后挽上影儿胳膊悄声问她除了雪清都还有谁?
影儿急中带气,碍于人多只得强压,“你
这般兴师动众,知道打草惊蛇何意吗?!”
楚阳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影儿,在她耳边道:“就是要让他们觉察出不对,风声鹤唳,自露马脚。”
影儿这才将信将疑的收了神色,楚阳见她说不出所以然来,故作明了之态,拿眼细细扫过每一位随侍,便命众人退下。
凑到影儿耳边,细细道:“行了,等着看吧。”
斜前方传来紧张的气息,影儿和楚阳皆侧眸望去,就见载嫣捂着唇往后退一大步,看了看影儿又神色慌张的对着丫鬟交代着什么。
楚阳狐疑的向前一步,意图瞧出端倪,就见载嫣碎步前来,喘息道:“张氏夫妇,没了。”
“没了?去哪儿了?”
“是,死了。”
影儿与楚阳均是惊骇之色,三人一边往他们所住之处快步而去,一边判断着事态,同时又派了人去报官。
“也倒是巧,提点刑狱司正巧在,就由他来判定此案。”那官府之人笑嘻嘻的对着载嫣说道,时不时拿那眯缝的单眼迅速瞟眼影儿,又故作无事。
仵作细细查看后初步判定为毒杀,将人带回府衙细细查探。那提点刑狱司还算恭敬的交代了些众人不许出府,静待消息便带人离去了。
这日午后,楚阳寻了影儿去找江子良。三人借着水榭视线宽阔将各自的想法略作吐露。
江子良与楚阳的意思是本想尽快离开,现在又出了命案,若此时不顾前后的离去,必给载家招来祸事。
而楚阳又思及本就不欲再返京,也不想露明身份,引得关注。倒是更不利他们撇开翟离的人暗逃。
三人现在是愈发谨慎,都只拿茶水点在指尖上写于桌面,不痛不痒的话才张嘴去说。
趴在屋顶的连决自然听不明晰,那沾水之字隔得较远又看不清,简直给他急的不得了。
待他回了暗处,细细看过翟离传来的信件,焚后才提笔回了信。
一封暗信随着灰鸽的振翅,落在了政事堂的窗框间,连升取过快步递给翟离。
他只眸色清冷地看着,许久不展开。
心内的恐慌多余安慰,生怕看见他不愿看到的,那还如何强压自己深深按着的摧毁之意。
那卷起的条子就这么从白日搁到了晚间,漆黑一片的屋里被一盏微弱的烛火划出了形状,他还是点了灯,去看他的期望。
不曾。
这两个字如利刃深深划开翟离那仔细装裹的心。
他带着期望问连决,她可曾念过他?可曾坚持要回到他的身边?可曾试图传信给他?
不曾么?
竟是不曾。
连决说了他三人在屋里的谋划,还说了看出三人计划要跑。
连决特意杀了张氏夫妇,传令给提点刑狱司,让他主案,企图拖住他们。
翟离轻缓地搁下条子,食指或轻或重的扣着桌面,那忽明忽暗的烛火被他用指腹捻灭,他恨,恨不得捻灭的是他的影儿。
还是他的吗?
只能是他的。
第28章 二十八章来抓谁的?
提笔,落稳每一个字。这夜,决定命运的这封信就这么轻巧的乘着一只鸽子飞去了铜陵,落定在暗处。
在载府呆了几日的众人,暗中都推算着张氏夫妇究竟怎么死的。府内死了人,这几日的气氛也是暗压压一片,压抑难忍。
倒也不乏胆子大些的偷偷去张氏夫妇住过的屋内探查。
后来接到消息,说查清与众人无关,皆松一口气。
只楚阳心内猜忌,这提点刑狱司就这般巧正好在此?而所谓的查案又是那般漫不经心,甚至也只敷衍般的招人问过一次,便再无动静。
满腹疑虑还是被计划快速离去这件事给压了下去,楚阳有心让影儿与载嫣一起出府细说,怎知敲开影儿的房门竟是没人。
“他也不在?”
楚阳瞪着眼看着去找江子良的小厮回话。
“什么叫不在?你进屋看过了?”
“回主子,是,转儿去问了门房马厩,说是他二人策马出去了。”
楚阳气的简直浑身冒青烟,这个节骨眼两人还独自往外跑,生怕翟离抓不到她俩独处的证据吗?想追又不知从何去追,急的直打圈,来回几番敲开了载嫣的房门。
“该是这条路,你等我去问问。”
江子良落下话音便朝着岔路口的茶棚而去,给了两个钱,只问路,不要茶。
影儿寥寂的背影满是凄凉,低着头安静的坐在马背上。
“走吧。”江子良轻柔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影儿点了点头,眸色中仍是悲伤。
这几日影儿几度濒临崩溃,少安那无邪的笑脸总是出现在眼前,邵夫人那慈祥的模样总是惹得她心口阵痛。
她想起来了,不少的往事都如雪片般砸在她心里。蜂拥而至的回忆压的她窒息。
她释怀不了自己的家人惨死,释怀不了翟离的见死不救,更释怀不了他竟然利用他们的死来成全他下的药。
这几日她想了太多,其实很多事情都有蹊跷,只是自己捋不出思绪,每当她细想就会有一种钝刀割肉般的痛苦在体内来回流转。
感受到自己已近绝望,她急切的想要抓住与隋府还有关联的人,去吸取那熟悉的气息。忍不住的她近乎失态的去找江子良倾诉,让他带着自己去找古刹,妄图救自己一命。
山路弯弯绕绕他们问了好些人才隐隐约约看到寺尖。
顺着台阶往上时,影儿每一步都如踩在云间般毫无知觉。浑浑噩噩的被江子良搀扶着,慢慢向上爬。
古刹幽静的坐落在半山腰上,朱漆山门之上高悬的匾额用金漆描摹着“云山寺”三个大字,影儿盯着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嗓音干涸嘶哑才轻点了点江子良的胳膊,让他扶着自己进去。
步入寺内,周遭空荡,只两位小沙弥在做洒扫,瞧见香客到来对着二人双手合十,微微一拜,二人也回以一拜。
顺着缭绕的香烟进了天王殿,弥勒菩萨亲切的神态,慈悲的目光将影儿牢牢定住,她几不可控的缓缓跪下,双手合十极尽虔诚的期望弥勒菩萨可以点拨她,让她抓住解脱的力量。
心里拨开一层土,种下一颗子,开出一片莲。隋府众人的笑模样逐渐幻化成一朵朵莲花缓缓绽开在影儿心间。
没有仇恨,没有苦痛,放眼望去,一片花海全是慈悲。
若他们在,会对自己说什么?
影儿知道答案。
好好活下去。
许久之后,影儿才在江子良的搀扶下起了身。
“陪我转转吧。”
“好。”
二人就这般自然的搀着,缓步慢走,穿过殿后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和净手池源源不断流出的汩汩泉水都让这里充满着禅意。
顺阶而上,两颗几人环臂才能抱住的槐树上洋洋洒洒的垂下千条红绸。
无所顾忌的喜鹊在树间停留又穿梭来去,惹得影儿也捧着一颗心静不下来跟着东颠西晃。
她蹙眉露出些不耐,松开江子良走进细看,多是些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是些金榜题名之语,倒是直接又朴实。
“你写吗?”
影儿一扭头就看见江子良已然写好一条,正举着笔问她。
影儿摇头,她不信的。
转过身子坐在了树下,环臂抱着自己,盯着地面出神。
风带起红绸,绸与叶摩擦的窸窣声伴着钟声飘进影儿心里,她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怎么原谅?怎么做到不恨?
将头埋进双膝间,这才肆无忌惮的抽泣起来。那喷薄而出的苦痛似冰冷的湖水,将她深深淹没。
她做不到呀躲得掉吗?躲开会不会好起来
许是因为在这么个佛门清净地,影儿是心思减缓,逐渐平静下来。
她抬眸对着始终在身侧陪着她的江子良淡淡说了句,“多谢你。”
江子良笑看她,“我说过的,大小姐只管玩乐,护着你的事,我做就好。影儿,我不曾变过。”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牵动影儿的心结,她
含泪笑了,颇有些踏实的点头。
缓缓开口与江子良诉起心事来。
影儿说了许久,江子良或是点头,或是偶尔答一两句。他总是不多说,任由影儿倾诉。一副柔和的模样,接住影儿所有的情绪。
将苦水倾泻干净,影儿如释重负。
“走吧,也不知楚阳急的怎么样了。”
影儿唇角勾着苦笑,声线里包含着疲惫的说着。
江子良一路提着的心在顺利到达载府的时候才放下,他原本以为翟离的人必定会在他二人单独出行的时候动手,哪知竟是毫无动静。他踏进府门才略松了松握刀的手。
楚阳半拎着影儿往屋里走,影儿也不言语,任她拎着。倒是给身后的江子良看的揪心,生怕影儿摔了。
房门一关,楚阳拿指尖戳着影儿脸颊,‘你’了半天,没吐出别的字。
最后是抬手猛地一拍江子良,将他劈头盖脑骂了好一顿,这才消了气。
门口传来敏安的声音,说着收拾好了。影儿诧异看她,就听楚阳说游天井湖去,说完抓着影儿起身就走,给了江子良一个没好气的眼神,示意他跟上。
马车在湖边停稳,几人下车后影儿便瞧见湖面上星星点点众多游船,多是些含烟舟也不乏二层游船。一艘停靠在岸边的精致画舫,正安静地等着有人踏足。
楚阳引着影儿与江子良向它走去,靠近时,载嫣便掀帘隔窗冲他们一笑,几人步入其中,逐一落座。
那画舫渐渐向湖中央驶去,影儿也逐渐紧张起来,攥在一起的细指已泛起白。
楚阳见她紧张,安慰道:“画舫很安全,放心。府里耳目太多,你们不在时我与载嫣商量了一番对策,我不好跟着你们走,目标太明显。我会派人装成你们的样子,再死一次。”
影儿与江子良均是满眼震惊,未缓过来。楚阳倒是坦然,冷静从容的说着计划。
“现在?”
影儿与江子良异口同声说着。
“对,就是现在。影儿不会水,落湖必死无疑。江子良下湖去救,却被暗流冲走。此招最妙。你们今日这般高调的离府,想没想过翟离会做什么?若被他抓到你们各自有几条命?还不如趁热打铁现在就走。东西全都备好了,就等你们配合。”
影儿心里七上八下,支支吾吾半天心下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终是憋出一句,“你真是爱让我死过去,之前是火,现在是水,下次又该是什么了?”
载嫣接过话笑道:“可别有下次了,怪吓人的。”
她起身到影儿身边坐下,握住影儿,掏心说着,“其实细细想来,你确是命运多舛,那般好的身世最终落得这般下场,我替你唏嘘不已。这些时日我旁观着你,发现你竟是坚强的让我佩服,你从未自暴自弃,只是独自舔伤,”说着她看向江子良,“我身边若能也有这么一位满心里都是自己的人,想必该笑得合不拢嘴了。”
载嫣又起身拿过包袱,“里面盒内是银票还有些碎钱方便花使,够你二人余生的,你们找个地方好生活下去,平安喜乐。也不必来信告知,待风声过去,几年之后有缘还会见的。”
一语成谶,自然是会见的,只是方式令人唏嘘。
江子良接过包袱道句谢,便看向影儿。几人都沉默下来,有为离别感伤的,也有终成眷属期待的,还有细思有无暴露各项安排是否周全的。
影儿叹口气,起身对着载嫣微蹲行礼,万语千言化成一句多谢便紧抓她的手不放,传递着感激。
帘子被掀开,敏安神色焦急道:“快走,岸边来了许多官兵,把马车围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几人倏忽紧张起来,抓紧换上衣服,替身从船头跃下,影儿与江子良自船尾潜进小舟,快速融进了周围的船中,分辨不出。
画舫靠岸时,楚阳哭的满面梨花,将戏做足。
那领头的官兵见此,也只一愣,便派人入内搜查。
得了回令,那领头颇有些倨傲的对着楚阳说道:“江子良,现在何处?”
楚阳一愣,抬眼看他。
载府的丫鬟急匆匆跑来,对着载嫣说道官兵将载府围了,说要找江子良。
问询中才知张氏夫妇所中之毒查出是江子良所下,楚阳与载嫣自然明白绝无可能但如今人已经走了,她们面对官兵又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府衙之中,县尉端坐于堂上,傲气斐然的看着站立堂下的楚阳与载嫣。
冷冰冰丢来一句,“淹死了?你们糊弄谁?当本县尉不会派人捞尸吗?”
楚阳亦是冷面冷语的砸过去,“你愿意捞就捞,没人拦你。把你围府之人都撤了,此事与载府毫无关系,你有何事冲我来。”
那县尉似听笑话般大笑出声,带着浓浓的警告,咬牙道:“看在载府面上,才许你们不跪,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可见其胆大!来人!押下去!给我看管起来!”
载嫣上前一步挡在楚阳身前,“谁敢?”
那县尉知道载清在京封了官,断不敢有得罪之意,可自己又得了上面的消息让关了江子良。现在是连这么个放肆的女子都拿不下,那如何得行?这小事都办不好,那托使银子岂不白花?
“来人!拖下去!”
众衙役拉开载嫣,将面不改色的楚阳双手缚于身后,毫不留情的按着往牢狱而去。
载嫣急的不得了,来回犹豫,眼中都漾出泪花来。
又知道楚阳不表露身份,她周围的随侍亦是眼观鼻不言语,那自己也万不可暴露出她来。
怕她受苦,又不知她心里究竟如何打算,硬生生给自己憋出高热来,在府中躺下,竟是昏睡过去。
第29章 二十九章你就该在我身边,予取予求。……
距离楚阳被关已经过去两日了,载府各处仍是一派沉闷。
原本说好的无关,怎么又要抓江子良?最后还把楚阳关了进去。府里的丫鬟小厮是躲在各处细细嚼着前因后果,俱是好奇,又俱是害怕,人心惶惶。
载府连廊处,敏安神色冷漠的看着转儿与雪清接头说着什么。雪清手中捏着的信纸上赫然带着血迹,终于露出马脚了。
转儿一回身余光瞥见敏安,身上一阵战栗,冲着雪清使眼色。
雪清神色淡漠,见状自知暴露,四下淡看一番,隐约在柱后看出些影子,她勾唇轻笑,坦然道:“既如此,敏安直说吧,如何处置我?”
敏安从阴影里出来,缓步上前,目光里带着些不舍与痛心,“怎会是你郡主的意思,你写信给翟离,告知影儿已死,另说出其余细作,再将翟离派暗刃的习惯说清楚,那些人都会在哪里藏着?一般会有多少人?都说了便放你一命。”
雪清看着敏安不言语,许久后微微点头,轻声答好。
随后的一切都按意料之中的进行,敏安先将雪清之事处理妥当,随后放她离去。
接着便去找了载嫣,将楚阳的计划做了阐明。
载嫣撑着发虚的身子,捂唇摇头,心下叹楚阳的大胆。
细作找出来了,转儿被捆,等着楚阳回来收拾。拿着皇家令牌的敏安敲开官府之门时,那县尉还是一副找死模样,待到看清敏安手中何物,是吓得跪地求饶,词不达意,言行滑稽。
楚阳虽狼狈,但那副骨子里的傲气撑得她仍是气场强大,她冷眼看着连连磕头的县尉,懒得说一个字,只冲敏安使个眼色,便策马回了载府。
那县尉是何下场不言而喻。
候在府门口的载嫣看着风尘仆仆的楚阳,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捂唇强压泪意。
这日,二人聊到深夜才各自回了屋。
屋门一关,楚阳眼眸里的锋利才露了出来,她看着从雪清那里拿来的信件,听着雪清说出的那番
话。
楚阳闭目喘息,心内惊叹翟离的手段狠绝无情。
原来单儿竟是早就死了,难怪当时她去乱葬岗埋隋府众人时并未见单儿的身子与头颅。
“影儿这封信,竟是托一个死人去送,她若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雪清走了多久?还能抓回来?”
敏安神色为难道:“晌午就走了,她写完信搁下笔便离开了。不知往何处寻,主子要找她,那我安排追。”
“不必了,想来是回京复命去了。她写不写那封信都没有意义。反正她不知道影儿没死。也不知影儿怎么样了,但愿这次她逃得掉。”
楚阳又根据雪清所言派人去抓,倒真是抓了几个人来,连同被捆的转儿一起沉了湖。
——
“后悔没早杀楚阳吗?”
赵琛批着札子,也不抬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问着翟离。
翟离转着手串,目光盯在三班院新选的那份名单上,心里思索着派出的人选。
他听完话,轻笑一声,悠然拿过茶盏饮下一口,淡声道:“她自以为聪明吗?不让她折在自己的聪明里,怎么算对得起她安排的这一步又一步。”
赵琛搁下笔,掀眸看他,沉敛的眼眸里掺着丝参透,他高深莫测道:“你又布什么大局呢?”
翟离清明一笑,“一个不留的局。”
这局里所有出现的人,他一个都不留,杀人乏味,诛心才有趣。
“你不急着抓她回来?就这么让她飘着?”赵琛有些好奇心思,挑着笑问他。
翟离转了转脖子,“你知道为什么,还需我再说一遍?”
赵琛坦然一笑,将手一指,说道:“看了,觉得如何?谁堪大任。”
翟离坦荡一甩手串,“还是严溱。先用他吧,后面有好的再派别处。”
赵琛颔首,让他拟旨。
辛漪颜端着龙凤团茶静悄悄地走了过来,把握着距离将茶放下便踩着碎步往后退,才一转身,便传来空幽寒凉的声音,“过来。”
漪颜浑身一紧,闭上眼蹙眉,想起翟离还在,他该不会不加控制,这才缓缓回身,挪着步子靠近他。
漪颜蹲了蹲身子,酥酥凉凉的嗓音唤了句,“圣上。”
赵琛波澜不惊的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漪颜压着慌乱往前走,至赵琛身侧时,他那阔掌握住漪颜的纤腕,往下使劲。
漪颜弯下身子,明白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劲儿跪在了他的身侧。
她被困在赵琛和朱漆描金方桌之间,目光所及是他那明黄的衣袍,漪颜只觉扎眼,微微别过头看向桌底。
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脸掰了过来,拇指不轻不重的揉着她滑嫩的脸颊。她听头顶的声音仍是那派清朗。
“你安插的人被她发现了,她怎么还动了朕的人?”
翟离抬眼看赵琛,从他胳膊的弧度看得出那只手流转在辛漪颜的身上,她人虽被桌子挡了个严实,但从赵琛那隐隐兴奋的表情不难看出,手里定是变着花样。
翟离一笑,不以为然道:“我的人会暴露,你的人就不会?”
赵琛微一挑眉,深深吐出一口气,带着些餍足道:“跟着楚阳的人要撤吗?挪到隋影儿那儿去。”
翟离拿指尖敲着桌面,面色平静,有些毒辣与狠心散布在那双漆黑的眸中,不带温度的启唇不疾不徐道:“你的人随你。我的人始终跟着她。我没打算和她们耍心思,就是好奇,看看还能翻出什么天去。等她疯够了,抓回来锁着就是。”
这次,定会牢牢锁死了她。
赵琛按着漪颜的乌发让她挪至自己双。腿间,手指意味明显的暗示她。漪颜惊恐抬眸,看见赵琛正是漫不经心的垂眸俯视着自己,那眼里全是掌控与强势。
漪颜不愿意,别过头泛出委屈的泪来,双手死死顶住赵琛的双腿,不愿往前。
他轻笑一声,松了手,对着翟离道:“反正也要锁,何必放她欢愉,当初为了她自愿与你,你都装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她捡回记忆,又有良人陪伴在侧,不怕她到时候寻死觅活?”
良人二字又冷了翟离的双眸,他狠绝下来,缓慢淡道:“是,我后悔了,后悔让她以为我对她可以毫无底线的纵容,”翟离视线挪至桌上,目光却指向桌后的辛漪颜,“所以,臣,要学圣上。不必用药,手段就是了。”
赵琛露出些狡黠的笑容来,他用指背轻轻拂过漪颜的侧脸,随后撬开她的齿关,搅弄的她落下泪来才徐徐罢手。
这夜入睡时,赵琛抱着漪颜,对她说着自己的恨意。开始时云淡风轻,漪颜淡淡听着不言语。
渐渐地,她感受到赵琛越来越明显的怒意,她闭上眼,等着风暴袭来。
不会有意外,这夜漪颜被磋磨的丢了魂魄。
赵琛将漪颜抱在怀里,用银针不断地转扎着她柔嫩的耳垂,无情说着,“朕的颜儿,一耳三钳定是极美,特意命人打的南珠嵌金耳珰,颜儿喜欢吗?”
他扎的极慢,就是要让那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弥漫在漪颜身上,让她躲无可躲。
“上次你说,是怕朕多想,那为何不与朕解释清楚?颜儿是觉得,朕会抢皇考的女人吗?”赵琛手上动作不停,漪颜颤的厉害了,他就用掌牢牢按住。
只微微停顿,却不停下。最后还是将那六只南珠耳珰挂在了漪颜的耳垂上。
白色的南珠,嵌着金丝,又融着艳红的鲜血,被烛光晃着,凄凄惨惨又晶莹剔透。
竟是透出浓烈的破碎美感来,赵琛看的心神荡漾,喜欢的不得了。
他捧着漪颜的小脸,一寸一寸吻下去,最后将她按在了椅上。
那巨大的铜镜里满是旖旎,漪颜发丝湿漉的强撑着,紧紧抓住椅背的双手指尖都泛白了。她不敢喊停,只能从镜里去看赵琛那眸色深谙的双眼。
他自然知道漪颜扛不住了,她总是这般忍着,忍不住便开始骗他。他偏要让她说出来,把真实的自己说出来。
赵琛停了下来,灼热的手掌贴住漪颜的小脸,抬起她,含住耳珰,模糊的说着,“要停下吗?”
漪颜颤巍巍不知作何回答才不会惹怒他,只顾着掉泪不说话。
“那便不停了。”
漪颜一听这话,哭的越发凶起来,身后的赵琛见此更是带着燥怒的加大了力度。
晃来晃去的身子,颠来倒去的神思,一层一层剥离开来。漪颜趁着赵琛起身擦汗一点点向桌下爬去,企图藏起自己。
一只炙热的大手抓住她的脚腕将她拖了出来,他命她跪着,跪到他满意为止。
漪颜一开始以为只是跪着,她双手环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难堪。
赵琛却握住她的手腕,命她撑在地上,随后便跪在了她的身后。
密不透风的颤动又不知多久,直至漪颜昏昏沉沉,精疲力竭,才听见那闷声出口。
随后便是嘶哑的说着,“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赵琛将漪颜搂在怀里,“你以为我恨你骗我,对不对。不是的,我恨你的懦弱妥协,恨你明明不愿却不争取。我恨我深爱这样的你。颜儿,我希望你是敢于抗争的性子,又不希望你自由烂漫。你就该在我身边,予取予求,你说我该怎么办?又该拿你怎么办?”
第30章 三十章救你的不是他们,是你自己……
有人极致纠结,也有人极致爱恋。
官妓所的夜晚温度总是高些,霞姿月韵,妩媚动人。
纸醉灯谜的地方本就不是用来吟诗作赋的,载清灌下第三壶酒,才迷离着眼,意味深深地看着跪坐在他身侧的柔澜。
欲擒故纵被柔澜用的是炉火纯青,载清来了五六次了。
不是吟诗作画,就是抚琴弄棋,生生把这么一个释放深处欲望的地方弄得风雅至极。
载清有些坏心,细细腻腻拿着分寸问她——
“你可曾,想过跟了人离了这里。”
他的嗓音里已经有了浓浓的情味,含蓄、嘶哑、浑浊,又刻意保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话里的意味明显,谁听不出呢?
柔澜指尖沾酒,伸舌去舔。看的载清身子一紧,轻抖起来。
“官妓所里没有出去的先例,要拼出一条心。使了全力才能博出生机来,”柔澜抬起一双水眸,含情
脉脉地看着他,单手撑额,做出些无辜可怜的意味来,“我信你,你可会弃我,你若弃我,”
柔澜话音未落,载清撑地上前,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搂住她,颤声说道:“我不许诺,只告诉你,我心悦你,且只有你。”
柔澜故意落下几滴泪,那明晃晃的感动神色裹的载清如云如雾一般,借着酒劲,他将手轻放在柔澜领口,犹犹豫豫,生怕冒犯。
柔澜不动,不催,不躲。只深情地看他,用眼神去勾他,勾他自愿沉沦下去。
烛火晃动、轻纱晃动、床帐晃动、人影晃动、一颗心也跟着晃动。
一夜的厮磨缱绻,软了载清的心,硬了他救她出去的念头。
他敲开了政事堂的门,与翟离定下了那份契约。
随后便是置办宅院,添加物什,风风火火。
载清一颗炙热滚烫的心融的新置办的载府是暖意洋洋。
谁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郡主一夜沦为官妓,又摇身一变成为侍御使夫人。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谈资密密,俱是柔澜那一身好功夫。
坊间的传闻太过浓稠,稀释到宫里自然就淡了些,淡,也不妨碍有人咂么出味儿来。
垂拱殿里,排开各部机要官员,将对外对内的几项要紧事物做了安排后,赵琛却没让走,将笔放下,往后一靠,略带闲谈问着,“那个新上任的载御使如今作为如何?”
御史中丞听闻,上前一步拱手答道:“禀圣上,微臣给他安排了些监察事务,走了几遭长街小巷,将民间一些商贾巨利之处查的透彻。”
赵琛撑额笑看着不接话,转头对着复手而立的翟离道:“长卿说说,御史中丞这回怎么不参了?”
众人都知载清之事,娶正妻门不当户不对,先不说柔澜虽脱了籍,成了平民,但侍御使毕竟是个七品官,好歹也该是有些官职或是富庶的人家才对。
谁敢说?曾经的郡主身份不够?
谁敢参他?
翟离清清冷冷开口,“不过一个小官,娶个平民有何可参的?”
赵琛挑眉意味深长的一笑,众官员皆屏着呼吸不敢喘气,也就左相敢这般口气对圣上回话。
待众人退下,赵琛才露出些不满,拿札子敲了敲桌面,提示他,“想用他对付楚阳?”
翟离微微笑,轻巧点头,接着便说,“载清娶妻,楚阳未必会回来,若是下狱待斩呢?扣个罪名,狱里走一趟,街上逛一圈,人尽皆知即可,倒时再给个提拔,便是了。”
赵琛轻笑,“你倒是算计的好。”
他知道是翟离给的银子让载清包了柔澜,又带他来面圣,许了他晋升的官位,那官妓所的奴籍也是翟离亲笔划的,若说做了这么些仅仅是为了气楚阳,他可不信。
翟离问他:“若你还想杀楚阳,待她回京,我替你杀她。”
赵琛淡笑不语,看着他点头,明了态度。
翟离回到政事堂时,许多文案审批堆在桌上,他拧眉轻‘啧’一声,传来连升。
连升进屋听令,还带来一人。翟离侧眸一瞥,随即淡笑出声,他肆意往圈椅上一坐,将文案拂开,对着跪地之人道:“细细说来。”
雪清将自打见到影儿之后她的所有行为和盘托出,翟离听在耳里,面无表情,只是眸色深深暗暗,让人分不清是怒还是恨。
“信给了楚阳?”
“回爷,信给了敏安,楚阳当时在狱中,奴婢见不到她,但是想必是拿到了。”
翟离用如山间清泉般的嗓音,轻缓吩咐,“给她个线索,让她知道影儿在哪儿。”
——
影儿在杭州。
西湖边上宝石山,那是江子良与隋少安敲定的位置,面湖靠山的一座小院,不大,只三进,却是温馨舒适,让人踏实。
一踏进院门,东侧便是厨房与小厮的住处并有马厩和库房。西侧则是几间厢房。
二院是正厅,偏厅加书房并下人院,一进三院中间主屋,垂花门隔开管事厅。
“不如府邸,但只你我二人,明日我去定些丫头给你使唤,再添置些物件。”
江子良挽着影儿,给她一一介绍小院的布置规划。
影儿细细听着,不时点点头,心里很是安逸踏实。她不经意的几次都瞥见墙角处的青苔,并背阴墙面上的藓。
影儿轻声叹笑,“几月来雨?”
江子良一停步子,将她掰过来,面对着她,柔柔说,“一般六七月间多些,现在已过了十月,该不会有雨季了。”
影儿点点头,跟着江子良往主屋走去,主屋庭院正中间一颗两人高的桂花树正张扬的喷洒着积攒了一年的芬芳。
影儿心内触动,抬手触了触花枝,眼疾手快的接住因触碰而掉落的花朵,喃喃细语着,“原来,这就是少安说的满城桂花香。”
隋少安很小的时候就同父亲一起,去过扬州找叔父,那时父亲特意绕了一圈杭州,带他见见山水诗意。
他别的全忘了,唯独记得那满城的桂花香,金黄一片,软腻香酥,沁的人都甜兮兮的,少安简直喜欢的不得了,回府一直在和影儿念叨。
一滴泪落在花瓣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小小的桂花在泪水中打着转,影儿蹲下身子,用指尖拨开一小片土,葬了花。
清风带来另一阵花香,依旧是桂花。影儿抬起螓首就瞧见那轻飘飘的花朵洋洋洒洒落下许多来,她又是一阵感怀,竟是葬不过来了。
江子良上前蹲在她身侧,抬手捏起落在她发间的花,轻声哄她,“总会好的,你还有我。我扶你回屋歇息,稍后想不想与我一同出去?”
影儿看出他想扯开自己的忧思,故而缓了几吸,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是一半伤感,一半宽慰。
她点头说好。
二人将院门关上,一路慢行,闻香、赏湖、听柳叶声。影儿将自己往江子良身侧靠了靠,她感觉到江子良微顿后紧了紧手牵住了她。
二人心里都有些感叹,兜兜转转竟是在异乡连在了一起。
影儿弱弱说着,“隋府那些人,我想去祭拜。”
江子良并未犹豫劝诫,也不说远,也不说危险,只是一笑,轻声说道:“好,我陪你去。”
影儿心里的寒冰又化开些,“楚阳说的地方你认识吗?”
“认识,我去祭拜过。她有心,将邵夫人与少安葬在了一处,只是仆从,分不清身子和头颅便都三三两两的合葬了。她请了法师超度,我去的时候,那片地方也开出了花。”
影儿心里伤怀,可面上却是平静。她知道事已至此,唯有时间能抚平创伤,她看向湖面,看向已经皱起边儿的荷叶,“快到冬天了,杭州会很冷吧。”
江子良捏了捏她的手,宠她道:“南方冬季不会冷,只是很湿,往骨子钻的潮气,我给你买雪花碳,始终点着便好了,”他看影儿仍是微噘着嘴,便笑道:“一年四季循环往复,待冬天熬过去,便是春暖花开啊,你喜欢花,杭州的花比京城多,大大小小,各种形色。待到春日,我陪你去花市选,再陪你一起种好不好?”
影儿心里暖暖的,笑答好,又重复一遍:“熬过去,便是春暖花开呀。”
二人打听了灵隐寺的路线,将采购的物什放回院里便雇了马车前往灵隐寺。
寺内溪水潺潺,鸟鸣阵阵。不同于云山寺的清净,灵隐寺香客众多,一个连着一个,步履匆匆,心思密密。都有些夙愿要找佛祖吐露干净。
影儿一乐,心道,也不知那般多的事情,佛祖可能记得住?
她供了海灯,待到下山已经是日暮时分。她有些释怀说着,“以往不信,从不进寺庙,现在想来可笑,这些时日一尊接一尊的拜,生怕少了谁,万一没拜到又怕怪罪。”
江子良安慰她,“你拜了他们,便会以为救你的是他们。”
影儿诧笑,“难道不是吗?若不是,那这些络绎不绝的香
客又在做什么?”
“你的家世,你的过往,你身上的骨气,让你便是遭遇至此,也不曾言弃,救你的不是他们,是你自己。”
影儿听完不再言语,只抽出他握着手,随后主动搂在了他的臂弯间。
二人后来又去楼外楼吃了西湖醋鱼,喝了莼菜汤。这才慢悠悠回院里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