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茗青内,王子贞受不了烟气。
“外面在庆贺什么?”
饶是王子贞,也想不到外头的热闹,是在为邹以汀接风。
邹以汀只觉喉间有些涩然。
仿佛有暖暖的热意,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冷的、孤独的灵魂深处。
那些热意看似温柔,却又十分霸道。
邹以汀缓缓关上了窗:“没什么。”
“不过,”王子贞话锋一转,“她看着不着调,实则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是经商的好手。
两年前,西北旱灾,又因连年征战国库亏空,母皇下令征收过一批‘商税’。光是王文上交的,便可抵大半。母皇赞王文有爱国之心,还赐了她个梅瓶。
如此年轻便有此等财力,手段非同寻常,切忌接近。”
“子贞兄说的是……”
“我倒又想起一件趣事,你回京至今,尚未回过傅府?”
“是。”
傅家是邹以汀父亲的爹家,当年母亲获罪在狱中自尽后,他便随着父亲回到了傅家,但那终究不是他的家。
她们甚至没派车来接他。
“你那三弟弟,你可还记得。”
“记得。”
傅瑛,他自然记得。
京城第一贵公子。
除才貌家世外,几乎所有女人都沉迷他的男香。
王子贞浅浅喝了一口茶,继道:“我也是听说的,去年踏春,富家子们结伴而行,傅瑛也在其中,王文虽是商人,却因得了御赐,又是皇商,交际方面富有大方,朋友遍京城,也在邀请之列。
曲水流觞宴上,王文恰巧得了傅公子亲手倒的酒。”
邹以汀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飞鹰连连点头:那王小姐一定受宠若惊吧!
王子贞默了默:“她大喊了一声:‘何人没洗手就倒酒,甚臭。’”
邹以汀:?
飞鹰:……
邹以汀:……
王子贞:……
王子贞:“自从那次宴会过后,年轻人之间都在传,说王小姐恐怕是京城唯一一个不喜傅公子气味的怪人,诚然,你那三表弟表现得十分稳重大方,并不计较王小姐的唐突。”
稳重大方?
邹以汀不信。
他二十岁的时候,傅瑛十岁。那一年,他收到调令,离开镇潮军前往河东,期间路过京城,回了一趟傅府。
意料之中的无人相迎,大门紧闭,唯有管家为他开了个侧门。
管家说:“邹将军,三公子今日请了客人来府中做客,不希望让朋友闻到一些让人误会的气味,他特备下茶水,请您在别厅暂歇。”
邹以汀紧紧攥着缰绳,一刻也未停留,调马走了。
这便是,“稳重大方”的傅家三公子。
邹以汀默默端起茶,一饮而尽,却觉口中苦涩。
倒不如苍山新翠清甜。
“如今母皇无奈收了你的兵权,就我看来也是好事,你也莫要再操心边疆之事,咳咳——”王子贞咳了数声,侍奉的仆人忙递上茶,他继续担忧道,“眼下周边小国不成气候,只有夏国能与渤国一战。
夏国局势稳定,由摄政王辅佐幼帝上位,我听闻那摄政王虽有狠辣之名,幼帝却有一颗仁心,应不会再挑起战事。
你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好不容易脱了罪身,活在当下,莫要再沉湎过去。”
邹以汀放下茶杯,王子贞还要为他再倒,被他推拒了:“此茶一般。”
王子贞:……
“此乃御赐贡茶,你说一般,是在恼我?”
“实话罢了,兄长如父,我既叫您一声兄长,自不会恼你。”邹以汀命飞鹰把准备好的药材放到桌上,“这是我在河东时,找人去夏国边境寻来的药,对子贞兄也许有帮助。”
“鹤洲有心了。”王子贞担忧道,“鹤洲,你调查王文可以,莫要太过相信她。那王文在京内的名声,你走两条街便能听个大概。她与许多纨绔姊妹混在一处……
你可知王知微视她为知己。”
邹以汀眼底闪过一抹震惊,捏着杯子的手发紧到发出熹微的碎裂声。
别说在朝堂上,远在河东的时候邹以汀就听过王知微的名声。
那是个不仅玩得花,性格也十分恶劣的女人,她视男人为玩物,只要是被她看上的男人,没有她玩不到的。
而且玩的手段不会干净。
凶残、恶劣、暴力、凌虐、强抢民男。
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王文……
邹以汀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了解王文。
无论是身份、来历、亦或是性格,他仿佛只看到她指缝中愿意透露给他的那些。
王子贞在暗示他,王文可能是一个有“猎奇”喜好的人,这种人接近他只是瞧他特别,耍他取乐,比那些远离他的人更恶劣。
“谢子贞兄关心,我会注意的。”
邹以汀起身离开。
下一瞬,桌上的茶杯咔嚓开了花。
茶水泼了一桌,倒影出王子贞担忧的表情。
“紫林,王小姐那般样貌,又有意接近他,我怕他真对王小姐动了心。若真如此,他会被王文和王知微联手耍得很惨。”
“殿下说的是,但将军也不是不清醒的人,定会摆正自己的身份的。”
邹以汀下了楼,一路上,他极佳的耳力能听到大堂众人议论纷纷,一口一个“某将军”。
出了茶楼,外头依旧飘着小雨。
邹以汀不在乎这些小雨,身后却突然“嘭”一声。
飞鹰竟撑开一柄伞,仿佛落下点点茉莉的香气,自上而下照拂着二人。
这伞绣了金线,嵌了宝珠,伞檐竟还坠下琉璃,浮夸得很。
他疑惑地回首,飞鹰嘴巴打了折:“呃……是黄鹂硬塞进我背篓里的!我也是才发现!
况且咱们确实没带伞,将军淋雨就不好了……”
邹以汀眉头一皱,他推开伞:“明日还回去。”
飞鹰:“那将军等会,我去牵匹马来,我们快些回府。”
早茗青门口,无论多拥挤热闹的街道,邹以汀所过之处,如劈山之斧、断水之坝,人流自觉空出一条康庄大道。
对面琅玉阁火光缭绕,烟气熏天,烟花璀璨。
此处却小雨霏霏,青竹晃晃,寂静无声。
邹以汀似有察觉般抬起头。
视线不期然撞入一双弯成月牙的、掩映着绚烂灯火的眼。
乾玟正趴在窗户上对他招手。
明艳地仿佛把世上最亮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哪怕不认识她,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不一会儿,飞鹰便牵来一匹马。
邹以汀面无表情,利落上马,疾驰而去。
窗外最后的烟花燃尽,夜幕降下,却如同拉开一场新的大幕。
琅玉阁的水苍阁里,乾玟冲邹以汀的背影举杯,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目送他离开东柳街,方悻悻收回视线。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青年从早茗青中探头,一瞬便与她四目相对的模样。
也不知是窜天猴太红,还是他的脸红了。
乾玟只觉心头一荡,笑愈发粲然。
这琅玉阁的热闹也不是白来的,她绕了京城三圈,那些“好姐妹”们自然听到了她回来的风声,纷纷往这儿赶,整个东西市才活泛起来。
当时许多在琅玉阁外蹲点的丫鬟都迎了上来。
“哟,王小姐回来了!”
“早听说了,一会儿琅玉阁肯定聚满了人。”
“王小姐,我家小姐请你一叙!”
乾玟笑着下车,挥挥手:“让她来找我。
今儿个心情好,今晚大家在琅玉阁的消费,本小姐全包了!”
还有这等好事!
路人登时面上开花,纷纷欣喜地往琅玉阁涌。
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炸烟花似的,整条街都知道了,街尽头几辆马车刚行驶至街对角,尚未停稳,纷纷掉头往琅玉阁来。
整条东柳街才有如今的人声鼎沸。
晚风漏进她的衣襟,吹起她额前的青丝,也吹凉了她的笑意。
再多的酒肉和乐曲,也堵不住楼下客人欠撕的嘴。
“你说王小姐心情好要请客,到底是哪门子的心情好,为啥好?今儿个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嗷对了,那什么邹家的将军回来了,今儿中午从中央大街过的,我当时就在街上,嚯,大伙避之不及,你说谁这么倒霉会娶这样的男人?”
“王小姐非得挑今天心情好。今儿因为他,整个京城都跟个死城似的,香料都卖空了。也就琅玉阁热闹,怪突然、怪独树一帜的,若不说清楚,人家还以为王小姐在为他接风呢!”
“可千万别把那瘟神招来。”
乾玟:“宛娘!”
掌柜的宛娘忙笑着上楼来:
“来了,王小姐有何吩咐?”
“让楼下那几个人滚。”
宛娘一愣:“是。”
“黄鹂,回去了。”
黄鹂:?
“可是小姐,您不和楼下等你的小姐们喝酒吗。”
“我的贵客都走了,还和那群草包喝什么。”
回到在京城的宅院后,乾玟将关于宋知府暗藏粉碧玺的罪状详细写下,连同自己这里每一块粉碧玺的出入库条目都清晰奉上,最后按压红手印。
她算算时间,把信封交给黄鹂:“现在就送去傅府,走最偏僻的那个侧门,翻墙交到他们手上。若他们需要帮忙,你就搭把手。”
黄鹂心头疑惑:可是现在已经亥时了啊。
她只好拎着灯往傅府去。
当下,正逢圣旨抵达傅府。
傅府全府的主子都得出来接旨。
邹以汀站在队伍的最角落,与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
等宫里的嬷嬷宣读完圣旨,现场的气氛愈发凝滞。
只有邹以汀,淡漠地好像结婚的人不是他似的,从容地接过圣旨。
等宫里的人都散了,傅云疏方冷笑道:“好好好,你娘给傅家招来一大堆麻烦,你也不省心!”
傅云疏是现任礼部尚书,从亲情关系上来说,是邹以汀的奶奶。
邹以汀仍记得,他与父亲敲响傅家门的那天晚上,傅云疏是如何打发他们的。
“逸儿,傅府上下两百多人,傅府不能倒。”
傅逸紧紧搂住年幼的邹以汀,手颤得厉害:“娘,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和阿汀流落街头?!”
不等傅云疏说话,他倏然猛地拔出簪子,狠狠抵住自己的脖子:“娘,你身为礼部尚书,渤国礼法你最是清楚!我若死在这里,傅府怕是要被全京城笑话十年!
为了傅府的名声,还请娘,收留我们父子!”
现下,邹以汀只冷漠地站在一旁,听傅云疏不断奚落他。
正如当年她奚落他爹一样。
一旁的傅瑛忙笑着上前打圆场:“奶奶别气,别气~这是圣旨,堂兄也没辙的,更何况堂兄这样子……嫁给世女,已是高嫁。”
大小姐傅媛一身校场装扮,像是刚练完兵回来,她抱臂嘲讽道:“奶奶你安心,世女的样子,怀王有数。”
言下之意,就算哪天怀王登上大宝,太女也不会是王知微,皇上必然也清楚,所以也并不是想通过邹以汀,暗示她们傅家要站二皇女,只是勉强给邹以汀指个归宿,以慰军心。
傅云疏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敲了两下,被搀扶着进屋。
傅瑛一身碧玉装扮,走到邹以汀面前,行了个礼,摇着玉折扇笑道:“堂哥在河东俸禄不少啊,竟用的起如此名贵的松香了,效果确实好些。”
邹以汀也不理他,转身边走。
傅瑛粉面一白:“喂,喂……什么态度!”
邹以汀握着圣旨,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
偏院很小,只有一间主屋,一间偏房,比在荔县时韩县令安排的院子还要小。
多年没回来,根本无人打扫。
飞鹰熟练地抄起结满蜘蛛网的扫帚:“公子,你歇下,我来。”
邹以汀直接撸起袖子:“一起。”
院子不大,但灰尘沉积地太多,邹以汀和飞鹰闷头打扫了许久。
不一会儿,围墙外忽然飞进来一块石子:“飞鹰在吗?邹将军在吗?”
邹以汀:“是黄鹂。”
不一会儿,飞鹰从围墙上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黄鹂一看,好家伙,飞鹰顶了一头的蜘蛛网和灰尘:傅府是什么盘丝洞。
她当即一个利落地翻墙,落了进来:“我家小姐让我送这个给邹将军。”
她清清嗓子,学乾玟的声线道:“我答应过将军,回京后,要帮将军做证,这里面都是我对明城的所见所闻,可为证词,希望能帮到将军,另外,我知将军需要人手,黄鹂借将军一用。”
沉默。
院里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信比想象中厚得多,邹以汀一目十行。
是非常详细的、全面的证据,甚至还有一些其他罪行的证据,再结合他的奏本,能直接定宋知府数个大罪,即便她背后有靠山,也能叫她再也不能翻身。
邹以汀只觉指腹发烫:“多谢你家小姐。”
飞鹰直接往黄鹂怀里揣了个破布:“来得正好,擦桌子去。”
黄鹂:……
邹以汀只记得三个人打扫了三个时辰,才将偏院收拾成能睡觉的样子,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还要归功于黄鹂。
黄鹂的细致程度、打扫效率,能抵五个飞鹰。
黄鹂在正屋内点了新的香,淡淡的,很安神。
一直赶路不曾休息的邹以汀,恍惚中有些累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他又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浑身是血,右手更是剧痛不已。
是老虎的咬伤。
他还梦见自己拼尽全力,背着少女来到一个村子,在村口彻底倒下。
“邹以汀,邹以汀。”
他是被少女拍醒的。
邹以汀甫一睁眼,撞入视线的,就是她艳丽非凡的脸。
哪怕沾满了灰尘,也藏不住的明媚。
邹以汀躺在木床上,身边都是药架。
一个女子走过来,瞧了瞧他的瞳孔:“嗯,意识回笼了,我去弄些药。”
“太好了,那就是没事儿了?吓死我了。”少女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在我前头,都跟你说了别救我了赶紧自己跑,吃了几天草皮还敢和老虎打架,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勇的。你上辈子是熊吗?奥不对,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一头老虎。”
邹以汀:“……原来你这么能说。”
少女:……
她抄起窗边的斩马剑,像他当初对她那样,往他的脸上一怼:“别说话,休息。”
有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和正常的吃食药材,少女恢复得很快。
大夫家里刚好有轮椅,她便用上了,每天坐在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偶尔,会迸发出杀气。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会多出黄鼠狼或是野猪的尸体。
而她的身上,会多出一点血腥,但也会多出一抹笑意。
邹以汀每日便遥遥望着,只觉她瘦小的身躯里,藏着一颗随时会崩散的心。
“暂时停战了,据说死了不少人,前不久还有你们渤国的军队来村里找活口,可惜没找到,过一阵子也许还会再来。”
这日,她不满地端着药喂他,“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邹以汀:……
他缩在床的最角落,因为身上的异味,常年和人保持关系的他,下意识就想逃:“我有味道。”
少女疑惑地歪头:“谁没有味道,这村野之地,大家一年才洗一次澡,都是汗臭,你我从山上落下来这么多天,一身的泥味、血腥,一路上你不也没嫌弃我臭。”
邹以汀难以启齿:“你多大了。”
少女更疑惑了:“十二。”
嗯,年纪太小了,还不懂男女之间的事。
但她也许说得对,这村里的味道遮盖了他的气味,毕竟他睡在这里就能闻到外头牲畜的臭气。
“怎么,觉得我照顾你是雇佣童工了?没关系,你就当欠我几天护工的工费,我正好欠你救命之恩,我拿工费抵。”
虽然但是,这样一算好像是他亏了。
邹以汀无语,这才慢慢挪过来,任由她喂药。
喂到最后一口时,少女忽然狡黠地笑了:“你就不怕我比你先好,一刀把你头砍了回去讨功,增加我夺嫡的筹码?”
邹以汀诚实说:“世人避我如蛇蝎,认为我气味难闻,如果你把我的首级带回去,你母皇只会觉得晦气,你尽可一试。”
少女:……
她的笑容落了下来。
“你……就这么讨人厌吗。”
“不是讨厌,是憎恶。
我被很多人憎恶着。”
她垂下头,细长的眉紧皱着:“你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邹以汀看她这幅难以置信的模样,忽然笑了。
雪化青竹春华近,仿佛山涧溪流送来的小风。
少女第一次看他笑,阗黑的眸子隐秘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所以,看到我如此,是不是觉得你身边的人有的还不错。
我面对世人的憎恶活了十四年,比你的年岁都长,但我还是好好活着。”
少女沉思一阵,也笑了:“确实,我听你说完,难得觉得自己的生活不错,果然人生都是对比出来的。所以你可千万别死,我得再多看看你。你活着,我就觉得有被安慰到。
所以从今天起,你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命在生活。
邹以汀,你是我的情绪特效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