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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完结章中)


    又是一年秋至。


    金风送爽, 玉露生凉。


    自大宸三军踏入东辽境,已历七度月圆,汉家故土十之八九复归版图。


    前三月势如破竹, 东辽连连败退,至耶律迟重掌皇庭军, 这头沉睡的苍狼方醒。


    此后四月,方是正面死斗——厢军、蕃兵固守诸城, 沙场上只余镇北军与皇庭军这对宿敌相杀。


    耶律迟的谋略无误, 他要让皇庭军先吃痛,方知畏惧, 方肯认清时势,与他眼中的“绵羊”决一死战。


    可他终究低估了这“绵羊”的牙与骨。


    裴靖逸仗着背后有宰执撑腰, 无人掣肘,他索性把兵者诡道玩到极致。


    其用兵之奇, 之险,之变幻莫测, 令东辽皇庭军防不胜防。


    他未按照常理挥兵直取北境,反而将三十万镇北军化整为零, 先肃清要地,再蚕食城邑,层层推进。


    秋风一起, 镇北军铁骑已把西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西京城内,尚有十万皇庭军驻守。


    京师粮草充盈, 城墙坚若磐石, 若耶律迟决意死守,便是拖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破。


    但耶律迟不想拖。


    昔日繁华的西京皇宫,如今萧瑟冷清。


    谁都知晓东辽如今强弩之末, 宫人想尽法子逃离,百姓只盼出城投奔汉人,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留在城中。


    夕阳西沉,最后一点余晖洒进大殿。


    耶律迟独坐龙椅,漆黑蟒袍上银线刺绣在暮光中若隐若现。


    杜拔勒低头入殿,撩袍跪地道:“王爷,属下方才巡视驻军,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王爷守城。”


    耶律迟半晌未语。


    直至杜拔勒抬头,耶律迟屈指叩击龙椅扶手,忽而轻笑:“本王方才盘算一番,城中粮草尚余二十八万石,供十万驻军可支三年,若算上六十余万百姓……”


    他指尖一顿,轻描淡写道:“便从老弱妇孺始食,可再守四年,待军中疯病者现,又可支撑数月,如此算来,死守七年三个月,倒也不难。”


    杜拔勒听得脸色煞白。


    “然而——”


    耶律迟说到此拂袖起身,摇头冷冽道:“守得七年又如何?大宸终会破城,此举徒令皇庭军折损罢了,不值当。”


    他语气淡然,仿佛六十万百姓的性命不过账册上的一串数字,唯有皇庭军才算活人。


    杜拔勒显然松一口气,试探问道:“那以王爷之意——”


    “战。”


    耶律迟斩钉截铁掷下一字,他大步踏阶而下,“如今敌明我暗,西京十二道城门皆可为刀刃。”


    “夜袭扰敌,疲其心智,如钝刀割肉,就像他们对我东辽做的那般。”


    杜拔勒当即跪在他脚下,叩首高声道:“属下愿率军夜袭敌营,誓死为王爷效命!”


    耶律迟垂眸审视他伏低的背脊,忽然眯起眼睛:“杜拔勒,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杜拔勒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紧贴地面,“回王爷,属下自幼便是耶律氏家奴,至今已侍奉王爷整整二十载。”


    “二十载……”耶律迟轻叹一声,俯身握住他的手臂将人扶起,“好,本王准了。”


    此时耶律迟也是别无选择。


    他手下能征善战的将领不是被俘虏,就是被裴靖逸一箭射死。


    现在身边实在没几个能用的人,让杜拔勒这个汉人通译带兵,完全是无奈之举。


    西京城外三十里,裴字帅旗迎风招展。


    中军大帐内,裴靖逸正与诸将商议攻城之策。


    “报——”


    亲兵快步进帐,单膝跪地:“禀元帅,城内细作传来密信。”


    裴靖逸展开信函,只见上面寥寥数语:“今夜子时,西门火起为号。”


    他将信递给身旁亲兵,由亲兵依次传递给在座将领。


    众人阅后都露出困惑神色。


    韩鼎蹙眉不解:“元帅何时在耶律迟身边安插了细作?”


    此事说来话长,裴靖逸言简意赅道:“数月前河朔城,他自联于我,愿充当内应,为我军通风报信。”


    韩鼎更是疑惑,若是如今投诚也算识时务,但河朔城时战局未定,便投大宸,未免太早?


    帐中诸人同样不解。


    韩鼎问道:“为何?元帅可曾许诺他什么好处?”


    裴靖逸俯身端详着沙盘上的城池,手指划过城墙轮廓:“我问过同样的问题,他说——”


    “我是汉人,你们也是汉人,你们顾相说过,汉人就该互帮互助。”


    帐内一瞬寂静。


    这不是军令,也不是交易,仅仅一句话,却像星火落入干草,在人心里烧出了燎原之势。


    顾怀玉虽不在西京,但他的名字早已随着春风渡过山河,成了沦陷之地万千汉人心中唯一的曙光。


    子时将近,西门守军远远望见杜拔勒率领一队人马前来。


    守城将领不疑有他,当即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谁料城门方启,杜拔勒厉声一喝,早已埋伏在暗处的亲兵立刻点燃火油,数十支火把同时掷向城门箭楼。


    火光映照间,埋伏在城外阴影中的镇北军如潮水般涌来,皆是夜行黑衣,刀光雪亮。


    守军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劈得七零八落,城门转瞬失守。


    “杀——!”


    战鼓声、厮杀声在西京的夜色中炸开,巷陌间回荡的尽是杀伐之音。


    百姓被惊醒,看清冲入城的竟是汉家铁骑,纷纷冲出家门,放声欢呼——


    “打进来了!镇北军打进来了!”


    整个西京城瞬间陷入混乱。


    喊杀声、欢呼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火光将夜空映得通红。


    镇北军铁骑如入无人之境,沿着主街长驱直入,皇庭军仓促应战,却已是回天乏术。


    顾怀玉踏入西京城时,正值次日晌午。


    街道两侧残留昨夜激战的痕迹,满地尸横遍野,焦黑梁木仍在冒着青烟,几面残破的军旗半掩在瓦砾堆里。


    他一袭赤红官袍端坐白马之上,数月来不间断饮用九黎血,原本病弱的身子竟显出几分英姿,整个人神采奕奕,气势逼人。


    前方两列玄甲武士持戟开道,尽显当朝宰执的赫赫威势。


    裴靖逸正在部署善后,忽地见到黑压压人群中显眼的红色身影,他唇角一挑,当胸一松缰,整个人利落从马上翻下。


    “怀玉!”


    他大步流星穿过人群,毫不避讳地张开双臂,引得周围士兵纷纷侧目。


    顾怀玉端坐马上,微微点头,待他走到马前,才开口问道:“耶律迟呢?”


    裴靖逸抬起手臂相迎,顾怀玉顺势扶住他的手臂,踩镫施施然下马,他足跟方一落地,便被搂进铁甲硬实的怀抱里。


    “那小白脸宁死不降,带兵与我等鏖战一夜。”


    裴靖逸收紧环在纤腰上的手臂,声音里混着几分不悦,“直到身边亲随尽数战死,才束手就擒。”


    “这小白脸还提了个要求——要见你。”他眉头一挑,压抑着不爽问道:“相爷见他作甚?看我一个还不够?”


    顾怀玉不觉得耶律迟的模样,跟“小白脸”这个词有什么关系,小黑脸还差不多。


    他神色淡然道:“他是东辽摄政王,两国交战至此,要见本相很正常。”


    “若是能说服他投降,东辽其他贵族自然也会归顺,省得我们继续在东辽耗费时间。”


    裴靖逸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大手握住顾怀玉的手,牵着他沿御街而行:“我陪你。”


    顾怀玉任由他牵着,二人姿态亲昵,半点不作遮掩。


    昔日插满狼旗的皇宫城楼,此刻飘扬的全是大宸军旗。


    几个兵卒正提着水桶冲刷石阶上的血迹,见二人到来连忙行礼。


    裴靖逸轻笑着一扬下颚,“去,请摄政王来。”


    “摄政王”三字,于此刻尤显讽刺,东辽的摄政王,而东辽已不复存在。


    顾怀玉站在城垛边俯瞰皇城。


    街道上尽是大宸士兵,残阳如血,为这座刚经历战火的城池镀一层金光,竟显出几分壮美。


    他心间忽生一股豪气,瞧着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江山如画尽收眼底。


    耶律迟的身量并不如草原汉子那般魁梧,力气却丝毫不弱。


    足足四个身强力壮的镇北军才制住他,用绳索反缚双臂,即便如此,他仍不肯就范,扯得几人东倒西歪,几番合力方将他押上城楼。


    看见顾怀玉的背影时,他突然安静下来。


    他身上的蟒袍早已破烂不堪,英俊面庞布满血污,唯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濒死的猛兽般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顾怀玉转过身来,眸光示意镇北军退下,毕竟是曾经的宿敌,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他唇角微扬:“你不是盼着本相把马勒套在你脖子上吗?现在,本相做到了。”


    耶律迟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城楼上回荡。


    数月来压在他肩上的重担,腐朽的皇庭、内斗的部族、接连的战败——


    在这一刻仿佛全部卸下。


    只有面对顾怀玉时,他才终于能畅快地笑出声来。


    顾怀玉不催,只淡淡看着他。


    直到笑声戛然而止。


    昔日执掌东辽权柄之人,忽地双膝一屈,“噗通”跪地,耶律迟仰脸以臣伏之姿,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若死在你手里,这辈子也算值了。”


    裴靖逸不悦地“啧”了一声,真够烦的。


    顾怀玉微微蹙眉,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耶律迟:“为何?”


    耶律迟避而不答,望向裴靖逸,以及二人交握的双手,眸光一敛:“你的命真是好。”


    裴靖逸故意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在那修白的手指上轻轻一捏,唇角微挑——这还用你说?


    耶律迟不再多言,愿赌服输,他仰头露出颈项,目不转睛盯着顾怀玉:“动手吧。”


    顾怀玉见他一心求死,且执意要死在自己手里,虽不解其意,却也大发慈悲的颔首:“好。”


    他了解耶律迟性情,既起死念,旁人劝不回,随即侧目看向一旁押解的镇北军,“听令,送摄政王上路。”


    那名镇北军被他眼神点到,身形一震,当即“锵”然抽刀上前。


    耶律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顾怀玉,眼底没有半分悔意。


    就像草原上最烈的野马,终于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唯一的驯马人。


    寒光闪过,城楼上陷入短暂的寂静。


    顾怀玉垂眸瞧着倒在血泊中的耶律迟,忽然被裴靖逸拽着转身。


    夕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拉得老长,那抹赤色官袍与披甲的武将并肩而立的身影,正好映在下方列队的将士们眼中,不知是谁先高声吼了一句——


    “相爷万岁!”


    “元帅威武!”


    不知哪个胆大的士兵突然吼了一嗓子:“祝相爷元帅永结同心!”


    这一嗓子喊得整个军队瞬间沸腾。


    铁甲相击声、欢呼声、口哨声混作一团,几个镇北军老卒甚至把头盔抛向空中。


    顾怀玉被闹得耳根子发热,斜睨了裴靖逸一眼:看看你带出来的兵。


    裴靖逸却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自己这个“相府赘婿”的名分,手臂一揽他的腰,万千将士注目之下俯身便吻。


    顾怀玉猝不及防,被那湿热凌厉的唇舌黏上,刚要张嘴咬人,裴靖逸已顺势举起两人相扣的手。


    阳光透过交缠的指缝,在猩红战旗下投下缱绻光影。


    三十万将士的欢呼声浪震得城墙砖石簌簌颤动,连这座见证过无数征战的古老城楼,都在为这对璧人作最铿锵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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