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师妹, 这片区域的鬼气,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先送你回幻思宫。”


    说话的是位少年, 正收剑入鞘。


    在他前方,绯衣少女砍死最后一只鬼物,也收起神武刀。


    阳光下,少女回过头, 嫣然而笑:“好!”


    画酒朝三人跑过去。


    两百年之期已到,如火如荼的仙门会剑, 也已正式落幕。


    画酒这次回来,一是信守和星沉言的约定,二来,恶鬼域最近异动,逍遥墟派他们师兄妹四人,前来清理鬼气。


    任务并不危险, 神界各方都出动了人马,幻思宫那边, 也派出在仙门会剑中取胜的新弟子。


    逍遥墟四人正准备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啼哭求救声。


    画酒转过身,身旁的师姐快一步,扶住跑来的紫衣小姑娘。


    小姑娘绑着两只丸子头, 年纪不大,遇到困难,慌得六神无主。


    画酒打量一眼, 认出是幻思宫的弟子服, 见小姑娘身上没有鬼气,戒备心放下大半。


    她耐心询问, 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红着眼圈,害怕抽噎:“我叫月冰,是幻思宫的弟子,和我师兄第一次来这里。刚才师兄为了保护我,被恶鬼拖走,我找不到他了。”


    闻言,画酒看向师兄姐们,他们都变了脸色。


    第一次来,还在这种地方失踪,大概率凶多吉少。


    画酒心中叹气,还是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帮你一起找。”


    小姑娘仿佛看见救世主,满眼感激。


    恶鬼域是一片山地,山地中央,是巨大的恶鬼天坑。


    所有鬼气,都是从天坑溢出。


    天黑前,鬼气被抑制,还算安全。


    但天黑后,鬼气横行,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恶鬼域。


    问出月冰师兄的基本特征,几人约定好会和地点,分头找人。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画酒还是认真留意,生怕漏掉任何线索。


    她来到一块空地,周围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画酒蹙眉,站住脚步,一番搜寻,在枯树上发现血迹,还未干涸。


    画酒心中一紧。


    顺着滴落的血迹,一路找过去,走到恶鬼天坑前。


    巨大的天坑上方,笼罩着金色法印,防止恶鬼出逃。


    底下无数黑气想往上冲,都被法印挡回去,震得人耳膜发痛。


    忽然间,画酒眸子微缩。


    天坑边缘,两三团鬼气漂浮,围着啃食一个瘦弱少年。


    少年身着幻思宫的弟子服,俯首趴在地上,看不清脸,身上的伤口血迹,很是骇人。


    画酒顾不得多想,赶紧上前,打跑他身边的鬼气。


    将少年翻过来那一刻,画酒立马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那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物伪装的!


    它们嬉笑着,直直扑来,将画酒推入恶鬼天坑。


    在她坠落途中,无数鬼物拥来。


    鬼物根本来不及近身,就被少女身上的法衣焚灭,哀嚎惨叫,像林间起伏的奏鸣曲。


    等画酒落到坑底,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恶鬼,看一眼都犯恶心。


    但少女冷着一张脸,手起刀落,根本没有恶鬼能欺负到她。


    天坑下面,恶鬼数量太多,画酒并不恋战,飞身上去。


    上方的法印,自会拦下这些鬼物。


    周围景物飞速倒退,而后停滞。


    画酒感觉自己不动了。


    她低头一看,只见大团黑气,死咬住她的右脚踝。


    画酒吃痛,旋身劈下,大片红光倾压,将黑气拍散。


    等解决完黑气,她的法衣也被蚕食殆尽,脚踝开始流血,思维变得迟钝。


    黑气有毒,还带致幻作用。


    画酒暗道糟糕,狠心咬破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得抓紧离开了,不然就会永远留在下面。


    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画酒指尖颤抖,尝试了两次,才成功往上飞去。


    刚才画酒的表现太凶狠,周围鬼物不太敢靠近。


    但很显然,有人不想她上去。


    画酒接近出口时,一张灵力编制的雪白密网,从天而降,将她重重包裹束缚。


    是一张锁灵网。


    灵网中心,少女一袭绯衣,菱纱飞舞,被白色丝线攀扯住,像一只粉色的茧。


    锁灵网困住画酒,她灵力被封,无法动弹,只能抬头向上望。


    天坑边上,趴着一位蒙面少年,眸若点漆,在碎发下,显得格外有神。


    他身背玄铁重剑,眼神冷戾,黑色长衫外,罩着同色开衩大袖。


    画酒脑中木然片刻。


    那双眼睛实在太熟悉,她曾描摹过无数次,永远不可能认错。


    他是宴北辰!


    可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有太多疑问,画酒甚至怀疑,是毒素令她产生的幻觉。


    但在宴北辰看来,事情就简单得多。


    他反手拔出身后重剑,化为长弓,掌心凝出漆黑的箭矢,森森对准粉茧中心的少女。


    一想到,她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中,宴北辰的指节开始紧绷。


    他感受到久违的痛快,仙门会剑时,将那一连串的废物踩在脚底,也没有现在快意之万一。


    兴奋令他呼吸急促,连带紧绷的指,都微微颤抖。


    九琉神心之躯,果然生得很好看。


    或许少女早已不记得他,毕竟没人会在意,曾经倒在自己脚下的蝼蚁。


    但他记得她。


    杀死她前,宴北辰甚至有闲心,低声和她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小帝姬。”


    那日刑罚台一别,他没死,被一个落魄宗门的老宗主救回去。


    落魄宗门以前也曾耀眼过,那时候,还没有仙门的说法,灵境宗还叫灵境军,是神族最强悍的一支军队。


    恰逢神族与下五族开战,灵境军看守阵眼,却被假消息蒙骗,给鬼族大军开阵门,导致神族大军伤亡惨重。


    鬼族也没讨到半点便宜,那一战后,逐渐没落,蜷居于魔界幽冥州。


    灵境军首领包揽全责,以死谢罪,求四位天君网开一面,留其他人性命。


    神族没有杀那些人。


    为了安抚下五族,开创仙门百宗,顺便将这群碍眼的东西,通通丢去下界,自生自灭。


    虽然已经过去数千年,但神族心中,始终有一根刺,看不惯灵境宗,暗中打压。


    灵境宗传到宴北辰师父这一代,终于快要消亡。


    师父曾经只是个小弟子,如今成了老师父,心地却善良,救些被放逐的可怜人。


    他对宴北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遇见,即是有缘。”


    缘?


    宴北辰心中不屑,面上却一派感激。


    他得藏起恶意,像个正常人,才不会被宗门驱逐。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装得挺好,直到师父发现,诗书礼乐教化不了他,悲悯地问他:“很累吧。”


    装得很累吧。


    那一刻,宴北辰醒悟,原来他所有的伪装,都没骗过师父。


    索性懒得再装。


    无人时,他看向世界的每一眼,都满怀恶意。


    他讨厌这个世界,处处让他不痛快。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想要痛快,先得不痛快。


    所有事都是这样。


    可宴北辰讨厌不痛快。


    为什么不能直接一点,让他跳过所有不痛快?


    谁规定想要黎明,必须经历黑暗?


    谁规定想要成功,必须付出努力?


    谁规定想要果实,必须辛勤劳作?


    究竟是谁规定的?


    能不能只要黎明,只要成功,只要果实?


    宴北辰觉得这一切烦透了,无聊透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不仅因为他生来六指,没有心跳,更因为,所有人都能在天道的规则下活得很好,没有他这么多疑问。


    不对,他不是异类,而是他倒霉,生在一个满是异类的世界。


    宴北辰想,无法改变自己,那就改变世界。让世界法则,主动适应他。


    他要变强,改变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后来,师父身受重伤,宴北辰站在床前,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直白到近乎残忍。


    不是答应过,要教化他长大吗?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种鬼话。


    怎么可以骗他?


    宴北辰并不悲伤。


    他只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当初面对萝灵姬一样。


    她明明说过,要养育自己,却说话不算话,把他丢下。


    他恨萝灵。


    现在,他恨师父。


    *


    宴北辰在灵境宗呆了两百年,当然不是虚度光阴。


    他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怎样伪装得更像一个正常人。


    再比如说,他发现一件很感兴趣的东西——九琉神心。


    宴北辰合上书卷,想起那个在刑罚台上,毫不留情踩碎他指骨的少女。


    他抬起那只手,细细端量。


    伤口早就愈合,可现在,里面却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令他发抖。


    他按下颤抖的手,面上冷静,思量之间,恶毒计划已然成形。


    他很久没见过她。


    他几乎以为,早就遗忘,那个莫名其妙伤害他的少女。


    直到此刻,宴北辰看着被灵网缚住的少女,才明白过来,那些痛得睡不着的夜晚,辗转反侧的怨毒,都无比真切。


    再次见面,他才惊觉,原来记忆这么清晰。


    连她无力挣扎的表情,他都熟悉到,仿佛模拟过千万次。


    他从未忘记过她。


    他说过的,再见面,一定弄死她。


    现在,他马上就要践行诺言。


    巨大的兴奋,几乎压过他的理智。


    她伤害他,他就是要弄死她。


    原谅?


    那是虚伪神族才干的事。


    所有得罪他的,都该比他更痛苦,才算合理。


    天坑边缘,少年搭箭上弦拉满,一气呵成,半点不拖泥带水。


    *


    恶鬼毒素终于起作用,画酒眼前逐渐模糊,蒙面少年的眉眼,开始变得不像宴北辰。


    于是她问:“你到底是谁?”


    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回答,但画酒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想要你命的人。”


    黑布之下,少年弯起唇角,大发慈悲,回答她的问题。


    要不是他正用弓箭对准她,画酒几乎要认为,这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


    锁灵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快要消散。


    底下的鬼物观察许久,确定画酒难以动弹,悉数扑上去,想分一杯羹。


    锁灵网乍然收紧,画酒向下坠落,只能以刀插入石壁,止住下滑趋势。


    石壁中,突然生出鬼影,嬉笑着把她往下推。


    画酒不想死,只能尽量稳住身形,期盼师兄姐尽快找到这里。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想杀她的少年。


    宴北辰望着下方,少女额心的朱砂痣,灼灼耀眼,眉眼也远比记忆中更生动。


    她脚踝的血,滴落在收紧的锁灵网上。


    锁灵网是宴北辰以血编制,与他共感。


    因此,宴北辰感受到少女温热的血,眸中怔愣片刻。


    忽然觉得,她挣扎的样子真可怜,让她死有点可惜。


    想是这么想,不过手中的箭比他诚实。


    宴北辰松开手,那支箭对准画酒,破空射去。


    这不是普通的箭,是宴北辰用往生骨,凝聚而成的灭魂箭,可以撷取九琉神心,破灭神魂。


    他故意将她骗进坑底,就是为了借助恶鬼,蚕食掉那些破碎的神魂,让神界无从追查。


    他要的,只是九琉神心。


    神心啊,修炼捷径啊。


    大家都谦虚,大家都不要,那就让他取走好了。


    天地间的宝物,自然是能人得之,谁抢到就是谁的。


    至于风险,宴北辰可不管这些,他只要神心。


    师父死就死吧,反正等他拿到九琉神心,就能以最快的方式变强。


    灭魂箭拖曳着黑色尾影,朝画酒射去,恶鬼也蛰伏多时,疯狂扑向少女。


    她逃不掉了。


    宴北辰微笑着,居高临下,俯视即将发生的残忍血腥。


    然而下一刻,箭矢触及少女额心时,他笑不出来了——


    黑色箭矢忽然停滞,化作硕大的白色雪莲,一瞬盛开,成为少女的护身符,将试图靠近她的恶鬼,悉数绞杀!


    画酒彻底失去意识,松手坠下,神武刀变成红色流影,直追而下,收入她的灵台。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摔入坑底。


    往生骨化作的雪莲,垫在她下方,将她轻轻托住,释放出巨大的灵压,将周围的恶鬼,全部碾碎!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大放异彩,引得神界弟子纷纷注意,往这边赶来。


    宴北辰的表情几乎扭曲。


    他必须尽快下去,拿回往生骨。


    等他跳入坑底,扯开身上啃食血肉的恶鬼,好不容易靠近,才发现,由于往生骨的原因,恶鬼无法靠近画酒,她安然躺在那里。


    不过宴北辰就不太妙了。


    他发现,他的往生骨,已经彻底融入少女体内。


    第62章  062


    周围神族发现异动, 现身于恶鬼天坑附近。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受鬼气冲击,如同一张霸道的锁灵网, 锁死内部灵力,无声向外散发威压。


    逍遥墟三人发现画酒。


    眼见天快黑了,再去请援兵,已经来不及。


    他们满心担忧, 又无法进入恶鬼天坑,只能寄希望于, 同在下方的少年施以援手。


    宴北辰却不管那么多,眸中闪过狠戾,想趁往生骨未稳,动手将它挖出来!


    正准备下黑手,上方人群里,月冰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他。


    月冰眼前一亮, 合掌拢在唇前,冲坑底黑衣少年喊:“师兄, 你没事吧?”


    宴北辰:“……”


    本来是没事的, 现在有事了。


    刹那间做完决断,他扯下黑布焚毁,转过身, 又成了人畜无害的正道少年。


    少年笑容和煦,假话信手拈来:“师妹,我无事, 不必担心。倒是身旁这位仙子, 不慎跌下恶鬼天坑,身中幻毒。别担心, 我这就带她上去。”


    只字不提是为了救他的事。


    在那些神族的注视下,宴北辰咬牙,背起无知觉的少女,寻了个最缓的坡面,向上爬去。


    他也不想爬。


    但上方这么多人,他不能使用邪术,自暴身份。


    恶鬼伺机围上来,不敢靠近少女,悉数扑到黑衣少年身上,吸食他的血肉。


    仅仅走了几步,宴北辰就流了一地的血,狼狈不堪。


    再这么下去,他得死这不可。


    少年掌上青筋暴起,想弄死这些脏东西,忍了又忍。


    趁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满心恚恨,回过头,极为幽怨,看了身后人一眼。


    然而少女无知无觉,面容恬静,趴在他背上,一派岁月静好。


    这个角度,他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白皙皮肤上,投下小小阴影。


    也许小神族身上都没长骨头,背上像趴着一只黑心小汤圆,阳光晒一晒,就化掉了。


    好烦,想扔她下去。


    宴北辰阴沉盯着她。


    或许是反感他的打量,小汤圆微不可察蹙起秀致的眉。


    背上最讨厌的人,让他当苦力,甚至还在嫌弃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嘴角抽了抽,更加郁闷,更想把她扔下去。


    短短几步路,宴北辰走得快把自己气死。


    要不是为了他的往生骨,他一定把她丢在这里!


    她凭什么这么惬意?


    凭什么让他背她!


    宴北辰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实在没忍住,动脚碾死继续围上来的恶鬼。


    恶鬼见他不是善茬,讨不到便宜,偃旗息鼓,不敢再靠近。


    上方围观的神族急切,没发觉异常,只盼着人赶紧上来。


    宴北辰想,要不是被那群蠢货监视着,他一定扔她下去,丢给那群恶鬼垂涎!


    算了,他不是背她,只是背着自己的往生骨。


    宴北辰成功说服自己,等往生骨取出来,他一定弄死她!


    他一边怨恨,一边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神魔止步的恶鬼天坑。


    世间的阴暗与肮脏,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在夕阳瑰丽的光线下,他终于背着人,爬了上去。


    少年满心郁愤,浑身是伤。


    画酒靠在他背上,被保护得很好,安然无恙。


    *


    昏迷时,画酒蹙眉,并不是嫌弃,而是梦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她来到一个奇怪的世界。


    周围好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咚咚咚”的声音。


    声音时而沉缓,时而更沉缓,如同擂鼓,环旋在她无光的世界。


    画酒心底一凛,生出不好的猜想,惊恐捂住眼睛。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害怕地摸索,却什么也碰不到,好像被遗忘在奇异的空间,万年孤独。


    她以为自己又瞎了。


    终于,伴随第一缕天光出现的,是婴孩虚弱的哭声,像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弱唧唧的,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


    画酒抬起头,撤开挡在左眼的手。


    婴孩的出现,仿若明烛,驱散黑暗,映亮她身处的环境。


    昏暗的室内,裹挟着血腥气。


    画酒站起来,有些头晕,迷糊之间,听见一句不近人情的话语。


    那人说:“天生不全的怪胎,不如自生自灭,何必出去丢脸。”


    明黄衣角飘远,留下一对母子……和鬼魂状的画酒。


    *


    画酒离不开这座小院了。


    时间以奇异的速度流逝着,忽快忽慢,偶尔打个盹,好几年就过去了。


    但有时候,睡醒了,眼前还是同样的景象。


    画酒发现,时间流速,和一个人的心情有关——


    她转眸,看向角落的小孩。


    小孩正低头,坐在枯树和蔷薇枝间,拿着小铁铲,玩捏泥造人的游戏。


    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甚在意。


    画酒发现,他心情平静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反之,时间就会停下来,不再着急赶路。


    在这个世界,画酒只是“鬼魂”。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


    可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醒不过来,只好安然待着。


    外面的人都说,小孩的母亲疯了,所以被关在这里。


    画酒进屋,见过那个女子。


    女子时常傻笑,难得清醒。


    清醒时,女子无比温柔,会抱着小孩唱歌,调子旖旎温柔,也会教他写字,给他梳小辫子。


    癫狂时,她会讲各种鬼故事吓小孩,血腥恐怖,阴暗得连画酒都不敢听,躲到院子外。


    她刚出来,身后就一串响声。


    转过头,发现是小孩被一脚踢了出来,咕噜咕噜,一直滚到院子里,才堪堪停下。


    画酒愣愣看着他。


    他捂着肩头站起来。


    不期然,画酒对上那双圆润漆黑的眼,心跳漏了一拍,被深海般死寂的眼神慑住。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可他很快移开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屋内,女子在疯狂尖叫:“滚开!滚开!哈哈哈!”


    这种时候,小孩就绝不会再进屋子,识趣待在院子里的蔷薇丛间。


    实在无聊时,画酒会凑过去,看他捏泥人。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奇怪的梦,她只是这个世界奇异的“鬼魂”,等到梦醒,这个世界的事,再也与她无关。


    画酒蹲在小孩旁边,本以为他在玩童趣游戏,结果他捏好一排泥人,面无表情,举起铲子,就把泥人的脑袋,通通铲掉了。


    画酒:“……”


    “你是女鬼吗?”


    猝不及防的稚音响起,画酒反应好一会,才明白小孩在问她。


    原来他能看见自己!


    这个梦越来越奇怪了。


    画酒错愕,指着自己,重复道:“女鬼?”


    她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小孩也没看她,拿着小铁铲,自顾自玩泥巴,“我母亲说,女鬼会装成好看的人,骗小孩的心,挖出来吃掉。”


    “不过,我可不怕你。”


    他拿起铲子,梆梆敲了敲堆高的泥土,彻底夯实。


    画酒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道理,结果他稚声稚气道:“我以后也要当鬼,所有人都怕我。”


    “唔。”


    画酒撑着脑袋,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可行性。她没有嘲笑他,只觉得他志向还挺奇特。


    小孩的母亲养蛊虫,有一条拇指粗细的小红蛇。


    但她清醒时间越来越短,没人投喂,小红蛇饿得受不了,便打起小孩的主意。


    它想吃掉小孩,却被他漆黑的眼死死盯住。


    小红蛇不敢动了。


    小孩拎起蛇头,用小手捏住,掰断它的两颗毒牙。


    这一幕看得画酒牙疼,赶紧捂住自己的脸。


    不仅如此,他还拔草,强迫小红蛇:“吃。”


    小红蛇是食肉动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捍卫蛇的尊严!


    见它抗议,小孩用稚气又凶残的眼盯着它,右手握成拳头,作势要揍它。


    小红蛇能屈能伸,乖乖改行吃草。


    女人欺负小孩,小孩就去欺负小红蛇,逼它吃草,啃胡萝卜,诡异的和谐。


    画酒坐在一旁,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叹气。


    时间开始加速,小孩变成小少年。


    这时,院子外来了不速之客。


    “你看,那就是我说的小怪物。”


    外面两个人嘀嘀咕咕。


    他们朝院子里扔馒头,扔线团,扔小妖怪,想引诱小少年出去。


    画酒刚想提醒,小少年就生气警告外面:“不许扔垃圾!”


    小少年气愤抓起那只妖怪,捏面团似的,揪成两团,和上泥土,用铲子拍扁,毫不客气,往外砸去。


    只听见“啊呀”两声,外面彻底没动静了。


    画酒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半日,外面出现三个人,是生得极好看的少年少女。


    他们试图藏起话语中的恶意,伪善哄骗:“小怪物,要不要和我们出去玩?”


    院子里,小少年愣了片刻,没搭理他们。


    不知何时,小红蛇溜出去,被三人抓住,要烤来吃。


    小少年彻底生气了。


    他跑出院子的结界,毫不意外,没打过三人。


    三人以多胜少后,踩在小少年脑袋上,围着他拍手,唱无厘头的童谣,嘲笑他是个六指怪物。


    大雨落下来,淋湿小少年破旧的衣衫,让他看起来格外狼狈。


    画酒是这个世界的“鬼魂”,碰不到他们。


    卑微的生命,被踩进泥淖里,毫无尊严。


    她蹲在小少年旁边,生平第一次,为毫无关联的人感到难过。


    三人唱完歌,扔了把刀在地上,说他这样的小怪物,就该去死,剁掉手指就放他离开。


    小少年的眼睛不再没有情绪,他看着三人,发狠剁下多余的指:“我才不是怪物!”


    那一天,盛夏的夜,他捂住流血的左手,坐在那里,整片天空黯淡。


    画酒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在他旁边。


    小少年抬起头,幽蓝天幕上,成片流星落下,极致视觉盛宴后,唯独最亮那颗星星闪耀悬挂。


    那是北极星。


    人会虚伪说谎,装出深爱憎恶的模样,可星星永远诚实,装点每个有它在的视野。


    北极星照耀过他人生最黑暗的夜,于是他以它为名,宴它一生。


    小少年转过脸,乌黑的眼珠盯着画酒,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怪物,我有名字。看见天上那颗星星了吗?那就是我的名字,宴北辰。”


    他说完后,画酒的世界沉入寂静。


    宴北辰?


    他竟然是宴北辰小时候!


    那双黑暗色彩的眼睛看过来时,或许在期待她温暖的话语。


    画酒却吓得连连倒退,迫切想离他远些。


    身后凭空出现一汪银水面,画酒一脚踏入。


    明明很浅,却将她整个人吞入。


    画酒猛然沉入深水,一连串气泡,飞速从眼前往上窜。


    她胡乱挣扎,终于破出水面,睁开眼,下意识抓住一个东西。


    幻思宫偏殿,一大群人围过来,关切望着她。


    “师妹没事吧?”


    “小帝姬好些了吗?”


    画酒视线上移,终于看清,她刚才抓住的,是一名少年的手臂。


    少年抿出羞涩的笑,温和看着她,大言不惭:“小帝姬,我们一起掉入恶鬼天坑,是我把你背出来的。”


    听起来还想邀功。


    梦中小孩长大后的脸,与眼前腼腆有礼的少年重合。


    他戴着虚伪的面具,自称她的“救命恩人”。


    画酒甩开他的手,眉眼冷下去,众人都被她的态度搞懵了。


    宴北辰自认为装得挺好。


    唯一的漏洞是,画酒早就认出他。


    画酒手腕有些痛,翻过来一看,内侧多了枚黑色印记。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


    但这些都不重要,画酒清晰指认:“就是他,把我骗进恶鬼天坑的!”


    少女很是愤怒,指着面前无措的少年,说他是凶手。


    在她面前,少年怔忪片刻,似乎也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指认,眉眼温度,渐渐凉下去。


    画酒的话一出,众人愕然,互相对视后,神情变得凝重。


    第63章  063


    如果画酒所言属实, 就证明宴北辰心怀不轨,可以按律诛杀。


    听到这里,月冰站不住了。


    她是灵境宗宗主收养的义女, 宴北辰的同门师妹。


    在她看来,师兄虽然出身不好,但品行端正,为人知礼有节, 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百年一次会剑,他们好不容易才进入神界, 难道就应该被这样冤枉吗?


    即便是小事,也不可容忍。


    更何况,月冰清楚神界对待敌人的手段,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师兄明明救了画酒,她不思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反咬一口!


    月冰心底忿然, 但在众人面前,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声音忍不住颤抖:“小帝姬, 当时围在恶鬼天坑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我师兄冒险, 把你从天坑背上来的。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他又为何要众目睽睽之下,拼着性命救你?”


    早知道这样, 当时与师兄走散, 她就不该向他们求救,反倒害了师兄!


    想到这里, 月冰开始自责。


    而她身旁,黑衣少年扎着高马尾,闻言垂下头。


    宴北辰拼命握紧拳,不愿泄露眼底悲伤。


    然而,身形轻微颤抖的弧度,出卖他最真实的脆弱情绪。


    也不知哪来的风,令发带扬起,拂过少年苍白的面庞,为他增添一分破碎感,显得他如此无辜。


    画酒:……她觉得他要开始演了。


    果然,只见宴北辰深吸一口气,主动站出来,向大家还原当时场景。


    “在恶鬼域清理鬼气时,我不慎与月冰师妹走散,被恶鬼纠缠,巧遇这位仙子……”


    他看着画酒,眸光被烫伤似的,飞快收回,语气是藏不住的落寞,“不,是这位小帝姬。小帝姬为了救我,和我一起掉下天坑,却不慎被恶鬼偷袭咬伤,中毒昏过去。我想,或许是鬼物的毒素,让小帝姬产生幻觉,她肯定也不是故意想冤枉我。”


    说这话时,少年眼眶发红,仿佛用尽毕生勇气,才将真相公之于众。


    宴北辰胳膊上还缠着纱布,那是恶鬼咬出的伤口。


    他情绪一激动,鲜血洇开,更加令人唏嘘。


    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站在他那边。


    ……精彩。


    不得不说,画酒相当佩服他的演技。


    仙子?


    挺会撇关系,在这里装不记得她。


    画酒敢以性命担保,依照宴北辰睚眦必报的个性,她在刑罚台踩他一脚,甚至想亲自动手杀他,就算她化成灰,他也不可能忘记她。


    很快,画酒想清楚缘由。


    装做不认识她,不就可以洗清,他是因怀恨在心,继而产生报复行为的嫌疑?


    怒极时,画酒甚至有些想笑,丝毫不担心,以上想法会冤枉他。


    毕竟,用任何恶意角度,去揣测宴北辰,都构不成,他真实恶毒的十分之一!


    赤姜也站在偏殿,此刻听完少年的话,立马感同身受,恨不得替他辩解。


    赤姜连连感慨,多么感人的优秀少年,舍己为人。


    世风日下,虽然宴师弟出身不好,但怎么可以因此歧视他,令魔寒心?


    这次冤枉宴师弟,下次危难时刻,谁还敢出手帮助别人呢?


    一连串自问,表明赤姜不再是欺凌弱者的小霸王,他弃暗投明,决定替弱者主持公道。


    赤姜没有表态,只陈述已知事实:“画酒,你确实中了幻毒,是星君出手,替你解的毒。”


    寥寥几语,却也变相表明,他认同宴北辰的说法。


    毕竟宴北辰神态真诚,言辞恳切,挑不出任何漏洞,让人无从生疑。


    再者,很多弟子更相信眼见为实。


    逍遥墟的师姐面露为难,还是选择站出来,对画酒说:“师妹,当时天坑异动,法印锁住内部灵力,我们都没办法下去。确实是这位宴师弟,冒着生命危险,将你从天坑底背上来的。”


    师姐相信画酒没有说谎。


    但她同样无法理解,一个心思歹毒的人,怎么可能在那种危急情况下,不顾性命,主动提议,救别人上来?


    权衡一番,师姐不愿冤枉好人,也认为是毒素让画酒产生幻觉,将恶鬼看成宴北辰,才会产生误解。


    师姐的疑虑,也是画酒想不通的地方。


    画酒也不理解,为什么宴北辰要救她。


    要是换个人对她说这些话,画酒还真有可能相信,怀疑是自己记忆出错。


    但他是宴北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实在太了解他的为人。


    利益才是打动他的唯一要素,所有的伪装,都另有图谋!


    画酒敢肯定,她身上一定存在,某种足够打动他的丰厚利益,让他不惜大动干戈,也要演这一场戏。


    反正,她根本不可能,再信他的任何鬼话!


    画酒本以为,那日一别,他已经死在刑罚台。不承想,他被灵境宗救走,还改头换面,成了神界弟子。


    这一切匪夷所思,偏偏都发生了。


    画酒意志坚定,不会再次上当被蒙骗,不代表其他人也行。


    眼见画酒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明,大家都更愿意相信宴北辰。


    魔族分裂,刚打了败仗,对神族威胁不大。


    虽说宴北辰以前是魔族质子,但现在改邪归正,成为仙门子弟,会剑夺魁,踏入神界。


    如果仅因为画酒一面之词,就公然处死他,无疑在挑战整个神族制衡五族、赖以生存的根基。


    没人敢这样做。


    画酒有苦难言,不愿让宴北辰轻易逃过责罚。


    难道要告诉众人,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宴北辰以后会变成邪魔,和神族开战,还打赢了神族?


    现在神族如日中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


    大家只会把她当疯子,认为她神志不清。


    想到这里,委屈涌上画酒心头。


    她知道宴北辰的所作所为,却无法审判他,只能愤怒无助,紧紧看着他,眼神写满偏见与怨恨。


    明明做了坏事,凭什么可以不被惩罚!


    宴北辰不明白她浓郁的恨意,只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拿回往生骨。


    往生骨已经彻底融于画酒体内,无法用蛮力取出,只能让她心甘情愿还给他。


    与此同时,还不能让神族,知晓往生骨的存在。


    啧。


    真是麻烦。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再激怒她了,否则拿回往生骨的事,会越发困难。


    正斟酌如何收场时,偏殿外,银袍少年系着月白披风,迎风走进来。


    众人视线都看过去。


    少年如松如玉,不折不屈。


    黑发用玉冠束起,簪着一根白玉,眉眼清隽,仿佛误入浊世的翩翩公子。


    众人敛目退让:“珈泽殿下。”


    珈泽走进来,了解完事情经过,垂眸看向依旧不忿的画酒。


    画酒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珈泽师兄。”


    她足踝有伤,珈泽没让她起身。


    珈泽是松雨司正的得意弟子,本就代行判罚之权,见他到场,众人主动将评断是非的权力,让渡给他。


    珈泽沉思片刻,另辟蹊径,给了个折中方案:“私闯恶鬼天坑,画酒与宴北辰,二人各罚灵鞭一百,分十日笞完。念在画酒是为救人,且也负了伤,便去藏经阁,抄十日经书抵过。”


    少年芝兰玉树,声如碎玉,条理清晰,在场神族,没人质疑他的决定。


    此番判罚,有理有据。


    恶鬼天坑上方,覆盖四位天君合力设下的法印,即便弟子清剿鬼气,也不该靠近那里。


    所以两人私闯,细究起来,确实都该罚。


    珈泽平日处事极为公允,大家根本不怀疑,他会徇私偏袒谁。


    除了受伤最严重的宴北辰。


    少年垂眸,藏起眼中不屑,心底冷嗤,越发觉得,这群人脑子都有毛病。


    不能以理服人,就以权压人。


    这就是神族所谓的公正仁义?


    拿去骗鬼,鬼都不信。


    月冰还欲争辩,宴北辰却抬手拦住她,表示认罚。


    这当然不代表他真觉得自己有错,而是为了,让画酒顺下这口气。


    少年身上负着伤,转身踏出偏殿,领受今日刑罚。


    看着他的背影,画酒心情很是复杂,攥紧藏在袖下的手。


    她当然清楚,隐藏在表面公正下的巨大不公——同样的罪名定罚,最后领受的,却只有宴北辰。


    以公正之名,行不公之事。


    最可怕的是,神族人都认为,这没有问题。


    画酒是想惩罚宴北辰,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她又清楚,正当途径奈何不了他,只能如此。


    黑衣少年已经走远,画酒闭上眼,轻轻叹气。


    她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他悲惨的童年,但那并不代表,她要怜悯他,与他感同身受。


    她不会替他求情。


    这本来就是,他谋害别人,应受的惩罚。


    *


    接下来十日,画酒脚上受伤,行动不便,干脆住在藏经阁。


    藏经阁背阳面,远处重峦叠翠,风景极好。


    近处是开阔的平整空地,也是灵鞭行刑之所。


    每日清晨,宴北辰过来领罚,站在那里,褪去外袍,只着一层白净里衣。


    灵鞭之刑,鞭笞神魂,痛入骨髓。


    奇怪的是,画酒在藏经阁二楼,整整七日,除了鞭声,没听见其余任何动静。


    她甚至怀疑,是宴北辰收卖行罚神侍,偷偷给他放水。


    画酒忍不住监督。


    春日晴朗,少女从楼阁窗扇间,向下眺望。


    空旷场地上,只见少年身姿清瘦,白衣上浸出道道狰狞血痕。


    每一鞭下去,他鼻尖都是冷汗,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依旧一声不吭。


    竟然撑住没倒下去,画酒还挺意外。


    忽然,下方少年毫无预兆抬起头,扬眸望来,一双黝黑无波的眼,吓得画酒赶紧拢回视线。


    不对,她为什么心虚?


    反应过来后,画酒重新坐直,用手支在窗框上,继续看他狼狈。


    见二楼少女重新探出头,宴北辰反应极快,藏起眼中阴鸷,回以羞赧微笑。


    画酒当然知道他在装。


    他这个人,内心狂妄得不行,让他在别人面前挨打,做小伏低,比要他命还难受吧!


    他难受了,她就开心啦。


    想象他憋屈的心情,画酒缓缓弯起眉眼,朝他灿然一笑。


    也不是特意嘲笑宴北辰,在逍遥墟的日子,有师兄师姐的爱护,画酒每天都挺开心,习惯以笑表达情绪。


    他现在惨兮兮的,还挺适合入画。


    想到这里,画酒抽出一张干净的纸,画了只墨水乌龟,旁边歪七扭八,批注上宴北辰的名字。


    小混蛋,自作自受,真是活该啊。


    *


    抄经书的日子实在无聊,画酒端出一盆掌心花。


    花苞小小一团,流光溢彩,脆弱美丽,正是芙染神花。


    这次养花,不是为了颜银,也没用什么心,却另有用途。


    画酒记得,上一世在神界,有位医仙前辈,一直暗中保护她。


    她被人陷害,中毒瞎眼,也是医仙前辈,出手医治。


    可惜的是,这位医仙,从不露面。


    医仙仁慈,曾将世间最后一株悯生花给画酒,却被珈泽误以为,是画酒偷了青瑶的救命草药,因此震怒,大发雷霆。


    画酒没见过医仙前辈,也不知道他是谁,面对珈泽的诘问,自然答不上来。


    后来,那个前辈再没出现过,或许死在了苍野。


    想到这里,画酒眸光黯淡片刻,不过很快重新振作。


    这一次,她要找到他,救下他,不再重蹈覆辙。


    藏经阁窗边,画酒放下经书,双手平放,支起脑袋。


    她趴在桌案上,满眼期待,看着神花。


    眼前的芙染神花,就是她寻找前辈的契机。


    想到这里,少女唇畔漾出浅浅笑意。


    她要找恩人啊。


    那温馨一幕,落入窗下,少年恹恹的眼中。


    宴北辰领完鞭刑,穿好外袍。


    路过藏经阁时,他仰头看了一眼,少女满心专注,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


    看上去,她很喜欢这盆花啊。


    确定这点后,少年不明意味地勾起唇,笑中带狠,提剑离去。


    第64章  064


    十日经书抄完, 画酒去司正殿交差。


    佩刀神侍引她到殿外,不肯再进。


    画酒只好独自入内殿,将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堆好, 放在书案上。


    想了想,又压了块镇纸,才放心离开。


    身后有人叫住她,声音清清泠泠:“画酒。”


    画酒顿住脚步。


    回头一看, 博山炉燃着袅袅香雾,将立于窗边的修长人影, 遮掩得隐隐绰绰。


    珈泽侧过半张脸看来,隔着如屏风的白雾,辨不清神情。


    画酒低下头,将手背在身后搅弄,很不自在:“珈泽哥哥。”


    她刚才真没注意到他。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 珈泽不会在此处,该去应付他那八个剑术师长才对。


    画酒低头思忖, 珈泽已经穿透白雾屏风, 走到她面前。


    他微敛眸,看了一眼少女足踝,语气没什么起伏:“下月外祖母寿辰, 没忘记吧?”


    闻言,画酒失神片刻。


    按照惯例,每过百年, 颜银都要带着他们, 回云州为外祖母贺寿。


    在逍遥墟待了两百年,一时半会, 画酒还真没想起这回事。


    不过现在想到,也不迟。


    画酒点头:“我会回去的。”


    云州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情于理,确实都该回去看看。


    离开司正殿,画酒往课室走,途径白玉桥。


    桥上风景极好,远处仙雾缥缈,祥云聚散,隐有鹤鸣。


    正是午休,周围没什么人。


    画酒站上桥头,手臂倚在桥柱上,看着远处,轻声叹气。


    回到云州,不可避免要见熟人。


    遇见云渡,该喊父亲,还是堂叔?


    还有她那个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上一世,颜银给珈泽挑选储妃时,就急不可耐,想把画酒也嫁出去,中意的对象,就是云州小世子。


    但旁人问起青瑶,颜银就会说:“阿瑶还小,不着急。”


    画酒不服气。


    她明明和青瑶一样大,青瑶不急,那她也不急,于是拒绝,惹得颜银和珈泽都不快。


    感情方面,画酒总是迟钝。


    很多事情,要等经年后的某一天,才会突然开窍。


    多活一世的她终于明白,因为她挡了他们三人的路,所以颜银迫切想把她嫁出去。


    她占了青瑶本该有的地位,多待一天,就多威胁青瑶一天。


    再者,有画酒在,星沉言再纵容颜银,也绝不可能越过亲生女儿,将实权放给青瑶。


    ——这才是他们恐惧她的根本原因。


    权力人人向往,前提是得有命在。


    画酒知道,再重活几次,她都不可能斗过颜银三人。


    在权力和性命之间选择,画酒更愿意保命,为此不惜远离他们两百年,降低被他们视为对手的可能性。


    唉。


    其实,要是没出颜楚的意外,画酒愿意一生留在云州。


    虽然云州很小,灵力稀薄,但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有时候画酒想,竟然上天仁慈,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为什么不让她回到最初起点纠正呢?


    现在尴尬的情况是,青瑶看不上云州帝姬的名头,不愿意回去。


    而画酒是没得选,云州回不去,星州容不下她,都视她为眼中钉。


    简直要把她的蘑菇伞都愁坏了。


    画酒正靠在桥上忧愁,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神宫那边围着一堆人,推搡争吵,很是煞风景。


    一声巨响,一团白影从人堆里飞出来。


    定睛一看,是位少年。


    他被人一脚踹出来,顺着神宫前的台阶,往下接连滚了十几级,扑通一声,摔进卞水河。


    画酒回过神,向桥下看去。


    卞水河几乎横穿整个神界,流经幻思宫的区域,又清又浅。


    少年摔下去后,很快站起身,水滴顺着他的发丝衣角往下流淌。


    河水中,少年容貌极好,哪怕一身素衣,也难掩艳色,像株灼灼妖异的红莲,勾人魂魄。


    画酒站在高处,很轻易就看清他眼底的愤怒。


    等众人围拢后,那抹隐忍的愤怒,悠悠归于平静。


    “宴师弟,没事吧?”


    有人看不下去,想拉他上来。


    少年却沉默拒绝,选择从另一边,涉水上岸。


    人群里,有小姑娘出声,厉声指责罪魁祸首:“赤楼,你简直太过分了!”


    画酒顺势看过去,那小姑娘是云州郡主,而被指责的男子,身着朱衣常服,嚣张跋扈,看上去有点眼熟。


    赤楼?


    想起来了,是总喜欢跟在赤姜身后的小跟班。


    画酒刚回来,还不知道,自雪域出来后,赤州形影不离的两人组,逐渐疏远。


    有人出于好奇,嬉皮笑脸,凑上跟前去问赤姜,怎么不带赤楼一起玩了?


    赤姜不耐烦,皱着眉,一巴掌将人推开:“去去去!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就算决裂,赤姜也没在背后,说过赤楼半句坏话。


    后来,赤楼的爹得到赤州天君赏识,步步高升,连带赤楼也开始膨胀,目中无人,私下拉帮结派,欺凌弱小。


    这一次,他挑中宴北辰立威,当众将人踹下卞水河,还得意洋洋,不知收敛。


    朱衣赤楼越出人群,隔岸讥讽奚落,朗声笑道:“别以为在仙门会剑拿个第一,有多了不起。告诉你,那只是你见我的门槛,连苍生术都学不会的废物,趁早滚回你的破宗门吧。”


    “噢不对。”


    赤楼佯装懊恼,“瞧我这记性,你不过灵境宗养的一条狗,现在灵境宗都没了,你回哪里去啊?”


    这话就相当恶毒了。


    其实宴北辰刚来没多久,根本惹不到赤楼头上。


    事情就坏在,少年相貌出挑,平时少言不张扬,幻思宫不少小姑娘,都喜欢围着逗他,把这当成一件有趣的事。


    今日又是一个。


    “宴师弟,朱雀桥那边有神灯会,去看吗?”


    阴影挡在宴北辰面前,他头都懒得抬,根本没留意是谁。


    只知道后背鞭伤,痛得他想杀人。


    不过他现在可是好人,好人怎么可以乱杀人呢?


    被人邀请,就算不想去,也只能隐忍不发,摇头微笑,礼貌拒绝。


    宴北辰是这样告诫自己,弱小时,沉默是金。


    事实上,他厌烦所有会呼吸的东西,根本不想理任何人,更是烦透这群整天围着他的人。


    没有事做吗?


    实在闲得发慌,麻烦站一边去,别挡着他的光。


    少年的嫌弃厌烦,落在旁人眼中,成了腼腆害羞。


    那群喜欢围着宴北辰的人,也包括不久前,刚拒绝赤楼邀请的云州郡主。


    云州郡主生得貌美,凛若冰霜。


    她在赤楼面前有多冷淡,在这个新来的弟子面前,就有多热情。


    赤楼将一切收于眼底,嫉妒得要发疯。


    那些殿下世子压他一头,也就算了。


    一个破宗门来的废物,也配踩到他头上?


    赤楼憋着怒火,一直没找到发泄的由头,直到今日——


    “怎么,还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废物吗?连入门术法都学不会,趁早滚回下界吧。”


    赤楼不可自抑,以掌撑住额头,大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苍生术神界最基础的灵术,掌生命之灵,可令万物复苏。


    大家也没想到,各方面都惊才绝艳的小师弟,竟然是个灵术废材!


    听到这里,画酒却奇怪。


    她知道宴北辰灵术修得极好,万军阵前,都能单手弄死神族的小将领。


    灵术修得好,却学不会最简单的苍生术……


    唯一的可能是,修习苍生术,需要心中有爱。


    而邪魔自私自利,根本不可能学会。


    画酒摇摇头,为赤楼默哀。


    她知道赤楼要倒霉了,但懒得提醒。


    这种以欺凌他人为乐的人,怎样都是活该。


    宴北辰站在青草岸上,被赤楼奚落后,默默忍受,没有反驳。


    他浑身都湿透了,背上伤口沾水开裂,渗出血迹。


    手臂裂口刚结痂,风一吹,又密密麻麻地痛。


    谁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岸边白衣少年忽然抬起眼,看向桥上的画酒。


    那眼神哀戚,如同流落街边、无家可归的小狗。


    *


    这几日,宴北辰终于想到拿回往生骨的办法——那就是,让画酒喜欢上他,自愿还给他。


    鉴于两人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他坐在水亭中,苦思冥想。


    两百年前,宴北辰就知道,画酒遇到无依无靠的侍女,都会帮助她拜入逍遥墟,有自保之力。


    路边捡到只骨折小兽,也会帮它治好伤,再放归森林。


    为了谋夺九琉神心,宴北辰准备了两百年。


    可惜功亏一篑,还把往生骨赔进去了。


    不过好在,不是全无收获,起码他知道,星州小帝姬最是体恤弱小。


    宴北辰悟了,她喜欢可怜的东西。


    为了拿回往生骨,他决定投其所好。


    亭台水榭中,四面来风。


    少年独坐其间,自以为掌握画酒的弱点,将手中白瓷的杯子倒扣,困住那只迷路的蚂蚁。


    蚂蚁?


    宴北辰垂下眼。


    真是可怜呐。


    神宫竟也允许,有这样卑微的生命存在,真稀奇。


    被欺负,就能得到怜悯?


    换言之,受伤,就可以得到她的安慰?


    好的,从现在起,他就是整个神宫最可怜的人。


    赤楼欺负他,他故意不反抗。


    所以,快来可怜可怜他吧。


    最好爱上他。


    回想完前尘,宴北辰站在河畔,自觉大功告成,抬起手背,擦去唇边血迹,把可怜演得入木三分。


    他已经演完可怜,现在轮到她喜欢他了。


    宴北辰并不明白,喜欢不是死板的公式,按部就班做完铺垫,就能自动得到想要的结果。


    所以,当桥头少女朝他弯唇一笑时,他愣在原地。


    奇怪,她怎么还不上当?


    *


    画酒算是看出来了,宴北辰这人,又在故意装可怜。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心底生出奇异的想法。


    画酒语气轻快,故意气他:“小师弟,这么废物啊?”


    幻思宫不看年龄,依照入门先后顺序,哪怕她比他小,也可以这么喊。


    她才不会可怜他。


    他爱装就装,反正受伤流血的不是她,她乐意看戏。


    听完嘲讽,宴北辰不动了,只剩微风吹动身上湿润的衣角。


    画酒的话,不啻于冰水当头泼下,给他冻成冰雕了。


    都说星州小帝姬善良,最爱帮助弱小,这个定律到他身上,怎么就失效了?


    还是说,她宁愿帮助一条狗,也不愿意搭理他。


    宴北辰不解。


    旁边赤楼听见画酒的话,笑得前俯后仰。


    宴北辰也不觉得丢脸,反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小帝姬教训得是。”


    眼见装可怜没用,宴北辰懒得再表演苦肉计,用除水诀烘干衣服,不想再待下去。


    转头背过众人,少年脸上笑意迅速冷却,狠狠摩挲指腹,企图压下暴虐。


    看起来,赤楼那个废物,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就不白挨那一脚了。


    宴北辰心生烦躁。


    明明最开始,就是画酒踩碎他的指骨。


    她无缘无故的恨意,真令人厌烦。


    身后,那些人登上白玉桥,朝画酒热情迎过去。


    锦羽先跑上去:“画酒,你终于回来啦!逍遥墟好玩吗?”


    其余人见状,也赶紧上前。


    小神族就是这样,记性不好,幼崽时期,喜欢搞小团体。


    等长大些,就喜欢围着漂亮的人转悠。


    画酒被包围在人群中,应对自如。


    少年还未走远,远远回过头,第一次看见她被众人环绕。


    宴北辰心想,这些人真够无聊,扭头就走了。


    第65章  065


    眼见装可怜没用, 宴北辰决定实施第二个计划。


    书上说,制造契机,送姑娘喜欢的礼物, 她会对自己心生好感。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画酒顺手将芙染花放在窗台。


    一个不留神,花盆“砰”的一声, 掉到地上。


    画酒连忙低头去看。


    芙染花最是娇弱,白瓷盆碎开, 花苞茎叶在她眼中变得透明,散入风中。


    “对不起小帝姬,弄坏了你的花,以后赔给你。”


    头顶传来局促不安的声音,不用抬头,画酒也知道是谁。


    画酒扬眸怒道:“宴北辰, 我不管你搞什么鬼,以后离我远一点!”


    一着急, 连师弟也不喊了。


    虽然她知道, 这花就算现在不碎,多半也会像上辈子一样,也会被青瑶“无意”采走碾碎。


    但画酒还是生气。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没空陪宴北辰玩无聊的把戏。


    惹不起,她躲得起。


    画酒决定,以后离这疯子远点。


    她的猜想完全没错, 眼前愧疚的少年, 就是故意的。


    宴北辰知道,神族最喜欢种这花送给心上人。


    辛苦种花送给别人?那有什么意思。


    他周密的计划是这样的, 先弄坏画酒的花,再补偿她,这样他就是特别的人。


    计划死在第一步。


    画酒捡起花盆碎片,当众把他砸了出去。


    *


    宴北辰被画酒赶走后,终于消停了。


    他当然没闲着。


    这几日,月冰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一个姑娘身上。


    “师兄,你看什么呢?”月冰凑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宴北辰懒得回答,起身离开,留下月冰独自在窗口张望。


    仿佛发现惊天大秘密,月冰赶紧拉过来一位同门,激动指着远处的姑娘,问她是谁。


    同门莫名其妙:“那是洛锦安啊,锦羽的堂妹。”


    得到答复,月冰心里小鹿乱撞。


    果然,师兄有暗恋的姑娘了!


    机智如她,完全猜错了。


    宴北辰的洞悉力一向很强,这些天,他留意到一个人,洛锦安,行动鬼鬼祟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他还发现,锦安是少数不喜欢画酒的人之一。


    这下更感兴趣了。


    *


    洛州两位郡主,虽说是堂姐妹,关系却不大好。


    她们的爹就是政敌,所以两人从小到大,都是竞争关系。


    出生先后要比,吟诗作画要比,灵术剑法,通通要比。


    锦安的动向被宴北辰盯住。


    锦羽却坐在玉石搭建的莲台上,晃荡双足,银铃作响。


    画酒坐在锦羽旁边。


    锦羽满不在乎:“她不高兴最好啦。”


    轻哼一声,“锦安最小气,最好气死她。”


    她也不瞒画酒,直言洛州想与星州联姻,心仪对象是七百岁的珈泽。


    虽然还没成年,但可以先定亲。


    锦羽像只欢快的百灵鸟:“我管她喜欢谁呢。珈泽殿下芝兰玉树,想争,那就各凭本事。”


    她撑住下巴看向画酒,“况且,我爹也很满意珈泽殿下,当然不能让给锦安。”


    画酒讷讷问:“可是,你喜欢他吗?”


    “喜欢?”锦羽哭笑不得,“那种东西,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画酒疑惑了。


    锦羽神色古怪,凑近画酒:“其实,洛州不是没有帝姬。”


    “算了。”大概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皱眉岔开话题,换了个例子,“你知道赤姜的姑姑吧?嫁去魔界,赤州气得和她断绝关系,够离经叛道了吧?”


    锦羽也不在意画酒的回答,收回视线,看向远方。


    千树花放,层云尽染。


    锦羽漫不经心道:“为了一个男人,舍弃血脉相连的亲族,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是愚蠢。”


    听她说出这番沉重的话,画酒讶然。


    转念又想起赤莲最后的下场,摸摸鼻子,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两人坐了一会,谈天说地,最后画酒跳下莲台,仰头说:“我外祖母明日寿辰,我得回云州了。”


    锦羽弯起眼睛,笑眯眯朝画酒挥手告别:“祝你顺利哦。”


    等画酒走远,锦羽开始苦恼。


    由于上次恶鬼天坑的意外,鬼气外泄,幻思宫担心有隐患,很快组织第二次清理。


    锦羽也不想往那鬼地方凑。


    但她上次就没去,这次找不到正当理由告假,只能认命提上小剑出发。


    途中,锦羽遇到一堆同样没精打采的小神族,像一个个晒蔫的青瓜。


    见此情景,锦羽的郁闷情绪好多了。


    发现熟人赤姜,她偷偷靠近,趁他不注意拍他肩头,把他吓得跟只猫似的蹦起来。


    成功吓到人,锦羽笑得直不起腰:“赤姜,你胆子还是那么小啊,一点不见涨。”


    赤姜愤然,小脸通红。


    锦羽见状不对,赶紧溜了,赤姜在她后面追着打。


    一时间,气氛欢快不少。


    队伍末尾处,跟班拿了片叶子给赤楼扇风,谄媚讨好。


    赤楼看着前方嬉戏的两人,眉眼阴沉,抱怨咒骂两句。


    *


    画酒跟着颜银他们,一行四人,乘着奔月仙鹤来到云州颜府时,天还没黑透。


    侍从看见颜银,热情迎上去:“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明日才是寿辰,今日颜府还不算太热闹,却也有不少近客到访。


    没功夫顾上所有人的时候,画酒就容易被忽略掉。


    外祖母先象征性拉过画酒的手,慈爱打量一番,忽然拿出绢布拭泪,说想起了可怜的颜楚。


    这种时候,肯定不能让老人家伤心。


    颜银难得好脸色,温和对画酒说:“好孩子,你先去外面待一会,我们劝劝你外祖母。”


    画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支走了。


    她走到门外,回头看见,颜银和青瑶围着外祖母开解。


    珈泽站在一旁,眉峰微蹙,正往外面看来,撞上画酒的视线。


    画酒赶紧离开了。


    剩下的时间,当然是他们一家人寒暄。


    画酒没地方可去,随意漫步,来到偏僻的卞水河畔。


    天已经黑了,星星都冒出夜幕。


    这条河遍植芙蕖,一入夏,香气盈天。


    河畔系着一叶小舟,它安静停靠在那里,等了她几百年岁月。


    看见它,画酒心中涌上很多温暖的记忆。


    珈泽曾经带着她来这里,泛舟游湖,拨开荷叶莲花,笑着躺下,给天上每颗星星取名字。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画酒坐在岸边,更多陈旧的记忆,被从积灰的角落里翻出来。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忽视她,她独自跑出来,在玉梨木的小船上,坐了半宿。


    那一夜的星星很亮,和今晚的一样。


    重回故地,画酒很是感慨。


    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努力,生来就能拥有的。


    否则,它将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画酒本以为,她早就过了幼稚年纪,原来,还是很在意啊。


    承认吧,她就是心有不甘。


    不甘心也没办法啊。


    画酒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心中冒出个奇怪的问题。


    颜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她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满片星空下,混着清新的荷叶香气,画酒渐渐睡过去。


    察觉画酒睡着,扒在她裙摆那枚符纸,悄悄爬下来,变成小人形状,和她并排躺着。


    透过符纸小人的眼,宴北辰看见万里之遥的云州星空。


    这张追踪符,是画酒离开幻思宫前,他偷偷找机会放的。


    宴北辰的想法很简单,往生骨还没拿回来,万一她跑到外面,出事了怎么办,谁还他往生骨?


    符纸小人不想看星星,它偏过头,监督身旁少女熟睡的眉眼。


    *


    “诶,那不是画酒表妹吗!”


    天微微亮,人还没过来,画酒先听见声音了。


    云段扔下小厮跑过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一撩衣袍,自来熟坐在画酒旁边,抬头张望。


    他以为画酒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番搜寻,除了白茫茫的天,什么也没发现。


    他疑惑转头:“表妹,你躺这里,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画酒站起身,说没看什么。


    云段当然不信,缠着她问个不停。


    画酒无奈。


    现在寿宴还没开始,她就领着云段,到河中间的小木亭坐下,转移他的注意力。


    云段叽叽喳喳,像只清晨的小麻雀,说个不停。


    画酒听得头大,又觉得打断别人说话不礼貌。


    终于,在她崩溃前,小厮来救她了。


    小厮手忙脚乱,朝云段跑来:“世子,不好啦,妖兽又造反啦!”


    云段不甚在意摆摆手:“没事没事,法阵很牢固的,它们跑不出来。”


    画酒却集中精神,坐得更直。


    眼前是云州小世子,也就是她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云段为人不拘小节,喜欢追求刺激,豢养稀奇古怪的危险妖兽。


    画酒记起来,他未来就是喝酒误事,被妖气蛊惑,误放穷奇逃往下界,惹了大祸,被家族流放。


    想到这里,画酒唏嘘不已。


    出于好心,她忍不住提醒:“小世子,妖兽凶狠,还是应多注意。如果一时不察,令妖兽逃跑,流窜下界,恐会生出大祸。”


    念及旧交情,她劝云段小心。


    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不是画酒能掌控的了。


    云段嬉皮笑脸,显然没把劝诫放在心上。


    不过他佯装惊讶,缠着画酒,向她讨要吉利的东西护身。


    画酒无奈,随手给他画了个醒神符,被他如珠似宝地捧走。


    云段整天没个正形,像个幼稚鬼。


    画酒摇摇头,也不管他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画酒来到大殿,客人们正依次落座。


    青瑶热情朝她招手,示意她快过去。


    青瑶旁边的位置,本来就是她的。


    画酒也不推让,刚落座,外面热闹起来,是天君云渡到了。


    无数客人寒暄上去,把云渡都围得看不见人了。


    画酒悄悄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连喜欢热闹的青瑶也不说话了。


    珈泽和颜银不知道去了哪里。


    总之,殿内两姐妹难得有默契,同时安静下去。


    云渡被众人迎上主位落座。


    说起来,颜家确实有面子,每次颜老夫人祝寿,无论再忙,云渡总会捧场。


    要知道,同为女婿的星沉言,就从没踏足过。


    更奇怪的是,颜楚与云渡不睦,几乎闹得人尽皆知。


    颜楚生前,他给颜家面子。


    颜楚死后,他竟然还给颜家面子。


    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画酒摩挲着白瓷杯,忍不住想,到底是为什么?


    忽然,她停下手中动作,终于解开,昨晚始终想不通的答案。


    画酒想起来了。


    颜银讨厌她,并不是从她回星州开始,还要更早一百年才对。


    那一次,也是颜老夫人贺寿,如出一辙的热闹场景。


    颜楚有要事,却迟迟找不到云渡,火气上头时,小画酒举着荷花往屋里跑,被她逮住。


    颜楚眉眼不善,让小画酒去找云渡。


    “找爹爹?”


    小画酒没多想,她刚看见云渡走进后山庭院,便放下荷花,跑去寻人。


    后山庭院没人。


    小画酒准备往里走,却看见小青瑶慌慌张张,从假山跑出来。


    她撞见小画酒,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慌乱捂住她的嘴,半哄半拖,将人拉走,不许她进去。


    在那之后,颜银每次看见画酒,眼里都是掩藏不住的怨毒。


    就连云渡,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


    那才是画酒倒霉的开始。


    回忆完,她忍不住看向身旁一脸无辜的青瑶。


    所以,青瑶在假山看到了什么?


    或者说,她做了什么?


    第66章  066


    可无论再好奇, 时间过去太久,无从问起。


    朦胧中,画酒想起, 无意间听过的传闻。


    传闻中,颜银和云渡才是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却被星沉言横刀夺爱, 硬生生给拆散了。


    但也有人说,星沉言和颜银的相遇, 充满传奇浪漫色彩。


    那时神族内乱,星州作为神界第一州,首当其冲。


    平叛过程中,老天君老天妃战死,星沉言逃亡至云州,被没落氏族的少女搭救。


    正是颜银。


    等星沉言养好伤, 杀回星州,用百年时间, 坐稳天君之位, 正式向颜家提亲。


    消息刚冒头时,众人都以为,星沉言贪恋美色, 天妃还没娶,就动起纳侧妃的念头。


    对这种行为,神族嗤之以鼻。


    直到三书六礼送往云州颜家, 四州哗然, 怀疑星沉言疯了,竟以天妃之位, 求娶没落氏族之女!


    云州本就是星州友境,下任继承人云渡,更是星沉言的堂弟。


    娶颜银对他来说,毫无助益。


    即便颜银再是貌美,也配不上星州天妃之位。


    众人怀疑,颜银给星沉言下蛊了,让他鬼迷心窍!


    臣子连番劝谏,星沉言力排众议,非要强娶。


    事实很清晰。


    颜银中意的,不是星沉言。


    云渡喜欢的,也不是颜楚。


    可惜命运弄人,大家都没得到想要的。


    想到这里,宴席上,画酒满怀心事,坐立不安。


    青瑶发现她在走神,觉得有趣,拿出姐妹亲和的姿态,举杯要敬她。


    画酒下意识想推辞。


    转念又想,喝醉就有正当理由离席,便象征性浅饮。


    青瑶笑容极具迷惑性,还想凑近,继续套话。画酒胃里直犯恶心,摆摆手:“不行,我头晕,得找地方休息一会。”


    这话不是推辞,画酒真快站不稳了,唤来小侍女,送她回客房。


    昨晚在河岸边的草地,吹了一夜凉风,本来就没睡好。


    现下在外祖母家,没什么好戒备的,躺在柔软小榻上,画酒很快入眠。


    梦里什么也没有,黑得如同初开的混沌,偶尔飘来无序的杂音。


    那些杂音,是悬挂在檐角的风铃。


    花浪一过,风铃轻灵作响,忽然被一只手握住,戛然止声。


    画就醉在梦乡,没有察觉异常。


    握紧那些风铃,不让它们发声后,屋外少年掀开珠帘,不疾不徐走进来。


    他悄无声息靠近,微微俯身,盈袖的松柏气息,停在画酒额心上方。


    他的指尖,只差半寸距离,就是温热肌肤。


    仿佛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困住,少年微顿了顿。


    猛然醒过神,他吓得慌忙后退,如同见到世间,最为可怕的妖魅鬼怪。


    “哥哥?”


    身后传来青瑶的声音。


    珈泽转身,隔着珠帘,只见少女语带狐疑,“你怎么在这里?母亲正找你呢。放心,这里有我照顾画酒,你赶快出去吧。”


    青瑶为他不合时宜的出现,找到合理借口。


    她并没有拆穿他。


    珈泽慌忙离开。


    角落里,符纸小人只有两个墨水点出的眼睛,趴在衾被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恶鬼域,宴北辰站起身,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沾上的血,兀自笑笑。


    真有意思。


    神族果然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有病。


    对着恢复平静的天坑底,宴北辰眼也没抬,轻轻吐字:“她戏弄我,也就算了。”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顺手解决了,一件厌烦的垃圾,“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敢践踏他,都去死。


    说完这句,少年转身离去,原地就只剩下风声,猎猎作响。


    *


    寿辰第二日,颜银三人回到星州。


    思索一番,画酒觉得没有见星沉言的必要,宁愿选择回幻思宫。


    她乘着仙鹤,落在神宫入口。


    入口处,增派大量神侍,引起画酒警觉。


    看见画酒,神侍主动走过来,例行检查:“何时外出,从何归来?”


    估摸事态有些严重,画酒没有隐瞒,一五一十交代。


    神侍说:“见谅,神宫出了事,每个外出的人,都必须询问。”


    画酒表示理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神侍点头,抬手放行。


    锦羽老远就看见她了,一见神侍查完,立马跑过来,将画酒拉走。


    锦羽神情夸张:“画酒,恶鬼域又出事了!”


    “什么事?”画酒皱眉。


    一想到这里,锦羽至今后怕,娓娓叙来:“前日,我们去清理恶鬼域。去的时候,一切正常,结果回来时,赤楼身边的小跟班突然说,和赤楼走散,找不到人了。”


    锦羽神情古怪,“本来我们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了就找啊。结果找了一圈,愣是半点人影没发现。”


    “天快黑了,我们不敢再待下去,只能先回神宫。等到第二天,赤楼还是没有消息。”锦羽心里害怕。


    画酒问:“赤楼?”


    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得罪过宴北辰。


    锦羽点头:“对啊,赤州那边,都派两拨人去了,还是没有下落。”


    她无奈摊手,“大概率凶多吉少。”


    这不是她恶意诅咒,而是经验之谈。


    锦羽觉得,像赤楼这种人,背地坑害朋友,随意欺凌他人,被鬼啃了,也不算奇怪。


    清理恶鬼域,是神族分内职责。


    虽然出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真要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赤州那边,找不到人,也无话可说,不可能找幻思宫麻烦。


    赤楼的爹不甘心。


    近年来,他步步高升,可谓赤州天君身边的大红人。


    得知赤楼曾与宴北辰闹过矛盾,他第一时间就派人,找到宴北辰,盘查行踪。


    查来查去,没有结果。


    二次清剿鬼气那天,宴北辰根本没去。


    赤州无奈,只能放人,陆陆续续离开,就此作罢。


    赤楼的消失,像片羽毛,轻飘飘就过去了,没在任何人心里留下波澜。


    日子恢复平静,一如既往朝前奔逝。


    这几日,灵境宗来的那个少年,或许是被赤州不留情面的怀疑给深深刺痛,弱小心灵受到打击,变得独来独往,行事诡谲。


    众人只觉得他变了,没想过他本来就这样。


    除了月冰,没人敢和少年走太近。


    也有不信邪的,凑上跟前,主动招惹宴北辰。


    虽然少年看上去有点阴郁病态,但清瘦贫瘠,没有掩盖掉他的光华。


    相反,这段时间,宴北辰的灵术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任谁来看,这都是个生得好看、大有可为的少年。


    经过几次交手,周围人吃了亏,只敢在背地里,骂他两句疯子。


    小鬼难缠,阎王难斗,升得越快,看不惯的人自然越多。


    想往上走,没有身份背景作为依托,注定充满坎坷。


    讨厌宴北辰的人,逐渐从赤楼之流,上升到各州小世子、小殿下。


    灵术剑术,实践出真知。


    接下来的日子,宴北辰被各种人连番挑战比试,脸上挂彩,都是常事。


    在幻思宫,比试是正常行为,没人会干涉。


    但这种强度很可怕。


    月冰害怕,再这样下去,宴北辰迟早死在比试台上,劝他收敛锋芒,别再和那些人争。


    宴北辰根本不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受再重的伤,也能爬起来,势必要把所有人打服气。


    月冰看不下去,又无可奈何。


    今日,她终于逮着机会:“师兄,今天花神节,朱雀桥那边很热闹的,好多小神族都去那边,求姻缘很灵的。”


    害怕无法说服宴北辰,她神神秘秘看了眼周围,小声飞快道,“锦安姑娘也去。”


    这谁?


    宴北辰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作势起身,要上比试台,月冰赶紧拉住他:“求姻缘啊,锦安锦安!”


    不是还偷看过人家嘛,这么快就忘了?


    终于,宴北辰顿住脚步,像是被说服了。


    他转过身,放松神色,笑意盈盈问:“好师妹,还有谁去呢?”


    这态度转变太快,月冰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可多了。”


    月冰被他搞迷糊了,掰着指头数,“有悦音师姐、珈泽师兄……锦羽师姐、画酒师姐……”


    她念了好长一串人名,不知什么内容,把宴北辰刺激到了。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留恋。


    “诶诶诶!师兄你别急,等等我啊。”


    等月冰抬头,人影都快看不见了,连忙追上去。


    第67章  067


    宴北辰抵达云顶穹宫时, 月冰已经不见踪影。


    面前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的盛世景象。


    朱木金纹的雀桥,横越澈蓝卞水河。


    桥头植着翠绿生命树, 树干粗壮,足需七八人合抱,繁茂盎然。


    宴北辰好奇打量一眼。


    生命树上,每根枝条都悬着红色系带, 写着向神明的请愿。


    世人求神,原来神也求神。


    周围人成双入对, 唯独宴北辰,他一个人站在空地,微扬下巴,顺着生命树赤红的尾摆,向上看去,最终锁定, 站在朱雀桥上的少女。


    少女一袭蓝裙,轻挽披帛, 背景是整副云宫窗扇, 祥云瑞鸟。


    他发现画酒,画酒自然也看见他。


    画酒眼底愕然。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少年清瘦, 脸上青青紫紫,目光恹恹,没有半点伪装的和善之意。


    看上去, 他装不下去, 懒得装了。


    画酒有些气愤。


    上次见面,他故意打碎她花的事, 还没算账。


    这段时间,听说宴北辰总和别人比试,弄得浑身是伤。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但画酒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


    算了,宴北辰的事与她无关。


    比起思忖疯子的想法,画酒更担心云州传来的消息。


    就在昨日,画酒接到消息,说云段已经失踪好长一段时间,问她有没有他的消息。


    画酒哪里知道他的下落。


    上次见云段,还是在颜府湖上的小木亭,距今已经大半月。


    当时,云段还厚脸皮,顺手要走她一张醒神符。


    说不上为什么,画酒心里隐约不安,愁眉不展。


    锦羽就是见她心神不宁,才特意提议,约她来云顶穹宫,看花神节。


    “快看那边!”


    锦羽扑在桥栏上,满脸欣喜,指着远处升腾的万盏花灯。


    “真漂亮。”


    画酒收回注意力,随口回应,懒得再搭理宴北辰。


    见少女挪开视线,宴北辰也不动,就站在朱雀桥下。


    风一吹,生命树系着的无数红带扬动,如同火焰翕张,一路向上燃烧。


    生命树苍翠,许愿带飘扬。


    宴北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交错着刀伤裂痕,沾满鲜血。


    他回想起刚才的场景。


    桥上的蓝裳仙子,漠然扫视过下方渺小的生命,那些此生,都无缘落入她眼中的尘埃们。


    而他,不过渺小尘埃中,毫不起眼的一粒。


    他好像一点也配不上她。


    宴北辰心底说不出的烦躁,握紧曾被她踩碎指骨的手,猛然惊觉,两人差距如同天堑,连她因厌恶而踩碎他的指骨,都能说成恩赐。


    恩赐?


    完了,他脑子好像也坏了。


    宴北辰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明明就是厌恶她的目下无尘,厌恶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的冷漠。


    他最讨厌高高在上的目光。


    成功说服自己,宴北辰恢复镇定,散漫盯着画酒,顺带用余光寻找锦安的踪迹。


    这次,他是来看好戏的。


    *


    看完花灯,人群往梨木台涌动,观看妖兽表演,那里是绝佳场地。


    锦羽拉着画酒下桥,跑到梨木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小妖兽憨态可掬,面朝人群,作揖卖萌,逗得锦羽眉开眼笑。


    宴北辰悄无声息出现,站在两人身后。


    他垂着眼,看向画酒。


    画酒被锦羽的快乐感染,根本没发现他,弯起眉眼,眸子亮晶晶的。


    不远处,银袍少年看见这一幕。


    珈泽注意到,站在画酒身后的弟子,竟然是宴北辰,顿生反感。


    虽然只和那位新弟子,见过两三面,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心术不正。


    珈泽想上前提醒画酒,离宴北辰远点,却被青瑶拉住:“哥哥,你去哪里?说好今日陪我的。”


    青裙少女投来疑惑目光,珈泽只好作罢,淡声说:“不去哪里。”


    青瑶笑容天真:“我就知道,哥哥说话算话!”


    人群中心,小妖兽垂着长耳,爪子抛动六只彩球,在空中连成细长的圈,朝梨木台移过去。


    热闹中,没人发现小妖兽动作的僵硬怪异感。


    宴北辰眼神一斜,扫向锦羽左后方,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


    正是锦安。


    她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要是凝神细观,可以看见,锦安十指无数银线,全部穿过人群间隙,连接在抛彩球的小妖兽身上。


    在众人喝彩声中,小妖兽越靠越近。


    好戏上演了。


    宴北辰扬起笑意,正视前方。


    洛州的傀儡术,确实有意思。


    毛茸茸的妖兽靠近,大家并不排斥,反生亲近之意。


    正在这时,锦羽毫无防备,被人从后面猛推一把,身体重量压向画酒,将她挤了出去。


    拥挤时,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常见。


    然而下一刻,欢声笑语中,谁也没料到,小妖兽会突然暴躁,瞬间化作人形,眼神不带活气。


    它手持利刃劈来,目标极其明确,直指被推出去的画酒。


    霎时间,众人呼吸声都安静了。


    画酒更是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一根看不见的细银丝,将她缚住,猛然收紧,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祭出神武刀反击。


    画酒只能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看着寒刃逼近。


    暗处的锦安,冷笑窥视这一切。


    她和锦羽在争星州储妃之位,看锦羽和画酒走得近,下意识认为,锦羽是想拉拢画酒,好替她在星州争取。


    锦羽讨好画酒,那她自然要选青瑶。


    算上新仇旧怨,锦安利用傀儡术,控制妖兽化形,将淬炼离魂草的毒刀,劈向画酒。


    只要中招,没有解药,画酒必死无疑。


    锦安丝毫不担心败露。


    毕竟,在众人面前,把画酒推出去挡刀的人,是锦羽。


    她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到锦羽头上,一箭双雕。


    眼看妖兽逼近,画酒已经不具备反抗的空间,锦安这才撤回银线,销毁证据。


    她知道,画酒死定了,而锦羽那个贱人,也会跟着倒霉。


    锦安无比快意,这时,一道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冲了出去。


    珈泽顿住脚步。


    那个他反感的少年,先他一步冲上去,抱住画酒。


    诧异的不止珈泽一人,连宴北辰也没想到,自己会冲出去。


    虽说他早就注意到,锦安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但宴北辰没想管,发现锦安动手推锦羽时,甚至错身站远些,免得惹上嫌疑。


    就在上一刻,他还弯起唇,戏谑看着人群外的画酒。


    他本来就是来看戏的,不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一切恍如梦魇,直到刺骨的冷痛袭来,宴北辰才回过神。


    一切都太突然,更像是被内心突涌的冲动支配,越过他的理智,促使他上前,紧紧抱住她,将人掉了个个儿,正面替她接下那一刀。


    宴北辰毫无准备,只能采用最原始、最愚蠢的办法,以血肉之躯,接下那满含杀意的迅疾一刀。


    刀刃劈在他左眉上。


    霎时间,血涌如注。


    断眉的瞬间,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风中繁花,纷至沓来。


    幻象中,世间无数灵汇来,聚成含笑的少女。


    她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朝他奔来,扑进他怀里,然后扬起笑脸,认真望着他,眼睛盛满星辰。


    她问:“宴北辰,你喜不喜欢我?”


    宴北辰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不敢想象,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睛里,竟然会只看向他一个人。


    原来他在她眼里,那样美好,值得她捧出全部的爱。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啊。


    幻象中,少女的赤忱,让他做了一场梦。


    真的假的,并不重要。


    也许,是在梦中活了一世。


    伴随痛意而来的,是早已死去的邪魔,无处安放的滂沱爱意。


    宴北辰眼前死寂的世界,终于变得鲜活。


    他想通刚才奇怪的问题。


    原来那不是厌烦。


    轻挽在少女臂间的披帛,缱绻丝绦,葳蕤生香,隔着一刀的距离,缠绕在他心上,裹挟住他。


    他爱上怀里纯洁无瑕的少女。


    宴北辰认命低下头,紧紧抱住她,仿佛拥住比性命还珍贵的宝物,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愿意用身躯,为她抵挡所有肮脏,魑魅魍魉。


    天旋地转间,画酒手腕内侧,黑色印记发烫,灼痛感难以忽略。


    她睁大双眸,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臂。


    少年看上去清瘦,却十分有力。


    于是那一刀,不偏不倚,劈到他眉间,差一点就划到眼睛上。


    鲜血流了宴北辰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可怖。


    但他俯下身,按住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让她无法看到血腥的一幕。


    “宴北辰?”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空中白光汇聚,凝成纯黑的丧钉。


    少年一声闷哼,伴随刺骨的痛,第二枚丧钉嵌入他的右耳。


    “画酒!”


    远处珈泽看见这一幕,忘记理智,甩开青瑶的手,朝这边跑来。


    画酒来不及思考,只听见周围爆出怒喝:“抓住它!”


    众人回过神,要捉拿小妖兽。


    未等靠近,小妖兽便吐出大口黑血,手臂软软垂下去,中毒身亡。


    妖兽被提前喂了毒,死无对证。


    嘈杂间,宴北辰膝下一软,半跪下去。


    直到视线开始模糊,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刀上有剧毒。


    即便这样,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死死拽住少女的袖。


    别走。


    不要走。


    他觉得她又要离开了,只好乞求,求她不要离开。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掌心颤抖,直到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第68章  068


    混乱的玉梨台, 少年仰面倒在地上。


    珈泽上前,握住受惊少女的肩,声线颤抖:“有没有哪里受伤?”


    画酒根本没察觉珈泽的异常, 轻轻摇头,看向昏过去的少年。


    她不知道,宴北辰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难道又是他自导自演的好戏?


    画酒思绪很乱,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珈泽在看她, 她在看宴北辰。


    青瑶发现这有趣一幕,没有靠近他们, 站在远处,冷笑连连,消失在人群。


    妖兽伤人太过惊悚,锦羽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找人时,角落早就空荡荡。


    锦羽撑起身, 朝画酒跑过去,抓起她的手, 满眼担忧, 询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画酒心不在焉,依旧摇头。


    得到否定答复,锦羽肩头放松下去, 解释道:“抱歉画酒,不管你信不信,刚才确实有人, 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话听上去很苍白, 锦羽没指望画酒能信。


    在她愧疚的目光中,画酒认真看向她:“我相信你。刚才我被推出去时, 有道无形力量缚住我,存心想置我于死地。如果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愚蠢到,当着众人的面推我?”她对恶意太敏感,思考问题很有条理。


    锦羽怔愣住,再也讲不出一个多余的字。


    准备的长篇大论,全都默默死在脑子里。


    只能说,被人坚定相信的感觉,真的很好。


    画酒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锦羽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像树袋熊一样搂住她。


    巡逻神侍出现,控制场面。画酒默默垂眼,再度看向受伤少年,他已经被人扶起,垂着脑袋。


    画酒不知真相如何。


    但目前为止,宴北辰救她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画酒恩怨分明,不会以最恶劣的角度揣测他,趁人之危。


    赤姜围过来看热闹,被锦羽叫住:“小殿下,帮个忙,把这位救人的弟子,带到天医堂。我和画酒现在还不能离开,得留下来陪珈泽殿下,处理这里的事。”


    求人的态度很到位,锦羽可怜巴巴看着他。


    赤姜胸前好像忽然被贴了朵大红花,浩气凛然:“你们放心,我一定把人安全送到!”


    *


    天医堂。


    雪白神殿流连着草木清香,医师擦净少年脸上的血,简单检查一番,直言:“没救了,拖走吧。”


    挨一刀,人就没了!


    赤姜眼睛都瞪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恳求医师,再仔细检查一下。


    医师头也不回,摆摆手:“哎呀,你这弟子怎么回事?说了别拉拉扯扯。不是我不帮,他中的是离魂草的毒,听天由命吧。”


    医师见惯生生死死,早就明白,多余的同情心没用,根本救不了人。


    言尽于此,赤姜只能松手,放医师离开。


    看着榻上不醒的少年,赤姜认出,这是上次恶鬼天坑见义勇为的人!


    可恶,更感动了。


    不行,绝不能让他白死!


    赤姜伏在桌案上,下定决心,准备将宴北辰舍己为人的优秀事迹,编辑成册,当做悼文,烧在他碑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赤姜肚子里,根本没有几两墨水,悼文写得他抓耳挠腮,在那趴了半天,墨水都风干,拢共憋出两行。


    在他绞尽脑汁,熬第三行时,宴北辰醒了。


    在赤姜大受震撼的目光下,宴北辰起身坐了半晌,除了神情阴郁,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


    更震撼的是,刚才被医师预言命不久矣的人,此刻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赤姜赶紧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下他,悲痛道:“这位师弟,你不能走!”


    赤姜考虑得周全。


    万一这是回光返照,放他走出这个门,悄悄死哪里了,都没处收尸。


    宴北辰抬起疑惑的目光,似乎在问“你哪位”。


    他早把赤姜忘干净了。


    “让开。”宴北辰心情不太好。


    正义使者赤姜挺起胸膛,表示要过去,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宴北辰彻底无语。


    他缓和语气重复:“我没事,让开。”对待较真的傻子,不能来硬的。


    此话并非虚言。


    宴北辰刚才坐在那里,运转灵力,探查周身,发现确实没事了。


    赤姜才不相信他。


    病人都喜欢逞强,说自己没事,实际上,他们虚弱得快死了。


    赤姜不放人,坚持把医师叫过来,按下给宴北辰检查。


    医师过来时,眼睛都瞪直了。


    活这么大一把年纪,医师也是第一次见,中了离魂草的毒,流这么多血,不仅没死,还能在当天,下地活蹦乱跳的。


    “不应该呀。”


    医师捋着白胡须,自言自语。


    神迹只能归结于,少年生命力顽强,连离魂草都奈何不了他。


    宴北辰不耐烦,只想离开。


    医师回过神:“拦住他,不许他走!”


    面对有希望活下去的伤者,医师一改随意,变得格外谨慎。


    赤姜执行力惊人,立马挡住人,义正辞严:“我答应了锦羽和画酒,除非医师说你能离开,否则你不能走!”


    宴北辰古怪打量他一眼,宛如在看神经病。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真的留下来,让医师检查。


    等他查完,宴北辰挑眉问:“这下可以走了?”


    得到肯定答复,少年大步离开。


    神殿内,医师和赤姜两人,头靠着头,看着他矫健的步伐,目瞪口呆,像两只惊讶鹌鹑。


    *


    云顶穹宫。


    行凶的妖兽死了,偷袭的银线找不到,线索全断,根本无从查起。


    珈泽压下此事,毒刀被他带走,当做证物封存。


    过了几日,画酒还在想这件事。


    她心里有可疑人选,但没有证据,不能妄下定论。


    凶手没冒出来,宴北辰倒主动上门了。


    花神节后,连续七日,都是小神族们互相送花的日子,寓意传递福气好运。


    幻思宫内,青瑶向来好人缘,又是收到花束最多的姑娘。


    其次便是画酒。


    这般受欢迎,还是生平首次。


    画酒感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


    惊喜之后是惊吓。


    这日清晨,画酒坐在靠窗的位置,又有人来送花。


    画酒习以为常,拿出准备好的花束,准备回赠。


    抬头才发现,窗外是宴北辰,学着其他小神族的模样,笨拙拿出一捧花,递到她面前:“小帝姬,送你的花。”


    竟然有种诡异的真诚。


    画酒没有接花。


    宴北辰又想干嘛?她怀疑他别有用心。


    两人僵持时,锦羽走过来,神态放松,挨着画酒坐下:“真热闹,又有人送花呢?诶,这不是……”


    那天救画酒的小弟子吗?


    锦羽刚想抬手,和他打招呼,却听见画酒冷漠道:“不需要。”


    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云顶穹宫的事,虽然没找到真凶,但画酒清楚,确实和宴北辰无关。


    所以,宴北辰救她是出于好意。


    在他不顾危险,为她挡下那一刀起,画酒就觉得,他们之间两清了。


    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不必再有过多牵连。


    如果只当陌生人,她可以与他陌路,装作看不见他。


    可如果求别的,那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带给她的伤害。


    宴北辰越靠近她,她就越忍不住,想把曾经的痛,悉数还报给他。


    哪怕现在的他,并不记得。


    可是,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身处这个世道,谁又无辜?”


    就算她存心报复,以权压死他,他也只能受着。


    宴北辰越痛,她才能好受一些。


    毕竟,她灵魂残缺,很想伤害过去的仇人,来填补自己。


    在画酒冷漠的目光下,少年脸色愈发苍白,蜷起手指,用力握紧。


    为什么收别人的花,却不愿意收他的?


    就这么讨厌他吗?


    少年脆弱的神情,落入画酒眼中,变得可笑。


    又换剧本了?


    画酒故作冷厉:“上次说过了,以后离我远点,不许靠近。”


    得拿出坏脾气,才能保护自己。


    反正不能再回头,何必平添烦恼。


    离他远些,才是明智之举。


    锦羽第一次见画酒这么凶,吓得不敢插话。


    窗外的少年,落寞离去。


    画酒才懒得管他去哪里。


    直到课后,她途径树下,看见宴北辰被人围住,死命揍了一顿,花束也被踩得稀碎。


    这种时候,他还拼命,想伸手去捞碎花。


    见此情景,捉弄他的神族放声嘲笑:“不得了,还是个痴情种。”


    画酒闻言,驻足片刻。


    宴北辰也看见她,眼神怔忪一瞬。


    他看见少女捏紧的拳。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无视走过。


    无视?


    宴北辰低声笑笑。


    等小神族们离开,他站起身,擦去唇角污血。


    少年右眼眶被揍得青紫,在苍白的面庞上,格外明显。


    他不再主动招惹别人,但那些吃过他亏的神族,不会轻易放过他,势必要打回来,出口恶气。


    宴北辰半抬起眼,长睫掩住眸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画酒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


    他像个可耻的偷窃者,趴在橱窗,看那些不属于他的昂贵礼物。


    *


    画酒握拳,当然不是可怜他,单纯因为,她看不惯这种欺凌取笑的行为。


    但被欺负的是宴北辰,她懒得多管闲事,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画酒没想到,云州那边,竟然主动找上她。


    看着畏畏缩缩,躲在神侍身后的人,画酒认出,这是那日来小亭,寻云段的小厮。


    面对两人的目光,画酒坦然承认:“外祖母寿辰那日,我确实和云段单独见过,没有聊什么,只是叙旧。”


    神侍点头道:“那没错了。这样的话,小帝姬确实是最后一个见过世子的人。”


    最后一个?


    画酒心中惊疑:“出什么事了?”


    神侍叹气,掌心祭出一张纸符的影像。


    “世子失踪,已经一月有余,我们找遍云州,也没发现他的踪迹。直到前两日,人间一个小镇,闹出妖兽之乱,死伤好几人,层层上报,这才引起王君警觉,发现穷奇妖兽逃亡下界。”


    穷奇跑了?


    画酒惊诧不已。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这应该是百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提前?


    再说,穷奇跑了,和云段失踪有什么关系?


    第69章  069


    在画酒疑惑的目光下, 神侍接着道:“我们进入圈养妖兽的地界,找到关押穷奇的洞穴。洞穴入口,覆盖巨大的蛛网, 而小世子……小世子他就在那张蛛网上,不省人事。”


    “我们救下小世子,送回王府,然而回天乏术, 小世子当夜伤重不治,七窍流血而亡。”神侍低下头, 语气涩然。


    “小世子昏迷时,唯一攥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张醒神符。”


    神侍话音一转,看向画酒,“经过仔细对比辨认,确认是小帝姬的手笔。”


    看见醒神符, 画酒终于懂了。


    这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没想到做回好人,善意提醒, 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神侍摇头道:“小帝姬不必担心, 王君并非怀疑您,而是恳请您。”


    他目光真诚,涌动着不安, 害怕画酒拒绝。


    恳请?


    好吧,原来是要她消灾解难。


    细细一想,画酒明白云段他爹的顾虑。


    豢养妖兽, 是某些王族的私下爱好, 明摆着说出去,肯定不光彩。


    更何况, 他爹身居高位,政敌无数,人马被盯得很紧。


    恰逢云渡提拔亲信,这种时候,敢插手人界,一定被参下台。


    不能怪云段的爹冷漠,毕竟大家都这样。


    死个儿子就算了,总不能因小失大,把全家都搭进去。


    虽说神族孕育子嗣艰难,但四州之内,王族之间,血脉关系网互相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神族眼里,比起利益,血脉不值一提,亲缘感比魔族还淡薄。


    此事因穷奇而起,云王君不敢妄动,只能由无关的画酒出面,私下解决。


    无奈,画酒权衡后,只能自告奋勇,以历炼的名义,亲往人间,捉拿穷奇。


    一方面,云段算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死得凄惨,令人唏嘘。


    另一方面,画酒也想弄清事实真相。


    *


    离开幻思宫时,听说画酒要下界历炼,相熟的小神族,都自发跑来,热情欢送。


    众人之所以激动,绝大部分原因,是神族成年前,不许轻易踏足人间。


    他们满眼羡慕:“画酒画酒,等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们,人间好不好玩!”


    “对啊,画酒你好幸运,星君竟然同意你下界,我们想去都没机会呢!”


    虽然搞不懂,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但画酒不想扫兴,淡笑着应和。


    聊完准备离开时,画酒被熟悉身影挡住去路。


    少女微讶,视线上移,笑意僵住。


    又是宴北辰。


    他怎么阴魂不散?


    见到他,画酒装不出一点好心情,收起微笑。


    转念又想,好歹是来送她的,不能做得太过分。


    正考虑如何礼貌绕开他时,一条红蛇乍然冒出,从少年袖口探出脑袋,吓得画酒下意识退后,差点摔倒。


    宴北辰拉了她一把,被少女没好气拂开。


    倒是锦羽看见小红蛇,惊喜出声:“哇,好可爱的小蛇,是养的灵宠吗?”


    宴北辰没回答。


    盘在他手臂的小蛇,听见夸奖,目光呆萌,嘶嘶吐着信子,就差把尾巴摇起来了。


    未来的嗜血猛兽,此刻被一句“可爱”捕获,化身无辜小绵羊,令人身心不适。


    只有画酒知道,这才不是什么可爱小蛇!


    她无意识害怕的模样,落入少年眼中。


    宴北辰皱眉,捏住赤蛇的头,不许它乱动。


    少年眼神凶狠,无声警告,再不听话,就把它脑袋拧下来。


    赤蛇本来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喜欢的姑娘长什么样。此刻暴遭冷待,被毫不留情塞回袖中,欲哭无泪。


    委屈死蛇了。


    解决完好奇心很重的蛇,宴北辰神情局促:“小帝姬别害怕,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会随便咬人。”


    画酒语塞。


    是不随便咬人,但爱吃人。


    他的话,她是一个字不敢轻信。


    反正,她绝不会被他温和的外表欺骗!


    想通这点后,画酒懒得客套,转身离开,留下众人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画酒和宴师弟的关系,好像不大好。”


    “我也觉得……”


    周围的话,宴北辰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静静思考。


    脑中莫名回想起,刚才他站在树下,远远看见,画酒被众人簇拥的画面。


    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是在白玉桥,那时他心里毫无波澜。


    而这次,所有人都跑到她身边去,宴北辰独自留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影子。


    仿佛有无形的明暗线,将两边彻底隔绝开。


    少女被色彩与众人环绕,阳光与鲜活,尽数落在他们那边。


    而他,只能蜷缩在阴暗里,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们站得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他们又离得很远,云泥之别。


    紫衣广袖下,宴北辰悄悄握紧拳。


    原来她那样出彩,站在他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画酒笑得很开心,甚至没有发现他。


    她肯定不会过来。


    宴北辰只好不动声色,悄悄挪过去,试图混进环绕她的人群。


    在奇异的角度下,阳光发生偏移,少女纤细的影子,朝他一点点拉近。


    少年唇角,挽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可很快,他清醒过来。


    他第一次觉得,做一个魔好苦。


    被父亲抛弃时,他无感。


    被母亲驱赶时,他不失落。


    被兄友戏弄时,他也只是愤怒。


    他知道,只要变得足够强大,那些讨厌的人,终会被他踩在脚下。


    可这一刻,他心底难过起来,厌恶自己生来就是魔头。


    不是因为魔不够强大,而是魔头,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站到她身边去。


    意识到这点后,宴北辰快窒息了。


    不,他才不要难过。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握在手里。


    她不稀罕他的卑微,那他就装出不在意她的模样好了。


    说不定这样,她会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


    *


    送完人,小神族们陆陆续续回去。


    路上锦羽想起赤姜怕蛇,冒出个好玩的主意,环顾一圈,却没发现宴北辰。


    锦羽问:“奇怪,你们看见宴师弟了吗?”


    刚才不是还在他们身后吗?


    被她一提醒,众人回过神,纷纷摇头,表示没看见。


    一个末尾不起眼的小弟子,探头回答:“我看见他了,走得挺急,或许是有急事。”


    “那算了。”


    锦羽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原本还打算,借他的蛇,去吓吓赤姜呢。


    *


    星州,朝鸣殿爆发罕见的争吵。


    这些年,星沉言沉默太久,颜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独断专行,任性妄为。


    所以今日,天君近侍抬手拦下她时,颜银是诧异的。


    神侍并不废话:“天妃留步,天君有请。”


    他引着颜银,来到朝鸣殿。


    空寂的大殿死气沉沉,男人身躯颀长,半隐在黑暗中,背影无声倾泻威压,静得落针可闻。


    颜银也不开口,皱眉打量他。


    等她失去耐心,以为他是没事找事,不想奉陪时,星沉言终于开口。


    男人音色喑哑,沉得吓人:“颜银,你是当我死了吗?”


    颜银轻笑一声,“天君大人,福寿无双。”


    她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但星沉言知道,颜银心里,恨不得他真去死。


    这样一来,她就能没有负担,和别人双宿双飞。


    做梦。


    星沉言冷笑一声,转身走到颜银面前,抬起指,抚过她柔美的面颊,忽然收紧,掐住她的脖子。


    这时颜银才看清,他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星沉言这人极无趣,哪怕愤然至极,也不屑告诉别人原因。


    颜银丝毫不惧。


    哪怕命脉捏在他手里,她也直白迎视他的愤怒,完全不怯。


    她知道,星沉言只会虚张声势。


    这一次,颜银又赌对了。


    察觉她毫无惧色,星沉言咬牙,甩开她的脸:“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别妄想了。”


    颜银的脸被他捏得发红,此时佯装不解,偏头看他:“天君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妄想?就是有,也被您葬送了啊。”


    她甚至不愿意唤他的名字。


    星沉言转过身,无声握紧拳。


    “葬送?”


    星沉言反复咂摸这两个字,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听着,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有多不满,这辈子,也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了。”


    颜银蹙眉,觉得他的话真恶心。


    星沉言拨动手中檀珠,字字清冷:“还有,让云渡安分些,我还帮他养着女儿呢,足够对得起他。”


    听到这里,颜银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漂亮的眉尾,轻微抽搐。


    她听懂了,星沉言这话,并不是想警告云渡,而是旁敲侧击告诫她,不要和云渡走得太近。


    他什么都知道。


    两人不欢而散。


    虽然星沉言没有明说,颜银却懂,他为什么生气。


    幻思宫那边来了消息,被颜银截停。


    她没有告诉星沉言,导致画酒孤立无援,独自前往下界,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他是在不满画酒的事。


    *


    人间。


    画酒还不知道,父母为她吵了一架。


    其实独自来人间,她并不害怕。


    因为成长,总是要独立的。


    虽然她修为平平,在幻思宫不算出挑,但到人间抓只穷奇,还是绰绰有余。


    穷奇喜食生魂怨气,很是狡猾。


    画酒顺着残留妖气,在边陲小镇,连追它两日。


    黑暗是藏匿妖气的绝佳场所,一旦入夜,画酒就很难再找。


    权衡一番,她就近寻个客栈,休整一晚。


    空旷的街道,已经没有行人,夜幕飘下细细雨丝。


    画酒抬起头,实木牌匾两侧,挂着暖黄灯笼,照亮“悦来客栈”四个字。


    悦来客栈?


    画酒站住脚步。


    上一世,被珈泽关起来前,她曾逃往人间,来过这个小镇。


    那时她众叛亲离,遭受众人厌弃。


    为了躲避神族追兵,不敢住客栈,只能缩在附近的破庙落脚。


    悦来客栈里,掌柜正在清点账目,偶然抬头,发现门外有位驻足的素衣少女。


    掌柜扬起下巴,示意小二去揽客。


    小二扬起笑脸,刚准备出去吆喝,少女却撑着伞,转身走入昏暗街道。


    边陲地界,掌柜见过的怪人可太多了,收回目光,懒得在意,继续拨动算盘,核对账目。


    离开客栈后,画酒凭着模糊记忆,找到那个破庙。


    她抬手照亮破庙,蛛网密布。


    说不上为什么,破庙中央的无名神像,在烛火映衬下,显得十分古怪。


    画酒没多想,收伞走进去。


    在神像慈悲的眉目下,她虔诚跪在破旧蒲团上。


    虽然她现在没有危险,不需要神像庇佑,但还是想拜一拜它。


    双手交叠,额头抵住掌背时,画酒想通怪异之处——


    太新了。


    这神像实在太新了。


    画酒猛然抬首。


    风一过,晃晕满庙的烛火。


    在错乱的光线中,她对上少年含笑的眼。


    破庙供奉的神像不见,只剩半蹲在她面前的紫衣少年。


    宴北辰懒懒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帝姬。”


    第70章  070


    画酒脊骨发凉, 当即化出神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过去。


    宴北辰早有准备,旋身轻飘飘躲过。


    有惊无险后, 他回头,看着破庙外被蔓延刀风斩裂的怪石,拍拍胸脯,佯装后怕:“吓死我了, 小帝姬好凶啊。”


    一击不中,画酒没有再贸然动手。


    她警惕盯着他, 不解他的来意。


    宴北辰一点不怕她的刀,走近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挑衅道:“别动手哦,我可是好人,来帮你的。”


    他笑得实在太欠揍。


    这里是人间, 不是神界地盘。


    他的本性彻底暴露,是谦卑也没了, 柔弱也不装了。


    “帮我?”画酒迷惑了。


    然而下一刻, 她握刀斜劈下去,“信你才有鬼!”


    宴北辰眼神森寒,立即以玄铁重剑格挡。画酒刀气不弱, 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甩甩手,有些愠怒:“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画酒才不管他的心情。


    想起刚才被他占便宜, 还认真跪下, 给他磕了个头,简直气得失去理智。


    少女打法冒进, 宴北辰且战且退。


    两人从破庙,一路纠缠,打到庙外的荒林,半晌分不出胜负。


    最后宴北辰用了个障眼法,从身后捉住画酒,横刀在她脖前,戏弄道:“还打不打?”


    月光下,锋刃闪着诡异寒光。


    画酒紧张地恐吓他:“我告诉你,我可是星州最尊贵的小帝姬,敢杀我,你跑不掉!”


    当然是骗他的。


    对星州而言,她一点也不重要。


    宴北辰当然也清楚这点。


    真像她说的那样,怎么可能惨兮兮,都没人保护,独自来人间?


    不过她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挺好玩,他愿意陪她演戏。


    “后果这么严重?”


    宴北辰顺势松开剑,玩世不恭地笑,“好吧,我投降。都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怎么不信呢?”


    画酒自知不敌,不再挑衅他,往破庙走。


    宴北辰一直跟着,甩都甩不掉。


    画酒站住脚步,回头警告,让他不许再跟上来。


    宴北辰怎么可能听她的。


    打不过他,又甩不掉他,画酒郁闷至极。


    没办法,只能任由他跟着。


    两人坐在破庙,难得共处一室,和平呆了整夜。


    画酒满心戒备,宴北辰明白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索性枕着胳膊,假寐一夜。


    *


    荒林虫鸣渐息。


    晨光熹微时,熟悉的妖气出现,并且离得很近。


    画酒身形一动,赶紧追上去。


    她施了易颜诀,可以藏匿容貌。


    易颜诀并不是掩藏,而是让别人无法捕捉她的容貌特点,转头就会把她忘干净。


    只是宴北辰修为在她之上,对他不起作用。


    追着妖气,画酒来到热闹的街上,人潮拥挤。


    街道中心,迎亲队伍敲锣打鼓。


    新郎官头戴礼帽,乘着白马,言笑晏晏,满脸喜气,朝路人拱手示意。


    穷奇慌不择路,化作一缕红色妖气,飘进喜轿,附到新娘子身上。


    画酒心中一紧,随即往好处想,幸好街上没有孕妇,不然穷奇附到胎儿身上,再想逼它出来,那就困难了。


    画酒没有选择冲上去,把穷奇劈出来。


    她站在原地,握紧掌心,表情为难。


    宴北辰站在她旁边,抱着胳膊问:“不去收妖?”


    画酒懒得理他,暗忖要是在街上动手,这婚礼就毁了。


    算了,找没人的地方动手吧。


    画酒提步,跟上迎亲队伍。


    两人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围着很多客人。


    主人很是热情,信奉来者是客,邀请两人坐下,一起喝喜酒。


    画酒礼貌言谢,宴北辰却单手拎起一坛酒,对着上面张贴的红底黑字,发出疑问:“女儿红?”


    主人没在意他的失礼,发而微笑解答疑惑。


    在人间,女儿红是女孩子出生时,家人为她们埋下的酒。只待成婚,就挖出来,招待客人。


    听完这些,宴北辰心道难怪。


    他手中的酒坛,甚至带着刚出土的泥腥气。


    少年面上不显,心中却冷讪。


    人族寿命短暂,不过数十。为了一坛酒,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竟然还埋这么久,搞不懂他们想什么。


    趁宴北辰闲扯,拖住主人,画酒找准时机潜入新房,祭出神武刀,以法印逼出穷奇。


    穷奇狡猾,虽被刀魂斩伤,却掉过头,从窗隙飞快溜走,逃窜下一个地点。


    画酒跳窗追出。


    被人紧追,穷奇惊慌失措,溜回老巢。


    在神界时,穷奇就负了伤。


    这些日子,它一直躲在人间养伤。


    画酒追到穷奇老巢。


    抬起眼,发现是一座人间府邸。


    她提刀站在门外,眼中不见戾气,只有至真至纯的正气。


    “吱呀”一声,面前古朴厚重的大门,被人从里拉开。


    大门后,管家看见提刀少女时,先愣了一瞬,却没怀疑她是坏人,反而一脸惊喜:“想必两位就是我家老爷请来的捉妖大师吧,快请进,快请进!”


    捉妖大师?


    虽然画酒不是他家老爷请来的,但她确实是来捉妖的,正准备进去,猛然收住脚步。


    等等,两位?


    她转过头,身侧正是宴北辰。


    画酒无言,竟然还没把他甩掉。


    算了,收服穷奇要紧。


    在管家的热情带领下,画酒穿过庭院,前往大厅。


    走到半路,宴北辰被庭院布景吸引,留在外面闲逛,围着一口古井流连。


    画酒没管他,独自踏入大厅。


    管家和赵老爷耳语几句。


    赵老爷眼睛一亮,仿佛见到大救星,哭丧着脸:“大师,你终于来了!”


    要不是他怀里搂着两个美妾,屁股都舍不得挪,听见这话,画酒还真有点激动。


    赵老爷声泪俱下,厉声控诉,妖兽祸害得他家鸡犬不宁。


    最重要的是,妖兽好死不死,把他独子抓走,不知踪影。


    听到这里,画酒沉思。


    穷奇没有藏尸体的习惯,又需要活体,囤积它吞噬的生魂。


    所以赵老爷的儿子,多半还活着,只是被穷奇藏起来了。


    逛完园子后,宴北辰终于悠哉悠哉进来,毫不客气,顺势坐在画酒身旁空位。


    赵老爷是个人精,见还有大师,觑了眼紫衣少年。


    少年没在意他的打量,低头转着匕首,好像根本没在听。


    赵老爷便下意识认为,他只是个拖油瓶。


    接下来的谈话重心,赵老爷全放在画酒身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从早逝的夫人,聊到不争气的填房,以及两个病弱的闺女。


    诉完苦,赵老爷扯着小妾的袖子,心酸擦眼泪,边哭边说:“我家九代单传,那可是我家唯一的香火,大师一定要救救我家虎娃。”


    老父亲的眼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下一刻他就嚎不出来了。


    两个小妾直接惊叫吓跑。


    赵老爷低眼一看,脖前抵住一把利刃,正是少年把玩的那把。


    宴北辰也用了易颜诀,赵老爷吓得肝胆俱裂,结结巴巴:“大……大师,有事好商量,我可以付你双倍报酬。”企图用钱买命。


    画酒站起身,少年传音给她:“你这么问,聊到晚上,也听不到半句有用的真话。”


    被他说服,画酒没再阻止。


    “你刚才说香火?”


    宴北辰低声笑笑,存心恐吓赵老爷,“我现在把你杀了,你两个女儿,同样能继承你的家业。”


    “族里长辈不会同意的!”


    赵老爷虽然害怕,还是颤颤巍巍,选择嘴硬。


    少年长得俏生生的,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不同意,那就都杀了。”


    他笑着露出一枚尖牙。


    赵老爷算是怕了他了。


    宴北辰冷下脸问:“不许废话。你家那个死人,怎么回事?”


    “什么死人!”


    赵老爷眼睛瞪得像铃,一脸我是好人,你可别冤枉我。


    见他还装,宴北辰将刀刃抵得更紧,直白道:“井里那个啊。需要我把你丢下去,亲自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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