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狼狈, 但两人好歹从大荒跑了出来。
画酒跑得慢,跟不上宴北辰的步伐,跌坐在地, 被黑衣青年牵住手扶起来。
“没用。”
他颇为阴郁地盯着她,仿佛被她谋夺一笔巨额家产。
嫌弃归嫌弃,身体还是实诚,动手将人打横抱起。
离开大荒后, 青年像是吸足精气的鬼怪,状态飞快复原。
他按在少女受伤的那只手臂上, 白色光芒中,伤口飞速愈合。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画酒也不再觉得惊奇,只害怕摔下去,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少女抱得很紧,宴北辰觉得她大概是想把他勒死, 于是故作冷漠,让她松开些。
画酒试探性松开一点, 小心翼翼盯着他, 辨析他的表情:“我松开了,你别把我扔下去。”
摔下去很痛的。
“在你眼里,我就这种人是吧?”
那她还真是想对了。
宴北辰磨磨后槽牙, 真想随她心意,把她扔这不管。
“不是。”
画酒小声辩解,缩成一小团, 轻轻环住青年的腰, 不让他能轻易扔开她。
看着小姑娘委屈的样子,青年深刻反省自我, 决定耐着性子,哄哄小未婚妻:“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虽然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宴北辰觉得他在哄人。
有了他的担保,画酒也表示放心。
在大荒总是担惊受怕,都没有好好休息的机会。在青年牢固的怀抱中,少女放松下来,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
少女体态轻盈,闭上眼睛安静得像只小猫,不知不觉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
青年大步流星,稳稳将人抱着。
伐弋早就乘着追云兽,等在出口不远处。
看见宴北辰抱着人走来,伐弋赶紧恭迎上去:“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距离宴北辰预计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魔界都在传,王城三殿下被林州大军逼入大荒阵亡。
伐弋很急。
要是宴北辰再不出来,他就压不住底下的人了。
宴北辰淡淡打住:“受了点小伤,在里面多耽误了些时日。不过现在没事了。”
他无事,倒霉的就该是别人了。
没看到长命跟着出来,伐弋了然,没有多问,只沉默立在一侧。
宴北辰坐在追云兽上,把怀中少女放下,接过伐弋递来的大氅披上,准备先把画酒送回去。
临行前,他转头嘱咐伐弋:“让刑灾来王城见我。”
“是!”
伐弋看了一眼画酒。
她模模糊糊未醒,只觉得困乏,想快些回到王城休息,根本没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
途行半日,回王城时,天色向晚。
宴北辰身披大氅,踏着残阳,回到那方小院。
自从他身亡的消息传回王城,这里的仆人便离的离,散的散,只剩下常嬷嬷和一个小侍女。
见到宴北辰时,常嬷嬷满眼不可置信,还以为见鬼了。
“三、三殿下!”
她的眼睛都瞪大了,直到看见大氅下,他怀里被护得严实的少女,才滚下两行热泪来。
“表姑娘。”
常嬷嬷擦去眼泪,“平安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宴北辰踏入内屋,将怀里的人轻轻放下,便准备离开。
常嬷嬷叫住他:“三殿下要去哪里?”
宴北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门口处飘回来他两声冷哂:“王城办喜事,当然要去见父亲他们。”
大荒十日,魔界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王城一派喜气。
回来的途中,伐弋告诉宴北辰,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热闹事。
比如没了宴北辰这个劲敌,又背靠魔后这个大靠山,林州王不再忌惮他手握重兵的小舅子,连摆七日宴席。
宴席上,还随便收了部下献的五六个美人。
但他是个念旧的人,有了新美人,也没把舟月抛之脑后。
在舟月蹙眉嗔怪下,林州王为博她一笑,直接废了林夫人,扶她上位。
再比如,这三个多月里,其赛的儿子都呱呱坠地,明日要办满月宴。
宴北辰不太惊异,他离开之前,就听说其赛的夫人怀孕了。
先祖常年征战,生存环境恶劣,怀孕时间过长,会拖累母体。
所以魔族怀胎,三个月就能生下来。
那些生不下来的,早就在岁月长河里灭绝。
整个魔宫一派喜气和乐,为明日的满月宴做准备。
除了常嬷嬷一众旧仆,没人还记挂着宴北辰,为他不幸遇难的事而悲伤。
宴北辰冷眼看着远处的热闹,改了主意,先回府邸去见刑灾。
把守他府邸的都是亲兵影卫,没人敢玩忽职守,看见宴北辰回来,也没露丝毫惊讶,只恭敬行礼:“殿下!”
宴北辰脱下大氅扔给一旁影卫,换了身行装,轻衣绶带。
书房内,刑灾已经等候在那里。
听见动静,他回过半张清俊的脸,一袭白袍,皓如朗月。
虽是从幽冥州赶来,却半点没有乱了仪态,连衣角鬓发,都是恰到好处的清爽疏离。
刑灾那双眼睛生得淡漠狭长,此时微微笑着,问主位上的黑衣男子:“殿下怎么在大荒待这么久?”
照理说,至多三日,便能从大荒出来。
可宴北辰竟然在里面待了十日,倒是很出乎意料。
至于刑灾为什么清楚,因为他就是当初,和宴北辰一起从大荒逃出来的死囚犯。
以正常人的眼光审视,刑灾清瘦得连提刀都费劲。
实际上,当初正是他和宴北辰合作,几乎杀穿整个大荒,踏着那些穷凶极恶罪犯的鲜血,才能打开门出来。
宴北辰没答,只撩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
刑灾见好就收:“殿下不想提就算了。”
宴北辰确实不想提。
他有些累,闭目思索片刻,忽然沉声开口:“幽冥州那边,不是一直想投诚示好?告诉他们,本殿活着回来了,愿意与幽冥州合作。”
王城几位殿下争得热闹,巫樗一直没明着表态。
除去被宴北辰带兵屠灭的几州,余下的林州与幽冥州各有小心思。
林州与大殿结了姻亲,裙带关系牵连,肯定是站在魔后那边的。
但幽冥州的立场一直很坚定。
谁当下一任魔尊都没关系,但他们和神族有旧怨,不希望赤莲夫人的子嗣继位。
他们坚定站在赤莲的对立面——那里孤孤单单,只站着宴北辰一个人。
于是幽冥州只剩唯一的选择。
此前幽冥州献了舟月,但宴北辰一直也没给确切答复,就钓着他们,把幽冥州王的脖子都钓长了。
刑灾觉得这事不难,只是讶然:“殿下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不想等了。”
宴北辰冷笑,“其亚很喜欢那个异域美人吧,这样好的棋子,不用可惜。”
刑灾不置可否,提醒道:“殿下三思,要是借助幽冥州之力,他们所求可不会低。”
宴北辰抬眼看他:“他们想要什么?”
刑灾答非所问:“殿下是不是有个小未婚妻养在王城?听说她和殿下一起去了大荒。”
他满眼笑意。
宴北辰心底无语。
不用想都知道,是伐弋那个大嘴巴宣扬的。
“和她有什么关系。”
宴北辰皱眉,有些不悦,下意识回避有关她的话题。
“当然有关系。”
刑灾认真道,“幽冥州王膝下可是有女儿的,竟然站在殿下这一边,想要的,肯定是未来的魔后之位。”说得笃定。
“做什么梦呢。”宴北辰冷笑。
他的魔后之位,将来还有大作用,怎么可能许给小小幽冥州。
宴北辰沉眸,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的想法:“算了,改日再议吧。”
他现在不太痛快,看不得别人太喜庆。
*
翌日,魔宫大殿内,巫樗一家人喜气洋洋,围着刚满月的小婴儿转悠。
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宴北辰,反正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见本该死在大荒的人,此刻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大家的笑意都僵在脸上。
其亚率先惊异:“宴北辰?你活着出来了?!”
大荒那种鬼地方,有进无出,还从没听说谁能出来的。
就算有,这才过去多久?
他竟然活着出来了。
其亚揉揉眼睛,觉得或许是眼花,出现幻觉。
但下一刻,那道幻影开口说话了。
宴北辰笑着走近众人:“我本来也以为,掉进大荒肯定会没命,谁知道,我走着走着,就走出来了。里面一点也不可怕,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进去看看。”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话家常,“那里面可太无聊了,还是看见你们亲切。”
其赛眼角抽搐:“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是喜事。都是一家人,站着说话多累,坐下来聊吧。”
宴北辰也不客气,不过他绕过其亚身旁的空位,直接坐到其赛夫人身旁,惊了她一跳。
想起这三殿下和林州王的旧怨,林氏有些担心,还以为他是来找茬。
但宴北辰根本没看她,就盯着她身后侍女的怀中,表情夸张:“想必这就是我那大侄子吧,长得真是圆润可爱。”
像只胖汤圆,一定是芝麻馅的。
宴北辰满怀恶意地想。
林氏直接从侍女怀中抢过孩子,吓得紧紧护在身前。
宴北辰笑言:“大嫂紧张什么?”
林氏不答。
赤莲蹙眉别过脸,借口都懒得找,低声吩咐,让她们先把孩子抱下去。
宴北辰叫住人:“干什么急着走。侄子满月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做叔叔的呢?真令人寒心。”
见巫樗一直没表态,其亚无语,翻了个白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这个亲叔叔都没发话,真不知道宴北辰又在发什么疯。
宴北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四弟这话,敢情是没把我当一家人。”
巫樗:“……”
赤莲:“……”
其余众人:“……”
虽然事实是这样的。
但无论如何,把话直白说出来,始终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但宴北辰不觉得尴尬,他脸皮厚。
没人接得上他的话。
最后巫樗站出来打圆场,让侍女把孩子放回摇篮里。
他如一个父亲般,从容拉过宴北辰的手臂,安慰他别多心,引他一同去摇篮边,看看小侄子。
小婴儿刚满月,发顶稀软,还不会说话,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
宴北辰觉得他好吵,天真的样子很讨人厌。
但这里的人都这么喜欢他,于是他也不能表露出厌恶,只好装作对他感兴趣的样子。
一大堆人围过去,小婴儿什么也不懂,被场面吓得放声大哭。
巫樗不让侍女去哄他,反而神态亲切,对宴北辰说:“这孩子生得倒和你小时候很像,眉眼俊气。”
宴北辰忍住恶心,才没立即把手抽回来,敷衍问了句:“我小时候也这么吵人?”
巫樗愣了片刻:“这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说完,他又心虚找补,“毕竟已经过去很久,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久远?
宴北辰细细品味这个词,原来一千多年就算久远。
那巫樗活了五千年,是不是早该入土了?
宴北辰觉得,这个逻辑完全没问题。
他微笑着,看起来终于不再是浑身刺头的模样。
用巫樗的话来说就是,老三终于成熟了。
成熟的老三不动声色思考着,他的出生代表着巫樗不光彩的过去,要不是他活着从神界回来,巫樗正眼都不会看他。
或许在某段时间,他也曾寂寞,期待父亲的偏爱。
但是现在的他,早就过了无知仰慕父辈的阶段。
他得比他更狠毒,才能从吝啬的巫樗手里,顺利接过权力的杖柄。
知道巫樗是什么样的人,宴北辰也懒得拆穿这种虚伪,淡声附和着。
见老三不再时时刺人,巫樗倍感欣慰:“你能这么想,为父很高兴。”
宴北辰难得温和,腼腆低下头:“父亲高兴,我也高兴。”
有时候,心底的狠毒不再通过言语发泄,那只是因为,准备付诸行动,切实展现。
巫樗显然不懂这个道理。
宴北辰只能为他感到遗憾。
第32章 032
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谈论, 一笑泯恩仇的画面,却深深刺激到其亚。
其亚看不下去他们父慈子孝,借故身体不适, 先行离开。
回到寝殿,烦躁饮酒到大半夜。
怒极时,他摔杯骂道:“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
在其亚看来, 他们兄妹三人争,总归算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谁上去了, 那都是一家人。
但宴北辰不同,他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凭什么也要争?
碎瓷溅了一地,差点划伤立在屏风后的红裙美人。
红裙美人讶然,很快收拾好表情,适时从屏风后走出去, 出现在其亚面前,端来醒酒汤哄他喝下。
其亚晕晕乎乎喝完汤, 肩上搭来女子柔荑, 耳畔是温声细语。
他心情烦闷,握住肩上不安分的手,不明意味喊了一声:“阿楚。”
往常平直的声线被酒气润出两分醇厚, 显得意乱情迷。
美人容色艳丽,微笑着问:“殿下何事烦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说起这个其亚就来气, 怒目骂了两句宴北辰过嘴瘾。
阿楚也不打岔, 耐心听完青年的烦心事,细声安慰着, 让他别为旁人把身体气坏了,不值得。
其亚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美人在侧,谁还有空想宴北辰。
其亚握着美人的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深吻下去。
热情一点就燃,两人顺势滚到软榻上。
衣衫半解时,红裙美人眼眸微幽,不大高兴地抬眼,随口抱怨:“魔尊大人真偏心,不会连魔尊之位也想给三殿下吧。”
她向来就这样,早就被其亚宠得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
其亚府邸美人众多,独独对她另眼相待。
此事说来也有原因。
世上美人何其多,但在其亚遇刺时,只有阿楚毫不犹豫冲上前,替他挡下一刀。
自那时起,其亚就将她和其他女人区分开了。
阿楚愿意以命相救,是值得信任的。
他便待她格外不同。
但再是特别,议论这种事,也实在太过妄为。
看着身下娇嗔的美人,其亚微微眯眼。
他没用什么力气,轻易捏住美人脆弱的脖子,出声质问:“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表情狠戾,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阿楚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连忙挣脱他的怀抱,下跪求饶:“殿下息怒!”
软榻上,其亚坐起身,撑着额头平复心情。
半晌,他看见阿楚后背那道极其破坏美感的疤痕,忽然有些懊悔。
那是为救他而伤的。
“是我犯糊涂了。”
他朝美人递去手,“地上凉,起来吧。”
他不应该拿她出气,于是重新抱她入怀,耐心哄好。
怀中美人瑟瑟发抖,却固执站在其亚的角度,怒骂着他讨厌的人。
她轻轻抬起眼睫,说:“殿下,妾身也想为您分忧。”
其亚笑她:“哦,你能有什么本事能帮我?”
虽然喜爱,但言语中,还是免不了上位者固有的高傲姿态。
他可以宠爱她,却依旧发自心底地瞧不起她。
阿楚也不恼,眉眼顺和,恭敬献上从幽冥州带来的蛊毒。
她细声解释:“此药是用天蚕翅研磨而成的粉末,无色无味,溶于水中饮下,不会危及性命,只会使人不能行动。”
“给宴北辰下毒?”
其亚笑了,“他疑心病比鬼还重,根本没人能近他的身。”
笑着笑着,他不笑了。
盯着那药,其亚若有所思,莫名说了句,“再过些日子,是父亲五千岁的寿诞。”
他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
思维忽然跳跃。
如果父亲不能动弹,那大哥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其亚眼眸微暗,显然已经心动。
他内心涌现压制不住的激动,连呼吸都急促好几分。
除去王城,魔界共五州,宴北辰已经拿下三州。
不仅如此,他竟然能活着从大荒跑出来,与巫樗的关系也越发好。
再这样发展下去,难保不会越过他们兄妹三人去。
这是其亚绝不能忍受的局面。
他厌恶宴北辰,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将无处安放的怒火烧到巫樗身上。
作为父亲,任由子女相斗,作壁上观,实在无德。
更何况,其亚曾听旧闻,原本祖父属意的继承人,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天生灵骨的萝灵姑姑。
可后来,萝灵姑姑没争过父亲。
或许是夜太寂凉,其亚已经被心中怒火吞噬。
他接过那药,挥挥手,让阿楚先下去,留他独自思考。
魔界至高无上的位子,谁都想要,上面涂了无数人的血。
其亚也想要那个位子。
可再不动作,最坏的结果就是,魔尊之位,很可能要成为宴北辰的东西。
其亚不能接受最坏的结果,宁愿提前筹谋,把那个位子,拱手送给亲大哥。
魔界至高之位,本来就是属于他们兄妹三人的。
那个小贱种凭什么和他们争?
酒精的刺激仍未消退,无端邪火中,其亚攥紧了那包药。
*
日子插羽而逝,转眼就到了巫樗五千岁寿辰。
画酒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在她眼里,巫樗是个待她不错的长辈,不能随意敷衍。
看着少女纠结的模样,宴北辰失笑:“随便送呗,反正他也不会看,一股脑全堆库房里,这辈子能不能拿出来看一次都难说。”
“……”
画酒用水润乌黑的圆眸盯着他,竟然说不出话反驳。
他能说出这种话,显然是个惯犯。
画酒不想跟他学坏,老老实实去收集天空纯白的云朵,织了一匹云锦作为寿礼。
不算贵重,胜在心意。
这承载满满心意的普通礼物,如宴北辰预料般,很快淹没在魔界堆积的珍宝中,无人在意。
巫樗好歹是个魔尊,他寿辰这日十分热闹,魔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祝寿。
林州王和幽冥州王派了使臣,送来拜帖,另附大批稀世珍宝,一股脑送来魔宫。
毕竟是个活了五千岁的魔头,巫樗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见怪不怪。
淡淡挥手,让侍从把礼物抬下去。
俗套礼节走完,接下来,就是四位殿下敬血酒的环节。
殿下们依长幼次序,轮流上前取血滴入酒中敬魔尊,以谢君父生养之恩。
画酒以前没见过这场面,眼看就轮到宴北辰,她好奇打量着那方。
四位殿下中,他独着一身深红长衣,绣着银色古朴的纹饰,神情难得严肃正经,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画酒发现,除了要打仗的时候,他也不喜欢穿黑衣,更喜红白两色。
红色端艳,白色轻逸。
她喜欢看他穿红色的衣服,唇角悄悄挽上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宴北辰目不斜视,按着步骤上前,取刃划开掌心,将血滴入酒杯,敬奉魔尊。
明明是与先前两位殿下同样的动作,但画酒觉得,这套动作由他完成,格外赏心悦目。
宴北辰没想着出什么风头,简单说完就退了下来。
画酒还在盯着他看,直到青年来到她身旁,曲起手指敲了下她脑门:“看什么呢你,魂都跑丢了。”
两人待在角落,没什么人注意。
画酒抬手捂住额头,皱眉说:“你不要敲我的脑袋。”
难得见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宴北辰抱起手臂,好奇问:“何出此言?”
他倒要听听,她研究出了什么大道理。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浅蓝的纱衣,宽大袖口用两条粉色丝带绑住,看起来俏生生的,与她垂在背后的微卷乌发相得益彰。
少女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
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她悄悄挪近:“因为你敲人,真的很痛。”
说完这话,她的目光盯着那根敲她手指,无声指责。
宴北辰拉开她的手,果然,少女瓷白的额头上,有一小块面积,在他的目光中慢慢泛红。
他发出一声轻笑,用相同的手指,曲起,指节又往她脑门上敲。
不过这一次,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宴北辰:“知道了。”
画酒不明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敲她。
其实他第一下敲时就不太痛。
她单纯不喜欢,随便扯了个理由。
画酒不喜欢被人敲。
她观察过,如果敲了蘑菇的伞面,它就会长不高。
虽然人的生长大概和蘑菇不太一样,但她总怀疑,自己被敲了,可能也会长不高。
她垂下眼,脑中还在风暴人与蘑菇的相关性,大殿之中,其亚已经站在巫樗面前。
他行动明显有些迟缓,面上带着不正常的虚白,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画酒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
巫樗显然也发现了,微不可查皱眉,盯着他问:“其亚,你怎么回事?”
其亚摇摇头,甩开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勉强笑道:“没事,父亲。”
巫樗本也不打算关心老四的身体状况,问完就算走完流程,不疑有他。
他坦然接过那杯血酒,没怎么在意,象征性浅饮一口。
倒不是他掉以轻心。
要是换成老三,那确实值得提防。
但老四愚厚,完全没这个必要。
见他喝下酒,其亚松了口气,垂下肩头,准备按步骤念完祝词,缓缓退出众人视线。
木已成舟,其亚反倒觉得心安。
没错,最后关头时,他怂了,放弃下毒的想法。
巫樗已经喝了那杯酒,其亚失去动手机会,不过他并不后悔。
意外来得太快。
还没等他念完祝词,王座上的巫樗忽然脸色涨红,额筋涌动,像是有无数细小虫子在皮肤下面爬动。
其亚离得最近,止声抬起脸,面前的巫樗猛然起身,一大口黑血,洋洋洒洒全喷在他脸上。
吐完血,巫樗仰倒下去。
“……父亲。”
其亚愣愣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其他人也愣住了。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来人,四殿谋逆,鸩杀魔尊!”
这声喊完,场面瞬间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慌乱间,画酒被挤到青年怀里。
周围吵得要命,他抬手捂住她的耳朵,眼睛却没有落到她身上,目光灼灼,望着热闹中心。
第33章 033
被青年定定注视的地方, 有一道身影快步上前。
“都住口!”
其赛上前稳住局面,扶起不省人事的巫樗,“快传医师!”
侍从们手忙脚乱, 把中毒昏迷的魔尊扶下去。
谁也没料到这变故。
恰好幽冥州使臣带了有名的医师圣手随行,赶紧让人跟上去。
众人惊慌失措的滑稽场面,唯有宴北辰一人如同旁观者,抱着少女站在远离是非的角落, 安静看向瘫软在地,吓得六神无主的其亚。
他忽然抱紧少女, 将她的脸埋入怀中。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红衣青年唇畔漾开笑意。
一队影卫上前拿下其亚,他仍在大喊:“我是冤枉的!你们放开本殿下!”
然而影卫可不会理他,直接动手,剥他服制。
众目睽睽之下,影卫从其亚身上搜出半包毒药。
“四殿下, 这是什么?”
影卫首领冷着眼,抬手夹住那包毒药问。
其亚嗫嚅答不上来。
影卫首领直接将药包交由医师, 幽冥州使臣也派人上前查看, 确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无疑。
影卫首领大喊:“拿下!”
说起来,其亚还真是冤枉。
他本就没准备谋反,连兵士都没安排, 影卫一声令下,孤立无援的他只能束手就擒。
赤莲想出来阻止,奈何没有半点准备。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宴北辰使了个眼色, 影卫便将狼狈的其亚拖了下去。
他比其亚更知道他的冤枉。
这样懦弱的人,怎么可能指望他去毒杀魔尊。
但宴北辰不允许他退缩。
作为哥哥, 他要教会这个讨人厌的弟弟,做事不可只行半途,下毒当然也要用剧毒,一步到位。
至于什么温和毒药,那是哄小孩玩的,只有蠢货才会相信。
偏偏其亚就是上钩的蠢货。
*
魔宫的寿宴差点变丧宴了。
经过幽冥州的医师圣手排查,确定是其亚将毒藏于衣上,衣料接触到掌侧,混着血流入酒中。
幸好巫樗只象征性饮了一口,加之深厚修为撑着,才没有当场毙命。
玄紫床帷随着气流拂动,在医师全力救治下,巫樗终于悠悠醒转。
一双眼窝凹陷,两团青紫,看起来,也离死不太遥远。
影卫单膝跪在床侧,低头禀报。
良久,巫樗合上眸:“把三殿下带过来见我。”
他已彻底失去慈心,只把其亚三人当成争夺王位的死敌,雷厉风行废了魔后,后续事宜,全权交由宴北辰处置。
“是,父亲。”
宴北辰很满意这个结果。
虽然巫樗不太聪明,但也难得糊涂。
作为最后一位清白的继承人,他要做的,就是趁巫樗糊涂把事做绝,让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转过身,满意离开巫樗的寝殿。
*
其亚被扒了外衣幽禁,模样狼狈,听见殿外有动静,他慌忙扑上去。
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宴北辰。他换下红衣,身着肃穆玄色长衫而来。
其亚满脸失望:“怎么是你?我要见父亲!”
他惊疑不定,又不肯死心,再度看向宴北辰身后,却已经没有旁人。
厚重殿门重新闭合,直到严丝合缝,一缕光带也别想逃出去。
“父亲可不想见你。”
宴北辰脸上带着礼貌笑意,宣判了他的死期,“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处决你。”
“处决?”
其亚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显然不肯相信,上前想抓住他质问。
宴北辰察觉到此番意图,一脚猛踹在他胸口,将人踢出老远。
其亚滚了两圈停下来,半跪在地,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眼睛死死盯着宴北辰,恨不得扑上去啖他血肉。
“四弟这么看着我,真叫人害怕。”
宴北辰好整以暇上前,蹲在他面前,“也怪不得父亲,毕竟四弟心思狠毒,竟然在衣上藏了毒,实在令人胆寒。”
其亚口齿不清大吼:“你在胡说什么!竟敢污蔑本殿下!”
“是不是污蔑,也得看父亲相不相信啊。”
宴北辰被他吵得心烦,抬起手指着他,“很明显,父亲想要你死在他前面。”
其亚道:“不可能!父亲不会这么绝情的!”
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宴北辰眼中,简直天真得可怜。
怎么都死到临头了,还在做父慈子孝的美梦?
自私的巫樗谁也不喜欢,无论是其赛其亚还是阿莉,甚至是魔后,都不曾得到过他的半分真心。
自私的人,只会爱他自己。
也许平时还愿意伪装三分,可一旦威胁到他的性命,那就是敌人,巫樗丝毫不会手软。
在宴北辰怜爱蠢货的视线中,其亚忽然攥紧拳:“是那个贱人!是她给我的毒药,也是她为我更的衣!”
他病急乱投医,仰起脸说,“是阿楚!把她抓起来,你去把她抓起来啊!”
宴北辰才不理他,直接起身。
见他不为所动,其亚怒红着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杀我?父亲不会杀我的,我要见母亲和大哥!”
“见他们?”
宴北辰垂着眼,冷漠看他,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别着急,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你什么意思?”
其亚似乎明白什么,瞳孔颤缩。
直到宴北辰慢悠悠拔出刀,其亚还是不肯相信,他已经被巫樗彻底厌弃。
“宴北辰,你敢动我!”
他吓得不断后退,指着宴北辰大吼,试图吓退即将到来的死亡。
见威胁不起作用,其亚流泪痛哭,“父亲!儿子冤枉!”
宴北辰走近他:“吵死了。父亲都快被你害死了,你喊什么冤。”
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答他,宴北辰决定好心,让他死明白一点。
思索一番,他慢悠悠复述旧时语调:“有的人,生来就是怪物。”
其亚表情空白,眼泪悬在下颔,欲坠未坠,显然已经忘记,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忘了?”
宴北辰抬起左手,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扬了扬。
做这个动作时,玄衣青年嘴角噙着笑,弧度极小,在浓丽的五官上,却显得嚣张至极。
他就站在那里,安静等其亚想起来。
五根骨节分明的长指,就在光影间错乱。
似乎有一只无形大手,将时光曲调往前弹奏,停止在年少旧时光里。
其亚空咽一口害怕,一滴冷汗从额上滑落。
他似乎看见,在男人小指的外侧,连着一根多余的重影。
“你……这个怪物。”
其亚愣愣出声。
见他想起,宴北辰高兴极了。
那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
三个孩子把小怪物困在中间,围着他转圈,唱胡乱编的歌谣。
“怪物的手指好奇怪,带来灾厄,带来不幸。请勇士砍下怪物的手指,我们将用美酒嘉奖,我们将用鲜花褒扬……”
其亚已经记不清当年的细节,只记得银光闪过,一截带血的小指抽搐着,离开人的躯体,掉进血泊里。
随后是不息的掌声笑语。
时间过去太久,其亚回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当事人,只途径旁观了那场凌虐。
“恭喜你。”
青年面色苍白,用着最诚恳的语气,戏谑俯身看着他。
其亚在极度恐惧中抬起头,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
宴北辰不想听他的废话,抢先道:“现在,轮到怪物砍下勇士的脑袋了。”
挺拔的青年手起刀落,血液喷薄,染红大半个殿。
那颗头颅落在血中,发丝吸满了血汁,黏腻成一大块。
宴北辰神色嫌恶,拎起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对着死人,他脱离了怪物的疯狂,只余病态微笑:“为了魔尊之位,巫樗可以谋害亲妹妹,你怎么就半点学不会?这样的话,可什么都得不到。”
还得白白送命。
像是说给其亚听,可其亚死透了,再也听不见。
那就说给自己听吧。
青年心情好极了,拎着头颅走出去,欢快哼唱着怪物的歌谣。
“勇士的脑袋好奇怪,装着愚昧,装着腐朽。请怪物砍下勇士的脑袋,我将用美酒嘉奖,我将用鲜花褒扬……”
歌声渐远。
这是他第一次唱,也将是最后一次。
那根断掉的手指早就不痛了。
只是这些人活着太碍眼,一个一个,都应该闭嘴,下去陪长命。
*
去巫樗那里复完命,宴北辰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地牢。
魔后被废,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她背对着来人,仍不肯弯下脊梁,企图维持最后的体面。
直到手中那两颗人头扔进去,咕噜咕噜滚到她脚边。
长久的静默后,昔日华美的贵妇人脸上已没有半分从容。
她状若疯妇,扑在牢门,却又抓不住他半片衣角。
只能拼命伸手,癫狂大喊:“宴北辰,你这个小贱种,我一定要杀了你!”
宴北辰站的位置极妙,不远不近,刚好在她差一点就能碰到的地方。
可是差一点,永远差一点。
他抱着手臂,淡定听着她的咒骂。
可赤莲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看起来,永远都等不到她能杀他的那一天。
宴北辰叹气:“不是说过吗,你动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拿你最心爱的出气。低下头数数吧,你的好儿子们,都在这里了。”
赤莲快被逼疯了。青年继续道,“父亲说,阿莉与此事无关,只将她流放。可路途遥远,我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不关照她呢?”
留着仇人在世上,总是寝食难安。
“噢,对。”
宴北辰想起什么,满脸可惜,“还有我那小侄子。真会给人添麻烦,这么会投胎,以后长大,肯定会找叔叔报仇吧?”
青年捂住半张脸笑起来,像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笑完,他打破她最后的希望:“幸好,其赛的夫人畏罪自裁,舍不得稚子苟活,把他一起带下去了。”
他垂着一只手掌,五指向下,比了个堕入地狱的动作。
此言一出,赤莲心神俱散,顺着墙壁,弱弱滑倒下去。
青年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这个女人曾毒杀他的母亲,也知道是她,教唆巫樗给萝灵姑姑下情蛊。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
可现在他不会杀她,毕竟她心爱的丈夫还没咽气。
他不能确定哪个是她最心爱的,只好全部送下去,总会有一个正确答案。
这样才算兑现承诺。
赤莲强撑着站起身,声音嘶哑得如同地狱恶鬼,怒目而视道:“你这个小贱种,一定不得好死!我要见魔尊,巫樗你给我出来!”
“去告状吧。”
宴北辰怜悯看向她。
多么简单,巫樗若信了,把他一起杀了不就行了。
哪有多复杂。
*
这大概是魔界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等画酒缓过神,魔界局势已经大变天。
她的院子里又来了很多新侍女,但那些侍女沉默得像木头人,从来不和画酒说话。
画酒待在院子里无聊,可王城禁严,她被困在这里,根本出不去。
唯一会和她说话的只有常嬷嬷。
常嬷嬷上了年纪,总爱多愁善感:“外面可乱了,表姑娘还是别出去,待在这里更安全。”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到。
可画酒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想起巫樗中毒的事,她忍不住问:“舅舅醒过来了吗?”
站在她的角度,她希望巫樗早日康复。
常嬷嬷只淡淡说:“醒了。”
再没有一句多言,似乎极不想提这个人。
画酒问出真正想问的:“那三殿下去哪里了?”
为什么再也不来见她?
萧索冬季,天域茫茫,一阵风从院墙外的枯枝梢头卷过。
少女衣着单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起小巧漂亮的脸看她。
那张脸上的表情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常嬷嬷心头一紧,走近轻轻将少女拢入怀中,昧着良心说:“三殿下自然有他要去的地方,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不过嬷嬷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不必为他担心。”
竞争对手都死光了,说句高枕无忧都不为过。
不过唇亡齿寒,林州王痛失爱女,在舟月的建议下,准备和宴北辰殊死一搏。
常嬷嬷其实知道,三殿下正准备带兵去林州,但不敢告诉画酒,害怕看不住她,又让她跑去危险的地方。
宴北辰受伤了,会有万千人想办法救他。
而画酒受伤了,或许只能凄凄惨惨死在异地。
少女不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常嬷嬷只能瞒着她。
第34章 034
想起其亚小夫人的事, 常嬷嬷不禁摇头感慨。
四殿下死讯传出不久,阿楚就一剑抹了脖子,为他殉情。
其实常嬷嬷想歪了。
阿楚一直是个极清醒的姑娘。
或许在旁人眼中, 她只是小小蝼蚁。
可身为蝼蚁,也有想保护的地方,也有想拯救的人。
她喜欢其亚,喜欢到愿意用命保护他。
可阿楚明白, 其亚不会用命保护她,更不会用命保护她身后的家国。
于是她骗了他, 然后再以命殉他。
也算还清他的情,为两人纠葛画上圆满。
当然,以上只是阿楚的感性部分。
其亚死都死了,就算拿巫樗的命去祭他,他也不可能原地复活。
真正让阿楚下定决心的,是主宰意志的理性部分。
从容赴死, 是因为不得不死。
她是功臣。可同时,她是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
宴北辰不会留着她。
阿楚很清楚这点。
她不愿意体面, 会有人替她体面。
还不如干干净净, 不带尘埃而去。
*
送走常嬷嬷后,画酒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
四下无人时,她坐在梳妆台前, 伸进妆奁盒深处,取出那只白色铃铛,小心翼翼拂动它银色的流苏。
画酒安静盯着它。
这是一只没用的铃铛, 从来没起过任何作用。
但此刻, 寂静暗夜中,少女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光彩, 数次祈祷后,轻轻摇响这只铃铛。
时间寸寸燃烧,四周安静得连余音都散去。
她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
“怎么会没用呢。”
少女喃喃自语。
宴北辰明明说过,想见他的话,只要摇响铃铛,他就会出现。
画酒不死心,咬牙又摇了一下。
依旧无事发生。
画酒闭上眼,缓缓吐出堵在胸口那团郁气。
她心里该是愤怒的。
——毕竟,他又一次骗了她。
和这只小铃铛一样,她被另一只铃铛的主人,遗弃在这座小院。
“为什么需要你的时候,总是见不到?”
画酒红着眼,不肯死心,紧紧捏住那只铃铛,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自问。
镜子里的少女不会回答她,颊边划过两行清泪。
谁在哭?
画酒的表情凝结了。
她明明没有太过悲伤,那些眼泪也不像是她的。
或许是另一个人,背着她,偷偷躲在镜子里哭。
镜中少女哭得画酒心烦,不能忍受。
她慌忙站起身,少女也跟着站起身。
她伸手去擦镜子上的眼泪,少女也伸出手,穿透镜子来擦她的眼泪。
“不要哭了。他看见会不高兴的,求你不要再哭了!”画酒语气急切。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为什么总是哭!
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他不会喜欢整日阴郁的少女。
他一定喜欢阳光快乐的姑娘!
画酒脑中乱成一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慌乱间,她大叫一声,随手抓起玉梳,往前狠狠砸去。
“闭嘴吧!”少女声音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世界安静下来。
圆面镜子碎裂开来。
一片一片,里面装着无数哭泣少女。
她们眼尾泛红,含泪盯着画酒,在思考如何杀死她,取而代之。
画酒快被逼疯了。
头发阵阵发麻,又惊又恐,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流出。
她想补救,可镜子里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为什么总是哭!闭嘴,都闭嘴!通通闭嘴!”她痛苦至极,怕被别人听见,只能压抑着声音呼喊。
碎缝割破她的手掌,画酒没感觉到痛,还在那一个劲擦镜子。
很快,镜子上遍布新鲜血痕,盖住镜子里面的景象。
她终于看不见流泪的少女了。
真好。
画酒松了口气,平静下来,没顾上手心的伤,只拿起白绢,细细擦干净镜面。
擦镜子时,她其实很想欺骗自己,他只是太忙,所以暂时遗忘了她。
可理智在说,真正喜爱一个人,不会随便丢下不管不问。
他既不喜欢她,也不在意她。
他总是这样,一不顺心,就把她远远扔在身后!
画酒停住动作。
原本她以为,可以接受他的无感,可以接受他的无视。
但现在她发现,她做不到。
她贪心到,想要他全部的爱。
干净而破碎的镜面中,少女思索一会,面庞虚白,缓缓扯出笑,一字一顿道:“不可以。”
他不可以不喜欢她。
所以她要学会相信,他只是没时间来见她,并非存心欺骗。
她现在的样子,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无比疯狂的。
只有画酒自己清楚,此刻的她,再清醒不过。
她盯着镜中无数个自己,慢慢将她们逐一粘合,直到对面只剩下唯一的她。
那才是她。
画酒伸指触摸镜面。
隔着破碎镜面,“她们”互相对望。
镜子里的“她”轻启红唇,轻轻在她耳畔说:“要得到他的爱,就要先付出自己全部的爱,感动他呀。”
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啻于劝一个乞丐去给首富捐献金钱。
但画酒已经别无他法。
痛感迟钝传来,她终于颓然坐下,找来纱布缠好受伤的手掌。
窗外,又是淅淅沥沥的雨,滴滴滚入泥土里。
在起伏的雨声中,屋内少女埋下头。
她讨厌这个糟糕的世界,更讨厌这样糟糕的自己。
也许到最后,她真会成为一个患得患失的疯子。
画酒探出半张脸,在绝望窒息之前,房间一道黑影突然凝聚成实体,把她吓了一跳,硬生生把眼泪悉数憋回去。
黑影张扬的轮廓吹落成飘逸的衣角,青年鼻梁硬挺,神色厌丽。
他抬起眼,盯着房间里的少女。
宴北辰问:“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画酒没答,愣愣起身,在青年错愕的目光下,扑入他怀中。
宴北辰双手无处安放,被她突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少女将脸埋在他怀中,摇了摇脑袋。
她以为他不来了。
可他来了。
屋外是沉闷的雨声,听得人心生烦躁。
而怀里少女抬起脸,水润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她已经一无所有。
宴北辰疑惑:“谁告诉你的?”
不要的东西干嘛养着,他又不是沽名钓誉的慈善家。
画酒气鼓鼓盯着他的眼睛:“可你把我关在这里,还不许我出去。”
“因为外面很危险,这是在保护你。”
宴北辰说谎毫不脸红,反正脸皮厚。
画酒心头比明镜还清楚,她知道这只是变相的囚禁,直白说:“你就是不想要我了,所以故意把我扔在这里。”
有时候她挺蠢的,有时候又聪明得令男人心烦。
宴北辰无言以对:“……不是。”
骗子。
画酒才不想听解释,她只想出去。
以前她也以为,给她个院子,她能在里面待一辈子。
直到真落入这种境地,她才幡然醒悟,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她可以主动不出门,但不可以被别人囚困。
“外面这么乱,出去干什么?”他问。
画酒不这么认为:“那为什么你能在外面,我不能?”
宴北辰:“……”
“是因为你觉得我比你弱,所以应该被你关起来吗?”
这句话几乎用光她的勇气。
闻言,宴北辰沉沉盯着她,乌眸中染着嘲讽,以及很多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最后他轻呵一声:“你愿意出去,那就出去吧。”
他不想再管她,转身就要离开。画酒不愿让他带着生气离开,拉住青年衣袖。
“放开。”他沉声说。
看着他一身劲装黑衣,画酒脆声问:“你又要去打仗了,是不是?”
三州名存实亡,幽冥州宴北辰又看不上。唯一值得他大动干戈的,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只有林州。
所以这次,他又要去多久?
一年?
十年?
还是百年?
画酒不喜欢等,也等不起。
她心头伤感,或许等他再次回来,她已经死在劫雷之下,连枯骨都不会剩下。
话说到这份上,宴北辰懒得再瞒她:“是。”
画酒长睫颤抖,看着青年挺拔如竹的背影,很想说一句,能不能留下来,不要再去打什么仗。
世上珍贵的东西那么多,可命只有一条,为什么要拿命,去搏那些永远争不完的东西?
两人的理念天差地别,永远不在同一条水平线。
宴北辰就喜欢争。
与天争,和人斗,不死不罢休。
他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稀罕她的喜欢。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整个人,连她手上显而易见的伤,都可以忽略掉,不会多问一句。
画酒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见他不再说话,只能转移话题,看向院外。
院外芙染花沐浴在月下,泛着莹莹华光。
她小声问:“你帮我种的神花,每十年就需要一次灵力灌溉。你会回来吗?”
语气一点点卑微下去。
宴北辰不假思索:“回来。”
他种的花,自然不能养死了。
“好,那我等着你。”
画酒悄悄松了口气。
青年踏着月色离去,倒是没有食言,第二日看守的人便放行,让画酒自由出入。
墙院一透风,不可避免,画酒自然知晓那些糟心事。
她没发表意见,只是愈发沉默。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林州的仗大概是真不好打,时间如掌中漏沙,在无力的目光下一点点消逝。
等过了春,又是秋。熬过了夏,还有冬。
寒来暑往,画酒等了快十年。
这点时间,对神魔而言,都不算什么。
她却等得快要枯萎。
宴北辰一次也没回来过,只是偶尔传回来几句话,派人带些小玩意送她,像什么会跳舞的玉蜻蜓,会绕着人唱歌的银风铃。
倒是想不出,他这样的人,竟然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
有一次,画酒终于忍不住,拿出通灵铃铛问他:“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些礼物?”语气警惕。
宴北辰不以为然:“你不喜欢?那我下次送别的。”
“不是不喜欢。”
画酒语气无力。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要问。
想了想,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些?”
为什么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宴北辰沉默:“……不知道。刑灾帮我选的。”
确实如此。
刑灾不仅帮送礼,还劝宴北辰,就这么把年轻貌美的小未婚妻放家里,也不怕被人撬墙角。
“谁敢。”宴北辰笑了一声。
笑归笑,他还是决定采纳刑灾的建议,时不时就送些礼物,借此提醒画酒,她还有个未婚夫活在外面,不要被野花迷眼。
没想到还把她送出阴影了。
知道自己想歪,画酒匆匆结束对话:“噢,知道了。”
其实这十年也不算太无聊。
她跟着常嬷嬷,去见了王城不少名山大川,闲暇之余,也去照看巫樗。
巫樗早就能下地行走,只是体内余毒清不干净,总折磨着他。
偶尔他会布置些任务给画酒,比如让她临临字帖什么的。
对这些文人墨客的玩意,巫樗最不感兴趣,只是让画酒有理由来找他。
毕竟是个小姑娘,总不好意思让她舞刀弄剑给他看。
多见见面,混个脸熟。
好歹算未来的儿媳妇,得把关系处理好。
巫樗想法坚定,面前的少女已经捧来写好的字帖:“舅舅,我写完了。”
接过那些练字的纸,巫樗随意扫了一眼,睁眼说瞎话:“阿酒这字,写得越发不错。”
说完还满意点点头。
要不是画酒对自己的鬼画符有数,还真信了他的邪。
想当初,为着一手歪歪扭扭的字,她可是挨了芃羽星君无数手板子。
最后也没纠正过来。
用芃羽星君的话来说,让画酒以后出门在外,不许提他的名,他丢不起这个人。
画酒最讨厌写字,又不好拒绝巫樗,只能硬着头皮交。
小时候经常被罚抄书,她速度又慢,抄来抄去,书都能滚瓜烂熟背下来,字还是没有半点进益。
那时她还是云州的小帝姬,珈泽也不讨厌她。
那些抄不完的书,大半都被珈泽主动包揽。
珈泽写得一手好字,是芃羽最得意的门生。
这样优秀的人,模仿起画酒的鬼画符,自然不在话下。
大家的课业都很繁重,有时画酒也觉得,总让珈泽帮忙,很是过意不去。
“珈泽哥哥,剩下这些,还是我来抄吧。”
雪白大殿中,她跪坐在他案前,想捞回那叠素纸。
珈泽生来就是储君,从小天君就对他寄予厚望,连习剑都有八个师长要应付,可比她们忙得多。
珈泽笑吟吟拂开她的手,坐得挺直:“其他事早做完了,无事可做,不如帮你抄完这些,免得你明早又赖床起不来。要挨罚的。”
他看了一眼画酒,叹气。
抄书这种体力活,本就没什么助益,单纯不想弟子们太闲。
青瑶却在一旁瞪他:“我还有八份字帖没写完呢,你怎么不帮帮我,真不知道谁才是你亲妹妹!”
珈泽理所当然:“你的字太特别,我不会写,爱莫能助。”
能特别过画酒的鬼画符?
“我就说他是个偏心鬼吧,你还不信呢,看吧看吧!”
青瑶指着他嚷嚷起来,不肯罢休。忽而眸子一转,变了语气,“画酒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冲画酒招手。
第35章 035
“什么秘密呀?”好奇心谁都有, 画酒正要凑过去。
珈泽却抢先一步起身,眼疾手快捂住青瑶的嘴:“大小姐,你安静些好不好, 我替你抄行不行!”
珈泽无奈投降。
“这还差不多。”
青瑶心满意足,脸上尽是胜利的得意,坐在那里像尊小菩萨,任由画酒怎么扒拉摇晃, 她也坚决不吐露半个字。
……
再后来,就是三人关系破裂。
到底是什么秘密?
隔着数百年的时光洪水, 画酒想得出神。可她自知,再也没机会知道,当初青瑶想说什么。
“阿酒?”
见她心不在焉,巫樗喊了一声。
画酒赶紧捞回游散的思绪,认真站好,听他说话。
聊着聊着, 巫樗拐弯抹角,问起宴北辰的近况。
画酒不太清楚, 老实摇头。
眼见打探不出什么有用消息, 巫樗也没心思继续闲聊,借口有事,让她先离开。
画酒离开后, 巫樗盯着某处发呆。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儿子,渐渐回味过来症结所在。
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巫樗扶额叹气,不可能再重翻旧事。
赤莲依旧被关在地牢, 巫樗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神族向来自视甚高, 自神魔大战后,和魔族一直处于断交状态, 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为了一个失势的魔后,来魔界找他对峙。
对于这点,巫樗格外宽心。
在神族眼里,出一个天妃,是比出一堆魔后更值得骄傲的事。
当年神界四州,唯星州马首是瞻。
时值春末,星州天君继位选妃,赤莲本预备去参选。
年轻的天君空有一副好样貌,脑子却很有毛病,不知道他犯什么诨,直接抢堂弟未婚妻,立四州之末——云州颜银为天妃。
这样一来,就没赤莲什么事了。
但赤莲怎么甘心?
少女时期她就比不过颜银,嫁人还要被她压一头,想想都快气死了。
嫁不了神界最强的,那干脆嫁魔界最强的。
反正她不能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能比颜银差。
靠着这样的信念,赤莲带着丰厚嫁妆,不顾亲族反对,下嫁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巫樗。
结果就是,她帮着这个男人夺位,为他生儿育女,奉献半生,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女儿好后悔。”
阴暗地牢中,赤莲呜咽出声。
曾经美艳动人,嚣张跋扈,沦落到形容枯槁,无枝可依。
她的眼泪一滴滴滚落,砸进不见天日的青石里。
可没人会安慰她。
选错了路,跪着也得亲自走完。
赤莲抬起眼,抓起身下枯草。
她恨巫樗。
更恨宴北辰,一切不幸都是他带来的!
浑浑噩噩时,她想起画酒,那个和颜银生得极为相似的小姑娘。
不是没想过揭穿画酒的身份。
“老三不会认错人了吧?”赤莲曾试探。
巫樗不接招:“真真假假,哪有这么重要。老三竟然带她回来,那她就是真的。”
他有意包庇,根本不想捅破这层遮羞纸。
再后来,赤莲失势,沦落地牢,再没有机会见到巫樗。
她隐约庆幸,当初没有揭穿画酒的身份。
心中扭曲畅快,只等画酒与宴北辰完婚,她就死死握住,那个小贱种夫人的把柄。
何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尽管痛苦,但有根胡萝卜吊在面前,赤莲苦苦熬着,不愿死去。
她在等仇人的结局,不会比她走运的。
阴森狭长的甬道,传来女人癫狂的笑声,阵阵飘远。
*
十年时间,对画酒来说难熬,对魔头而言,不过弹指瞬间。
离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
画酒陷入期待与焦虑,每日都盼望着宴北辰的消息。
这天她主动问起,得到的答案却是战事胶着,他不准备回来。
画酒正要失望,铃铛那头的人思索片刻,语气一转:“我派伐弋接你过来,把花带上。”
好不容易养朵花,他可不想养死了。
少女喜上眉梢,清脆道:“好。”
她很想见到宴北辰。
萧索秋季已到末尾,即将严寒的季节里,伐弋回来了。
画酒裹着厚裘等在外面。
罡风凛冽,少女有些吃不消,小脸冻得难受,埋在绒毛里。
即便如此,也不忘细心将芙染花护在怀中。
远处黑山连绵,听见追云兽的长吼,画酒惊喜抬眸。
是伐弋到了。
等人到近前,她也不管什么罡风,笑着抬起脸:“伐弋,你到啦。”
她早早就等在这里,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少女喜悦的模样感染到伐弋,他跳下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保持分寸,将人护送上去。
路上画酒特别开心,忍不住问起宴北辰的近况。
伐弋也不瞒着,心安理得,把他家殿下卖了:“殿下本说要回去的。这两日林州势力死灰复燃,他脱不开身,就派我来接你。”
伐弋看起来高冷,话一开头,就恨不得全倒干净,“最开始殿下准备派刑灾来,最后不知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说到这里,伐弋很是激动。
他觉得上战场的话,还是他更有用。
不知道宴北辰为什么留着刑灾,让他来接人。
可恶。
这话倒不是讨厌画酒,而是他守宴北辰守习惯了,突然换个人守,很不适应。
画酒没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两人很快就到达王军驻扎的营地。
来得不太巧,宴北辰还没回来。
伐弋挠挠头,安慰失落的少女:“这里很安全,林州魔兵不会来这里。”
言外之意,就是耐心等待。
画酒已经等习惯了,不差这点时间。
总抱着一盆花也很奇怪,她找到临时搭建的花架,把花盆放了上去。
伐弋怕她无聊,带着她去参观营地。
营地没留什么人,主力都跟着宴北辰去了前线。
“别担心,殿下他们,傍晚之前肯定能回来。”
伐弋正说着,一道寒光突然射来。
他赶紧伸手一扯,拉着少女堪堪避开。
画酒回过神,只见她刚刚站立地方,赫然插着一支箭!
如果伐弋没反应过来,那支箭就会插在她身上。
换言之,她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谁大喊:“林州魔兵来偷袭了!”
死到临头,林州还要挣扎。
伐弋目光凛然,拔出佩刀:“备战!”
所幸这波偷袭的魔兵数量并不是很多,双方厮打起来。
伐弋带兵掩护着画酒,且战且退。
心有顾忌,拳脚施展不开,只能硬拖,等大部队回来。
混乱中,画酒捡起一支别人遗落的弱水箭防身,在伐弋的掩护下退进角落里。
兵刃相接,血肉横飞。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画酒紧紧攥着那支弱水箭,如同握住尘世最后的希望。
她揪心地看着远处,混战中,芙染花放在不起眼的花架上。
画酒只能祈祷,希望它不要被碰下来摔碎。
闹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结束。
被墨染黑的天际晕着一层霞光,绯艳如金。
玄甲青年黑袍猎猎,带着大部队杀了回来,把林州偷袭的魔兵逐一清洗。
周围已经没有危险。
画酒站起身,先一步看见青年,眼眸间盛满喜色,踏着满地血腥,朝他奔去。
伐弋根本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很快刑灾凑过去,和他凑成两人组。
“你看清她是怎么跑出去的吗?”他指着画酒问。
刑灾摇头。
“……”
两人组陷入死寂。
“殿下!”
独属于少女的声音传来,军营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收拾完残局,宴北辰下意识转过身,对上少女在狂风中怒放的裙摆。
死后余生,她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跑到他身边去。
宴北辰神色微愣,先是看见她手中泛着寒光的弱水箭。
第二眼,才看清少女的眉眼。
弱水箭是弑魔利器,宴北辰不允许任何人拿这东西靠近他。
看着狂奔而来的少女,他全身的血液都快冻僵了。
可还是下意识接住她。
不接住她,她会掉下去的。
青年眉眼阴沉:“你怎么跑出来了?”
该死的伐弋真没用,总是看不好人。
伐弋还不知道风评被害,站在远处,脊背一寒,打了个喷嚏。
画酒早就忘记手中还拿着箭,唯眼圈泛红:“因为很想你。”
很想快一点见到他。
宴北辰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只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弱水箭,盯到失神。
哪怕心中确定,她丝毫没有伤害他的心思,他还是忍不住紧绷身体,连扣在她腰间的手指,也在轻微痉挛。
那是邪魔对死亡的恐惧。
半空中,她环抱住他的脖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听她细弱的哭声:“母亲很讨厌我,可我现在不想要她的爱。如果你喜欢我,那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差点就死了。
死了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
以画酒对他的了解,他很快就会把她抛诸脑后,然后与别的姑娘在一起。
她好害怕。
宴北辰沉默,没搞懂她的脑回路。
说实话,他并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更不明白,她说这话干嘛?
她像无理取闹的强盗,一边哭,一边抢劫他。
还不许他发表反对意见。
他垂下眼,黑瞳冷漠。
少女的眼泪像冰,全糊在他肩上,让他忍不住要动手扯开她。
他没得逞。
画酒抱得太紧,在他耳边哽咽:“我知道以前你不喜欢我。可不可以从现在开始,每天多一点喜欢,然后喜欢变成爱。”
她好害怕,或许死去那天,还是得不到他的爱。
死得轻如鸿毛,不会在他记忆里留下半点痕迹。
没人在意她,也没人喜欢她。
苍穹狂风激扬,远远看去,两道体型差距巨大的人影相拥着。
青年黑衣劲装,勾勒出手臂有力的形状,他黑色的披风下,是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身。
青年安静听着。
可她口中的爱,到底是什么?
宴北辰疑惑了。
四周是厮杀后留下的废墟。
他若有所觉,环顾天地间,也是完全的灰暗。
其间唯一拥有艳丽色彩的,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少女。
少女飞扬的裙摆下,纤细的双足完全悬空。
“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们是可以相爱的。”
她双手揽在他脖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她一定不知道,那声音有多么蛊惑人心。
第36章 036
少女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的头更低了,侧目盯着,她在风间飞舞的长发。
青丝微卷, 像春日才有的花,疯狂生长,枝枝蔓蔓,要将整个世界燃烧掉。
他思考着她口中纯粹的爱, 早就想不起,她手中还拿着, 足以要魔头性命的弱水箭。
这一刻,不见世间菩提。
青年极其缓慢眨眼,目光中,只见少女一袭蓝裙,在废墟中开出比火还明艳夺目的花,令人晕眩。
他抿唇, 张开五指,握住她的发, 任由那些头发缠绕在他指间, 越收越紧。
邪魔垂下眼,不再看向任何人,只看着怀中单薄少女。
除了她, 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连带她手中的弱水箭,连带她额心灼灼的朱砂痣,通通都忽略。
要是他现在松开手, 少女肯定会跌下万丈高空, 摔得破碎。
可他没有松手,反而拥得更紧, 闭上眼,认命说:“不许哭。再哭,扔你下去了。”
真要扔的话,肯定不会给拥抱。
画酒收住眼泪,忽然盯着他:“殿下,你的心跳声好快。”
胸腔不同寻常的声响,是魔的心动。
“是你的心跳。”
宴北辰想也没想,直接否认。
他无心,更不会有心跳。
他紧紧抱住少女,与她胸腔中的往生骨相拥。
那是他另一条性命。
她,也是他的另一条性命。
邪魔声音沉沉:“我会帮你拿回来的。”发誓一般认真。
画酒疑惑问:“什么?”
宴北辰懒得解释,语气嫌弃:“把眼泪擦干净,脏死了!”
再脏也没有他的衣服脏。
画酒却信了他的话,愧疚道:“抱歉啊,弄脏了你的衣服。”
少女捏起袖子,用力擦了擦青年肩上团团泪痕,效果不佳。
宴北辰满脸黑线。
他服了。
长个脑袋真的只是为了好看,不知道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攥住少女的腕,不让她乱动,抱着她缓缓降落。
远处两个男人闲聊着,将一切尽收眼底。
刑灾抬起扇子问:“殿下那边,怎么回事?”
伐弋目光惊奇:“你不知道?那是殿下未婚妻。”
太稀奇了,终于有刑灾不知道的事。
伐弋心头摇起尾巴,快来请教他,让他装把大的!想着不能太明显,他咳了一声,表面故作深沉。
刑灾却不再理他。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
只是好奇,宴北辰什么时候转性,竟然允许别人拿箭靠近他。
以前也有蠢货,什么都不懂,拿着武器靠近宴北辰,想以身试法。结果第二天,脑袋就出现在城墙上,风吹日晒,挂了整整三个月。
——尤其是弱水箭,任何人都不许拿着这个接近他,伐弋也不行。
稀奇。
折扇一展,刑灾弯唇一笑,不急不慢给自己打风。
*
“那花去哪了?”宴北辰问起芙染花。
画酒指了指远处花架。
于是他领着人来到花架前。
傍晚霞光中,那盆芙染花安然无恙。
宴北辰不废话,抬掌覆在花上,施加磅礴灵力。
接受灵力的润养,那花苞立马抖擞精神,大有与天同寿的气势。
茁壮得有些贱嗖嗖的。
“这下放心了?”
他低下眼看身侧少女。
画酒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
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芙染花舒展的枝叶,生怕把它碰坏。
现在她倒是不担心养花的事。
令人忧愁的是,养完花,她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林州的仗还在收尾,宴北辰无暇顾她,明天就准备把她送回去。
夜色入幕,这是两人难得独处的夜晚。
营帐内,青年抬手一挥,几坛系着红绳的酒整齐排成一列,坛身还沾着些泥土。
“林州盛产美酒,前几天刚挖出来的。”语气淡淡。
宴北辰心底有更狂妄的想法没说出来。
再过不久,这片土地上的酒,都不再是林州的,而是他的。
画酒凑近看了看,那几坛酒,坛身都贴着“女儿红”的红纸。
这是人间的习俗,女孩出生时,父亲会埋下美酒,等女儿出嫁,就用酒宴请来客。
她疑惑了,抬眼看向他。
所以他这是,把谁家埋的女儿红偷出来了?
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埋得很隐蔽?
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
“这酒哪来的?”
画酒脆声发问。
在她目光下,青年神情无比自然:“碰巧遇见的,埋在桃树下,设了法阵。法阵被我撞坏了,下面的酒没法再存,与其让它坏了,不如挖出来。”
“这酒都埋几百年了,法阵一碰就散,说明酒主人早死了。”
无主之物,又恰好被他撞见,那说明就是属于他的。
宴北辰丝毫不为流氓行径感到脸红,只想埋了几百年的酒,味道应该不错。
“尝尝看。”
他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动手开了一坛。
霎时间,酒香四溢。
宴北辰倒了一杯浅尝。
清润的凉液滑过喉咙,浮于表面的香气被味觉压过。一时间,青年神色复杂。
确实是埋了很多年的古酒。
但非要评价,那就是没什么特色,味道很一般,甚至隐隐有些苦。
会不会是他味觉出问题了?
宴北辰第一次判断失误,忍住想皱眉的念头,给面前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少女也倒了一杯,语气慢下来:“嗯,味道很特别。你也尝尝,以后可喝不到了。”
这么难喝的东西,以后确实很难碰到了。
画酒摆手表示推辞,她不会喝酒。
她越拒绝,宴北辰越劝:“人间女儿红是不是新人喝的酒?我都喝了,你也应该喝。”
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能他一个人倒霉。
他随口说的话,简直说到画酒心坎上了。
少女黑瞳清亮,迎着他期待的目光,二话不说,接过酒杯,一仰头,行云流水将整杯酒咽了下去。
只一瞬间,那张漂亮的脸就烧得通红。
宴北辰愣了:“……没叫你一口喝完吧。”
待会别吐他身上啊。
画酒只失神盯着他,瞳孔涣散,看起来更呆了。
她双掌交叠,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毫无预兆,脸就砸入臂弯中。
少女没反应了。
呼吸平缓绵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宴北辰歪头去盯她,故意吓唬:“阿七,这里不允许睡觉。”
少女依旧没反应。
那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兽耳般的两只发髻,有朵不知何处飞来的小白花,夹杂在她发间。
宴北辰凑近,想把那朵碍眼的花揪下来。刚才还没反应的人,此刻却猛地抬起头,撞在他下巴上,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怀疑她练了铁头功,或者是故意装醉。
在他阴沉的目光下,少女掌心滚烫,忽然捧起他的脸:“宴北辰,我好喜欢你的。我想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
这一喝醉了,是乖也不装了,殿下也不喊了,干脆直呼其名。
宴北辰面不改色:“噢。”
不知想起什么,少女眸光带着泪意:“我比芙染花还难养,那朵花我养了百年也没养活。”
宴北辰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话都懒得接。
少女脸蛋红扑扑的,后知后觉浮上害羞神色,凑近他,神神秘秘:“其实我也是一朵难养的花,希望所爱的人,永远不要放弃我。如果可以,请只看向我一个人,不要再理会任何人。”说到这里,她摇摇头,“我保证会成为很好的妻子,绝不惹你烦,绝不背叛你!”
她举起手发誓。
一般而言,爱发誓的人,说的标准,其实都是希望对方能做到的。
宴北辰挑起眉头:“?”
不是,她又在脑补什么?
怎么快进到发誓了?!
她趴在他身上,霸道揉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偏偏宴北辰不能和一个酒鬼计较,暗自下定决心,再也不让她喝酒了。
他盯着她,看她还想干嘛。
还没等到她有所动作,宴北辰先一步发现好玩的,只见少女尖耳般的发髻小巧可爱,他只碰了碰,她就使劲摇脑袋,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把他压在下面。
“不许碰我头发!”她抬脸凶他。
画酒的思绪很混乱,她想说的,其实是头发可以碰,别拍她头顶。
“碰了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画酒补充,“但我会不高兴。”
她气鼓鼓的样子挺好玩的。
宴北辰失笑,破天荒问起她:“告诉我,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隔着烛火的光,青年伸出手,抚摸在她脸侧,眉眼温柔看着她。
画酒脑子晕乎乎的,莫名想起母亲曾对青瑶说过的话:“如果一个男人问你想要什么,出口那一瞬,他想的一定是把这件东西送给你。”
她笑得傻乎乎的:“宴北辰,我想成为你喜欢的人。”
喜欢?
青年笑意苍白,凝固在唇畔。
算了,当他刚才失心疯了,再也不提。
至于那些难喝的酒,全被他一股脑丢出去。
干完这些,宴北辰拍拍手,心道晦气。
*
等画酒扶着脑袋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营帐内,不见宴北辰的踪影。
她忘记酒后干了些什么,只是找到宴北辰时,他神色复杂,上下扫了她一眼:“酒醒了?”
只这一眼,就让一杯倒的画酒感觉不太美妙。
她紧张兮兮问:“殿下,我昨晚喝醉,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算你有自知之明。”宴北辰假笑,“以后别喝酒了。”
逮住人就亲,不知道什么毛病。
画酒诚惶诚恐,连连答应。
不用他说,她也不会再喝。
她本来就不喝酒,是他非逼着她喝。
宴北辰不再留她,摆摆手,让伐弋原路把她送回去。
说起来,这里确实不太安全,画酒没理由再留下,只能抱着花,乖乖回王城。
将要启程时,画酒站在追云兽背上,毫无预兆回过头,遥遥望着下方青年。
宴北辰懂了,上前两步,问她还有什么事。
少女却只羞涩一笑:“殿下,我在王城等着你。”
等他回来娶她。
剩下的话,画酒没好意思说出来,催促伐弋离开。
宴北辰觉得莫名其妙,等到再也盯不见两人的背影,才转身离开。
第37章 037
回到王城, 又是新一轮等待。
不过这次她无数耐心,连劫雷的事都搁置一旁。
无聊时,她就缠着常嬷嬷, 不厌其烦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对这个话题,常嬷嬷不太感兴趣,用见惯一切的大智慧敷衍:“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令人无法反驳。
无事可做时, 画酒就抱着芙染花,坐在院中, 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少女的眼睛里,缀满无数亮晶晶的星子,对未来充满期待。
没人理解她。
只有画酒自己知道,她真的好喜欢宴北辰,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他。
这种情感很难说清楚,只能说, 注定要爱上的人,一切都不奇怪。
如果日子总是一帆风顺, 那会让画酒怀疑, 她是在做梦。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没有好事连续不断撞向她。
如果有的话,那说明厄运藏在背后, 准备集中来偷袭。
越是接近幸福,画酒越是惴惴不安。
王城不是个省心的地方,堪称魔界最大八卦中心, 但凡有点苗头, 风言风语就能燃起来,烧红半边天。
“你们听说了吗?三殿下要回来了。”花园内, 几个侍女激动讨论着。
画酒正从巫樗那里交完差,回去途中,隔着假山,捕捉到关键字眼,顿住脚步。
她犹豫了一会。
宴北辰从没和她提过。
他要回来的消息,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竟然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画酒抿抿唇。
假山另一侧的侍女,有人兴奋接话:“三殿下连林州的事都不管了,亲自前往神界,听说要去接什么神女呢。”
神女?
画酒的心无端悬起。
她抑制住急促的呼吸,手指扶住身侧假山石,紧紧抓住。
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越是祈祷,越是倒霉透顶。
假山那头。
“听说是神界第一美人,星州的青瑶帝姬!”
紫衣侍女忍不住愤愤,“当初在神界,三殿下吃了不少苦头。你们知道的,神界那群人,总是狗眼看人低!可这位神女人极好,曾经帮过咱们殿下……”
有侍女讶异,吓得“啊”了一声:“别院里,不是还住着殿下的未婚妻吗?”
紫衣侍女白了她一眼,觉得她大惊小怪。
“先别打断我说话。”她摆摆手,“这事说来话长,反正那青瑶帝姬……”
剩下的话,画酒已经听不下去,逃也似的离开。
天很快黑下去。
房间中,画酒握着那只通灵铃铛走神,直到对面连续问了好几声,始终没等到回应,不耐道:“不说话就放下,把铃铛留给有需要的人。”
画酒回过神,纠结一番还是泄气:“殿下,你什么时候回王城?”
她想听他亲口说的答案。
“明天。”宴北辰答。
画酒垂下眼,轻声说:“那我去接你。”
“不用。很晚才会到。”
画酒下意识收紧掌心,正思索如何开口,那头却流过一阵风声。
宴北辰说了句“忙”,单方面切断对话。
“殿下?”
无人应答。
画酒盯着手心的铃铛,沉默无言。
……
翌日画酒起了个早,连路过的常嬷嬷都惊奇:“表姑娘再睡会吧,天还没大亮呢。”
常嬷嬷指指外面蒙亮的天。
今日宴北辰会回王城的消息,她也知道,只是见怪不怪,不觉得是什么稀奇事。
画酒却很在意。
她挑了半天,换上最漂亮的白裙子,站在王城入口等他。
虽然他说了让她别等,但画酒按捺不住,想要快些见到他。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那些郁闷不快,通通消散。
少女抬起眼,太阳慢吞吞爬上去,又一点点沉落。
她守在那里,连坐都不敢坐,害怕把白裙子弄皱。
不知第几遍数完周围散落的小石子,远处终于传来追云兽的叫声。
画酒仰起脸,唇角不自觉弯起。
直到巨兽越来越近,眼里的喜悦变成惊恐。
雪云翻涌的半空,两头追云兽奔来,宴北辰站在首兽背上,右手扶着一个姑娘,风吹起她青色的裙摆。
在黑衣青年怀中,青裳仙子看起来那样高贵,不染纤尘。
是青瑶姐姐。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
画酒忍不住倒退两步,已经不知道往哪里藏。
所幸离得很远,她看见青瑶,青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青裳仙子身侧的男人垂眼,显然发现画酒,眉间溢出些不悦。
他没有在此停留的打算,直接乘着追云兽,径直掠过下方的人。
直到两人远去,画酒才猛然回头,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背影,没入蛰伏巨兽般的王城中。
她遥望着他们,两人却没有再分给她任何眼神。
这一刻,不知是噩梦成真可怕一些,还是被无视更可怕一些。
画酒垂下手,连紧握的铃铛何时滑落,都没发现。
“表姑娘。”身后传来伐弋的声音。
画酒轻轻呼了口气,蹲下捡起铃铛,把眼底热意快速眨回去,才敢站起来,转身回去看他。
她刚刚只顾着宴北辰,没注意跟在他们身后的伐弋。
画酒尽量若无其事,挤出微笑:“伐弋,你们回来了。”
伐弋看着少女微红的眼圈,也不戳穿,简单表明来意:“外面风大,殿下让我送你进去。”
画酒点头:“好。”
*
青瑶几乎是被宴北辰胁迫来的。
进了魔宫,男人将她扔给侍女看住,独自面见巫樗。
“人带回来了?”
大殿中,巫樗抬头问,语气几分期待。
宴北辰笑得勉强:“安置在长鸾殿。”
“一路辛苦。”巫樗顺着台阶走下,拍拍青年的肩。
宴北辰掩藏住眼底厌恶:“为父亲效劳,不辛苦。”
这当然是客套话。
巫樗知道,要和那群眼高于顶的神族谈判,带回星州最负盛名的青瑶帝姬,肯定是相当不容易。
半月前,宴北辰忽然主动表示,探查到九琉神心的下落。
神籍记载,身怀九琉神心的人,姿容绝世,血液可愈百病。
与之双修,还可涨灵力。
也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挖出神心。
不过这有悖天道,需要借一场浩大天劫掩藏,才能顺利移花接木。
宴北辰难得体恤他老子一回,表示愿亲自前往神界,替巫樗求娶神女,解他余毒之苦。
送上门的好事,巫樗没理由拒绝。
原本他还怀疑宴北辰的用意。
但事实摆在眼前,宴北辰陈兵星州,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把人接来献给他。
巫樗感慨,以前真是看错了老三,这明明是个体恤父亲的好魔头。
他不知道,好魔头坑了神族一把大的。
虽然神界星州式微,但也犯不着用心尖上的帝姬去讨好魔族。
谈判时,宴北辰大军压境,狡猾诡辩:“要结两族之好,自然得拿出些诚意来。我看青瑶帝姬就很不错。”
神界貌合神离,星州孤立无援,其他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宴北辰话说得好听,实际就是强抢。
他完全没提,是要把青瑶领回去嫁给巫樗,给他当小妈。
星州还以为联姻对象是他。
宴北辰但笑不语。
他早就知道这颗神心的存在,更知道当年,青瑶曾在刑罚台救过他。
那又怎样?
一点不妨碍他想挖出这颗神心的打算。
等青瑶被带到魔界,才知晓这个噩耗,完全就是待宰羔羊,后悔无路。
她恨死这一切了。
所有人都站在正义立场,要求她为了神界牺牲,没人过问她的意愿。
没有珈泽与画酒,所有的苦难,都朝她袭去。
青瑶猛然惊觉,不是没有苦难,只是放在以前,那些苦难从来就落不到她身上。
现在不一样了。
珈泽和画酒都死在苍野,没有人会挡在她身前,替她承担。
命运从不无由馈赠。
她享受了帝姬的尊荣,就要承担起帝姬的责任。
青瑶莫名有些想念画酒。
如果画酒还在,和亲的事一定轮不到她头上。
她更怀念珈泽。
若珈泽不死,他会替她撑腰,神魔两界,根本没人敢欺负到她头上。
青瑶绞紧手帕。
她恨这不公正的命运,漂亮的眼眸中爬上血丝,直到忍受不了干涩,泛出生理性的泪水,流光年少时,对未来的一切憧憬。
*
这几日,魔界渐渐起了新的流言。
传闻青瑶曾有恩于宴北辰,因着年少恩情,宴北辰心仪于她。
偏偏巫樗为老不尊,非要横刀夺爱。
眼看两人婚期将近,逼得宴北辰远赴林州,表示要宰了无辜的林州王,一出郁气。
临走前,青年面色平淡,否定谣言:“父亲要娶的,我自然支持。”
对于吃瓜群众来说,当事人越不承认,他们越兴奋。
肯定是宴北辰忍辱负重说出来的话,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大快人心。
画酒又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她先是愣住,后知后觉,想起去找宴北辰。
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来晚一步。
等她到时,他早已离开王城。
第38章 038
魔界最严寒的冬季过去, 宴北辰终于彻底解决林州。
这事插上翅膀,飞速传遍王城每个角落。
王城入口处,画酒等在那里, 迎接朝思暮想的青年。
在他落地那一瞬,她立马带上明艳笑容,飞奔向他。
因为等待总是漫长,所以相见时, 格外珍视。
青年眉宇张扬肆意,微微弯下腰, 单手抱住少女腿弯,将人举起。
“殿下!”画酒被这举动吓到,赶紧环住他的脖子,害怕掉下去。
重逢的喜悦压过害怕,少女羞涩笑起来。
不知从何处飞来许多白鸟,羽翅描着一圈金边, 绕着两人盘旋不落。
伐弋抬手遥望,忍不住嘀咕:“哪来这么多雪鸥。”
打完胜仗, 青年意气风发, 就这样将人单手抱了回去。
他残暴惯了,也不怕别人会说闲话。
谁爱说,就把舌头割了。
这种举动倒是有效, 从他回来开始,没人再敢议论他和青瑶的事。
反观画酒,为了避免和青瑶撞上, 非必要情况, 她基本不去魔宫晃荡。
但巫樗的命令实在躲不掉。
这次前往魔宫途中,画酒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见一长列侍女,捧着各色托盘,浩浩荡荡往前行去。
画酒拉住一个侍女,好奇询问:“这是要送去哪里的啊?”
她一眼就看出,侍女托盘上奉着的,是神界才有的仙材珍宝。
其中大部分仙草,都具有安魂愈疾的功效。
是她最熟悉的气息。
光是靠近,画酒都觉得遍体暖意,舒服到不想离开。
侍女低眉回答:“表姑娘,这些是三殿下吩咐,送到长鸾殿的。”
长鸾殿,青瑶住的地方。
画酒怔然松手,侍女逃也似的溜走。
难得的温暖就这样离她远去。
心中泛出很奇怪的感觉。
宴北辰似乎从来没在意过,她需要什么。
而青瑶来了不到两个月,与宴北辰相处时间更是寥寥。
即便这样,他还是敏锐发觉她不习惯魔界,发觉她怕冷,特意找来仙草,送去长鸾殿。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青瑶一来,就得到他所有的偏爱。
画酒搓了搓双臂,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
她也很怕冷,可没有人在意。
记忆中,宴北辰从来没关心过,她怕不怕冷。
原本画酒想,宴北辰淡漠,是因为他本性如此,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一样的,那便不用心态失衡。
直到她见到,他真正上心对待别人的模样。
打破她所有幻想。
画酒忽然好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
她抱住膝,缓缓蹲下去。
像朵已经开伞的蘑菇,发现外面的世界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再也无法忍受。
蘑菇毫无应对办法,只好重新抱拢自己,企图缩回泥土里,缩回生命本源,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可她既不是蘑菇,也找不到真正安全的地方。
只能独自面对糟糕的现实。
*
日子飞逝,很快来到巫樗和青瑶的婚期。
天阴沉沉的,画酒抬头望了一眼,是快要下雨的前兆。
魔宫三百殿鼓乐齐鸣,檐下垂着红灯笼,喜庆至极。
喜娘领着侍女,满脸喜色,捧着华丽婚服,踏入长鸾殿。
人群进去没一会,里面就传出穿透耳膜的尖叫。
“新夫人去哪了?!”
喜娘表情夸张,脸上的白粉簌簌往下掉。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猛然跪下,双掌交叠压地,以额触之,惊恐道:“奴婢们也不知道,晨时夫人说不许打扰她,把我们赶了出来!”
喜娘扶额,快吓晕过去。
带着人把长鸾殿里外翻了个遍,也没看见青瑶半个人影。
“完了。”
喜娘万念俱灰,跌进身后的座椅,彻底瘫软。
巫樗那边还在等新夫人。
四方来宾见证下,迟迟不见青瑶身影,巫樗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随手指了个侍从:“去看看长鸾殿那边怎么回事!”
“是!”
侍从埋头正要跑出来,却撞见更为慌张的人,两人一碰头,双双跌倒在地。
来人抢先跪行到巫樗面前,颤声指着外面说:“禀……禀魔尊,外面……外面,三殿下把青瑶夫人劫走了!”
听完这句,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反观巫樗,脸色直接冰封住,不能更难看。
“你说什么?”
巫樗怒目圆瞪,一脚踹翻面前侍从。
心头暴戾之气翻涌。
他听信宴北辰的话,这些日子里,已经把体内余毒悉数提起,就等拿青瑶来解毒。
如同森林中埋着火种,为了消除隐患,尽数点燃,只等甘霖扑灭。
这种关键时候,竟然有人说,宴北辰给他来了招釜底抽薪?
巫樗气疯了,提剑就追出去。
追了两步就停下——宴北辰已经停在外面半空,等他很久。
看见黑衣青年时,巫樗掂量一番,怒气瞬间消减下去大半。
半怒半笑问:“老三,你这是想干什么?”
他想给宴北辰最后一个机会。
只要交还青瑶,当众认错,那他可以既往不咎。
没料到,宴北辰不接台阶:“父亲看不出来?我改主意了,不准备把人献给你了。”
他不想交人,但巫樗骑虎难下,非得青瑶不可。
“老三,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巫樗企图用画酒说服他,“你这样做,把阿酒置于何地?”
下方人群中,蓝裙少女戴着面纱,格外出尘。
宴北辰往下一扫,一眼就捕捉到她眸中,显而易见的错愕与伤心。
这依旧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宴北辰淡淡收回目光。
青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少女正想往回退,藏起来。
尽管以纱覆面,还是被青瑶一眼认出。
“她是……”
青瑶无比惊愕,然而没人有闲心回答她。
眼见宴北辰不为所动,巫樗沉声:“你非要与父亲撕破脸,对吗?”
黑衣青年沉默以对,无声肯定。
高空中,魔界最强的两个人在对峙。
强悍灵力涤荡开来,击打在离得最近的青瑶胸口,让她倒飞出去。
幸好伐弋眼疾手快,将人接住。
下方人群就遭难了,没有准备,又无处躲避,倒下一片。
画酒也被灵力波及,幸亏常嬷嬷及时赶到,拉着她躲避,才没有被混乱的人群踩踏。
面纱早不知掉哪去了。
画酒抬眸,紧盯上空,两个男人正打斗着,巫樗很快落了下风。
“父亲,你老了。”
刀刃相接时,宴北辰轻声说着,声音只够巫樗一个人听清。
巫樗目眦欲裂:“逆子,我真是看错了你。赤莲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喂不熟的小畜生!”
就在此刻,宴北辰抓住时机,旋身压下刀刃,砍在巫樗肩头。
霎时间,鲜血汩汩冒出,映红青年乌黑的眼。
“小畜生?谢谢夸奖。”他掀起眼睑,直直盯着巫樗血红的眼,皮笑肉不笑。
巫樗自知不是他的对手,顾不得肩上剧痛,转而偷袭伐弋,想从他手上把人抢来。
他现在非要青瑶不可。
不能解毒,也是死路一条。
宴北辰察觉他的意图,紧追上去。
在巫樗碰到人前,他一刀劈在他后背,看着他从半空栽倒。
双方军队也没闲着,冲上空打斗。
混战中,宴北辰挡在青瑶身前,盯着不断坠落的巫樗,神色凝重。
天空传来沉闷的声响,小雨淅淅沥沥,淋湿青年浓丽的眉眼。
不知谁先发现不对劲,抬手指着天上:“那雷怎么回事?”
不像是普通的雷,倒像是……劫雷。
青年抬眼去看,阴风怒号,他头顶的天域汇出一朵巨大的紫莲,无数刺眼的雷电,在其间交缠。
画酒也发现那雷,分外惊恐。
那是她的劫雷!
可怎么会……怎么会提前!
明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
神族百年一劫,一次百道,即便还没完全成型,威慑力也极其恐怖。
雨越下越大,无人了解画酒心中恐惧。
画酒转头看向常嬷嬷,紧紧攥住她的衣袖,身体颤抖。
常嬷嬷以为她受到惊吓,连忙抱住她,轻声安慰:“别害怕,嬷嬷陪着你呢。”
画酒的心不断下坠,没有人能陪着她了。
安静片刻,怀中少女忽然睁开眼,猛地将她推开起身。
常嬷嬷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力气,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少女冲入大雨中。
“表姑娘,你干什么,快停下!”她大喊。
天上的魔兵可不会管雨大不大,眼中只有敌人。
见巫樗失利,护卫王军红着眼,朝宴北辰射去箭矢。
箭矢对准那端,黑衣青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危险逼近,才迟钝反应过来,堪堪以刀挡开那些箭。
混战中,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利箭,凉如寒星。
“啊——!”
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凭空冒出,青瑶吓得尖叫。
宴北辰微微闪避,从远处看去,恰好挡在青瑶面前。
那支利箭精准射穿年轻男人的胸膛。
苍穹之上,男人吐出一大口血,低头看着胸口插着的利箭,垂下长睫,不见情绪。
画酒跌在泥泞中,仰面看着那一幕。
她所仰慕的未婚夫,为了保护别的女人,中了一箭,从云端跌落。
那一幕成了她的心魔,刻入肺腑。
再后来的事她就不清楚了。
在劫雷劈下前,画酒失去意识,倒在泥泞间。
第39章 039
画酒醒来时, 躺在别院的小床上。
她有些疑惑,自己竟然还活着。
还没等她想明白,床边的常嬷嬷一把捞起她的手, 含泪大哭:“表姑娘,你吓死嬷嬷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往前冲干什么,要是伤着碰着, 怎么得了?”
画酒哭笑不得,安慰道:“好啦好啦, 嬷嬷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常嬷嬷拿她没办法,只能瞪她一眼。
回想起那天的凶险,常嬷嬷至今后怕:“也不知道那雷是怎么回事,三殿下打败魔尊后,被乱箭射中, 那雷就自动消退了。”
原来是这样。
可画酒知道,劫雷一旦出现, 不劈到应劫之人身上, 绝不会消退。
或许这次的劫雷出了什么问题,提前出线,又暂时隐藏。
谁也不知道, 这劫雷何时会卷土重来。
“殿下怎么了?”
画酒坐起身,常嬷嬷赶紧拿出软垫靠在她腰后,摇头道:“不太清楚, 那些侍卫们嘴里, 也问不出什么话。”
其实常嬷嬷也懒得问,心想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更何况宴北辰搞出这么多事, 害得画酒颜面扫地,她心里是很不高兴这点的。
两个孩子都是她照顾过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不上偏心。但这件事,问题确实出在宴北辰身上。
常嬷嬷叹气,心想常欢明明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不用想,问题肯定出在巫樗身上,是他的劣性根遗传到宴北辰身上了。
父子之战,巫樗彻底败了。
在以强为尊的魔界,从来没人有闲心关心失败者的死活去向。
魔族古籍记载,谁能当众打败魔尊,就能取代其地位,统领魔域五州。
于情于理,宴北辰都是新魔尊不二人选。
一时之间,魔界各处都在疯传新魔尊为博红颜一笑,谋反犯上的热血事迹。
没人指责他的不对,都在歌颂他敢为爱情反抗的高昂精神。
作为事件核心主人公,宴北辰本人却闭门养伤,谁也不见。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画酒的处境陷入尴尬。
——未婚夫去抢别人的亲,任谁都免不了被议论。
“来来来,各位买定离手!让我们拭目以待,这位未婚妻小姐,还需要多久会成为‘前未婚妻’,被扫地出门?”
魔界赌坊内,有好事者聚众开盘。
“诶诶诶,你这说法有问题啊。”
睿智者站出来,拍案指出不合理,“再怎么说也是巫樗亲外甥女,宴北辰的亲表妹。就算结不成亲,也不至于赶出去吧?”
“堂堂一个魔尊,难道还缺这么点钱,养不起被自己抛弃的表妹?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这里是乐子场,能来这里的,大多是魔界有权有势的。
怕被对家认出,纷纷戴着面具,改变声音。
在这里,他们是赌徒。
但单拎出去,指不定是哪位重臣公子哥。
生活乏味,以真面目示人时,总得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
但在这里,他们可以畅所欲言。
今天不高兴,骂骂巫樗。
明天心烦,也能聊聊巫樗他爹的爹的爹的秘辛。
只要敢吹牛,就是说自己是巫樗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是没人信。
要是胆子够,你甚至可以编造,自己是宴北辰的私生子!
这里就是这么疯狂。
反正没人会当真,也没人会当假。
一切都是为了找乐子。
对于魔尊一家厚厚的族谱,大家百翻不厌。
听完睿智者发言,众人哄堂大笑:“确实,扫地出门太夸张了,一点也不切实。”
“还是改改吧。诸位,不如赌青瑶几天能打败前未婚妻,成功上位?”
“好好好,这个刺激,我跟投了!”
所以说,这就是家世的重要性。
要是换个普通人来,肯定无人提出疑问,甚至产生临场改赌约的想法。
热火朝天时,有道弱弱的声音插进来:“我听说,那位表姑娘的身份很是存疑啊。前魔后赤莲就曾当众质疑,但当时情况混乱,无人在意。”
现场喧闹,本来这话如石投大海,激不起半点波浪。
无奈,赤莲这个名字太特别,是个过时的大人物,让人想忽视都难。
此话一出,氛围冷场下来。
睿智者上下瞥了那人一眼,皱眉问:“你哪位?”
虽然是匿名场,但瞧他这打扮邋遢,又是个跛子,实在不像在场各位的同道中人。
“扫兴,怎么混进来一个低级魔?”
围观的人极为不悦,“管事怎么办事的?撵出去。”
这是上位者的游戏场,不欢迎低级魔。
编造八卦的时候,不仅要看编造对象的身份,更要看自己的身份够不够格。
没人乐意听低级魔的意淫。
管事很快出现,带着打手将闹事者拖出去,一边走一边拱手赔不是:“对不住各位爷,扰了诸位雅兴,小的自己掌自己嘴。”
下手毫不留情,将一张脸皮扇得通红,众人才算把这事揭过,继续未完的赌约。
来到赌坊外,管事恶狠狠将人一搡,那人就咕噜咕噜,连滚带爬摔到漫天灰尘里。
管事一个眼神,身后打手就上前将人一顿胖揍。
管事摸摸面皮,火辣辣的疼。
揍完人,他仍不解气,一顿怒骂:“周小爷,还叫你一声爷那是看得起你。念在你算我半个远房亲戚,当初提携过我一把,给你个糊口的机会,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他指着坊内,“里面那些人也是你能招惹的?从今天起,你甭在我这儿干了。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关门!”
管事一挥衣袖,带着魁梧打手毫不留情离开,扫灰尘般将他丢了出去。
等再也看不见那些人影,尘埃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瘦弱小人才敢爬起来。
灰扑扑的人捂着脸上乌青,眼中恨意滔天。
他本名周恒,曾经也算显贵。
直到那日在其赛的婚宴醉酒,干了出格的事,被赤莲下令拖出去杖责。
幸而命大不死,但一条腿残了。
但经此一事,家族视他为耻辱,直接驱逐。
周恒现在落魄至极,最憎恨的,是害他沦落至此的画酒,所以刚才忍不住开口,想落井下石。
但他没掂量清后果。
现在被赌坊赶出来,周恒彻底无处可去。
像条丧家犬,一瘸一拐走入穷巷,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度睁眼,天空下起小雨,面前站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衣着不凡,笑吟吟俯身问:“你就是周恒?我瞧见你被赶出来了,真是好可怜啊。”
周恒愣了一瞬,心想这人竟然跟着他来到这里,必然是看上他某种特质。
或许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后,周恒慌忙扑到男人脚边,重重磕头:“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为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人缘确实是个玄学,与种族无关。
作为一个不太热情的姑娘,画酒人缘很一般,周围魔族基本拿她当空气。
要问起他们的印象,那就是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性格闷闷的,没什么感觉。
相反,他们特别喜欢和善爱笑的青瑶。
她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谁都愿意帮她说话。
画酒早就习惯且麻木。
对于那些背后议论的声音,只能佯装听不见,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虽然别人可能不太在意她,但起码常嬷嬷在乎她,她的花也在乎她。
魔界不比神界,昼夜温差极大。
芙染花喜光畏寒,每到夜晚,画酒都得把花搬进屋子里,免得它被冻死。
等太阳出来时,画酒又得动手将它连盆搬出去,好让它照耀到更多阳光,比养孩子还费劲。
安静的午后,画酒把芙染花搬到外面的花架,蹲在院子里,给院中其他花浇水。
属实没想到,就这空隙,青瑶也能不请自来。
“画酒,姐姐来看你了,不迎接一下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画酒顿住手中动作,脊背发寒。
说实话,她不是很想搭理。
因为每当这声音叫住她,就意味着倒霉事情不远了。
青裙女子并没被她的冷淡刺伤,反而特意绕到她面前,热络拉起她的手:“没想到还能在魔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神界找我们呢?母亲很挂念你的。”
她眼中的热情几乎像是真的。
要是不了解青瑶,画酒都快被骗过去。
见她不答话,像只小闷葫芦,青瑶眉眼担忧道:“画酒,我是姐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当然记得,想忘记都难。
青瑶可不是蠢货,竟然找上门,必定是有十足把握,骗她毫无意义。
“不想回去。”
画酒直截了当回答她,不想再同她虚与委蛇,冷漠抽回手。
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她清楚,没人希望她回去。
神界不是她的家,不欢迎她。
青瑶没想到,现在的画酒变得这样不好说话,便也懒得再装。
她上前半步,与画酒并肩,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的命可真大,哥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呢?”她投去幽幽一眼。
看见真实的她,画酒轻笑一声,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装笑也很难,画酒只好垂下眼睫,盖住眼底情绪。
闻言,青瑶真心笑了:“果然,母亲说得没错,你真没有良心,枉哥哥以前对你那么好。”
对她好?
这次画酒连话都不想说,心中压着一块石头,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青瑶善察人心,总是能精准攻击到她最在意的地方,绕着她环视:
“我一早就知道,宴北辰有个藏得严实的未婚妻,没想到,竟然是你。”
她半垂眼睑,低声在画酒耳边说,“你与邪魔为伍,我真看不起你。”
画酒没有愤怒,只盯着脚下的泥土看。
其实它们和神界的泥土一样,都能孕育出生命。
她平静反问:“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青瑶答不上来,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哥哥就是因魔族而死,你难道忘记了吗?与魔族为伍,你看起来很开心啊。”她愤怒抓起画酒的手腕,出言讽刺。
“魔族?不。”
画酒挣脱桎梏,抬眼与青瑶平视,“珈泽哥哥,他是因为你才死的。”语气肯定。
青瑶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说辞,岔开话题问:“哥哥死的时候,你愧疚吗?为他掉过一滴眼泪吗?”
“是你和母亲逼死了他,我为什么要愧疚,要为他掉眼泪?!”
可颤抖的声音,和变红的眼圈出卖了画酒。
“真是冷漠得令人大开眼界!”青瑶怒极反笑,“哥哥对你那么好,你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为他掉?”
“我真好奇,为什么当初,不是你死在苍野呢?”
画酒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为他掉眼泪?即便世上所有人为他痛哭,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还有,你如果这么厌恶邪魔,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宴北辰说呢?是因为不敢吗!”
青瑶将手指攥得发白,却没有发作。
眸光看见熟悉的事物,她放弃同画酒争执,盈盈走到花架旁:“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有闲心养花呢?”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触碰那株芙染花。
想起不好的回忆,画酒立马挡在她身前:“不许碰它!”
见她这副紧张模样,青瑶扯唇笑笑,忽然抬眼,在画酒身后看见什么,来了兴致,故意作势要去摘那朵花。
“都说了别碰,听不懂吗!”
气愤之下,画酒一把推开青瑶,不许她靠近。
她也没想到,青瑶变得比她这个没有神心的人还弱不禁风。
被她一推,直接重重往后跌去。
惊慌间,画酒看见地上有尖锐石块,正对准青瑶的后脑。
要是真摔下去,肯定得见血。
虽然讨厌她,但画酒没想过害死她。
她下意识要去拉住她,然而一道身影闪来,比她反应更快,上前扶住青瑶,避免她摔到石头上。
“殿下?”画酒愣愣出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画酒慌了,不确定宴北辰看见多少,又听去多少。
宴北辰抱住青瑶,在她站稳后立即松开手。眼中只紧紧盯着她,连半分眼色也没分给画酒。
这下画酒觉得,可能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只看见她推青瑶的一幕。
宴北辰问青瑶:“没事吧?”
“无事。阿酒姑娘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没站稳。”
青瑶笑得虚弱,解释道,“我今日只是好奇殿下的未婚妻,所以来看看,没想到……”
“都怪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她一脸歉意。
宴北辰这才抽出空,幽幽看了画酒一眼,漫不经心回答青瑶:“不麻烦,以后别往这处来就行了。”
说完他就要离开,青瑶紧随其后。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画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解释吗?可青瑶没说是她推的。
青瑶没有趁机揭穿她的身份,已经令人意外,甚至还主动替画酒解释,错不在她。
善恶之分,一目了然。
画酒都几乎觉得自己卑劣。
直到她看见,两人离开时,青瑶落后宴北辰一步,忽然在院门处静静站立,转过头朝她恬静一笑。
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姿态。
第40章 040
这招青瑶屡试不爽, 从没失败过。
明明拿捏着画酒最致命的弱点,却懒得一举杀死她。
现在揭穿她,那实在太没意思。
她就是故意折磨她。
她的人生已经糟糕成这样, 活得痛苦,又怎么能让画酒好过?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在院门的得意回眸,似乎彻底把画酒逼疯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 画酒才收回目光,盯着脚下泥土, 抓起一捧,缓缓说:“好讨厌。”
——她最喜欢的人,抱了她最讨厌的人。
那一幕简直成为画酒的心魔。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青瑶喜欢的,就要让给她呢?
从小到大,她一直让一直让, 什么好东西都是青瑶的。
让到最后,连命也让给了她。
可青瑶还是不满意, 现在连宴北辰也要抢。
好烦。
好累。
好脏 。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喜欢一个人总是计较太多, 讨厌一个人也总是计较太多。
画酒很颓废,心中明镜般通透,其实那些东西不是她让给青瑶的, 而是抢不过青瑶。
她预感到,宴北辰也要离她远去了。
当人真累,不如当朵自恋的蘑菇, 谁也不看, 只关心生存问题。
在她陷入痛苦时,一个陌生小侍女在院外四处张望, 发现没有旁人,才快步跑到画酒身前说:“赤莲夫人要见你!”
说完她就跑开了。
要是小侍女不提,画酒都快忘记赤莲的存在。
她想起宴北辰无意间提过,那座牢笼固若金汤,即便无人看守,赤莲也无法逃出来。
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出现一张纸条——是刚才的小侍女塞给她的。
纸条上寥寥七字。
看完内容,画酒兀自笑笑,觉得今夜有必要去地牢见赤莲。
地牢并不难找,只是避开巡逻的侍卫有些麻烦。
画酒费了些时间来到赤莲面前,没急着开口,反而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才开门见山问:“赤莲夫人,有什么事直说吧。”
赤莲毫不意外。
她知道画酒一定会来见她。
那张字条上的七个字,写的是——星州小帝姬画酒。
赤莲也不废话:“替我杀了宴北辰,否则你今日拿到的纸条,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在宴北辰手中。”
她在用画酒的身份威胁。
画酒轻轻笑了。
看见那张字条时,她就明白,是青瑶先一步见了赤莲,把她的身份给透露了。
不然的话,实在想不通,赤莲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隔着牢笼,画酒看着她:“那青瑶应该告诉过你,我没有神心。”
连活下去都很费劲,更别说刺杀宴北辰这种高难度的事。
当然,即使她有这个能力,她也不愿意。
赤莲没有反驳见过青瑶的事,掌心凝出珠血:“这是赤州血咒,把这个混进他的饮食里,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一点,你总是办得到的吧?”
“别告诉我,身为宴北辰的未婚妻,你连他的饮食都接触不到。”
赤莲出言嘲讽。
画酒没有辩驳,凝神盯着她递来的珠血,抬掌接住。
她听说过赤州血咒,珠血一旦入体,施咒者和中咒者就会一同死去。
也就是说,只要她让宴北辰服下珠血,他和赤莲就会一同毙命。
看起来是桩不错的买卖,不过是针对青瑶而言。
画酒拿走了珠血。
*
在她离开后不久,青瑶从暗处走了出来。
赤莲看向她,递出真正的珠血,却在即将触及青瑶掌心时收手:“我能相信你吗?”
青瑶并不着急,笑吟吟道:“我同样憎恨宴北辰,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再说了,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别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舍不得死。”
赤莲最终交出珠血,抬眸问:“我不明白,既然你不相信她,为什么非要她来一趟呢?她不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嘘。”青瑶抬起食指,抵住红唇,“你不都说了吗,只是名义上的。从她与邪魔勾结那天起,她连名义上的,都不再是了。”
至于为什么要让画酒来一趟……
青瑶的眸光冷淡下去:“她不来,怎么拿到毒药,去给宴北辰下毒呢?”
赤莲盯着她,忽然想明白什么,笑得不能自抑:“你比她更像颜银那个女人,一样狠心。”
青瑶不喜欢这个话题,转身离开阴暗的地牢。
*
回去的路上,画酒步履飘忽,像踩在棉花上。
她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不同于和亲的青瑶,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就变相证实赤莲当初说的话,坐实神族奸细名头。
对待奸细,魔族一向不手软。
神族不会保她,魔界必定杀她泄愤,连常嬷嬷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而宴北辰……他肯定也不会心软。
画酒觉得,这一生活得真失败。
天劫不知何时再度降临,身份随时可能暴露,重重危机下,如墨夜色中,浅蓝衣裙少女缓缓蹲在无人的小道,用手掌盖住眼睛。
不对,也许并没有走到绝境。
画酒抬起手掌,擦去脸上的泪水。
青瑶赢了她无数次,恶心了她无数次。
这一次,她不想输,也不想死,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至于宴北辰,她不要了。
*
一天很快过去。
画酒做好鲜花汤端来时,宴北辰抬头,诧异看了她一眼。
“你来干什么?”
少女身后,夕阳已经沉落,余晖将她雪白的裙摆勾勒出一圈金边,很是漂亮。
比那日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雪鸥还圣洁。
但漂亮与圣洁无法打动宴北辰,他只觉心烦,不知道谁在看门,连禀报都没有一声,直接就把人放进来了。
肯定是伐弋,只有他和长命一样,胳膊总是往外拐。
宴北辰在心里给他定了罪。
画酒不知青年所想,她浅浅笑着:“花期快要过去,我采了一些花来煮汤,特意带过来,给殿下尝尝。”
她低下头,将琉璃盏递到他手边。
听见这话,宴北辰很无语。
所以她的意思是,就拿蔫花来糊弄他?
但是看见那碗清澈的花汤,宴北辰觉得不太对劲,收起心思笑言:“我竟不知,阿七还会下厨。”
少女的脑袋快埋到地上去了,只重复道:“凉了就不好喝了,殿下尝尝吧。”
见她这模样,宴北辰气不打一处来,连胸口早已愈合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只箭是他为了救青瑶受的。
只有宴北辰自己清楚,那支箭,是他替那个蠢货挨的。
这些天,宴北辰否定无数猜想,终于能确定,那些所见的冷漠,都来自面前的她。
是她,却也不是她。
反正不是现在的她。
他摸了摸右耳仅剩的一枚丧钉,垂下黑眸,盯着面前姿态柔顺的少女。
她低着头,修长皎白的颈露在衣襟外,看起来一折就断。
不是现在的她,而是未来的她。
他望着少女出神,心底溢出难言的情绪。
或许他们曾彼此倾慕过,可惜,中间隔了好长的时光。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画酒轻声催促:“殿下。”
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她知道,这碗汤送出去,在宴北辰心里,她就完全沦为不择手段的人。
画酒极力压制颤抖的手,在心底不停说服自己。
她没有神心,修为无法精进,百年一次的天劫,注定躲不过去。
她也不想利用宴北辰活下去,可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要卑劣,不如卑劣到底。
少女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全是破绽。
一双大掌从下方递来,稳稳托起她的,让她不再颤抖。
画酒惶然抬眼,对上宴北辰冷漠的眸。那双眼黑得如同深渊,仿佛能轻易看穿她肮脏的想法。
与他对视完,画酒几乎要缴械投降了。
可她好不甘心。
有青瑶在的地方,她只能像个逃兵,丢盔弃甲。
唯一的念想是,即使神魔两界都容不下她,她还可以去人间。
她一直向往芃羽星君口中的人间,可惜从没有机会。
临死前,总得去见一次吧。
令人绝望的是,现在的她,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
她不敢告诉宴北辰真相,她赌不起,只能寄希望于算计一次他,从他身上获得想要的。
如果能成功,有了从他身上汲取的灵力,她可以逃出魔界,前往人间。
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能扛过这次劫雷,多活百年。
至于下一次劫雷,画酒已经不愿思考那么遥远的事。
即使失败,也不过丢掉一条性命。
反正除了这条命,她已经一无所有。
宴北辰沉声问:“你真的想要我喝下去?”
短暂沉默后,画酒笑出眼泪:“是的,殿下。”
模糊视线中,她看见自己的泪珠落在裙摆上,洇开两团水痕。
她只庆幸现在埋着头,不会被他看见。
经过上一次的较量,画酒已经清楚,宴北辰喜欢的姑娘到底是谁。
他看向青瑶的眼神,画酒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看向他时,满含担忧的目光。
失望至极,画酒合上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她决定离开他,这样就不会总是担惊受怕。
留在他身边,她从未得到过他的爱,却仿佛失去千千万万遍。
实在是很没意思。
宴北辰轻笑出声,隐藏在黑袍下的大掌青筋暴起:“阿七,我得提前告诉你,我最讨厌利用我的人。”
少女身着白裳,深深跪伏,单薄的肩颤抖得不像话,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宴北辰便明白她的答案。
他一生杀人无数,好不容易动两次恻隐之心,救她一命,放她一命。
可临到头,她也和别人一样,想利用算计他。
“听明白了吗?”他沉声道,“说话!”
听明白就该滚出去了。
但画酒依旧固执:“我知道的,殿下。”
她尽量维持冷静地说。
所以,她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
于是他望着她手中的琉璃盏:“有毒吗?”
画酒咬唇道:“没有。”
男人不再废话,从她手中接过琉璃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在这期间,画酒始终不敢抬头,眼泪断线般往下掉落。
她不想杀他,也不敢留下来,只想借助他的力量逃离魔界,去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过完并不会太长的余生。
卑微渺小的人,连愿望也是卑微渺小的。
“满意了?”
喝完后,男人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她很久,才笑着说,“可是阿七,你看,合欢花露对我不起作用啊。”
他松开手,那只见底的剔透琉璃盏砸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画酒闭上眼,握拳紧紧掐住掌心。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啊。
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画酒抬起脸,笑得勉强:“殿下,你是不是不准备娶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