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21她再次感受到……


    俞允淮比池阮高出一个头,她的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几乎可以说是吊在他身上。她踮起的脚尖歪来歪去,偏偏又凶又狠地用手捆住他,死活不肯撒手,她笨拙地、毫无章法地试图加深这个吻,最终的结果是他的嘴唇几乎被她咬破。


    俞允淮只能微微弯腰低头,让小姑娘的双脚站稳在地上,任她在他的唇上予取予求。


    池阮见他不反抗了,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有些干裂地疼痛。她终于肯放开他的唇瓣,用鼻尖抵着他的鼻尖,眼睛里一副如果她不满意她就会继续的架势:


    “你答应我了?”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可是”


    “那你呢,你对我呢?你光说我会后悔,你呢,你喜欢我吗,你会后悔吗?”


    他怔住,看向她的眼神躲闪而小心。


    “俞叔叔……你真的舍得再拒绝我吗?”


    她的声音委屈而缱绻,消散在雪夜里。


    “那就按你说的,我们试一试,阮阮,我会努力做一个合适的伴侣,如果你后悔了”


    “我不会后悔的!”


    池阮雀跃地蹦起来,接着又矜持地环住他的手臂,眼睛不好意思地垂下去,盯住他宽阔的手掌,轻声问:“俞叔叔,你可以主动亲亲我吗?”


    俞允淮愣了愣,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最终,他弯腰,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额头。


    池阮摆出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但是眼睛却弯成了两道小月牙,亮闪闪地看着他:“你今晚要去哪?”


    “我明早在H市还有工作没有处理完,我已经订了机票,早上八点能抵达。”


    池阮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你几点出发?”


    “六点的飞机。”


    “你不休息了吗?”


    “恩,事情比较紧急,抱歉,不能陪你了。我现在送你回酒店休息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池阮心砰砰跳动,她现在有了男朋友,有了真正的初恋,男女朋友不就应该待在一起吗?她暗自想,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阮阮,你如果和我一起去,今晚大概都没有好好休息的机会了,从这里开车去机场要两个多小时。”他认真道。


    “哎呀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嘛,我真的真的很想坐一次!你愿意给我买一张机票吗?”


    她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


    他的瞳孔忍不住微微一缩,低声笑道:“当然可以,这么小的要求,我怎么能拒绝你?”


    他叫了车,两人一起坐在后座,司机先送池阮去酒店收拾行李,等她提着行李箱下来,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放上后备箱,她打开车门,看见俞允淮双眼微眯,靠在车窗上似乎睡着了。


    只有黯淡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他的头沉沉靠在车窗上,一半脸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眼睛上,胸膛微微起伏,双手握拳,无力地垂放在腿上。


    池阮心里忽然漫上一丝心疼,放轻了动静,小声关上门,坐到他身边。


    然而车后的司机师傅浑然不觉,他收拾着后备箱的杂物,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池阮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俞允淮身上,只见他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眉毛也突然皱了起


    来。


    池阮连忙对身后的司机师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光线太暗,司机没有看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俞允淮睡得很轻,听到这一句话,似乎被吓到一样,睫毛轻轻颤了颤醒了过来。


    池阮有些懊恼,连忙对司机说:“没什么没什么。”


    “阮阮,你来了?要坐挺久的车,你可以靠着眯一会,困了吧?”


    他的声音又哑又低,强行打着精神说。前一天晚上,池阮拉黑了他的微信,他又焦急却又没办法,一晚上没有休息,第二天又因为工作忙了一整个早上和下午,等到晚上,则是无意中发现她断联,然后几经周折辗转折腾到了现在。


    几乎四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觉,加之从昨天晚上知道她失联后就再也没有进食,太长时间不吃饭,在饥饿过后,竟然会让人完全丧失食欲,方才池阮他们吃了一些快餐,他却看见食物便一阵阵犯恶心,勉强喝了几口水。


    大概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会暂时忽略身体上的不适,直到他们一起在车里坐下来,他开始稍微放下心,神经也开始松弛,在身体里积蓄已久的疲倦、疼痛、灼烧一齐涌了上来。


    方才以为是睡过去,其实是晕过去差不多,现在醒了过来,浑身发冷,冷汗涔涔,说不出具体哪里的病症,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一点力气,头也昏昏沉沉,努力想要坐直身子,抬起头佯装正常不让她担心,却拼劲全力无法做到,身体坐倒在位置上,头也只能歪在车窗上。


    他眼前一阵阵闪黑,模模糊糊中看见池阮的脸焦急地凑到他面前,她的口中似乎在喊些什么,他努力皱着眉想要听清,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模模糊糊感觉有一双小小的手托住了他的头,然后清甜的液体缓缓灌进他口腔中,慢慢眼前才恢复了清明,池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俞叔叔?你好点了吗?”


    他努力润了润干涩灼烧的喉咙,回应她:“好好一些了,你你别担心。”


    她坐到他身边,轻轻扶着他的头靠在她肩上,一边用湿纸巾给他擦拭着汗水,一边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有一会了没关系,现在已经好多了”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不用我吃不下”


    池阮看了看表,已经不能再耽误了,她一点点给他喂着糖水,然后让师傅出发。


    过了一会,大概是因为糖水的原因,俞允淮的神志稍微恢复了一些,但是依旧浑身疲惫发冷,胃部还持续传来阵痛。他撑着身子坐直,哑着嗓子说:


    “阮阮,我好多了,你别担心了,你快休息一会吧。”


    他的语气又愧疚又担忧,池阮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更加心疼。


    “我不困”她心里一动,突然低头问:“俞叔叔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俞允淮心怔住,他咬着唇,眼角带着怔愣的潮红,没有回应。


    “我们现在是情侣,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池阮抬起头,固执又坚定地看着他。


    “你想怎么抱”他有些无措地皱了皱眉,眼睛垂下,看不清神色。


    池阮拍了拍自己的腿,小声道:“你还记得小奇吗?以前小奇就是这样靠在我的腿上,我就这样静静抱着它,可以吗?”


    小奇是一只小狗,是那只得了重病,他千里迢迢替她带去看病的小狗。


    俞允淮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有些难堪的神色,斟酌着想要拒绝,可是对上池阮乞求的眼神,拒绝的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不好?你不是说会和我试一试吗你不会反悔了吧?”


    俞允淮讳莫如深地看了看池阮,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头靠在她的腿上,有些僵硬。


    下一秒,池阮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她低下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只见他又羞又恼,别过眼睛不愿看她。池阮轻笑一声:


    “好了好了,现在谁都不许说话!”


    俞允淮起初很不舒服,不仅身体不舒服,精神上也无可奈何地被她玩弄。她的手又软又轻巧,真的如同抚摸一只小狗一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慢慢开始忍不住臣服,觉得有一些舒服,他的脸埋在她的裙子里,所有呼吸里都裹挟着属于她的味道。


    大概是他真的很累,没过一会,靠在池阮的腿上沉沉睡了过去。他的脸就这样安静疲惫地埋在她身上,身体的重量依靠着她,让她觉得被紧紧依赖着、信赖着,忍不住将所有视线都放在他的身上,微微起伏的胸膛,均匀悠长的呼吸。


    她小心而珍重地悄悄抚摸他,抚摸他柔软而夹杂着几根白发的头发,抚摸他冰凉又疲惫的面孔,她舍不得把他惊醒,一点一点用眼睛仔细丈量他,他的鼻梁高挺,却在鼻弓处有些崎岖的凸起,下颌线的转折决然而利落,唯独眼下一片乌青里,藏了一颗又小又淡的痣,孤零零地悬挂在那,躲在鼻梁的阴影里。


    她再次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母性,她想要保护他,想要占有他,想要陪伴他每一个疲惫和脆弱的时刻,最终,万千情绪凝结在心头,变成一个落在他眼下泪痣上又轻又短促的吻。


    *


    两人搭乘飞机回到了H市,飞机上,池阮一直非常兴奋,她坐在窗边,第一次在高空中瞭望蓝天,忍不住开心地拍了很多照片,全程叽叽喳喳地和俞允淮说这说那,他身体依旧不太舒适,不过却没有任何扫兴的行为,她说话的时候,他就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因为她,他的心情也变的很愉悦。


    下了飞机,俞允淮先开车把池阮送回公寓,临出门时,池阮又问:


    “俞叔叔,你以后可以在这里住吗?”


    俞允淮这一次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以,这是底线,如果你后悔了”


    “我说了不会后悔。”


    “那也不行。”


    池阮气恼地跺了跺脚,又无奈退步:“那你晚上可以过来和我一起吃饭吗?”


    他斟酌了一下:“可以抱歉,如果你受够了想反悔”


    “好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是不会反悔的!你不要太辛苦,记得早点忙完好好休息,等过几天去医院好好看一看身体情况。”


    他点头出门。


    池阮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想准备一些吃的当做两人的晚饭。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池阮开门,签收了一个俞允淮的快递。


    包装盒很脏很脏,池阮索性把盒子拆开,里面空空落落,只有一个录音器,池阮有些好奇,按动播放键:


    “滴——滴——滴——”


    伴随着医院中其他设备的背景音,还有轻轻的交谈声,似乎是从哪部电视剧里截下的手术场景录音。


    她有些索然无味地关上,是谁寄给俞叔叔这种东西?这声音她熟悉,是医疗设备心率监护仪的声音,不过用一个录音器录下来又寄过来,倒是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


    晚饭时间,俞允淮按照约定回来。


    池阮把这个录音器递给他,有些兴奋问:“这是什么?今天有一个快递突然寄过来的,你买的吗?买这个干嘛?”


    俞允淮接过,皱了皱眉,按动播放键——


    “滴——滴——滴——”


    “砰”的一声,录音器从他的手中滑落,池阮有些担忧地望过去,只见他脸色发白,颤抖着手把录音器捡起来,慌忙关闭,有些抱歉地对池阮笑笑:


    “阮阮,抱歉,我需要静一静。”


    接着,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反锁上房门。


    第22章 Chapt


    er22原来他很早之前……


    三年前,H市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


    一个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医生拿着一叠资料急匆匆地走去,他脚步飞快,眼角眉梢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意,直到把厚厚的病情分析拍在俞允淮桌上,不可置信地开口:


    “你疯了吗?这样的手术,你也敢做?”


    俞允淮低头一看,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杨娟,胶质母细胞瘤。


    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恶性肿瘤,生长速度极快,确诊后生存期仅仅三到六个月,且呈现浸润式生长,与正常的脑组织无明显边界,常规的治疗手段几乎无效。即便切除,也很容易在手术过程中损伤神经,从而导致瘫痪,甚至死亡。


    “成功的几率这么渺茫,就算成功了,还有可能复发,说的难听点,你成功了,就是倾家荡产苟活,失败了,那就是人财两空!”


    俞允淮捏紧了拳头,一个小时前,患者五岁的小儿子吴帆哭着扯住他的衣服,一遍一遍求他:


    “俞医生,求你救救我妈妈!”我爸爸已经去借钱了,我们会付钱的,我不想没有妈妈,求你了“


    吴帆想要跪下,被他哥哥吴川一把拉住,吴川背着一个洗的发白的书包,脸色憔悴,深深给俞允淮鞠了一个躬:


    “俞医生,我们已经了解过这个手术会有风险,也接受所有可能,求您”站得笔直的少年忍不住哽咽:“求您给我妈妈一个机会吧,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试一试。”


    俞允淮不敢抬头看王安德,低声开口:“老师您说的这些,我都和家属传达过了,患者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上高中,另一个还没上小学,他们不能没有母亲”


    王安德皱眉厉声打断:“你也知道!那钱也没了,债也欠了,万一人也没救过来呢?两个孩子以后不活了吗,日子不过了吗?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你做了这么多年手术,难道还不清楚?”


    俞允淮坚持道:“老师,我有把握,请您相信我,请您帮帮我。”


    俞允淮计划采取唤醒手术的形式,这种形式是目前治疗此种病症的主要方案之一,即通过控制麻醉剂量让患者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从而时刻检测神经的同时切除肿瘤。时间对于杨娟来说就是生命,上午制定了详细方案,经过三轮审核,下午三点就开始了手术。


    手术开始前,浑身疲惫沧桑的吴强带着两个儿子满怀感激地看着俞允淮,似乎很确定杨娟一定能够在他的手里起死回生。


    “俞医生,你一定要让我妈妈活下来!”小小的吴帆扯着俞允淮的衣角一遍遍重复。


    吴川微微皱眉,捂住吴帆的嘴,让他不要给医生压力。但吴川也郑重地看着俞允淮,一字一句道:“俞医生,请您一定要尽力。”


    他勉强笑了笑,摸了摸吴帆的头:“叔叔会努力的,你妈妈会平安无事的。”


    吴强似乎想要伸出手,但看看自己满是泥巴的指甲和布满皲裂的手背,又缩了回去:“俞医生,钱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凑出来,孩子妈就靠你们了……我们只能信任你们了……”


    直到最后一刻,俞允淮走出去几步,吴川捏紧拳头,咬着牙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俞医生,我们相信您!”


    手术持续了二十二个小时,俞允淮主刀,王安德和另一名极有经验的医生在旁边协助,另外有两名专门负责麻醉的医生,检测各项数据和协助的护士。由于这次手术极其困难,众人只在中途有过两次短暂的半小时的休息,俞允淮作为主导医生,更是只在间隙花了十分钟左右快速喝水进食。


    到了切除的最后阶段,众人已经进入了一个疲乏期,又饿又困,浑身站的麻木,但依旧得集中精力,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纰漏。


    杨娟的意识处于半清醒状态,麻醉让她感受不到痛苦,但却得忍受头部被人来回切割的触觉。一双迷茫又痛苦的眼睛被手术台的白炽灯照射,像是一条躺在案板上的被开颅的鱼,绝望地,却又呆滞地挣扎着,医生和护士们都克制着不去对视。


    俞允淮额角冒出大颗大颗冷汗,手中握着超声刀,他的手放在杨娟头架上微微借力,刀尖距离脑干仅仅三毫米,眼睛不敢偏离一点地盯着切除部位,手套里全是冷汗,但依旧咬牙稳稳握着,一旦偏离,就会切割到脑干神经。


    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擦去他即将滴落的汗珠,王安德轻声道:“位置没问题,何月,确定各项体征。”


    俞允淮秉着气,等待何月确定。最后一个收尾阶段,成败就在此一举,他神经紧绷,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或者说,完全不敢放松下来感受疲惫,就在这时,杨娟口中突然溢出一声轻哼,俞允淮一晃神,对上了那双眼睛。


    她瞳孔有些涣散,望过来的时候隐约颤抖着,俞允淮脑子里一声轰鸣,脑子里突然浮现五岁时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眼,和何娟的眼神如出一辙,绝望而不甘心,他的母亲抓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小淮,妈妈放不下你”


    “小淮妈妈不甘心,妈妈好想看着自己的宝宝长大”


    “俞医生,一切正常,切吧。”


    何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重新集中精力,深吸一口气,就在要切下去的一刻,脑子里却再次疯狂涌现何娟看着他的眼神、母亲临终前抓住他的手,以及手术室外三份沉甸甸的期待。他闭了闭眼,努力集中精力,但却突然有些呼吸不过来,手也开始颤抖。


    “允淮,集中注意,最后一步了。”王安德发现他的异常,提醒道。


    他再次进入状态,小心翼翼稳住刀,就在超声刀切开肿瘤的瞬间,他眼前又闪过母亲的面孔,和杨娟干涸的双眼重合在一起,他的右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刀尖精准地高频振动着,暗红的血珠从脑干冒出,瞬间在众人的视野中炸开。


    “止血钳!”俞允淮声音发颤:“快!”


    手术室众人都慌了,俞允淮压着一口气,拼尽全力冷静下来,努力挽救着,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一切都已经偏离预期,脑干上缓缓浮现紫斑,随即响起的是何月带着哭腔的声音:


    “血压骤降!血氧饱和度骤降!”此起彼伏的仪器警报声响起。


    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一条鲜活的生命逐渐消逝在眼前,心电图逐渐变得越来越平,何娟的瞳孔几乎快要弥散。


    手术室里的众人都陷入沉默,他们心里都清楚,生死有命,医生已经尽人力,剩下的已经无力回天。几个护士已经开始清理道具,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去被影响,在心里酝酿如何和家属交代。


    俞允淮却仍旧不死心,他一边慌忙做着抢救,一边颤声问:“收什么收,接着抢救啊!”


    俞医生一向好脾气,今天却格外反常,护士们有些胆怯地看了看王安德一眼,王安德叹了口气,捏住他的手腕:


    “允淮,你休息一下吧,你尽力了,剩下我来收尾,让家属见她最后一面吧。”


    他浑身颤抖,何娟看向他的一双眼久久盘旋于脑海,她的眼睛仍旧没有合上,她仍旧有些微弱的生命体征,怎么就结束了呢他几乎忘记自己怎么出的手术室,那个瞬间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演,真实的就像是他一遍遍重新经历,似乎是对他的惩罚。


    所有人都意志消沉,没人敢去面对家属扑面而来的悲伤,但却都注意到了俞允淮精神上的不正常。


    大家都说:“俞医生,你别自责了,这个手术本来就会有意外,没有医生能保证一定能救活。”


    “俞医生,你就算成功了,以后也还有很大几率复发,你已经尽力了。”


    他躲在走廊外,听到家属嘶吼绝望的哭声,与那声“俞医生,我们相信你。”一遍遍缠绕着他。所有病人都说希望医生救救


    他们,但对一个医生来说,想要救一个病人的心绝不比家属更少,至少当他站在手术台前,他几乎愿意付出一切挽救一条生命。


    他没办法不怪自己,因为只有他清楚,他本来真的可以救她,但他分神了,他在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上,竟然犯了这么绝望的错误。


    她的死都是源于他的失误。


    是他害死了她,是他毁了一个家庭的希望,他不配当医生。


    *


    池阮推开门,只见俞允淮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剧烈地颤抖,口中不停喃喃着什么。他的脸上,脖颈上都是潮湿的汗水,嘴唇苍白,神情挣扎而痛苦。


    她连忙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和肩膀,试图唤醒他:“俞叔叔?俞叔叔?你听到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俞允淮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紧闭双眼,口中溢出细细的喘息,间歇带着几句:


    “对不起”


    “对不起”


    “止血钳!快”


    池阮紧紧咬住双唇,难以置信地看着沉浸在痛楚中的他,她的心紧紧拧成一团,似乎快要被绞碎。在她无比依赖着他的那些时光里,他却将浑身的创口都紧紧藏匿起来,为她铸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依靠,而他呢?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池阮快速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他全程的反应,努力在脑子里对应着他的症状,最终初步猜测他大概是应激反应,他应激的原因是录音器里的心率监护器声音,所以是那场引发后来的医闹的手术?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他那些对她有所隐瞒的过去,尝试按照对应激反应的了解来安抚他。


    她飞奔着跑到屋里装各种药的柜子里,这里的药实在太多太杂,她从前都没有认真看过,现在连忙一盒又一盒认认真真翻找起来,果然,她抓住一盒药片,手指轻轻颤抖,心疼地几乎要哭出来。


    舍曲林。


    原来他很早之前就在吃舍曲林吗?


    池阮慌忙地把包装拽下来,双手一抖,没拿稳,药片掉在地上。


    她又慌忙捡起来,倒了一杯温水,匆忙走到书房。


    “俞叔叔!俞叔叔!你能听到吗?我是阮阮,我现在要喂你吃药。”


    应激的一个很典型的现象就是闪回。患者会不断回溯到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瞬间,就像是一遍又一遍困在永远走不出的噩梦,并且感觉无比真实。


    俞允淮的表现很明显是这样。


    池阮查过相关的资料,缓解的办法,一个是患者自己主动地描述当下,试图把自己拉回现实,但俞允淮显然已经无法做到,他的情绪蔓延到身体,出现了种种严重的躯体反应。


    另一个办法,则是在一旁的陪护者身上。


    池阮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他的头,垫在自己腿上,先轻轻倒了一点温水到他毫无血色的嘴里。


    “你现在在家里,现在是晚上八点,我现在先给你喂一点水,你渴吗?你可以听到吗?俞叔叔?”


    陪护者通过一遍遍向患者强调现实世界来拉回患者的注意力。


    他的头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眉头紧皱,口中溢出一声呢喃。


    池阮看到一点希望,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然后又往他嘴里一点点倒水。


    他的意志太过模糊,甚至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她倒进去的水再次从他口中流出,流到他的肩膀上,她的腿上。


    池阮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又用一只手微微捧起他的头,温声道:


    “俞叔叔,我是阮阮,我现在要给你喂药,你在家里的书房里,你把水咽下去,好不好?”


    他似乎能够听到她的话,指尖微微颤动,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他的眼神毫不设防,湿漉漉地朝她看过来,眼角湿润而潮红,细碎的光在脆弱的眸中滚动,哑着嗓子,艰难道:


    “阮阮……”


    第23章 Chapter23“没事了,现在……


    池阮心里一热,连忙摸了摸他的头发:“是我,俞叔叔,你睁着眼睛好不好?你如果闭上眼睛,会加剧闪回,你看着我好不好?”


    俞允淮很慢很慢地眨眼,眉毛微蹙,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水,悬停在鼻梁的凸起处。


    池阮把水再次送进去:“俞叔叔,把药咽下去。”


    他努力睁着眼,难受的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睛里只有池阮的脸,于是他很听话地看着她,努力把药咽了下去。


    池阮见他吃了药,稍微放心了一些。


    他的头靠在她的怀里,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越过她的背盯着什么,突然,他浑身一抖,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东西,立刻紧闭双眼,口中喃喃:


    “不要……”


    池阮立刻轻轻拍着他的背,换了一个姿势,努力用小小的自己把又高又大的他尽可能地紧紧抱住,一边不断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温声道: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你不是一个人。”她不断重复着,眼神里是克制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我们现在在你家的书房里,现在是晚上八点,你的阮阮紧紧抱着你,你睁开眼睛,只能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臂弯里,半晌,重新睁开眼,眸子里半是迷茫半是恐惧,。


    “没事了,现在你在我怀里,我会保护好你,没事了,别害怕,好不好?”


    池阮低头,凑近他,轻轻吻了吻他的泪痣,低声问:


    “现在,感受到了吗?你要尝试配合我,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好不好?”


    他的头发被冷汗浸湿,错落地搭在眉眼间,艰难道:


    “不知道……”


    池阮心疼地笑了笑,又低头亲了亲他。


    “现在呢?”


    “软……干燥……安全……”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


    “你在家哪里?”


    “书……房。”


    “你在干什么?”


    他没回答,半晌,他侧过头,睫毛轻轻扇动,眼睛微闭,气若游丝:


    “你会走吗?”


    池阮的心似乎突然漏跳了一拍,他的声音又轻又低,裹挟着不敢面对的眷恋,像是一场氤氲的水雾包裹住池阮无声颤抖着的心,她的心融化在这场潮湿里,摇了摇头,轻轻拍着他:“不会,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用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脖颈里的汗水,又轻声问:


    “我现在扶着你去床上躺着,好吗?地上很凉。”


    他点了点头。


    她架着他起身,颤颤巍巍地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帮他脱了外套和鞋袜,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和手,又给他盖上被子。他的视线全程停留在她身上,每当他要分神,似乎便会再度坠入闪回,瞳孔里会再次浮现痛苦,池阮就会拍拍他,一遍遍向他强调他们的位置和时间。


    他的神经无限敏感,池阮不小心碰掉了一本书,发出的声音会让他突然再次蜷缩起来,双手止不住颤抖。


    池阮按照查阅到的陪护知识,放了一个冷水瓶在他的脖子旁边,用温度刺激他回到当下。又找了一些很大的枕头围在他身边,让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跟随她轻拍他的节奏而呼吸。


    他仿佛变成一个孩子,漆黑痛楚的眸子里只有池阮,如果她抽开他的手去拿东西,他会皱着眉,眼里流露恐惧,直到她回来把手再次放到他的手中。他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者是表达的能力,很费劲地才能回应她的一些简单的问题,池阮也不敢去引导他说出他的心结,担心自己不专业的引导反而会加剧他的症状。


    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她一边给他讲着她小时候的好笑的故事,学校里一些随意的八卦和吐槽,两个人都睡了过去。


    俞允淮是被池阮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睡眠很浅,刚才能睡过去也主要是因为那一颗药。


    他睁开眼,想要活动,四肢却像是被车碾过一样,浑身又酸又痛,喉咙里灼烧火辣,头也晕晕的。


    他侧过身一看,池阮躺在他旁边,手还放在他的手臂上。她给她盖上了被子,自己却只穿了一件卫衣  ,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她睡得很熟,他咬着牙努力抬起胳膊,立刻挂断了电话,又轻轻蹙眉关切地看了看池阮,见她没有被吵醒,才放心下来。


    他浑身乏力,撑着身子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池阮的头抬起来,往她头下垫了一个低低的枕头,又拿过床角的一床小小的空调被,生怕吵到她,一点一点展开,轻轻盖在她身上。


    池阮轻轻哼了一声,转了转身,似乎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头发和被子交缠在一起。


    她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躺在他身边。


    俞允淮和她隔开一点距离,再次泄力地躺下来。


    昨晚的回忆一点点慢慢想起来。


    凌晨三点,他却再也睡不着。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微微漏出细碎的月光,身旁传来池阮细腻匀长的呼吸,耳膜里是搏动性耳鸣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他的眼睛在夜里静静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轻轻撑着上身,转到池阮的方向。他无声地在夜里看着少女微微起伏的脸蛋,鼻尖微微耸动,咬牙屏住呼吸,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


    接着,他蹑手蹑脚地起身,穿好衣服,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池阮的手机又亮了起来,铃声响起,俞允淮微微皱眉,有些不耐地拿起手机想要挂断,轻轻瞥了一眼——还是刚才那个号码,没有备注,但属地是池阮家乡。


    他的手顿了顿,又看了看熟睡的池阮,感觉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压抑的不舍和心酸。他看了她好一会,忍不住弯下腰,又给她拉了拉被子,接着轻声把门带上,走到隔音比较好的阳台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哪位?”


    对面脱口而出的谩骂听到低沉的男声突然顿住,没了下文。


    *


    池阮第二天被手机闹铃吵醒的。七点,她今天有早课,她忘了设闹钟,抿了抿唇,大概是俞允淮替她设置的。


    她一回头,旁边早已没了他的影子。她愣愣地看着身上的被子和头下的枕头,连鞋都没穿就急忙跑出卧室,客厅里没有人,餐桌上放了一张字条。


    “阮阮,厨房微波炉里有早餐,路上注意安全。”


    她顿了顿,接着往下看:


    “昨晚的事很抱歉,谢谢你。”


    池阮指尖微微一颤,几乎要把这张纸摁进手指里。


    又是对不起和谢谢,明明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却总是有说不完的对不起和谢谢。


    她打开微信,给他发信息:“你好些了吗?”


    她等了五分钟,没有收到回复。


    她先去微波炉拿了早餐,是一碗番茄鸡蛋面,还很温热,旁边配了一杯热牛奶,他大概刚走不久,或者是他分明就是不想见她。一直等她吃完早餐,去学校上完了早上的课,她才收到他的信息:


    “我很好,不必担心,你下个周期末考,好好准备,期末我请你吃饭。”


    *


    池阮心里始终记挂着昨晚的事,早上下课后,她给钟子昂发了消息,邀请他中午请他喝咖啡。


    “你说他可能是ptsd?”钟子昂端着杯子,神色有些古怪。


    “我猜测是,但仅仅是猜测。”池阮缓缓开口:“我在想是不是和当年的医闹有关?您知道当年的具体细节吗?”


    钟子昂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俞师哥他情况严重吗?”


    “挺严重的,所以当年到底什么情况?”


    “我当时刚刚进医院,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个手术本来就很危险,医院这边都不愿意做,是师哥和家属坚持做。最后手术失败了,但也是意料之中你知道嘛,医生又不是神仙,哪能完全把握呢。”


    “那为什么会有医闹呢?家属不知道凶多吉少吗?”


    “这事说来也怪,当时知道人没了,家属也好好的,是几天后突然疯了一样才医闹的,好像是被手术室里的几个护士碎嘴了几句,有点误会吧。”


    “他们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在这件事后,老师动了点手段,把参与过手术的人都调走了。”


    “医闹的人呢?”


    “患者的丈夫被关进局子里了,留下两个孩子,是跟着爷爷奶奶,俞师哥知道那两个孩子过得不容易,一直有资助他们你别担心了,师哥这些年一直不想提起这些,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池阮陷入了沉默。


    “你在和师哥交往吗?”


    “算是吧”池阮想起他对她抗拒的态度,不知如何回答。


    “过段时间,老师一直想让师哥去做一台手术,如果他状态不好,你多陪陪他,如果医生精神出了问题,恐怕是做不了手术了。”


    池阮点了点头,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钟子昂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有需要,如果他有什么你料理不了的情况,请一定要告诉我。俞师哥是个特别好的人,曾经帮了我不少,如果有需要,请尽管提出。”


    *


    接下来几天,俞允淮没有出现过,池阮每天会给他发消息关心他,得到的回复都是他很好,让她不要担心,让她好好复习等等。


    加之期末考试本来就任务繁重,池阮每天应接不暇,也就暂且把事情放到了一边。


    期末考试完,她收到了杨丽的微信消息。


    直到看到这条消息,她才突然想起来,她爸妈已经半个学期没有联系过她了,也好,反正之前联系不是要钱就是抱怨没钱。池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点了进去:


    “阮阮,放假了?什么时候回来呀?马上就过年了。”


    池阮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习惯,杨丽怎么突然这么温柔?总不可能是太久没联系,距离产生美,不讨厌她了?


    她没有回复,但是也没有立刻拒绝。


    俞允淮给她提前发了消息,让她在学校旁边的商场等她,他请客庆祝她放假。


    池阮今天特意穿了一件裙子,是他给她买的一堆衣服中她最喜欢的一件。胸前是小V领,漏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显得脖子又长又细。虽然冬天穿有些冷,但是在外面套一个外套也还好。她一向觉得自己似乎有“美丽羞耻症”,不好意思打扮自己,也不好意思穿太显眼的衣服。


    不过,她暗自想,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约会吗?


    那她可以稍微克服一下,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最好的状态不过分吧?


    她站在商场外面,俞允淮发消息说还有十分钟左右才到,路上有些堵车。


    她闲来无事,随意走进了一家店,店里都是一些进口的化妆品,还有一些小饰品。她眼尖,一眼就认出柜台上有一只口红和曾经何嘉瑶送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柜姐立刻走过来,问:“小姐,给您试一试吧,这个颜色和您很合适,素颜涂也一点也不夸张。”


    池阮还没来得及拒绝,柜姐已经拿了一根一次性唇棒,帮她抹在了嘴唇上。


    “您底子真好,涂上口红气色一下子变好了,您这样的底子当模特都够呢。”


    池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匀称白净的鹅蛋脸,开扇形双眼皮,略微浅淡却匀长的眉,嘴唇上亮晶晶的,衬得人活力而生机,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像一位女明星。可是她背着一个重重的书包,略微局促地站在奢饰品店里,就连店员的眼神都会让她浑身不适,女明星是不会这样的。


    她假装打量口红,拿起底部瞄了一眼价格,八百多块。


    “不好意思,我再看看别的。”


    虽然俞允淮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她也没有再打工,但她心里仍旧有些过意不去,只用来买一些必须的东西。如果用俞叔叔的钱买奢侈品,让她觉得过意不去,至于她自己微薄的奖学金和项目组补助,她存起来另有他用。


    “需要卸妆棉吗?帮您


    卸一下。”


    池阮存了私信,想要把这抹颜色留在脸上,她真诚地看着店员,笑道:“谢谢,不用了,辛苦您了。”


    她感谢她,感谢她没有因为她一眼便知的窘迫而对她有任何不耐烦。


    “我想要一根领带,谢谢。”


    第24章 Chapter24“俞叔叔…………


    店员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说:“您想要哪一款?”她走过去,拿起一条墨绿色格纹的,主动推荐道:“这条怎么样?性价比比较高,您是送人吧?这个品牌送人有面,这个系列最近刚好在打折。”


    池阮诚恳道:“我想要这条黑色的。”


    展台上的礼盒里,这一条黑色丝绸质地的领带被放在桌子正中央,旁边放了产品的介绍和价格牌,赫然写着——2560元。


    池阮很明显做出自己看到价目表的动作,所幸店员没有再次问她是否确定等话,认真地帮她打包起来。


    池阮有些舍不得地付了款,不敢看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还剩多少,不过拿到那个礼盒,心里始终是开心的,她小心把礼盒装进书包里。


    走出门,俞允淮已经等在路边,他似乎很喜欢穿大衣,同一个款式,他不同的颜色来回换着穿。他身量很高,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里面的衬衫熨的很整齐,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松木味道。


    池阮悄声打量着他,面容依旧有些苍白,在寒风中,他高高的鼻梁和深沉的眉眼脆弱得像是一片薄薄的蝉翼。


    “阮阮,考完了感觉怎么样?”他主动向她走过去,顺手接过她的包。


    她的包被他轻巧握在手里,她不自在地重新背上,总觉得这个旧旧的包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就那样吧,会的都做了,不会的也没办法,希望老师给分可以大方一些。”


    俞允淮怔了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轻笑:“你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你刚才在逛商场吗?有什么喜欢的吗?”


    池阮摇摇头:“没有,去吃饭吧。”


    他点头:“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依旧摇头:“听你的。”


    他替她拉开车门,上了车,问她想听什么歌,问她穿这么少冷不冷,过了一会,又突然说:


    “你今天涂了口红吗?还是唇釉?是这么叫吗?”他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分不太清。”


    池阮的心一声又一声缓慢跳动着,小小的窃喜在心里弥漫开来:“我也不太清楚,随便试了试,忘记卸了。”


    “很适合你。”他认真说,“你长得很好看,所以不管怎么做都是好看的,不过是不同的风格。”


    “恩你怎么发现的?你该不会一直偷看我吧?”她声音压着小小的雀跃,仿佛很久不见,有些陌生,但因为他对她的夸赞又变得熟络起来。


    他失笑:“恩,你穿的很美,和平时很不一样,所以多看了几眼。”


    下了车,一个又小又窄的巷子,沿着巷子的店铺都有些土气,但又透露着浓浓的烟火气,这样的地方让池阮自在不少。


    “你以前在信里说,你想尝尝我的家乡菜,这里有一家,味道很正宗,今天带你尝尝看。”


    他是北方人,个子很高,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不同于南方的鼻音,偏偏他嗓音低沉,让人听上去觉得可靠和舒适。


    “俞叔叔,你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生活?”


    她随口一问,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步子顿了顿,在空中呼出一口白气,半晌停下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


    “因为叔叔在北方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


    “那在这里有吗?”她抬头望着他温柔的眼睛,轻声问。


    “你说呢,你就是叔叔的牵挂,所以你要好好生活,好吗?”


    他说得很慢很缓,似乎只是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但二人的双眼紧紧交汇在一块,池阮知道他迈出了多大的一步才愿意告诉她这样一句话。


    “我是你女朋友,你应该牵着我。”


    俞允淮没有再犹豫,用他的两只大手轻轻捧起她的小手,轻轻哈了一口气,又搓了搓,笑道:“暖和点了吗?”


    他们手牵着手,路过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到了饭店坐下,老板热情招呼他:“小俞,你好久没来了?”老板是一位老迈的婆婆,视线在池阮身上顿了顿:“这小姑娘是谁呀?长得怪俊的呢。”


    池阮拍了拍俞允淮的手,他温声道:“是我的小女朋友。”


    池阮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婆婆用好奇又惊讶地眼神打量了二人几眼,接着对池阮说:“小姑娘,你别嫌弃他年纪大了些,但我认识他好多年,这小俞人靠谱,没交过对象,不会乱搞,还会疼人呢!”


    池阮有些羞恼:“婆婆婆,我没有嫌弃他,恩。”


    俞允淮轻笑:“恩,她不嫌弃我,是我占了她不少便宜。”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家小店甚至没有菜单,点菜是在一面大冰柜之前,里面装着各类食材,想吃什么,想怎么吃,直接报菜名就好。


    池阮不知道北方菜有些什么,俞允淮用眼睛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索性把所有能做的都报了一遍。


    婆婆瞪了他一眼:“你俩可不要给我浪费食物啊!”


    俞允淮有些无奈解释:“她没吃过这种口味,您少做些份量,让她都尝尝。”


    “行啦行啦,知道啦,你们这些小情侣,真是受不了。”


    “她家长是西南部的,喜欢吃辣椒,如果能放的,您多放一些。”他细致交代着。


    池阮拽了拽他的袖子:“没关系……你不是胃不好吗?让她少放一些吧。”


    他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少吃一些,你能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屋里有空调,暖烘烘的。他帮她把外套脱下来,看她局促地穿着他买的裙子,有些羞赧地对他笑笑,他郑重地围着她转了一圈,认真道:


    “我当时就觉得这条裙子会很适合你,不过大概是因为你穿什么都好看……你喜欢吗?”


    南方的冬天不算很冷,很少有人装暖气,但空调又吹得空气有些干燥,池阮觉得浑身开始隐约地燥热。


    “嗯……其实,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她一边打开书包,把那个礼盒拿出来,往他身前一推:“新年礼物。”


    不等俞允淮开口,池阮接着道:


    “我知道你每年都会给我准备新年礼物,但我以前一点闲钱也没有。我想着,如果一个人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对别人好,其实也是想要被同样地对待,所以我提前送你!你……不准不喜欢!”


    他曾经在信里说,因为她给他写信,他很开心,所以他给她写了这么多信。


    她害怕自己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下意识的动作是笨拙地模仿那些她感受到的爱。


    俞允淮认认真真地拿起盒子看了看,又十分细致地抚摸那条领带,半晌,声音有些发颤:


    “谢谢你,阮阮,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你……花了不少钱吧?”


    池阮眼睛左右躲避:


    “没关系……反正我第一次送你嘛,你不用担心,我项目组每个月都发六百块……”


    “阮阮,我真的很开心……如果可以,我想每天戴着它,我之前的领带都是随意买的,你给我挑的这一条我真的特别喜欢。”


    “……你真的喜欢吗?”


    “我从不骗你。”


    “我当时一见到它就觉得它真的和你很般配,而且……你不是喜欢穿衬衫吗,我觉得它可以搭配任何颜色的衬衫,而且……它还很耐脏,就算脏了也看不出来……”


    她突然愣住,抬头,感觉自己话有些多,但他笑着看着她,温声道:


    “是呀,你总是能发现这么多好处。”


    池阮低头,心里被挠了一下似的。


    “俞叔叔……你觉得我缺爱吗?”


    她咬着下唇,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回应。


    “你最了解我了,你说实话就好。”


    俞允淮心里漫上一股酸楚,


    张了张口,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梗住,半晌,他说:


    “阮阮,或许你没能得到足够多的爱,但是你勇敢,坚韧,顽强,你给了我特别多的爱,多到……让我有些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是吗……其实我觉得,我还挺缺爱的,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爱,我就忍不住想要抓的特别紧。”


    她笑着说,像是在说一件日常,但眼里已经有隐约的泪花。


    “俞叔叔……可以不要说我是一个坚韧的女孩子吗?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一个人缺爱,所以她才需要坚强,不是吗?”


    俞允淮定定地看着池阮,心里一阵阵传来强烈的钝痛,他突然又后悔又愧疚又自责,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


    “俞叔叔,你知道吗,我爸妈今天给我发了消息,让我回家过年……”池阮微微仰着头,但眼泪还是从眼眶中止不住地跌下来。


    “我明明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期待也许他们真的回心转意了呢?他们真的开始思念我了呢?”


    “是不是因为我太缺爱了,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俞允淮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他站起来,走到池阮面前,沉默地把她揽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半晌,哑着嗓子说:


    “阮阮……亲情,是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爱也是,无论一个人有多少爱,缺不缺爱,他都会去渴望亲情和爱。”


    她坐在凳子上,头扬起来,他的头则为她低下,心疼又耐心地一点点为她擦拭着眼泪,池阮的眼睛对上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索性把头埋进他的大衣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他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说:


    “如果你想去,你就放心去,大不了如果你回去了,还是过得不开心,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过来接你?好不好?”


    她闷闷的声音从他大衣里传来:


    “那你呢?你一个人过年吗?”


    他摸了摸她的耳朵:


    “有你的礼物陪我。”


    第25章 Chapter25“如果可以,我……


    池阮回到这座她十八年来拼命想要逃离的小县城。


    这里的冬季不太冷,天空高而蓝,她心情忐忑,既有怀念也有恐惧。


    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再次踏上那条家门口的小巷子,水泥地板坑坑洼洼,路边堆放着各种杂物,窄窄的通道上不时就有三轮车穿过。


    “哟,这是池阮啊?”


    一个大姐抱着孩子在外边和人闲聊,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上下打量着她。


    池阮点点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还是生个女儿好啊!”大姐拍了拍腿上玩玩具的小男孩的脸,“瞧这大姐姐多有出息呀,考了好大学,以后挣多多的钱给爸妈养老,一辈子都有盼头了,我们轩轩以后也要好好读书好不好?”


    池阮不自然地笑了笑:“刘姐,我先上去了。”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走的也快了些。嘈杂的声音仍旧从身后传来:


    “……这老池家虽然儿子不行,但有个争气的大姑娘呀,哪里愁找不到媳妇!等闺女毕业了,好日子不就来啦……”


    “女儿也有女儿的好……至少不用操心钱的事……”


    她捏了捏拳,装作没有听到。


    她家是一栋两楼四间房的简陋自建房,外边有一道卷帘门,微微拉开一条缝,她费劲地钻进去,穿过一楼的一堆灰扑扑的杂物,上了二楼,又有一道正常的门,顿了顿,才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几次,声音重了一些,大约也带了一点气,力道有些大,门里接着传来不耐烦的男声:


    “谁啊?急什么急?”


    门被从里拽了几次才拉开,对上池睿一张不耐烦的脸,见到是她,他脸上的神情又转变为尴尬:


    “……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向不叫她姐,她也习惯了。


    隔壁的小隔间里传来喧闹的叫声,是池父和他的狐朋狗友在打麻将。


    说来也好笑,家里没几间房,池睿一间,一间池父池母住,本来那个房间被用帘子隔开,一半是父母的床,一半是池阮的床,在她逐渐长大后强烈的要求下,她的床被搬到一楼的一个角落,用木板等东西围起来,她在上面贴了一些贴画,勉强算是拥有了自己的空间。


    客厅和厨房是共用的,另外一个小隔间,竟然被池父当作了麻将室。


    她比不过麻将。


    池阮没有进去和池父打招呼,她转了一圈,家还是原来杂乱又潮湿的鬼样子,她兀自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


    “……爸妈,没有告诉你我要回来吗?”


    “不知道,可能忘了吧。”


    他敷衍回答,接着继续窝在沙发上打着游戏。


    池阮见状,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她压着怒气:


    “你补习班上的怎么样?”


    “啊……什么……”他眉头皱起,声音拉得很高,但眼睛却直直盯在手机屏幕上,手指动的飞快。


    “我问你补习班上的怎么样?”她声音陡然放大。


    “补习班……补习班……等等……”


    池睿突然暴叫一声,骂了一句脏话。


    池阮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暴揍他一顿,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最后以杨丽皱眉一句:“你大他三岁,和他计较什么。”结束。


    罢了,今年放假很晚,快要过年了,玩玩就玩玩吧,况且他个子长得很快,她大概是打不过他。


    没有人因为她的到来提前收拾好床铺,她开始自己收拾。


    正在这时,杨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她见到池阮正在忙活,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尴尬:


    “哟,姐姐已经到了,睿睿,你怎么不和姐姐聊聊天?”


    池睿切了一声没回答。


    池阮抬眼,见杨丽手被各种塑料口袋勒得通红,最终没忍住,上前接过来:


    “你怎么不让池昌帮你?今年存的下钱了?买这么多。”


    “你爸哪指望的上呀,这不是你要回来吗,所以多买些。”


    池阮淡淡帮她把东西拎过去:“那不还有池睿吗,他也指望不上?今晚客人不少吧?”


    杨丽尬笑,避而不答:“你光说你要回来,也不说什么时候,什么也没准备。”


    池阮心里默道,你不也没有问吗,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还说菜是为她准备的。


    杨丽一边做菜,池阮主动去帮忙,她顺口夸了一句:“女人呀,还是得有个好厨艺,不然以后嫁出去婆家人要嫌弃的。”


    池阮默不作声,难得回来一次。


    她隐约发现,家里条件似乎比从前好些,好些吃的用的都比从前好得多,心里有些疑惑,但是也没问,看着杨丽精神气比从前好了不少,对她也和气很多,大概是找了个稳定的活计做,或者是池昌不赌了。


    所以她从前对她不好,大概也是因为过得太苦了,她想。


    直到菜上了桌,三四个男人大腹便便地走过来坐下,池昌见到池阮,愣了愣,喝到:


    “你这丫头,回来了也不知道给各位叔叔问好?”


    转头又对一帮弟兄夸赞:“前年考上了h大,我平时很少管她,就是性子有些野。儿子不出息,以后还得靠他姐拉一把。”


    众人一番奉承,池阮冷着脸默不作声,池昌瞪了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


    杨丽叫了好几次,池睿一个劲地光嘴上答应,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一门心思全在游戏里。


    池阮再也忍不住,几步走过去,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你有完没完!你今年高一了!心思还不在学习上,你的补习班上的怎么样?我问你话呢?!”


    池睿瞪她一眼,想要把手机抢回来,池阮一看,突然愣住,她这才发现这手机是一个昂贵的手机品牌的最新款顶配版。


    她咬了咬牙,怒上心头,一把


    揪起池睿的领子:


    “手机哪来的?你逼杨丽买的?”


    众人都看热闹似的看着两姐弟,池昌有些没面子地怒喝一声:


    “吵什么吵!买个手机怎么了,老子有的是钱!”


    杨丽忙给池昌使了个颜色,但池昌哪里看她,反而被池阮看在眼里。


    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死死把手机捏在手里,几乎要摁进皮肉里,上前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池昌,一字一句质问:


    “钱哪来的?”


    池昌眼神飘忽了一下,顾忌到还有不少弟兄在场,草率敷衍:


    “老子的钱哪来的,还轮不到你个黄毛丫头来管!”


    “你赌博欠的还清了?他的手机哪里来的钱?家里的东西哪里来的钱?你回答啊!我问你钱哪来的?”


    杨丽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对池阮的语气有些慌乱:


    “你这丫头,我刚还想说这次回来脾气总算收一收了……”


    “闭嘴!你以为你清白吗?你们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我绝对不会罢休!”


    池阮声音微微颤抖,气得心脏疯狂跳动,似乎身体里的血液下一秒就要从血管里流出来。


    “你个小贱蹄子!一年不见,老子看你是欠收拾了!”池昌挥拳,身旁的弟兄连忙拦住,池阮却是一步不退,高高地仰着头。


    眼见快要打起来,杨丽暗暗叹气,这个池阮,也是遗传了她爹的暴脾气,连忙拦在中间,无奈道:


    “还能是哪里来的,你说还能哪里来?我们认识几个有钱人?”


    池阮耳里轰鸣,似乎身旁的一切声音瞬间消失,再也听不到周围人的话,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剧烈的愤怒和羞愧像海啸一样席卷了她,愣愣问出一句:


    “是俞叔叔给你们的……是吗?”


    “我可提前说了,不是我们主动要的,你要死要活的,我哪里敢主动要,是他自己要给的……”


    “要不是给了钱,让我们对你好些,你以为老子会让你妈喊你回来……”


    周围声音嘈杂,池阮却再也听不进去。


    “你们怎么可以要他的钱……”


    “你们怎么可以!”


    砰地一声,池阮一把上前把桌子掀翻,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汤汁溅起,屋子本来就窄,食物撒的到处都是,众人都愣住了,哪里想到,看上去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你……你疯了……”最先开口的竟然是池睿。


    池阮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池睿一个趔趄滚向前,池阮的另一只手当即用劲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疯了?到底是谁疯了!你呢?你个废物,你会干什么?你有脸指责我,有脸花着别人的钱还这么理所当然?!你配吗!”


    她转过身,颤抖着手指,指着杨丽和池昌:


    “还有你们!”


    “你们是在卖女儿吗?那你们真是太把我当回事了!我不配这个价格!给你们钱的,和你们毫不在意养大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只是在像蛀生虫一样利用别人的善良,利用别人的忍让!还一副全世界都欠你们的嘴脸!”


    她看着池昌,不等他做出反应,劈头盖脸骂道:“天天老子老子的没完,你是个什么!但凡你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还有脸说这种话!越是又穷又怂,越是没本事,越是整天嚷嚷个没完,你看家里哪次出事的时候能指望上你!在外面装大款请人吃饭毫不手软,在家里骂老婆卖女儿,用着吃软饭的钱还装的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这么牛,你怎么不自己赚点钱看看?怎么不自己把债还了看看呢?”


    池昌被她骂得愣住,伸出手指指着她半天,你你你的说不出半个字。杨丽上前,又想和稀泥,却被池阮瞪了一眼,半晌,声音低了下来:


    “还有你……整个家里,就我最心疼你,只有我在乎你的不容易……你呢?你是怎么对我呢?欺负你打压你的丈夫,你说是天经地义,不尊重你把你当保姆的儿子,你也当个宝爱护着,我呢?我呢!你没有当过女儿吗?还是因为你当过,所以才这么恨我,要这样报复我?!你在意过吗?!我从小到大求过你什么,我一次又一次求你不要找他要钱,你听了吗?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么逼我!我疯了,也都是你们逼的!”


    啪的一声,池昌一巴掌扇在池阮脸上。


    他的力道很重,池阮猛地往旁一撞,腰狠狠撞在柜子角上,她眼前猛地一黑,脸上火辣辣的,腰上的酸疼也猛地弥漫开来。


    池昌的声音忽明忽暗地传来:


    “……老子没有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出去……”


    她咬了咬牙,浑身因为愤怒不停地颤抖着,一手拿起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冷冷留下一句:


    “你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最好是再也不找我……也别想再吸我重要的人的血!”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们没有生下我,你们让我,很羞耻。”


    *


    马上快过年了,街上冷冷清清。


    她拖着行李箱,孤零零走在街头,浑身是愤怒后的无力感,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着。


    她没有地方可去。


    她一边气俞允淮自作主张给她家里的一帮吸血虫钱,一边又惭愧自己有这样的亲人,给他带来这样的麻烦。


    他真的不会讨厌她吗?她周围都是这样嘴脸的人。


    想了好久,她鼓起勇气,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她率先的反应是失落,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猛然觉得她是一个很差劲的人。但又想了想,按照他的风格,不该不接。


    又打了几个,还是没人接,晚上八点,他不可能睡。


    心里莫名有些发慌,连忙给钟子昂打了一个电话:


    “很抱歉打扰了,我根本联系不上俞叔叔……”


    “你别急,稍等……”


    过了一会,钟子昂给她打来了电话:


    “我也联系不上……我今天有事出来了,现在赶回h市,你……”


    “我现在回去……我买最近一班机票,但是就算现在出发……可能也要十个小时左右。”


    “我也差不多,你别担心,我问了小区,他们查了监控,他一直在家,说不定路上他就回复了,可能有点事没接。”


    “……嗯。”


    他们心知肚明,俞允淮身体这么差,如果太长时间联系不上,一个人在家里很有可能是出意外了。


    第26章 Chapter26“阮阮……


    池阮当即出发,从县城乘火车到省会,又从火车站打车到机场,订了最近一班机票,她存款不够,这次毫不犹豫用了俞允淮的卡,抵达H市,已经是六个小时后凌晨两点的事了。


    钟子昂比她也就先到二十分钟,开车接上她往俞允淮家里赶。


    “你收到消息了吗?我还是打不通。”她一遍又一遍刷着手机,手心已经开始冒出冷汗。


    “我也没有你别着急”


    她坐在副驾驶上,钟子昂的车速很快,两个人虽然都没直说,但心里都捏了一把汗。池阮转过头,看着窗外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永远那么忙碌繁华,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在小巷里,还是现在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城市里,一直都是那么渺小,那么孤独,眼前突然有些恍惚,一个个光点晕染成大大小小的光斑,一滴泪水已经滑落下来。


    她悄悄侧过头,不想让钟子昂看到,心里揪成一团,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他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推开她?


    新年是阖家团圆的时候,而他们俩无依无靠,他们只剩下彼此,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立刻待在他的身边。


    二十分钟后,钟子昂的车停在了一


    栋陌生的单元楼前,池阮又自责又焦急地跟他上了楼,钟子昂快速出了电梯,伸手重重地砸了好几次门——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对视一眼,那个一直隐而不发的念头呼之欲出。


    “进不去,我报警吧。”钟子昂努力冷静,慌忙掏出手机。


    “等等。”池阮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她双手颤抖,几乎有些拿不住,但还是一把又一把地试:“这是他以前给我的,或许钥匙在里面”


    第一把插进去,没用。


    “没事还有两把”


    她慌忙又换了一把,手上冷汗遍布,还是拧不动。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最后一把,一定可以等不了警察了”


    她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竟然连钥匙孔都对不准。


    钟子昂夺过钥匙,一把插进去,拧了拧,所幸,门开了。


    池阮冲进去,整个屋子的所有窗户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屋里很黑,只有投影仪亮着,一部外国电影正在放映,嘈杂的声音让寂静的屋里有了一点人气。


    她顺着沙发看过去,只见俞允淮躺在沙发上,眼睛闭起来,一动不动,双臂环绕着自己,似乎只是睡着了。


    “俞叔叔!俞叔叔!”她心猛地一痛,冲过去,扑在他身上,焦急地伸手试探他的鼻息,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穿着一件衬衫,微微发皱,脸色苍白,浑身冷汗涔涔,听到声音,眼皮颤动着,似乎在努力醒过来。


    池阮摸着他的头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突然,钟子昂倒吸一口冷气,池阮转身一看,只见沙发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板安眠药。


    霎时,池阮眼前一黑,恐惧感袭来,她似乎失去发声的能力,颤抖着手抓起那板药片,数了数,六颗。


    她一边哭,一边问:“六颗有事吗?你不是医生吗?你说啊!”


    钟子昂挣扎道:“我我不知道,你快叫他,我去找血压器!”


    池阮拼命冷静下来,发现桌上还有一杯水,她伸手摸了摸,温温的,连忙大喊:“水是温的!刚吃了不久!”


    她扶起俞允淮,他汗湿的背冰凉地贴在她怀里,他的头搭在她的肩上,没有生机地垂下去,嘴唇也只剩下淡淡的白色,她的心揪成一团,眼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一遍遍呜咽着叫他名字。


    俞允淮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可周遭只见冰冷的手术台,似乎不停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一会床上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一会是他的妈妈枯瘦的向他伸过来的手。


    他转过身,想要逃出去,可是不管怎么走,都是一个新的轮回。


    有人在叫他……他努力想要醒过来……


    头痛,想吐,似乎有人用刀一下又一下捅进他的身体里,他拼命想要睁开眼,却觉得身体似乎在不停往下坠……


    终于,他皱了皱眉,喉咙里溢出几声细碎的呻吟,指尖颤动,眼睛抬起一条缝,漆黑的眸子愣愣转动,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似乎有泪光闪动,先是有些错愕,接着眼尾微红,鼻翼翕动,有些不知所措地皱了皱眉,一股庆幸瞬间溢满他的心,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也有些哽咽:“阮阮你怎么在这里”


    池阮的心终于落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你你总算醒了,你不要我了吗?我只有你了!你为什么要抛下我!我不能没有你你要好起来你快点好起来”


    俞允淮眼眶潮湿,似乎如同还在梦境中,但见到池阮的眼泪,不忍心地皱了皱眉,慌忙解释:“别哭你怎么了”


    池阮的哭声断断续续,颤着手把安眠药递给他,质问:“你为什么我不允许!我是不会允许的!如果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但奈何浑身酸软,没有任何力气,但依旧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一拉,她没注意,一个重心不稳,浑身往前倾倒,下巴磕在他宽阔的肩头,下一秒,一只大手缓缓摸着她的后脑勺,一声又一声轻轻安慰: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你误会了,我只是睡不着我意识不清楚,我以为自己吃了两颗你别哭,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对不起”


    他眼眶潮湿,浑身软得像是要晕过去,但还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手足无措地紧紧抱住她,双手颤抖着,似乎在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一遍又一遍重复:


    “别哭了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这么担心,不该让你掉眼泪,我不会抛下你”


    池阮的脸埋在他肩上,她嘴巴微张,上牙狠狠抵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知是忍着,还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一声不吭,只是慌忙地安慰她。


    她哭累了,声音小了下来,突然感觉耳朵上突然掉落了一滴潮湿的液体,心里仿佛被猛地掐了一下,接着,他低低的声音响起——


    “阮阮可以抱抱我吗?”


    上一次,在下雪的夜里,池阮鼓足勇气,问他:“我可以抱抱你吗?可以吗?”


    俞允淮眼睫低垂,一颗居无定所的心在长久的漂泊后缓缓向眼前的人靠拢,他神情无助,忍不住接近她,却又害怕冒犯她。


    她的心软了下来,伸手回抱住他,下一秒,他浑身似乎泄了力,整个人压下来,他的头垂在她的颈窝里,整个身体倚着她,几乎要把她压倒。


    “阮阮我好困”


    “我只是太想睡着了”


    池阮连忙扶着他的头立起来:“不许睡!血压器找到了吗!?”


    钟子昂拿着血压器冲出来,池阮扶着他躺在自己怀里,两个人一个手忙脚乱给他测血压。


    “他不是那个他应该是ptsd回忆错乱了,不小心吃多了”


    “你别太担心,如果他真的不想活,不会只吃六片,正常来说,只要吐出来就不会太严重,实在不行就去医院洗胃。”


    俞允淮气息微弱,脸朝向里,看不清神情,倦怠地躺在池阮怀里,似乎醒着,又似乎睡了过去。


    两人盯着血压结果,微微有些偏低,钟子昂立刻说:“还好,但还是现在去医院吧。”


    屋里有轮椅,两人把他架上去,池阮转身,想要去推车,一只手却突然轻轻拽住她。


    “别走可以吗?”


    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轻轻握住他。


    钟子昂立刻推上轮椅,下了电梯,她和他坐在后座,他的身体倚着她,浑身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小兽,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她,但又强撑着一丝理智,固执地不想占她便宜。


    池阮无奈地皱了皱眉,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眼下的泪痣,半是警告,半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是你女朋友,你不许在我面前强撑!如果你继续把我推开,那我立刻转身就走,学校里有很多比你年轻比你爱我的人追求我,我立刻和他们在一起!”


    他抬起眼,有些无措地皱了皱眉,半晌,别过眼,轻声说:


    “那你和他们在一起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池阮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委屈,自己心里全是他,而他呢,把她急得快要晕过去,还说不要就不要:“你就这么不珍惜我?”她抹了抹眼泪:“我就是垃圾吗?你要的时候捡过来,不要了就扔出去!”


    俞允淮沉默,似乎酝酿很久,才小心翼翼揪了揪她的袖子。


    “说!”池阮瞪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脸疲惫憔悴,却又不争气地心软。


    “我我没有把你当垃圾,我才是垃圾我配不上你我不能耽误你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我更想让你过得幸福”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像是


    在呢喃,池阮看了他一眼,他躲闪着她的眼神,眉头紧皱,鼻翼上又开始冒出汗珠,呼吸有些紊乱,像是在忍着难受,刚才的话已经用尽了他的所有勇气和力气。


    她摸了摸他的鼻尖,问:“很难受吗?”


    他深呼吸一口,下意识想摇头,又突然想到了她刚才的话,犹豫着说:“还行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池阮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你放心。”


    他依旧嘴硬:“这是你的自由”


    “我选择你,一直都是。对我好一点好吗?我也想被想被坚定地选择一次。”


    俞允淮睫毛轻颤,听到她的话愣了愣,他没有看她,只是悄悄把头埋在她肩膀里。


    *


    到了医院急诊,医生给他测了几项指标,问他吃了几颗,什么时候吃的,他意识还算清醒,但四肢麻木瘫软,最终决定还是得洗胃,尽可能减少药物的毒性。


    第27章 Chapter27他,喜欢她。……


    俞允淮浑身瘫软,唯有手指还有一点力气,轻轻拽着池阮的袖口,似乎马上就要垂下去,又偏偏指尖颤抖着不肯放开。


    几名医生合力,扶他躺到病床上,几名女护士见他面容清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有什么想不开吗?”医生问。


    “不是……他有心理疾病,意识不太清醒,记错了吃药的次数。”


    医生调整好洗胃的装置,因为他误食的药量不多,所以来回灌洗次数少些,见他意识几乎模糊,却始终拽着池阮的手,视线也永远停留在她身上,医生叹了口气:


    “家属留在这里陪同吧……洗胃很难受的,多鼓励鼓励他。”


    医生让俞允淮侧躺在床上,在他的头下垫了很多纸,然后对池阮说:


    “如果他待会插管的时侯挣扎,麻烦你帮忙安抚固定,如果不行,就换外面那位先生来。”


    池阮有些担心自己力气不够,想要换钟子昂进来,但俞允淮的手虚握在她手腕上,轻声说:


    “我不会挣扎的……”


    池阮回握住他的手,留下来,守在他身边。


    医生在他口中插了一个通口,然后又把胃管一点点往里塞,管子先是插进他的口腔,又一点点顺着咽喉往下,堵住他整个喉咙,让他忍不住有些反胃,但又被管子塞住,无法动弹,只剩下疼痛和异物感的痛苦。


    “一点点往下咽。”


    医生吩咐,他似乎听到了,皱着眉头,想要配合,但却被一点点捅进去的管子堵的说不出任何话,管子刮着他身体里的黏膜一点点往下,似乎要把他贯穿,身体忍不住有些抽搐,想要咳嗽,却又被堵回胸腔里的灼痛,只剩下想吐却又被撕裂地痛苦,眼里被呛出泪花,口中流出水,但他始终只是皱眉,冷汗涔涔,喉咙里微微溢出细碎的喘息声,浑身颤抖,却绝不反抗。


    池阮心疼地帮他擦拭着眼里的泪水,另一只手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机器开始运转,护士的声音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在他眩晕的耳鸣里忽远忽近。


    洗胃液突然灌入口腔与胃部,整个腹腔像是被疯狂注水的气球,撕裂般的胀痛炸开。他的手猛地一紧,弓起脊背,浑身微微颤抖,胃管在咽喉反复剐蹭,吐出的泡沫混着血丝糊在纸上,每一次来回的冲刷都像滚烫的岩浆在胃里翻涌,又仿佛五脏六腑正被搅拌机绞成碎片。


    他抓住池阮的手不停发抖,又湿又冷,整个人脸色煞白,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就连紧闭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却依旧死死咬着口中的插管,一声不吭。


    “放轻松,放轻松。”


    护士的声音响起,但他仿佛没有听见,似乎意识逐渐涣散,护士有些担心,伸手拍了拍,触碰到的瞬间,他浑身猛地一抖,双眼睁开,潮红破碎的眼里流露出下意识的惶恐和逃避。


    护士有些无措地解释:“我……您别紧张……放轻松……”


    池阮轻轻拍了拍他的腹部,温声道:“坚持一下,马上过去了,放轻松一些……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带着水光,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一些,但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随着每一次胃里反复的抽空又灌满颤动。


    记不清过了多久,他被折腾的浑身乏力,几乎快要晕过去,终于结束。


    胃管被抽出来,枕头上垫着的纸巾被收拾干净,喉头却再次因为刺激惯性做着干呕,池阮连忙扶住他,他下意识推开,低声道:


    “脏……”


    池阮心里仿佛被刀绞一般疼痛,轻轻拍着他,温声道:


    “不脏,辛苦了。一定……很难受吧。”


    反复几次,他终于平静,仿佛失去浑身力气,倦怠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医生交代在这里观察几个小时,没有问题就可以离开了。


    他静静躺着,仿佛睡了过去,整个人是那么安静又苍白,池阮的手被他松松卧着,一步不离地看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脆弱的面孔,忍不住俯身上前,嘴唇悬停在他双眼上方,心疼地看着他眼下的乌青。


    就在这时,他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池阮心里微动,坐了回去,想了想,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紧紧捏住。


    “你……没有睡着吗?”


    他的眼睛睁开,有些无措,又有些愧疚:“我睡不着……你……要走了?”


    他嗓音嘶哑,有气无力,池阮心里一痛,摇摇头,她别过脸,一滴泪滑落下来,没让他看到。


    “不走。”


    “你……对我很失望吧?”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尾音微微上扬,掩饰着即将呼之欲出的情绪。


    池阮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她们正式见面的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学校,临走时说了一句话,她其实听见了,只是那时的他在她心目中温柔而强大,不该说那样的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后知后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问她:


    你见到我后,应该会失望吧。


    “我从来没有失望过。”她坚定道,声音有些哽咽。


    “……阮阮,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他别过头,声音似乎很沉静。


    池阮抬头,见他肩膀微微抖动,心里了然,又是苦涩,又是心疼。


    她抽开手:“你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就不应该再推开我。”


    她作势站起身,下一秒,他最终又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你……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吗……”


    池阮停下,冷声道:


    “我的爱在你眼里就这么肤浅吗?”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爱的是那个有钱有能力有地位的俞医生,那在我见到你脆弱不堪的第一次我就应该躲起来再也不见你。”


    “可是我没有……我爱的是那个在整个世界里唯一和我贴近,唯一懂我,唯一值得我信任的你,因为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所以我看到他难受,我不会觉得不堪,相反,我会心疼,会不舍,恨不得自己替他承受这些。”


    “我不会因为你的痛苦推开你,相反会更想拥抱你,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值得,而现在呢,你一次次质疑我的爱,一次次推开我,明知道我的心意,还要试探我,我真的很难过,所以我现在要走了!”


    她再次想要把手抽出来,这一次,他紧紧握住,手中一用力,哪怕这力道很小,但池阮还是就着他的力,假装不情愿地坐回床边,问:


    “干嘛?”


    “……我错了……你可不可以别……别走……”


    “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试探你,怀疑你,推开你。”


    “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是……最重要的人……”


    “你……喜欢我吗?”


    他浑身一酥,喉头干燥,似乎身体里突然燃起一把火焰,微微抬眼,小姑娘一脸固执又倔强地看着他,似乎非要逼他说出一个答案。


    他的心上似乎突然流过一泉温凉的水,一切豁然贯通,他,喜欢她。


    是爱情的那种喜欢。


    在这样美好的似乎不应该和他有关的情绪外,他荒凉又孤独的心里,一些难以言明又不敢面对的情绪潜滋暗长——


    他不愿她离开他,他不能没有她,他要占有她。


    “……喜欢。”


    池阮轻轻一笑,似乎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那……我家里这么糟糕,我脾气也不好,我又穷又自卑,你会讨厌我吗?俞……叔叔……”


    “……不会,我……只会……”


    他低下眼,他怎么会讨厌她?他只害怕她对他失望,又怎么会讨厌她?


    “只会……什么?”


    “……我只会心疼你。”


    他微微蹙眉,嗓音沙哑,百般纠结地喃喃。


    池阮握住他的手:


    “我也一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团,神秘兮兮地塞在他手里,轻声道:


    “嗯……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幼稚,或者觉得我太文艺了,但是,有些话我说不出口,我有一天看到这样一句话,很想告诉你,你……悄悄躲着看。”


    他眉心微动,汗湿的手掌里轻轻笼着那个干燥的小纸团,心里仿佛被轻轻挠了一下,干涸的荒原逐渐照进阳光。


    他把纸团收回来,背过身,藏在身前,一点点展开:


    “俞叔叔,有一句话说‘众生灵中,唯有你有权看到我的脆弱。’我想告诉你,当你向我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这并不可耻,也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因为当你向我敞开心扉,让我参与你的人生隐晦的瞬间时,我觉得我被深深信任着。当我向你倾诉人生中的烦恼时,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值得你信任的人,让你愿意袒露脆弱的人,很开心,我做到了。我爱你,爱你的优点,更心疼你的不幸,我想参与你的人生,不仅是快乐,也是痛苦。”


    “嗯……你别笑话我,我也没有写过情书……反正,你随便看看就好,可能没什么文采,可能你不喜欢……唉……”


    小姑娘慌张又羞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俞允淮轻轻摸了摸那张小纸条一遍又一遍,心里的沟壑仿佛在一瞬间被填满,眼眶忍不住有些湿润,小心地把纸条折起来,收到衣服口袋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阮阮……我喜欢,特别喜欢。”


    “阮阮,我很幸运,能让你参与我的人生。”


    第28章 Chapter28只有他知道,他……


    先前太过紧张,浑身处于亢奋的状态,等到现在,知道他已经没事,池阮的心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紧接着,奔波一天的疲惫席卷而来,她忍不住眼皮子有些打架,抬头看去,俞允淮却还睁着眼,温柔地看着她。


    她皱了皱眉,把手放在他眼睛上,他睫毛在她手心划过,痒痒的。


    “不许看我了!快点休息会!”


    他嘴角勾了勾,任凭吩咐的模样:“好,听你的。”


    于是佯装闭眼。


    池阮大概是真的累了倦了,没有管他,过了一会,自己竟然杵在病床旁边睡了过去。


    朦胧中,总觉得脸颊上有冰冰凉凉的凉风,一会又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她皱了皱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头下垫了一个枕头,身上也披了一件外衣,转过视线,俞允淮已经坐了起来,撑着身子看着她,眉毛微蹙,一双眼睛有些阴郁。


    “怎么弄的?”


    见她醒来,他压着怒意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什么?”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轻轻贴近她,似乎有些犹豫,湿润的眼睛反复在她脸颊上游离,半晌,小心翼翼,又满是试探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


    池阮浑身一愣,瞬间四肢充血,口舌又干又燥,似乎有一团火疯狂在身体里乱窜。他怎么可以!他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她鼓着嘴唇,想笑却又不敢笑,有些难以言喻地转过脸看着他,然而,面前的人眼睫颤动,潮红的眼和她对视一秒就羞恼地移开:


    “你不喜欢吗?”


    池阮闭了闭眼,仿佛在让自己清醒一点,又好笑又无奈:


    “我就是有点惊讶”但看他皱着眉,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连忙改口:


    “喜欢!特别喜欢!”


    “你不喜欢下意识地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他声音有些委屈,池阮心里一颤,有些难为情地躬下身,及其迅速地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一瞬间,他的神色从落寞变成惊讶,然后又慢慢耳尖有些发红。


    池阮立刻坐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恩你刚才要问我什么来着?”


    他抬起手,想要触摸,但却有些怕弄疼她:“脸怎么了?疼吗?”


    “不疼。”


    “怎么弄的?”


    “不小心弄的。”


    “你是别人打的?”他声音有些颤抖。


    “我爸他我和他们决裂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稀松平常。


    “你也别再给他们钱了,好吗?他们不配,你也不许自以为是对我好。”


    她低着头,半晌,听不见他答话,抬起头,却见他已经下床站起来,一把拉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你你好了?”


    “你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了,医生早就说过可以走了。”


    他声音又低又冷,她还想争辩几句,但却被他突然冷下来的样子有些吓到。


    急着去干嘛,缓一缓不行吗?


    一路出了医院,他拦车回家,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到了家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开始给她处理伤口,眼里似乎只有她脸上的伤,池阮心里一颤,刚想开口,就听见他终于开口:


    “他还打了你别的地方吗?”


    他的手捏拳,浑身僵硬,只有看着她的一双眼睛,隐约流露出一丝自责和无措。


    池阮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没有,你别着急,对了”


    “真的没有吗?”


    “恩,腰上撞了一下,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突然蹲下身,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池阮突然悬空,双手自然环抱住他的脖子,一瞬间,他浑身一怔,刚才的冷酷悉数瓦解,眼角有些泛红。


    他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哑声道:“磕到哪了?我看看。”


    池阮有些扭捏,下一秒,他欺身上来,掀起她的衣服,又快速放下,手中的纱布却被猛地收紧,沉声一句:


    “青了,我替你上药。”


    池阮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仿佛整个人很紧绷很紧张,有些担心,伸手拽了拽他。


    他停下手,有些茫然看了她一眼,在触到她视线的一刻瞳孔缩了缩,声音也软下来:“很疼吧?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半跪在地上,身体又长又挺,却为她而低头弯腰,让她侧过身,冰凉的酒精擦在身上,她忍不住颤了颤,棉花立刻被抬起,他紧张的声音传来:


    “弄疼你了?”


    “还好,没事。”


    “如果疼,你就告诉我。”


    池阮看他一脸严肃紧张,似乎遇上了什么棘手难题,想安慰他真的没事,但又羞耻而隐蔽地生出一丝开心。被别人弃之敝履的她,也是别人恨不得碰在手心爱护的宝贝。


    直到他处理好了她身上的伤口,才浑身稍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无措地蹲在她面前,忍不住用头蹭了蹭她的膝盖,低低道:


    “对不起要养一段时间才会好了,可能会疼几天……”


    “你不用道歉,又不是你打我。”


    他埋怨地看她一眼:“我当然不会打你,”他又蹭了蹭她的手心,“我怎么舍得


    打你。”


    只是看到她脸上的伤口,他的心就像被撕裂一道口子,惊慌像是海啸一样席卷而来,知道她竟然被人打了,他更是又怒又恨,但比起恨她的家庭,他更恨自己。他怎么可以亲手把她推进火坑?他也忍不住有些卑劣地想,为什么要让阮阮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替她打回去。


    他指尖微微颤抖,把这些卑劣的想法藏起来,又拿起冰块,细心地一点点帮她冰敷,一边小声问:“有好点吗?”


    池阮受宠若惊:“哎呀,其实我没那么娇气,这点小伤没什么的。”


    他的喉头突然漫上一股苦涩,无数心疼和自责梗在喉间说不出口,突然,他一把拉过她,把她拥进怀里,声音又哑又闷:


    “以后有我,你不用再坚强了。”


    池阮微微一愣,松开的手捏紧,最终抱紧了他的后背。


    “你做的很好,阮阮,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既然决裂了,那就不许难过,也不要再牵挂,都交给我,好不好?”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她受伤。


    他一字一句轻柔,一边揉着她后脑勺,一边缓缓安慰:


    “阮阮,我们当彼此的亲人,好不好?”


    他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她的头是那么小,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几乎能够把她包裹,他很轻很轻地抚摸着她,似乎很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坏似的,就这么抱着她,又轻轻在她脸旁吹气,让她又又酥,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被锢得更紧。


    “唔……有些麻……”


    她想推开他,但耳旁男人的呼吸却已经有些错乱,隔了一会,他却抱的更紧:


    “再一会……就抱一会……”


    他似乎要把她摁进身体里,他不会再让她受伤了。


    *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在池阮的强烈要求下,俞允淮同意了年后接受心理咨询,不过是在她的陪同下。


    最近这几天,他们都腻在一起,他们比从前亲密了很多。自从上一次发作后,他几乎都在依靠安眠药入睡,但最近几天,大概是因为池阮的陪伴让他安心不少,他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在他的坚持下,中间隔开,不过只要听着她的呼吸声,他就能够安然进入梦境。即便是偶然也会被噩梦惊醒,身边也会有她的陪伴和安抚。


    “为什么不可以抱着睡?”


    小姑娘气嘟嘟地鼓着脸,不甘心地问。


    他心里一跳,浑身燥热:“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那也是个小姑娘。”


    “哼!该不会是你不行吧?”


    她坏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


    他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随你怎么想吧。”


    她无可奈何,愤愤转过身去,过了一会,他轻轻帮她拢了拢被子,心想,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日子。


    只要有她,怎样都是幸福的。


    她永远有制造幸福的能力。


    *


    新年前的一天,他们留在H市的最后一天,今天之后,他答应她带她去他的家乡,去北方看雪。


    他们像情侣一样约会,不过这一次,他知道主动牵住她的手,甚至会在她偶尔甩开他的时候有些不开心,只要看到她手上空闲下来,又立刻牵上。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重复她从前的话:


    “可是情侣就是要牵手啊。”


    他陪她喝她喜欢的奶茶,点她最爱的口味,在她递过来咬过的吸管时毫不含糊地含住,仿佛在做一件最为平常不过的事,但眼角眉梢却忍不住带了笑意。


    他享受跟在她后面,为她拎包,为她买单,最让他享受的,莫过于一开始怯生生有些局促不好意思花他钱的小姑娘,在一天内越来越娴熟,买了很多喜欢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赚的钱从未如此有意义过。


    两人走回去的时候,阴冷的冬天竟然急急促促地下了一场雨,起初只是几个雨点子,他把大衣掀起来,挡在她身上,没过几分钟,还没走到停车场,雨势突然猛了起来。


    两个人没办法,躲进路边一个电话亭。


    狭窄的电话亭里,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块,呼吸急促地打在彼此身上。雨点打在玻璃上,哗啦啦个不停。


    对视一眼,池阮笑了笑,视线落在他薄薄的唇上。


    俞允淮心中一动,为她低头弯腰。


    她踮起脚靠过去,故意在他唇上悬停几秒,等他浑身燥热,试探着挨过来时,巧妙一躲,绕开他的唇,用鼻尖顶开他的眼镜,一个干燥而急促的吻落在他眼睛上。


    霎时,女孩勾唇狡黠一笑,男士却愣住。


    只有他知道,他错愕的心几乎要溺死在这场雨里。


    第29章 Chapter29“喝多了?不舒……


    北方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


    出了机场,冷气扑面而来,池阮顺着往外望去,路面上的雪微微化开,路旁的树上,房子上,都压着厚厚的雪,整个天地也被这无穷无尽的雪映照得亮堂,她吸了吸鼻子,整个脸霎时冻得通红,恍然间觉得,似乎寒冷是可以闻到的味道,寂寥又辽阔,沉静而包容。


    身后,突然有人用毛茸茸的围巾绕上她的脖子,声音宠溺又无奈:“外面冷,准备好再出去。”


    她回过头来,还没来得说话,他就微微低头,用纸巾包住她的鼻子,轻轻擦了擦,挑眉笑道:“从没见过雪吗?”


    她腼腆地笑了笑,神秘地眨眨眼睛:“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来到这里,它在呼唤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俞允淮故作沉思,一边帮她笼着头上的帽子,一边装作费解的样子,话里却带了笑意:“恩为什么呢?”


    池阮拍了拍他的脸:“当然是因为你呀!你在这里出生,我爱你,所以我和这里有缘分。”


    他低下头,自然地把她揽进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朝远处望去。


    十七年,他已经离开这里十七年了。走的时候孑然一身,除了中途回来一次为奶奶办丧事,他再也不愿意回到这篇埋葬他痛苦的地方;但是如今再次回来,身边却牵了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她在他生长的土地上新奇地跳来跳去,像是一头莽撞的小鹿,她为他而来。


    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为了他,来到了这么远这么寒冷的地方。


    他忍不住心里一酸,低声问她:“阮阮,你怎么就这么勇敢、这么相信我呢?”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因为我需要你。”


    *


    路途遥远,周转了很久,回家之前,他先带她到一家记忆中的烧烤摊垫垫肚子。


    这家烧烤摊是他小时候他父母常常带他来的,父母去世后,大概是不愿面对的缘故,他再也没来过。如今,带着试试看的想法往这边过来,烧烤摊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小小的店面,温馨而简朴,烟火从一片雪白空寂中冒出来,像是雪原里偶然遇上的一朵小花。


    他牵着池阮下车,步子有些慢,池阮忍不住回头,有些担心的看过来:“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胃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他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拉开店门走了进去,里面烧着暖气,瞬间热起来。


    店里坐着两桌人,一桌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妈妈认真吃着饭,爸爸在陪小儿子玩游戏,另一桌则是几个壮汉,喝得脸色涨红,其中一个甚至把上衣都脱了。


    他收回视线,只见池阮的眼睛不经意地往那一家子瞟去,他装作没看见,心里一酸,帮她脱下外套。


    正在这时,旁边看了两人好久的老板有些试探地走过来,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池阮勉强能听个半懂:


    “本地人吗?我们这里不点菜。”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头发白了一半,顶着一个大肚子,频繁往俞允淮脸上看。


    “本地人,以前来过。”他礼貌回答,用的是和老板一样的方言。


    这里吃烧烤并不是自


    己点菜,而是老板烤好用盘子端过来,问你要不要,要多少拿多少,烤什么吃什么。


    老板眼睛一闪,犹豫片刻,问道:“你上次来是十多年前了吧?”


    “嗯您眼力劲真好,竟然还记得。”


    老板显然有些高兴,一掌拍了拍他的肩,爽朗笑起来:“我上次见你,还像那桌一样呢!你爸妈我都记得,那时我还说,这夫妻俩,是文化人,带个小儿子这么娇滴滴的,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这些年去别处打拼了?家里大人身体还好吧?”


    俞允淮依旧淡淡笑着:“往南边去了,我父母好些年前就不在了。”


    他声音平淡,池阮的手和他牵在一起,却感到了隐隐约约的颤动。


    老板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落寞下来,递给他一根烟:“唉,人生就是这样,一转眼一个样。抽根烟?”


    “谢谢您,我不抽烟。”


    他们在桌上坐下来,俞允淮低头帮池阮整理着餐具,眼里神情恍惚,池阮坐在一旁,见他这样,心里苦涩,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过了一会,老板专门送来了一盘,乐呵招呼道:“这些,你们以前最爱吃的,还记得吧?”


    二人都知,这是特意给他们开的小灶了,都笑着谢过。盘子里以一串又一串肥瘦相间的肉串为主,还带着羊油的香味,一坨坨肥肉晶莹弹劲,夹杂各式各样的其他串串,都是量大而足,一串能够她啃上半天,看上去十分诱人。


    俞允淮细心地帮她用纸包住底部,一样一样向她介绍,什么应该怎么吃,用什么包,用什么夹。


    “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吃。”


    “哟,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他爸才是个吃中行家!”老板拎着两罐啤酒走过来,眯了眯眼,像是在追忆从前:“我年纪大了,好些事记不住了,但这一件忘不了!那个爷们,来这小摊上吃个串,什么火候了,肥瘦了,酱怎么调了,酱香不香了,那可是行家!处处讲究的不得了!杯子呀,碗呀,不用热水烫一烫是绝不用的!”


    老板瞪了瞪眼,又征询俞允淮意见似的看向他。


    “是,您记性真好,我爸确实讲究。”他轻笑。


    老板哈哈大笑:“错不了,错不了!来,喝啤酒,啤酒就当我请你们的!”


    俞允淮犹豫了一下,利落开了瓶盖,池阮揪住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别喝了,对胃不好,很刺激的。”


    “哎!喝啤酒,才是真爷们!”老板摆摆手,硬是要和他碰杯,甚至还递了一瓶给池阮,让她也喝。


    俞允淮拦下递给池阮的酒,谦和笑道:“我陪您喝点,小姑娘年纪小,喝不了。”


    二人碰了两次,见俞允淮喝下一瓶,老头才罢休,继续去忙活了。


    池阮看过去,果然他面色已经有些难看,身子微弓,眉毛微微蹙起,但依旧对她笑笑:“我没事,你快多吃点,以后不一定会来呢。”


    “我去拿瓶矿泉水给你醒醒酒。”她轻声说。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皱着眉,艰难开口:“好,谢谢阮阮。”


    她起身,心里想着事,没注意看,店里地板上沾了一些油渍,有些滑,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身体一偏,撞在旁边一桌醉汉桌上,她的腰磕在桌角,吃痛皱眉,好不容易用手撑住墙没摔倒,只听哗啦啦巨响,回过神来,酒瓶子碎了一地。


    醉汉怒目而视:“你没长眼睛吗?”说罢,她还没反应过来,对面酩酊大醉的人已经举起手中酒瓶,向她抡过来。


    池阮心里一惊,脚下发软,下意识惊叫一声,抬起手来挡住,“啪”的一声,酒瓶碎裂,她浑身发颤,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把她圈起来,笼在怀里,俞允淮用背后挡在醉汉面前,侧过身,抬起一只手,硬生生用小臂挡住砸下来的酒瓶。


    他闷哼一声,吃痛地皱了皱眉,好在池阮一脸惊惧,眼睛紧闭,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后知后觉地睁眼,抬起眼,对上他紧张的神情:“吓到了吗?刚才摔到了吗?”


    还没有回答,身后醉汉又开始嚷嚷,俞允淮转过身,一只手牢牢捏住对方即将落下的拳头,忍着怒气,冷冷道:


    “抱歉,您的酒我们会双倍赔偿,如果您继续动手,那我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虽然看上去瘦,但站起来,身量却比眼前醉汉高出一个头不止,抓住对方的大手有力,整个人眉眼疏朗,气势十足,正巧老板也慌忙走过来,大声怒喝:


    “疯了!闹什么闹!我报警了啊!”


    醉汉瞪了他们一眼,松手坐下:“记得赔钱!”


    老板关心俞允淮几句,开始骂骂咧咧收拾店面。


    他们坐下,池阮浑身惊疑不定,脑子里不断回顾刚才那只高高举起的酒瓶,小时候,池昌喝多了经常这样打杨丽,有时候连带她和池睿一起打,每每遇到这样的场面,她都有些格外敏感。


    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身后,俞允淮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隐隐约约透出血迹的袖子藏起来,整条小臂像是废了一样,轻轻抬一下,都又疼又酸。


    他轻声问她刚刚有没有撞到哪,她呜咽着告诉他又撞到腰了。他有些自责,柔声安慰她待会回去再给她好好包扎,又问她吃没吃饱,哄着她吃了一点东西。


    离开小店,两个人走在冬夜里。


    他步态有些虚浮,眼角也染上了一点嫣红,闷闷地走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想要扶他,却在用手碰到他小臂的瞬间,他整个人猛地瑟缩了一下,又努力装作正常的样子,表情有些紧张。


    池阮突然开始回忆方才的细节,后知后觉,原来那个瓶子,碎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心里一酸,立刻把他的手牵过来,大衣是黑色的羊毛材质,又厚又挺,但隐约可以看出,有血迹渗出,可以想象里面有多严重,而他呢?如果她没有发现,他就打算一直忍着吗?


    “疼吗?”


    万千心疼最终化为颤抖的两个字,半晌,没有回复,她有些气恼地抬头,月光下,俞允淮有些醉了。


    雪色映照着月色,把他的脸也衬得清倦破碎,加之眼角和鼻尖都有些泛红,池阮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下巴,轻声问:


    “喝多了?不舒服吗?”


    下一秒,他低头,嘴唇轻轻靠近她的额头,又缓慢又细碎地吻她,他的声音几乎消散在雪夜里:


    “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


    第30章 Chapter30“他在哭。”……


    他酒量不好,俗话说酒后见人品,那么光从这一点来说,他应当是个人品还不错的人。


    他们是打车回来的,上车时,他仅仅是意识有些迟钝,在车上摇摇晃晃一会,整个人便软软地靠在池阮身上,呼吸里都带着酒气,紧紧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很难受的模样。池阮知道他不舒服,也知道他习惯隐忍,努力调整姿势让他好受些,双手轻轻帮他揉着滚烫的太阳穴。


    下了车,他就已经有些走不稳了。


    有的人喝多了,走不稳道,便会强撑着奇形怪状地往前走,故而有了醉步。他倒好,下了车,头有些晕,干脆长身倚在路灯下,头耷拉着,细软的刘海垂在额前,看上去很可怜。


    池阮拉了拉他的手,有些好笑道:“快点进去啦,外面多冷。”


    “不舒服走不动丢人”


    他神色有些迷茫,眼角还带着潮红,眉毛微微蹙起,一只手苍白地裸露在外面,轻轻放在腹部。整个人像是一只淋湿的小狗,头发也毛茸茸的,池阮心里酥酥麻麻,审视了他几眼,该说不说,他平日里确实很在意形象,从不穿有褶皱的衣服,任何物品也必须绝对干干净净,但凡正式场合,一定是正装出席。


    “又不舒服了?让你别喝了,你又不听  ,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了。”


    他眼里水光闪烁,眼圈有些发红,好像快要哭出来,有些郁闷地看了她几眼,低下头:“哦,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你早就嫌弃我了”


    他的头别过去,池阮愣住,一个人在风里凌乱。片刻,又好笑又好气地挽住他:“我哪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不舒服。”


    她扶着他走进去,他又高又大,下巴轻轻靠着她的额头,一半重量压在她身上,呼吸打在她脸上,却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俞允淮原本的家在一栋老旧的小型别墅。一共两层楼,地下还有一层,进了门,装修风格是温馨日常的法式,虽然能看出有些陈旧,但想到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房子,足以窥见房屋主人前沿的审美。


    进了门,才发现屋子竟然被打扫得很干净,大概是他来之前就找人打扫过。


    他躺倒在沙发上,坐下去的时候大手一拽,池阮被他带进怀里,头撞在他胸脯上,鼻腔里瞬间涌进他衣服上的松木味道,她眼前一黑,听见他一声闷哼,下意识发问:“还好吗?撞到伤口了吗?”


    他前不久刚刚在胸口做过手术。


    “没有,”他嗓音沙哑而低落,“你呢?疼吗?”


    她摇摇头,他眼里已经不剩几分清醒的神志,心里却记得刚刚在店里撞到了她的腰,固执地掀开她的衣服一看,直到见到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头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好吗?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保护你,还总要你照顾。”


    颈窝,大概是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露出的最大的坦诚,足够柔软,足够贴近,足够信任,他们呼吸交缠,两颗心脏隔着两层胸腔相撞,他的头发让她的皮肤又酥又麻,却也由衷的安心。


    她心里一软,他的头滚烫,她伸出手一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浑身冷汗。


    屋里没有开灯,落地窗投进雪影和月光,一地银霜。


    她站起身,想找一些药,却被他紧紧拉住:“你要去哪?”


    他的手握得很紧,很轻很轻,挣扎道:“我好痛我”


    下一秒,他用手捂住嘴,浑身往前一倾,险些吐出来,好不容易忍住,腹部由于酒精的刺激泛上一阵阵火辣烧灼,他整个人轻轻推开池阮,弓着身子,浑身颤抖,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努力忍着,不想在她面前失态。


    池阮被他下意识推开的动作猛地一刺,但回过头,见他缩在一旁,孤单脆弱的模样,一张清俊温润的脸煞白,还是忍不住找来垃圾桶,放在他面前,轻轻用手抚着他的后背。


    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瞬间,他浑身微微一缩,慢慢地,眼里的抗拒变为依赖。


    胃里一阵阵抽搐,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她扶住他,看他终于忍不住,扒着垃圾桶吐出来。浑身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也被冷汗浸湿,耷拉在眼睛旁,却显得一双眸子更加破碎莹润。


    咳嗽声伴着细碎的喘息,吐完之后,接过池阮递过的水漱了漱口,他浑身有些泄力,嗓子眼也很疼,借着醉意,索性放开,不管不顾躺在她腿上。


    池阮低下头一看,只见他煞白的脸上染着两坨红晕,眼里水光潋滟,微微眯着,长长的潮湿的睫毛如同蝶翼颤动,半掩着眼里的光晕。嘴唇也是微微张开的,一副如同溺水的人被捞上岸微微轻喘的模样。


    他的头刚好陷在她两条腿的夹缝里,脖子搭在她腿上被顶起,她的视线像是被他迷醉又无辜的神情烫到,微微往下移开,却难以避免的看到他又长又白的脖颈上微微起伏的喉结,以及搭在一旁青筋凸起,长而骨感的指节。


    她咽了咽口水,喉头无端燥热,试探地想要推他下去,却被他紧紧压住,手也被他篡在手中,直到对上他慌乱又固执地眸子,她才后知后觉——


    即便他身体不好,但始终是一米九几的成年,男性,只要他想,她在体力上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又要走吗?”他问,眼神有些不做不休的决绝。


    “刚刚不是你推开我吗”她不敢看他灼热滚烫的眼,岔开话题,语气有些委屈。


    “别走,别走”他拉着她的手,缓缓握紧,十指交扣,接着,下一秒,一拉,用劲锤在肚子上,闷哼一声,池阮吓得叫了一声,他却很无辜地轻喘着,说:


    “疼别走帮我揉揉”


    他那双漂亮又润泽的瞳孔又黑又亮,在昏沉的夜里直直看过来,褪去了平日温润柔和的疏离礼貌,他变得不像他,视线里毫不掩饰地固执和威胁,可这威胁,让人又酸又涩,偏偏带上了乞求的味道,用他迷醉的双眼,用他轻颤的嗓音,用他湿润的长睫,卑微又恳求地威胁她别走。


    池阮浑身一阵酥麻,既兴奋又羞恼。


    她拿了一张纸巾,轻轻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和眼里的泪花,情不自禁:“你哭了?”


    他的眉微微一蹙,低声道:“没不是因为疼我不怕疼”


    他的话说的似是而非,一颗泪痣在红晕和汗湿的绒毛间显得格外妖冶:“我不想让你走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他牵住她的指尖,疼痛和眩晕让他沉醉而疯狂,用她的指尖抵住牙齿,轻轻冷哼一声,乞求道:


    “阮阮抱抱我”


    池阮已经从方才的惊讶中缓过神来,她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她小心感受着自己雀跃又兴奋的心,去贴近另外一颗心,又感动又愉快,突然觉得自己很奇怪,人都是这样吗?当他对她温柔时、爱护时,她感受不到强烈的爱,只有当他依赖她、想要占有她、离不开她,她才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爱着,感受到他需要她。


    哪怕这样的爱让她心里羞愧又禁忌,但还是不免沉浸。


    她把他滚烫的身体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帮他揉着胃,感受他的痛苦,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过了一会,他乖乖地、安静地靠在她腿上,似乎没有动静,偶尔喃喃几句让她别走,她突然想起他今天还没有吃药,轻轻扶着他的头放在沙发上,起身,却再次被他牢牢握住。


    “别走”


    “我去给你拿药。”


    “我也去”


    池阮无奈摇头:“我扶你去你房间?”


    他愣了片刻,点头,他浑身瘫软无力,依旧整个人微微靠在她身上,甚至似乎有些故意,非要紧紧篡着她的手才安心似的。


    他的房间床很大,但明显是一个小男孩才会喜欢的风格,一进门就是一张巨大的全家福,虽然太黑看不清样貌,但能看到小男孩坐在父亲肩头,妈妈挽着爸爸的手,很温馨。墙上贴着外国动画的海报,角落堆满了玩具,和他现在清冷疏离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乖乖在床上坐下,池阮也有些惊讶,但知道这大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很想回忆的事,也体贴地没有开口。


    他每日都要服用精神类药物,不仅是情绪的问题,有时候用药不规律甚至会诱发躯体化,后果很严重。


    她知道他不喜欢光,巧了,她也不太喜欢,所以没有开灯。好在外面的草坪上全是积雪,月光也亮堂,适应了黑暗后倒也勉强看得清。她在行李箱里找到了药,再次抬头,他已经蜷缩在床上,手一动不动垂在床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是那么孤单和格格不入,在这个温馨又可爱的儿童房里。


    她凑过去,他依旧一动不动,光线太黑,她看不清他脸上神情,问了一句:“睡着了?”


    没有人答话。


    她叹了一口气,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依旧滚烫,但她的手突然顿住,因为在她手掌之下,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潮湿无声地落下。


    她怔了怔,心又酸又软。


    如果说先前都是因为疼痛而刺激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这一刻,她很确定  ,那个在她面前温柔从容不愿意暴露自己软肋的他,第一次卸下防备。


    他在哭。


    可她也很惨,上天并不垂怜她,她并不是一个幸运的小孩,安慰的话梗在喉咙里,半晌,她在他身后躺下,抱住他的背:


    “你要不喜欢这里,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吧。”


    长久的沉默。


    但她能感受到,她小小的怀抱里,他的身躯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又混乱,努力压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慌乱又心疼,但什么也做不了,用她高高的鼻尖轻轻蹭着他落下的泪,心里因为那一点点潮湿漫溢成淅淅沥沥的雨季,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他松软干净的头发,一遍遍重复:


    “没事的,我在呢,我陪着你呢。”


    半晌,他闷闷的声音传来:


    “阮阮,是我杀了她。”


    “你知道,一个母亲……对一个家有多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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