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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绝地杀局九


    太刺眼了, 简直太他妈的刺眼了。


    安停舟极其郁燥地扯了一把头发,捏着引爆器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那张精致妖孽的脸上从容淡定和扭曲疯狂轮换闪现,使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神经质的病态诡异, 而从这冰山一角的表现下,便可初步窥得在那副看来衣冠楚楚皮肉下已然腐烂成泥的经年毒瘤。


    安停舟虽听不见两人特地压了音量的低语,却并不影响他从二人细微表情中解读出来的短暂却真情实感的愉悦和怀念, 还有那两双眼眸深处那种发着光, 有着追求和信仰, 雪亮如匕, 坚韧似钢的……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他烦躁痛恨得发狂。


    去他妈的,凭什么他们还能笑得出来, 凭什么那样东西无论如何他都摧毁不掉, 凭什么每个人都过得比他好,凭什么?凭什么?


    漂亮的凤眸里翻涌着血红的腥气,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他对面几步之外的两个人。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你们这些人活着,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 对, 你们不该活着, 你们不配活着!!!


    江以谦和戚北辰显然也察觉到了那眼神的不正常, 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嘴角, 神色完全冷凝成冰,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安停舟一步一步地后退, 想要挪动时却被那人微微笑着却不容置疑地喝止住了脚步——


    “站住, 我只说一遍。”


    安停舟这样说道。


    一步


    两步


    三步


    ……


    江以谦冷着脸面无表情, 心下却是着急冒了火。


    不能让他完全退出去。


    两人都心知肚明,安停舟之所以不在现在引爆炸药是顾忌着他自己的生命安全,如果等他完全脱离被波及的危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按钮,如果不是江以谦阴差阳错地知道了这次毒贩来的这边人都是要被清理掉的从而提前截下安停舟,而是按原计划等其完全脱离,那后果简直不敢设想。


    还好,现在还不到什么都无法挽救的局面,他们还有做出改变的机会。


    只是,为什么局面已经至此,安停舟还能如此的胜券在握,连起码的措手不及都没有,到底是那个人性格使然还是……另有后招?


    “戚队!戚队!”


    一阵狂奔声由远及近,就见刚才那个差点抢在戚北辰前头的年轻缉毒警朝他们狂奔过来,满脸疯了似的焦急。


    戚北辰浑身一僵,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怎么办戚队,出口,出口被人堵住了。”


    果然——


    “……”


    “你先过去,这里交给我。”


    在安停舟愈来愈肆意张扬的幸灾乐祸中,江以谦偏头低声冲站在他旁边的戚北辰说道,神色依旧看起来是那仿佛已长在皮肉上的冷淡。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后背的衣服已尽数被冷汗浸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次来行动的那三十多个年轻人,这次的消息是他传出去的,如果这些人有任何意外,良心上他绝对无法放过自己。


    戚北辰咬着后槽牙回头看了一眼出口的方向,又深深看了一眼江以谦,终是没想更好的方法,只得说了一声“好”,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肩膀,语气是那么的郑重:“一定活着。”


    “我知道了。”


    矿道出口处此时已经炸开了锅,且不论那些马仔的惊惧怒骂,就连那三十多个年轻警察也不由自主地有了畏色,毕竟生死之下不过也是肉体凡胎,都还是没多大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能不害怕呢。


    ——死生之间,人人平等。


    只见那通道口处压了一块一看就沉重无比的巨石。


    由于出口离他们所站立的地面有还一段距离,故而无法有着力点往上施力,而其他几处出口皆是如此……可见布局之人是直接存了必杀的决心,从而算无遗策地直接断了这些人所有后路的。


    “这可怎么办啊?”


    其中一个年岁明显很轻的警员有些崩溃地蹲到了地上,一遍一遍念着:“我们今天不会真要被炸死在这吧,我不想死啊,我和我女朋友婚期都定好了,我……”


    “陈晓松你闭嘴吧够他妈烦的了你嚷嚷啥?”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缉毒警一脚把他踹翻到地上,怒道:“现在不想想办法你在那叨叨叨的有个屁用。”


    “刘磊你有病吧!”


    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都行了现在是内讧的时候吗。”


    “就是,小吴找戚队去了他们现在都没回来你们还在这闹什么。”


    “都够了。”


    “住手,都住手!”


    ……


    “吱——”


    “……”


    被堵的严实的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丝微光温柔地洒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给这场闹剧按下了暂停键。


    一时,无论是毒贩的那些马仔还是那三十多个缉毒警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安静地盯着那束象征着希望的微光。


    “有人没,吱个声!”


    一道清越朝气的女声从上方传来,石头还在挪动——


    “这声音?是萧副啊!”


    “萧副萧副,我们在下面——”


    “萧副快点啊,这里埋了炸药!”


    上面的人似乎低骂了句什么,那石头晃动的更厉害了,过了两秒,萧挽似乎使了全力,丢下来一句咬牙切齿的——“放心,我在呢,保你们没事。”


    “嘀嗒”


    一滴殷红的鲜血从缝隙里落下,砸到了刚才那个踹人的缉毒警年轻黝黑的面庞上。


    ……


    “啧啧啧,你们一天天这戏唱的,真是令人恶心。”


    安停舟随手鼓了三下掌,似笑非笑地盯着戚北辰转身的背影:“不过死心吧,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出去。”


    “你……你放屁!”


    江以谦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旁边那个刚才来报信的小伙子先声夺人地给噎了回去,当即皱着眉把那家伙拎小鸡地往戚北辰离开的方向扔了几米远,喝道:“还不快滚。”


    他这么一嗓子下去,按理说一般人也就该识相地该干嘛干嘛去了,可谁知那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缺心眼,一咕噜爬起来又折了回来:“我,我不能走,我得留这保护您的安全。”


    “……”


    江以谦瞬间头都大了,又冷又厉的眼神恶狠狠地扫过去:“这是命令,滚!”


    “哐——”


    什么声音?


    他们……


    安停舟的脸色霎时大变,他扬手一把石灰直朝二人面门而来,自己趁这空挡闪身便不见了人影。


    江以谦早有防备且经验老辣,虽这下来得突然,还是在最后一刻条件反射地避过头去眼睛里没沾多少,可他身边的那个小年轻就没这么幸运了,被石灰满满当当糊了满眼,惨叫着在地上扭曲成一团。


    江以谦心底一凉,他知道,安停舟马上就要进行爆破了。


    “戚北辰,接着往前跑,马上要炸了!”


    吼罢这一句,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背起那个姓吴的年轻人向出口处冲去。


    “您放……”


    “闭嘴!”


    “嘭——”


    足以震碎耳膜的可怖音波和喷涌的热浪尖啸而来,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碎石将二人击倒在地。


    那样骇人的毁灭力,在倒地的瞬间江以谦却身手极其灵敏地颠倒了与那年轻人的位置,将其牢牢保护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下。


    石块砸在那单薄的脊梁上,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淹没在滔天轰鸣里,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前辈您……”


    “让开……啊!!!”


    搡开那个年轻人,松动的巨石从矿顶上落下,直接砸到了江以谦的右腿上。


    筋骨寸断,血肉分离!


    这种惨烈的剧痛就连精钢铸成的铁人都得生生痛死过去,江以谦当即翻着白眼发出了非人一般的惨叫。


    “前辈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年轻人被石灰伤了眼什么都看不见,被巨响伤了耳膜也听不真切,可那惨叫声着实是太过凄厉,他只得颤着手去四处摸索,边摸边眼泪鼻涕的糊了一大把。


    “呃!”


    冷汗从江以谦的皮肤各处大量洇出,他浑身不住地抽搐着,将嘴唇咬的血肉模糊才逼停了那一声声的惨叫。


    炸药破坏了矿体结构,坍塌还在继续,砸下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越来越多。


    他连着倒吸了四五口凉气,才积攒出了最后的力气将年轻人一把推了出去,同时颤着声音大吼道:“往外跑,我已经活不成了。”


    一口口血花从喉咙和鼻腔里呛出来,将那张清秀白净、看着文质彬彬的脸庞糊的一片血污。


    年轻人嚎啕着连连摇头:“不,不要,我们一起出去!”


    江以谦苦笑着看了一眼压在自己腿上的巨石,一把拍开年轻人又摸索过来的手,厉声道:“赶紧滚,不然我现在就了结自己。”


    “前辈!!!”


    “滚,听见没有,一直往前,别回头——”


    江以谦深深凝视着年轻人跌跌撞撞跑开的方向。


    与他佯装出来凶狠的语气完全不同,那双眸色极深从而显得天生冷淡的眸子里,闪烁着如兄长般温和包容的柔软光彩,如果这世界上存在最温柔洁净的魂灵,大致便是如此了吧。


    这样……也好……


    江以谦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勾了下唇角,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


    当年猎猎骄阳的红旗下,警服崭新眸光清澈的少年人,腰背笔挺,眼里有光。


    “嘭——”


    第92章 绝地杀局十


    大雪足足两天两夜未歇, 天气愈发冰寒刺骨。


    这次行动的队员包括戚北辰和跑在最后面的那个年轻警察都已成功被救出,只是受了些许轻重不一的伤,也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所以从头到尾, 牺牲的……只有江以谦一人而已。


    方衍之到底没来得及,当他和顾连绵赶到时,只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而他三年未得相见,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即将重逢的兄弟, 早已成为长眠于地下的英灵。


    “他呢?


    “……”


    “戚北辰我问你话呢, 他呢”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戚北辰抬起鲜血淋漓的指尖,指了指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的矿洞, 哑着声音开口:“埋里面了。”


    “……”


    方衍之松开他, 没有再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就在那片废墟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徒手挖了将近七十二小时,哪怕是顾连绵和后来赶到的赵局怎么拉怎么劝都没用,手下不停, 一声不吭,赵安清最后只得由着他去了, 而顾连绵只能红着眼眶陪他一起往下挖。


    大量失血基本上是半昏迷的戚北辰挖了一半就被赵安清强制扔上了救护车, 鸣着尖锐的笛呜哩呜哩地走了。


    就连后来赶到的搜救队都要换班和休息, 可是方衍之不需要, 他是真的一刻不停地足足挖了一天两夜。


    十指的指甲早已尽数脱落, 血肉模糊地黏在一起, 且由于天气过冷生了冻疮, 被磨破后血和脓水落在那一块块尖锐的石头上, 而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般, 血流的多碍事了,他就接过旁人递来的纱布粗陋地缠两下,然后接着挖。


    在场的人都毫不怀疑——如果不挖到人,他是真的会一直挖到那双手磨掉都不会停歇。


    当然,最后,他挖到了……


    一天两夜后,他从地下挖出了他早被砸的肢体残破,面容模糊到只够堪堪辨认的兄弟。


    方衍之直勾勾地盯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脑子里突然就钻进了两人十八岁的时候的一段回忆,他愣了许久。


    那时他们刚收到公大的录取通知书,他心里高兴,当天下午就硬拽着江以谦去喝酒,那家伙一喝就上头,酒量是真的差得要命,却拗不过他,硬生生给多少往下喝了多少,喝醉了也不耍酒疯不骂人不闹腾,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而相比来说他那时的酒品就没那么好了,拿酒瓶子当话筒站在凳子上鬼哭狼嚎加手舞足蹈,跑调跑到了三姥姥家去,老板百拉无用差点报了警。


    江以谦就呲着牙边傻乎乎地笑边拍手给他的歌打着拍子。


    他就跳到桌子上问他啊:“江以谦同学,迈出成为警察的第一步感觉怎么样?”


    那家伙眼睛都笑弯了,也抓起一个瓶子当话筒,大声道:“江以谦同学很高兴。”


    于是他又问啊:“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


    江以谦站起来,黑眸清亮,竟看起来像是清醒了一会。


    “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要让我觉得美好的东西一直美好下去,我要再遇不平之事时,有足够的力量挺身而出,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那些绝望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瘫到了凳子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骂道:“靠,中二死了,你……你要敢嘲笑我我就把你做的好事都告诉罗叔。”


    “我去江以谦你都多大了还告状。”


    “管用就行。”


    “可以啊谦谦现在学的这么阴险,我告诉你……”


    少年人的笑闹声逐渐淡去。


    那个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眉眼柔和,骨子里温良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被砸得面目狰狞残缺不全的破碎尸体渐渐重合。


    江以谦本来该有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直直往那边看——


    一张白布落下,从此天人永隔。


    当年喝醉酒了的一句豪言壮志,那个看起来清秀无害性格绵软的少年人,竟是用了他全部的生命和魂灵去心甘情愿地献祭。


    他带上面具做了三年他最痛恨的人,做着他最不情愿的事,为了任务染上毒瘾九死一生地戒掉,却又是为了任务毫不犹豫地复吸,他背尽了最不该属于他的叛徒的骂名,在黑暗里瑀瑀独行朝不保夕,他们差一点,就可以重逢了……就差一点。


    江以谦,江以谦啊……


    方衍之腿一软,整个人姿势非常难看地跪趴到了地上,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惨烈之至。


    一直在旁边的顾连绵瞬间眼泪也就下来了,俯下身去抱住她几欲崩溃的爱人,一遍遍低声哄着:“没事啊,没事了……”


    “啊——”


    方衍之抱着自己的头,真的是像在被剜去血肉般地在惨叫,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掉下来,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他此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如同受到重伤的野兽般凄厉的哭嚎。


    周围的他的同事或下属们本来是在劝着,却不由被那悲恸至极的情感所感染,纷纷红了眼眶甚至痛哭出声。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看着他这样,顾连绵的心疼得仿佛是在滴血,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皙的面庞滑下,没入方衍之偏短的黑发里,而方衍之的泪水,早已染湿了她的整片前襟。


    先是他的父母,再是罗叔,现在是江以谦,亲人,兄弟,一个个离他而去一个都没剩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觉得痛得喘不过来气。


    “好了好了……”


    顾连绵死死把他扣在自己怀里,想以这种方式向他传递自己身上仅剩的微末的温暖。


    在漫天大雪里,两人佝偻在一起,她一遍遍的顺着他的脊背,告诉他:“别怕,别怕,还有我在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衍之头一歪,直接昏死了过去。


    “衍之!”


    “方队!”


    “老方!”


    一个小时后——


    青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医生,他怎么样?”


    一身白大褂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医生推了下眼镜框,看着面带忧色顾连绵安慰道:“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连续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和进食,而且长时间以来超负荷工作,加上手部感染,最后情绪太激动一并爆发引起的高烧,他身体底子好,过两天就没事了。”


    “不过……”


    顾连绵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被这突然的话风一转惊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再问,就听那医生慢悠悠地接着道:“虽然他身体底子好,但铁打的也经不住经常这么造腾,你们做家属的平时在饮食和睡眠上还是要多监督他,等他醒了后给喂点白粥,这两天切记饮食一定要清淡,还有就是一定要保持他的心情平稳,不要像之前那么激动,你们家属要多劝着点。”


    “好的,我知道了。


    顾连绵认真听完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末了点点头:“谢谢医生。”


    “没事。”


    那医生转身离开,迎面碰上走来的赵安清,两人互相点头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错身而过。


    “赵局”


    赵安清隔着门上嵌着的玻璃往里头看:“衍之怎么样了。”


    “放心吧赵局,医生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的目光也透过那块玻璃,落在那个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身上,少顷,她低声道:“江警官他……”


    “以谦的事我会处理。”


    说到江以谦,赵安清的眼睛里有一瞬间浮上了一层水雾,几欲夺眶,恐怕至死,他都会牢牢记得陵园分别时那道清俊挺拔的背影,但那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那般锐利如鹰锋利如刀的状态。


    因为棋局还未完结,计划还未结束,恶鬼还未落网,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他更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顾连绵凝望着里面的人,黑眸深沉,说出来的话语气却是又清又淡——


    “赵局,衍之这个人重感情,有时候容易冲动,到时候您帮我看着点他。”


    赵安清“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和以谦说差不多的话,这让我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顾连绵突然就笑了,只不过是苦笑:“赵局,我们可是从小学习马克思长大的人民警察,我是无神论者不信兆头,我会用我的办法完成计划,然后活着回来。”


    “你跟那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了。”


    赵安清摇摇头,看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未出口,就被顾连绵截了回去——


    “赵局,我明白您想说什么,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您应该也是明白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旦007出现任何问题,下一个执行者必定是我,我们所有的准备和计划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任何人都已经没有后路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江警官这些年来已将整个青城的毒品网清剿的差不多,这次……这次虽然出现了意外,但不可否认的是,背后那条大鱼已经被逼出来了,所以后续的计划如果实施得当,应该不是太难。”


    “……”


    已生华发的老局长安静地盯了她快半分钟,才有些感慨地开口道:“我当初把你从那个人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是真的没想到……你去吧,一定给我好好的回来。”


    “是”


    顾连绵短促地点了下头。


    纤细的手指在门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按下去,她最后往里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向走廊尽头快步离开。


    沉默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赵安清望着女孩离去的纤细背影,悠悠叹了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没想到那个当初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那样扭曲惨烈悲剧从而导致严重心理问题的小女孩,如今竟长成了如今这个温和又坚韧,怀揣着满腔正义和热血的无比强大的守护者。


    人生无常,到底难以预测。


    希望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每次任务后,都能平平安安地归来。


    第93章 番外之袍泽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此为袍泽二字之意。


    要说江以谦和方衍之算是打小的兄弟缘分, 从青葱少年到接近而立,一晃数年,再回想竟已是物是人非。


    还记得初识是两人上高一刚开学的那会, 入学摸底考试, 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衰神附体的江以谦却很不巧地发了高烧, 神志不清之下在骑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把一路哼着小曲喜气洋洋的方衍之同学给一撞撞出去了几米远。


    一句国骂尚未来得及出口。


    被撞的人爬起来拍拍土啥事没有,撞人的人倒一头插到地上没了动静,脸色白的跟死人一样。


    这可怎么了得!


    当时可是把还是个五好少年的方衍之给吓了个半死, 还以为这大兄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赶紧一辆救护车把这家伙送到了医院,噔噔噔就背着人炮仗似的冲上了五楼,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一顿忙活。


    最后当然谁的试也没考成,难兄难弟来了一场一个考场就两个人的补考, 一个监考老师站背后盯一个的VIP皇家待遇就此展开。


    这还不止……


    更奇幻的还在后面,以至于这件事一度十分震惊了还是人类半幼崽状态的方大队长当时幼小脆弱的心灵——


    江以谦就是个憨批。


    别看十几年后的007是个如何果断狠厉人人胆寒的传奇特情, 这家伙少年的时候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憨批, 还是那种一本正经搞笑憨不自知的憨批。


    “给你。”


    白白净净的少年盯着他煞有其事。


    方衍之满脑袋长满了问号, 迎着耳边仿佛响起的少年先锋队队歌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这啥?”


    十五岁多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 居然态度极其端正地送了面红底镶金边的锦旗严严肃肃地双手捧给了方衍之, 态度端的那是要多老学究就能有多老学究, 就差来两撇八字胡。


    方衍之当时就想, 这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神奇物种的存在。


    于是两个少年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半天, 像是在进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上面那金光闪闪的“乐于助人”四个大字怼到跟前是差点闪瞎了方衍之同学的钛合金狗眼。


    他目瞪口呆地对着他人生收到的第一面锦旗, 憋笑都快憋疯了,但送锦旗的那家伙看着他和锦旗的眼神实在有点过分认真,这让他怎么好意思笑出来,遂一本正经地双手接了并表示小老弟你以后归我罩了。


    然后一罩就罩了很多年。


    反正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神神奇奇地混成了兄弟,而那面金光闪闪的旗子也在方衍之的卧室墙上挂了将近十年,用以嘲笑自家兄弟那不堪回首的黑历史,直到江以谦“叛逃”去卧底的时候才被方衍之取下来锁进了箱子里。


    可是即便后来如此,那面锦旗,还是完好无损的一放放到了现在。


    有些朋友,知你意,可过命,一辈子得幸就遇上那么一个,无可替代,这也是为什么那会方衍之刚被误导认为江以谦叛逃后几乎快被打击疯了的原因,甚至于后来的几年他连这个名字听都听不得。


    因为于他而言,江以谦早成了至关重要的家人,那件事,不是朋友对他的背叛,而是家人对他的背叛,意义完全不一样的。


    两个人整个少年青年最开怀的时光,很大比重上都有对方的参与。


    高中的时候天天待一起鬼混。


    方衍之那时候坑兄弟是真坑兄弟,一点都不带客气的,自己逃课去网吧打网游,却让老实巴交给他打掩护的江以谦背了无数顶的巨大黑锅,替他写了不知道多少份检查,以至于江以谦模仿他的笔记到了炉火纯青方衍之本人都难以分辨的境界。


    但义气也是真义气,偶然得知江以谦被社会人士勒索钱财,二话没说抄起一块搬砖冲着一群人就上,最后把一群人都揍了的同时自己也折了一只胳膊,打了快半个学期的石膏。


    这事当时的江以谦完全不知道,还一度十分奇怪那群人为什么就突然就觉悟如此之高的从良了,一个一个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跟他道歉,态度十分良好。


    当然他也没怎么在意。


    后来也是偶然得知时,两人已在公大又同窗了两年。


    江以谦抱着刚从楼下收来的一堆衣服把翘着二郎腿在床上看书的方衍之薅下来,一边把他的衣服拣出来劈头盖脸的丢过去一边嘀咕:“我说怎么回事,那时候你胳膊断了不是说是翻墙被罗叔在后面一吓掉下来了给摔得吗?”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方衍之咬着块糖把丢过来的衣服往柜子里塞,顺便十分手贱的拍了江以谦的后颈子一把,笑道:“我信口胡诌的你也信,罗叔那时候那么忙,哪有闲功夫搭理我?”


    语罢,突然笑得贱兮兮地凑过去:“不要太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不过你要是非对哥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恨不得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会介意你把我床底下的那双鞋刷了的。”


    “……”


    “呵”


    江以谦冲他露出了个迷之微笑,一怀的衣服全都砸到了他那不要脸的兄弟脸上,扭头就走。


    走了一半,被勾肩搭背的拖了回去。


    “又干啥去,打球走啊。”


    “不去,我鞋没刷完,周三要交的作业也没写完。”


    江同学一脸拒绝。


    “别呀谦谦,那帮孙子老盯着我一个人黑,你不去没人跟我配合的那么默契,走走走,回来你写作业我给你刷还不行嘛。”


    于是江以谦一脸的大义凛然:“成交。”


    球是打赢了。


    然而到了晚上拎着两双鞋去水房的方衍之,深深陷入了自己到底是不是被坑了的沉思之中。


    最后得出了个结论——他兄弟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种黑心莲?


    黑不黑心莲不知道。


    要说江以谦在上大学时期的糟心事之首,还要属大学四年不间断的替各种姑娘给他那位校草兄弟代为送达各式各样的情书和爱心早餐,以及在那张帅的惨绝人寰的绝世好脸之下被衬托的平平无奇,乃至整个大学四年都没有谈到对象。


    特别有阴影的还是大一那会,江以谦尚不知人间险恶,一个法医专业的漂亮学姐对她嘘寒问暖了好几天,整的他还以为人家对他有意思,那叫一个忐忑不安纠结万分局促无助。


    最后,得,人家是想通过和他打好关系从而接近他那个狗怂兄弟的,跟他是半毛关系都没有,当时那个心理阴影面积,大概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江以谦单身是因为没人看上他,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姑娘要去追,而方衍之单身就完全是钢铁直男硬核凭实力单身。


    ——在方直男的观念里,认为有那个风花雪月的时间,还不如去打一场球或睡一场觉来得有意义。


    经常十分豪横地尬走不少桃花。


    当然了,这些在后来碰到他的女神顾大专家后一度十分打脸,方直男自动领悟多门高超恋爱技术,是贤惠持家三从四德,十分“有骨气”地盯着人家天天星星眼,跟前跟后是甩都甩不掉。


    所以什么直不直男,说到底只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罢了。


    只可惜后来江以谦无缘见此奇观,否则估计眼珠子都要惊出来并且怀疑自己兄弟是不是被魂穿了,以他的古董性格,说不准还要请个道长作个法什么的。


    可惜……是真的无缘了……


    毕业后,两人都回了青城做警察,虽说分到了不同支队,但到底都在一栋大楼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好几场联合行动中两人配合默契表现出色,得了不少功勋。


    直到……那场清零行动的卧底计划出来。


    秘密筛选,最后只剩下他俩在那份名单里,而结果,被选中者是方衍之,没有人知道过程是什么。


    如果不是又一次偶然,他恐怕一直都不会知道原定的人选原来是他,只是这一次,他知道的并没有那么迟,可是他却默许了,默许他的兄弟,为他作出的一切牺牲。


    所以他心中有愧。


    ……


    “您还没告诉他吧?”


    “还没有。”


    是衍之和赵局的声音?


    江以谦低头捡东西的动作一顿。


    他要急用东西落在了方衍之的车里,他四处找人没找到,打电话也不接,况且这些年两人的关系一向好到对方的东西不用打招呼互相都可以随便用,他只好从老地方拿了钥匙自己去找。


    赵安清和方衍之站在停车位旁的草丛里四处环视了一遍,也不可能想得到在方衍之本人的车里居然还阴差阳错的有着一个人。


    “那就好,赵局我是想说那个计划的事还是我去吧,以谦他不合适。”


    方衍之松了一口气。


    江以谦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动了,屏声静气地听两人说话。


    赵安清:“他的背景更清白更好处理,你是警三代,系统里认识你的人太多了,你也知道现在的系统里是个什么状况,一旦有那么些有心之人的巧合,你暴露的风险太大了,这些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有对策。”


    方衍之微微笑了一下,认真开口道:“赵局还有个事您没了解到,以谦的母亲病了,是胃癌,于情于理为人子的这最后一程必须得陪着,而我嘛,罗叔比我都生龙活虎,除此之外我就光棍一条了无牵挂,领导们就麻烦点,多安排安排,让我去吧。”


    穿着浅蓝警衬的青年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那样阳光而没心没肺,此刻的他完全预想不到……自己到底会迎来怎样残酷的命运。


    “你小子……”


    赵安清看起来有些无奈。


    “我就当您答应了,谢谢赵局,对了今天咱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跟他说,那家伙最近够焦头烂额的了,而且他心思重,我怕他多想,拜托啦领导,我这就去准备,您记得千万别告诉他啊。”


    ……


    随着那两人的远去,躬着身子窝在座椅下面的江以谦……早已泪流满面。


    第94章 暗夜之焰一


    “下面插播一条新闻, 今日凌晨三点整,我市公安部门特聘专家顾问顾……”


    “啪”


    屏幕里喋喋不休的女主持随着被按灭的电视机骤然闭了嘴。


    “你吃饱了撑着开什么电视,不知道……”


    “我我我……”


    “你什么你, 跟我出去。”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的对话灌进耳朵里,病床上躺着的男人皱了眉头,隐有要醒来的架势。


    随着房门被紧紧关上,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两颤后, 已经昏迷了三日不醒的方队长缓缓睁开了那双深邃凌厉的眼睛, 满目死灰地盯着天花板, 一动不动,沉默了良久。


    人事不省的这几天他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梦到了他的父母, 梦到了罗叔, 也梦到了江以谦,亡人入梦,梦醒之后,更觉苍凉。


    只是……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他还不能停,他得带着他们的荣光和信仰, 永不停歇地走下去, 直到死亡。


    方衍之撑着床边的栏杆坐起来, 用手捏了捏眉心。


    刚才那两道声音是肖煜和小魏的, 肖煜被放出来了?应该是自己昏迷的这几天连绵处理的, 连绵也不在这, 是事情没有处理完吗。


    想着, 他翻身下床, 想要出去问问情况。


    “肖……”


    “方队他怎么还不醒啊。”


    “ 那个煜哥, 你说他要是醒了问到连绵姐的事,我该怎么跟他说啊。”


    方衍之去拧门把的手蓦然顿住了。


    连绵?连绵有什么事,自己在医院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他默默蹲身把耳朵贴到了门板上


    肖煜明显低沉下去的嗓音压抑地响起——


    “先瞒着,你要瞒不住了就推给我我来说,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得缓两天,他不能再受刺激了。”


    “可是煜哥,你真的相信连绵姐她……反正我绝对不相信,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


    后面的话谁都没说下去。


    肖煜悠悠叹了一口气:“整个队里没人相信……”


    “哐——”


    “衍之!”“方队!”


    “相信什么?”


    方衍之忍无可忍推门而出,有些呆滞又有些神经质地死盯着两人,重复了一遍:“告诉我,相信什么?”


    肖煜上前捏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医生说你不能激动,你先冷静下来慢慢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你说,你说她到底怎么了。”


    方衍之哆嗦着手拽住了他的前襟,眼尾有些发红:“你给我说实话,别想着骗我,我自己可以查,你跟我说她现在在哪。”


    “她……”


    肖煜还未来得及把后面的话说出口,迎面走来两个叽叽喳喳交谈着的小姑娘——


    “哇苒苒,你看这条新闻劲爆,金牌律师十三楼坠亡,杀人凶手竟是警方顾问,我再给你念念啊,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东方明珠商厦十 ……哎你这人有病吧!”


    方衍之一把夺过那路过抑扬顿挫念着新闻的小姑娘的手机,飞速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然后脑袋里“轰”的一声,感觉整个人都被震麻了,


    “哎衍之你站住!”


    “方队!”


    方衍之把手机塞回去拔腿就跑。


    魏远见肖煜已经追上去了,忙对着刚才那位被抢手机的年轻姑娘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姑娘,我们队长没恶意的,就是那个新闻跟他有点关系他太激动了,你看看手机有什么问题没有,有的话我们可以赔的。”


    那姑娘也是个心思单纯好说话的人,魏远又长得可爱,如此之下也没多做计较,摆摆手痛快地放人走了。


    凛冽冬风里,一身单薄蓝白相间病号服的方衍之在大街上狂奔,病体初愈之际速度依然快得跑出了整整一条街才让后面的肖煜堪堪追上,兜头一件羽绒服给罩到了头上,硬是把人给拽住了。


    “松手。”


    方衍之的眼睛赤红得吓人。


    “你先冷静一下衍之。”


    “松手!”


    “我松手了你打算跑着去?”


    肖煜瞪了他一眼,手依旧如铁钳般卡得死紧:“你要去哪拦辆车再走,你以为我拉住你是想干什么,我什么时候不站在你这边了。”


    “……”


    方衍之停止了挣扎,沉默地看着他招手拦车。


    “你把你的情绪收一收,先听我给你说下情况”


    肖煜拦了辆计程车,打开车门把人塞进去。


    “此案属玉关分局辖区,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今早八点,玉关分局查出证据资料里的人是我局顾问后才向市局上报,也是蹊跷,这次媒体的消息得的比我们都快,一大早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新闻,现在市局办公楼被一群记者堵的死死的,而自事发后,连绵……不知所踪,没有人再看见过她。”


    方衍之暗暗攥紧了拳头。


    肖煜看了一眼他铁青的面色,从手机里翻出来一个视频文件递过去:“明珠商厦顶楼有监控,死者闻济海在今凌晨两点四十一分到达顶楼平台,六分钟后连绵也到了,两人交谈了十二分钟,从监控看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然后连绵像是在抢闻济海手里的什么东西,凌晨三点整,连绵将闻济海推下了天台,你看,就是这个画面,技侦那边也已经确认过了,没有什么角度的问题,当时的情况……确是如此。”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跟你说一下,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碰见那个姓闻的律师来找过两次连绵,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甚至发生了争吵,至于争吵的内容这是私事我不便多听,所以我不知道。”


    方衍之扣着手机外壳的手指指节发白,翻来覆去地播那段截下来的监控,半晌,他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闻济海


    原来是……


    潇湘楼


    “连绵,这些年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虽然三年前你已经拒绝了我,可……可我还是不死心你明白吗,三年了,我一直没法接受别人,我以为这次回来还有机会,没想到……”


    ……


    笼罩在装饰灯暖黄色灯光下的闻济海,表情却看起来格外地阴沉,甚至……杀意?


    ……


    “另一件事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是在怀疑闻济海有问题,我和他交情不错,还欠着他的人情,从私心上讲我真的不想这样,但从各个方面看他真的太可疑了,为了弄明白他身后之人的目的,我必须试探他,而且在我得不出结论之前,你先不要插手这件事,可以吗?”


    ……


    监控视频的最后卡在顾连绵回眸状似偶然一瞥的那一瞬间,模糊却依旧难掩出尘的冷黑色眸子仿佛穿过屏幕,与方衍之深深对视。


    他怔怔看着屏幕中朝思暮想的美丽脸庞,笑得极尽苦涩。


    ……


    连绵啊,你又骗我了。


    那天的方衍之进了局长办公室整整两个小时,除了他们本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中途隐约听到了他们队长的几声怒吼和重物摔地的闷响声,最后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办公室,不欢而散。


    方衍之被暂时停职。


    而另一边


    被全市各路人马疯狂寻找的顾连绵正在一处破旧的土坯房里,轻轻挑开了窗帘的一角。


    “怎么样?”


    狭窄的街道上车流涌驻。


    她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坐在凳子上斯文地扒着一桶温水没泡开的红烧牛肉面,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得跟坐在高级西餐厅里吃牛排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张精致的面庞上,笼着一层不正常的惨白。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轮椅上的年轻男人从笔记本屏幕前抬起头,面上却没有带着如往常一般温和的微笑,而是十分担忧地望着她:“连绵姐,我还是要说这次计划,实在是实施的太仓促了,没有准备周全你知道你会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啊。”


    顾连绵咬着根面条轻快地笑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却是残酷现实:“可是路白,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做到那个周全了,007已经暴露,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变更计划,否则之前所有的牺牲,可就都白费了。”


    “姐!”


    路白几乎失声“我们明明还有另一个计划备选。”


    明明是不用……


    “那个计划我从来都没考虑过。”


    顾连绵淡淡摇头:“牺牲太大了,舍弃如今的安排去选择它显然不合理,我是一个指挥者,就要对被指挥的人负责。”


    “所以你的合理就是把所有的牺牲压到你一个人的身上,这样……”


    “好了路白”


    顾连绵笑着打断他,揉了一把年轻人乌黑松软的头发。


    即使到了现在,她依旧是在笑的,笑得温和又包容,像是一个好脾气的长姐在对着不懂事的幼弟:“别闹啦,现在你起得作用可是很重要的,记得及时找到我,我会带着那群王八蛋的首级平安回来的,等这件事完了,你就可以安心和小佳在一起,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你答应我的,好好的回来。”


    顾连绵随意地摆摆手,当做告别:“走了。”


    而待到快十分钟后,他才在在那桶吃完的方便面底下发现了被压着的一个信封和一个便条,便条上用清秀挺拔的字体赫然写着:


    ——当那个万一出现时,交予你姐夫。


    路白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眼泪顿时“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概率,根本不会是万分之一。


    她本来就是在……赌命。


    第95章 暗夜之焰二


    事发不到三天, 关于此事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主末流各类媒体,明珠商厦顶楼的那段监控录像,受害人坠楼后打着马赛克血红一片的照片, 还有噱头十足的各种文章和标题,这些在朝夕之间呈爆炸式速度疯狂传播。


    媒体平台上成千上万愤慨谩骂的评论仿佛一张沉甸甸的巨网,压抑地笼罩在那些曾与顾连绵朝夕相处过的人头上, 整个市局一时陷入了愁云惨淡, 好几天没有一个人脸上是有半点笑模样的。


    萧挽复明复职, 方衍之自那日从局长办公室离开后就不知所踪, 市局的办公大楼成日里被一群记者水泄不通地围着。


    天气寒冷依旧。


    “阿嚏!”


    顾连绵坐在疾驰的飞车上,耳边响着连绵不断的警笛声,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一长列警车, 她在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车速中依旧用极其平静而沉和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在接连的剧烈颠簸中无意识地磨拭着手指,一下又一下。


    黑眸中时不时有算计的精光流转。


    “副组,你还好吗?”


    坐在她旁边驾驶位的吴焱十分忧心出声问道。


    顾连绵抓着椅背,勉强回头往车后窗看了一眼, 在看到那一列警车后已经缀了三条街的一辆桑坦纳后才淡淡回道:“小感冒而已,鱼已经上钩了, 开出玉塔巷就放我下去。”


    吴焱:“……是”


    说起这次感冒也是让顾连绵十分头疼, 暗骂了无数遍她这个破体质为什么这次就会这样不巧, 希望不要引起发烧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耽误事吧。


    想了想, 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我离开以后你们一定小心, 做事千万不可鲁莽知道吗。”


    吴焱“嗯”了一声, 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顾连绵轻飘飘地打断了, 她说:“好好开车, 吴焱。”


    “……是”


    车窗外冷风如刃。


    顾连绵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药片,看都不看就不带水地生咽了,然后在一个猛刹车之下飞快打开车门,一头钻进玉塔巷错综曲折的小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而在这条巷的巷尾,一辆飞驰的吉普包抄而上。


    ……


    狂奔,狂奔!


    她可以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由于剧烈呼吸而发出的嗡嗡震鸣声,两边的建筑在飞速倒退,左肩处传来尖锐的阵阵疼痛,喉头涌上愈发强烈的铁锈般的咸腥味。


    前途凶险的未来裹挟着难以压抑的焦灼的痛苦将她笼罩其中,抛于身后的片刻柔软她再也不敢回头。


    体能的桎梏之下,顾连绵的速度反而愈发快了,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来回穿梭,将后来的追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呼……呼……”


    皮筋顺着长发滑落在地,三千青丝在猎猎长风中肆意飘散开来,拂过那瓷白的侧脸,又一寸一寸滑下,在空中任意飘舞。


    差不多了,该是最后一段路程了……


    顾连绵咬了咬牙,硬生生忍下了体能耗尽所带来的的强烈不适感。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了起来,她只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继续加快速度。


    而就在路过一个岔口时——


    忽然一只手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伸出来,疾如闪电,一锁一回,猛地便将她拽过去扣住了肩膀。


    实际上没有多大力,顾连绵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脸色霎时惨白如雪。


    左肩厚厚的纱布之下,有粘稠的血液缓缓渗出。


    她二话没说就往后一个顶肘,因为在奔跑中被突然拽过去踉跄了一下,所以这一式的速度其实已然打了对折,只要是一个稍微学过两天格斗的人随便侧侧身就能轻松避开。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却真的结结实实地一肘打到了身后之人的肋骨上,那人竟是定定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任她这一击之后狠狠撞上了后面的水泥墙,漏出了半声压抑的闷哼从鼻腔里低低传出来。


    正是这一声一出。


    顾连绵彻底愣住,瞬间全身都僵直成了块木头。


    原因无他,那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曾深深镌刻在她的脑髓里,分毫不忘。


    顾连绵的指甲刺进了自己的掌心。


    医院一别,她头都没回一下看似走得决绝,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才心里清楚,这段时间,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这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她怕一想,后面的路……就没法像一早就决定好的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了。


    深渊在前,温情在后,只要是个人都得顿了脚步在原地好好揪心挠肺地思摸一会,可是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只能快刀乱斩,干脆不想。


    同时,顾连绵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一记肘击他明明能躲开却一动不动非要生生挨了,因为如果真的躲开了,她那一肘绝对是会打到那面坚硬的墙上,以她用的力气就算不骨折也是要脱臼的。


    而她刚是找准位置下的死手,他不动,那根肋骨是绝对断了。


    应该挺疼的吧……


    她在最不该分神的时机里无意识地想着。


    “连绵,别走了。”


    方衍之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嘶哑憔悴的厉害,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也缓缓环到了腰上,只是不住地发着颤,显得是那样脆弱又卑微。


    他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想,但不能。


    “……当我求你。”


    顾连绵低垂下眸去,后面的追兵愈发迫近,她猛然从短暂到奢侈的心痛如绞中大梦初醒,刚要发狠挣开,却被更加坚定而强硬的力道给拉了回去。


    “咔哒”一声。


    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右手的腕上已多了一半银白的手铐,而另一边则是牢牢拷在了方衍之自己的左手上。


    “你给我放开!”


    顾连绵被拽着向巷子外狂奔而去,反应过来开始剧烈挣扎。


    奈何跑在她前面的人是铁了心要把人给劫走,装起了七老八十耳背的老大爷。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衍之没说话,单手一抱将她塞进车里后自己也挤了进去,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将车开出去老远才缓缓开口道:“我就是太知道才这么干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要是不这样,你还有命回来吗。”


    “……”


    顾连绵狠狠闭上双眼,声音已经冷了下去:“方衍之,我现在是个杀人犯,已经不是你的战友了,你方家三代刑警,两位烈士,别一时脑子不清醒给你家三代人用血换来的荣光上抹黑。”


    “杀人犯?”


    方衍之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也不反驳,直接用两人被拷住的那只手抽出枪来,“咔”一声上了保险,利落地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来,现在你动动手指崩了我,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绝对再没人管着你了,没事,你不是说自己是杀人犯嘛,杀一个两个有什么区别,来,没事,你开枪,开枪啊!”


    “你疯了吧!”


    顾连绵飞速地把枪按到一边,生怕他激动之下一不小心走了火。


    在卸了所有子弹后,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后怕得感觉整个心肝脏腑都地震似的颤了一颤,摇摇欲坠一直回不到原位置上。


    车开到郊外,后面的追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两边光秃秃的树杈子,看着凄凉得厉害。


    “顾连绵”


    方衍之一脚踩了刹车,扭过头去眼眶通红地看她,藏了天大的委屈在里面:“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傻到连这套说辞都会信。”


    不等对方答话,他又自顾自地接着道:“我不信,你和以谦卧底用这么相似的套路那些丧心病狂的毒贩又有多大可能会相信,你不是去送死你是去干什么?”


    “……”


    还是……不太一样的,更何况,她也不需要他们太相信。


    顾连绵在心里暗道,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冷淡的波澜不惊。


    “闻济海坠楼底下一早准备了网接着,传出来的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是其他案件资料后期合成的,之前你与闻济海的种种争端不快也是演给我们看的,我那次那么高兴你那样维护我,你知道吗,我高兴……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可你是为了到今天来这么骗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啊。”


    方衍之顶着几天没刮的胡子苦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你骗我就骗我吧,我不计较,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跑过去送死。”


    顾连绵:“……”


    “你是不是往追我的那些人里哪个人身上放追踪器了。”


    顾连绵怔怔看了他半天,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继续否认下去的必要,更何况她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件事能骗得过他,只是没想到这人一向作风清正,这次居然用违规手段在背后千方百计地查了出这么多,才能这么快而精准地追上自己。


    “是。”


    方衍之痛快地一点头,毫不避讳地大方承认了,说出来的话渐渐带了颤音:“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可结果就是身边亲近的人都快死光了,清明节上坟的坟头拜都拜不过来,以谦的事我已是有悔恨,这次就当我自私任性一回。”


    他微微笑了一下,突然落了一滴泪下来。


    “谁的一生,还会不出格一次呢。”


    明明知道不能……却偏要。


    第96章 暗夜之焰三


    世事难两全。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左右摇摆和举棋不定, 还有明明只剩一条孤身血路不得停歇,忽而背后一声声的殷切呼唤,眼前一帧帧的曾经片段, 和被迫得而痛失的伤筋动骨挖心挠肝。


    前者尚有选择可做,而后者除了折磨,便还是折磨了。


    顾连绵伸手, 拿袖子擦掉方衍之颊边的那行泪珠, 笑得有些无奈:“好。”


    “好?”


    方衍之瞪大了眼珠, 愣愣地看着她:“好……好什么。”


    “好, 听你的,我不去了。”


    “不……不去了?”


    方衍之激动地抓住顾连绵的双肩:“真的?真的!”


    “当然。”


    顾连绵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像是初冬清润的细雪, 却渗进了丝丝缕缕的悲伤, 闪烁着零星的光点。


    只听她轻叹了一声,悠悠道:“毕竟你一哭,我就心软了啊。”


    太纯粹,太专注, 太深情。


    任何人在那样的眼神下都会本能的忽略其他,更何况……是面对着放在心尖子上的挚爱之人。


    清绵的吻落在他的眼睫上, 方衍之忍不住闭了眼。


    睫毛纤长微卷, 轻颤不止, 眼睑下隐有晶莹的泪光。


    其实当时只要他拿出哪怕是一个普通刑警十分之一的观察力和警惕性, 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事情的不对, 可惜了, 这世上总有个人能让你在她面前什么过往经验冷静敏锐都通通喂了狗, 着了魔似的什么都信。


    “对不起。”


    耳边传来轻如呢喃的这么一声, 这时心中再是警铃大作已是太晚。


    过后的很多年里, 每当他再想起这一刻时,都无数次吐槽自己是个猪头之余张牙舞爪地跑去声讨他老婆的狡猾黑心,美人计加感情牌双管齐下,管管往人肺管子上戳,可是骗惨了他这个不知人间险恶的祖国红苗苗。


    起先两年顾美人自知理亏,还肯纡尊降贵地去哄一哄他,后来婚姻关系都到该七年之痒的时长了,直接一个平淡而不失嘲讽的眼神丢过去,开始无情地智商降维打击:“你看我就没被骗到过。”


    潜台词:人傻,怪谁?


    被内涵到的方大队长还在系着小熊□□的围裙哼哧哼哧炒菜,听闻此言顿时把锅铲一撂,气急败坏堪比炸毛公鸡,大声嚷嚷道:“那是你老公我秉性纯良从不骗人,嘿我说你这个小顾同志怎么回事,受害者有罪论要不得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不对的巴拉巴拉巴拉……话说咱待会再添个啥汤好呢?”


    “菜要糊了。”


    可能已经算不上小顾的顾美人高贵冷艳地拿胳膊肘怼了一下方大队长的侧腰,顺手放了三个西红柿在案板上。”


    “再不吃该坏了,就西红柿鸡蛋汤吧。”


    “喳,小的这就准备。”


    方公公顿时遗忘刚才的话题,颠颠地遵从旨意去给他家老佛爷做西红柿鸡蛋汤。


    那叫一个贤惠持家三从四德指东不往东南东北。


    ……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正是方衍之闭眼的这一霎那,顾连绵仰身退开,同时拿出一小管喷雾在他鼻前轻轻一喷,自己飞快扭过头去捂住了鼻子,任身边之人愕然不甘却只得无力地瘫倒到了椅背上。


    “你……”


    浑身的力气在飞速流失,直到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眼前也是阵阵模糊。


    五内俱焚,却动弹不得。


    方衍之通红着眼眶瞪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像是连心里的血沫子也一并挤了出来,血淋淋的鲜红:“你……又……骗……我……”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许是那副受伤的神色太过强烈,顾连绵有些心虚地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这药的药效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间,只会让你无力眩晕没有其他副作用,这个地方很安全,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保护你……别挣扎了,没用的。”


    顾连绵按住他的手,抿着嘴摸索了一会,在大衣口袋里如愿找到了手铐的钥匙。


    “别去……”


    那只手缓慢而持之以恒地移了过来,虚弱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手的主人眼里已有了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我都求你了,别去。”


    那个后果,他承受不了。


    顾连绵依旧没敢看他的眼睛,把手铐从自己腕上取下来,狠了狠心,“咔哒”一声把他铐到了车窗上方的把手上。


    “我很抱歉,选在这个时机,我知道江警官的事已经对你打击很大了,真的很抱歉。”


    她把钥匙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但是衍之,你心里明白的,这些事情不可逃避,也不能逃避,你是一个警察,我也是,我不太会说话,这就是我所有的理由。”


    顾连绵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极其绚烂地笑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笑得眼角带泪,又有谁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吻上方衍之的唇 ,二人的眼泪绝望地交织在一起,顺着下颌的线条滴落在衣襟,晕染出点点的深色。


    “对不起。”


    两人额头相抵,顾连绵轻声道:“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回来见你,但如果真的死了,你也别伤心太久,要是任务成功了我也算求仁得仁,除对你尚有遗憾外其他诸事圆满了,你就带着我的那份继续惩恶扬善,到时候……”


    她顿了一下,抬手擦掉对方的眼泪,微笑着看他:“你还是把我忘了吧,人老困在回忆里也不好,找个好姑娘成个家,跟我在一起总让你心惊胆战的,对了,我贴了张银行卡在你钢琴底下,密码是我们相遇的那一天,里面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你好好拿着,别再去和大妈们抢特价菜了。”


    “你……说得是什么话?”


    什么叫心痛如绞,什么叫心都碎了,方衍之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但他已经连意识都不清晰了……


    顾连绵笑了一下。


    想起那天的那顿火锅,终是没有吃到。


    ……有些遗憾。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颊边尚带着泪,眼神却褪去了所有柔软不舍,变得锋利而决绝,那是属于一个战士的眼神。


    她扭过头去开车门,再也没有向后一眼。


    “顾连绵……”


    撘在车门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此时的方衍之在药效之下已经很不清醒了,却依旧强撑着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哽咽道:“我恨你了……恨死你了。”


    顾连绵捏紧了拳头,到底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低低道了一句:“那你恨我吧。”


    语罢“嘭”一声关上车门,彻底消失在了方衍之的视线外。


    ……


    彩色的烟花在头顶炸开,落下星星点点的余烬,大厦前的LED显示屏上播放着春晚小品,街上等待跨年的人大声倒数,万家灯火亮满了视线尽头,鞭炮声起,笑语不断。


    全国都是喜庆的红色。


    顾连绵裹着单薄的呢子大衣在跨河大桥上一步一步走着,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在人们的倒数声中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原是大年三十,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向了远方。


    这时有小女孩把灿亮的烟花棒塞在她手里,仰起纯真的小脸冲她笑:“姐姐,新年快乐。”


    沉郁的思绪强行中断,顾连绵愣了一下,随即蹲下身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新年快乐,小公主。”


    “倩倩——”


    “来了妈妈。”


    小女孩抱住顾连绵“叭”地亲了一口,跑过去拉住一个五官秀丽的中年女人的手,大声道:“妈妈这个姐姐好好康啊。”


    “是啊,真的很漂亮呢。”


    小女孩的妈妈失笑,有些歉意地看着顾连绵脸上残留的自家女儿亮晶晶的口水,微微躬了下身:“不好意思。”


    “没有。”


    顾连绵笑笑:“孩子真的很可爱。”


    女孩妈妈也笑,拍拍小家伙的头:“跟姐姐再见。”


    “姐姐再见。”


    奶声奶气,挥着胖乎乎的小手。


    小女孩的爸爸拿着棉花糖在马路对面呼唤妻女,两个大人互相点头致意,然后错身而过。


    一切该有个了结了。


    顾连绵在欢声笑语里瑀瑀独行,眸光锐利,腰背笔挺。


    扬手,手铐钥匙和那一小瓶喷雾一并落进了奔腾不息的河水里。


    她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重新迈开了步子……


    “姐姐——”


    小女孩去而复返,花蝴蝶似地扑过来,撘了条红围巾在顾连绵脖子上:“妈妈说天气很冷,姐姐要早点回家哦。”


    “……谢谢”


    她喉头微涩,目送着小家伙一蹦一跳地离开。


    对面的男人一把抱起飞奔而来的女儿,递上棉花糖,在那张柔软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继而拉过妻子的手,一家人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


    顾连绵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弯着眉眼笑了出来。


    人间真的很好,所以值得。


    ……值得他们所有的奉献和牺牲。


    烟花落雨


    萧挽在自家天台上喝得酩酊大醉,在绚丽的烟火风光下举瓶敬月,呲牙咧嘴地笑:“老爹,你闺女我现在这做警察……嗝……做得……做得他不比你差吧。”


    一口辛辣的酒入喉,美丽的姑娘呛出了眼泪,带着泪花笑道:“从今天起,我正式和你和解了,你在天上好好待着,现在这里,归我罩了。”


    “新年快乐,老爹。”


    酒瓶落地,人却落进了个温暖的怀抱里。


    陆曦衡清俊的脸庞上带着笑,俯身将人抱起,轻声道:“回家了,挽挽。”


    爆竹声响


    戚北辰刷完最后一个盘子,嬉皮笑脸地凑到沙发上自家老妈老妹和老婆中间,却被磕着瓜子看小品的女人们一人一把给怼了出去。


    “你别挡路。”


    “哥你不要吵。”


    “出门左拐不送。”


    戚大队长:???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瑞雪漫天


    昏迷在车座上的男人,怀里揣着未来得及送出的求婚戒指,满面泪痕,梦中万千。


    新的一年,正式开始。


    未来未定,但心中有光。


    第97章 暗夜之焰四


    一月二十五日, 初一,犯罪嫌疑人顾连绵被警方追堵至雁山大桥,顽固拒捕, 愤然跳桥,打捞数日生死不明,就此失踪, 再无人见过此人踪迹。


    一月二十六日, 初二, 青城市公安局现任局长赵安清被袭重伤, 经抢救后尚未脱离生命危险,副局李魏暂代正职,刑侦支队支队长方衍之恢复职务, 奉命调查此恶意袭警一案。


    一月二十七日, 初三,行凶枪械扳机上提取出犯罪嫌疑人顾连绵的指纹,技术员苏星余确认无误,副局李魏盖棺定论, 全国通缉顾连绵,此人从小到大的所有信息在网上接连被人肉爆料, 新闻呈引爆式速度彻底炸开。


    一月二十八日, 初四, 特别调查组副组长顾连绵, 在青城市的某一隅之地, 缓缓睁开了双眼。


    赌局……正式开始。


    你, 准备好了吗?


    半个月后, 市局门口——


    “大家好这里是××新闻, 据最新消息, 曾有知情人士目击犯罪嫌疑人顾连绵于昨日在新区一带出入,警方……哎,方队!方队!”


    发现采访对象的女记者一挥手示意摄影师跟上,并不强壮的身体爆发出了十分惊人的力量,硬是在包围着办公大楼的一大圈人里突围而出,好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是拉也没拉下,让这女壮士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路闯过去话筒都几乎怼到了他们队长的脸上。


    “方队,方队请留步,请问你对顾连绵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


    没等对方说话,咄咄逼人的第二个问题就接踵而至——


    “方队听说您和顾连绵曾经是恋人关系,那么在之后由您的调查的结果里,公正性是否能得到保证,您觉得您还能胜任您的职务吗?”


    “对啊方队回答一下吧,凶手至今未落网,到底是警方的效率太低还是您在此案上存了私心有所偏颇,您为什么不申请回避?”


    这些问题犀利又恶毒,警方这边的人脸色都大不好看,魏远小同志挡在自家队长的前面,边挡住摄影机的镜头边结结巴巴地劝——


    “哎案件尚在调查中,我们……我们不接受采访啊,请大家理解,都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


    奈何没有人听他的,人群围得越紧了的同时恶意也聒噪不休


    “方队请回答一下吧”


    “方队您不敢回答问题是心虚吗?”


    “方队,您是否应该给广大市民一个交代呢?”


    “方队……”


    整个世界全是声音。


    护在方衍之旁边的肖煜被吵得脑仁子生疼,连日来的火气也咕嘟嘟的往上直冒。


    “你们……”


    桃花眼凌厉一挑,后面的半句“一天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没来得及出口,被方衍之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将近十年的交情让他一瞬间就能明白那眼神里的意思


    ——肖煜,不用多说,我们走吧。


    方衍之沉默地扒开挡在他身前还在妄图努力解释的小魏,打头向警车的方向走去,对四周沸腾的声音充耳不闻。


    面无表情,眼底深沉难测。


    短短半个月内方衍之瘦得极快,一掉掉了十几斤,身形明显清减了整整一大圈,两颊的骨头突兀地支棱出来,隐隐有些脱相,这就显得眼睛格外得大和深,里面蓄满了红血丝,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他的面相本就生的是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侵略型长相,这下一瘦,显得更加凶厉之余还添了森森的阴郁,饶是他长的再俊也绝对不会有不怕死的亲近。


    “方队!方队!”


    “别走啊回答一下吧!”


    “据说凶手顾连绵在三年以前就在一场杀人案里有嫌疑,还曾被告上法庭,那么那场审判的结果是否有人暗箱操作,据说当年死者李川的母亲近日发文道出当年冤屈,请问当年实情究竟为何?”


    还是刚才那个女记者,被几个警员拦在后面依旧不放弃,扯着嗓子在身后喊,他们也不敢太来硬的,生怕明天一不小心就以警察打人的牌面上了头条,也只得压着火气好声劝着。


    谁知那人为了拿到新闻热度全然不顾,高举着话筒依旧不依不饶:“顾连绵曾经身为国家公职人员知法犯法道德败坏,那么……


    方衍之骤然回头瞪视着发声那人,一瞬似有钢刀齐齐斩去,厉得雪亮,那人不自觉地打个哆嗦住了口。


    他开车门的手狠狠一紧,上面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压抑着什么一样微微颤抖着。


    那一眼实在太过骇人,全场被唬住静默了那么两三秒,静静等待着或许他下一秒的爆发。


    但是没有,那双颤动紧握的拳头终是缓缓松开来,他的目光也收回了曾经与歹徒生死搏斗时的狠厉,变得沉和淡漠如湖水,像极了一个人……不是他们所说的曾经,而是从始至终,从生到死,永远会镌刻在他生命里的……恋人。


    帽子上的警徽在冬日阳光反射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男人下颚线条坚毅,骨相冷峻。


    他正对着那群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


    ……


    而在此时


    青城某家KTV顶层的房间里,顾连绵倚在床背上,神色清淡,纤长优美的手指十分随意地挑起一页书,慢悠悠地翻了过去。


    一双清秀雅致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似是全身心都投入到了书本中。


    灯光温柔,美人如画。


    只是那从袖口露出半截的藕白色手臂上,可以隐约看到一大片一大片骇人的擦伤,一张冷玉般漂亮惊艳的脸蛋也是稍有瑕疵,伤口虽不至于太严重,却也是大大小小有好几处,涂了药膏后微微肿着。


    伤在脸上,本都算毁容了,奈何顾连绵实在生得太好,如此惨状下非但未减美人半分容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凌虐的病态美感,尤是一双明眸清凌明亮,漂亮得不可方物。


    许久不见,竟是又美了几分。


    安停舟在几步之遥外的小沙发上眯着眼看她,眸中流转着晦涩玩味的光,却演技极好的镀了一圈温润的伪装上去。


    “师妹,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扶了一下鼻梁上金丝边框的眼镜,一双狭长的双凤眼注视着她,温情款款,带着些诱哄的口气,像是对着爱人温柔的低声细语。


    “把配方写出来,恩?我们合作,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你不该与那些人为伍,跟一群智商低下还自以为是的废物有什么好厮混的?”


    这里的隔音做的很好,楼下的鬼哭狼嚎声一点都没有传上来,为了防止被关的人逃跑,也没有窗。


    房间内安静极了,只有机械表指针转动的细微声响。


    顾连绵将食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等我把这页看完。”


    “好”


    安停舟倒也很绅士,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她合书,抬眸:“现在说吧。”


    安停舟弯了眉眼,眼下的卧蚕十分灵动:“你还是跟那会一样,书没看完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不过如果我没记错得话这本《异常儿童心理学》你读研的时候就看过了吧,甚至你还能背出来,不腻?”


    “还好”


    顾连绵很自然地微笑了一下:“书读数遍,每每感受不一,总能有新的收获,你拿过来的这本书我挺喜欢的,谢谢。”


    即便处于极其劣势的处境,看似柔弱易碎的美人依旧坦然得甚至让对方有一种错觉——自己的一切都在此人的掌握之中。


    安停舟眼风往顾连绵脸上那几道小擦伤上一扫,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伤成了这样,那群蠢货是真的不太怜香惜玉。”


    “的确蠢货。”


    迎着眼前之人好似心疼无比的目光,顾连绵往后靠了靠,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不知是何种意味地笑了。


    “恕我直言,把人绑在车上在沙地上拖这么老土又麻烦的想法到底是谁提出来的,手段颇为低级,如果是我的话,如果需要逼问什么或折磨人,一把小刀就足够。”


    她不急不徐地说着,神色有些浅淡的讥讽,却从始至终无关痛痒得仿佛身上那些嶙峋可怖的伤口不存在似的。


    沙地上被车拖行了千米一声未吭,回来时整个人都成了血人。


    而那时哪怕已经动也动不了,她居然还轻轻地笑了出来,细微却明显不屑地道:“狗急跳墙,不过如此。”


    当时在场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疯子。


    顾连绵凝视着安停舟的眼睛,目光没有什么攻击性,却意外显得有些慎人。


    “还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你们,我身体不好,下手轻重得仔细把握,要是一不小心身体不争气死了,‘零’的配方可真就给我陪葬了,你们应该特别需要这个吧,毕竟江以谦这些年一步一步把你们的摇钱树都挖得也不剩下多少,要是这次再不靠制造新品翻身,你们可就真的要完了。”


    想了想,她又笑盈盈地道:“不过安停舟,这个蠢办法不会真的是你想的吧?”


    “怎么可能?”


    被她点名的人眼睛瞪得是又无辜又纯良,真得不能再真。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师妹,都是那群蠢货趁我不在急着去给我们亲爱的大老板表功,自作主张,你不要生气嘛,我已经帮你教训过他们了,达子——”


    他扬着嗓子高声喊了一句。


    下一秒杨达应声推门而入,冷着脸扔了一个木头盒子在她腿上,从被震开的两指宽的缝隙里可以明确看到——那是整整一盒的手指。


    人得手指,断口处还血淋淋地沁着鲜血。


    顾连绵挑了下眉……


    第98章 暗夜之焰五


    “你倒也不必费尽心思地绕圈子, 安停舟,你们试探也试探够了,这个十分勉强的自圆其说我也懒得拆穿, 不如我们双方都坦诚一点如何?”


    “好啊。”


    二人目光交汇,旗鼓相当。


    安停舟扬扬下巴,示意杨达把那一盒子东西拿走。


    “在此之前, 我想问师妹几个问题。”


    “请讲。”


    顾连绵抬了抬手, 十分彬彬有礼。


    “很好。”


    安停舟满意地点点头:“第一, 李明生临死前是不是将‘零’的配方交给了他的表弟闻济海。”


    “是。”


    “好, 那么第二,我们确定闻济海和你在明珠商厦见面时身上携带着那份配方,而在监控录像里, 是不是正是你从他手中抢夺的那个东西。”


    “没错。”


    顾连绵一口承认。


    李明生, 初代“零”创造者李域的儿子,全国化学最高学府本硕博毕业,于不日前研发出新一代“零”后神秘坠江身亡,其生前最后一面见的, 正是他的表弟闻济海,而闻济海其后便与顾连绵在明珠商厦发生争执, 所以那份配方, 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顾连绵手里。


    自江以谦卧底以来, 多次准确提供有效信息, 一步步端掉在以青城为中转站的整个华北平原多个贩毒大据点, 使其毒网逐渐萎缩, 逼迫幕后之人不得不寻找新出路, 在转移路线的同时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李明生所研制的新品上。


    哪知明明胜利在望, 一直被他们保护周全的李明生却莫名坠江, 连带着配方也不知所踪,最后居然落到了顾连绵的手上,他们到了不得已的境地,明明清楚这个人有多半可能还是在为警方效力也只得选择在警方手里抢下她与之合作。


    安停舟拿下眼镜,用绢布细细擦拭,细而狭长的眼含着笑睨她:“师妹这么爽快,那事情就好办了,不如我们来说说第三,东西现在在哪?”


    “不急”


    顾连绵也笑,用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原来的东西我看过后已经烧了,现在天上地下,只此一份 ,所以我之前才好心提醒你们,千万别一不小心让我死了,到时候……”


    话末她微妙地收了音,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上钩。


    她心里当然清楚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打入他们内部太过冒进,就安停舟而论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不会信她,只是因为有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她这,所以才耐着性子磨,一旦东西到手,她绝无活路。


    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智力角逐,就看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他们都是拿着各自筹码的赌徒。


    “说说你的条件吧,师妹,你既然肯这样开诚布公,肯定是有条件的,说出来,咱们好谈。”


    安停舟道。


    顾连绵笑了笑,很平静地看着他:“平心而论师兄,我现在说出来,还能有命可以活吗,更何况……”


    她顿了一下。


    “以你对我的了解,又觉得我有多少可能会背弃效忠于大陆公安,而且那边毕竟有我真的很爱的人,所以你们把我从警方手里救下,其实并无多大意义。”


    安停舟怔了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居然敢说这么直白,但是如果她确无此意,之前的一系列事又为什么要承认得那么痛快,她到底是何意图。


    要说顾连绵这么快提出条件背弃警方他肯定是不信的,就连现在也极有可能是对方为了麻痹自己的心理战术。


    可是有一点顾连绵还是想错了,比起杀了她,安停舟其实更乐意让她心甘情愿地撕下那层自诩正义的恶心的表皮,和他一起坠入黑暗污秽的深渊,一步步变成她曾经最厌弃最鄙薄的模样。


    她不是是老师承认的最得意的学生吗?他们不是自命清高视他如异类吗?他偏要毁了她,弄脏她,一点一点蚕食掉她的信仰,一寸一寸地腐化掉他那位好老师的骄傲,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到底是多么的愚不可及虚伪无知,而他才是对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等着吧,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兴奋得浑身战栗。


    安停舟感觉自己连脑浆都沸腾了起来,呼啸着各种残忍的想法盘旋而过,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神经质,一根根红血丝从眼球上爆裂而出,宛如血红的蛛丝。


    很好,老师,很好……


    您不是连所有学生与您合照的那张墙上都留了最中间的位置给她吗,您不是千方百计地让她远离我生怕我玷污了您最得意的作品吗,三年前没能挫断她的那根硬骨头,如今我就要让你在天上眼睁睁看着,我是怎么让您的这位传承者和我同流合污的,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得意之作,也不过是个跟我没什么两样的垃圾。


    “顾连绵,我迟早要毁了你给我们那位高风亮节的老师看,没错,我要让他看着……看着……”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迎着突然发疯而神色愈加可怖的安停舟,顾连绵一开始平淡地观察了他一会,似是得出了什么结论后微微摇了摇头,可当听到“老师”二字时,她的整个气场都骤然锋利了起来。


    只见她眸光淬亮如刀:“你不配提他。”


    “我不配?”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眼前这个本就精神不正常的人,安停舟一把扼住她的脖子,眼底癫狂:“你敢说我不配?”


    “呵”


    顾连绵被掐得喘不上气来,脸庞已发了紫,却依旧毫无畏惧地直视于他,眸含讥俏,一言不发。


    一秒,两秒……气息越来越微弱。


    不行,她现在还不能死。


    安停舟盯着她明亮的眼睛稍稍回了点神,这才惊觉在窒息的痛苦下,他手下的这条大动脉脉动的频率从始至终都极其平稳,也就是说濒临死亡,这个人甚至连心率都没变一下。


    她是真的从生理上,都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跟三年前那个兀自倔强逞强的小姑娘真的不一样了……


    安停舟猛然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咳咳……”


    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顾连绵扶着床头柜没抬头,只是声音轻而冷地道:“你幼时他从毒窝里救你性命,一直关怀照顾不断,后来教你所学毫无保留,他不仅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恩人,不曾对不起你半分,可你最后不但杀了他,还杀了他全家,恩将仇报,猪狗不如,你当然不配。”


    安停舟目光落在那乌黑的发上,有些微微发怔。


    恩人……恩人……


    是了,恩人。


    当年老师还未辞去警局工作去做犯罪心理学研究时,是他把自己救出来的。


    当时的安停舟躺在血与火的地狱中,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腿上传来足够把人生生疼晕过去的疼痛,拖着神志不清的杨达,他绝望又疯狂,刻毒又肆意。


    杀!死这一个还远远不够,他要杀光他们!


    克制不住的杀戮之意即将没顶……


    这时,那扇黑漆漆的门打开了,光漏了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


    安停舟一身污泥鲜血,抬眸看去——


    年轻时的老师英俊而儒雅,踏光而来,走近,蹲下看他,眸中广阔浩瀚如藏星空,音色平和低沉,他带着悲悯和仁慈,摸摸他的头发,说:“孩子,没事了,我来带你们回去。”


    他的背很温暖,很安心。


    可是后来呢……他又为什么要杀了他呢?


    是沈丛,对,是他,他跟他那个爸是一样的,他们都选择了抛弃他,是他们都对不起他,是他们活该的,他们该死。


    他不是光明磊落如神袛吗,他不是教自己向善吗,可为什么最后却也放弃了他呢?凭什么都要放弃他!


    他一路追随沈丛只是想得到他的认可,可他怎么对自己的,是一句“人品不端”的评价,还是视她顾连绵如绝世璞玉,而视他为加工废了的残次品甚至垃圾败类,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淡失望 ,他甚至把他们的合照从那张墙上取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


    “你没发现你刚才失控了吗?”


    顾连绵冷眼看着他发疯,淡声道:“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种情况多久了,是否频繁,我倒是可以为你诊断一下,不过安停舟,凭你自己的专业知识,你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安停舟愣了一下,眸中恢复了暂时的清明:“不牢挂心,我们还是来谈谈合作的事。”


    他笑了一下,一贯以来的伪装再次变得完美无暇。


    “师妹,你看你为那些愚蠢的人做过那么多,现在你出了事,他们还不是一脚把你踢开,你看看网上现在都骂你什么,他们有多恶毒,他们要抓你杀你,甚至赵安清的事明明跟你没关系也要扣在你头上,你在那边已经没有活路了,加入我们,师妹。”


    一秒,两秒,三秒……


    顾连绵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摸了摸自己被掐出淤青的脖子,笑了笑:“我是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要谈,我不跟你谈。”


    她微微前倾了一下身子,酒窝清浅:“不如,我们换个人?”


    指针声响,双方相互凝视,面带微笑,眸中藏刀。


    第99章 暗夜之焰六


    初春, 寒意料峭。


    万物生长之际,最后的猎杀之网也隐晦地埋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惊心动魄的暗流在地底翻涌,疯狂与杀戮, 暴力与血腥,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地方被压抑着最极端的怒号。


    而街上依旧有玩闹的孩童,步履蹒跚的老人, 或是恩爱或是争吵不断的夫妇, 人间依旧柴米油盐酱醋茶, 平凡温馨, 一切如往。


    他们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身边永远也不能被看见的地方,到底即将迎来怎样的一场恶战。


    肝胆, 忠义, 牺牲……


    缉毒,永远是一场没有署名的的电影,而在电影里献祭出生命的人,却再也不会在幕后复活。


    那是真真实实的死亡, 真真实实的悲壮。


    省厅技术中心最先进尖端的计算机一字排开,幽幽蓝光映照在技术员们憔悴疲惫的脸庞上, 连日来高强度的工作显然让他们中那些年龄偏大的有些吃不消, 完全是在靠眼药水和咖啡吊着。


    尽管如此, 没有一个人提出休息, 甚至工作得一个比一个不要命。


    安静, 极端的安静。


    三天前就是在这一排机子上, 他们接收到了一段只有一分十二秒的视频, 正是这短短的一分十二秒, 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包括几位大风大浪早已见惯省厅领导。


    ——没有人可以不动容。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曾经帮助过无数人的年轻姑娘,曾经或是相识或是早有耳闻的警界传奇,如今独身深渊屠龙的孤胆英雄,被绑在车上以那样快的速度在沙地上足足拖行了千米,飞扬的沙土里,却未传来半声惨叫。


    他们下意识以为这段视频没有声音,而视频中清晰的汽车引擎声,交谈声,甚至风声,告诉他们,是有的,是有声音的,只是那个遭受着剧烈痛苦的人,从头到尾,都未吭半声而已。


    血,好多血!蔓延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她的脸上、胳膊上、背上、腿上……


    皮肉被尖锐的沙石生生剐至血肉模糊,与衣裤破碎的布条和着血液黏在一起。


    最后奄奄一息蜷成鲜红的一团。


    屏幕前多少七尺男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滚烫而下。


    “哐——”


    “他妈的这帮畜牲!”


    顾连绵的下属或是旧识早已踹飞了凳子,一个个赤红着眼睛就要往外冲,也顾不上自己只是个技术人员就要冲过去拼命。


    领导们去拉,酝酿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比如什么“他们现在发这段视频给我们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什么“现在轻举妄动不但会毁了所有计划还会直接要了她的命。”再比如什么“现在我们双方都有东西制衡目前为止我们的同志不会有生命危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直到那淡淡八字一出——“狗急跳墙,不过如此。”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整个空间再度安静得落针可闻。


    隔着屏幕,血污覆盖下的那双眼睛平静而明亮,含着灼灼璀璨光华,像是一切罪恶都能在此之下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她带着略带讽意的笑,轻飘飘地扫过那些对她施虐的人,竟是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虽已到了最狼狈的境地,却依旧从容如上位者。


    这一瞬,哪怕是之前从未见过顾连绵的人在屏幕前都由衷地肃然起敬,热泪盈眶。


    在场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长期观察,为这个计划奋斗多年的人,底细确保清白无误。


    这一份计划他们日以继夜地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多少代价,他们甚至要埋伏到自己的队伍中去一一怀疑审视自己身边最亲密的战友,忍受着内心的愧疚与煎熬,或者真的发现原来一直并肩作战的兄弟、朋友居然是他们要去亲手为之带上镣铐的人,身后还有来自毒贩穷追不舍的报复与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流血、牺牲、背叛、反目……太多太多。


    他们在痛苦中纠结、犹疑、去思考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可每当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一个人虽然什么都不多说,却一直在用行动坚定地给着他们答案。


    有的人,大概就是可以被当做希望的存在。


    没有人敢把这短短的一分十二秒让方衍之看见,怕他发疯,可是尽管所有人都尽力藏着掖着,这段视频终究还是到了他的眼前。


    一分十二秒……


    方衍之生生掰断了桌角,气得浑身发抖,表情骇人得恨不得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嘴里神经质地一遍一遍念叨着“我迟早要要了他们的命。”


    谁跟他说话都听不见。


    青城市刑侦系统参与的人最为相熟的只有方衍之和肖煜两个,而肖煜又是对他这位兄弟最了解不过的,生怕他真的会怎么样。


    他心知肚明那句话根本不是刺激之下逼出来的气话,那实打实是真的。


    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但出乎意料的是,除此之外,方衍之竟然并没有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他最终还是收敛了所有情绪,沉默地走开。


    肖煜找到人的时候,那人在办公大楼的顶层上怔怔凝望着远方,已经抽掉了足足三包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眼神有种萧条到了极点的苍凉。


    落日的余晖洒在男人日渐单薄的背脊上,投下灰扑扑的孤影,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远方高楼林立,车流不息,灯光缤纷,男女老少千千万万,奔波或驻足。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肖煜,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你回去吧。”


    “衍之你……”


    肖煜欲言又止。


    方衍之依旧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她是我的爱人,也是她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爱她,却也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牺牲,和她愿意用这种牺牲去换取的东西。”


    他惨笑了一下,接着道:“虽然……在我心里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比她的平安更重要,但她作出的选择,我会用我的生命去捍卫,所以让叫你来劝我的人也放心吧,就算仅是为了她,我也绝对不会作出对她计划不利的举动,更何况,我的理由应该不止这些,不是吗?”


    “……”


    方衍之向来言出必行,从不毁诺,多少年了向来如此。


    这点肖煜是心里清楚的。


    但他看着他短短一月就形销骨立的好友一派过度的、显然不正常的平静,始终隐隐有些心慌,一句话没经大脑就问了出来——“那她万一回不来了呢?”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就想给自己一大嘴巴子,忙开口解释:“衍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替她杀了该杀的人,做完她想做的事,然后我给她陪葬。”


    毫无犹疑,脱口而出。


    “衍之!”


    肖煜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方衍之没理他,似是也不怎么在意他的解释,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错了,不应该叫陪葬的,这个应该叫作殉情。”


    “方衍之!”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劝些什么,只能拔高了音调又喊了一声。


    “你给我清醒点!”


    “我很清醒。”


    方衍之摆了摆手:“你走吧,晚上还有行动,就这一小时,让我自己待着,我想安静一会,行吗。”


    “……”


    肖煜终是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忧心忡忡地转身离开。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方衍之长呼了一口气,深深把脸埋进了自己掌心里,滚烫的泪水似能灼伤皮肤。


    如今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连绵,你计划的一环也是能预见到的吧,这种于我而言何等残忍的视频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你是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却只能按兵不动,看着却只能无能为力,我自己冷静还好,我要是发疯,你也安排了办法把我直接从这次大行动里踢出去,正好省事。


    “你真狠啊。”


    方衍之流着泪苦笑了出来:“顾连绵,你是真狠啊。”


    夕阳璨金


    ……


    “嘀嘀——嘀嘀——嘀嘀——”


    提示音尖锐地响起来,在极度的安静中几乎刺穿耳膜。


    来了!


    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坐在最前机位的技术员“刷”一下站起来,冲着旁边站着的几个领导敬了个警礼,语调有些压抑激动而导致的颤抖:“报告,接受到行动信号。”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了……


    “我宣布”


    一众领导中央的白发老者眯起了锐利如鹰的双眼,肩上两麦三星的肩章落上了青城第一缕的朝阳。


    “行动开始!”


    ……


    “呜哩呜哩呜哩——”


    武警,特警,刑侦大队,禁毒大队……


    枪械作响,作战服摩擦声沙沙,各队集结完毕,一辆一辆的警车呜鸣着驶出,在早已被交警清好的空旷马路上连成浩浩荡荡的长串,尘土飞扬。


    长空骄阳烈烈,明亮的天光撕破阴霾,满目金黄。


    打头的第一辆警车里——


    方衍之握着方向盘,上好保险的九二式别于腰间,脖子上的细绳穿过尚未来得及送出的求婚戒指,紧紧贴于心口,随着鲜活的心脏跳动沾染了人间炽烈的滚烫。


    那张英俊冷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直直凝向远方


    ——连绵,我来带你回家了。


    第100章 暗夜之焰七


    这是……在哪……


    顾连绵缓缓睁开双眼, 对少有的处于未知状态有一瞬间的茫然。


    五六人合抱的老槐树,苍翠茂盛,嫰白的花蕊繁若星子, 古旧的红砖房里,朗朗的读书声,钟声悠扬, 耀目的阳光, 鲜绿的草地, 奔跑笑闹的孩子们, 满鼻的淡淡清香。


    这是……


    已然锈迹斑斑的铁门侧方,墨黑的油漆赫然印着——青城市儿童福利院。


    她是在梦里。


    这个认知让顾连绵刚竖起的一身警惕骤然松懈了下去,但同时, 一种灵魂更深处的倦怠如潮水般涌上来, 在原地静默了许久,她还是提步,试探着往里走去。


    这个地方,有着她从十岁以后大部分的少时时光, 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是那样的熟悉, 闭眼可知。


    自亲眼目睹她的母亲和弟弟惨死后, 顾连绵的童年便未曾有过片刻欢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时候梦到这里, 其实在这也着实是少有什么可稍稍称作快乐记忆可用以回忆, 或者说, 在她未调来青城之间的几乎所有时光, 即使入梦, 也是无一不是恶魇。


    除了……


    她突然微微笑了一下, 对之后也许会出现的场景变得期待起来。


    周围很嘈杂, 她的身边围着一群孩子,异样地凝视着她,或是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着窃窃私语——


    “不要跟她玩,她是一个怪物,我上次看见她用指甲把自己划得都是血,她肯定也会这么对我们的。”


    “就是啊,离那个怪人远一点,老师都不喜欢她,她不是好孩子。”


    “你看她都不说话都不笑,好可怕啊。”


    “哎哑巴,这饼干你不要了吧,我就拿走了。”


    “那这个熊……”


    成人的灵魂蜷缩在那具十岁的身体里,清醒地注视着一切,那些埋于记忆深处的怨愤她早已选择了和解和释然,她知道那是群体效应和从众心理,她也知道那些年少不经意的恶只是幼时家庭残缺造成的心理缺陷,只是她哪怕真的宽容了当年收到过的那些对待,要说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介怀,那也是难的。


    童年在心里留下的划痕,真的深刻而难以消弥。


    顾连绵知道自己后来干了什么——


    “把手拿开。”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冷地道。


    当时那个人是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头领,似是没想到一直以来对他的欺凌不作反抗的顾连绵居然敢公然违背他的意思,为了维护自己在小团体中的权威性,那人当即红了眼就要硬抢。


    “你敢……啊——救命啊!你松开快松开!你这个疯子——”


    吃痛发狠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体上,她依旧咬着那人胳膊上的一块肉没有松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嘴角滑下了赤红的鲜血。


    已有年龄大的孩子情况不对跑去找老师,惊呼、尖叫、漫骂,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


    那人再次扬手,十几岁少年人有力的拳头就要落在她的眼睛上。


    顾连绵没有闭眼,更没有松口。


    她会瞎的吧。


    当时的她如是想到,心里十分木然,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


    只是那一击到底未碰到她一丝一毫,就被一双更为有力的手截住了。


    那是十三岁的方衍之。


    她还是男孩状态的爱人年幼时就已长得十分俊俏,鼻梁挺直,睫毛纤长,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身的正气与阳光。


    他狠狠捏着那个没砸到她脸上来得拳头,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另一只手却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哄道:“你乖,松口好不好,我带了糖给你,你看这好大一罐各种味道的,都给你,别人都没有,我专门给你的。”


    顾连绵低头看了看他包里露出一角的糖罐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他,垂了眸去,默默松了口。


    方衍之冲她露出了个灿笑,单手解了包递给她:“你等我一下。”


    下一秒,他一拳结结实实砸在那个对她动手的男孩脸上,一行鼻血横飞过去,


    “谁教你可以对女孩子动手的。”


    二人没怎么扭打那家伙就被方衍之按在地上揍,边揍边喋喋不休地为顾连绵讨公道。


    那时的顾连绵孤零零站在一旁看着他,指甲扣着糖盒的边变得发白,突然就觉得鼻子有些酸。


    她之所以会那样愤怒地反抗,是因为那个熊是方衍之曾送她的,那是自她亲人离开后,唯一肯那么用心专门送给她的东西,是让她觉得她不是被世界忽视了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允许别人抢走。


    顾连绵心里十分清楚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鬼样子,那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严重的ptsd 之中,并且伴随着时不时的过激行为,那个年代大部分公众还对心理疾病的认知归于神经病之说,所以不可能会有人带着她去合理地系统治疗。


    再加上她沉默古怪的性子,远不如其他孩子或安静乖巧或嘴甜活泼来得讨人喜欢,福利院这么多孩子要看顾,时间久了,她自然是不太被待见的那一个,当然还是有待她好的老师,只不过那里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多少精力会分给她。


    那时的她,沉默、阴郁、古怪、过激,那是她最差的样子,所以时至今日,她也不愿告诉方衍之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她。


    她希望他对自己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现在这个在他眼里完美又强大的样子,不要有分毫改变。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原也是自卑的。


    后来,福利院的院长和老师们都来了,一直带着方衍之来福利院探望孩子们的他的母亲也来了。


    衍之的母亲很漂亮,很有气质,而能教出那般品行儿子的人,同样温柔而善良。


    她第一时间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让自己的儿子为打人的行为道了歉,同时表示会赔付所有的治疗费用,却也看着她当院长的旧友说了:“加林,你我都明白一个孩子在被孤立和欺凌的环境下长大会对她的成长有多不利,这世界上的悲剧已经太多了,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尽自己所能去改变一点点。”


    “我知道的,你放心。”


    院长点了点头


    然后她轻柔地牵起了一直低头默不作声的小女孩,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淤青,说道:“这孩子也需要治疗,我带她过去。”


    她抱起了当时那个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柔声说了句“别怕。”


    也正是从那以后,虽然还是形单影只少有合群,但在院长的嘱咐之下,顾连绵在福利院的处境好歹是没有之前那么艰难了,后来因为她学习着实不是一般的好,大大小小的第一或是竞赛奖状往回拿,性格也渐渐没有那么孤僻了,喜欢她的人才渐渐多起来。


    方衍之一直在她上药时说各种笑话逗她,有学校的趣事,有听来的轶闻,却贴心地只口不提有关家人的话题。


    临走时他还对她说了句:“放心吧,没事的,等我下次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我带给你。”


    她默默摇了摇头。


    “那……看你喜欢熊,下次再带个给你。”


    “……好。”


    可是那次,他食言了,那是她在福利院最后一次见他。


    而现在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食言背后的理由——那次从福利院回去之后,他的父亲就会牺牲,而他的母亲也会走向死亡,他也和她一样,变成了一个孤儿。


    然后,两条曲线渐行渐远,天南地北,最后,再次重叠。


    她是真的很想他,很想见他。


    所以她要活着,她想活着,他们不能就那样结束,她亲口说过让他在她死了后去找别人,但她甘心吗?她当然不甘心,那话说得有多违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单是想想他会和别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宣誓生老病死不离不弃,互换戒指,一一敬酒,得到祝福,之后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共度一生,她就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承认吧,顾连绵,你到底不是圣人,你也是会嫉妒的。


    眩晕感没顶而过,喉头带着血腥味的干涩逐渐清晰,火辣辣的刺痛即将烧穿喉管,所有感官都在一一回归。


    顾连绵猛然睁眼,撑着车座一角开始剧烈干呕起来,但她撕心裂肺地捂着脖子呕了半天,到底是什么都没吐出来,反而是愈发恶心难受。


    “咳咳咳……”


    “……醒了。”


    安停舟在不疾不徐地拍着她的后背,一瓶拧开的农夫山泉递到了她的唇边:“来,师妹,喝点水。”


    视线逐渐聚焦,顾连绵这才发觉自己正处于一辆疾驰的越野车后座,手腕被上了铐吊在车顶把手上,腕边那一圈的皮肤已磨出了血痕。


    开车的是杨达,而旁边坐着的,正是她一直与之争斗数年的安停舟,说实话,她现在是真的不想看见这张脸。


    于是顾连绵看都往那边没看一眼,干脆利落地拿起那瓶水仰头几口就下去了半瓶。


    “哦?”


    安停舟抱臂笑眯眯地看她:“你倒是信得过我,不怕我下毒。”


    “想多了,只是你没必要。”


    顾连绵优雅地抹着唇角残留的水渍,语气冷淡地说道。


    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就如同他,也很了解自己一样。


    所以他们之间,必得你死我活,而他,一定会死,因为她才是会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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