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花愈发的觉得重活一遭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见便已经到了入冬的时节。
后有孕,不在宫内,而是在郊外的行宫修养。新帝如今不知为何,忽然罢了早朝,已经有好几日了,不见群臣。
一时之间世家议论四起,人心惶惶。
信王那边竟然安静得很,没有什么大动作,裴安懿也多在府里,从前结交的女官和门生不常上门,偶有几个递帖子的,裴安懿也一概不见,好像真的是与世无争了一般。
只是张沁沁倒是经常过来。
暮色浸染窗棂时,裴安懿惯常倚在王阿花膝头小憩。炭炉煨着松香,将寒*气熨成一缕轻烟,氤氲在暖阁里。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王阿花垂眸数着膝上人睫羽投下的碎影,忽觉指尖发丝微颤——那人正用玉簪梢挑弄她鬓角碎发,动作极轻。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殿下,若我真留在了东海没有回来……”她鬼使神差开口,半开玩笑道,话音未落便见簪尖顿住。
裴安懿静默如雪下枯枝,王阿花慌忙去寻补话,却听她忽然轻笑出声:“大约会如那个时候一样。”
“病一场再好,然后继续去做孤该做的事情。”
烛芯爆开一朵金花,映得她眼底碎芒闪烁,“那晚孤梦见你沉在东海潮水里,发髻散作墨色藻蔓。惊醒时枕褥尽湿,许是出了一场大汗,又着了风,染上了一场风寒。”
王阿花垂眸不语,她之前问过几个女使,那一阵子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张小姐拿着令牌封了府。
若是一场风寒,张沁沁何必拿大封府?
王阿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打算戳破那层窗户纸
喉间哽住半声咳,却被裴安懿生生咽回,“后来孤想通了,既活过来,就要好好活,总得把该攥在手里的都攥紧了。”
“争那个位置?”
裴安懿摇头,鬓边碎玉步摇撞出泠泠清响:“是去争孤该得的。上辈子孤是瞎子,任由豺狼啃嚼筋骨。这辈子……”
她偏要去争。
火炉中蹦出点点火星,风雪撞进半句未完的呓语。王阿花忽觉炭炉火光灼人。她家殿下早将棋局布入雪幕,只待一场春雷,劈开大晟的冻土。
世家大多不理解,堂堂长公主,身上流着李家和裴家的血——说是大晟最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为何非要走上争权这条路。
哪有什么为何,他们不会问信王为何要弄权,不会问世家家主为何要弄权,如今一个女子想要弄权,他们便诧异不解。
你本可以弄花作草,为何非要去争权呢?
王阿花收回思绪,与世无争……她摇了摇头,这个词放在她家殿下身上是那样的不搭,但裴安懿眼下确实没有去见任何朝廷官员,最多办了几场诗会,请全长安的才子一道吟诗作乐,避世不出……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害怕,那场要劈开冻土的春雷,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来。
想着想着,王阿花周身一紧,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能她还没有丢掉外面窗户前不知道是谁往自己的房里放了迷烟。
上一辈子是个杀手,身体能够很好的免除迷烟,但这次身体鲜少经历折腾,王阿花往被中一缩,用中衣捂住口鼻,再在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小瞧的匕首。
大约半刻钟的时间,迷烟渐熄,周围毫无动静,似乎下迷药的人只是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王阿花一歪脑袋,探出被子。
夜风卷着窗纱送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千军过境的铠甲摩擦声,又似春雨前燕群振翅的窸窣。她贴墙摸到门闩时,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声音很小,是一大队人马出动的声音,有序不紊。
王阿花穿着夜行衣,悄悄摸出了门,玄色夜行衣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眉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此刻长公主府甲胄的铿锵声正从巷口逼近玄武门。
她侧身闪入廊柱阴影,府兵校尉腰间佩牌映出“裴”字纹样。王阿花舔了舔后槽牙,长公主府的府兵……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就在今日。
玄武门城砖沁出的血腥气比预料中更浓。戍卫军阵列前,信王的鎏金铠甲被火把照得流光溢彩。
夜色如墨,玄武门前的石阶浸在冷月余晖中玄武门石阶上霜雾未散,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如豆。王阿花蜷在檐角飞兽脊背的阴影里,铁甲寒意渗进骨髓。远处传来铁靴踏地声,信王府的玄甲兵列阵如林,长枪矛尖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芒。
城墙之下两拨人正面相对,正是长公主的一队府兵,抵在玄武门前,沈蝶从众人中走出,寸步不让。
“殿下可知擅闯宫禁之罪?”腰间银鱼符随话音铮然轻响。沈蝶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后府兵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
“父皇病重已闭朝多日,今夜衣带诏秘传于本王。”
皇帝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王阿花蜷在檐角暗影里,指尖扣住瓦片缝隙
“既是如此,信王可有衣带诏?”
“衣带诏此等重物,请谅本王不能示人。”
“那就恕在下不能给殿下过这个城门。”
信王麾下铁骑已逼近门廊,马蹄碾碎雪碴的声响令人齿寒。沈蝶所领的府兵列成锋阵,长枪缨穗在风中绞成血色的结。王阿花嗅到空气中浮动的铁腥味,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两对人马对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寒光凛凛的银箭从城楼上射出,划破夜幕。
城楼上的女子穿着浅绯色官服从城楼之上走出,火光盈盈,映在她的脸上。
大晟向来是文官调兵武官练兵,玄武门今夜值守的官王阿花隐隐有些印象,之前去接裴安懿的时候,在宫门口遥遥见过一面,似乎是……叫做任游,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孩。
望着甲胄寒光凛凛,王阿花捏了一把汗,心中嘀咕,到底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官,没见过血,能镇得住这样的场面吗?
“信王殿下,要是再往前一步,就按照谋逆罪处。”
“父皇病笃,衣带诏昨夜密传本王。信王语调沉沉,盔缨上的赤玉坠子随他抬手而晃,映得周遭人脸忽青忽白,“任大人若阻忠臣勤王,莫非与乱党同谋?”
“若真为君侧之清,便请殿下退至三里亭侯旨——届时若见诏书,玄武门自当洞开。”
火光风声呼呼,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信王殿下执意踏过这道槛,便是将自身置于谋逆之刃下。”她嗓音清冽如淬冰,掌心却暗自攥紧了城墙斑驳的砖隙
王阿花窥见信王眸中那簇阴火倏然暗了暗。
本应是千钧一发之际,王阿花匿在房檐上忽然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她不知道李皇后怀孕的具体月份,但信王如今想要入宫,怕是李皇后那边是要生了,如此才连名正言顺都顾不及了,急着入宫逼新帝退位。若是今夜里拿到退位诏书,那么不管李皇后那边诞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都不重要了。
如果说裴安懿想要逼反信王,这一步已经成功了。
但……王阿花探出头去,仔细扫视了一圈。
长公主府上养着的府兵应当是尽数出动,府里怕是只留下了自保的死士守着。
不对,那她家殿下呢!
王阿花心头一紧,借着火光尽数扫视了过去,她家殿下确实不在这里!
那在何处?
王阿花的左眼抽了抽,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忽的火光撕开夜幕,火药爆炸的的方向正是皇后郊外的行宫。
王阿花手心生出丝丝薄汗,心中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只怕她家殿下兵行险招,不光是要逼着信王反,还想借力东风,一步到位。
疯了。王阿花心中低于了一句,接着周身运气,像只小燕一样飞身向行宫中走去。只愿还来得及。
城楼下依然僵持如死局,唯有更漏声自宫墙深处传来,滴答,滴答,似在数着谁的命格。
第72章 炘舒
裴安懿也是忽然得到的消息。
入夜,李皇后身边的贴生宫女忽然给她送了一张百子千孙图来正是那日李皇后绣坏的那张。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宫女摸不着头脑,裴安懿却是心知肚明。
李皇后身边怕是没有心腹能信任,因而想告知她也无从说起。
“你得救救她。”那日,李皇后指着肚中的孩子,哭诉道。
裴安懿想了想,收下了那帕子,不动声色的将人扣了下来,再悄悄通过内应,将消息散给了信王。
若是信王不让她失望,那今日便会有所动作。
至于她自己……裴安懿穿着便服,带上止血补气的药,低调出城,去了行宫。
偌大的宫殿外,守门的女使道说,皇后今日吃了午饭便早早歇下了。
裴安懿颔首,不动声色道:“许是姊姊闷了,唤孤来说说话。”
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李皇后支开了所有女使,裴安懿快步走去,上首的小榻子上空空荡荡。裴安懿扫过偌大的寝宫,忽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绣金履尖碾过底下的玉砖,她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
皱着眉头,急急走了两步,裴安懿腰间的玉环清脆作响,终于在屋子后门的角屋里,看到了满身是血的李青。
手边还放着一盆热水,一碗红糖鸡蛋。
“你……”裴安懿不嫌血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斗篷下摆扫翻了铜盆,暗红血水泼在青砖上蜿蜒如蛇。襁褓中传来微弱猫儿似的哭声,她这才看清那是个浑身青紫的早产婴孩。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急叱,指尖触到婴儿冰凉的小手,“未足月的孩子,连太医都不传就敢——”急斥道。
“等不得”李皇后涣散的目光突然迸出星火,攥住裴安懿衣袖的指节泛出青白,“他们既要我母女性命,我偏要……留下这个孩子……”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嘈杂声,隐约听得“信王”、“兵甲”等词。“救……我信你,救救她……救……救她”说着便把怀里一颗血淋淋的小婴儿送了上来。
“不这样,等到足月……我哪里还能见你?”李皇后满脸汗水发丝贴在脸上,国母的样子荡然无存——或许她本就不该走上那个位置。
“东边的观音阁里有一处通往宫外的密道。”
这处密道是先帝还在时专门修建的,知之者甚少,她如今自己是出不去了,可至少……
裴安懿觉得,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她在宫里这么久见到最蠢的人,连三岁小孩都比她聪明……唯一的那一点聪明劲,全用在了这上面。
鬼使神差也好,恻隐之心也好,裴安懿当机立断解下斗篷,将婴儿贴身裹在怀中。冰蚕丝面料沁着龙脑香,恰到好处掩住血腥气。李皇后死死捂住女婴的嘴,不让她发出啼哭声。
肚子没了,横竖产子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裴安懿将染了血的帕子塞回李皇后的手心,低声说了句:“装难产。”
接着便向外疾呼:“来人——”
话音未落,西北角骤然腾起火光。浓烟裹挟着松油气味窜入殿内,顷刻间喊杀声与兵戈声混作一团。裴安懿抱着婴儿退至暗处,忽见雕花窗棂外闪过道熟悉身影。
“阿花!”她压低嗓子唤道。
黑影应声翻窗而入,腰间别着柄玄铁短刀。
“火油泼在西边角楼里,侍卫都被引去救火了。”
火是王阿花放的,一路上看到信王源源不断赶来的府兵,王阿花心中就料到李皇后应当是要生了。
外头新帝的亲卫和信王的府兵打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屋檐上狸猫般掠过的身影。
行宫弯弯曲曲,王阿花在各屋顶上疾走。她一次也没有踏足过内宫,要一间一间的找人实在是浪费时间。没有片刻犹豫,王阿花咬开身上的磷粉囊,琥珀色的粉末顺着琉璃瓦的缝隙簌簌落入殿内。
工匠为了彰显天家气派,连角房都用的是极好的红楠木做的房梁。
“对不住咯。”王阿花在心底暗道一声,确定底下没人后,她摸出火折子轻吹。
火星坠入磷粉的一瞬间,整座角房轰然升起蓝色焰柱,大火弥漫,漫天烟尘叫人睁不开眼睛。
这火起得蹊跷,但宫人们有的高呼走水,奋力施救,有的四散逃命,惶惶不安。
王阿花趁乱混入奔逃的宫人之间,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李皇后的寝宫。
形势不等人,裴安懿转身欲走时,忽听得李皇后微弱的声音:“名字”
裴安懿脚步微顿,望着窗外冲天火光,只见得身后染血的指尖突然攥住襁褓一角,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火光明灭间,裴安懿看清她眼角蜿蜒的水痕。
“让我再”皇后破碎的尾音湮灭在婴儿骤然响起的啼哭里,她慌忙用掌心捂住孩子口鼻,却对上了女儿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喉间溢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窗外漫天火光,李皇后嘴唇微动,在裴安懿的手心画了画。
是炘舒两个字。
裴安懿颔首,轻声道:“炘舒,是个好名字。”
王阿花有些焦灼地叩了叩窗,留给这对刚见面的母女做道别的时间,不多了。
锦被下突然伸出一截藕臂,婴儿无意识地攥住皇后散落的青丝。裴安懿闭了闭眼,用藏在玉镯子里的软刃割断那缕纠缠的发丝。发梢被小婴儿紧紧攥在了手里塞进襁褓时,她望见皇后带着笑意的眸子——眸中的光亮点点,像是在太液池畔放走的河灯,明明灭灭便要沉入永夜。
王阿花给裴安懿罩上严实的面纱,一手将婴孩二人穿行在浓烟弥漫的回廊间,王阿花在前头引路,不时用短刀挑开燃烧的帷幔。行至观音阁前,忽闻身后传来厉喝:“拦住她们!”
浓烟中突然刺出三柄钩镰枪,王阿花旋身将裴安懿推至廊柱后。玄铁短刀与枪头相撞迸出火星,她借着反震力道跃上横梁,却见八个玄甲影卫正从庑殿顶包抄而来。短刀劈断悬铃金线,十二只鎏金铃铛暴雨般砸向追兵。
王阿花突然解下腰间革囊,将满袋马厩顺来的草料撒向身后。干苜蓿混着磷粉遇见火星,霎时在狭窄烟道内爆出火墙。追兵的惨叫中,她扯着裴安懿跃出排烟口,却正对上前方拐角处的弓弩手。
“小心袖箭!”王阿花鱼跃而起,玄铁刀劈开箭矢的瞬间,自己的左肩被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裴安懿反手拔下金步摇掷向追兵,趁对方闪避时推开暗门。密道阴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她最后回望一眼火海中的行宫。
“快走!”王阿花推着她钻进密道,玄铁刀在石壁上擦出火星,“信王的人要封山了。”
暗河潺潺水声里,婴儿突然发出微弱的啼哭。裴安懿将襁褓又裹紧些,冰蚕丝斗篷掠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在黑暗中泛起月华般的微光。
第73章 密道
暗河在幽深的岩壁间呜咽奔流,水汽裹挟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黏在人鼻腔里。王阿花整个人斜倚在湿冷的石壁上,左臂被撕开的衣料下,暗红正顺着指缝汩汩涌出。她咬紧后槽牙将布条又勒紧半寸,勉强止住了血。
许是因为湿漉漉的腥味儿味道实在难闻,婴儿的啼哭突然刺破死寂。在密闭的甬道里,这声音裹着水汽来回冲撞,震得人耳膜发疼。
裴安懿僵立在五步开外,金丝牡丹纹的宫装早被血污浸透,头上的金钗在混乱中不知道掉到了何处,散乱青丝垂落在怀中襁褓上。那团温软在她臂弯里挣动着。
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还是王阿花叹了一口气,服软似的开口道:“这孩子……哭得真响,真有劲儿。”冷汗顺着眉骨滑进眼尾刀疤。她盯着裴安懿发白的指节,“若是我没来”
“要是你不来,就不会受伤。”裴安懿望着她左臂处的殷红道。
这一口气没叹完,王阿花闻言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岂有此理!面前的人简直是一块朽木,一块浑然天成刀枪不入的朽木。
“若是我不来,你今日都不一定能从行宫里出来!”王阿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舍不得说些什么重话,只得鼓着一张嘴。
“我同你说过什么?殿下莫不是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以后是要和你在一处的,在一处是什么什么意思?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就是生同住死同穴。”
“你我身份有别,我是不稀罕死后入什么皇家陵墓,但我们两个活着在一处,你便要事事知会我一声。”
“今日之事凶险,我虽知道你必有后手,但难保有个万一,万一你涉险回不来了呢,你可有想过我的处境?”
王阿花气得双手微微有点发抖。一连串的诘问似是在打火枪一般蹭蹭蹭窜了出来。一连串问下来就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止住了哭声,好奇地探出脑袋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瞅去。
裴安懿望着面前的气鼓鼓“小河豚”,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作何言语才好,看她那架势,自己似乎是犯上了顶顶难恕的罪行,但……但此事凶险,自己分明只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见面前人不作言语,王阿花更加气了,走上前去青砖甬道里浮动着潮湿的霉味,火折子幽蓝的光晕掠过石壁,忽明忽暗地映出几具森然白骨。王阿花靴尖踢到个锈蚀的铁凿,叮当声响惊得她后颈发麻——那具蜷缩在墙根的骸骨指骨间还攥着半卷帛书,经年累月的血迹在泛黄绢帛上晕成黑褐色。
最近那具骸骨颈间勒着的铜链,链条尽头的铁牌刻着“丙戌年营造司”字样。
“这些是先帝还在时修陵的工匠?”
裴安懿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王阿花讥笑一声,“所以天家贵胄,生来就踩着白骨往上走?”她故意用染血的刀尖挑起骸骨衣襟,零落的金丝银线在尘埃中闪烁,“就像现在,想要拿这个无辜婴儿的命去争那个位置?”
王阿花不知道胸中莫名的情绪从何而起,她知道,走到这一步,她的殿下完全可以去争,一个人的欲望和野心不需要有什么理由,但她……但她就是对现在这样觉得莫名心烦。
她讨厌这种权术博弈,讨厌视人命为草芥。
她前世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而死,有多少人同她一样为这些东西死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也是会喘气的白骨么?”
裴安懿的睫毛在火光里抖了抖,襁褓绸缎被她攥出蛛网般的褶皱。那些白骨脚踝上生锈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当声裹着婴啼在甬道里层层回荡。
“孤见过先帝活埋匠人时的血泉,”她突然开口,“那时孤还小,那些血能漫过孤的靴底。”
王阿花听见裴安懿极轻的叹息:“孤总想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孤真的很害怕,会想前一世那样,你也变成这种肮脏博弈下的一副白骨而铺路——”清冽的声音中传来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戛然而止。甬道深处传来铠甲碰撞的闷响,火把的光晕在转角石壁上投出扭曲暗影。裴安懿猛地将襁褓往怀中收紧。
王阿花缓缓撑起身子,染血的刀刃在黑暗中泛起一线殷红。她朝裴安懿做了个口型。
裴安懿凤眉微蹙,摇摇头。
她安排的人在行宫外头,此时应当在密道之外。
两人缓步朝前走去,只见出口光亮处,逆着光站着一个人影。
“太妃?”王阿花惊讶出声。
面前站着的,竟是蒋老太妃。
还不等王阿花说出别的话来,前面的人忽然发难。
乌木拐杖破空时带起沉闷风声,王阿花侧身避让的刹那,杖尾竟在石壁上凿出浅坑。飞溅的青砖碎屑擦过她脸颊,露出殷红。
蒋老太妃不愧是将门之女,当年带过兵跨马执刀上阵杀敌过的人,可当得上是宝刀未老,若是王阿花没受伤,或可试试过上几招,可如今她左手使不上劲儿,又带着一人一婴孩……
铛!
手中的短刀横架住泰山压顶的劈砍,王阿花单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蒋老太妃白眉倒竖,拐杖突然变劈为戳,杖头寿星公的笑脸正对咽喉而来。王阿花旋身滚地,听得身后石壁“咚”的闷响,杖头偏了三寸,堪堪避过她。
对方并不想取她性命。
两三招过下来,蒋老太妃眼中竟闪过赞许,道:“果然,之前看你身段便想试试你了,果然没有看走眼,老身许久没看到这么好的苗子了。”
王阿花闻言身形一滞。她也是听着蒋老太妃的威名长大的——多少习武之人仰慕蒋老太妃,想要见其一面,如今她非但见了,还有机会同其过招,还得到了其赞誉!
虽然在当下不太合时宜,但说实话,她心中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那时不可能的。
她出息了,她可太有出息了!
裴安懿上前一步,泠泠开口道:“孤听闻蒋老太妃不问世事已久,今日倒是稀得一见。”
这密道当是先帝还在时所修,不知其中具体事由,不过蒋老太妃毕竟是先帝的妃子,知道也算合理。只是蒋家人丁凋敝这几年这个太妃几乎是不问世事,没道理眼下这个紧要关头掺和进来。
“你们这些孩子舞刀弄枪的老身没什么兴致。”蒋老太妃手中的木拐杖“噔噔”作响,中气十足地问道,“那个娃娃,你打算如何?”
未等裴安懿回答,蒋老太妃自问自答道:
“你既费劲心思地将这婴孩带了出来,相比是不会杀了他。莫非是……想除掉信王,学那吕雉,垂帘听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