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花摸了摸怀中的信封。
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她心中有了一些希冀,这封信里装着的许是什么重要物什。
王阿花抿了抿嘴,将信小心地打开。
哒叭。
一个银白之物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是个银元宝。
王阿花神色一滞。
王阿花将信打开,里面言简意赅道,
“休沐假三日,下个月俸禄提前发放,勿要入宫。”
这是给了她钱,叫她自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
王阿花笑容顿消,觉得一股往头上蹿,气得她手抖。
前些阵子还一口一个心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些天就已经想着法儿将她支开来。
这女人,实在是,善变至极。
她将装着元宝的信封揉成一团,向墙壁掷去以泄气,几息之间平复了心绪,又将手中的信笺妥帖地放在箱子里。
饶是如此生气,她也舍不得将手中有着裴安懿墨迹的纸笺弄皱半分。
王阿花起身向着宫里奔去。
她气得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自己要亲自当面问问她的殿下,这是何意?
……
裴安懿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周全。
这事险要,自己自然舍不得叫她来冒险。
这一世自己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自然是要将她护得好好的。
于是裴安懿没将这计划告诉王阿花。
又考虑到待东窗事发之后,王阿花兴许会潜入宫来寻她,于是她便提前写好了那封信。
还自认为十分贴心地放了不少的银子来让她度过一个宽裕的休沐假。
没承想……
望着面前人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裴安懿心中一滞,思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
“我于殿下,到底算什么?”
裴安懿抿了抿嘴,她虽不喜和人打交道,但基本的直觉告诉她,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她的这位贴身小侍卫,现在很生气。
所以这个问题,她得好好回答。
但裴安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吗?你算我上辈子一见倾心的人,所以这辈子我特地走了一趟先下手为强把你拐来了身边……她觉得自己若是如实说,对方可能会觉得自己在信口胡诌,从而更生气。
两人一时峙在了那里,相顾无言。
夜风习习,率先吹灭了王阿花的火气。
逐渐冷静下来,王阿花也失去了方才的莽撞劲儿。
自己这辈子本想安安稳稳地过,远离权力斗争,现在居然在宵禁之后潜入宫里,就为了讨要个莫须有的说法。
王阿花觉得自己约莫是疯了。
她是臣,她家殿下是君,自古哪里有臣子向君王讨要说法的道理。
且不说今日她家殿下不信任她,就是明日她家殿下一杯毒酒赐死了她,她也没有拿着毒酒打上门去讨说法的道理。
想至此处,王阿花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股无名的烦躁像一只大手一样狠辣地揉拧着她的心脏。
她与她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君臣关系。
那个吻,叫她有点
得意忘形了。
王阿花的手指绻了绻衣角,率先走上前去,将自己刚刚掷出去的银元宝又拾了起来。
用衣袖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揣入怀中,闷声行礼道:“多谢殿下。”
裴安懿虽不善交往,但在宫中长大,自是会揣度人心的,过了这半晌她也回过味儿来。
虽不知面前的人为何气恼,但这一问,实实在在说明了对方在意着她在自己心中的看法。
四舍五入一下。
那就是对方在意着她。
想明白这一层,裴安懿颤了颤手,尽量平复着心绪,试探道:“你想知道你于孤算什么,那孤在你这里又算什么?”
算什么?王阿花自嘲一笑,这些日子她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些,险些忘了,面前的人儿哪怕是近在咫尺,也如同那天边的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王阿花低下头去,不敢看面前人的脸,低头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闻言,裴安懿身形一晃,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她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还以为——
她早该知道如此的,今夜,是她贪心了。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莫要叫宫中的人发现了。”她低低咳嗽了几声,掩着心中的苦闷,冷冷道。
听闻咳嗽声,王阿花抬起头来。
明明离得如此近,近得都能闻到她的殿下身上的幽兰香,但她却没办法触碰她。
王阿花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想叫自己不要沉溺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喏。”王阿花应声,打算离开。
起身刚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些臣子不该多问的话。
“公主的脖颈,可有上药?”
心若越界,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布着红色的抓痕,叫王阿花觉得十分的刺眼。
裴安懿闻言身形一滞,随即摸了摸脖子,道:“无妨,没什么大碍。”
“殿下,”王阿花抬头望着月色,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为何总是喜欢干这种以身入局的事情呢?”
上一次的带病冒雨请旨,这一次又是如此。
面前的人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若是万一——”
“不会有万一,”裴安懿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她背过身去,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的方向,“一万步就是一万步,只要每一步都计算好,那便都是一万对一万,不会有万一。”
“万一,是不自信者的怯懦。”
“但成大事者,不能怯懦。”
好生英姿。
王阿花轻轻叹了一口气,每每这时,她便会愈发感觉到月的遥不可及。
王阿花从怀中拿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玉镯子。
这镯子是她白日里加急做的。
她将镯子上的暗扣轻轻一按,利刃出鞘,吹毛短发。
一向见多了稀奇物件的裴安懿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接了过来在手中把玩。
“赠予殿下。”
“送给孤?”
王阿花点了点头,道:“我见殿下手头缺一个贴身的防身物件,这镯子避人耳目,方便得很,就是这玉的成色不太好,还望殿下不嫌弃。”
裴安懿拿出帕子,将镯子顺着帕子戴在了手腕上,再将手腕举过头顶,对准月华,月光透过镯子,发出盈盈幽光。
王阿花觉得,书中那些文人所写的皓洁玉臂,大抵便是如此。
“殿下,”
“嗯?”裴安懿扭头,月华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似月宫仙子一般。
“唤孤作何?”
“没什么。”
王阿花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
皓月当空。
第一次,王阿花有了离开的打算。
她从前只觉得话本子里那些情情爱爱矫情得很,今日放在她自己身上,她才知晓眼前所见,无法自白心迹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她要行礼,要听从差遣。
等那个人用她用得不顺手了,她便会被扔掉。
每每想到此,她便会觉得心有不甘。
情爱在心中如毒草一般疯长,滋养着她的贪心,她已然接受不了随时可被丢弃的命运了。
那个人是她的君,她却已经不想再做那个人的臣了。
自己的心已经越界了,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走罢走罢,余生漫长,王阿花相信一切求不得的情感都能在时间中消弥。
只是离开容易,离开之后再也不被找到却不大容易。
长公主府那样多的人手,若要来寻她,她即便不被找到,余生也会东躲西藏。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除非……叫长公主府的人再也不会来寻她。
王阿花轻扣着桌沿,心里有了模模糊糊地一点方向。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死遁”。
没有人会不厌其烦地追寻一个死人的踪影。
*
且说私通风波,众人闹了几天,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见迟迟没有责罚下来,众人也便回过了味儿来。
信王在第三日的时候进奏,为自己的姑姑求情。言辞恳切,细细数道了近来的裴安懿的所做所行,歌功颂德了一番。
以欧阳洛为首的老学究却不但算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跳出来与信王对辩,两拨人差点就打了起来。
今日的早朝“热闹”极了,热闹得叫新帝头疼。
李怀远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不作表态。
最后两拨人倒是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长公主言行失德,绝不能和亲。
若是这等名声的女子送去和亲,多少是失了脸面的。
刚入官场的小年轻可能看不明白,但李怀远这等老狐狸已然回过味来。这丫头是在搞釜底抽薪这一套呢。
摆明了,不想去和亲,
裴安懿坐于雅亭中,探子来报,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太了解男人了,一个男人是绝不允许另一个男人染指自己的女人的,这被视为对他男子气概的一场侮辱。
哪怕她是长公主,她也先被视作是女人。
女人先挑选男人是失德的。
如今被冠上“失德”帽子的她,不光和不了亲,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想和她议亲。
正和她意。
信王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留了下来。不过该做的场面活还是要有的,裴安懿被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
本来以她的性子,上辈子从没吃过钱的亏,如今这一世,她要从头培养势力,建立暗网,还要上下打点……白花花的银子入流水一般就这么花出去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俸禄这么没了,要花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解禁出宫,裴安懿没有回府,先奔着长安西隅的一处宅子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