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晚冬十六月, 天气回暖,河面冰雪逐渐消融,深夜里偶尔能听到冰层塌落的“咔咔”声, 河中心的冰层化开,已经见了流水, 偶尔还能看到跃出水面呼吸的鱼。
寒风不再干冷凛冽,带上了湿润的泥土气息, 冰雪下的土层生机涌动,蓄势待发。
河东岸彩旗飘飘, 误, 是新染的布匹。
河东岸沿河的大道上架起一排三、四米高的巨大晾衣架, 晾晒着新染的窝窝绒布。远远看去,粉红翠绿, 姹紫嫣红, 十分漂亮。
冬季温度低,染色的药液会冻成冰坨, 没法染布, 织成的布匹都存在仓库里, 这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少祭司桑繁也开始安排人手染布了。
石拱桥上三五成群,陆续有人过来帮忙。
这个时节,去年收获的窝窝绒已经消耗完了, 大家织完了布, 农耕尚未开始, 正好过来帮忙染布。
部落去年没来得及建染坊,少祭司便腾了一个小仓库当作染坊。
“以前在原来部落的时候,染布都是用木桶, 木桶就那么大点儿,用起来那个别扭啊。”少祭司桑繁回想以前,感慨着,摸了摸身边的大陶缸,笑道,“哪能想到有一天,竟然奢侈到用陶缸来染布呢。”
红羊祭司撸着花白的胡子,“是啊。现在的日子,一年前,真是想都不敢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遇上了迁徙的原黎山部落,遇上了风浅和玄。试想,如果当初没有举族跟着原黎山部落迁徙过来,这个冬天,他们要怎么熬。
“哎呀,风浅,你也过来啦。”面朝院门口的少祭司桑繁先看到进来的风浅。
“嗯。”风浅点头,“在上山就看到你们这边彩旗飘飘的,各种颜色的漂亮布匹沿着河岸挂了一路,过来凑个热闹。”
部落里用织布机织的布都是简单的白布一块,没有任何花纹,蚕桑部落这边兽人用兽形织的布花样多一些,但也都是暗纹,染色的时候都是将整块布放进染缸里搓洗上色,染出的布颜色还是单一的,没有花纹。风浅想试试蜡染。这可能是他和玄临走之前,送给部落族人的最后一份礼物。
“咱们现在染布,有没有办法染出一些花纹?”风浅跟少祭司桑繁确认。
少祭司桑繁愣了愣,“织布的时候不是留了花纹吗?”
风浅笑着摇头,“不是那种暗纹。”
“暗纹?”少祭司桑繁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织布时留出的纹路并不显眼,需要走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这种花纹美在庄重、低调、典雅。”风浅说,“我说的花纹是染色时染出来的,颜色不同,远远就能看到,这种花纹十分显眼。”
“真有办法?!”少祭司激动道,他以前也想过风浅说的这种花纹,但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染。他试过用泥巴糊住花纹,再把糊了泥巴的布放染料里,可还没搓洗呢,泥巴就融水里了。
风浅笑呵呵的,“您瞧好吧,肯定能成。”
“斑,过来。”风浅招呼跟在后面的斑。斑的手十分巧,雕木头雕玉石抬手就来,不用打草稿。
斑手里抱着一陶罐糖包树树蜡,树蜡加热融化,直接用毛笔蘸树蜡当墨水在白布上涂画。
看到这,少祭司便知道风浅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和他以前的思路很像,但风浅找到了更适合的材料。
树蜡晾干之后把白布放进染缸浸洗上色。
风浅选了深蓝色的染缸,这个颜色做蜡染比较经典,大概率不会翻车。
染布要经过多次浸染、晾晒,几天后,试验的白布成功上色,很漂亮的蓝色。
一般的染色到这步就完成了,蜡染还多了一步脱蜡。
风浅让人把晾干的布放到热水里煮,并加了两勺盐。盐是为了固色,热水煮是为了让蜡融化。
煮过的布挂到架子上,赫然一幅花豹戏蝶图。
深蓝的底色,雪白的图案,惟妙惟肖,风一吹,花豹和蝴蝶好像动了起来,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用蜡做画太难了,不然,我也想给自己染一块这样的布。”有亚兽人惋惜。
风浅笑道,“你可以找人用薄木板刻一个缠枝的花草的模子,或者小动物的图案,用毛笔把树蜡涂到模子里就行了。模子不用太大,这种小碎花布很适合做衣服。而且,模子还可以反复使用。”
亚兽人的眼睛亮了。
风浅继续说,“再不行,还有更简单的,连模子都不用找人刻,就直接用木条比着,在白布上画宽窄相同的条形,横向画一遍,纵向再来一遍,条形相交就成了格子。”格子,经典中的经典,永远不会出错。
“啊!我现在就要试!”亚兽人高兴地尖叫,转头问少祭司,“桑繁少祭司,染液,可以让我们私下用吗。”
冬祭日的时候红羊祭司给大家发过窝窝布,他们自己有布,但是没有染液。
“你们愿意学习染布,我是相当高兴的。染液尽管用,想要别的颜色也可以和我说,我教你们调。年轻人主意多,一人一个点子,或许还能调出新的颜色。”少祭司桑繁高兴道。
刚加入新部落的时候他还会有些私心,想留点儿给自己族人傍身的本事,以便族人能在新部落站稳脚跟,但经过半年的相处,哪还分什么新部落旧部落,大家都是一家人。
“太好了!”
“我这就回家拿布!”
“不知道肥皂坊那边还有没有多余的树蜡,先借用一点儿,明天让我家兽人上山砍了树蜡还上。”
“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去!”
风浅又去了染坊几次,帮着大家出主意染各种碎花布和格子布,这一日,过了石拱桥,从河东岸回河西岸,刚一下桥就被一个今年新结契的年轻亚兽人拽住。亚兽人是从换盐集市上来的,性格活泼,十分讨喜。
“风浅哥,风浅哥,可堵到你了,别只帮他们染布呀,快过来帮我们看看。”亚兽人拉着风浅往客栈去,解释道,“趁着这几天闲着没事做,我们跟晴姐申请了一间客房做工作室。”
“工作室?”乍然听到这么个“现代”的词,风浅十分诧异。
“嗯。我们想了好几天才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亚兽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风浅,等着风浅夸奖。
“祭司不是发了窝窝绒布吗,这几天没事,我们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就在一起研究怎么做漂亮衣服。大家平时参加集体劳动或者去工坊上工不是叫‘工作’吗,我们做衣服也是劳动啊,大家一起做衣服的屋子就叫‘工作室’啦。这名字是不是很棒。”亚兽人笑着解释。
风浅笑道,“是很贴切!想出这名字的人一定是天才。”从原始社会蹦出“工作室”这么个词,这跨度,绝对不是碳基生物能干出来的。
“到了,就是这间。”亚兽人开门。
门是虚掩着的,五、六米之外风浅就听到屋里的说笑声了。但他没想到屋里的场景能这么刺激!
正对着门的窗边的大桌子前,一个亚兽人正帮着另一个亚兽人穿胸罩!
风浅瞪大了眼睛,又看了眼这两个亚兽人,很确定这两个都是男性亚兽人!他自己就是亚兽人,崽儿都生了,他确定男性亚兽人没有胸!至少外表上,和蓝星正常男性是一样一样的!
风浅好像被雷劈了,就地石化。
他错了,“工作室”算什么,造一个很现代的词儿算什么,刚摆脱树叶、兽皮就做出胸罩,还是男用的,这才是天才!他怀疑,这屋子里的人才是穿越过来的吧。
亚兽人很热情地把风浅拉了过去,“风浅哥,你快看,这个小衣真的很好用,是苹最先做出来的,穿在里边真的好舒服。”
听到“苹”,风浅顿了下,总算回了神儿,再细看,站在桌子前帮人穿衣服的可不就是在洇水部落遇到的苹吗。都怪“小衣”太刺激,太有冲击性,他一进门,所有注意力都在小衣上,只看到是两个男性亚兽人在试穿小衣,甚至没精力分辨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苹比刚进部落时黑了不少,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一身的气质沉淀下来,眉眼间的妩媚风流就成了加分项,好像换了个人。
他们部落没有勾心斗角的时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不是种地就是上工坊,不管是兽人还是亚兽人,大家都靠自己的双手挣贡献点。当环境里没有腐坏的菌种和培养液,想要变烂也很难。
屋子里有一半是原蚕桑部落和从换盐集市上来的亚兽人,并不知道风浅和苹之间的“过节”,两人互相看了眼,不约而同移开视线,再对视的时候,之前的一切,好像都释然了。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犯蠢犯傻的时候。
苹很有深意地看了眼风浅,他很感激风浅,感激风浅创造出了一个让亚兽人也能靠自己的双手、独立生活下去的新部落。当不需要依附兽人而活下去,傻子才会费尽心思去抢夺兽人的“垂爱”,有那个心思,不如去挣贡献点实在。
“风浅哥,你快试试这个小衣,我跟你说啊,真的很管用。”拉风浅过来的亚兽人神秘兮兮地趴在风浅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听的风浅耳朵忽然就像烧着了火,忽一下,耳朵、脖子红了个彻底。
亚兽人拍着胸脯表示,“这里塞了一层窝窝绒,软软的,可舒服了。”
风浅赶忙摇头,抵死不从,“不用不用。”匆忙转移话题,“这个小衣,或许可以推荐给女性兽人和亚兽人使用。”这东西有支撑作用,对女性兽人、亚兽人更有帮助。
“不是要研究新鲜款式的衣服吗,我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样式的。”风浅完全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这个时候还没有扣子、拉链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兽皮衣还是布衣,都采用绳子系带的形式,衣服的样式有些像蓝星古时的袍子。这种衣服很费布料,部落里的窝窝绒布要与外部落交换灵玉,并不算宽裕。兽人大陆的风气很开放,没必要捂得严严实实。短袖短裤,衬衫,过膝的小裙子,上!
工作室的亚兽人们几个人一组,不到半天就缝出了样品,节省布料又轻便凉爽的短袖短裤很适合夏季穿,笔挺利落的衬衫适合春秋两季,至于打着褶的、轻飘飘的小裙子!亚兽人们好像看到鲜肉的狼,迫不及待地往身上套。
不是,风浅捂脸,怪他事先没说清楚,小裙子是给部落里女孩子们准备的!
“这个好漂亮啊。”一个穿着小裙子的年轻男性亚兽人在风浅面前转了一个圈,展示给风浅看。
风浅笑道,“很合适哈。”心里忍不住吐槽,要不要再加个泡泡袖啊。
一直到傍晚,大食堂快开饭的时候,风浅才得以从工作室脱身。
“风浅哥,不一起去食堂吃饭吗。工作室里有夜明珠,吃完饭,咱们还可以聊一会儿啊。你说的那个纽扣,大家还没来得及试呢。”亚兽人追出来挽留。
“不了不了,你们自己玩,我还要回家带崽儿。”风浅一刻都不敢留,赶紧跑,他得回家看看玄,压压惊。
刚一过温泉庄子,远远就看见抱着崽儿往山下来的玄,风浅长长地松了口气,小跑几步迎上去,“怎么下山了。”玄这些天一直赶着做木阁楼呢。
“到了吃饭的时间,看你没回来,和兰崽儿下来看看。”玄说。
“爹爹!”一天没看见小爹的幼崽,见了风浅立马伸手要抱。
“爹爹的小宝贝儿啊。”风浅亲了口幼崽的小脸蛋,从玄怀里接过幼崽。
“这是什么?”玄接住突然甩进自己怀里的东西,问道。
清凉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两片布料,风浅脑袋轰一下,是离开工作室时被硬塞在衣服袖子里的!
他本来想回去后偷偷藏屋子里的,反正过几天就要离开了,到时就“忘”在屋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这个麻烦处理掉了。伸手抱幼崽,也不知道怎么就掉出来了,还掉玄手上了!风浅伸手就要去夺,但怀里还抱着幼崽,根本抢不过玄。
玄看他又羞又急,起了逗弄的意思,更不愿意给了。
临睡前,到底是被逼着说出了两片布料的来历。
“噢~”玄意味深长地看着风浅,眉眼微微下垂,顺着风浅的下巴、锁骨往下移,“需要为夫帮忙吗?”
“不!”风浅一口回绝,一头扎进被里,想了想,又往床脚挪了挪,像只掩耳盗铃、钻进草窝里的鹌鹑。
玄连被子带人一起抱住,贴着被子问,“真不用?”
“不用!”
“那不用就不用。”玄语气里故意带上了几分遗憾,说给风浅听。
听见玄妥协了,风浅自己从被子里钻出来,对上玄有些委屈的眼神,风浅突然又有几分后悔、愧疚,不过是夫夫间的小情趣,他这样拒绝,有点儿扫兴哈。不是他自己pua自己,实在是玄这张脸,太妖孽了,完全长在他心尖尖上,要命。
风浅心虚地放软了身子,讨好地往玄怀里挤了挤。
玄下巴磕在风浅的头顶,在风浅看不到的地方挑挑眉,没舍得让怀里的亚兽人唱独角戏,紧紧环住怀里的人。
有了回应,这个小插曲便算翻篇了,风浅像棵水草,安心地倚在玄怀里。
恩爱的情侣好像交颈的鸳鸯。
玄搂着风浅,脸颊贪恋地在风浅耳侧蹭了蹭,语调餍足而轻缓,“明天去砖窑那边换些瓦片。”
“阁楼盖完了?”风浅问。
“嗯,就差瓦片和窗纱了。窗纱可能有些不够。”玄说。
“那去仓库换点儿吧,不知道还有没有那种薄薄的蚕丝布。”风浅想起什么,猛地从玄怀里抬起头,仰头看玄,“不只蚕丝布,还得换盐、换肥皂,窝窝绒布也得换几匹备着,还有酒,做菜的时候得用酒去腥,咱们离开部落之后就没有时间酿酒了。”
“一下换这么多东西,红羊祭司会不会猜到?”风浅皱皱眉。
玄伸手抚平风浅皱着的眉头,指尖留恋地停在风浅脸颊上,“那明晚,咱们一起过去,顺便跟九和雪晴辞行。”
风浅愣了下,“这么快就走了?”
玄亲了亲风浅唇角,“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你和我,永远不会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