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薄雾散开,沉寂了一个暑假的校园重新被注入生机。
骆星背着书包,随人群涌进校门。爬到明德楼四楼的教师办公室,按部就班找班主任报完道,回了教室。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到了,打打闹闹的噪音盖过窗外蝉鸣。
座位是随便坐的,先到先得。
骆星去得晚,只剩下后排位置,她拉开八组靠窗的一张椅子,用纸巾擦了擦课桌上的灰尘,将新课本放下。
周围立即有人找她聊天。
这会儿大家讨论最多的话题,是新楼竣工,国际部要从对面搬走了。
星岩高中有本部和国际部之分,两者的课程设置和教学方式都有所不同,国际部的学生更倾向于选择申请国外大学,不走传统高考的路子。
岩中作为洛京老牌名校,本部的重本率和学术竞赛成绩多年来稳定在全省前三。国际部竞争同样激烈,入选者需要支付高昂学费,大多数学生家境优渥,个人能力也十分出众,更加注重全面发展。
一直以来,本部与国际部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没太多交集,但后来出现了例外。
骆星就是那个例外。
众所周知,她与国际部江家显那帮人走得近。
从高一入学开始,刚过军训,就不断有女生来找骆星打听江家显,托她帮忙送礼物,送情书。
骆星读初中时就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对此习以为常。
她总是扯开书包拉链,把东西一股脑儿往里塞,当邮差跑腿,送去江家显班上。
粉色信封和大大小小的礼物占据了江家显的课桌,他露出不爽的表情,“别什么垃圾都往我这儿送。”
“我说了不收,但她们不听啊,东西全堆我座位上,我能有什么办法?”骆星说。
总不好直接丢掉,只能让江家显自己处理了。
骆星跑国际部跑得勤,有人戏称,她是连接两楼的桥梁。
这学期国际部挪地方,搬去了较远的思行楼,与本部的明德楼一东一西,在对角线上遥遥相望,像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骆星前两天就看见有人在年级群里发言:“家人们,国际部搬楼的消息是真的吗?不要啊……”
“以后要碰见国际部的帅哥可没那么容易了呜呜呜……”
“救命,本来每天下课朝对面远眺是我上学的动力!现在动力没有了!!!”
本部学霸多,尤其男生,很符合大众心中的刻板印象。寸头,唇上长点小胡子,戴厚重黑框眼镜,尽显知识力量。
要论颜值,还得看国际部。
帅哥美女多是事实,关键他们打扮也潮,就一个词,养眼。
两边相隔不远的时候,本部不少人喜欢隔楼远眺,看看对面风景。
现在是真看不着了。
骆星拔掉笔盖,给每本新书写上名字,小群里不断冒出消息提示。裘柯拍了国际部新楼的照片发给她,富丽堂皇,像座欧式宫殿。
“@骆星,阿星,过来玩儿。”
“没空。”骆星腾出一只手回复。
“不是下午才上课吗?”
“现在也忙着呢。”
骆星打完字,把手机塞回桌肚里。
“骆星、陆沁、刘嘉良……”班主任卢书兰出现
在教室门口,随口喊了几个学生的名字,“拿上打扫工具,过来办公室一趟……”
四楼教师办公室外面有个阳台,一个暑假没人管,堆积了不少落叶枯枝,卢书兰让他们帮忙打扫干净。
也不算白干,搞完卫生,卢书兰拉开抽屉给他们分了点小零食。
骆星拿了袋果冻,听隔壁6班的英语老师跟卢书兰闲聊:“这学期你们班来了个转学生?”
卢书兰翻着手里的成绩单,“述洲一中转来的。”
“成绩怎么样?”
卢书兰没说话,无声竖了个大拇指。
一会儿工夫,班上要来新人的消息就传开了。
骆星没听到老师们说转学生的名字,耳朵捕捉到述洲这个地名,在心里猜测是不是江云宪。
但又不确定。
按理说,他回了江家,应该要进国际部的。
下午正式上课。
铃声将人从午睡中唤醒,教室冷气开太足,骆星披着外套趴在课桌上,睡眼惺忪,一双手臂被枕得酸麻。
她费力支起脑袋,眼睛撑开条缝儿。
后座的空桌上不知何时来了人,她侧身,目光扫过,蓦然一滞。
江云宪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看向她。
未等骆星开口,卢书兰从教室正门进来,拿着三角尺敲响黑板:“上课了,相互喊一下周围还在睡觉的同学,新学期!新气象!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一副死气沉沉没朝气的样子……”
她视线落到后排,“这学期咱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希望大家相互帮助,团结友爱,共同进步……好了,大家欢迎新同学自我介绍。”
江云宪推开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说了自己名字又坐下。
周围响起许多窃窃私语,无数好奇与探究的目光投向这个角落。等卢书兰敲黑板警示,复又重新看向黑板。
下了课,骆星被电影社团的社长叫走,商量招新的事。骆星擅长绘画,主动揽下画海报的活儿。
社长翻了翻手机,“咦,你们7班来了个转校生?”
骆星莫名,“你就知道了?”
社长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你看群里。”
他们年级有个七八百号人的大群,是当初刚进岩中军训时建的,不少人加了。群里经常有人灌水聊天,一直挺活跃。
现在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7班的转校生,骆星往上翻到有人匿名发了偷拍江云宪的照片。
“艹,这哥们儿有点帅啊。”
“听说是述洲来的,还不清楚什么底细。”
“能半路进岩中,要说没点东西我是不信的。要么成绩有点东西,要么家里有点东西。”
“爆一个小道消息,转校生跟国际部江校草能扯上点关系。”
“真的假的?”
“???”
“不会吧,虽然这俩人一个姓,也不代表他们就有点什么呀……”
“有人在学校门口看见这两人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骆星竟然还在不断刷屏的消息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匿名】车厘子:“问问7班的骆星不就知道了吗,她不是跟国际部校草走得近?”
默默窥屏的骆星:“……”
*
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带头跑圈。大汗淋漓跑到一半,老天爷眷顾,下起雨来。所有人稀稀拉拉往室内体育馆走,自由活动。
骆星在自助贩卖机前拿了罐汽水,在角落席地而坐。
对面的室内篮球场上,不断传来球鞋与木地板摩擦的声音,咚咚的拍球声,篮球砸到篮筐的声音,热闹地汇聚在一起。
她纯粹地发呆,根本没在看男生们打球,却第一时间留意到江云宪朝这边走来。
饮料机哐当一声,江云宪弯腰取出一瓶水,汗水把单薄的校服衬衫浸湿了,布料软塌塌地贴在身上,随着他仰头喝水的动作,显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脖颈和下颌都挂着汗珠,明晃晃的。
他瞥了眼骆星,走了过来,屈膝在她旁边坐下,骨头里蒸出腾腾热意,靠近时仿佛一个移动的热源体。
骆星扣了下指甲盖,决定直接问他:“你怎么没去国际部,江家的安排吗?”
江云宪用指腹摩挲着塑料瓶盖,“我自己的意思。”
并反问她:“你为什么不在国际部?”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国留学啊。”
骆星来洛京时才上初中,不久后便有了目标。她的愿望朴实无华,考个好大学,毕业后找份不错的工作,养活自己。
还有多攒点钱,以后给小姨和外公养老。
依附于孟家的生活好像飘浮在云端,落不到实处。她找不到安全感,装得再坦荡不在意,内心还是惶惶。像端着一碗不属于自己的热汤,总担心这免费馈赠的珍馐随时被收回,付出可怖的代价。
所以她不敢伸手要太多。
那么迫切地想长大。
那江云宪呢,他是怎么考虑的,他如今的处境是不是跟她一样?骆星胡乱猜想着。
球场上传来大声叫唤:“宪哥——”
班上几个男生朝这边张望,江云宪冲他们抬了下手,扔掉喝完的水瓶,扭头看骆星,“我先过去。”
骆星点了下头,望着他一路小跑着回到队伍里,跟班上体委碰了下肩。
这才来多久,就跟人混熟了,倒是出乎骆星的意料。
*
傍晚放学时段,学校门前的路永远是堵的,大小车辆排长队,龟速挪动,摩托电驴见缝插针从中穿梭而过。
骆星把书包甩背上,骑着单车不断避让行人,歪歪扭扭地骑到对面巷口的便利店,买了根雪糕。
遇上同班的几个女生,“骆星,好巧。”
骆星抬手:“嗨。”
她们当中有的在等朋友,有的在等家里的车来接,各自买了东西没走,聚一起聊刚刚结束的暑假,都去了哪儿,干了啥。
“骆星,你呢?”
骆星正咬着雪糕发呆,听见同学叫自己名字,漫不经心道:“去了南洋那边,平河泰州,集谷……”
对方一听,立即感兴趣地接着问:“怎么样,好玩吗?推不推荐呀,国庆我还计划跟家里人去呢……”
说实话,这趟南洋之旅对骆星来说体验不太好。错过轮渡,又遇到暴雨天,汽车晚点,商场凶杀案,高烧……不顺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挺糟的。”她说。
女生诧异地啊了一声,刚想问为什么。
门口的塑料门帘被拨开,店内招财猫规律地上下摆动手臂,机械的电子音吐出一句“欢迎光临”,江云宪从外面走进来。
女生们刚才的话题有短暂的停顿,认出是新来的转校生,但毕竟还不熟,见他冷淡又生人勿近的样子,一时噤声,想打招呼的念头不觉吞咽下去。
“老板,有美工刀吗?”江云宪问。
“最后一排货架上!”老板忙着清点货物,大声道:“你自己找找!”
江云宪找到东西,付完钱,走到骆星面前说:“前几天你住院,忘了把视频发你。”
骆星捻着雪糕签子,神情有点懵:“什么视频?”
江云宪说:“南洋。”
骆星回想起两人去集谷看神庙的那天,路过茂密丛林,她骑着小电驴不方便拍照,拜托后座的江云宪随便录点沿途的风景。
江云宪点了几下手机,随后,骆星收到一条时常为四十三秒的视频。
“谢了。”
她点开,拉了几秒进度条,没细看。
班上两个男生勾肩搭背进来,见江云宪也在,相互打了声招呼。在等人的女生冲他们其中一个说:“李旸,我看见你朋友圈发了滑雪的照片,是在哪儿呀?”
“拓山的滑雪场。”
“好玩吗?”
“地
方挺大的,就是假期人多,挤死了。”
一来一回地聊起来,李旸问起江云宪去了哪,江云宪说平河泰和集谷,女生们听见后立即看向骆星,“你们去了同一个地方欸,好巧啊。”
“不过骆星说体验感不好。”
江云宪神情淡淡,“是吗,我觉得还行。”
第22章 生疏“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骆星,那个,你和江同学……就是江云宪,你们很熟吗?”
午间,骆星在赶电影社团的海报,正给人物上色,听见一个声音问她。
说话的女生叫陆沁,7班的文娱委员。
骆星一时被问住,笔端抵住额头,吐出两个字:“还行。”
算熟吗?
打过架,也相互帮过忙,还真不好定义。
陆沁:“那天在便利店,我看他跟你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你们老早之前就认识了。”
“也就这个暑假认识的,”骆星不解地看向对方,“怎么了吗?”
“哦……”陆沁支吾着,神态不太自然,“我就是有点儿好奇,随便问问。”
骆星蓦地想起刚进高一时的班会课,这么多同学里只有陆沁表演了独舞,因此让人对她的自我介绍印象深刻,她说她来自述洲,一座北方小城。
“你和江云宪……”骆星猜测,“你们不会是老乡吧?”
“还真是!”
陆沁的眼睛亮起来,很显然骆星说到了点上。
她倾诉道:“我们都是述洲的,初中三年同校,一年同班,后面我跟家里搬到洛京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以前的同学……不过,他可能不记得我了。”说到后面,话里满是失落。
平常与陆沁走得近的一个女生在旁边听到,立即打趣:“喔唷~老同学~~”
陆沁扬手作势要打她,对方边笑边逃:“你打我做什么,不去找老同学叙旧吗?”
“你还说!”陆沁气恼地追上去。
教室后门,江云宪从外面走廊步入窄窄门框,身后是灰色调天空,云层压低,骆星撑着手肘,懒懒看了眼,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点。
她收回视线,转而看窗外,低声嘀咕了句:“又下雨了,真烦。”
江云宪听见这声抱怨,拉开课桌前的椅子,“等放学雨就停了。”
骆星转过身,面朝他,“你怎么知道?”
“天气预报。”
“……”
骆星如今骑自行车上下学,尤其讨厌下雨天。雨衣穿在身上又闷又潮的,不太舒服。
画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最后卡在虎口,“你认识陆沁吗?”
江云宪:“谁?”
看这反应,就是不记得了。
“这个。”骆星伸手指向照片墙上的女生,“她以前也在述洲读书,跟你同过班。”
江云宪看了看,的确没有印象,视线转而投向旁边的一张照片,右下角有团绿油油的不明物体。“这是你?”他问骆星。
骆星:“……”
“真是谢谢你了,居然能认出来。”
班上的照片墙是卢书兰弄的,有个人获奖的荣誉展示,更多的是班级活动和集体文艺汇演时的抓拍,留下同学们一些值得纪念和回忆的瞬间。
江云宪所指的照片是张舞台剧照,骆星在其中扮演一株含羞草,穿戴绿色头套和毛绒服饰,当女主人公碰到她,她就蜷缩倒地。在舞台角落一躺就是十来分钟,整个演出过程非常轻松。
骆星当时挺满意这个角色,如今再从照片里看,太憨。
她在照片上只占据了芝麻大点儿的角落,又带着夸张的妆造,搞不懂江云宪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眼神还挺好。”她说。
*
今天的天气预报不怎么准,放学时段,还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
骆星从教室窗口探头望了望,缩回来,把还没完工的电影海报卷成条状塞进书包。打算周末在家加个班,周一好去社团交差。
书包拉链拉开,容量显然不够,里面除了课本,还有攒了一周的信件和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小礼物。
收信人全写着江家显的名字。
显然高一新入学的小学妹们已经打听到了本部骆星与国际部校草之间往来密切,可充当信鸽的消息。
骆星已然习惯,背上书包,从教室后排的置物柜里拿出雨衣,手机收到章连溪的来电。
“星星,让你叫小宪周末来家里吃饭,你跟他说了吗?”
“还没有,我忘了。”骆星边说边往外走。
“呀哎这也能忘,那你待会儿跟他说一声,明天的午饭,就说谢谢他在南洋对你的照顾,麻烦他了……”
“知道了知道了。”骆星一步跃下两层台阶,嘴硬道,“也没有很麻烦他吧。”
她挂了电话,推着自行车往校门外走,厚重的雨衣罩在身上像盔甲,碰到正往公交站走的江云宪,她喊了他一声,替章连溪转达邀请。
“就明天中午,你有空吧?”
“我会准时到。”江云宪背着黑色书包,手里撑着伞,伞面往骆星头顶举了举。“下雨了不叫家里人来接?”
“不用麻烦。”
“你出院还没几天。”
潜台词是,别又作死淋雨感冒了。
骆星的脸罩在深蓝色的雨衣兜帽下,随着惊讶抬头的动作,雨衣料子窸窣作响,“哦,原来你知道我住院了。”
诚然,他没有探病的义务,他们如今的关系也就当得了一句普通朋友,但骆星的的确确有过隐秘的期待,以为他会来。
事实告诉她,平河泰州的朝夕相处是假象,她与他之间泾渭分明,横亘无数沟壑。
潮湿的空气有片刻静谧。
“我去了医院。”江云宪眸中神色略有闪烁,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然地绷着,泛白。
“什么时候?”骆星满脸写着不信。
“你住院第一天。”
其实去过两次。
一次是她刚输完液,在病床上睡着了,他没吵醒她。
于是隔天又去了一次,碰上了江家显那伙人。病房里热闹,欢声笑语,他进门只会把气氛搞僵,没必要硬凑一起。
“那束绿绣球是你送的?”骆星想起柜子上那束无人认领的花。
江云宪点头默认。
“好吧。”
是她错怪他了。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眼镜店吗?”江云宪岔开了话题。
“你要配眼镜?”
“嗯,坐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小字。”
“那你问对人了,”骆星说。附近大街小巷眼镜店不少,宰客的也多,价格虚高。
“湖阳眼镜店,那家最实惠,质量也好。”她在那边买过美瞳和墨镜,办了会员卡,跟老板也混熟了。
只不过那家门面小,挤在深巷的犄角旮旯里,招牌陈旧不起眼,第一次去不容易找到。
骆星说:“你跟着我来,我骑慢点儿,你走快点儿。”
她刚踢开自行车脚撑,校服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一接通,裘柯的大嗓门穿透手机传出来:“阿星,你到底来不来啊,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马上。”骆星口头拖延,“再等等。”
“那你赶紧来啊,待会儿场子就散了。”
裘柯分贝大,江云宪不可避免地听见,等骆星挂了电话,他问:“你有事?”
“呃……”骆星嗫嚅,又点点头,她得把书包里的礼物和情书交给江家显,总不能全带回自己家。国际部今天下午搞活动放半天假,听裘柯说,江家显在跟乐队排练,她本来打算直接过去找他们。
江云宪看出她为难,“你给个眼镜店的大概位置,我自己应该能找到。”
骆星:“哦,那行。”
江云宪的手搭上骆星的自行车龙头,“走吧,你要去哪儿?”
骆星:“啊?”
她以为江云宪的意思是他自己去找眼镜店,他们就此别过,没搞懂事情就怎么发展成,他骑着她的车,载她去找江家显。
骆星抱着书包缩在后座,渐渐变
大的雨点和潮气被隔绝在外。
狭窄幽闭的空间,像小时候捉迷藏躲过的藤条箱箧,昏黯视线中,只有男生清瘦的背脊随着蹬车的动作起伏。
上桥之后又下坡,一个急刹,她额头撞上去,鼻尖闻到他校服衣上清爽干净的皂角香。
江云宪似回头问了句:“撞到没?”
她没听清,便没出声。
到地方了,江云宪找到一块避雨的地方停好自行车。
骆星从雨衣里钻出来,除了露在外面的鞋面被洇湿,其他地方干干爽爽。再看见江云宪,斜雨扑在他脸上,额发被雨丝浸润得乌黑,湿漉漉的。
骆星从书包侧边袋取出一包纸巾给他。裘柯催得紧,她没时间说其他,便朝江云宪挥手道别:“谢了啊,我先走了!”
她快步钻进面前两间商铺中间的窄道里,消失在蜿蜒盘旋的铁楼梯上。
江云宪在入口驻足良久,捏着手里的纸巾,看了眼天色。
骆星跃下最后一阶楼梯,穿过冗长的过道,推开了面前吱呀作响的铁门,乐队鼓手打镲的金属强音震落墙面灰尘,骆星咳了两声,打量眼前环境。
面前是个七八十平方的地下室,被一排铁架子隔成两个空间。
大的那边堆了各种专业的音响设备和乐器,用作排练室,小点的半边摆了沙发和茶几,规划成休息区。
黑桥乐队五个人在排练,裘柯和另外一个面生的男人半躺在沙发上翘着腿刷手机。
骆星嫌弃地抬脚跨过地面散落的外卖盒,将肩上书包甩到裘柯坐的沙发上。
裘柯被吓一跳:“靠。”
骆星用手臂横扫茶几,将乱七八糟堆积的杂物扫至一边,硬生生腾出另外半边的空间。
书包拉链拉开,里面的信件和礼物倾倒出来,卸货一般。
“都在这了。裘柯,你等下跟江少爷说一声。”她透过铁架间的空隙,看了眼弹贝斯的江家显。
裘柯拎起面前粉色信封的一角晃了晃,对着光源,企图窥见点什么,又摸了摸薄纸下的轮廓,“信封里好像有戒指,牛逼,该不会有人直接在信里跟江二求婚吧?这年头的姑娘胆真大。”
沙发上的生面孔终于放下手机好奇地问:“这一桌子全是给家显的?他在学校这么受欢迎啊?”
裘柯:“那还用说。”
骆星:“我先走了。”
生面孔说:“嗐,还没跟妹妹认识一下,怎么称呼?”
他先自我介绍:“我叫张松,咱们黑桥乐队的经纪人。”
骆星隔空,虚伸了下手,没真握上去,“骆星。”
她昨天才听说江家显他们乐队找了个野路子的经纪人,帮他们在外面打点。
看着就不怎么靠谱。
“妹妹,还没吃晚饭吧?我刚点了炸串,留下来一块儿吃呗。”张松说。
“不用。”
“妹妹别跟哥哥客气……”
骆星觉得这人烦,一口一个哥哥妹妹真的很油腻,懒得再搭理,只跟裘柯打了声招呼说先走了。
“铮——”
伴随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声巨响,排练声戛然而止,吉他砸向墙壁后重重摔在地上。
乐队吉他手愤怒地拨开面前的几人冲出来,摔门走了。
裘柯和骆星面面相觑,张松跑进排练室,摸不着头脑地问另外几人:“什么情况?许河昶发什么神经?”
许河昶就是刚刚出走的乐队吉他手。
江家显摘下胸前的贝斯,大步跨到沙发前坐下:“没什么大事,随他去。”
乐队五个人里,江家显年纪最小,但话语权一直掌握在他手里。有钱就是祖宗,洛京房价贵得离奇,要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租个宽敞地方搞厂牌,哪怕是地下室,另外几人也负担不起。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吉他手许河昶,即将大四毕业,他想离开洛京,回老家找个单位实习。
要走的事他没跟乐队其他人提前说,刚才突然提出来,相互呛了几句,才闹得不欢而散。
“那接下来怎么办,演出你们还去吗?”张松问江家显。
“当然要去,少他一个也照样能行。”
“可我已经把报名表交上去了,黑桥乐队,五个人,到时候上场少了个吉他手恐怕不行。”
张松说的是下个月即将举行一场乐队选拔比赛,江家显报名纯粹为了玩儿,也不在意什么名次,但现在因为少一个人让他玩不成,他就有点不爽了。
张松摆出笑脸缓和气氛:“我先跟许河昶联系看看,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想法,他要不愿意回来了,我们就找个人补上……你们看文思怎么样?
“我知道她水平不错,又跟你们都认识,磨合起来应该快……”
门口的裘柯听闻发笑,跟骆星打趣:“这两人真有意思,你推荐我,我推荐你。”
骆星:“什么意思?”
“张松啊,”裘柯手掌拢在嘴边,压低声音说,“这个狗屁经纪人就是文思推荐的,我看没什么大用处,当个生活助理帮着点点外卖还行,江二每月给他开的工资倒不少。”
沙发上,江家显听了张松的建议:“你叫文思过来。”
他视线瞥过茶几上那一堆写满自己名字的信和礼物,心情不好,看只蚂蚁也碍眼。拿起角落的大号黑色垃圾袋,把东西全扫进去。
他盯着门口的骆星,眉心紧拧着:“别什么垃圾都拿给我。”
骆星耸耸肩,想着以后都拒了,也好省却一桩麻烦。
文思大概就在附近,张松去了电话,她来得很快。
骆星与她在楼梯上狭路相逢,面对面碰上。一个穿性感短上衣,胸脯裹得紧紧的,脸上带全妆。一个素面朝天,只扎了个低马尾。
“骆星。”文思主动打招呼,“来看江少爷的?”
骆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侧身让了让,“他们在等你。”
文思爽朗道:“那下回见,姐请你喝酒。”
骆星挑唇笑笑,与她错身而过。过了狭窄甬道,重见天光,外头银针般的雨丝涌入视线。
她走到自行车停放的避雨棚下,将车筐里团成一团的雨衣扯出来重新穿上。
动作倏然一顿。
目光飘向对面的游戏厅,发现江云宪居然还没走。
游戏厅门口的一台红蓝色游戏机前,他操纵着游戏杆,坐姿有些随意,眼睛却专注,手上动作快速敏捷。
骆星走近,他刚赢下一局,面前的屏幕上跳出游戏胜利的画面。
江云宪听见背后脚步,停留在红色按钮上的手指收了回去,拿起搁在旁边的游戏币,回头朝骆星摊手,“玩吗?”
骆星说不玩,他就把剩下的币全给了身后围观的两个小孩。
“事情办完了?”江云宪拎起书包问。
骆星听他这意思,今天是要好事做到底,送她回家。
“你平时自己怎么回家的?”骆星问江云宪。
“公交地铁。”
“可以买辆自行车,挺方便的。”骆星说。
“有推荐的店吗?”江云宪朝外抖开雨衣,水珠飞溅。
“店名和地址微信上发你。”骆星也没再坚持,钻进雨衣里,坐上了后座。
自行车最后停在孟家的院门外。
天气缘故,今天天黑得早,雨雾中的草木腥气扑面而来。
骆星钻了几次雨衣,鬓边和头顶绒绒的碎发被蹭得凌乱,像炸毛小狗。
风刮过,她不由打了个颤。
江云宪从车前筐里拎起自己的书包,“你赶紧进去吧。”
骆星说:“你骑我的车回去。”
“不用,就几步路。”
他现在住江家,跟孟家老宅之间确实隔得近,骆星于是没再多说。
孟家院门入口的一侧有风雨连廊,连通主屋,她站在檐下淋不着雨,跟江云宪道别。
“对了,”骆星想起一件事,“有盆绿
植你能帮忙带去江家吗,给厨房的梅婶……”
骆星以前去江家去得勤,跟那边的住家阿姨也混熟了,暑假前答应送人的盆栽小礼物,到现在还没给。
突然起了念头,想托江云宪送,也就懒得自己再跑一趟,但想想还是改口:“算了,改天我自己……”
“你去拿。”
江云宪在原地等着她。
骆星给梅婶的是盆绿天鹅绒海芋,江云宪接过来。
淡橘色的陶盆被男生抱在臂弯里,翠绿的海芋叶斜在他被打湿了的校服衣袖上,像一面坠落的风筝,挂在白杨树梢。
骆星看着他,挺客气地说:“又麻烦你了。”
江云宪安静片刻,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第23章 欲坠“那你和星星有缘。”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骆星进了屋,耳边还回荡着这句。思绪飘忽时,章连溪走过来问:“星星,刚刚是家显送你回来的吗?”
章连溪刚在屋内的落地窗前远远瞧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男生在院门口跟骆星说话,脸看不太清。
“江云宪。”骆星说。
“是他呀……你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感觉很合得来嘛。”
“顺路送我而已,而且他现在跟我一个班,想不碰见都难。”
章连溪端起花茶呷了一口,想起有关江家真真假假的传闻,忙说:“那你在学校多照顾照顾人家,他刚转学过去,肯定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跟他说了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的事情吧?”
骆星耳朵起茧,“说了说了。”
章连溪前一天列了详细的菜单交给厨房,菜品精挑细选,招待小辈太过隆重了反倒叫人不自在,但也不能太简单敷衍。
江云宪大概十一点到的,带了一束桔梗。
章连溪站在门口迎接,惊喜地把花接过来,“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当即拆花剪枝,插进花瓶里。
骆星枕在客厅沙发上,听见动静抬了抬眼,人却没动。
她昨天下半夜才睡,今早起床有点犯懒。
加上孟家今天除了厨房两个阿姨在忙,没其他人在,她的状态就很松弛。
没骨头似的躺着,长发披散,身上的棉麻裙柔软舒适,露出一截瓷白小腿,被透过纱帘的日光照得皮肤薄而透,像块纯净无暇的暖玉。
章连溪说她不像话,“别老躺着呀,来帮忙把花瓶放好。”
骆星趿拉着拖鞋起身,低头闻了闻,想起医院病房那束无人认领的绿绣球,素雅清幽,枯萎得很快,最后好像被护工扔进了垃圾桶。
她接过章连溪端来的果盘,放江云宪面前,自己叉了块西瓜送进嘴里,问他:“你眼镜还没买吧?”
江云宪说没有,她点头,“我下午打算回学校那边的书店买两本教辅资料,正好带你去眼镜店。”
章连溪在厨房门口远远地问:“小宪,你喝果汁还是茶?”
“茶,”江云宪说,“谢谢阿姨。”
“别这么客气。”
骆星瘫回沙发上,举手:“小姨,我要葡萄汁。”
她说完点开手机里的今日推送,岛台的位置传来倾倒饮料的哗啦声。
透明的玻璃杯送到她面前,浓郁的深紫色果汁微微荡漾,男生格外修长的手指贴着杯身,腕骨上的一粒褐色小痣在骆星面前放大。
她诧异地抬眼,章连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
是江云宪给她倒的葡萄汁。
她说了声谢谢,把手里的投影仪遥控器给他,“看电影吗?”
江云宪:“没什么特别想看的,你选吧。”
骆星嘬了口葡萄汁,挑了个老片子。才放完片头,听章连溪喊:“星星小宪,吃饭啦……”
“来了。”骆星按下暂停键,洗了手去餐厅。章连溪已经招呼江云宪落座,外面门铃叮当响。
来者猖狂,见没人及时应答,就飚手速摁出残影。
屋内叮铃铃声不绝于耳,活像阎王勾魂索命。
骆星骂了句:“谁啊——是不是有毛病!”她甩甩手上水珠,边往外走,拉开笨重院门,打头阵的人穿得花团锦簇,露出一个灿烂笑脸。
裘柯伸手搭上她肩膀,“阿星,中午好。”
“中午坏。”骆星视线越过他,询问稍靠后的江家显,“你们怎么来了?”
江家显迈开长腿,兀自往屋内走,“来蹭饭的,怎么,不欢迎啊?”
骆星觉得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好难伺候。昨天还心情不好,不怎么搭理她。今天又招呼也不打,直接跑人家里才蹭饭。
裘柯在骆星耳边聒噪:“谁叫你们家阿姨煲汤堪称一绝,我和江二玩游戏累了,突然就有点馋,打赌你们还没开吃,过来看看还能不能赶上……是还没吃吧?”
江家显进门,一眼看见餐厅里的人,停住了脚步。
裘柯在后边催促:“杵门口干嘛,进去啊……”
等他挤上前,话也止住了。
江云宪坐在长餐桌的一侧,看向他们,敛着的目光定在骆星肩头的那只手上。
骆星甩开裘柯。
只有章连溪笑得春风拂面,似未曾察觉波澜暗涌,招呼他们:“你俩来得正及时,吃了没有?我叫厨房加两个菜。”
“麻烦溪姨了。”江家显神色恢复如常,拉开椅子落座。裘柯挨着他坐,章连溪在主位,骆星考虑了一下两边平衡,坐在了江云宪旁边。
江家显瞥了她一眼。
“吃吧吃吧,都别客气,当在自己家。”
章连溪动筷。
她是里面最大的长辈,向来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跟他们边吃边聊。
“溪姨今天喊人吃饭不喊我们,不够意思。”江家显说着舀了碗汤递给她。
章连溪感觉这小子撞邪了,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宗跑来孟家给她盛汤。
“以为你们忙呢。”章连溪说。
“我们哪有什么正经事可忙,都是忙着玩儿……”裘柯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溪姨,要是下回还有什么好吃的,尽管喊我……”
江家显放下汤勺,陶瓷碰壁清响,“就算跑远了,打飞的也要来吃这一口。”
裘柯点头如捣蒜:“对啊。”
两人搁这儿唱双簧。
话题一转,江家显的笑容虚浮于表面,“不过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半个字没提江云宪,话里话外却都在探听章连溪特地把江云宪叫来家里招待的原因。
说起这个,章连溪也认真了:“星星暑假在平河泰州那几天多亏了有小宪照顾。她还生病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聊着聊着,章连溪问江家显和裘柯:“说起来我还觉得奇怪,当时你们不是一起从国内出发的吗,我还以为星星跟你们一起行动,怎么后面兵分两路了?”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突如其来的尴尬。
江家显面上快要挂不住,裘柯望天又看地。
骆星怀疑她小姨是不是故意的。
也只好由她主动打圆场:“他们要去阜母岛,是我临时改主意,不跟他们一道。我之前不是去岛上看过了吗,就想去别的地方逛逛。”
至于真正的原因,在场几人心里都清楚。
“喔……”章连溪若有所思,“这样啊。”
她转而问江云宪:“那小宪呢?”
一直在安静吃饭的江云宪猝不及防被点名,持筷的手微顿,说辞有些含糊:“我原本就没计划,去哪都行。”
章连溪:“赶巧碰上的?”
“嗯。”
章连溪给他夹了一筷子藕片,“那你和星星有缘。”
因这一句,又迎来片刻寂静。
整个餐厅,只剩下骆星咔咔咬脆骨的声音。
厨房端来刚出锅的海鲜粥,打破这僵局。
只有放在骆星面前的是一盅清滢滢的松茸汤。
“溪姨,你偏心,怎么给阿星搞特殊?”裘柯嚷嚷,江家显坐骆星对面,也朝她那边张望。
章连溪说:“星星海鲜过敏,吃了要起红疙瘩的。”
“对哦,”裘柯想起来,“有次在江二家吃饭,她不知道菜里有牡蛎肉,吃完整个脖子都红了……”
江家显瞥向裘柯的目光带着明显制止的意味,裘柯只好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章连溪笑笑,接着说:
“她有时候在外面吃饭可能没注意到,你们要是看见了,就帮忙提醒提醒……”
骆星打岔:“吃饭吧,别说我了。”
饭后,骆星回到客厅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电影,故意按着遥控器调大了声音,制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景象。
江云宪依然坐在沙发原来的位置,盯着投影。
只有他在心无旁骛地看。
江家显旁若无人地走到骆星面前,挡住她视线,“你下午什么安排?”
骆星仰着头反问:“干嘛?”
“要不要跟我们去踢足球?”
不知是不是骆星错觉,江家显特地加重了“踢足球”几个字,这让她想起今年七月的雨天与江云宪的第一次见面,她的那一脚。
骆星心虚地偷瞄了眼江云宪,“不去,我要去买教辅资料。”
“什么时候不能买,踢完球去买也成。”江家显说。
“刚好差个人,去吧去吧。”裘柯听了也在旁边怂恿。
骆星犹豫,不单是买书,她说好要带江云宪去配眼镜,不想再一次失约。但又不好跟江家显明说,不然要闹起来的。
“就这样,我去群里跟人约时间了。”江家显一锤定音。
骆星因他的擅作主张而皱眉,正再要说,章连溪沏了一壶她喜欢的凤凰单枞过来,茶香袅袅。
几人分茶吃。
章连溪问骆星还有没有上次出去玩的照片,说她还没看过。骆星把手机解锁给她,“你去相册里翻。”
平河泰州之行,骆星确实拍了不少照片,而且大多都是风景照。
章连溪不断左滑着屏幕,突然说:“呀,还有视频。”
骆星的注意力从电影里被拉回,立即想到去集谷神庙的途中,江云宪拍的那段。
凑近一看,果然是。
章连溪已经点开了视频。
满眼浓密的绿意,将人带回到那片广袤的热带丛林,日照被树枝切割成细小的光斑,倾洒在笔直的公路上,传出的风声像鹰隼扇动巨大的羽翼。
面前三十多秒的内容几乎重复。
但章连溪耐心十足,津津有味一直看到最后十秒,似乎是录像的人没拿稳手机,抖了下——
随即镜头产生偏移,向下拍到了投映在地上的影子。
小电驴在异国盛夏的树荫里穿梭,因空间有限,车上一前一后两个灰色影子紧挨着,像静默的黑白影片里,无人知晓处的秘密恋人。
这是骆星第一次完整地将视频看完,当时江云宪发给她后,她只点开了几秒钟,不知道后面这段。
最后那几秒太有氛围,像极了青春日剧里的纯爱镜头,要不是视频里是骆星本人,她也要怀疑是哪对小情侣在拍恋爱vlog。
她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江家显和裘柯也都在盯着视频看,更让她感觉到尴尬。
章连溪还问骆星:“这是你和小宪?”
“我们去集谷看神庙,一起租了辆小电驴。”骆星解释说。
章连溪再次拖动进度条,反复处刑,确认了遍:“长头发的在前面,是星星载着小宪?”
“她技术比较好。”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当事人江云宪出声。
江家显莫名发出一声嗤笑,却又不像笑,仿佛有针尖戳破水面的透明气泡。
“走了,去球场。”江家显面无表情起身,裘柯看了眼时间:“这么早,不是还没到约的时间吗……”
江家显置若罔闻,没有再说话,已经走到玄关换鞋。
“江二,等等。”裘柯追上去,回头喊骆星,“阿星,走啊!”
骆星站着牛饮完天青釉中的茶汤,伸手扯了下裙摆的褶皱,“我总得换身衣服。”
她进房间换上休闲运动装,出来后,又慢条斯理去了二楼位置最偏远的卫生间,需要经过一片延伸出去的露台。
露台边缘齐腰高的栏杆上攀爬着烟粉色藤本月季。
到了这边,已经听不见楼下的电影音效,从卫生间敞开的窗户能很好窥见一楼庭院,江家显和裘柯还等在草坪小径上,前者仍旧板着脸,随时要发脾气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有视线窥探,江家显抬头,骆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阖上窗户。
水龙头开着,清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从换衣服到洗手,她有故意拖延时间的嫌疑。想着他们等得不耐烦,就自己走掉了。
但显然这次她预估失败了。
直到最后骆星下楼,江家显和裘柯也没有先走,两人在草坪里等着,甚至没有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催促,有种非要耗到她一起出门的架势。
章连溪去房间接电话了,客厅里只剩江云宪一个人。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江云宪观影时很专心,骆星将鸭舌帽扣在头顶,从他面前的茶几上拿走一个青皮橘子,才惹得他将目光短暂从投影画面上挪开,转移到骆星身上。
“你现在出门吗?”他问。
骆星说是,“他们一直在等,今天恐怕不去踢球不行,本来说好要跟你去配眼镜的,又爽约了,不好意思。”
她掰开橘子分给他的动作像在说对不起。
青苔绿的橘皮爆出一层细薄如雾的汁,清新略带酸涩的味道小范围内扩散。
骆星没防备,差点被溅到眼睛。
她仓促地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橘子塞给江云宪,汁水顺着手指不小心蹭到江云宪手背上。
自己只掰了一瓣试探着咬在齿间,表情比整个夏天生动。
“好酸,你别吃,扔了吧。”她匆匆说,“我先走了,你可以看完电影再回家。”
没说完,被江云宪抓住手腕。
骆星微怔,脸上闪过不明所以的错愕。还没反应过来,江云宪低着头,迅速扯过纸巾从她指缝间擦过。
莫名地,骆星脑子和手掌像麻了一下。
屋外传来脚步声,江家显迟迟没等到人,终于耐心告罄,忍不住进屋来找。
骆星挣了挣手腕,青橘味的空气被无限压缩,她和江云宪像被装进透明塑料袋里的两尾金鱼,氧气稀薄,她快要不能呼吸,江云宪的声音却在耳边放大:“今天谢谢招待。”
电影响起片尾曲。
疏阔的客厅东面支开了一扇扇窗,绿树摇曳,日光斑斑,深色的木地板上铺了层粼粼光影,仿佛有湖水流动。
脚步越来越近,江家显越过支撑房梁的圆柱,走进玄关。
江云宪在最后一秒若无其事地松开了骆星。
倘若有人从高空俯视,会发现他们此刻的站位很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相距的边长不等,顶点虚浮,没有好好固定,三角形的稳定性也在顷刻间化为虚无,摇摇欲坠。
第24章 夜市银色小罐
“你们刚在客厅聊什么?”在去踢球的路上,江家显突然问骆星。
车子汇入大道,车内一片安静。
骆星手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午后犯困,声音听上去没精打采:“没什么,就说他可以看完电影再走,小姨还想留他吃晚饭。”
“溪姨挺喜欢他的。”
骆星眯着眼哼声:“兴许吧。”
“他挺会讨好人。”
江家显语气不对,骆星余光睨了他一眼,没往下接话。
“餐桌上的花是他送的?”江家显又问。
“嗯。”
“我看溪姨喜欢喝茶,”江家显翻了翻手机里的拍卖会图册,给骆星看一套景泰蓝茶盏,“这个怎么样?”
骆星搞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胜负欲与攀比心,“你吃错药了?”
“我不能送?”
“不是,”骆星怕他来真的,想打消他念头,“真没必要啊,突然送人贵重的礼物感觉很奇怪,一不是生日,二不是节日,小姨肯定也不会收的。”
江家显确实已经错失了最佳的送礼时间。
章连溪刚嫁到孟家的时候,蓦地在圈里露面
,那些富太太们清楚她的底细后多少有点瞧不上。
江家显听他妈提过一嘴,轻描淡写的态度谈不上轻蔑,只能说毫不在意,压根没把人放进眼里。
后面江家显因为骆星的关系,去孟家的次数多了,看见章连溪也只是打个招呼,露个笑脸。
要说特地去拜访,或示好,那真没有过。
而章连溪也不曾私下张罗饭菜招待他。
因此今天中午专门替江云宪准备的一桌子菜才让人觉得格外碍眼。
到了足球场,裘柯叫上的其他同伴陆续来了,场子热起来,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人肆意奔跑。
骆星回防时被人绊住摔了一跤,不严重,就膝盖蹭破点皮。她高高挽起裤腿,正好借此坐在一旁休息。
江家显也明显不在状态,频繁失误,漏了好几个球,没多久就败兴地下场,不想踢了。
他去淋浴间冲了澡出来,接到乐队的电话,问他排练的事。
“我马上过来,差不多半小时能到,其他人都在吗?”他握着手机问,眼睛留意着休息椅上的骆星。
等挂了电话,他问骆星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你们排练,我待旁边也挺无聊的。”
“那你回家?”
“去买教辅资料。”骆星说。
江家显擦着头发,拿起自己的运动包,狐疑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
一阵热风刮起,裘柯大汗淋漓地跑到面前来:“不是吧?你俩都要走啊?真扫兴。”
骆星后撤一步,嫌弃地说:“别靠这么近,臭。”
裘柯露出受伤的表情,还要纠缠,骆星朝他们挥挥手,大步跑远了。
她拦下出租车,去最近的地铁口。
再乘地铁去学校附近的书店。
足球场离岩中很远,横跨两个城区,转三趟地铁,卖教辅资料的书店处处有,她却非得跑这一趟。
说到底,还是因为一再失约而产生了类似愧疚的情绪。
*
湖阳眼镜店。
江云宪验完光,选好了镜片材质和镜框,还需等一等。
老板兼配镜师在里间工作,店里还有个帮忙打杂的年轻人给江云宪倒了杯水,跟他闲聊:“你是不是岩中的?你们学校好多人来我们店配眼镜,这边经济实惠,童叟无欺……你要不要办张会员卡?”
江云宪说不用。
“办会员有优惠价……”
“真不用。”
“你的卡还能借给同学用,累积一千积分就能免费在店里挑副墨镜……”
“……”
老板打开工作间的门出来,把配好的眼镜拿给江云宪:“试试。”
“有的人刚戴眼镜会觉得头晕,需要适应一下,你戴上在店里走走,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跟我说。”
“好。”
老板又说:“你度数轻,也别不当回事儿,平时用眼更要注意,度数升起来很快的,上完课记得多看窗户外面,多远眺……”
他拿起计算器,算镜框和镜片的钱,边摁数字键边说:“骆星特地交待我要给你优惠,你是她介绍来的,又是头一回光顾……就给你6.5折吧。”
江云宪戴着新眼镜在适应,闻言侧过身,看向老板。
老板笑着说:“你不知道啊?她没跟你说?”
江云宪:“她本来要跟我一起来,但临时有事。”
老板的语气听上去跟骆星很熟,开玩笑道:“她给我打电话,说下午有个朋友会来店里配眼镜,我问什么特征,她说男的,最帅的那个,我一看就知道。”
年轻的店员在柜子前喊:“帅哥,过来选个眼镜盒。”
江云宪随便挑了个简约款,手机里飞进一条消息。
【骆星:“眼镜配好了吗?我在来这边的路上。”】
江云宪把已经收起来的眼镜拿出来重新戴上,跟老板说还要适应,接着回复骆星:“还没。”
【骆星:“那我待会儿过来找你,让老板给你优惠。”】
【江云宪:“好,谢谢。”】
骆星赶来时,时间又过去了半个钟头。
她推门进去,老板在看报,店员在拖地,江云宪坐在玻璃柜台旁的高脚凳上,听见动静回头。
她第一次看他戴眼镜的样子,有点新奇。
款式普通的钛合金黑框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微微反光,稀释掉了深邃的眉骨与眼窝线条,藏匿起了五官的嶙峋骨感,平添几分温和的少年书生气。
难得的,江云宪被她看得不自在,略微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骆星没察觉,将距离再次拉近了一点,将他看得更清,“挑好眼镜了?”
“嗯。”
气息很近。
“很适合你。”骆星说。
江云宪不语。
老板放下报纸,调侃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人长得帅,戴上我们家眼镜更帅。”
又看骆星,“你怎么还是跑过来了,不放心啊?我又不是开黑店的,不会诓你朋友。”
“哪能啊,”骆星说,“我来这边买书,正好路过。”
江云宪摘下眼镜,放回眼镜盒里,问骆星:“你视力多少?”
骆星两根手指戳戳眼皮,“两只5.0。”
“溪姨说你经常熬夜打游戏,喜欢关灯躲在被子里玩手机。”
“没办法,天赋异禀嘛。”骆星有点嘚瑟,没意识到她小姨已经跟江云宪聊了这么多。
扫码付完钱,江云宪跟着骆星去书店。
岩中外面类似的书店有很多,散布在两旁的街道和巷弄中。
骆星走进一家两层楼的店面,底下卖各式各样的国产和进口文具,分类详细。
里面划分出一片区域卖咖啡奶茶,靠窗的小圆桌前有三四个女生点了饮品,凑一起聊天。
教辅资料在二楼,骆星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推荐给江云宪:“这是老师们建议买的,你之前在述洲常用的是哪些?”
江云宪接过翻了翻,说:“都差不多。”
接下来马上要进行入学后的第一次大考,骆星听陆沁提起以前在述洲读初中时,江云宪常年霸占红榜第一,但摸不准现在他水平怎么样,于是好心地把自己拟好的购书清单分享给他。
江云宪没有任何质疑,跟着她买了一份。
从书店出来,已经太阳落山,橙红色光束从城市地平线缓缓下沉。骆星接到电话,章连溪说她晚上有事,这会儿出门了。
小姨不在,骆星一般不会太早回孟家,打算自己解决晚餐。
“在外面吃吗?”江云宪问,左侧是车水马龙的长街,霓虹闪烁。
骆星还在犹豫,江云宪又说:“我请你。”
“无缘无故的,干嘛请客?”
江云宪指了指眼镜盒,“沾你的光,没你打不了6.5折。”
骆星心想这倒没错。
“你有想吃的东西或者推荐的店吗?”江云宪问。
骆星想了想,“是有家餐馆,不过离得有点远,走路肯定去不了,晚高峰又不好打车。”
她视线落到街尾的一排小黄车上,江云宪也看见了,接过她手里装书的塑料袋朝那边走去。
两人的书加起来厚厚一摞,分量不轻,拎在他手上却很轻松。
他把东西放进小黄车的框里,扫码解锁,朝骆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带路。
骆星骑得快,抄近路七弯八绕,在折射的霓虹剪影里飞驰。天色黛蓝,晚风可亲,路灯散发着泛黄光晕,像一个个倒扣的玉盏。
分岔路口等红灯时,她拧着刹车,回头望一眼,后面的江云宪熟练避让行人,小黄车像尾泥鳅,灵活穿梭,丝毫没落下,几秒钟工夫便跟上,稳稳当当停在她身侧。
骆星骤然想起在集谷的租车行,他那句技术不好,让她骑小电驴当牛做马载了他一天。
骆星:“……”
骗子。
但事情过去了,她又懒得翻旧账,细究起来南洋之旅他帮了她很多。
江云宪扶着车把手,单腿支地,见骆星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疑惑地问:“怎么了?”
骆星没吭声,等红灯转绿,骑着小黄车跑远了。
他们要去的那家餐馆开在闹市区,生意红火,店内人爆满,只剩门口支开的一张小方桌还空着。
骆星占了座位,江云宪把菜单给她,“你点吧。”
骆星也没跟他客气,捏着铅笔从菜品上一一掠过,问江云宪:“有什么忌口吗?”
江云宪还没说话,她又突然想起什么,自问自答:“
哦对,你不爱吃甜的。”
江云宪拆碗碟塑封膜的手微顿,骆星从菜单上抬起视线,向他确认:“对吧?”
江云宪嗯了声,继续用热腾腾的茶水烫了一遍两人的餐具。
铅笔在薄薄的菜单上游移,女孩碎碎念着:“糖醋排骨,偏甜口的……那这个换成粉蒸排骨……”
江云宪:“没事,你点你爱吃的。”
骆星把菜单给他,“就这些吧。”
上菜还要时间,骆星去了趟洗手间。
小方桌前,只剩江云宪一人在刷手机,络绎不绝的行人经过,夜色被灯火驱散,风是燥的。
对面有椅子被拖开的响动。
江云宪抬头看,发现并不是骆星。
“有人。”他出声提醒。
红头发的女人弯腰落座的动作一滞,却还是像没听见般,屁股黏住椅面,朝他热情地笑:“帅哥,方便拼桌吗?”
“不方便。”
对方没放弃,将社牛属性发挥到极致:“现在这个时间点人好多呢,挤挤不行吗,就当交个朋友了,你不是一个人吗?”
江云宪没有回答对方抛出的问题,声音透着冷淡:“你可以等位。”
“好吧,”红发女人假意起身要走,又软着腰坐回去,“那我能不能问问,你是学生吗?哪个学校的?”
她的目光充满好奇与打量。
江云宪置若罔闻,直接抬手叫住路过的服务员,红发女这才悻悻离开。
她转身进了隔壁的烧烤店,揪着文思手里的烟往嘴里狠狠嘬了口。
“没得手吧?”文思笑出声,“说了让你别急,你还不信。”
五分钟前,她们走进这家烧烤店,文思意外发现了隔壁餐馆门口的江云宪。
文思跟江云宪算不上认识,见过两三次,没机会说上话,但文思对江云宪印象深刻。
关于他的身份,江家显讳莫如深,裘柯他们几个又不愿意透露太多,文思知道的有限,但也足够。
她指着江云宪的背影对红发女人说:“那个也是江家人,江家显兄弟,有血缘关系那种。”
对方果然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想试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你先前怎么说的,”文思看朋友挫败,幸灾乐祸,夹着嗓子模仿她之前说话的腔调:“勾男人还不容易,何况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高中生,那不是招招手就来……
“你看现在你招手,人家来了吗。
“你硬凑上去,人家也不要。”
红发女伸手打她,“要死啦你。”
文思抬起手臂抵挡,“你胸到我脸上了。”趁机上手摸了把,“假的吧。”
红发女啐了口脏话,她一向对自己的身材自信,前凸后翘。不太满意的是五官,想去整,但花销太大,因此更加羡慕文思和她搭上的人脉。
江家显那样的身家背景,如果不是靠着文龙当初的那点恩情,文思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
红发女问:“江小少爷钓得怎么样?”
文思夺回自己的烟,挑了挑眉,眉钉在室内灯光映照下闪着银色光芒,“现在隔三差五能见到,一块儿排练呢。”
红发女干了半瓶啤酒,喝得急,呛了下:“总待在一起你可得装得像点儿,别穿帮了,要是让他知道他的酷飒大姐姐其实是阴沟里的老鼠,不光以前打架搞霸凌,现在还吸……”
话没说完。
文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
烟火缭绕,夜市一条街人声鼎沸。
骆星撩开中餐馆的竹帘出来,正好看见酒红头发的女人从江云宪对面离开,问他:“遇到熟人了?”
“不认识。”
“哦,”骆星瞬间反应过来,“找你搭讪的路人。”
“说要拼桌。”
“你怎么说的?”骆星饶有兴致地打听。
“让她等位。”
骆星露出了然的表情,“这你就不懂了吧,拼桌八成只是借口。”
江云宪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从门口的冰柜里拿了瓶葡萄汽水。
瓶口在桌角磕了下,他手掌用力,瓶盖崩开,葡萄紫的气泡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连串上涌。
他递给骆星。
骆星问:“你呢?”
他指指服务员刚端上桌的一壶大麦茶,“我喝这个。”
吃完饭,两人顺路,可以拼车回家。
不过夜市路段拥堵,车开不进来,得往前走长长一段。
数不清的小吃摊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挤在一起,刷得油光瓦亮的铁板上,食材滋啦作响,油锅里蹦出酥香的金黄。
骆星行走在拥挤的人群和食物的香味里,忽然间看到了文思。
她们距离很近,甚至可以从侧后方看清她的耳垂,和酡红脸颊上的斑驳浮粉。
大概因为喝了酒,文思走路不太稳,略塌着背,敞开的挎包随着她东倒西歪的走路姿势,吐出一个银色小罐,朝后面滚来。
听见金属罐砸落到地面的响动,文思反应很迅速,立刻回头寻找。
东西已经滚到江云宪脚下,他弯腰捡起,文思一把抢走塞回包里,笑嘻嘻道:“谢了啊。”
她动作很快,罐身上的两行英文一闪而过,HIGH-PRESSURE……
第25章 对峙“江家显,你好幼稚。”……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卢书兰姗姗来迟。纪律委员站上讲台维持秩序,底下众人心浮气躁。
——即将迎来开学后第一次月考成绩的公布。
卢书兰进门就说:“不好意思同学们,刚处理了一点事情,耽误了几分钟时间……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次月考中大家的表现……”
说着操纵鼠标,打开刚拷贝过来的文档。
大屏幕上,班上每个学生每门科目的得分、单科排名和总排名,一目了然。还有跟上学期期末成绩的纵向对比,制作出了各种折线图与柱状图,残酷又清晰地展示了每个人的进步与退步。
“时间有限,只大致给你们浏览一下,欢迎同学们课后来办公室找我更详细地了解自己的情况……”卢书兰说。
骆星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属于不拔尖,但又还过得去的那类学生。
像她这个人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跟国际部那几个风头正盛的人物走得近,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这次考试她属于超常发挥,数学拿了高分。
题目难,全班只有三人上120,她踩着线越过,121。
另外两人,一个是数学课代表,138。另一个是出乎意外的满分,来自转学生。
数学单科状元出在他们班,卢书兰特地提出表扬。
骆星随着众人的掌声,回头看后桌的人。
班上大多数同学桌上砌着厚厚的课本与教辅资料,字典词典如小山丘,人缩着脖子往下一躲,躲进书山题海筑成的堡垒里,能藏住大半张脸。
江云宪不一样,他桌上永远只有当堂课的课本与资料,一个草稿本,一支笔。
骆星每次回头,视野里没有任何遮挡。
她轻易就能看见这人搭在桌上握住笔的修长手指,清晰的脸部轮廓,和低垂的长睫。
卢书兰分析成绩时,他在赶当天的家庭作业,笔尖飞快在试卷上演算,潦草填下答案,对掌声与夸赞无动于衷。
骆星小小声道:“作业写完了吗?借我看看。”
江云宪没停笔,一心二用,从桌肚里摸出三张灰底黑字的试卷,看也不看地拍在她面前。
“我就参考一下。”骆星说。
江云宪头也没抬地嗯
了一声。
“还没原谅你。”骆星又说。
身后传来男生压低的轻笑,几不可闻。
随即,骆星感觉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那再给你道个歉。”
一只大手拿着澄黄的橘子罐头递过来,饱满的橘肉在糖水里沉浮,削瘦笔直的指骨贴着透明的玻璃罐壁,手掌边缘还残留着刚蹭上的黑色油墨。
见她没动,他还晃了晃,示意她赶紧接下。
卢书兰把底下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咳嗽两声提醒。
骆星立即警觉地收走作为道歉礼物的罐头,身体转了回去。
班会课前,骆星从办公室外的走廊路过,隔着蒙尘的窗玻璃,听见卢书兰让江云宪上台分享学习方法,着重讲一讲数学。
天气转凉,男生穿上了蓝白色的校服外套,白杨一样挺拔,似乎对卢书兰的提议有异议,“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说。”
“就讲讲你平常具体怎么做的……”
“上课认真听讲,多刷点题,多看看错题。”他两三句话说完,清隽的眉眼写满认真,有明显的敷衍意味,却让卢书兰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眼镜后的双眼充满震惊,“这就没啦?”
“没了。”
江云宪视线向下,落到办公桌面的成绩单上,指向某一行:“骆星不是数学进步最大吗?进步生肯定有更多的心得可以分享……”
像心有灵犀,他说完这句偏头往窗外看了眼。
与他四目相对的骆星,正一脸无语:“……”
江云宪搪塞完卢书兰,从办公室出来跟上骆星,两人并排,越过走廊上打闹的人群。
江云宪像是丝毫不觉得不对,“我向卢老师推荐你上台发言。”
“听到了。”
骆星纠正他故意美化的说辞:“什么推荐,你在给我找麻烦。”
“没有,是真心实意推荐你发言。”
“真心实意给我找麻烦?”骆星戳破他,“这上台的机会给你,你怎么不要?”她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恶作剧得逞的笑。
于是有了这个赔罪的橘子罐头。
班会课下课后,卢书兰果然听取江云宪的意见,私下找了骆星,让她回去准备一下,两天后给班上同学分享学习心得。
骆星以“这次进步可能只是偶然,下次说不定就会倒退”、“比我优秀的同学还有很多”、“应该找成绩更优异的人”等借口推辞,但不管她说什么,都被卢书兰驳回,并鼓励她——
“骆星同学,你很优秀,不要妄自菲薄。”
“……”
骆星怨念颇深地从办公室出来,觉得一个橘子罐头还是太少了。
已经放学,值日生在擦黑板,打扫卫生。
今天逗留在教室的人格外多,剩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没走,大多在讨论明德楼底下公示栏里新张贴出的红榜。
在过去一年大大小小的考试中,本部年级前三的位置,被实验班的尖子生牢牢占据,从未有过意外。
直到新学年的第一次大考,有人改变了这种局面,还是个突然冒出来的转校生。
江云宪的名字迅速在高二年级的师生中传播蹿红,外加传言他长相是丝毫不输成绩的出众,导致大家对他好奇加倍,甚至有人偷摸来7班装作不经意路过,想看看本尊。
骆星回到座位收拾书包,听见后桌响起陌生的女声,问江云宪方不方便加个联系方式。
江云宪说没带手机。
惹得骆星回头看了眼,她知道他撒谎,上节心理课,她还瞥见他埋头玩贪吃蛇。
“怎么?”江云宪与骆星对视,旁若无人地问她。
骆星懒得揭穿他,继续将练习册塞进书包。
问江云宪要联系方式的外班女生欲言又止,数次想搭话,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陆沁与朋友在教室后门目睹这一切,视线时不时游移到江云宪身上,压低声音讨论:“打个赌,他是不是真没带手机?”
“都不用猜,肯定带了呀,想拒绝别人才故意这么说的。”
朋友怂恿陆沁,撞她肩:“去试试,你去问说不定他就带手机了。”
陆沁露出纠结神色,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犹豫着说:“……还是算了吧。”
她朝八组后排走过去。
找的是骆星,却在经过江云宪座位时,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骆星,能和你商量一下校庆表演的事吗?”
骆星背上书包要走了,闻言顿住脚步,不解地问:“什么表演?”
陆沁发现座位上的江云宪也在看她,似乎正等下文,她略显僵硬地捋了下侧脸的碎发,跟骆星卖了个关子:
“明天找你详谈。”
隔天的大课间,陆沁找骆星聊天,说下个月的校庆,每班要出一个节目。
去年的六十周年校庆办得格外隆重,班上准备的舞台剧调动了绝大部分资源,大家全部参与其中,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排练。
相比于去年的“六十”,今年“六十一”这个数字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按卢书兰的意思,简单点准备即可,不必兴师动众,何况不久还有秋季运动会。
活动一茬接一茬,心都玩野了,还怎么学习。
于是重担交到文娱委员陆沁身上,节目要简单,却又要出彩,难度很大。她绞尽脑汁出了个注意,跟骆星全盘托出。
把骆星听懵了。
“你想表演双人舞,可是我不会啊???”
“不是这个。”陆沁笑得愈发神秘,又是撒娇又是央求,“你会的,你一定要帮我呀宝宝。”
虽然之前老是听见夏榆跟她闺蜜宝宝来宝宝去,这类称呼在女生之间似乎很常见,但骆星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叫,心里起了层鸡皮疙瘩,同时也稀里糊涂地忘了推拒。
当骆星还在为校庆表演发愁的时候,收到江家显发来的照片。
人来人往的闹市,一男一女并肩而行。
骆星点开,双指放大图片,才辨认出那是她和江云宪的背影。再看看周围环境,是她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外面的小街。
上周六晚,她和江云宪买完教辅资料,一起去吃了饭。吃完回家,就碰上文思这么一个熟人。
照片是谁偷拍的,不言而喻。
骆星不明白江家显发照片过来是什么意思,回了个疑问号。
江家显:“你和江云宪出去了?”
骆星:“那不然呢。”
骆星:“照片上的人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骆星:“有什么问题吗?”
江家显没再回复。
骆星本以为这次莫名其妙的对话会到此结束,就像之前她和江家显产生的许多微不足道的小摩擦一样,会变成泡沫,于无形之中消失,没想过江家显会直接来班上找她。
江家显身上穿着国际班的校服,深蓝色面料硬挺有形,英伦风,深棕的细格纹领带,在本部一众学生里惹人注目,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他凭空出现在7班教室门口,朝里张望。两束目光在重重书本堆砌的堡垒里扫荡,搜寻骆星的身影。
“你们班的骆星坐哪儿?”他问距离最近的一个同学。
对方指向八组后排。
江家显径直朝那个方向过去,分明身处陌生的教室,却坦荡得像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
骆星头顶校服外套,枕着胳膊,埋头在里酣睡。
江家显把她罩住脑袋的校服掀开,窗户外透进灼灼日光,骆星被刺得眯起眼,眉头蹙成一团。
她搓着脸转醒,想骂人,睁开眼看见江家显的脸。
江家显直接上手拽她,“阿星,跟我来。”
骆星被拽离了座位。
江云宪从学校超市回来,发现骆星不在,他把替她买的燕麦酸奶搁桌上,问隔着一条过道的男生:“看见骆星了吗?”
“不知道啊,刚好像有个穿国际部校服的来找她。”男生忙着玩卡牌游戏,没太在意。
*
明德楼的天台。
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地面铺着深灰色石板,缝隙间偶有野草冒头,颤巍巍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
骆星平时很少上来,爬楼梯嫌累。
上边视野开阔,遥遥眺望,岩中的几栋主建筑被蓊郁茂盛的大树环绕,仿佛坐落在苍翠的青山之中。
今天天气晴朗,太
阳有点儿晒。
骆星背过身,面前伸过来一杯冰美式。
难得,居然还给她带咖啡,体贴得简直不像江家显本人。
像被夺舍了。
气氛于无形中有点僵,骆星摇了摇手里的咖啡杯,碎冰块清脆相撞,她故意笑着问:“今天买一送一?”
江家显一脸无语,朝她伸手:“不喝还我。”
骆星立即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味道还行。看透明杯身上印的logo,是开在国际部新大楼F1的那家咖啡馆。
本部也有学生光顾,说贵但值得。不过两栋楼之间相隔甚远,骆星就算想尝一尝,也不会真的跑过去买。
咖啡喝了半杯,还是不可避免地聊到她不想聊的话题。
“你觉不觉得……你跟江云宪走得太近了?”江家显双手撑在天台边缘的灰色矮墙上,校服下摆不知何时蹭上了灰尘。
以往,骆星与江家显很少会有这样严肃谈话的时刻。
这让骆星感觉自己像在被审问。
他们之间不适合认真,只适合插科打诨。
“走很近吗,好像也没有吧。”骆星扯了扯嘴角说,“我们一个班,他就坐我后桌,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江家显:“前后桌会需要周末一起出门吗?”
话题还是绕回到那张照片上。
何止出门,骆星想,他们还一起逛书店,吃晚餐,她还给他介绍了眼镜店和自行车店。
在江家显不知道的时候,她和江云宪已然成为朋友。
如果非要将她这种行为定义为背叛,她没什么好辩解。
骆星想起看过的那部韩剧。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下地狱。”
剧里,短发女生被推进泳池,水灌进她的身体。
骆星第一次违背江家显意愿,在大潭湾俱乐部打算帮江云宪离开洛京开始,她曾设想过许多次,会有与江家显当面对峙的一天。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臆想中溺水的感觉并未出现,除了无法遏制的加快的心跳,骆星比想象中镇定。
她不再是当年刚来洛京的那个小女孩,那么慌,那么迫切地想挤进一个圈子里,非得找点什么依仗。
于是也不再像当年那么听话。
敢对江家显说:“我觉得一起出门也没什么问题。”
江家显充满审视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抬着下巴,语气中依旧掺杂着不自知的傲慢,“你把他当朋友?”
“不行吗?”
“不行。”
骆星反问:“这是我的自由吧?”
空气中飘浮着许多灰尘,被亮晶晶的日光照着,纷纷扬扬,像一场毛毛细雨。
骆星和江家显彻底暴露在这场落不完的雨里,褪去了粉饰的假面。
“如果我让你在我跟他之间选一个呢。”
人真奇怪。
尚未察觉到喜欢,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占有。
“为什么要选?”骆星扯了下嘴角,心跳如擂鼓,却故作轻松地说,“江家显,你好幼稚。”
江家显看着她。
铃声响了,是救赎的圣音。
“我先回去上课了。”骆星踩着铃声飞奔下楼,如同肇事者逃离事故现场般逃离天台。
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手里的冰美式摇荡起汹涌的浪潮,如同起伏的心绪。冰块已经全部融化了,杯身上沁出的水珠打湿了她掌心,像一层冷汗。
她回到座位,发现被老师批改过后的数学卷子发下来了,全对,正确率百分百。
其中好几道不会做的题,她直接照搬了江云宪的答案。
骆星惯性般回头看她的后桌,江云宪特别自觉地把今天刚写完的试卷给她。
“酸奶放你桌上了。”他说。
他没问她中午干什么去了,她也只说了声谢谢。
“酸奶钱微信转你。”
黄色的燕麦酸奶杯,和还剩一半的冰美式,并排立在空间有限的课桌上,背靠课本垒成的巍峨大山,像两个不同阵营的站哨小兵,无声地对峙着。
第26章 服从滚
洛京市骤然降温。
连夜下了两场雨,地上密密麻麻铺了层落叶。
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陆沁找骆星继续商量校庆节目表演的事。
骆星瘫在室内篮球场的看台座位上,像一只咸鱼,打起了退堂鼓:“我真不行。”
陆沁两手做吹喇叭状:“卢老师说你会这个。”
骆星扶额,没想到是卢书兰出的馊主意。
卢书兰上次家访,章连溪跟她相谈甚欢,把骆星什么老底都给漏了。
陆沁继续劝,态度真挚:“你就出场一分钟……但你这一分钟是炸场子的,没你不行。”
骆星:“我水平一般。”
陆沁:“能吹出响来就没问题。”
骆星:“……”
这对她莫名其妙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骆星暗自叹气,换了个问题:“你不是打算跳双人舞吗,舞伴呢?”
陆沁叉腰站起来,在馆内找了一圈,拖回来一个脚步踉跄的男生。
个头不高,又薄又窄的肩膀藏在校服里。五官秀气,偏瘦长的脸型,皮肤白得不健康,像美术教室里的石膏像。
“高沐白,我的舞伴。”陆沁说。
骆星在班上很少跟高沐白打交道,完全不熟悉,诧异地问他:“你会跳舞啊?”
陆沁抢答:“我们一个小区的,小时候在同一个培训机构学过跳舞。”
高沐白立即说:“我现在生疏了,动作不标准。”
“诶呀你就别谦虚了,你在网上发的舞蹈视频不是跳得很好吗,哪里生疏了……”
陆沁掏出手机打开某网站,当面搜索,跳出来一连串视频。
视频里的男生跳舞时戴口罩,没露脸,但如果是熟悉的人还是非常容易认出他来。
陆沁说:“偶然间刷到的,一眼就看出是你了,放心啦,我不会宣扬出去的。”
骆星立刻表示:“我也不会。”
高沐白脸色涨红,他个性有点害羞,在陆沁的劝说下,答应了表演的事。
陆沁为首,三人拉了个小群,敲定好后续怎么排练,并约好了今天放学后一起去吃晚饭,算作联络感情。
傍晚雨停了,骆星和江云宪在车棚不期而遇。
自从江云宪买了自行车以后,两人正好撞见,一起骑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
原本今天也该是。
“我跟人约饭了。”骆星随口跟江云宪交待了句,就是今天不顺路一起走的意思。
这个时间点,车棚里人来人往,吵得像捅穿了麻雀窝。
“跟谁?”江云宪声音差点被盖过,但骆星听见了,闻言指了指站在路口等她的陆沁和高沐白。
陆沁犹豫着走过来对骆星说:“我们走吧?”
像是才发现骆星旁边的江云宪,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后热情邀请道:“江同学,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呀?”
江云宪身量很高,扶在自行车上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垂着漆黑眼眸看人时,被注视的一方会感到些许压迫。
陆沁心脏微微发紧,就在她以为江云宪会拒绝的时候,他可有可无地点头答应了。
吃火锅联络感情的队伍莫名其妙地壮大了,发展成四个人。
骆星和江云宪决定把自行车在学校放一晚,四人打车去高沐白叔叔新开张的火锅店。
二楼给他们留了一桌,靠窗临街。
骆星被陆沁挽着胳膊打量新店,工业风装潢,水泥灰墙面,头顶的横梁和管线裸露在外。
“快来。”高沐白在座位上招手。
两男两女的组合,陆沁和骆星挨着坐,对面是高沐白和江云宪,菜单传到两位女生手上,让她们先选。
点完以后几人起身去调蘸料,骆星接到章连溪的电话。
章连溪说她要跟孟达去斐济参加一个商业伙伴的婚礼,会出门几天。
骆星听着觉得怪,既然要出远门参加婚礼,怎么之前没听她说过,更像临时起意。而且又这么急,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出发。
电话挂断前,章连溪说:“待会儿把下个月生活费转你。”
“我还有钱,”骆星望着逐渐沸腾的锅底,“小姨,你感冒了吗?”
“没呢。”
“说话听起来有鼻音。”
“耳朵这么灵,”章连溪发出幽微的笑音,改口道,“可能今天午睡着凉了,有点感冒。”
“那你记得吃药。”
“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又是一大通嘱咐,电话挂了,骆星有点愣神,没察觉几人已经回来了。
江云宪把一碟蘸料搁她面前,拿着另一碟去了对面。室内温度高,他脱了校服外套,里面是件宽松的棕灰色短袖,复古做旧的圆领,半露出坚硬清晰的锁骨线条。
陆沁一直默默关注他,又看了看骆星。
骆星出神,什么都没察觉,捞了两块土豆,蘸着酱料正打算吃,被江云宪伸手拦了下:
“你能吃吗?”
骆星低头看,筷子上夹的不是土豆是鱿鱼,她刚才魂不守舍,什么都没看清。
“怎么了吗?”陆沁不解地问。
“她不能吃海鲜。”江云宪说。
陆沁和高沐白都奇怪地看了他和骆星一眼。
吃到一半,陆沁收到好友的消息:“在干嘛?”
陆沁回:“跟江云宪一起吃火锅。”
对面发出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们儿你终于出手了吗!”
“不是我跟他单独两个人啦,还有骆星跟高沐白,我们四个。”
“这是什么组合???好诡异的饭局。”
陆沁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偷看斜对面的江云宪。灯泡悬在头顶,把他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
她举起手机,朝窗户拍下少年的影子。
另外三人都以为她拍窗外的天空,没在意。
吃完散伙,在群里A饭钱。
陆沁想,这是个绝佳的加微信的机会。还没开口,就听江云宪对骆星说:“钱我转你了。”
骆星哦了一声,接受转账,把自己和江云宪两人的份发到群里。
*
打车回家的途中,骆星忍不住催了的士司机,让他别再聊语音,开快点。
“小姑娘,忙着回去谈对象啊?”长方脸的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往后看骆星,卡在支架上的手机嗡嗡震响,仍在不停地弹出消息,没个消停。
骆星没说话。
“师傅,麻烦快点。”江云宪迎上司机打量的目光,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什么情绪。
后半程司机没再跟人发语音撩骚。
车里有股挥之不去的烟味,混合着一股熟透的快要腐烂的水果味。骆星降下车窗,风呼呼往里灌。
她被吹着,即便觉得冷,也没关窗。
旁边扔来一件校服外套。
她没讲客气,往身上套,袖口和衣摆长出一截。
等到地方了,她把衣服还给江云宪,这次没有说拜拜,很快转身朝孟家宅子跑去。
章连溪果然已经收拾行李走了。
三楼有间茶室,是章连溪平素待得比较多的地方。
茶室的窗户开着,桌上的茶具摆放整齐,收拾得干净。
棕褐色木地板上残留着轻微的水痕,明显刚拖过不久,家里的阿姨有固定的打扫时间,但不是在这个时候。
骆星发现博古架上多了个空缺。
她回想,那个位置先前应该放了一对粉彩瓷罐,罐身上绘有团蝶纹,颜色漂亮。
骆星找阿姨问,阿姨说瓷罐碎了。
“怎么碎的?”
阿姨摇头表示不清楚。
骆星联想到今晚章连溪那通透着异样的电话,心底涌出不安。
她冲了个热水澡,没多久肚子隐隐作痛,发现来例假了,于是给自己泡了杯热饮,回房间写作业。
接近晚上十点,正在充电的手机响起了视频通讯的声音。
骆星双腿缩在椅子上,手里转着笔,眼睛望向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江家显的微信头像。
她没接。
直至时间太长,那边自动挂断了。
没过几秒,又响了。
第二次。
第三次……
终于,骆星拿起手机。
屏幕里出现的是一张她未料想到的脸,黑桥乐队的鼓手。
“喂,喂……骆星,听得见吗?”
“江少爷喝醉了!你快把他弄回去!”
摄像头翻转,对准了沙发上的人。
江家显仰躺在沙发上,眉头紧蹙,闭着眼。他今天穿一身白,瘫软着,像一大滩融化了的雪,看上去确实醉得不轻。
骆星让乐队的人送他回家。
“不行啊,他不让我们碰,都近不了他的身,一靠近他就发脾气,点名道姓就要你呢。”
鼓手说完这句,骆星听见背景里一阵嘈杂的起哄低笑。
对面又说:“他刚还吐了,说胃疼,他身体不舒服我们也不能不管啊,真把他一个人扔这里,半夜要出点什么事,谁能负责。”
骆星不为所动:“去找裘柯。”
说完挂断了视频,继续写没写完的题。
笔在草稿纸上算了半天,得出一个特别复杂根本不像正确答案的数字。
她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给裘柯打电话,无人接听。她又打给王宁甫,王宁甫陪父母正参加重要的聚会,走不开。
还真就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
骆星握着手机犹豫片刻,抓起一件外套出门。
今晚的路况很堵,网约车走走停停,像每爬行一百米就要停下休憩的老龟,她到厂牌时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分钟。
骆星推门进去,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黯淡灯光下,弥漫的烟雾像夜里飘荡的游魂。高高低低的酒瓶占据着桌面,摊开的食盒里剩一堆残羹冷炙,凝起白色油脂。
沙发里一窝男男女女,唯独不见江家显的人影。
一个小时前,骆星怎么也联系不上的裘柯,此刻正歪在座椅里玩手机。
骆星随手抓起桌上的东西扔过去。
几颗骰子纷纷砸中裘柯的脑袋,还有的蹦到他手机屏幕上。
他吃痛地咒骂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愤怒瞪向来人:“谁他妈有病啊!”
骆星平静与他对视:“不是电话打不通吗。”
一句话顿时叫裘柯矮了半截,他心虚,视线乱瞟,故意装糊涂:“什么不通?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骆星懒得陪他演戏。
身后铁门发出粗噶难听的响声,江家显和文思从外面进来。前者手里捏着一罐冰啤,神情自若,完全不像先前视频里醉醺醺的状态。
他看见骆星,眼里闪过诧异。
随即浮出得逞的笑。
大概在得意骆星还是被诓过来了,她没法做到真的不管他。
自从上次在学校天台不欢而散后,江家显的服从度测试终于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结果。
江家显抬手搭上骆星肩膀,靠过来,语气亲昵地喊她:“阿星。”他衣服上带着被风吹透的寒意,和一丝不属于他的甜腻玫瑰香气。
文思率先笑道:“还真来了。”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对江家显说,“不过是不是太晚了?”
原来是一个赌。
拿骆星打的赌。
江家显转头向骆星求证:“阿星,你是不是接到我视频就来了?一定是路上堵车,才耽误这么久对不对?”
乐队鼓手朝骆星抱歉地笑了笑:“别怪我,我也不想骗你的,这群畜生一起出的主意,我反对无效。”
沙发上的男男女女,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也都望着骆星,想得到她的答案,下了注的赌徒等待骰盅被掀开。
她是今晚的谜底、彩蛋、乐子。
她朝江家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某种妥协,抑或是极度不耐烦下的敷衍应付,说他想听的话:“是,早就出发了,路上堵车了。”
因为生理期,隐隐作痛的小腹让她脸色泛白,嘴唇褪去血色。
她穿得单薄,臃肿的羽绒外套下是一身淡蓝粉格子睡衣,头发也有点乱,显得不修边幅,在一众穿着时尚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中,格格不入。
“既然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对江家显说完,转身往外走。
像很次多她帮江家显跑腿那样,送完东西,办完差事 ,就走了。
可这次似乎哪里不一样。
江家显没搞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在他没来得及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想要挽留,他追了出去。
身后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起哄声。
文思靠着黑色的乐谱架,望着两人先后离开的背影,低头拧眉,弹掉落在短夹克上的小飞虫。
骆星边走边打开手机上的打车软件,江家显在身后叫她,她听见了,没理会,没回头。
她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面前是条窄巷,餐馆后厨门口流出污水,一地狼藉,堆着还没处理的海鲜泡沫箱挡住了本就不够宽敞的小路。
眼看江家显就要追上来,骆星抓起一个泡沫箱朝他扔去。
又一个。
再一个。
接二连三的箱子砸向江家显。
轻飘飘的泡沫没多少重量,残留的积水被连带着泼出来,一股海产腥味扩散开。
江家显的衣服湿了大片,模样狼狈极了,腐沤和腥臭的气味叫人作呕。
脏水缓慢流到了他脚下,他好像站在大片不断扩散的深渊里。脸上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才是滔天的愤怒。
但那愤怒还没爆发,骆星冷冷看着他,率先对他说了“滚”。
第27章 真心我最喜欢你
裘柯咔嚓偷拍了两张照片,发给王宁甫。
裘柯:“哥,今晚你又错过一出大戏,农奴翻身当家做主,阿星站起来了!”
今天晚上骆星打电话找王宁甫让他去接江家显,他说自己在陪父母参加聚会,倒没撒谎。
王宁甫单手抱起赖在他脚上撒泼的小侄女,掂了掂,忙里偷闲地打开了对话框里发来的照片。
照片中的江家显看上去像一条被打湿了的落水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裘柯:“我亲眼看着阿星砸的,泡沫箱里的水全撒江二身上了。”
王宁甫吃瓜:“就没发火?”
裘柯:“哪能啊,人都要炸了,但阿星溜得快,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跑了。”
王宁甫:“这次是江二玩过火了。”
裘柯困扰地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其实以前拿她打赌的事也不少,比这更过分的不是也有吗。”
王宁甫看着手机屏幕上蹦出的发问,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裘柯又发过来:“哥,阿星好像是真变了。可能她不想玩了,也就懒得装了。”
八卦一贯传得快,连夏榆也打电话来跟骆星探情况,大小姐完全不懂迂回,小心思毫不遮掩:“你跟江二哥哥什么情况?”
骆星刚洗漱完暖烘烘地钻进被窝,痛经被抚平了不少,只想清静地看番追剧,闻言应付道:“没什么情况,就是把人给得罪了。”
江家显那么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今晚估计得疯。
夏榆嘎嘎大笑,完全没了矜持,大概还是回一次看江家显吃瘪,忍不住幸灾乐祸。
“骆星,你完了。”
“哦。”骆星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那就完吧。”
“最近几个月你跟江二哥哥为什么总是闹脾气,是在吃醋吗?”
夏榆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小心翼翼涂脚趾甲油,手机放一旁开着外放,兀自猜测着:“你吃文思的醋,他吃江云宪的醋,你们俩相互吃醋,是不是?”
骆星:“……”
离谱。
“第一,我没跟他闹,每次找茬而且还生气的是他。”
“第二,我不爱吃醋,随便他跟谁玩暧昧游戏,但最好别牵扯上我,别来麻烦我。”骆星说。
“好啊,我要去跟江二哥哥告状,你说他是个麻烦。”
“赶紧去。”
“江二哥哥,你都听到了吧?”
夏榆将手机拿远一点,故意这么说,仿佛江家显真的在旁边。
小把戏没骗到骆星,她无情道:“没事我挂了。”
“等等!”夏榆发出尖锐爆鸣,“怎么可以挂我电话!我要先挂!!!”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完,骆星已经果断按下屏幕上的挂断键。
下一秒,备注为“孔雀精”的人开始对她进行消息轰炸,扔来一堆鄙视和表达愤怒的表情包。
骆星把她设为“消息免打扰”,又将手机调成静音,决定今晚不再回复任何人的消息。
尚未退出微信界面,江云宪的对话框上出现一个小红点。
江云宪:“明天是不是要上报学习小组成员名单?”
骆星动了动手指头:“对。”
江云宪:“跟我一组。”
江云宪:“我还没有队友。”
骆星:“……”
您真是好理直气壮。
江云宪:“溪姨说我初来乍到,让你多帮我。”
骆星:“……”
江云宪深夜找骆星似乎只为说这件事,仿佛真的很害怕落单,在班上找不到合适的搭档。
江云宪透过屏幕,似乎能看见骆星脸上略微苦恼的表情。
隔了不到两分钟,对面发来简单的两个字:
“好吧。”
他不禁笑了,郑重其事回了她一个“谢谢”。
他早就发现了,她很容易心软。
看着油盐不进,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无所谓的样子,意外地心软。
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容易策反。
江云宪靠在阳台的藤椅上,远处夜空被城市璀璨的灯火映衬着,有些斑斓。不像在述洲,天晴的夜晚,高远辽阔的夜幕上总是星辰闪烁。
阳台没开灯,庭院中的灯光微弱地漫进来,他有些放空,耳机里的英语听力播放太久,像重复单调的诵经声。
倏然,两束强光横冲直撞地闯入,一辆汽车停在院门外。
江云宪在蒙蒙的黑暗中偏了偏头,远远看见江家显从车上下来,脚步匆忙地往屋里走。
他狼狈的样子无处遁形,浑身上下带着腾腾怒意,像颗炸弹。
那晚,包括江云宪在内,圈子里关系或近或远的朋友大致都听说——骆星跟江家显彻底闹掰了。
*
骆星第二天收到章连溪的消息,说她已经到了斐济。
骆星回了个OK,“小姨不用担心我,好好玩。”
课间,班上同学都上蹿下跳急着找学习小组同伴。最近因为校庆节目排练的事,骆星跟陆沁、高沐白走得近。
陆沁有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已经跟人组好队,于是撮合骆星跟高沐白:“你俩要不要凑合一下?”
高沐白底子差,成绩排名稍靠后,听了有点不好意思。
他和骆星现在接触多了,但也还没到特别熟稔的地步。
关键是昨晚班上有男生提前联系过他了。
“我……组好队了。”高沐白尴尬地看向对面的陆沁和骆星。
陆沁有点窘。
骆星浑然不在意:“没事,我也有队友了。”
陆沁立即追问是谁,骆星在班上人缘还算不错,但一直没有特别好的固定玩伴,女生们扎堆上厕所,一起去商店,她始终是独行侠。
骆星抬手往后指了指:“我后桌。”
她后面的课桌上,几张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纸被一支笔压着,左上角竖着半瓶水,此刻江云宪不在。
直到上课铃响,他才从外面回来。
骆星匆匆一眼,瞥见他手里拿了张表格。
——寄宿申请表。
午后,骆星叼着一盒饭后酸奶,扭过身体,朝后坐着,问他:“你打算寄宿吗?”
江云宪:“还没完全想好。”
骆星想了想,说:“越往后走,天气越冷,自己骑车上下学还挺不方便的,要很早起床,碰上雨雪天更麻烦。”
往年每次大降温之后,章连溪会让家里的司机接送骆星上下学,不准她再骑车,觉得不安全,也很辛苦。
江云宪顿住写字的笔尖,抬头问:“你觉得我该寄宿?”
骆星:“你可以考虑看看。”
一来冬天骑车确
实面临诸多不便,二来如果他在江家的处境不算好,在校寄宿确实更舒心自在。
骆星:“当然咯,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
江云宪点点头,把填完的表格对折了两下夹进课本里,没说最后的决定。
*
周六骆星照样起了个大早,背着一个黑色的长条包出门,里面装着她排练节目要用的乐器。
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大楼周末几乎没有人,房间也会上锁,陆沁提前找老师要了舞蹈室的钥匙,三人一练就是一个下午。
等回过神来,窗外天色已经暗了。
收拾好东西后,陆沁再次提出一起吃晚饭,骆星不着急回家,跟他们去了一家商场。
地铁上人很多,骆星抓着吊环,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无聊地刷起了手机。
五分钟前,江云宪转发了条新店开业的朋友圈。
骆星不明所以,顺手点了个赞。
地铁口离他们要去的商场只隔了条马路,等红绿灯的时间却很长。
陆沁一路上都在跟高沐白讨论双人舞的细节。
骆星参与不进去,背着包,眺望马路对面,商场的建筑轮廓像一个巨型恐龙蛋,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泛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在众多的品牌logo中,她看见了江云宪朋友圈里转发的那家咖啡馆的招牌。
陆沁问骆星和高沐白要不要喝点东西,正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点哪家时,骆星指了指了对面的招牌。
他们走进店里,地上铺着浅蓝的马赛克瓷砖,墙壁和窗台各处布置着海星、水母之类的海洋元素摆件。
点单台上放了许多小型绿植盆栽,骆星视线扫过点单机,点了杯咖啡,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递给店员。
“自带杯子可以减五元哦。”店员说。
咖啡吧台后的白色拱门里走出一个人,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
骆星还是一眼认出了江云宪。
他在吧台前帮忙,身穿浅色的员工制服衬衫,头上戴了顶统一的粗呢报童帽,咖色围裙收腰,衣襟前别着小熊胸针。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江云宪回头看。
“江同学!”陆沁也认出了他。
江云宪走近点单台,闷在口罩里的声音点低:“你们要喝什么?”
他眼睛看着骆星。
骆星指了指自己的保温杯,“已经点过单了。”
“你在这边打零工吗?”她问。
“嗯。”
江云宪还在工作,三人不便打扰,没说几句话,就各自拿着咖啡走了。
在商场六楼吃饭的时候,陆沁还在探究江云宪兼职的事。她对骆星旁敲侧击,但这回骆星是真不清楚,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们这顿饭等位花了很长时间,上菜也慢,拖拖拉拉,吃完已经八点多。
走扶梯下楼,看见一家密逃馆,三人进去逛了逛。
高沐白选了一个末世校园背景的主题,他难得表露出喜好,骆星和陆沁都配合地说可以。
工作人员说这个主题内有多个单线任务,适合5到7人一起进去,建议他们再等等其他人。
商场人流量大,进出密逃馆的人也不少。前后涌进两拨人,都是结伴而来的,分别选择了日式恐怖主题和古墓探险。
骆星他们这边无人问津,只等来一个小男生。
看着面庞稚气,一问才知道是小学生,六年级在读。
人数还是不够。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陆沁心血来潮,提议道:“要不要问问江同学?”
骆星不清楚江云宪的下班时间,不抱希望地给他打了电话。结果江云宪刚下班,已经结束了工作,表示可以过来。
他那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空旷感,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窸窣轻响,他扯松了制服领带,单手解开滚圆小巧的白色排扣,边问:“你们在几楼?”
“四楼。”
“嗯。”
江云宪随口应着,打开柜门拿东西。
“就在电影院对面,黄色的招牌特别显眼,很容易找,门口贴了很多主题海报。”
“好。”
骆星挂完电话,陆沁和高沐白正巴巴望着她:“怎么样,他来吗?”
骆星点头:“他说下班了,马上过来。”
江云宪说的马上就是马上,一分钟之内他就出现在扶梯口,省去了寒暄的步骤,直接问:“你们选了哪个主题?”
“末世校园。”骆星说。
江云宪没意见,去收银台扫码付了钱,排队站在队伍末尾,等待工作人员领他们进去。
进入一道黑色窄门后,光线骤暗。
每人手上拿了根白色的电子蜡烛,光线如同萤火虫般微弱,聊胜无于。
六年级的小孩哥表现出十分无畏的样子,争先走在前面,不知是为了掩饰害怕在壮胆,还是真话痨,嘴里嘀嘀咕咕个没停,很大声地念墙壁上的线索。
队伍里只有两个女生,陆沁依偎骆星取暖壮胆,用力抱着她的手臂,骆星感觉自己像绑着沙袋负重前行。
末日降临之际,学校被浓重的大雾笼罩,变成一座无法逃脱的监狱,全校师生被困其中等待救援,初三(4)班却怪事频发……
阴森诡异的背景音太大,吵得骆星脑袋嗡嗡响,很难集中注意力解谜。
NPC突然冒出来。
走前面的小孩哥正面撞鬼,嚎了一嗓子,把骆星吓一跳,脚步后撤时踩到后面的人。
江云宪不动声色扶了下她的腰,见她站稳了,又将手撤开。
骆星回头看了眼他。
两人在幽暗的环境中对视。
“怎么了?”江云宪微微低头问她。
骆星移开目光,“没事。”
大家各自在教室里寻找线索,打开储物柜的门之后,得到作为道具之一的作业本,根据上面的线索提示,接下来需要一个人把作业本搬去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且极大概率会遇到真人扮演的NPC。
“谁去?”小孩哥问。
陆沁:“只能一个人去吗?”
高沐白举着蜡烛仔细阅读提示,“是的,办公室前面的闸门只允许一个人通过,是单人任务。”
江云宪梳理完所有线索,分析情况:“现在一个人去办公室送作业本,找NPC老师拿档案室钥匙。剩下四人分两队,一队去厕所翻垃圾桶找碎纸条,看能不能找到日记本里缺失的内容。另外一队去校长室……”
小孩哥看着对面显然互相认识的四人,既礼貌又冒昧地问:“哥哥姐姐,请问你们是两对情侣吗?”
对面,四脸无语。
高沐白面颊烧红,双手摇得像雨刮器:“不是不是……”
“那太好了!我不想做单人任务。”小孩哥说:“如果你们是两对情侣,我又不好拆散你们,就只好自己去送作业本了。”
骆星被他说的话逗笑:“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嘛?”
小孩哥缩了缩肩膀:“还是有个伴更好。”
不好让两个女生去做单人任务,小孩哥也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只剩下高沐白和江云宪两个。
高沐白看向江云宪,还在支吾着不好开口,江云宪主动说:“我去走单人线。”
高沐白暗暗松了口气。
剩下的四人分组,陆沁照旧扒着骆星,问她:“骆星,你胆子大吗?”
骆星:“还好。”
她属于被吓到也能一脸平静不露端倪的那种人,其实心里可能在咆哮输出,连环卧槽。
队伍已经分好。
江云宪独自去送作业本,拿钥匙。骆星和陆沁去校长室,高沐白和小孩哥去厕所找碎纸条。
三路人马,各拿了一个对讲机。
“等一下!”
高沐白指着主人公日记本上的字迹,“小红明显是个女的,难道要我们两个男生去女厕所吗?还要去翻女厕所的垃圾桶,感觉好猥琐……”
骆星:“玩游戏呢,厕所不分男女。”
陆沁听得直笑。
在恐怖本里,厕所这种地方尤其阴森可怖,常有事故发生,相比之下,校长室显得安全一点。
骆星她们选择的支线按理说应该是最简单的,但没想到有一段追逐战,两人被真人扮演的丧尸吓得乱窜。
因为视线昏暗,逃跑时慌不择路,骆星不小心磕到了脑袋,陆沁绊到道具摔了一跤。
从密逃馆出来后,两人查看伤情,骆星脑门上的红痕不严重,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陆沁惨了点,膝盖摔破了皮,伤口处隐隐渗出血丝。高沐白跟她顺路,扶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家。
骆星和江云宪打算去坐地铁。
夜里地铁口附近的空地上支起了几个帐篷,门帘开在避风处,外面竖了块手绘的简易招牌,“招牌牛肉面”“咖喱炸鸡”“蛋炒饭”用红笔加粗标注。
江云宪对骆星说:“我去买点东西。”
骆星跟着他进了帐篷。
帐篷里面有辆餐车,台面上摆着不同的厨具和各种各样的食材,青年老板在忙碌。
旁边有限的空间里,支开了两张露营小桌和几把椅子,已经坐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正大快朵颐。
见有新的客人光顾,老板立即招揽生意,问他们想要吃什么。
骆星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江云宪还没吃晚饭。
他那会儿才下班,就被叫去密逃馆凑人数。
他答应骆星说马上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仿佛真的对密逃游戏非常感兴趣,过程也积极参与,解开了不少谜团,带领队伍顺利通关。
但骆星又察觉到好像不是那样。
实际上,可能没多少兴趣。
也谈不上喜欢。
但还是在干了一天兼职后,匆忙换好衣服,空着肚子去了。
让人费解。
食物的香味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开,四处扩散。
江云宪点了碗牛肉拉面,回头问骆星:“要吃点吗?”
骆星摇头:“我吃过晚饭了。”听见江云宪跟老板说要打包,她劝说,“要不你还是在这里吃吧?回家面都糊了。”
“好。”
他顺从地改了主意。
老板把汤汁熬得香浓,面条筋道,上面卧着一颗金黄的荷包蛋。
江云宪埋头大口吃面,抬头发现旁边椅子上的骆星抱着包发呆,双眼盯着帐篷布,不知道在想什么。
骆星反应过来,“你吃完了?”
江云宪嗯了声,像看穿了她,忽然凑近了一点问:“你愧疚什么?”
暖黄色吊灯的光晕,盈满小小的灰色帐篷,从外面又进来三四个人,明显更挤更喧嚣后,骆星却清楚听见他说:“我自愿的,你到底在愧疚什么?”
门帘外下起小雨,被路灯照得金光灿灿。骆星一瞬哑然,“害你没及时吃上饭。”
“当时不饿。”江云宪说,“再说现在已经吃上了,吃得很饱。”
骆星目光凝在他脸上,辨别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走吧。”江云宪站起身说。
外面的雨丝纷纷扬扬,更像下雪,虚化了道路两旁霓虹的光影。
两人跑进地铁口。
深夜,陡峭的扶梯上依旧码着密密麻麻的人,骆星和江云宪挨在一起,缓缓被传送到地底。
大概因为双方都不怎么想回家,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像两艘漂泊在夜色中的孤独渔船,闯入进陌生的广袤海域,从此变成没有归属感的异乡人,无法上岸。
地铁停在某站时,车厢卸载了一批人,空出来零星几个座位。
骆星和江云宪坐下,她看他阖眼假寐,头微低着,眼睑下泛着淡淡青色,似乎很累。
等江云宪睁眼的时候,骆星问他:“你很困吗?”
他嗓音比平常要低点:“有点累。
“第一次去咖啡馆兼职,很多东西不会,什么都要学,没时间偷懒。”
他面无表情说偷懒,让骆星想起这人在学校经常趴在课桌上睡觉,睡不够时耷拉着眼皮,有些丧的样子。
她好心地安慰他:“等慢慢熟悉就好了。”
“嗯。”
“你以后周末都去那边兼职吗?”
“暂时是,找到时薪更高的下家就走。”
骆星出主意:“做家教可能更赚钱。”
“在考虑了,”江云宪说,“不过辅导别人做作业很麻烦。”
他看上去的确耐心不多,哪怕各科成绩优异,班上敢去问他题目的同学也很少。
他倒是偶尔给骆星讲讲数学大题,思路清晰,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骆星听不懂的步骤可以重复讲解第二遍、第三遍,所以骆星认可他的家教水平。
关于兼职的问题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自始至终,骆星也没问过江云宪为什么找兼职,是不是缺钱,以及他在江家的生活怎么样。
地铁快速在轨道上穿梭,驶入黑暗深长的甬道,发出轰响,仿佛这头钢铁巨兽正在黏稠的夜色里咆哮厮杀。
“耳机分我一个。”江云宪说。
“?”
“太吵了。”
“哦,好。”骆星摘下一边的耳机给他。
江云宪塞着耳机,重新阖眼休息。在小厘山,那么多次,好奇她耳机里听什么歌,现在听到了。
是张悬的《喜欢》。
“你知道
你曾经让人被爱并且经过
毕竟是有这怯怯但能给的沉默
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
我最喜欢你
……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我最喜欢你。”
第28章 报复右脚踝
校庆的时间一天天逼近,三人组排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每天放学后都会自觉留下来。
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骆星背着她的乐器包,如约出现在学生活动中心大楼。
她到得早,陆沁和高沐白都还没来。
排练室钥匙在陆沁手里,骆星进不了门,只能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吃完手里的豆浆油条,大约又过了半小时,陆沁终于来了。
她脚步匆忙,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起床太晚了。”
骆星:“是我今天来早了。”
高沐白一脸困倦没睡醒的样子,费解地问:“骆星同学,周末你一点都不想赖床吗?”
骆星:“……”
其实今天只是个意外,她做噩梦,凌晨四点就醒了,后面再也睡不着,就早早起了床。
她梦见章连溪躺在血泊里,发出雏鸟般的哀鸣,伸着手,孱弱地朝四周呼救。
骆星在梦里求了很多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孟家的人,穿白大褂的医生,经过的路人。她大喊大叫,伤心又愤怒,想找个人救小姨,但找不到救世主,奇迹也没发生。
梦里,章连溪死了。
骆星被巨大的恐惧与悲恸扼住,从梦中惊醒。她醒来时仍在哭,枕头一片湿漉。
等情绪终于缓和,她给章连溪打了电话。
斐济和国内有四小时时差,这会儿已经天亮了,打过去也不算太早,不过听章连溪声音好像还在睡。
“星星啊,”章连溪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这些年骆星已经记不太清妈妈的声音了,小姨等同于妈妈,小姨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无限接近。
骆星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临时编借口:“没钱了,最近跟同学聚餐有点多。”
章连溪丝毫没有怀疑,全然不在意距离上次给骆星转生活费根本没过多久。电话还没挂,钱就转了。
嫁给孟达后,她尤其喜欢给家人花钱,像为了证明什么。
骆星问她哪天回来,她打了个哈欠说可能比预计的要晚,回国后会直接去港市参加慈善晚宴。
听语气依旧没异常,好像离家时打碎的瓷器真的只是不小心。
*
三人排练到中午,午饭叫的外卖。陆沁和高沐白的双人舞任务比较重,中午没怎么休息,就又开始对着镜子不断调整动作。
相较于他们俩,骆星的空闲时间更多。
她坐在角落里刷手机,意外刷到几条娱乐新闻,取的标题充满噱头,《孟氏豪门婚姻亮红灯?灰姑娘婚后处境艰难,现实童话幻灭》《孟家豪门婚变,出轨传闻惊爆眼球》……
无良媒体声称拍到孟达在国外幽会超模,一起看秀后共赴
爱巢,放的图片却是很早之前章连溪参与度假村剪彩的照片,简直不知所谓。
外界没有人看好这段“灰姑娘嫁王子”的婚姻,每年都有这样博眼球的垃圾新闻产出,骆星以前也刷到过,早就学会了无视。
这次也一样。
但隐隐觉得不安。
“骆星,”陆沁的声音拉回骆星跑远的思绪,“麻烦帮我们重新放下伴奏。”
“好的。”骆星应道。
“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不在状态。”傍晚排练结束后,陆沁问骆星。
“抱歉,下次排练会专心点。”骆星说。
陆沁赶忙摆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啦,只是觉得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没事。”
“哦哦,那就好。”见她不想说,陆沁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锁好门以后,高沐白提议去小吃街逛逛。
经过这阵子相处,骆星发现这位不怎么喜欢说话的高同学除了跳舞,只对吃的比较感兴趣,会经常提议去哪里吃什么,一般跟着他走就能吃到不错的美食。
今天高沐白带领他们去了一个卖烤冷面的摊位。
露天的座位,桌椅板凳摆在外面。
骆星点完单,趁等的空隙,去买了三杯热腾腾的陶罐烤奶,“请你们喝。”
“谢谢。”
“谢谢……”
高沐白捧着奶茶杯,眼睛仍望着对面。
陆沁招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
“好像是认识的人。”高沐白喃喃,语气不太确定。
骆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蹲在对面网吧门口抽烟的文思,和一个红头发女生。
骆星嘬了口热奶茶,“你说文思?”
“你认识她?”高沐白一脸诧异,“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骆星反问他:“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们初中隔壁有所职高叫锦华,两所学校挨得很近,共了一扇围墙,职高那边经常有人翻墙来我们学校……文思就是锦华职高的,她旁边的红头发叫龙小莹,一起的还有几个人,都挺高调的,比较……”
高沐白想了个词:“……比较嚣张。”
“他们会直接翻墙过来堵人,不止一次两次,我们学校很多人都认识他们。”
高沐白有点讪讪地说:“听说有次把初二的一个女生脱光了关厕所里,那个女生没衣服,又不敢呼救,等到半夜没人了才出来,那时候刚举行完秋季校运会,夜里气温已经很低了。”
陆沁听得瞠目结舌,追问:“后面呢,这件事怎么收尾的?”
“不知道,估计不了了之。”
“老师不管吗?”
“我们初中生源差,环境不好,整体来说比较乱,经常有老师离职……而且被霸凌的同学可能不敢跟老师和家长说……”
三人沉默,老板端来烤冷面放桌上,“你们的好了。”
七嘴八舌说了谢谢,各自拆了筷子埋头吃。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
回家的地铁上,骆星鬼使神差地打开常用的软件搜索“锦华职高”,冒出来的是几条招生广告和一些零散信息。
又把关键词改为“校园霸凌”,慢慢往下浏览,意外点进了一个贴吧。
那篇帖子的标题十分醒目吸睛——
“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
楼主讲述了自己初中被隔壁职高学生霸凌的事,她花了很长时间走出阴影,却发意外发现当初霸凌自己的罪魁祸首如今成了网红,有了不少粉丝,直播卖货混得风生水起。
发帖时间大约在半年前,一直有热度,累计浏览人数达到3.4万,但也仅限于此。
校园霸凌事件发生得太过频繁,屡禁不止,类似楼主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大家看过,愤怒过,也就随时间慢慢掠过了。
底下倒是不断有人在追问霸凌者是哪个网红,在哪个平台直播。
楼主从来没有出来回应过。
骆星仔细看了一遍,帖子里透露的关键信息和高沐白所说的契合,都能对上号。
而楼主作为亲身经历者,描述的细节更多,也更残酷,许多地方让人不寒而栗。
骆星心里沉甸甸的,地铁到站,她叉掉帖子,下了车。
出站往家走,没几步就接到孟家司机的电话,问她需不需要接。因为章连溪提前打过招呼,对方显得十分尽职尽责。
骆星说不用,戴着耳机步行了很久才到家。
她回房间放下书包,发现手机里多了条来自江云宪的消息,说他找到了新的兼职。
“去做家教了,比咖啡馆时薪高。”
骆星坐在床上,靠着软乎乎的抱枕回消息:“恭喜,祝早日发财。”
又说:“苟富贵莫相忘。”
后面这句纯属耍嘴皮子开玩笑的,但是却让刚才的坏心情不知不觉地被驱散了不少。
没想到江云宪还真回了个“好”。
骆星看着屏幕上持续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等,没等来只言片语,便主动问:“今天第一天去试课?”
“嗯。”江云宪回复倒很快,“不过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原本联系我的是个小学生的家长,让我去给他家小孩补英语。结果家长和小孩没达成统一意见,小孩不愿意补习,直接跳窗跑了……”
骆星关注点跑偏:“跳窗?他家住一楼?”
“二楼。”
“跑酷选手,有两把刷子。”骆星评价。
江云宪看着她那句评价,发出轻笑。骆星接着问:“后续呢,小孩被家长逮回来了?”
“没有,当时我准备直接走了,结果一楼看热闹的泰拳馆老板问我能不能给他家儿子补数学。”
“又一个小学生?”骆星猜测。
“高三的。”
“……”
“我给他上了一节课试试,结果发现还行。”
“……”骆星再次无语。“还是你牛,你一高二的,给高三的补数学?”
“他基础比较差,补基础就行。”
骆星回了个表情包,膜拜.jpg
“明天还要去上课吗?”
江云宪:“嗯,以后周六周日都去上两小时课。”
*
第二天也是阴雨天。
泰拳馆藏匿在老小区里,房子外墙受风雨剥啄,暮气沉沉,里面重新装修后却格外宽敞开阔,几排工业风大灯把室内照得无比明亮。
里头的一间休息室,杨驰抓耳挠腮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小心看江云宪脸色,笔尖点在其中一个步骤上:
“哥,到这里真不会了。”
他大概也觉得人家讲了两遍,自己还没学会,有点丢脸。
好在江云宪没说其他,继续讲了第三遍。
这次杨驰听得认真,理顺思路后,再刷了两道同类型的题,瞬间满血复活,一改先前霜打了茄子的蔫吧状态,热情地留江云宪吃晚饭。
“不用。”江云宪收拾好书本。
“哥,你要不想在我家吃,咱俩一起出去下馆子怎么样?”他一个高三的,管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叫哥,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不等江云宪再拒绝,杨驰自来熟地搭上他肩膀,“给个机会,我还想跟岩中的高材生搞好关系呢。”
“你是不知道,昨天我爸一听你是岩中的,表情就像捡到宝了,他还去搜你……”杨驰嘴快,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太好,自家老爹这种行为有过分打探人隐私的嫌疑,“抱歉,他这人就是这样,纯好奇,没别的意思。”
江云宪:“没事。”
杨驰见他不介意,才继续兴奋地往下说:“……他还真在搜到的红榜上看见你名字了,没想到啊哥们儿,你是真厉害!”
江云宪打开休息室的门走出去,对面灰色墙壁上贴着五六张泰拳海报,钢梁上用铁链挂着一排不同型号的沙袋。
左侧区域放着杠铃、卧推架等各种健身器材,用来做力量训练。右侧是一个拳击训练台,四周绑着结实的花色尼龙绳。
台上有两个光膀子的老手在打拳 ,空气中传来击打的闷响,一声接一声。
杨驰看他们打完,蠢蠢欲动,问江云宪:“哥,你要不要学?”
他自卖自夸道:“我可以教你,水平还行,从一年级就开始跟着我爸练了。虽然我学习比不过你,打拳还是可以的。”
江云宪放下书包,脱掉外套说好。
杨驰看他这么干脆,有点惊讶,错愣之后又挠挠脑袋:“我还以为你们学霸瞧不上这些,我妈就老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会,”江云宪说,“尝试新东西很有趣。”
他跟着杨驰一起热身,学基础动作,两人一练将近两小时,直到杨驰喊停。
江云宪撕下拳击手套,掌心都是汗,领口被洇湿了一圈,染上潮意的衣服软塌塌贴合在腰侧,透出薄薄的肌肉纹理,十足性感。
杨驰开玩笑地吹了声流氓哨。
江云宪瞥他一眼,他就住嘴了。
“哥,咱们去吃烤肉行不行?”杨驰笑着拿起手机挑馆子。
江云宪说行,洗了把冷水脸,跟着他一道出门,去了相隔不算太远的一家烤肉店。
吃完江云宪结的账,杨驰不让,江云宪说是今天泰拳课的学费。
杨驰一手搭上江云宪的肩,嘿嘿笑道:“哥,你真够意思,那下次再换我请。”
外边天黑透了,最近每逢周末总是下雨。
被打湿的地面覆着一道又一道的车轮印,空气中多了秋夜雨水的冷涩腥气。
杨驰搓了搓手,跟江云宪一起往前走,陈旧的菱形地砖翘起一角,踩上去水花飞溅。
四五个年轻人从前方的小馆子里出来,看架势,喝了不少。其中一个嗓门不小:“齐哥,我看你最好明天就把那那那……”
说话的人舌头打了个结,艰难捋顺:“那什么大小姐约出来,灌醉直接办了,看她还装不装了……”
“你妈的!你以为她那么好约?”被喊做齐哥的人骂道。
被骂的结巴嬉皮笑脸,全然不在意,直接上手抢他的手机:“我我……我替你约,置、置顶的夏榆对吧?”
江云宪隐约听到认识的名字,朝那群人瞥了眼,一眼认出齐礼瑞。
齐礼瑞没注意到他。
那几人还在七嘴八舌地出下三滥的主意,满嘴黄腔。
江云宪双手插在兜里,神色漠然,旁边杨驰听得眉头紧皱,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着朝前走。
结巴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身后:“消息没没发出去,齐哥……你被人删、删了。”
齐礼瑞一把抢回手机,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鲜红的惊叹号。
旁边男的看热闹:“你舔狗舔得不成功啊,当备胎都没资格,直接把你踢出局了。”
齐礼瑞愤恨不甘地骂了句:“婊子。”
他心火上窜,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夏榆对他不冷不热,但不至于删掉他。
他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一个人,骆星!
一定是她在搞鬼!
上次他和夏榆约在游戏厅,被骆星看见,她把夏榆叫出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夏榆没待多久就走了,也没跟他一起吃晚餐。
“艹”
“骆、星!”
齐礼瑞咬牙切齿,一脚踹向路边的垃圾桶:“等哪天我非要把她……”
杨驰不明白为什么,旁边的江云宪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
小街上昏暗的路灯被浓密茂盛的常青树遮挡,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江云宪的脸隐匿在黑暗里,杨驰只见他先是在原地顿住了片刻,随后将书包甩到一旁的屋檐下,随手捡起墙角断裂的拖把杆。
脚步很快。
杨驰脑袋里轰地一炸,骤然明白过来江云宪的意图。
江云宪直接朝人群而去,目标清晰,从背后快准狠地把人一脚踹倒。
齐礼瑞身体猛地一痛。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躺在地上了,拖把杆生猛从上方砸下来。
齐礼瑞眼眶欲裂,与江云宪对上视线的一瞬,小厘山上的噩梦再次重现,燃烧的树枝直冲着眼球扎来的恐惧让人不由地浑身颤抖。
结巴和其他人上前帮忙拖开江云宪,杨驰也冲了过来,场面演变成打群架。
潮湿的黑色地面上缓缓流淌的雨水里,掺杂了一丝鲜红。
不知是谁的血。
混乱中齐礼瑞抓住了地上的砖头,不等回击,右脚踝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表情一时扭曲,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夜色中响起了战栗的惨叫。
第29章 事故网红与霸凌者
骆星睡前刷了刷朋友圈,没有什么新鲜事,翻到夏榆的九宫格美照,别的不说,确实养眼。
前脚刚点赞,后脚夏榆的消息就来了:“我把齐礼瑞删了。”
骆星:“?”
夏榆:“不是你说要小心点他吗,我看他突然不顺眼了,就把人删了。”
上次骆星路过游戏厅,看见夏榆和齐礼瑞他们几个男生出去,身边没有其他熟悉的人在。
骆星太清楚齐礼瑞是怎样的烂人,他在夏榆面前装得无害,扮演单纯的追求者角色,万一哪天他不想装,露出真面目了怎么办。
骆星于是提醒夏榆不要单独跟齐礼瑞出去,至于听不听劝,就是夏榆自己的事了。
突然听到夏榆说把人删了,骆星惊讶之余却没感到太意外,大小姐行事本就任性。
“你人呢?”
戳戳戳。
见骆星迟迟没回消息,夏榆开始暴躁,一连戳了她的头像好多下。
骆星只好回她:“还有事?”
夏榆:“跟你聊天呢,你就这么敷衍我!”
夏榆:“还有重要的事没说。”
骆星:“请说。”
夏榆:“那你求求我,我才说。”
骆星那边又没动静了。
夏榆气急败坏,终于不再卖关子:“还是齐礼瑞!他不知道得罪了谁,听说右脚骨折了……”
骆星盯着屏幕上蹦出来的骨折两个字,有些愣神。
巧合吗?
或者真是因果报应,天道好轮回?
骆星:“怎么弄的?”
夏榆:“具体的不知道,应该是跟人打架了。”
夏榆:“话说你之前右脚是不是也受过伤?”
夏榆:“初中的时候。”
骆星:“嗯。”
“怎么弄的,你自己摔的?”
“忘了。”
“刚不是还记得吗!”
“你这人嘴里怎么没一句实话!”夏榆咆哮。
*
夜间的小药店无人光顾,店内冷冷清清。
值班店员翘着二郎腿刷短剧,等回过神来,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点了。
正要关灯锁门。
从外进来一个少年。
杨驰问:“老板,有碘伏和创口贴吗?还有药酒……”
江云宪蹲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不一会儿,杨驰拎着袋子出来,把东西交给他。
“哥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云宪碾灭了烟头,接过塑料袋,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冷淡,丝毫看不出他打架下手那么重。
“哥,”杨驰斟酌了下用词,“你刚才挺吓人。”
他说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不知是在安慰江云宪还是安慰自己:“不过还好,那地方偏,没装摄像头。黑灯瞎火的,也没几个人看见,不然招来警察就麻烦了。”
他一副想打听又不敢问太多怕惹人嫌的模样,欲言又止:“你跟那人有仇吗?他得罪你了?”
想起最后江云宪踩在对方右踝骨上的一脚,真够疯的。
杨驰作为朋友,当时都有点怵他。
江云宪似乎不想多说,只晃了晃手里装药的袋子:“谢了。”
见他要走,杨驰忙说:“哥,你这样回去怎么跟你爸妈交待?”
他指了指江云宪脸上的淤青和伤痕,“要不咱们先串个口供,脸上的伤就说是在打拳的时候误伤的?”
“不用,”江云宪说,“没人问。”
他说完取下挂在树梢上的书包,拍了拍灰尘污渍,“走了。”
“哦。”杨驰有点呆地跟他在巷口告别,还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
*
周一语
文晨读,因为下暴雨的缘故,今天迟到的人格外多,通通被卢书兰逮住。
教室门口罚站,站了一排。
骆星竖起语文课本,打了个哈欠,朝前方望去,看见江云宪也在迟到的队伍里。
书包单肩挎着,头发和衣服上缀着雾蒙蒙的水珠。
卢书兰让迟到的人拿上课本,通通去外面的走廊晨读。
直到早自习结束,江云宪才拎着书包回到座位上。
他走近时,骆星发觉他脸上有一处淤青。
视线黏住,她手肘支起脑袋,随着他落座而朝后转过半边身体,隔空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了?”
江云宪从书包里抽出书本,往桌肚里塞,没说话。
骆星试探:“你跟人打架了?”
江云宪也没否认。
“惹什么麻烦了吗?”
“没事了。”
“真没事”
“嗯。”
这段时间两人之间相处过于温和平静,骆星差点忘了小厘山初见时的剑拔弩张,她和他是直接动过手的。亲眼见过他打架,就知道这人其实挺狠。
但他说没事,应该问题不大。
“你昨晚没睡好?”江云宪生硬地转移话题。
“失眠了,”骆星重新趴回桌面,样子没精打采,“我再睡会儿。”
今天的课间操因为下雨而取消,各班教室和走廊乱成一锅粥。
陆沁绕过几个打闹的人,来找骆星说演出服饰的问题,找了几套网图,问她意见。
“你喜欢哪套?”
“不能穿自己衣服吗?”
“不能!”陆沁坚决反对,“不可以这么随便的!”
“好吧。”骆星妥协。
因为陆沁和高沐白跳的是国风双人舞,为了整体不突兀,骆星选了套纯色的中式复古盘扣短褂,“就这个吧。”
陆沁也觉得不错,“那我这边直接帮你买了,卢老师说用班费买。”
“好。”
陆沁一走,骆星又趴了回去。
这会儿教室乱哄哄的,太吵了,她睡不着了。
她维持趴着的姿势,额头抵在手臂上,从抽屉里摸出手机,发现那个名叫《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的帖子又被顶到了贴吧首页。
最近两天,有福尔摩斯网友根据帖子里描述的细枝末节,和楼主晒出的就诊医院的一角,推断那家医院是附二。
又扒出距离附二最近的几所职高,经过层层筛选发现,其中锦华职高与一所初中共用围墙,最符合楼主所说的情况。
……
越来越多的信息被扒出来。
事情发展渐渐不受控。
发酵扩散之后,陆续有人声称自己是锦华的学生,出来爆了更多的料……
*
文思今晚的直播格外不顺利。
开播前一分钟,小助理失手打翻了她的水杯,饮料撒了一桌,充电宝直接报废。
小助理哭哭啼啼,文思不耐烦地让她收拾完赶紧滚。
因为这出小意外,开播时间比约定的晚了十来分钟,直播间粉丝开始闹,大多只是开开玩笑,也有不少黑子夹杂其中,骂她摆谱,架子大不守时。
文思维持着一贯的直播风格怼人:“爱看看,不看滚。”
骂完又换上笑脸,给大家试穿上新的衣服。
刚处理完垃圾的小助理跑过来帮忙整理衣领,文思侧头往后嫌弃地避开:“你洗手了没有?”
小助理表情委屈:“洗了。”
文思拂开她,自己上手整理好衣领和腰带,冲镜头展示:“这款风衣不挑身材,谁穿都好看,喜欢的赶紧去冲,今天就上两百单……”
互动弹幕滚得飞快:
“谁穿都好看?”
“要是买回去穿上不好看怎么办?”
文思凑近瞄了眼互动的手机弹幕:“不好看?那是你的问题,不是衣服的问题,你该考虑一下去兹美逛逛了……”
兹美是洛京一家有名的整容医院。
“主播嘴这么臭吗,冷嘲热讽让人去整容?”
“前面是新来的吧?思思她一直都这样,不爱看可以退出直播间的。”
“家人们,咱们直播间的宗旨是什么?”
“爱看看,不看滚。”
“爱看看,不看滚。”
“爱看看,不看滚……”
无数条同样的弹幕在滚动刷屏。
其中夹杂着一些看不过眼的路人:
“受不了,一群捧臭脚的。”
文思接连换了几件衣服,朝小助理伸手:“水。”
小助理拧开保温杯递上前来,无时无刻不带着小心:“刚煮的梨子水,小心还有点烫。”
文思试探着喝,还是被烫到,顿时黑了脸。
小助理心里咯噔一沉。
碍于在镜头前,文思搁下保温杯没发作,自己从墙角的一箱矿泉水里拿出一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起来。
弹幕关心地问:“思思刚才是不是被烫到了?”
“慢点喝,别呛到了……”
“感觉新招的助理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正在这时,一条奇怪的弹幕突兀地出现:“霸凌者不得好死【骷髅】【骷髅】【骷髅】。”
渐渐的,类似的弹幕变多了。
“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做过的那些事吗,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是条蛆!!!”
很快有老粉发现了不对劲:“家人们,什么情况???”
房管忙着禁言,仍旧不断有“霸凌者”这种字眼出现,且越来越多。
文思喝完水,看清那些弹幕,脸色不由变了变,随即又换上无辜且不在意的表情:“今天精神病院是不是忘记关门,病人都跑我直播间来发疯了?”
她继续介绍衣服。
也有粉丝刷了几个大额礼物,五彩斑斓的礼物特效顿时充满屏幕,掩盖住了一些发言,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眼见着涌进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骂声一片。
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平台管理员发来私聊,问文思怎么回事。
文思忍着火气:“我也不知道。”
管理员:“要不你今天先下播吧?”
文思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开玩笑道:“趁现在这波流量,我不得赶紧带货?”
但事态发展,比她以为的更严重。
直播间画面一黑,文思和小助理面面相觑。
文思问:“怎么回事?”
小助理战战兢兢去看手机:“咱们直播间被举报太多次,强制下播了。”
文思去找管理员,小助理打开加的几个粉丝群,里面都在讨论今晚直播间发生的事。
“那些人跑来思思直播间说什么霸凌者,是什么意思?”
“思思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感觉那群人像是有组织有预谋一起跑来捣乱的……”
“不会是对家吧?”
小助理默默窥屏,不敢说话。
文思跟管理员沟通完,去各个粉丝群发了消息,安抚人心,说今天暂时不播了,还发了红包作为补偿。
大家纷纷表示相信她,清者自清。
文思熄灭手机,朝小助理道:“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脸色阴沉地走了。
她原本要骑摩托直接回家,半路收到齐礼瑞的消息:“还有罐头吗?带点来医院。”
第30章 唢呐“我跟你们不同嘛。”
文思推开病房的门,齐礼瑞迫不及待朝她伸手:“你终于来了,罐头呢,快给我!”
文思警觉环视四周:“你妈不在?”
“她回家拿东西去了,放心,没两小时根本回不来……”
齐礼瑞受伤的右腿被固定住,不能动,上半身像脱壳的节肢动物探出床铺,急不可耐:“快把东西给我!”
文思故意拖延时间,惹得他破口大骂,才嗤笑着提起身后的大背包,扯开拉链,十几个银白色的金属小罐倾倒出来,罐身上印着“HFC清洁气体”“HIGH-PRESSURE”等标识。
这是一种高压除尘罐,常被用来清洁电脑键盘、相机等物品。
“艹!你他妈砸到我脚了!”
齐礼瑞骂骂咧咧地拔开一个罐子,用力按压着气体,狠狠吸了一口。
吸这玩意
儿,第一口味道不好,又苦又涩,还有点让人犯恶心。
但上瘾以后就不同了,让人觉得飘飘欲仙,忘却烦恼,好像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放下了,一片雾茫茫。
齐礼瑞跟他那群朋友管这个叫吹罐。
齐礼瑞吹罐陆陆续续有一年多了,从一开始的没意思,到现在慢慢成瘾。他们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文思就是他带入门的。
“你妈等会儿还要来,你克制点。”
文思张望,从床底拉出两箱牛奶,腾出纸箱,把除尘罐扫进去,“放这里面,别被发现了。”
齐礼瑞歪倒在枕头上,目光游离放空。
文思火了,一把抢走他手里的罐头,“跟你说话!你长耳朵没有?”
齐礼瑞灵魂出窍般,露出呆滞木讷的笑,甜腻腻地说:“长了长了,干姐姐。”
文思要吐了,“别这么叫,真几把恶心。
“电话里忘记问,你这腿是跟谁干架了?”
齐礼瑞夺回罐头,按压着,又多吸一口,“一个神经病。”
“谁?”文思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云宪!”齐礼瑞暴躁道。
“江家显他哥?”
“狗屁,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私生子。”
“那也是洛京江家的私生子。”
文思揣着手,“你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齐礼瑞的脸逐渐被愤怒侵占,眼球暴起,涌现的血丝像染红的蛛线:“我怎么知道!”
他想到小厘山上的那次动手,两人是结了怨,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江云宪突然发难,不像是这个原因。
“艹,”像突然间察觉到了自己的怯懦,齐礼瑞恼羞成怒,咒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
文思没心情照顾他情绪,手机嗡嗡震动两下,以为快递短信,掏出来一看,她瞳孔一缩。
是条@她的微博。
发博人的ID叫苹果猪上树,在博文里自称是网红文思的小助理,刚干完一个月,因为实在受不了文思的种种恶劣行径,才来揭发她。
从文思脾气大、脏字不离口,到她私下扔粉丝礼物,颐指气使不把助理当人看,等等。
文思一路看下去,从1到15,居然凑满了15条罪状。
她看完气笑了,什么傻逼玩意儿!
文思完全顾不上病床上的齐礼瑞,拽起包就走,一路上给小助理打的电话全都无人接听。
对面把她拉黑了。
直播间的风浪还没平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MCN公司那边联系文思,让她这几天暂停直播。
台球店楼上的老房子,潮湿昏暗。碧绿莹莹的茶色玻璃窗在日复一日中蒙尘,老旧,被时光写满污垢。
文思早就想搬出去,但在洛京买套新房子难如登天,直播赚的钱买了昂贵的摩托,买了奢牌首饰,兑换成了烟酒。
上层圈子像个黑洞,她刚刚伸手触及,摸到边缘,身上金银就被吸空。
她被打回原形,憋屈地缩在龟壳一样的老房子里。
她从小住到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两个简易衣架。数不清的衣服像纷飞的雪花碎片,层层叠叠堆砌,一片覆盖一片,杂乱无章,随时要雪崩。
床上桌上被杂物侵占,堪堪留着一小块可供人栖息的地方。
文思开了个小号直播打游戏,没露脸,没声音,也没人发现是她。
她其实一点也不怕那些人,想冲出去跟他们对线。
不过MCN经纪人说得对,等风波过去,她还得赚钱。看在钱的面子上,先放过他们祖宗十八代。
持续四十多个小时的疯狂游戏,让文思的大脑陷入一种混沌状态,罐头总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吸上一口,好像濒死的人咽下了灵丹妙药,让她起死回生。
于是忍不住又吸了第二口。
第三口、第四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床上不断滚落一个又一个的空罐头,骨碌骨碌,像遥远的幻听。
文思眼前闪过一片绚烂的烟花瀑布,她仰着头,仿佛看见了模糊的五彩斑斓的光束。
那些光束渐渐成形,在舞台上扫荡。
拥挤的后台,黑桥乐队几个人面沉如水,不断看着时间。
他们轮流不断地给文思打电话,对面传来的语音播报已经从“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变成“已关机”。
经纪人张松急得焦头烂额。
两天前文思跟他请假,说手头事情比较多,不能参加练习,他直接就答应了,还帮她编了一套说辞,应付乐队其他人。
江家显虽然不高兴,也没多说其他。
他们平常练够了,不差这两天。
谁知到了正式比赛的这天,文思还是没有出现。
他们抽到的号码牌是8,一个比较靠前的数字,张松表面上笑着说数字吉利,背地里手机屏幕都快戳烂了。
无论拨号多少次,文思的手机就是打不通。
张松用余光瞄了眼角落那尊大神,江家显坐在后台一张简易的绿皮沙发里,贝斯靠放在身侧。
他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地低头玩手机,板着脸,按键的手速飚得飞快。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此刻他的情绪有多糟。
鼓手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实时播报外面的消息:“已经轮到5号了,很快就是我们了。”
这时,江家显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文龙给他回的消息,一个OK的手势,表示人找到了。
十五分钟前,江家显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联系了文龙。
文龙最近不在家,台球店请了看门的人,他接到电话也只能让员工上楼找找文思,没想到她真窝在家里。
文思赶到比赛场地时,7号乐队的表演已经过半,她背着吉他狂奔而至,妆画得潦草,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
队友来不及问她什么情况,就听见幕布后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下面有请8号——黑桥乐队出场!”
江家显撩开幕布,率领几人走到台前,各自调试乐器,然后开始演奏。
文思脑子还没静下来,她还沉浸游戏里、吹罐后的飘然状态里,一路赶来,连呼吸都还没有平复,心跳是乱的,手指拨的弦是乱的。
长时间缺失睡眠和休息,让她精神恍惚。
舞台灯光打过来,仿佛化成实形,给她重重一击。
从文思中途弹错音开始,整个乐队的节奏就崩了。
漫长的五分钟结束,江家显没有鞠躬谢幕,摘下身上的贝斯直接下了台。
文思仍是恍惚的,但身体率先做出反应,追了上去。
她拦住江家显,身上带着香水味道,堪堪掩住日夜浸染的烟味。浓妆下的五官失真,神态难掩急切,没了以往的从容:
“家显对不起,我……”
江家显不听道歉,也懒得问她缘由,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厌恶,不浓烈,就像隆冬湖面凝结的一层薄冰,叫人彻骨生寒。
“松开。”他不悦地看向缠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他们这样的人翻脸很快,不留情面,谁不合心意,那人就没机会再见到他,出现在他视线里。
因为身边献殷勤的太多,如过江之鲤,抛却谁都干脆得像扔垃圾。
不需要珍惜谁,永远都有下一个在候着。
无论是朋友,还是暧昧对象,抑或是情人。
文思陡然间被一种森冷的寒意扼住,她那么久的步步为营,刻意的迁就,不动声色的靠近,暧昧玩到头也只混了个朋友的名头,现在江家显叫停,她就功亏一篑。
“让你松开,没听到吗?”
江家显的声音不大,压迫感十足。
文思看着自己攥紧的五指,弯曲着,又放开了,她该表现得更游刃有余,此刻却束手无策。
过度吹罐带来的后遗症让她思维停滞,时不时陷入混沌之中。
江家显连贝斯都没要,扬手打了辆车,等其他人出来,他已经不知去向。
张松安慰众人,说比赛输赢无所谓,重在参与。
队里的鼓手原本心里憋了一肚子火,看见文思一脸失魂落魄,非常憔悴,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样子 ,顾不上追究演出事故,转而关心她:“你怎么样,是不是生病了?”
文思捂着胸口:“心脏不太舒服。”
“那赶紧去医院……”众人忙说。
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一来,缺席,迟到,演奏出岔子,大家都只能表示理解。
张松开车来的,拉了文思一把:“赶紧上车,我送你去医院。其他人自己回去休息,也都累了,去医院用不着这么多人……”
车开出两里地,车后边的人早就甩开看不见了。
文思已不复刚才病恹恹的惨状,让张松改道,送她回家。
张松犹豫不定:“真不用去医院?你脸色看上去确实不好。”
文思:“回家出事了不会让你负责。”
“嗐,”张松说,“你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
张松这个经纪人是文思推荐给黑桥乐队的,两人喝酒认识的,在这之前,张松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音乐公司干过两年,公司倒闭,他也失业,接着就是游手好闲,混日子。
江家显要是派人去查,他编的简历早就露馅了。
但江家显懒得费这个劲儿,本就是玩票性质的,无所谓,多给个人开工资而已,手指缝里漏点零花钱。
如今眼见着金主发火,大有散伙的意思,张松还是觉得有点可惜,这么轻松的差事可不好找了。
他劝文思:“思思啊,这么大的饭票,别轻易放手啊,他叫你松开只是在气头上。
“男人嘛,哄哄就好了。
“陪少爷玩游戏,哪能半途而废。”
*
心情差到极点的江家显在出租车上给裘柯打电话:“哪儿?”
“当然是学校啊兄弟,”裘柯的声音要死不活,“虽然今天校庆,也是要照常上课的好不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吗……”
江家显因为乐队演出,特地请了假。
裘柯本来要翘课去看热闹的,奈何最近班主任盯他盯得紧,硬是没找到机会。
“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比赛搞完了?怎么样,好玩吗?”裘柯接连发问。
江家显被他问得更烦,直接按了挂断,让司机送他去岩中。
没过多久,裘柯的电话又打过来。
江家显以为他还要追问乐队比赛的事,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按了接通,张口就要开怼,裘柯兴高采烈的声音传过来:
“你才猜我刚看见谁了?”
裘柯自问自答:“是阿星!”
“她穿了演出服,这次校庆她居然要上台!”
“江二,快来看热闹!!错过就没有了!!!”
一路上,裘柯像个喇叭,及时播报前线讯息,台上到第几个节目了,再有几个就要要轮到骆星他们班了。
从学校大门到举行校庆演出的艺体楼,江家显不由加快了脚步,穿过竹林的石板小路时,他跑了起来。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体育测试上最后的冲刺。
风声迎面,竹林簌簌低语,什么乐队,什么比赛,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他跑过艺体楼水泥灰的长廊,跨进艺术大厅的一刻。
前方的椭圆形舞台上,音乐戛然而止,随后,一声唢呐响彻整个大厅。
那声音高亢,盖过所有喧嚣。
像一把沉沉的钝刀,生猛地凿破结冰的湖面。
两年前,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江家显组织了一场舞会,邀请了不少同学朋友,阵仗很大。
江家有一架造价昂贵的钢琴,大家玩游戏,轮流上去弹一两句,连成曲子。
他们这群人从小被家里安排上各种兴趣班,钢琴竖琴巴松管,不说精通,多少会点。
在场要说完全没碰过钢琴的,真就只有骆星一个。
江家显问她为什么不参加游戏,她也只好说自己不会。
“那你会什么?”江家显说。
骆星站在长餐桌一侧,她刚尝了青梅酿,喝得有点多,烛台的灯光在那张洇出薄红,粉桃子似的脸颊上轻轻扫着。
她张了张嘴:“唢呐。”
“唢呐?”江家显听了很诧异。
“嗯。”骆星肯定地点点头。
“我们这群人里没有学这个的。”
她微微仰着头看他,坦然地说:“我跟你们不同嘛。”
“你们会的我不会,我会的你们也不见得会。”她眼波清澈,像透明酒盏中滢滢的青梅酒。
江家显心里浮现的轻视倏然就消散了,带着点好奇问:“你怎么会去学唢呐?”
“外公教的,但我吹得不是很好,夜里招鬼。”
江家显噗嗤笑了。
“你以后吹给我听听,看看是不是真能招鬼。”
“好。”
但好像,说的人和答的人都没上心。
舞会结束,这一页随之翻篇。
江家显忘了这桩事,骆星也不会再主动提起。
有许多个这样的瞬间,他们好像拉近了,其实是水面上的两架竹筏,马上又荡远了。
此刻站在岩中艺体楼的大厅里,江家显听到了迟到很久的唢呐。
很快,台上的唢呐声停了。
骆星的一分钟任务圆满完成,陆沁和高沐白的国风双人舞衔接而上,光束从她头顶移开,她退到帷幕后。
江家显随之收回了目光。
台下,把镜头对准舞台中央的江云宪,同时也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相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