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有人啊!”


    “王爷万安,王爷驾到……”


    许菘娘正要朝白照影藏身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见灌木丛中猝不及防的一声“王爷驾到”,她连忙旋身,要给隋王行礼。


    白照影更害怕了,上回只有许菘娘在,为了脱身他还闹得满身伤痕,如果现在再加上个隋王本尊,发现他在草丛里偷窥,他虽然不清楚隋王是个什么脾气,总之不可能不生气。


    可是许菘娘朝身后校场方向福身。却没见到任何人,许菘娘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座位上萧宝瑞大笑起来,他一抬手,胳膊落了只鹦鹉。


    萧宝瑞拿果盘里的瓜子投喂,嘻嘻哈哈道:“娘,父王哪会来这儿,就是长春廊挂着的鹦鹉,这些扁毛畜生最会吓唬人了。”


    萧宝瑞熟练地吹弄口哨,逗鹦鹉学些油腔滑调的贯口。


    鹦鹉学舌,十分精明。


    许菘娘这才解除警惕,无奈道:“好了,你再玩一会儿,娘陪你继续练骑马。肚子还疼不疼?要不先请府医给你瞧病?”


    萧宝瑞架起鹦鹉,鹦鹉道:“——婆婆嘴,烦死啦!”


    “臭小子,我揍你。”


    ……


    许侧妃没发现灌木丛里有人。


    白照影带着茸茸找了个机会撤离,距离校场越来越远,身后萧宝瑞那杂乱的马蹄声,依旧没有丝毫长进,就好像是有一面破鼓,被谁用小锤在鼓面上乱捶。听得让人喘不上气。


    日光热辣。


    远远传来许菘娘给儿子鼓劲儿的喊声。


    茸茸望了眼四周无人,在小路上,拉着白照影的衣袖小声问:“少爷,我们是不是听见了秘密?”


    白照影点头,拨开探到身前的一根树枝,道:“还是个很大的内幕。”


    茸茸说:“少爷,锦衣卫很厉害?要是那个叫‘瑞儿’的哥哥当上锦衣卫,会不会对少爷有什么威胁?”


    白照影咽了口口水。


    其实,在他前世文学艺术作品异常繁荣的年代,锦衣卫的凶名,早已经跟暗杀、酷刑、罗织冤案等难解难分。


    回忆起刚才许菘娘在提他时那种恶意,那声带着怨毒的“小贱人”,白照影心绪实在难平。惹上这对母子,只觉得满心烦闷。


    “少爷?”茸茸又轻轻拉他衣袖,眼睛里亮晶晶,“茸茸保护你。”


    “……”他当然没丢人到让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保护自己。


    白照影摸着茸茸的脑袋,想对茸茸吹几句大话,结果只是刚刚吸进口气,王府小路深处听见声长长的“世子驾到”,吓得白照影差点儿一头撞进假山里。


    一只鹦鹉毛色鲜亮,落在白照影跟前,鹦鹉在树枝上晃晃悠悠,张了张红色的鸟嘴:


    “给世子请安。世子万安。世子万安。”


    白照影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因为这声万安,他再度牵动了全身细细密密的伤痕,昨晚被按在榻上戏弄的惨景历历在目,白照影摸了摸鹦鹉脑袋,毛绒绒的,是种细腻带点儿油润的质感。


    他耳尖泛红地道:“跟我学。世子笨蛋。”


    “世子笨蛋!世子笨蛋!”白照影喂它条果干。重生后胃口好,他有随身揣零食的习惯。


    茸茸惊讶地踮脚观察:“少爷,它好聪明……”


    世子院的果干,清香甘甜,鹦鹉不常吃到。鹦鹉随即落到白照影肩头不走了,张开翅膀,用翅尖指了指岔路向前的方向,花木遮蔽的那座建筑,里面有翅膀扑棱扑棱的声响。


    白照影沿着台阶仰望——


    长春廊几百只鹦鹉挂在廊道。


    夏风拂动,金属架摇曳,鹦鹉架子同时发出拉弦般吱呀吱呀的声音,群鸟鸣叫,一些鸟儿扇扇翅膀飞出廊外,又有一些鸟儿飞回廊里。


    白照影肩头的那只鸟儿起了个头:“王爷万安。”几百只鸟跟着学舌,刹那间竟叫出了个军阵的架势:“王爷万安!”“王爷万安……”


    令白照影大为震撼。


    他想起刚才许侧妃母子的密谋,脑袋里突然有根弦搭上了。


    白照影浅色的瞳孔里盛满长春廊活跃万分的鹦鹉,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所有梅肉果干,先给为首的鹦鹉大快朵颐。


    然后,白照影压细声音,尽力模仿许侧妃的口气,道: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长春廊霎时鸟声鼎沸。


    ……


    ***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


    这几日,王府所有鹦鹉学会了新词儿。


    鹦鹉在隋王府乱飞,误闯世子院还能对上口号的,白照影统统赏了大把果干。


    鹦鹉分不清各院之间的差别,但以为只要说这句话就能领奖,纷纷更加卖力地营业。


    北屋屋檐下频频听见鹦鹉学舌。


    鹦鹉能够飞到王府各个角落,当然也能传播到王府之外。


    几百张鸟嘴去往不同方向叭叭,散播能力几不可控,使许侧妃所谓的“偷偷内定”,完全变成个十足十的笑话。


    她反正在上京城贵妇圈已经担上个“刻薄晚辈”的名声,再来条“不守妇德,苛待长子”,想必也是鲜花着锦。


    白照影一包一包地向外掏着果干,自以为打了场神鬼不知的生物战。许菘娘必不会想到,教鹦鹉学说话的是自己,兴许还以为是哪只鹦鹉,学她本人说话,学漏嘴了。


    这种偷偷办坏事的感觉让人愉快。


    不过,他依旧不知道许菘娘会不会厚着脸皮,硬把萧宝瑞送进锦衣卫,未来的守寡生活,不希望有更多麻烦的情况出现,纵使今后有表哥照拂,他尽量给表哥少找麻烦。


    白照影呆呆地给自己嘴里塞了条果干,舌根发酸,一直蔓延到两腮。


    茸茸拨开虾须帘闯进来,进门就压低声音:“少爷,在长春廊,有好戏!”


    茸茸眼神晶亮。


    白照影心中略有预感,丢了果干换成一把瓜子,登上飞仙亭,整座隋王府最高的建筑。


    居高望远,白照影手扶栏杆,目光锁定到长春廊的位置,那地方枝丫晃动,花叶间瞧见若干名王府家兵、丫鬟仆人,各个挥舞网兜乱扑乱抓。


    飞鸟的灵活度远胜于人。


    即使是身怀武功的侍卫们,同样在长春廊上蹿下跳。


    白照影远远被许菘娘簪子上面的反光刺了下,微眯起桃花眼,看到许侧妃慌乱地在廊道指挥捕鸟,他一边磕瓜子一边吃吃地笑,半个身子探到栏杆外面,隔着若干层园林山水观战。


    许菘娘的高峨髻落了只鹦鹉,婢女旋身,网兜挥舞……


    白照影咂咂嘴不忍直视,盐水瓜子入口咸香,他嗑了一枚又一枚。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茸茸早已经离开飞仙亭外。飞仙亭被成安成美悄然无声地把守,萧烬安在白照影身后已站了一会儿了。


    他这几日服过药后心绪不宁,人处于将疯未疯的边缘,故而有段时间都没理会白照影。


    萧烬安来飞仙亭独自发作,却看见白照影霸占亭子,扒着栏杆嗑瓜子,像只永远也吃不饱的金丝熊。


    那瞬间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原本想把白照影直接扔出亭外,却在望向远处长春廊人鸟斗的时候,想起那一声声近来总是盘桓在世子院的鸟语: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这话不可能是许氏说的。


    如果鹦鹉无意学会许侧妃的话,对王府庶子的称呼,应当是“瑞儿”而不是“萧宝瑞”,教它们传鸟语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并不特别高明。但用鹦鹉学舌传话,倒是别有意趣。


    萧烬安眸光晦暗地望向长春廊的许氏。


    然后,收回视线,投向白照影目不转睛的侧脸。


    暖光给白照影打上了层淡金色,他听到白照影低低的笑声,吃瓜子时露出截嫩红的舌尖,心头那股躁郁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转移。


    萧烬安嗓音响起来,刚喝完药。略带沙哑地嘲讽:“我竟不知爱妃还有些精致的淘气。”


    “嘶——”白照影被瓜子皮重重地戳了下舌头。


    他愁眉苦脸地扭过头,小脸瞬间垮下来,看热闹的兴致敛去大半,直直撞进萧烬安阴郁深邃的视野:“世、世……子殿下。”


    萧烬安淡淡:“你心虚的时候,八成会喊我殿下。”


    白照影连忙改口,营业笑容跟着挂上来:“夫君。”


    萧烬安对这称呼无可无不可,故意将视线投向远处:“你知道,过不了多久许菘娘就要来向我问罪。她必然以为是我干的。爱妃嫁祸我。”


    白照影心说,我哪敢嫁祸您?我就是不想让她得逞罢了。


    但本职工作是哄好大魔王,萧烬安语气现在阴暗得像朵黑夜角落里的毒蘑菇,白照影委实害怕这朵蘑菇会毒死自己。


    他讨好地递出个剥开的瓜子:“夫君尝尝?”


    那颗被唇齿嗑开的瓜子,无可避免地带着亮晶晶的口水。


    萧烬安嫌弃地瞟了一眼。


    白照影连忙塞进自己嘴里毁尸灭迹:“夫君是王府嫡长子,任职锦衣卫效忠御前,本该紧着夫君。退一万步说就算公平竞争,也不该这样内定。我是打抱不平。想为夫君出气。”


    平抑下去的躁狂感,又猝不及防阵阵上翻。


    脑海听不懂长串的话,萧烬安唯独能依稀辨别的,居然是个清甜短促的词语“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萧烬安暗中舔了舔犬齿。


    一股疯劲儿突然上来,他腹中有架罗盘绞紧,萧烬安攥紧白照影的衣襟往身前带,两人陡然离得极近。


    萧烬安用泛着稠密血丝的眸子,逼视白照影,却因为看不清也听不清,目光只能锁定在对方淡红如桃花色的唇瓣。


    那双薄唇开开合合,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日光漏进飞仙亭,白照影舌尖被瓜子皮刺中的地方,破开丁点儿嫣红的血。


    血液催发了萧烬安的凶性,他大手托起白照影的脸,俊美的五官变得狰狞,他迫使白照影半张口,吐出那截柔滑的舌头,却吓得白照影扒住他的手,滴滴答答淌下了眼泪。


    白照影不知哪里激怒了萧烬安。


    心底泛起股危险感,他害怕萧烬安吞噬自己,渐渐的,竟被萧烬安浑身的压迫感折磨的没法说话、没法呼吸。


    他敏感地求饶。大颗泪珠砸在萧烬安掌背,开出朵朵晶莹的水花,滚烫的热意让萧烬安怔了怔,然后眸光从浑浊变得恢复了半刻清明。


    少年已经哭得像朵沾湿的桃花了。


    萧烬安缓缓吐出口呼吸,药劲将疯症带来的焦躁感敛去,他撒开白照影,继而命令白照影离开飞仙亭。


    可是这时飞仙亭外,成安过来传话,挡住白照影离开飞仙亭的脚步,双方各自停住。


    萧烬安不耐道:“怎么?”


    成安:“小翠过来带话,说侧妃娘娘传世子妃过去。”


    白照影心头狂跳,没来由先退后半步,差点儿绊倒在飞仙亭的台阶:


    “可知道是何事?”


    成安无奈地挠了挠头:“小翠架着只绿鹦哥,鹦鹉每学几十遍娘娘的话,就会冒出句‘少爷,它好聪明’,世子妃,许娘娘让您过去解释解释……”


    白照影脸垮了,千算万算,竟没想到失此一算,怎么也没想到那鹦鹉,还会把茸茸的话也给学了去!


    茸茸跟白照影同时筛糠,此去必是龙潭虎穴,但白照影又不能不去,否则岂不真成了做贼心虚?


    白照影脚步艰难地往亭外迈了一迈。


    未知带来的恐惧感,使他动作变得更加缓慢,他想起芙蕖院让他受过的伤,嘴角不自觉向下撇。


    怎知却在这时,亭内的隋王世子冷声吩咐:“成美,带萧宝瑞上校场,我指点他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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