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徽的月子坐得很安稳。
因这是幽州都督第一个孩子。
众人皆很重视,探望者络绎不绝。
拜帖和礼物流水般的送进来。
王鸳宁从龟兹托人给缨徽送来了一柄匕首。
匕首是精钢铸造而成,乌亮锋锐。
刀尖一点幽光,削铁如泥。
刀鞘亦十分精致。
浮雕着西域仕女的图腾,仕女裙纱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王鸳宁在信中说,这是她专程为缨徽打的,用做防身。
她还描述了西域诸国的胜景,在途中遇上的艰险与善意。
文字大开大合,很有侠女昂扬洒脱的风范。
同缨徽印象中,那个在内帏里为兄长奔走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读完信,缨徽抱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神。
陈大娘子也派了人来探望。
自从夫君和儿子新丧,陈大娘子失去支撑,身体大不如前。
在乡野田庄静养,多亏女儿蓁娘照料。
蓁娘代母前来送礼。
她已十三岁,出挑得不俗,容颜有几分英气。
穿一袭连枝花样绣罗襦小袄,梳一对鬟髻,簪小金葫芦。
眼睛亮晶晶的,站在绣榻前向缨徽请安。
缨徽从前见过她几回,或在宴席上,或在陈大娘子身后。
对她的印象很寡淡,不过一个沉默少言的瘦弱姑娘。
可如今一照面,却觉出蓬勃朝气。
她笑吟吟的,言语滴水不漏:“阿娘本想亲自来贺娘子,可她身子不好,又是新寡,恐过了病气和晦气给小妹妹,这才让我替她来探望婶婶。乡野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和阿娘亲手为妹妹做的衣衫,还有一些时令的瓜果药草,给婶婶补身子。”
缨徽让白蕊搬了笙蹄给她坐,微笑着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一路走来。”
“一点儿都不冷。”
蓁娘抬起袖氅给缨徽展示:“我的袄子里,阿娘给我塞了满登登的簇新的棉花,可暖和了。”
到底是孩子,装得再老成,一不小心就漏了馅。
蓁娘很快意识到不妥,忙把胳膊收回来。
双手合于膝上,冲缨徽羞赧一笑。
缨徽越来越喜欢她了。
不单是因这份活泼,还因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也这么盼望过阿娘的疼爱。
可惜阿娘身边弟弟妹妹太多,又都比她讨巧。
兼她有一段那么不堪的往事,自然成了冷锅灶。
陈大娘子何曾不是这样。
拿儿子当命根子,儿子死了,才想起依靠女儿。
蓁娘知不知道呢?
她这么伶俐,应当是知道的。
可是装作了不知道,享受着久违的母爱,人都变得明亮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子,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各有各的心酸悲辛。
缨徽想起关在后院,自己的娘亲妹妹,无奈地摇摇头。
蓁娘极擅察言观色。
见缨徽面容黯然,前倾了脖子,小心翼翼问:“婶婶,蓁娘说错话了吗?”
缨徽莞尔:“怎么会?蓁娘这么乖巧,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让红珠把她的掐丝铜香炉换上新炭,给蓁娘抱着暖手。
“阿娘来时说,都督府里人丁稀少,不比从前热闹。恐婶婶寂寞,让蓁娘多来陪伴。”说完这话,蓁娘刻意顿了顿,眨巴着眼,觑看缨徽的神色。
缨徽茫然片刻,倏地明白过来。
十三岁的姑娘,到了该慢慢相看夫家的年纪了。
她身上有重孝,还得两年多才能成婚。
这之前,陈大娘子想先给她定下来。
毕竟人走茶凉,幽州易主,她们这一脉早不复往日荣光。
趁着还未彻底凉透,尽可能给女儿定门好的亲事。
这是一番做母亲的苦心。
缨徽觉得,陈大娘子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了。
她爱怜地抚摸蓁娘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道:“好呀,只要蓁娘不嫌府内规矩繁琐,我是求之不得。咱们蓁娘是大姑娘了,也该让你的七叔好好给你找一门好婚事了。”
蓁娘笑着钻进缨徽的怀里。
她走后,缨徽对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神。
天是灰灰暗暗的蓝。
铅云低垂,几乎快要落到重檐上。
秃枝被风吹得乱舞,暴雨将至的模样。
雨水和拜帖同时而至。
乳娘送来了莲花,刚喂过奶哄睡。
小小的婴孩褪去了褶皱,粉嫩嫩的团子似的。
正歪头枕着小绣枕呼哈呼哈地睡。
缨徽正端详她的睡颜。
白蕊收起油纸伞,从怀里拿出一封洒金蜡封的信笺。
来者是谢世渊身边的幕僚虞邕。
此人年逾不惑,是谢今刺史身边的司功。
出事那日,因和谢世渊外出巡视河堤而躲过一劫。
后来谢世渊在幽州被囚,也是他带领三百府兵,蛰伏于坊间,伺机营救。
缨徽与他很熟悉。
除去少时在谢家时的来往,当初阿兄要把她送到靺鞨,差点用麻袋套她的人就是虞邕。
他年长,可代需要避嫌的谢世渊来看望缨徽。
虞邕站在隔扇外,冲缨徽道:“郎君一切都好,身子也慢慢养好了,他让娘子勿要担心。他已和都督说好,小女郎的百岁宴他可代娘子的娘家人出席。”
缨徽奇怪,不是说她阿耶静安侯已经从西京启程了吗?
就算路上再耽搁,也用不了这么久啊。
难道是李崇润另有计量。
缨徽懒得想她娘家这些事。
朝白蕊和红珠使了个眼色。
两女会意,将侍女们和乳娘都带走,守
着门口。
“阿兄还是要去檀州?”缨徽问。
虞邕神色端肃:“郎君是定要报仇的,别说他,那贼人活着一日,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安生。李都督倒与他的兄长们不一样,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再为难过我们,也把话说开。若郎君不想去送死,他可以派人在押送途中动手脚,放郎君走。”
缨徽了然:“阿兄不同意,他一定要去。”
虞邕颔首。
缨徽低头看看怀中的莲花。
她又长出些头发,软蓬蓬的细发贴在额头上。
鼻翼随着呼吸微动。
小手就在她的掌心里,柔软无骨。
那么弱小,亟需保护。
月子里每天都要看她,看她一点点的长大。
慢慢认得自己,会哭会笑。
曾经决绝的念头也变得犹豫起来。
见她久久沉默,虞邕很体谅:“娘子跟从前不一样了,有了孩子,过去那些话就当没有说过。”
在做好决定前,她其实找过虞邕。
谢氏满门罹难,只剩下阿兄这一孤苗。
缨徽少时受谢氏大恩,无以为报。
只想为谢氏、为她自己保住阿兄的命。
既然非要送个人去檀州,那么她去。
李崇清在时,檀侯就暗示他献妾。
那恶贼素来瞧不起女人,视作玩物。
比起家仇累累的阿兄,他应当对缨徽更不设防。
虞邕想答应,又怕谢世渊怪他,正僵持着。
缨徽摸着莲花的脸,有些不解:“我能理解阿兄报仇心切,可是非要去送死吗?世人贪生,哪怕当下再痛苦无助,咬紧牙关捱一捱,说不定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就像她。
数月前还觉得人生无望,可随着莲花的降生,往昔那些忧愁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
心里积蓄的怨怼也慢慢消散。
有了这个孩子,能与世间所有苦难和解。
虞邕低眸不语。
缨徽恍然。
是了,阿兄与她不一样。
她有了救赎,可阿兄失去了一切。
此题无解。
缨徽很憎恶自己。
明明下定决心要去复仇,临了又贪生。
像极了话本里反复无常的小人。
虞邕走后,乳母抱走莲花去喂奶/
缨徽恹恹地趴在床上出神。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
世道艰难,女子尤为艰难。
她比谁都清楚,哪怕是生在簪缨世家的贵女,也要被悉心呵护着,才能不受苦地安稳长大。
外间风急雨骤,不曾怜惜娇花。
她吃过的苦,她的女儿不能吃。
可是阿兄,又该怎么办呢?
想得太投入,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李崇润将她滑落曳地的长发拾起来,弯身坐在她身侧,手覆向她的额头。
缨徽只有抬头看他,黑发披散在身后,一双清眸雾霭霭的。
李崇润一眼看出她的伤慨:“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让他身边的人来见你了。”
虞邕来谒,若没有李崇润的首肯,怎么可能做到呢?
说到底,都督府里的所有事尽在他的掌控中。
缨徽满腹的心事,忖了又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向李崇润透露一点点:“就不能……让他活下来吗?”
李崇润下颌紧绷,声音冷硬:“徽徽,你心系他,就没看出来,他如今在一心求死吗?”
缨徽翻过身,把头埋进了绣枕里。
当然看出来了。
她曾经想以自己的命换阿兄的命,可是有了莲花,她舍不得自己的命了。
这更让她内疚难受。
偏这些事不敢让李崇润知道。
若让他知道,自己曾想以命相抵,只怕更会暴怒如雷。
缨徽还是有些怕他。
李崇润猜不出她心底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心里发闷。
本来外头的事就很难缠。
那个孟天郊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三番两次提出要拜见缨徽。
都被李崇润以各种理由婉拒。
他又说要亲自带谢世渊回去见檀侯。
被李崇润以谢世渊重伤未愈,恐死在路上为由回绝。
什么便宜都没讨到,自然也就没了好脸色。
这些都好说,只是他察觉到近来幽州城内有股神秘力量。
仿佛在往军政要地里渗透。
他派王玄庄暗查,至今无所获。
广陵坊刺杀他的人,还有想要刺激缨徽小产的侍女……李崇润陡觉焦头烂额。
久久没有动静,缨徽抬头觑看。
她悄悄地爬起来,挽袖子揉捏李崇润的额角,“七郎,你看上去很累,先不说这些事了,你好好歇息吧。”
有了女儿之后,她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她和女儿得享安稳荣华的所有倚仗。
莲花出生之后,来贺者无数。
缨徽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好脸色,被人这么恭维过。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背靠大树享受的荫佑。
饱暖思安逸,再这么下去,她哪里还舍得去死。
这些小心思,李崇润是猜得到的。
这女人素来没什么骨气,只要被好好对待,浑身尖刺都会变软。
一点儿都不贪心,很容易满足。
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要离谢世渊远远的。
不然,她又要犯病。
李崇润享受着她的讨好照拂,心里却总是有一块阴影。
是,他们有了女儿,有了家。
她的情感也稍稍地朝他偏了偏。
可是当初,那个谢世渊什么都没有。
她就能毅然决然抛下所有跟他走。
到底自己是比不上的。
不如干脆就让他死了算了。
李崇润烦闷至极。
一偏头,恰看见缨徽松垮束起的亵衣,下面一片娇润白皙的颈线。
瞬时身子燥热,有种自暴自弃的放纵感。
他搂住缨徽,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姐冷落我许久了。”
缨徽一怔,旋即脸颊绯红。
已经出了月子,再无理由推拒,可是又觉得别扭。
踌躇间,李崇润已经脱了外裳,随手扔出去。
床帏缀着玛瑙流苏,撞得叮当乱响。
她还在犹豫,亵衣已经被剥落。
绸衣堆叠于床边,带着清馥的梨花香。
缨徽早就知道,李崇润是头小狼。
不管外表多温文秀美,最后都会露出獠牙,将她拆解入腹。
可从前他是有耐心的,今夜却显得暴戾。
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嗓子哭得沙哑。
他却悠闲,酒足饭饱,开始装模作样地吻她。
唇舌绞缠,连声音都靡靡:“徽徽,你说,你爱不爱我?”
刚才他逼问过无数回,或引诱,或威胁,缨徽始终不答。
她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日在易州外的军营里。
崇润掐着她,双目充血,几近崩溃地质问她:“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懵懂时,总是情话张口就来,把人哄得高兴,自己也舒坦。
从那儿才知道,感情里的骗子,多么可恶。
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爱。
定州那幸福的岁月太过短促,其余辰光皆在扭曲中度过。
没来得及建立起健全的情感标准。
实在不明白,想不通。
最后的道德,就是紧闭牙关,坚决不再骗人。
李崇润却不放过她。
唇舌专拣刁钻的地方吻,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封住丹唇,辗转厮磨。
仔细吮吸品味着她的香气。
同床共枕这么久,他多了解她。
缨徽说不出太多话,哼哼唧唧地告饶。
李崇润抚过她的肌肤,将她扣在怀里,又去咬她的耳朵。
云朵般的绵软融化在唇舌间,这种愉悦与痛恨并存,李崇润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赶在彻底发疯之前,他以仅存的思绪问:
“阿姐,爱我吗?”
第32章
“阿姐,爱我吗?”
声声低徊。
从最初的渴求迷茫,直至最后的疯狂逼问。
窗边供养着优昙
婆罗花。
数年萎靡,一朝绽放。
重瓣交叠,皎如白玉。
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淡香。
萦绕于身畔,带着令人沉沦的蛊惑。
缨徽只觉全身如被虫蚁啃噬,痒得难以忍耐。
不同于最初的被动,主动勾缠住李崇润。
却又不知索要些什么。
跌入深渊,一直在下坠,不知何时是终点。
李崇润发了狠。
咬住她的唇,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韦缨徽,你没有心。”
缨徽不再辩驳。
世间情爱何其苦涩,做个没有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直至天亮,寝阁里来来回回叫了五回水。
缨徽趴在床沿,寝衣皱巴巴丢在床下。
早就不能穿,只潦草披了薄被。
熏龙烧得正旺,倒是不冷。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李崇润穿衣束冠。
初晓熹微从窗渗进来。
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秀美流畅的轮廓。
他的脸色暗沉,不豫几乎快要溢出来。
玄色氅衣上刺绣着祥云宝相花,环佩丝绦相衬。
配上皂靴,将人装点得矜贵又孤冷。
昨夜的疯狂纠缠就像一场梦。
缨徽嘤咛:“你要不要去看看小莲花再走。”
感觉他不高兴,没话找话。
李崇润整理衣襟的手微顿。
看向窗外游廊,道:“今日是议政的日子,结束后我再去看。”
作势要走,缨徽提声:“用完朝食再去。”
她掀被起身,从箱笼里拾了件暮山紫的襦裙。
潦草披上,想要陪他一起用。
刚一着地,如宿醉初醒。
头晕沉沉的,只能靠在他身上。
李崇润垂眸盯了她一阵。
才将肩膀放低,适应她的角度。
她听见他的胸膛里传出低微的叹息。
缨徽其实没什么胃口,兀自趴在膳桌上打盹儿。
李崇润倒是自在,风卷残云,手下杯盘碗碟挪腾得流畅。
议政少说要五个时辰,对脑力和体力都是考验。
他不能失去手中权柄,失去了权柄,就等于失去一切。
包括眼前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食得餍足,才分出心神看一看缨徽。
“那个……”
他忖道:“城中暂且安定,你若是待得无聊,可以出去逛一逛。让孔毓给你安排好护卫。”
缨徽点头。
李崇润朝着她张口,想嘱咐她没事少往左营路军营转悠。
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想起昨夜的飞醋,绕来绕去绕不过的谢世渊。
他不仅憎恨缨徽,更加厌恶自己。
总想去比较,这样偏执又小气,简直笑话。
他将瓷勺扔回碗里,起身离开。
缨徽目送他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红珠从门外探出头:“娘子,我们去吃酥山吧。”
城中黄金楼有藏冰,做的酥山格外别致。
冰沙细腻,加了黄油酪乳。
最精致的是浇头,用冰糖熬的山楂酱,酸酸甜甜。
每一勺冰都裹挟着山楂酱,浓郁芳香。
坐在二楼雅间,欣赏着窗外人流如织。 :
红珠连吃了三碗。
白蕊说什么都不肯再买了。
“黄金楼里好吃的那么多,非逮着这冰吃个不停,你就算了,诱得娘子也吃这么多。”
红珠抹抹嘴,“分明是娘子诱我!”
缨徽面前也摆了三五只青釉瓷碗。
黄金楼掌柜认得都督府车驾,殷勤备至。
除了她们自己点的酥山,另送了三碟小点心。
红绫饼餤,甜菓子,酪樱桃。
还有缨徽点的松醪酒,用花鸟白釉冰盏盛放,摆了一桌。
缨徽爱松醪酒的浓醇,抿了一口。
笑嘻嘻地对红珠说:“不是舍不得你吃,这东西太冰,不能一次吃太多。留着下回再来,细水长流嘛。”
红珠退而求其次去吃红绫饼餤。
往昔三人也曾从都督府里偷溜出来玩耍。
只不过寄人篱下,总要避着耳目。
还得谨防吃坏肚子,请郎中也麻烦。
哪及得上如今,自由舒畅。
嘻戏笑语间,接近午时,黄金楼里开始上客。
楼里雅间不是封闭,以半人高的竹篾帘相隔。
回字型的围栏,甚至能听见隔壁宾客寒暄后推杯换盏的声音。
掌柜请了琵琶娘子,专在客自云来时弹奏。
弹的是《江楼钟鼓》。
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和着宾客错杂的交谈声,倒也相宜。
缨徽饮了酒,撩起篾帘,想看一看琵琶娘子。
她穿着锈红色的交领锦裙,领边和袖边缀雪白的狐毛。
梳宝髻,簪一套珍珠钗饰。
生得丰润秀美,宛如壁画上的仕女。
围栏上靠着宾客,众人喝彩。
更有慷慨的朝下面扔碎银珠宝做赏赐。
缨徽端酒盏,靠在围栏上。
听绕梁弦音,正逍遥,隔壁雅间传出打斗声。
杯碟连带着人被摔出,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徘徊在楼上的侍从立即将缨徽护在身后。
惊动了掌柜,拎着袍摆上来劝架。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才堪堪止住纷扰。
缨徽注意到,打架的人穿袴褶,是幽州军中的服饰。
且他们的袴褶是赤褖,按照规制,只有都督近卫军才有资格穿。
幽州军竟这般无法无天吗?
缨徽不由得为李崇润担忧。
琵琶曲音不绝于耳,缨徽已无兴致。
她回到雅间,随手斟酒。
正要仰头饮尽,身边伸出一支折扇,压在她的胳膊上。
“娘子,勿饮。”
缨徽抬头望去,是个锦衣华贵的郎君。
至多弱冠之龄,身着著白绸缎襕衫,戴皂巾幞头。
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打扮,但容貌气质却透出矜贵。
他凛色冲缨徽道:“杯里刚才被人下了东西。”又瞟了一眼隔壁。
紧挨着缨徽的雅间,里面同样坐着五六个近卫军打扮的男子。
正不怀好意地看向这边。
见被识破,不觉尴尬,反有几分得意。
“小娘子,不如过来和我们一起饮酒。”
其中一人舔着脸冲缨徽笑说。
缨徽懒得废话,看了身后护卫一眼。
护卫们会意,立即围了上去。
又是摔盆摔碗的打斗。
白蕊将四面篾帘放下,隔绝嘈杂。
缨徽朝那白衣男子鞠礼:“多谢郎君。”
她端起酒盏,却见琥珀色的酒中果真飘浮细小的杂质。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白衣男子拱了拱手,算作回礼,“我闻其气味,像是五石散。只当西京权贵醉生梦死,谙于此物,没想到素以骁勇著称的幽州军也难逃侵袭。”
说到最后,难掩惆怅。
缨徽听过此物。
从前李崇清荒唐,宴请宾客时常以此物助兴。
五石散最初用以治疗虚寒之症。
但过量服用会让人产生短暂的兴奋。
久而久之,会导致身弱疲乏,体力虚耗。
缨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要立即回去告诉李崇润。
转身就走,想到恩人,又转回来。
诚恳地道:“敢问郎君姓名、住址,今日大恩铭感于心,望请告之,必有重谢。”
白衣男子笑了笑:“在下……萧垣,萧萧瑟瑟的萧,断壁残垣的垣,就住在这黄金楼对面的福来客栈。初来乍到,多管闲事,也是机缘,娘子勿要放在心上。”
缨徽再度致谢,匆匆离去。
回到都督府,政事堂议事尚未结束。
按照规矩,无大事不能中断。
缨徽只有边抱着莲花在庭院里玩耍,边等李崇润回来。
谁知议完政,李崇润又快马加鞭去了左营路军营巡视。
这些日子,裴九思负责操练兵马,谢世渊从旁协助,兵阵方略都很登样。
王玄庄来时,几人正围绕着李崇润在商讨下一步练兵计划。
那个惹事的近卫军还关在诏狱,算起来,是王玄庄的下属。
他不
敢再耽搁,只有匆忙来向李崇润禀报。
“今日休沐,那几个兵痞出去寻乐,身上带了些不该带的东西,胆大包天……”
营帐中,王玄庄抬头觑看李崇润的神色,硬着头皮道:
“放进了韦娘子的酒盏里。”
话音一落,李崇润的脸色果然冷冽如冰。
陪坐在下首的谢世渊面露担忧,忍不住问:“韦娘子喝了?”
“没有,没有。”
王玄庄冲李崇润深揖:“娘子没喝,都督府的侍从已将那些人拿下,属下将他们关进了诏狱里。”
李崇润和谢世渊同时舒了口气。
在一旁的崔君誉唯恐李崇润意气用事。
捋着胡髭,叱道:“酒楼里本就鱼龙混杂,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家相夫教子,跑到那种地方,又生得招眼,难怪要出事。”
李崇润厉声道:“我自继位,便明令禁止五石散在幽州交易散播。如今出事,反倒要怪女眷到街上走、到酒楼里吃饭吗?就算她不是我的家眷,只是寻常妇人,非得深闭宅门才能保平安,那我夙兴夜寐,治理幽州,又有何意义?”
崔君誉罕见被他噎住。
王玄庄逡巡在两人中间,想打个圆场。
还没来得及吱声,李崇润就冲他道:“整顿三军,就从左营路开始,搜检军营里士兵们的行李私物,若查出这种东西,一律押后待审。”
“都督!”
崔君誉站起来:“此物既然流传到市面上,牵扯必然甚广。你四月就要去檀州,若在此之前有这般大动作,惹得军中怨恨,只怕到时遗祸无穷。莫忘了,李崇清当初是如何栽了跟头……”
他一番苦心,李崇润如何不知。
声音软了下来,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坚决:“当年国朝的玄甲军何等英勇,随太。宗皇帝征讨九州,开疆拓土。百余年下来,却成了绣花枕头,人人可欺。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就算我对幽州军掌控严密,但内里腐烂,留之何用?”
众人沉色不语,唯有谢世渊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不破不立。但他是外人,不可多言。
李崇润不再是刚登位时的七郎君。
他向来有主见,也有力量实施。
不出一个时辰,都督令便传遍军营。
除了在外执行的王玄庄和裴九思,崔君誉和谢世渊一直陪在他身边。
崔君誉当年跟过陈王,见过老主人如何治军。
今日之景,令他恍如隔世。
“也许是我老了……”
望着煌煌烛火中的金鳞铠甲,沉夜中如昼的营帐,他颇为感慨。
李崇润宽慰他:“阿翁不老,阿翁要一直陪着我。”
崔君誉冲他慈和一笑。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几句软和话,就能消弭当众被下面子的恼火。
忙活一宿,眼见暮色散去,朝阳破晓,山边灰白相融,霞辉腾腾散开。
谢世渊忍不住说:“都督大概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缨徽的胆子那么小,应当吓坏了,需要人安慰。
李崇润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还是谢将军心细,我也确实该回去看看我那受了惊的娘子了。”
说罢,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留下须发皆白的崔老翁很是懵懂地挠挠头,又看看谢世渊:“这是怎么了?”
谢世渊无奈摇头。
外间地动山摇,都督府内却安静如深潭。
晨起,深潭尚未苏醒。
守夜侍女们靠着阑干打盹儿。
细风拂过游廊,垂下的荔花扑簌簌落地。
缨徽哄睡了莲花,正伏在煴麝香案上小憩。
她梦见了一头小狼。
伸出血红的舌头不停舔舐她的脸,从眼睛都鼻子,再到嘴。
直至最后露出血盆大口,狰狞地说:“我要吃了你!每一根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
缨徽骇然惊醒,刚坐起来,又被人摁了回去。
薄绸春衫不知何时被丢掉,只剩一袭吊带纱裙,肌肤在冷热之间而战栗。
“呜呜……”
李崇润封住她的唇,辗转厮磨,吮了又吮,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挪开。
双唇几乎相抵,气息交融。
他温声问;“娘子,害怕了吗?”
第33章
他从军营策马而来,身上还沾染着朝露的清寒。
淡淡的凉气混浊着梨花香,顷刻间盈满袖怀。
缨徽有片刻的怔愣。
害怕吗?
好像有过一点。
但更多的是担忧。
在事情出了的一瞬间,想立即告诉崇润,以免幽州有不测。
她一副迷糊的表情。
李崇润将她打横抱起,嗓音低哑:“定是怕了,我好好安慰你。”
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但还是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了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样真好。
不同于之前的疯狂,温柔的熨帖更敲击人心。
缨徽感觉自己像被巨浪裹挟。
捶打冲击,在滩涂上被反复拖拽。
清晨朝阳初升,清辉慢慢照亮了寝阁。
以小莲花响亮的哭声而结束。
缨徽乏力地歪在粟心软枕上,推了推身侧的李崇润:“快去……看看。”
李崇润披衣而起。
将小莲花抱起来,轻轻摇晃。
哭声稍弱了些,仍旧啜泣。
他有些疑惑。
缨徽不放心:“应当是饿了。”趿上绣鞋,唤了乳娘进来。
孩子被抱走喂奶,寝阁里又恢复了寂寞的宁静。
两人面面相觑。
李崇润轻咳一声,从箱笼里翻找新衫给缨徽换上。
两人用过朝食,说起黄金楼里的事情。
缨徽提到那个叫萧垣的郎君。
李崇润觉得好奇,多问了几句。
侍女进来禀:“都督派出去寻找韦家人的暗卫们回来了。”
缨徽一惊:“寻找。”
李崇润在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这件事。
当初缨徽快要生孩子,气虚体弱,怕说了惹她伤心。
后来幽州事繁,这事就渐渐搁下。
韦春知领着家眷来幽州投奔,途中遭遇山贼。
因为离西京太近,李崇润派出去的幽州军接应不及时,阖家罹难。
后来幽州军在事发地搜索。
发现现场的韦春知的尸体是一个小厮穿上他的衣裳假扮。
而真正的韦春知则不知所踪。
事未有定论,李崇润就没告诉缨徽。
这几日,暗卫找到了韦春知。
他在混乱中,抛下妻儿,穿了小厮的衣裳躲在山坳里。
待贼寇散去,又隐姓埋名、乔装改扮。
一路往幽州来。
暗卫找到他时,已面容枯槁。
正哭喊着要找他的小女儿缨徽。
缨徽安静听罢,半晌才道:“全家都……”
李崇润颔首:“我派人查过,现场太过混乱,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单纯劫财而来。暂时辨不清是西林阉党所为,还是你阿耶在朝中其他的政敌。”
说话间,侍女将韦春知带了他。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
刚换了新衫,显出几分西京士族的矜贵气度。
只是遭遇磨难,略显得憔悴。
一照面,便抱着缨徽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毫不耽误倾诉衷情。
内容无外乎是这些年与女儿骨肉分离,甚是想念。
家人罹难 ,从今往后他就指望女儿,和女儿相依为命。
缨徽原先还为这场祸事而唏嘘,在她阿耶的哭诉中,却渐渐冷静了。
静安侯向来精明,这个时候还不忘算计。
明明知道这里还有她阿娘辛氏和妹妹宜雪,却字字句句只奔着她而来。
拜高踩低的,真让人心寒。
李崇润原本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韦春知表演。
到底是缨徽的亲生父亲,不好说话太刻薄。
可眼见缨徽越来越显露出不耐烦。
便打岔:“岳父……”
韦春知虽然抱着缨徽哭,目光却一直在李崇润的身上打转儿。
闻言立即扑了上来:“贤婿,贤婿,我韦家上下死得冤枉,还望贤婿替我伸张正义。”
李崇润搀扶住他,诚恳道:“岳父节哀,这等事情,哪怕岳父不说,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两人看上去情真意切。
仿佛都忘了,当初李崇润还是七郎君时,派人向静安侯韦春知求亲,被断然拒绝的往事。
也忘了,为了震慑,李崇润曾生生从他家三郎君韦成康的手上割下一截手指。
两人正把戏演得精妙,李崇润派出去接韦成康和去请辛娘子母女的人同时到了。
仅存的家人团聚,自然要先抱头痛哭。
哭得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白蕊和红珠站在廊檐下,也跟着抹了会儿眼泪。
两人是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侯府当差。
不幸中的万幸,临行前韦春知嫌拖家带口目标太大。
先遣散了大部分仆婢,只带心腹上路。
白蕊和红珠的家人就在被遣散之列。
因而保得平安。
缨徽亦郁结难消。
虽然兄弟姊妹间没什么感情,但记忆中鲜活的生命,如此潦草消逝。
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慨。
乱世中命如草芥,连世家子女也不能幸免。
正惆怅,李崇润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柔,紧贴着她的。
才让她反应过来,原来手已经凉透。
初春的幽州仍有凉意。
李崇润见缨徽衣衫单薄,便将众人让进了花厅。
韦春知到底在官场上斡旋多年,行止言谈皆上得台面。
甫一落座,便冲李崇润道:“国朝神器被奸佞把持,某虽有心匡正,却也无能为力。家族罹难,所幸逃出来几个,某想在幽州安家。”
李崇润忙道:“我自不遗余力。”
韦春知却摇头:“韦氏虽落败,但家资尚余。我曾为保险起见,命人将部分资财存到了幽州的银楼里,可做起家之用。”
他顿了顿,眼珠滴溜溜转,“只是某报国之心不减,想在幽州谋个职缺。”
此话一落,缨徽立即在桌底握住李崇润的手,冲他摇头。
她爹真是贼心不死。
别说他到底几斤几两,就是崔君誉他们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试图在幽州搞外戚干政这一套。
特别还是这样声名狼藉的外戚。
李崇润轻拍了拍缨徽的手背,算作安抚,温和道:“幽州弹丸之地,不比西京事繁。岳父堂堂静安侯,怎能被这边防之地的小官呼来喝去。再者说了,韦氏新丧,丧事还没办,毕竟钟鸣鼎食的礼仪之家,总要好好办一场。”
说得客气,却包含深意。
你夫人儿女刚死,连丧事都没办,就忙着谋官缺,是不是太凉薄了。
韦春知立即听懂了,心中不悦。
却又不便表露,只有点头应和。
见自己没有希望,又瞥向儿子。
韦成康向来害怕李崇润,鹌鹑似的坐在角落里。
哪怕韦春知频频向他使眼色,也一言不发。
倒是韦宜雪显得落落大方。
边安慰因子女遇难而哭泣的娘亲,边说:“阿姐生了孩子,身边没有至亲照顾,这几个侍女虽然伶俐,但到底不是自家人,我总是不放心。若阿姐不嫌弃,我想搬来与你同住,也好就近照顾莲花。”
说完,那翦水秋瞳脉脉含情地掠过李崇润。
缨徽看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
想起小时候的纷争,断然不可能让她靠近莲花。
客客气气地说:“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爹娘年长,才是最需要照顾的,我怎敢拦着妹妹尽孝。”
韦宜雪不料她当众拒绝,还是这么明里暗里挖苦人似的拒绝,更加嫉恨她。
暗咬了咬银牙,挤出一丝娇媚的可怜样儿:“还是姐姐孝顺,这些日子可将我和阿娘照顾得很好。”
缨徽懒得再搭理,也没有耐心继续应酬:“阿耶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七郎年前送了我几间宅邸,大可挑选最轩敞的居住。”
从前两个女眷,不便撵出去劈府独居。
韦成康又躲起来,万事不出头。
如今家主来了,自然可以搬出去住。
听到“几间宅邸”,韦宜雪眼中几乎冒火。
辛娘子却有些想头,巴不得早些搬出去。
缨徽这女儿虽然发达了,但愈发叫她捉摸不透。
加上她幼时那些事,辛氏难免觉得心虚,虽然缨徽从来不提,但她总觉得缨徽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嘲讽。
看,你从前没有善待我,如今还要仰我鼻息而过活。
辛娘子悄悄拽了拽韦宜雪的袖子,催促她快走。
韦成康耷拉着脑袋,万事听吩咐。
一家人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韦春知心眼儿多些,单独拉了缨徽说话。
“徽儿,为父知从前多有亏待你。但如今一切皆与从前不同。都督虽然眼下宠爱你,但男人的宠爱虚无缥缈,能靠得了一时,未必靠得了一世。想要地位稳固,必然少不了父母亲族的帮扶。我今日提出的事情都督回绝了,希望你能多吹吹枕边风,毕竟阿耶若得势,女儿也有倚仗。”
缨徽看向负袖站在官邸门前的李崇润。
穿着玄色狐裘,露出一缕金线袖边,刺绣着鹘衔瑞草。
众人皆在他面前俯首。
她一直都觉得,他还是那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七郎。
可恍然间发现,他已高高在上。
幼时那种飘渺无依的不安感又来了。
韦春知见她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趁热打铁:“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如今只能指望你,你也只能指望阿耶。”
这样熟悉的场景,突然令缨徽觉得憋闷。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阿耶要送她来幽州。
那凄凉无助的夜晚,他就是这么抓着仓惶的小缨徽,说:“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以后只能指望你了。”
缨徽边摇头边后退,想要把那些狼狈的记忆甩出去。
不,她还有阿兄。
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一点支撑,让飘零的心有所依托。
对呀,她还有阿兄。
缨徽抚住倏然绞痛的心口,望向宅邸前的街衢,慌乱地寻找。
多么神奇,杳长的街衢尽头,马蹄阵阵,阿兄真的出现。
谢世渊勒住缰绳,跳下马,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缨徽,才朝着李崇润行揖礼。
第34章
谢世渊听闻韦春知安然无恙,并且来了都督府,很是担忧,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来一趟。
在重逢之初,缨徽就告诉了他这几年的遭遇。
所有坎坷辛酸,始作俑者莫过于此。
虽然李崇润在,但至亲至疏夫妻,这种家务事,他未必会照顾得好缨徽的情绪。
受了谢世渊一礼,李崇润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他其实感觉出了缨徽那竭力伪装出的平静之下焦躁不安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都督府的主人,她是他李崇润的娘子,牢牢占据上风,难道今时今日的他,给不了缨徽应有的体面和安宁吗?
缨徽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想依赖他。
亦或是有别的痼疾,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谢世渊知道。
他知道缨徽正陷于凄惶无助中,所以他来了,做定海神针。
多么令人着恼的默契。
谢世渊很守礼,一一向韦春知和辛娘子见礼。
韦春知知道谢氏处境,向来看人下菜碟,十分敷衍地寒暄几句。
被谢世渊这样一打岔,韦春知准备了满腹的说服缨徽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
只有不甘不愿地带着家眷离去。
如秋风扫落叶,宅邸门前霎时寂静。
缨徽想将谢世渊让进花厅,叙叙旧也好,怎么也好,她想和他说话,藉以平复刚才因阿耶寥寥数语而激出的不安。
可是她看看李崇润,又唯恐招惹他不快,踯躅不敢言。
李崇润一眼就看穿了她。
虽然嫉恨,却不至于这般难看,客人来了拒之门外。
李崇润冷声道:“谢将军是怎么也请不来的稀客,入内喝几瓯清茶吧。”
他指望谢世渊识趣,自己乖乖走。偏八面玲珑的谢将军故意装傻,朝李崇润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茶是上好的白山毛尖,用梅花上的雪水烹煮,香甜的水蒸腾出茶叶的醇香,顺着舌尖蔓延出别样的风味。
谢世渊真心赞叹:“茶水甚好。”
侍立在侧的红珠笑道:“是娘子说用雪水煮茶的,梅花鲜润,能中和茶的清苦。”
谢世渊一脸宠溺:“我家葡萄是最擅长研究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
李崇润将瓷瓯扔回桌上:“有什么好喝的?梅花香气浓郁,把茶的味道都盖住了,简直不伦不类。”
缨徽原本听得夸奖,正笑靥灿烂,被李崇润这么一说,瞬时沮丧地低下头。
往日她并不这么在乎这些的,不知为何,在阿耶的言语刺激下,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能仰他人鼻息而活。
谢世渊看了看李崇润,略有些无奈地抚住额头,沉吟片刻,他道:“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外甥女。”
缨徽起身,和红珠一起去后院抱莲花。
她走后,谢世渊冲李崇润正色道:“不能让静安侯单独与葡萄说话。”
李崇润板着脸,眉宇间戾气缭绕。
谢世渊道:“葡萄幼时流离,与寻常姑娘并不一样。我刚把她带回谢家的时候,她话很少,吃饭时不碰肉菜,晚上睡觉还梦游。”
“梦游?”李崇润诧异。
谢世渊叹息:“我从前与都督说过,她幼时被拐,过得很是凄惨。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内心十分脆弱,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关注与呵护。后来送她回了韦家,我以为回到亲人身边她会过得更好……”
他内心矛盾。若知缨徽后来遭遇,无论如何不会放她离去。可想起家族罹难,又庆幸早早送走她,令她躲过一劫。
想起父母妹妹的惨状,悲怆浮上心头,谢世渊逐渐缄默。
李崇润却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在韦家过得不好,在都督府过得也不好,所以格外怀念被谢氏收养的岁月。”
他盯着谢世渊,那剑眉星目蒙上了一层忧郁,更显得秀美如画。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像是时刻在提醒自己,曾经他李崇润于缨徽而言,不过是个聊以慰寂寞的拙劣赝品。
两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婴孩呓语声传来,缨徽抱着莲花回来了。
谢世渊立即敛去惆怅,堆出微笑。
莲花已经两个月,面容长开,一双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睛,肖似缨徽。而鼻梁及往下,却有几分李崇润的神韵。
被乳母用摇鼓逗得嘻嘻笑,露出玲珑雪白的贝齿,端得玉雪可爱。
谢世渊从怀里掏出金锁给她戴上,微笑:“百岁宴怕是赶不及,我先送礼吧。”
按照时间推算,莲花的百岁宴是四月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檀州。
找檀侯报仇,胜负不论,是不太可能活着了。
谢世渊瞧着莲花甜美纯净的笑容,恍惚间,像看到了当年的缨徽。
那个文静的、懂事的小妹妹,偏偏历经坎坷,吃了这许多苦。
明明在笑,眼底却潜藏着难以融化的忧伤。
傻姑娘,谁能发现呢。
谢世渊暗自下了决心,他定要在去檀州赴死前,替缨徽解决掉所有麻烦,让她后半生平安顺遂地活着。
缨徽听见谢世渊说他赶不及百岁宴,立即想到了四月的檀侯寿辰,阿兄要被当作战利品,进献给残暴嗜血的檀侯。
他还是要去,报仇心切,任谁都消磨不了。
缨徽心猿意马地逗着莲花,安静许久,才道:“阿耶的生祭快到了,到时我和阿兄一起去祭拜。”
谢世渊冲她点头,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都督,去年家父生祭,还是都督一手操办。”
恍然间,他来幽州已经一年了。竟让檀侯那狗贼多活了一年,真是不孝。
李崇润在一旁听着两人有一句无一句的寒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插不进去半点。突然被点到,神情颇为淡漠:“举手之劳,不值挂怀。”
谢世渊觑看他的神色,无奈摇摇头,冲缨徽道:“我瞧莲花打了几回瞌睡,不如抱她回去歇一歇吧。”
缨徽知道阿兄去意已决,原先那个被她压下去的念头犹如微弱的小火苗,跳跃了出来。
她思虑间,袖子一紧,低头看去,是襁褓中拨弄玩耍的莲花抓住了她。
小莲花识得母亲,冲她咧嘴笑。
那么明亮纯净的眼睛,世间的一切污浊还未来得及照进去。
那小火苗蹿涌几下,又被淹灭。
她抱起莲花,又看看阿兄,心如被割剐。
谢世渊冲她宠溺的笑:“好了,葡萄,回去吧,相信阿兄,一切都会好的。”
缨徽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刚走,谢世渊立即从座位起来,冲李崇润深揖:“某愿以家传兵符进献都督。”
其实这几日,他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谢氏遗训,不得贪婪,不得弄权。
可那是盛世之训。
如今烽火四起,群雄逐鹿,与其守着冷冰冰的兵符龟缩不动,不如早日择良主,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他观察李崇润数月,他有勇有谋,亦有仁心。
从禁绝五石散,到开仓赈灾,他虽狠,却并未像别的藩将,视人命如草芥。
在艰难中保有一丝仁善,尤为难得。
谢世渊没有时间慢慢择良主,冲动也好,私心也罢,临死前的托付,就是他了罢。
李崇润有些意外,很快镇定,忖度良久,又端凝谢世渊,问:“谢将军是有条件的吧。”
谢世渊声音朗朗:“吾妹缨徽,温文纯良,求都督善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坚决:“她只能做正妻。”
第35章
花厅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世渊并没有催促李崇润做决定。
只是站在堂前,目光坚定,等着他做决定。
李崇润像在胸前梗了块石头。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极了。
缨徽背弃他时,也曾赌气。
可随着小莲花的出生,他渐渐想通。
此生只得一妻,非卿莫属。
与王鸳宁只是长辈们的期望,根本没有下定。
甚至于,两个当事人有默契。
都在竭力回避这门婚事。
不然,王鸳宁为什么要躲去龟兹。
他李崇润又有什么情谊要给沈太夫人守丧。
可是这要求被谢世渊提了出来。
还是以他家传的兵符做交换——他受尽酷刑,都不肯供出其下落的兵符。
李崇润闷顿许久,终于忍不住问:“谢将军往后做何打算?”
他口口声声誓死复仇。
可李崇润觉得,他亦有难以割舍之人。
不像是义无反顾的姿态。
谢世渊果真没有像从前那般立即笃定地回答要复仇。
人就是这样,若是谢家刚被灭门时,他恨不得立即生啖仇人血肉。
可是耽搁了这么久,与俗世的羁绊日深,竟也会生出一些难舍之情。
那要如何呢?
将兵符献上,扶持李崇润。
等着他慢慢羽翼丰满,直到能与檀侯魏铭相抗衡?
不可能!
亲人罹难惨境历历在目,让那狗贼多活一年已是不孝不悌。
难不成要让他继续安享富贵、受八方朝拜,风光个几年再死吗?
谢世渊咬牙,决绝道:“某复仇之心不死,定要去檀州取贼性命。”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崇润将手搭在圈椅上,仔细端详他。
突然觉得,他和缨徽竟有几分想象。
那样憎恨、不舍、贪生、赴死的矛盾神情也曾出现在缨徽的脸上。
一瞬刚硬,一
瞬柔软。
他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森森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顷刻间袭满四肢百骸。
谢世渊见李崇润沉默,忍不住叫他:“都督,不知谢某所请,意下如何?”
李崇润如梦初醒,皱眉看他,“谢将军,在你们的心里,我就这么信不过吗?”
他乖张过,阴狠过。
可若非缨徽三番五次抛弃他,总是在重要抉择时舍弃他。
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世渊不料他这样说,倒是无措。
斟酌半晌,才道:“不是信不过,只是……人之将死,总是期望将最好的留给至亲。”
他微微垂首,眼眶不自觉红了,“谢氏已经没有人了,就让葡萄替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吧。”
李崇润说:“她会好好的。”
四目相对,都是聪明人,已毋需明言。
谢世渊走后,李崇润坐在花厅里自斟自饮。
蓦地,看向隔扇,“徽徽,人都走了,你要愣在那里到几时?”
缨徽这才拖着曳地裙纱,慢腾腾地从隔扇后走了出来。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分离的几年里,阿兄成了亲,有了孩子。
已与她渐行渐远。
可是刚才听他要用誓死守护的兵符来换给她一个正妻之位。
听他留遗言一般恳求崇润善待她。
她恍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没有变过。
谢家人一直都倾尽全力、别无所图地爱她。
哪怕彼此之间毫无血缘。
这份爱,真是她此生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缨徽不语,只有清泪划过。
李崇润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想过,要替谢世渊去檀州报仇?”
缨徽深吸了口气,缄然不语。
李崇润从圈椅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气愤中含着幽怨:“韦缨徽,你是我的妻,是莲花的母亲!”
缨徽倏然抬头,双目通红:“可是我从哪里来?未见得我生下来就是谁的女人,谁的母亲!”
这副戾气毕现、蛮不讲理的模样,倒像回到了从前。
李崇润一怔,情不自禁想要抚摸她的脸。
挟掉她脸颊上肆意流淌的泪水。
被缨徽偏头躲开了。
她穿着红绫襦裙,纤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轻声说:“我知道的,我是莲花的母亲,要对她负责。我的心很乱,七郎,对不起。”
不是真觉得对不起他,只是没有力气与他争吵。
李崇润当然知道。
他读懂了她脸上的疲倦,闭了闭眼。
在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快步离开。
当然,要加重守卫,特别是贴身的侍婢,换上几个军中的探子。
日夜看管住缨徽,绝不让她做那等离谱的事。
等缨徽察觉到李崇润对自己的监视时,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檀侯派出的宣抚使孟天郊要回檀州。
李崇润在瀛台设宴践行,文武朝官作陪。
酒过三旬,孟天郊趁着酒劲,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郎君,“苏参军擅剑,我见都督身边的中郎将很是不俗,不如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他所说的中郎将就是裴九思。
而他身边的郎君,是前几日檀侯派来的录事参军苏纭卿。
三州战乱不休,匪寇不绝。
檀侯担心孟天郊出意外,特意派了苏纭卿带兵来接应。
而这位苏参军,在檀州司纠举六曹。
虽为降将,但仪表赫赫,文采斐然,又善逢迎。
是檀侯魏铭跟前的红人。
缨徽躲在瀛台里的一座瑶楼里。
以穹柱遮挡身体,看着这场热闹的宴席。
如今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早已成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只是想来看看。
那个妖魔般恶毒的檀侯,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些人,日后就是阿兄和她需要对付的。
白蕊和红珠帮她,又以莲花做掩护。
这才躲避过李崇润的耳目,偷偷溜了出来。
听到“苏纭卿”这三个字,缨徽不自觉屏息。
然后轻轻探身,想要看一看他。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
身着赤锦襕衫,远远望着,肩背平直。
颇有些朗月清风的隽永。
扶风苏氏,是燕燕的夫君。
在谢氏灭门后,他投奔了檀侯。
苏纭卿闻言起身,笑着说:“裴将军是李都督心腹,我这等微末小人,岂敢与之过招?”
虽然说着谦虚的话,但从膳桌边拔出了佩剑。
裴九思看向李崇润。
见李崇润朝自己点头,这才双手抱拳施礼,然后迎战。
两人都很年轻,都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
招式干净伶俐,在满桌宾客注目下,极具观赏性。
都无意争先,让对方难堪。
在过了几招后,各自退让,算是平局。
孟天郊却不满意,捋着胡髭道:“人人都说苏参军文武双绝,甚得君侯倚重,怎得在外面也不知尽力,为君侯争些颜面。”
苏纭卿微笑,不卑不亢:“使君见笑了,君侯威名远播,身边高手如云,岂会需要我来给他争颜面?单说他身边的拓跋护卫,能从人的步态行姿中看出是否习过武,这种本事是我一辈子都赶不上的。更不用说贴身护卫的四大金刚,八大罗刹……”
缨徽靠着穹柱,心想,阿兄太过冲动了。
且不说他是谢家人,到了檀州会不会立即被拘禁。
就算侥幸能走到檀侯面前,也必是重点防卫的对象。
只怕还没等拔刀,那什么金刚、罗刹的刀已经先挥过来了。
能靠近他的人,必然是不令他设防的。
她想得出神,不再关注宴席。
李崇润放下酒樽,瞥了眼瑶楼。
髹漆的穹顶大柱边有一片绯色裙角,蜀锦团绣的花纹。
正是今晨,他亲自为缨徽穿好的。
眼底闪过一片晦色。
孟天郊似乎与苏纭卿不睦,当众又为难了他几句。
都被苏纭卿不急不缓地挡了回去。
宴席在日暮时散去。
孟天郊醉得酩酊,被几个美貌侍女搀扶着回了别苑。
苏纭卿却流连于瀛台,迟迟不肯走。
李崇润敷衍够了这群小鬼,把他留给裴九思招待,正欲离去。
谁知苏纭卿快步追上李崇润。
声音压得很低:“都督可不要犯糊涂,檀侯称霸三州多年,赫赫威名,可不是能轻易撼动的。既然已经逃脱,何必再去送死。”
这话说得隐晦,但聪明人自然听得懂。
李崇润微笑:“我幽州向来忠诚,不曾冒犯檀侯,苏参军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苏纭卿意味深长地看李崇润,“忠诚?像李都督这样的少年英雄,为夺神器而杀兄杀侄,谁会信你忠诚?就像有些人,就算真打扮成俘虏的模样送上去,谁会信他能苟且偷生,曲意顺服?”
说罢,负袖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台萦水间。
李崇润怔忪片刻,想起什么,立即返身。
他屏退仆婢,独自上了瑶楼,将躲在那里的缨徽逮了个正着。
第36章
缨徽正蹲在穹柱前,抱着膝。
歪头看摆在窗前的一株瓶花。
重瓣相叠的芍药,花团锦簇,浓艳绮丽。
可是叶脉蜷起,边缘已有些泛黄。
像是热闹的盛宴,最终走向了四散流离。
她曾经有个执念,此生不再与阿兄分开。
可是世事流转,身不由己。
这个执念已然不可能。
退而求其次,也有舒心的时候。
但许多事情永远横亘在那里。
逃避得过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缨徽思绪有些分明,低下头,望着地砖的缝隙出神。
李崇润疾步进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拽了起来。
“若是再这么不听话,我只能把那两个丫头送走。”他面含愠色。
那两个伶俐又忠心的侍女,最擅长助纣为虐。
缨徽眼中一亮:“怎么送?”
李崇润一怔,她追问:“嫁出去吧,寻个好人家?”
稍加思索,便了然,李崇润目中蕴起厉色:“不要痴心妄想!你哪里都去不了!”
不光谢世渊,缨徽亦有诸多牵绊。
人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有情感纠缠。
缨徽总想把两个陪伴多年的侍女嫁出去,也不枉她们真心实意待自己一场。
那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料理明白,就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李崇润见她低了头。
葡萄般晶莹的眼睛溜溜转着,明眸善睐。
倾城的颜色,可是那般狠心。
他有些泄了气,声音不自觉地放软:“难道……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缨徽像是迎头挨了一拳,把所有思绪打散。
一直以来,她都自觉地回避和李崇润之间的感情。
不细想,不纠结,只承受。
在阿兄提出交易之前,她心里明白,她并不符合幽州都督正室夫人的标准。
并不合以崔君誉为首的幕僚的心意。
甚至对崇润下一步的开疆拓土并无助益。
她不在乎,见过都督府里女眷的明争暗斗。
高低名分,最终都被豢养在四面方方正正的红墙里。
笼子里的金丝雀,终归是郎君们的点缀。
她是个极贪心的女人,偏偏正拥有的不是她想要的。
那一日,躲在隔扇后听了阿兄的陈词。
她恍然惊醒,自从生下孩子,所谓贤良,不过是屈从于现实的妥协。
她心里的火苗一直在跳跃,只是被埋藏得更深。
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正如阿兄说的,就算檀侯倒行逆施,终有一日会死。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狗贼安享富贵几年、十几年再死。
英魂在天,正看着这一切。
但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必须要以命换命吗?
她望向李崇润。
漆黑如墨的瞳眸里暗戚戚的,有种破碎的忧郁。
会有不舍吧。
缨徽不十分确定,却不肯再骗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说。
李崇润闭眼,突然感觉到了十分的疲惫。
他扼住缨徽的手腕,声音中满是丧气:“你的心里可以没有我,但是你要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从今日起,不许离开都督府半步。”
要拽走,缨徽忙握住他的手,问:“以你目前的实力,能与檀侯相抗衡吗?”
李崇润道:“抗衡不了。”
缨徽一阵失望,听他又说:“檀侯这些年雷霆手段,丧命在他手里的冤魂无数,如此威势之下,无人能抗衡。除非他暴毙,麾下部曲群龙无首,趁乱易帜,否则幽州只能甘居其下。”
李崇润刚刚继位时也曾有过野心。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理政,他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大哥和四哥的妥协。
实力悬殊,正面相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缨徽恨恨地低语:“我不信就杀不死这个狗贼!”
李崇润掰过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能称霸至今,身边防卫极严,徽徽,你杀不死。”
缨徽问:“那阿兄呢?”
李崇润面上闪过一丝怜悯:“他也不行。他不是要去杀檀侯,而是要去送死。”
谢世渊为缨徽做得种种,不过是在准备后事。
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也不愿再偷生。
血海深仇太过沉重,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煎熬下苟活的。
所以他把兵符给了李崇润。
既是为了缨徽,也是为了他自己。
李崇润的身上,有谢世渊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他相信,如有一日檀侯败北,必然是败在幽州的铁蹄之下。
所以,用兵符做最后的相助。
对了,兵符。
缨徽提醒李崇润:“我阿耶已经来幽州数日,你就没向他提过兵符的事?”
李崇润哑然失笑:“静安侯说他只知有此家传之物,但从未见过。五年前你祖父逝世时,也没有向他提到过这件东西。他的言辞恳切,我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说谎了。”
缨徽心里有个疑影儿,总觉得她阿耶不像是能拿住这么重要东西的人。
他重利贪婪,身上凡有一件值钱物什,必然早早换了权位。
就像当初他对自己那样。
可是,如果兵符不在京兆韦氏的家主手里,又在哪里呢?
也罢,钟离氏驻守长陵近百年。
兵符之说虚无缥缈,谁又知道,就算集齐了兵符能不能调遣他们呢。
李崇润将缨徽带回都督府。
又加重了护卫防守,高兆容不期而至。
姨母来时两人正在争吵,缨徽不想被日夜看管,气得摔了一只茶瓯,碎瓷飞迸出去,落到了高兆容的脚边。
她瞧了瞧两人,讥诮:“做了父母,还是这么有闲情逸致。”
李崇润叫缨徽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喘。息粗。重,缓了许久,才勉强将高兆容迎进来。
高兆容懒得问他们因何争吵。
反正都是要吵,今日吵完明日接着吵。
她今日来,是有要事。
“当初缨徽快要产女,那个意图惊吓她的侍女,来历我查出来了。”
毕竟是在她手底下出的事。
崇润又忙于庶务,她当然要尽心。
李崇润和缨徽立即放下个人恩怨,围坐下来。
高兆容神色颇有些复杂,道:“六郎,李崇沣。”
她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崇润手上已沾了太多李氏的血。
弑杀亲族过甚,怕终有反噬。
李崇润目闪烁着冷锐的光:“我从前对他说过,安分守己才有活路。到底是李家的人,骨子里就安分不了。”
那个时候,外人不知缨徽怀的是男是女。
万一是郎君,生下来便是嫡系血脉。
李崇沣害缨徽的意图,同李崇润当年杀李玮是一样的。
怎么不叫因果报应呢。
只是此事做得太蠢,被缨徽识破,毫发无伤。
高兆容忖道:“我来之前将此事说与崔长史听,他的意思是先不要声张。”
李崇润稍加思索,便了然:“我遇刺的时间,同那侍女害缨徽的时间太过接近,阿翁怀疑六哥有同谋?”
高兆容颔首:“不是我瞧不起李崇沣,凭这个人的能耐,至多在后院折腾折腾,恐怕没有刺杀幽州都督的胆量和本事。而且那一回并没有伤到你,甚至连你的车舆都接近不了,与其说刺杀,更像是一种……”
“试探。”李崇润替她总结。
试探他身边的防卫,伺机而动。
那就说明之前李崇润的感觉没有错。
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幽州城内,藏着一股神秘的势力。
就像当初王玄庄秘密潜入幽州,与李崇润合谋。
在李崇清的眼皮底下改天换日一般。
这些人相中了李崇沣这个笨蛋。
想借用他的身份,颠覆幽州的政权。
李崇润蹙眉,必须得在他去檀州参加寿宴前将这些人揪出来。
不然他一旦离开,遗患无穷。
他留下高兆容陪缨徽。
立即去了书房,召见崔君誉、裴九思和王玄庄。
缨徽直觉,此事与她阿耶总是有些关系的。
那神秘失踪的兵符,还有他突然下定决心要来幽州避难,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
因此,虽然她极不愿意见他。
在韦春知递了帖子进来时,她还是见了。
仍旧那套说辞,韦春知迫切地想在幽州谋得一官半职,唯恐晚了就要屈居人下。
缨徽含糊地应下:“阿耶所请,女儿定会尽力。”她抚摸手中的玉如意,嗟叹:“可惜宦官当道,不然我京兆韦氏仍旧是西京豪族,哪里用得着在这边防之地谋出路。”
提及往日辉煌,韦春知不免惆怅。
“谁说不是呢。那兵部尚书范德越虽与我是同窗,但疏离日久,偏我要受他连累。当初若不是三郎提醒我,恐怕如今我早就着了那些宦官的道,哪里有命来幽州见女儿。””
三哥?”
缨徽诧异。印象中的韦成康窝囊贪生,竟有这等魄力和远见。
韦春知叹道:“是呀。本来去易州送亲的该是你大哥,临行前你大哥生了病,这才临时换成三郎。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时来的是大郎,没准活下来的就是他。到底是嫡系长子……”
缨徽皱眉。
她敷衍了几句,将韦春知送走。
夜间李崇润回来就寝时,缨徽将今日的谈话内容说给了李崇润听。
幽州城内的动乱起始时,正是韦成康被李崇润带回来时。
而且当初他是在易州城外被抓,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就像当初他代替韦大郎去易州送亲一样,少其中的任何一环,都不能顺利来幽州。
而韦成康给人一种绣花枕头的感觉。
李崇润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过多的防范。
李崇润立即下令,命暗卫监视韦成康。
他总觉得,这里头还缺一环,关键的一环。
败絮其中的六郎,初来乍到的韦成康,能掀出这种风浪,应当还有一个关键的、实力强大的人将他们串联起来。
安排好一切,李崇润才脱了外裳,换上寝衣,躺到缨徽身侧。
两人这几日总是在争吵。
缨徽未必一心要去檀州送死,只是想尽其所能帮一帮阿兄复仇。
但李崇润如惊弓之鸟,半点都不许她牵扯进这些事里。
彼此都不让步,只能争吵。
李崇润严防死守,将缨徽看得严严实实。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出门了。
本来就心事重重,又被关着,缨徽的心情自然好不了。
见了李崇润也没有好脸色。
李崇润也是个执拗的。
就算她冷眼相对,他仍旧坚持每夜理完政,回她院子里就寝。
也不招她骂,就安安静静躺在她身边。
趁她睡了,把她拢进怀里。
在她醒前,再悄悄地离去。
这一夜,因为缨徽等着要把探听来的消息告诉崇润,所以没有过早就寝。
她吵累了,翻过身,盯着李崇润优越的侧颜看了一会儿。
轻声问:“七郎,我们会死吗?”
从前以为幽州是安全的。
如今才知,仍旧虎狼环伺。
过往的安宁不过是因为活在崇润给她筑起的屏障里。
第37章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春夜幽静,风在窗外回旋,宛如呜咽。
花枝敲打在茜纱上。
一下一下,像落在心头上的鼓点。
李崇润盯着穹顶的彩釉宝相花默然片刻。
转过身,将缨徽拢入怀中,。
抚摸她的青丝,温声说:“人都会死的,可是我保证,此生不会让你再受苦。我活着,会让你得享安宁富贵;我死了,死之前也会将你和莲花安顿好。”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紧紧贴着胸膛,能听见心扑通有力的跳跃。
缨徽十分熟悉这样的感觉。
从前暗地里偷情时,两人就是蜷缩在这张小小的床上拥抱。
明明两人的心都是冷的,可是依偎得久了,竟也能有种温暖的感觉。
仿佛天生残缺的一对,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最初,缨徽就是贪恋那一丝丝温暖,才甘愿沉沦,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她环住他,填补了两人之间仅存的缝隙。
感觉到她的回应,李崇润轻弯了弯唇,在她耳边道:“你乖乖听话,等我从檀州回来便奏请天子,为你行正室礼。”
何尝不知他的妥协。
那兵符之说虚无缥缈,仅得一块也没什么用,不过是个明目。
缨徽想起阿兄那日在花厅的陈词,不禁怅然。
像是踩在了挚亲的牺牲上,才换来了名分荣禄。
谢氏予她许多,此生都难以偿还。
亦或是,不敢去偿还。
她缄然,李崇润只当她乖顺,不想再苛责其他。
亲吻她的脸颊,声若夜风缠黏:“乖,徽徽,你只是个女人,怎插得进群雄逐鹿、藩将厮杀的战场里。”
是呀,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被这样教导的。
她是个女子,容貌艳丽,能得到男人青睐和数不尽的银钱。
她是个女子,应当为家族谋利,通过联姻争取裨益。
如果没有被谢氏收养的那两年,也许她就甘心认命了。
飘摇的乱世里,谁不是这样过的。
能傍得个权势熏天的靠山,又得几分真心。
她韦缨徽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
她脖颈微弯,将下巴抵在李崇润的肩上,以柔弱温驯的姿态被他怀抱。
没有了数日来的牙尖嘴利。
像最初,那个落入狼窝,无所依傍的孤女。
李崇润喜欢这样的她。
没有什么谢世渊,没有娘家。
她的生命里只有他,只能依靠他。
他亲吻她,辗转厮磨,唇齿纠缠,翻手打落了罗帐。
针锋相对得太久,血气方刚的都督久旷,不免荒唐了些。
缨徽的哀求无用,终于在急风骤雨后,用滑凉的绸被裹住自己。
因为不适,娟秀的眉宇蹙起。
李崇润不许侍女们进来,亲自端了热水,吻了吻缨徽,“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浸湿棉帕,给她擦拭身体。
缨徽无精打采的,虚晃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看在他,又像透过他在看些别的。
“七郎。”
“嗯?”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缨徽的嗓音略微沙哑,带着澄澈的疑惑。
李崇润擦拭的动作放缓,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
“大约……当初我被打了,被丢在那个长廊里,那里太冷,身上太疼,没有人救我,只有你把我带回了自己的寝阁。”
他眼角眉梢浮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星星暖意:“你这里的烤栗子很甜,炉子生得很旺,你说话又好听,我很喜欢。”
“就这样?”缨徽眨巴眼睛。
李崇润有些迷茫了。
当初第一眼就喜欢她,因为看穿她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她的眼睛干净,脸上的嬉笑嗔怒那么生动,喜欢的、厌憎的都是那么直接热烈。
像一团火,明明知道危险,却心甘情愿跃进去,陷进去。
崔君誉刚打探到兵符的消息时,其实李崇润根本没拿着当回事。
太。宗朝距此百余年,能臣枭雄无数,谁都没有得到。
难不成这机缘是给他李崇润准备的吗?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好运气,从未做过这等美梦。
正要劝阿翁不要把心思放在无用的事上,谁知他若有所思地说:“韦家的那个姑娘也许知道些什么,不然当初老都督怎么那么喜欢她呢。”
劝说的言辞瞬时卡在喉间。
那个时候,缨徽已经及笄了。
她不负众望,生得玉骨窈窕,仙姿佚貌。
敏锐如李崇润,最先察觉到,大哥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久。
谁都不知,杀意始于那个时候。
她是他的,谁都不许垂涎。
多年来伪装成温文良善的模样,却是心有猛兽,凶戾残忍。
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占有她。
李崇润端起茶瓯,状若不经意地说:“我去哄一哄她,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几分少年磊落,几分气盛贪色。都被他拿捏得逼真。
崔君誉立即同意,被他哄着,又冒险往后院安插了些人手。
李崇润含笑应着,无人知道的角落,心扑通扑通,几乎快要跳出来。
这是个秘密,掩藏着他的卑劣,怎能让外人知晓?
他低头偷笑,摸了摸缨徽湿漉漉的脸颊,“我家娘子这么漂亮,谁不喜欢呢。”
缨徽有些失望:“那如果
我过几十年不漂亮了呢?到时候我变成老婆婆了,脸上长满皱纹。”
李崇润捏她的鼻子,“那你还是我的娘子,到时候我变成老公公,老公公牵着老婆婆的手,一直到生命尽头。”
缨徽怔住,她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憧憬那幅画面。
老公公牵着老婆婆……
李崇润看着她这副傻样,笑了笑,躺回她身边。
两人有意识地回避了争执,各自让步。
做为补偿,李崇润解除了缨徽身边的部分防卫,放她出门。
特别是在谢今生祭的这一日。
缨徽和谢世渊去了后山祭拜。
细雨濛濛,一路泥泞,两人缟衣素服,在墓碑前烧黍稷梗。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跳跃,淋上雨水,很快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那就再点。
两人很有默契,毋需说话,一个找打火石,一个把飘到炭盆里的雨水擦干净。
那把带上来的油纸伞被插在地上,给炭盆挡雨,很快,两人便淋透。
雨水从缨徽的发髻上淌下来,遮住视线,她抹了把脸,看清前方来人,喊了声“阿兄”。
谢世渊放下打火石,站起身,面无表情:“你倒是敢来。”
苏纭卿一袭朴素的白布袍,掠过墓碑,又转向谢世渊,“我有什么可怕的,你瞧瞧你的身子骨,还当自己是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如今,你拿得起剑,打得过我吗?”
缨徽追过来,怒道:“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就算武艺超绝又如何?你的剑但凡有灵,都会以有你这样的主人为耻!”
苏纭卿一噎,转而将视线落到缨徽身上。
雨水洗尽脂粉,将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冲刷得干净。
眉目婉婉如画,艳光炽盛,如明珠在侧,将昏暗雨天照得明亮起来。
苏纭卿面容柔和了许多:“你是葡萄,燕燕常跟我说起来你,她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
缨徽冷声说:“你不配提燕燕。”
苏纭卿沉默了,刚才与谢世渊做对的锋芒迅速敛去,显得落拓。
他将油纸伞往缨徽头顶上移了移,看了一眼谢世渊,“一年零三个月,你真没用。”
谢世渊负在身后的手震颤,咬牙:“轮不着你这种鼠辈置喙。”
“我是鼠辈,你是英雄,你知道你为什么成功不了吗?”
苏纭卿道:“因为这世间行走的多是我这样的无耻鼠辈,你太光明磊落,严正耿介,如何斗得过恶人?”
他冷哼,把伞塞给缨徽,绕过他们,把墓碑前的炭盆踢翻。
残灰冷烬泼了一地,被雨打透,再也飞不起来。
缨徽将伞扔向他,叉腰怒道:“你敢在幽州撒野!让你有来无回。”
伞尖打到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恍若未觉,只是盯着缨徽,“你比画上的还要好看。”
那千里之外偏好人妻的檀侯,曾收到过一幅画卷。
画得是幽州宴席。
工笔细致的勾勒,姹紫嫣红之中,有一窈窕纤影,美得惊艳出尘。
这幅画深得李崇清喜欢,被当做礼物送到了西京静安侯府。
韦成康拿着它献给了檀侯。
檀侯摸着那宛若仙子的丽影,戏谑:“这女子的着色更艳丽,连画师都偏爱,不知是否名不副实。”
韦成康满脸堆笑:“舍妹美貌,远胜画作。”
檀侯眯了眼,望向锦绣团中的女子,多了几分憧憬。
本来是囊中物,不需直言,像李崇清那种软骨头,只要透露垂涎,他自会忙不迭献妾。
可偏偏他短命,碰上了强硬的李崇润。
苏纭卿来幽州前,檀侯还提起了缨徽:“要看男人是不是怂货,就看他舍不舍得出自己的女人。李崇清是个窝囊废,他的七弟却是个硬骨头。幽州本就实力强劲,这位新都督有勇有谋,只怕来日是大患。”
杀戮过甚的枭雄看向悬于墙上的画作,多了些遗憾。
惦念许久而不可得,更为那美人身上铺了层迷人的光晕。
苏纭卿盯着缨徽,像看到了希望,偏嘴上不饶人:“我撒野了,我就是把都督府烧了,你家都督也得客客气气把我送回檀州。因为我是檀侯亲使。”
缨徽泄了气,她不想给李崇润惹麻烦,恼羞成怒地指着下山的路:“滚!这里不欢迎你。”
苏纭卿冷笑:“你做这副样子,韦娘子,如果你真对谢氏感情这么深,就不该和这个窝囊废一起在这里点这些怎么也着不起来的黍稷梗。你该收拾收拾,和都督一起去檀州。”
缨徽满面防备。
他揶揄:“怎么?怕死?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无胆鼠辈。”
谢世渊挡到了他们中间,冲苏纭卿道:“她不是谢家的人,此事与她无关。你没有正经事,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扰亡灵清静。”
“清静?”苏纭卿连连冷笑:“你阿耶的头盖骨被当成了喝酒的坛子,燕燕的尸体被吊在城楼下直到腐烂,你是他们誓死拼杀护住的人,躲在幽州苟活至今,埋了几件破衣服在这立个墓碑,亡灵就有清静了?”
谢世渊面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
缨徽担忧地凝睇着谢世渊,气愤地质问苏纭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纭卿靠近她,轻声哀求:“我想让你去檀州,葡萄。亡灵不在这里,在杀他们的人身边,我终日摇尾乞怜,却近不得那个人的身。我不会感觉错的,燕燕在骂我。”
缨徽后退一步,戒备地看他。
“怀疑我在骗你?好了,我证明不了,信不信随你。”苏纭卿趔趄着,把衣衫扯下。
胸膛上遍布伤痕,血肉翻开,狰狞至极。
檀侯怎么会轻易信他。
不过一边折磨,一边享受谢家女婿的摇尾乞怜。
这是胜者的庆功宴,谁让谢家人骨头那么硬,偏要折断他们女婿的脊梁。
有半点疑影,立即就杀了。
他不知道能捱到哪一日。
缨徽咬住下唇,不忍卒睹,移开了目光。
苏纭卿无意强迫,这种事,强迫不来,必须意志坚定,才有万分之一的胜算。
他转身要走,缨徽突然叫住他。
“你话很多,燕燕托梦给过我,梦里说她的夫君很喜欢说话。”
苏纭卿笑了笑,“是吗?她对你比对我好,她从来没给我托过梦。”
他翩然离去,在崎岖山道间留下模糊的身影。
缨徽一声不吭,举伞为谢世渊挡雨。
他的脸色很难看,还是用尽全力,温柔地说:“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里。”
缨徽乖巧地点头。
两人祭奠完,缨徽没有多做耽搁,立即下山。
回到都督府才知,李崇润查出了那个躲在李崇沣和韦成康背后生事的人。
第38章
都督府向来四面幽静。
李崇润的书房更是严密防守,平日里只有崔君誉等近臣才能进入。
而今日,缨徽刚刚回到府邸,就被裴九思带去了书房。
缨徽原本十分不解,站在隔扇外,听着暗卫在里头回话。
听着听着,突然明白了,向来不喜她干涉内政的李崇润为什么要让她来旁听。
皆因暗卫所回之事,与她韦家密切相关。
缨徽从前误以为,事情的重点在李崇沣。
毕竟名分所在,他是最有希望取代李崇润的人。
但没想到,在背后之人的眼里,其实韦成康才更重要。
李崇沣从始至终都被摆在台面上,是关键棋子。
但韦成康却躲在暗处履行不轨,似乎与那人形成了某种同盟。
因而李崇润派出的暗卫,重点监视对象是韦成康。
她这位看上去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三哥,竟是个深藏不漏的神人。
素无败绩的暗卫跟踪数日,愣是毫无所获。
李崇润治军严明,检校尉生怕有辱使命,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
先是大张旗鼓地派出数名暗卫监视韦成康。
在数日后,装出一无所获的样子,撤下部分人,留下最隐秘的高手。
韦成康果然上套,在以为蒙混过
关后,去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又或者,不得不赶在那人离开前相见,只能铤而走险。
这个人就是奉檀侯之令巡视三州,并且即将离开幽州的宣抚使孟天郊。
谁都没想到,事情的走向如此诡异,竟引出了这样一个关键的人物。
缨徽跟着紧张起来,她听见崔君誉在外头说:“未必就是檀侯的命令,也许是这个孟天郊贪功冒进,想要在幽州生出些风浪邀功。”
自打李崇润即位,这位阿翁的行事就谨慎起来。
生怕李崇润意气用事,酿出大祸。
王玄庄则有年轻武将的刚硬:“那孟天郊极擅揣摩上意,他胆敢在幽州如此行事,想必是看出了檀侯对都督的忌惮。此事不能心存侥幸,要提早做好随时翻脸的准备。”
崔君誉冷哼:“翻脸?怎么翻脸?且不说檀州兵力远胜于幽州,定州都督范炎对檀侯更是死心塌地,一个弄不好,就是犄角之势,我幽州腹背受敌。”
裴九思道:“那也不能叫人家吓破了胆子,束手就擒。四月的檀侯寿辰,都督万不可涉险。”
他们分成两派争执起来。
缨徽安静听着,心思愈加复杂。
她以为李崇润身为幽州都督,位高权重,极擅谋略,同当日的谢氏不同。
但观局面,只要一日居于人下,都是为人刀俎鱼肉。
退让躲避换不来安宁。
软弱求全只会事与愿违。
外面的争吵愈演愈烈,以李崇润的呵斥而终止。
他们走后,书房安静下来,缨徽从隔扇后绕了出来。
李崇润正以手擎额,埋首于案牍间,眉间川纹深镌,显露出疲惫。
缨徽上前,覆住他的额头,将他抱在怀里。
“七郎。”
李崇润环住缨徽的腰,声音微哑:“徽徽,不要害怕,我不会出事,更不会让你和莲花受人欺侮。”
缨徽点头,微笑:“我知道,我信你。”
许是她太过镇定,反而令李崇润生疑。
他仰头看她许久,才问:“今日去祭奠谢家人,可曾出事?”
反正瞒不过,缨徽干脆照实说:“苏纭卿去了,同阿兄起了些争执。”
李崇润对此人印象深刻:“这人出身世家,按说是儒将,却甘作叛徒,实在为人不齿。只是,他好像跟孟天郊不睦。”
缨徽心不在焉:“这等世家俊彦,又宠眷优渥,自然戳了孟使君的眼。”
李崇润目色幽深,有了另外的计量。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曾经多么艰险的境地都趟过来,如今军政大权在手,还怕这些魑魅魍魉?
真当他是李崇清那个废物?
李崇润面上戾气横飞,杀意凛然。
却在缨徽低头看他时,一瞬消弭,只剩下脉脉温情的笑意。
他不喜欢让她看见他狠毒的一面,他希望她的世界里永远暖阳和风。
“我怕是赶不及莲花百日,李氏已无多少直系亲朋,不如提前办一场小规模的家宴,正好,我给你莲花取了大名。”
李崇润将话题岔开,提起毫笔,落下成书。
李承平。
乱世硝烟里降生的太平女郎。
“承平,承平……”缨徽反复吟念这两个字,读出了由衷的怜爱和向往。
若这孩子长大了,是太平盛世,无忧无虑,该有多么好。
缨徽看着洒花宣纸上的楷字。
心想,他们这一辈饱受战乱流离,皆因上辈的无能倦怠。
而下一辈过什么样的日子,又全系在他们这辈人的身上。
曾几何时,抱怨自己命运多舛,如今,孩子的命运也担在自己身上了。
她望着这几个字,下定决心。
“好。”
这场家宴,缨徽头一回承担起都督府女主人的职责。
过去中馈事宜皆由高兆容操办。
如今见缨徽勤勉,她乐得将权柄交出来。
极有分寸,只佐助,不干涉。
帖子下出去,请了陈大娘子和蓁娘,谢世渊,还有裴九思和王玄庄他们。
可巧儿的是,王鸳宁赶在家宴的前一天回了幽州。
她风尘仆仆而至,换下了闺阁女子的细绫襦裙,身着窄袖琵琶襟胡服。
原本白皙的肌肤被晒得泛黄,眉宇飞扬,整个人闪烁着奕奕神采。
王鸳宁飞奔着来见高兆容和缨徽,向两人敛衽,说不迭的话:“曾经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才知,苍穹之下辽阔无垠,过往简直是井底之蛙。”
高兆容捂嘴轻笑:“咱们家的打铁娘子回来了。”
王鸳宁大笑:“打铁怎么了?我还打算过几日在城中开个打铁铺子,专门打造兵器。”
缨徽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简直移不开,“这个主意好,你上回送我的匕首甚是锋利,若是这种货品,必客自云来。我要出资!”
王鸳宁乐道:“那说准了,咱们合伙做生意!”
高中容宠溺地看着她们,摇摇头:“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却是谆谆不倦,教授了她们一些生意经。
说得高兴,不觉辰光流逝,日暮将至,贵客们陆续到来。
谢世渊有感,这是离散之前最后的相聚。
想好好跟缨徽道别,又怕李崇润那竖子吃味,特意带了虞邕一起来。
他将身边剩余的资财归拢,为莲花打了许多头面。
螺钿嵌宝匣子大敞,里面珠光耀目,晶莹闪亮。
王鸳宁好奇地从她哥身后探出个头,惊讶咂舌:“谢将军对韦姐姐真好,把家底都送给她了。”
缨徽掠过那些珠宝,看向谢世渊。
谢世渊冲她莞尔。
李崇润在一旁瞪了他们几眼,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快点开席。
第39章
春意阑珊,花已开到荼靡。
亮起数盏花灯,点缀曲水流觞,倒也不显得单调。
陈大娘子仍旧称病,李蓁娘由仆婢陪着独自前来。
缨徽本在和王鸳宁说话,瞧见了她。
想起什么,朝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李蓁娘笑起来一对小梨涡:“过两月麦子就熟了,我听庄子上的管事说,今年风调雨顺,瞧着是要大丰收。”
幽州屯兵日久,素来重视耕种。
这话一出,连原本正在与崔君誉商讨政事的李崇润都把目光投过来,冲李蓁娘笑了笑。
王鸳宁去拉蓁娘的手,絮絮叨叨:“你们的田庄在哪里?等得空我去找你玩……”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
缨徽却分神看向坐在谢世渊身边的虞邕。
轻咳了一声,借口更衣,带着白蕊退席。
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里的凉亭会面。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落在地上斑驳影络。
那影儿爬上了缨徽木兰色的裙裾,为刺绣的柿蒂花镀上漂亮的银辉。
缨徽朝虞邕拂了一礼,说明自己的意思。
虞邕大为惊诧,半晌才回过神。
结结巴巴:“这……这不成。将军不会答应,也太过危险。”
缨徽嗟叹:“恶贼当道,如日中天,若是阿兄去,恐怕几无胜算,又将他自己搭上了。阿耶阿娘已然仙逝,难道先生不想为他们留下一丝丝血脉吗?”
想起旧主,虞邕红了眼眶,仍然犹疑:“那……小莲花怎么办?”
从前想起莲花,缨徽总是投鼠忌器。
如今她明白了,若不想莲花成为第二个燕燕、蓁娘,她就不能再逃避。
幽州不是太平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不想步前人后尘,她就不能安心躲在李崇润的羽翼之下苟且偷生。
而是应当和他们一起对付仇敌。
可是这话说出来,不光李崇润,连阿兄都不会同意。
缨徽道 :“一会儿散席,我会将事情向姨母和盘托出,将莲花托付给她。”
虞邕总觉她牺牲过甚,不忍答应。
缨徽瞥了眼院中更漏,不敢耽搁太久。
情急之下,道:“檀侯忌惮幽州,崇润此行凶险重重。若他有个差池,难道我和莲花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了?”
到时,只怕连陈大娘子和蓁娘的结局都不如。
毕竟蓁娘还有一个七叔庇护。
而留给她们的,只有环伺的虎狼和不共戴天的仇敌。
人至绝境,何妨背水一战。
虞邕在她恳切的言辞下,终于应下。
“可是,要以何明目将娘子送到檀侯的身边?李都督强硬,绝无可能献妻。”
缨徽想到了苏纭卿,随即摇摇头。
她不了解这个人。
只是表面看上去对燕燕情笃,在忍辱负重。
还不到将此等重任相托的地步。
突然意识到,想要做成这件事,仅靠一腔孤勇还不行,尚需借助外力细细筹谋。
缨徽道她来想办法,同虞邕前后回了席间。
婉转丝竹暂歇,斟上酴醾酒,李崇润举杯:“今日小女百岁宴,敬谢诸位亲朋拨冗赏光,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相和,一饮而尽。
其间,有天竺幻术师表演天女散花。
酒过数旬,众人酩酊之际,王玄庄起身敬酒。
冲李崇润笑道:“女郎今日百岁,当是喜事,何不喜上加喜,将舍妹与都督的婚事定下来。”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谢世渊欲要说什么,被身旁的虞邕按住手,冲他摇摇头。
李崇润面上仍挂着温文的笑容,将酒樽放下,“玄庄,你先回去,此事待以后你我私下商议。”
“为何要以后商议?”
王玄庄步步紧逼:“当日我秘密离开定州,率军潜入幽州相助都督夺位,将身家性命都押上,都督没说要以后商议;后来都督践祚,局面危重,需要我冲锋陷阵,都督没说要以后商议。如今大局初定,都督位子坐稳了,却说要以后商议了。难道是要过河拆迁?”
宴席上短暂的死寂,众人皆面色不虞。
唯有李崇沣摇着折扇,在一旁喜滋滋看热闹。
裴九思离席出来,揽住王玄庄。
打圆场:“王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他附在王玄庄耳边悄声说:“我们过命的袍泽,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好容易能共享富贵,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就是想不开!”
王玄庄推搡开他,指着缨徽,“我不管都督如何喜欢,我只将话撂下,我妹妹不做妾!”
谢世渊忍不住,霍得起身,“我妹妹也不做妾!”
“你算什么东西!”
王玄庄拔剑冲向谢世渊。
缨徽唯恐阿兄吃亏,忙上前阻拦。
王鸳宁见状,怕自家哥哥闯出大祸,也飞奔下来拦在中间。
各自摁住炸了毛的倔驴,两厢对峙。
“行了!”李崇润将酒樽掷到地上,怒喝:“玄庄,你回来,勿要在外人面前失态。”
王玄庄狠瞪了谢世渊一眼。
甩开王鸳宁的钳制,气势腾腾地朝李崇润杀过去。
王鸳宁追赶不及,大叫:“好了!兄长,你要替我声张,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
浑身尖刺的王玄庄霎时软了,转过头宽慰妹妹:“你不要怕,有兄长在,定不让你受委屈。”
王鸳宁苦笑:“若兄长执意要给我讨要什么名分,那才真是令我难堪,令我委屈。”
王玄庄不明所以,呆楞在当场。
王鸳宁掠了眼在场众人,缓缓道:“当初我来幽州,是有意与当时的七郎君缔结秦晋之好。那是因为定州谢氏罹难,我兄长孤立无援,恐步其后尘,我才主动请缨,前来寻找外援。”
她边说,边上前,夺过王玄庄手中的剑,收回鞘中。
“时过境迁,当初的危机早已解除,我与都督并未公开议婚,既没下定,也未纳彩,从此作罢,再也不要提。”
王鸳宁见兄长不忿,还要争论,忙截住他的话:“兄长,你没发现吗?今日宴席上都是幻术表演,为什么呢?因为韦姐姐喜欢看幻术,你瞧瞧,都督对她多用心,连这边边角角都是她所悦。”
她笑了笑,轻抬下颌,妍丽的脸上挂着傲然的神情:“我王鸳宁出身名门,文武兼修,容貌气质皆不凡,凭什么要赖在一个眼中心里全是别人的男人身上?难道我不配得一个忠贞不渝的夫君?”
王鸳宁后退几步,拔高声调:“今日不是都督悔婚,是我定州王氏不要这门婚事,在座各位都是见证,日后若是传错了话,伤我颜面,我定不轻饶。”
周围静悄悄的,蓦地,谢世渊没忍住笑出来。
他朝王鸳宁拱拳:“姑娘洒脱利落,真乃女中豪杰。今日是我失礼,我向王将军、王姑娘赔不是。”
说罢,他遥遥朝王玄庄深揖。
台阶到了跟前,王玄庄绷了一阵儿,扭扭捏捏地回礼下来。
这么一闹,李崇润反倒觉得对不起他,郑重道:“玄庄,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不管来日如何,你定州王氏必与我幽州李氏同享尊荣,共担富贵。你永远都是我麾下的首席大将。”
王玄庄不理他,被王鸳宁踩了一脚,才不情不愿地回:“多谢都督。”
李崇润知道他脾气,无奈摇摇头,冲幻术师招手。
弦声续上,散乐杂戏再开幕。
李崇沣瞧了一出大戏,颇有些幸灾乐祸。
又觉趣味,提起酒壶,绕到王鸳宁身后,笑说:“王姑娘,都督不娶你,我娶你,你若应下,我明儿就去府上提亲。”
王鸳宁懒懒抬起眼睫睨他,不置一言,拔出匕首。
雪亮亮的薄刃,倒映出冷冽寒光。
吓得李崇沣连忙逃跑。
他没察觉,居于高座的李崇润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虚假微笑的面具之下,闪过狠戾杀意。
虽有插曲,宴席还是顺利散去。
谢世渊走到缨徽面前,从袖中摸出一尾银鱼。
细银雕琢的鱼儿,连鱼鳞都纤毫毕现,尾部系着鲜红的缨络。
从前在定州时,谢世渊曾经送给缨徽一条,说是辟邪保平安。
后来被李崇润知道来历,盛怒之下投入炉中烧了。
临别之际,李崇润知道谢世渊有去无回,怕给缨徽留下遗憾。
将此事告知,谢世渊又亲手给她雕了一条。
缨徽捧过银鱼,想起今夜种种,心中温暖。
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有娘家人撑腰、关爱的感觉。
从前羡慕王鸳宁,今夜,终于把自身欠缺的那一块补齐全了。
这么多年的潮湿、阴霾一扫而光。
缨徽突然觉得,自己切切实实站在了阳光底下。
她灿然一笑:“阿兄,我有预感,我们都会好好的,阿耶阿娘,燕燕还有……嫂嫂和孩子们,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谢世渊甘愿为她编织最后的美梦,宠溺地笑着,朝她颔首。
将谢世渊送走后,缨徽独自去见了高兆容。
都督府中有厢房,高兆容时常在此留宿。
只是最近缨徽执掌中馈后,她来得不是那么勤了。
缨徽屏退众人,令白蕊和红珠看住门,向高兆容说了自己的打算。
高兆容是个急脾气,立即破口大骂:“你是当了娘的,怎能如此意气用事!你就算真把谢世渊捧在手心里,也该稍稍考虑自己的女儿!”
缨徽一直等她数落完,慢慢说:“姨母容禀,我此去檀州,并非全是为了阿兄。”
“其一,谢氏对我恩同再造,我阿耶阿娘阿姊惨死,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其二,崇润此行危险重重,檀侯对他早有忌惮,孟天郊居心叵测,我要护他,亦是护自己女儿的前程。”
她将孟天郊伙同李崇沣、韦成康作乱之事悉数告知,高兆容听罢,跌坐回笙蹄,面含担忧,许久未言。
想来李崇润怕她担心,将此事隐瞒。
高兆容忖度许久,又看向缨徽,略有松动:“只是此事太过凶险,你一个女子落入那狗贼手里,安能全身而退?”
缨徽也害怕。
但明白,若此时自己不出头,至亲遭遇危险,这辈子别想安宁。
她道:“我会看着办的。只
是此事有个难处,崇润和阿兄都不许我去,我实在不知该以何明目前往。那檀侯多疑,总得想个万全之策。”
高兆容思虑了一番,下定决心:“明日你找个理由出府,我带你去见崔君誉。”
这与缨徽所求不谋而合,痛快应下。
她回到寝阁,李崇润正在等她。
他换了寝衣,披散头发,在书案后埋头阅信。
缨徽注意到,是一封国朝下达的邸报。
“什么?”她好奇地探头。
李崇润合上邸报,似笑非笑:“是中常侍严怀沙的密令,说十三殿下高叡秘密离京,是往幽州方向而来,让我寻到他,送回西京。”
中常侍严怀沙,就是西林党的头目,把持朝政,残害宗亲世家,正是权倾朝野的。
虽然这朝野一片散沙,实在无甚风光。
缨徽念叨:“十三殿下?”
第40章
“十三殿下高叡,是圣上宣妃所出。说起来,他和你们韦家还有些牵连。”李崇润如是说。
缨徽惊诧:“有什么牵连?”
“藩将作乱时,十三殿下流落民间,多亏荆王相救,而荆王就是你的嫡母云黍县主的父亲。十三殿下此来幽州,恐怕是为了调查韦家遭劫杀的背后真相。”
缨徽回想她的这位嫡母,记忆中的她云鬓高髻,行止高贵典雅,对她们母女算不得热络,但也不刁难。
就是西京宗亲女眷的矜贵形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问李崇润:“这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李崇润摇头:“这宦官在西京作威作福便罢了,手可伸不到幽州来。”
言罢,他将邸报扔回书案,想起什么,不自觉蹙眉。
是呀,严怀沙不足为惧,当前大敌仍是檀侯。
这些事终归是剪不断理还乱,李崇润懒得再想,见缨徽也跟着发愁,不禁莞尔:“我们徽徽长大了,也知道操心了。”
缨徽捶他胸膛,“总是瞧不起人,我还比你大呢。”
“是,比我大。”他揽她入怀,细碎的吻落在青丝上,缠黏的话语中带着撒娇的意味:“阿姐,你疼疼我吧。”
莲花烛台灯影摇曳,落了一壁的暗昧。
李崇润珍惜离别前为数不多的良夜,纠缠缨徽得紧,直至晨光熹微,才放过了她。
他离开没多久,缨徽便爬了起来,依照约定去找高兆容。
高兆容领着她去见了崔君誉。
崔君誉身为幽州长史,以纪纲众务,德高望重,若想成事,是绕不开他的。
听到这决定,崔君誉亦愕然。
好歹年岁长些,还算镇定,迅速分析利弊,倒没有阻拦。
他捋着胡髭沉吟:“七郎断不可能松口,若娘子下定决心,只怕要隐秘行事。”
走到这一步,缨徽早就不想回头,冲崔君誉敛衽:“求阿翁为我筹谋,不管结果如何,都感念阿翁费心。”
崔君誉第一回认真地观察她。
她生得一副艳丽绮貌,带着养尊处优的慵懒,偏至此时,美丽的双目闪烁着坚定的光。
她毫无武艺在身,实在算不得好人选,可话说回来,谁又算好人选呢。
天下武学高手千千万,可檀侯身边的拓跋氏可以凭步态识人身手,凭谁武艺超绝,连檀侯的身都近不了,如何杀他?
而这位韦娘子,艳帜高竖,在外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她先是跟了李崇清,又在其早逝后同薛昀私奔,薛昀战败,又与新都督重温鸳梦。
这样“水性杨花、攀附权贵”的女子,就算偷偷投奔了檀侯,也没甚奇怪。
崔君誉恍然发觉,阴差阳错,缨徽竟是刺杀檀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你不会武艺,就算近了檀侯的身,要如何杀他?那可是当世无出其二的枭雄,不是纸糊的。”
缨徽道:“我思虑许久,只能下毒。”
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练成高手,而利刃带不到近前,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下毒。
崔君誉沉吟片刻,摇头:“檀侯谨慎,入口之物怎可能马虎?此计需要里应外合。”
缨徽沉默了。
高兆容忍不住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眼睁睁看着崇润落入虎口,而咱们不做丝毫反击吗?”
崔君誉深深看向她:“七郎离开幽州其间,我和王玄庄必严阵以待,若檀侯胆敢扣押七郎,拼得鱼死网破,也要让他知道厉害。再者,我已派了幕僚秘密前往檀州,贿赂当地官员,无论如何,都要帮七郎过了这一关。”
他将目光转向缨徽:“娘子,从私心论,我很希望你去。但是此去凶险,需得三思。”
缨徽道:“我意已决。”
崔君誉对着她,第一回有了钦佩的神色。
两人略作商议,崔君誉让缨徽回去等他的信儿。
出了崔宅,已过巳时。
街衢上人烟渐盛,货郎沿街叫卖。缨徽心扑通扑通的跳,唯恐回去叫李崇润看出端倪,想先散散心。
白蕊和红珠跟在身后,低眉耷脸的。
缨徽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说:“昨夜不是睡得挺早,怎么没精打采的?”
红珠嘟囔:“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娘子又要涉险。而且这一回太危险了,那是个残暴不仁的主儿,可不是七郎那么面冷心软的。”
白蕊亦不忿:“说到底群雄逐鹿,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凭什么到了危急关头,反要女人去冒险?就算都督这次回不来,咱们带着莲花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是。保住李家的血脉,也算对得起他了。”
缨徽低眸思忖片刻,微笑:“好像这么久,遇见事了一直在逃。我不想逃了,我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妖魔。”
说出这话,反而豁然轻松。
任他前路魑魅魍魉,终归是往前走的。
拐过街角,路过书坊,倏得从里面出来一人,缨徽躲避不及,两人险些撞上。
红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那人踉跄着站稳,忙和袖揖礼:“在下失礼,见谅见谅。”
缨徽刚道了句:“无妨。”看清来人,却觉面熟。
那人先认出了她:“韦娘子。”
他身着广袖圆领襕衫,环佩轻鸣,芝草做饰,十分清雅。
缨徽一下想起来:“萧郎君。”
正是两月前,在黄金楼里救过缨徽的萧垣。
当初李崇润派人往邸舍送了酬谢的金银,皆被退回,再派人去,已经人去楼空。
缨徽还以为他早已离开幽州,不想竟又邂逅。
她笑说:“郎君高义,竟是施恩不图报的,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萧垣笑了笑:“那日未曾想,娘子竟是这等来头。我一平头百姓,不敢跟都督府有牵扯,这才退了邸舍。我在广平坊赁了间屋舍,如娘子不嫌,可否赏光?”
缨徽略作忖度,觉得不妥,仰头看了街边茶肆:“这里的黄山毛尖还能入口,不如我请郎君喝几瓯清茶。”
大周民风开放,萧垣亦是洒脱之人,当即应是。
堂倌端上青釉瓷瓯,萧垣抬袖屏退,亲自执了茶壶。
几只瓷瓯摆开,烫壶、置茶、温杯、高冲、闻香,一整套流程下来,才摆出四瓯热气腾腾的茶水。
琥珀色的茶汤里,几片尖牙飘荡沉浮。
这样考究的泡茶,缨徽只在少时,她的嫡母云黍县主的房里见过。
萧垣朝缨徽抬手,袍袖如水流泻,气度雍容,“娘子,你尝一尝,可是少时的滋味?”
缨徽瞠目。
他微笑:“韦妹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