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眼前的红茶, 邱岸山笑了,“芜澜私下也喝茶么。”
“医生不建议姐姐喝,这是宝悠的项目经理送的。”
“我还以为是你贤惠细心, 特地在家里备了给岳父喝的。”
邱岸山抿了口茶,品香之后, 倏尔笑道,“开个玩笑哈哈, 我怎么舍得让自己变成岳父呢。”
“我理解。”季尧弯眸,“换做我,也不会放心让人共享姐姐的资产。”
“你真是与众不同。”邱岸山眼底划过一丝纯粹的恶意, “我是男人, 我见过的男人比女人更多, 所以我很清楚男人是什么样的东西。”
“掠夺、贪婪、私自冷血刻在我们的基因里, 你却不同。”
“这世上竟会有男人不想霸占自己痴爱的女人。季语薇是迷恋权利, 你也不是图财, 你的这种基因——”他唇角的恶意更稠更密, 轻声细语,“真是纯正的情夫小三。你妈妈,远不及你。”
季尧展眉, “董事长, 我只是真心爱她而已。”
“爱?哈哈哈哈哈哈哈。”邱岸山大笑出声, 抚膝摆手,“你觉得自己很伟大?能够包容爱人的一切?”
“看看季语薇——这想法真是你自己的么, 还是芜澜塑造的?”
“董事长, 我不明白。”季尧不解,“如果是后者,您何必戳破呢。”
“因为你有点小聪明。”邱岸山点了点一侧太阳穴, “我现在不说,你早晚也会意识到这个事实。你的根须正一寸寸深入我的集团、我的芜澜,我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他从沙发上坐起,“走吧,带我去看看。”
“您指什么?”
邱岸山道,“那个房间。”
季尧为难道,“抱歉董事长,我没有钥匙。”
“你会打不开它?”
“您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房间,姐姐不会允许别人随意进入。”他补充,“当然,我不是在说您,只是以我的身份,还没有随意出入的权力。”
“哈。”邱岸山笑了出声,“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我女儿系着围裙、带着袖套打扫房间的模样,难道,她是让保洁打理的那里?”
“打扫的时候她会为我开门。”
看着油盐不进的青年,邱岸山摩挲着下巴思忖,“这么说,我只能找爆破队上门了?”
季尧眸色微沉,他相信邱岸山做得出来。
“董事长,那是姐姐的房间,她不是邱泽安邱泽然,您是不是该多尊重她一点。”
“瞧瞧你、瞧瞧你。”邱岸山抚掌,赞叹钦佩,“这样又忠心、又聪明还软硬不吃的狗,多么少见。”
“好狗,让开。”他用惋惜的口吻叹气,“我不想做一个弄坏女儿玩具的坏父亲。”
季尧人畜无害地笑着,脚步没有后退半寸。
邱岸山背过身。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顷刻自门外传来,在他们进入别墅之前,客厅里的微型摄像头发出了清冷的女音:
“阿尧,带父亲去。”
季尧抿唇,在他不甘心的目光中,邱岸山无不得意地耸肩。
季尧转身,“跟我来,董事长。”
他打开了杂物间对面的那扇门,霎时间,密密麻麻的人像照片出现在两人面前。
整个天花板都覆盖了季尧的照片,最中央突兀立着一柱玻璃展柜,展柜中摆满了六岁到二十二岁的季尧。
邱岸山吹了声口哨。
他踱步在一柱柱展柜间,这闲庭散步的姿态让季尧呼吸微重。
邱岸山呼出的气息弥漫在室内,专属于姐姐的照片被他用眼神一一抚弄。
他玷污了这里,闯入了姐姐最珍爱的核心领域,目中无人、狂妄无比。
季尧心跳滞涩了半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是他出手打韩尘霄之前的状态。
“芜澜小时候,有一个很喜欢的熊娃娃。”
在季尧烦闷到呼吸困难之际,他听见邱岸山开口,“她是万众瞩目的千金大小姐、是邱家的继承者,必须仪态端庄,所以她生气的时候只会去运动,再气一点的时候,就会拿着自己的发圈绑在熊娃娃身上。”
邱岸山站在季语薇的展柜前,模仿着弹皮筋的动作,“一圈、一圈,绑到发圈绷到没有弹性为止。”
“有一次,芜澜的母亲发现了这件事。”
“柔软可爱的小熊被漆黑的发圈勒成一截又一截。她很担心芜澜会有反社会人格,长大后作出些挑战法律的行为,于是收走了那个娃娃,禁止她再这么做。”
“她的担忧是多此一举,我知道芜澜不会变成罪犯,也知道她很想念那个小熊。”
「“亲爱的,这可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娃娃,就这么收走,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好想你,哥哥,亲亲我好么。”」
“但我更爱我的妻子、我的妹妹,有她在,我才能得到芜澜、得到那么多纯正的血脉。”邱岸山合掌,“所以,我允许她在合理的范围内随心所欲管教孩子。”
季尧脸上不复虚假的笑容,他盯着他,“你想要说什么。”
“承澜六岁就被送去了疗养;妻子死后,我不想带女人去家里,便很少有回家的机会,错过了泽安泽然的成长期。”
“我爱我所有孩子,可说到底,只有芜澜才是我花费时间精力,亲自养大的。”
邱岸山无视了季尧的提问,他对季尧的蔑视从来都不屑遮掩。
“即使所有人都说承澜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但只有芜澜——四个孩子里,她才是最像我的人。”
“她骨子里追求成功的冷血、她对家族的执念、她的病、她对亲人偏执的爱……她是我最完美的复制。”男人的手掌附在展柜上,转过头,对季尧勾唇,“我们的区别无非是性别。”
“被母亲夺走娃娃,她连用手边玩具发泄的资格都不再有,一辈子束缚在了女人的贞德驯良里,所以才会建立这样一间自欺欺人的伊甸园。”
“她被绑得太久了,如今只能看别人冲破她不敢冲破的茧,获得她不能有的新生。每天躲在这里面可怜巴巴地对着图片兴奋、发泄,”
季尧忍不住笑了。
“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你闭嘴呢董事长。你也知道我是精神病,法律约束不了我,或许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明智之选哦。”
“你真的有那个胆子么。”邱岸山五指微收,扣住了玻璃门的把手,“不想看我毁了芜澜的宝贝玩具们,就安静点,别汪汪叫了小家伙。”
他眸光唯移,思考着,“我刚才说到了哪儿?啊,我的小天使,我可爱的女儿,因为有一个对她抱有过分期待的母亲、一个为了讨好她母亲而忽视她的父亲,她建立人格的生长期全都束缚在铁处.女里,到现在,我想要补偿她,竟都无处下手。”
“她不在意包包化妆品、不在意车子房子、不在意旅游美食,当然,也不在意学习获得文凭、工作获得盈利。”
“她掌握了许多特长,却从来没有空间培养一点自己的小爱好,AI一样活着。”
邱岸山长长叹息,“我的心都要碎了。”
“更可恶的是她幼稚的哥哥,因为失去了母亲就迁怒自己妹妹,要求她必须和自己统一战线,逼她又一次和自己心爱的小熊分离。”
“男人就是这样,我们的基因理所当然地要求女人服从自己。”
“等他长大,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之后,又自己把自己气进了精神病院。”
季尧终于从邱岸山的疯言疯语里听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他猜测到邱承澜对压迫姐姐的事有些后悔,但他没料到,那个不可一世的高傲者居然会后悔到把自己折腾住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季尧从没听说过。
“虽然我不是很喜欢那个狂妄自负又总是想推翻我的小子,可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他确实可怜。”
邱岸山拉开门,拨动着里面季语薇的照片,“医生说他发作时没有攻击的目标,就不停用指甲抓挠自己的皮肤,一边哭着嘶吼‘妹妹、妹妹’‘芜澜我爱你’,哈……他宁愿对着自己的亲妹妹喊‘我爱你’,也不肯说一句‘我错了,对不起’。”
听着似乎有些触目惊心,但季尧并不意外。
邱承澜就是这样高傲到自负。
他推崇权威,眼高于顶,除金字塔顶端那小部分人之外,不屑于听取下面任何声音。
正因如此,当邱承澜意识到自己性格上的巨大缺陷后,才会惶恐急切地向邱芜澜求救:
求她凌驾于他之上,不要让他像疯马一样乱撞。
唯有邱芜澜——和他流着相同的血、由相同基因组成的妹妹,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缰绳。
“总之,承澜出院后的第二个月,秋叶娱乐诞生了。”
“他告诉芜澜很多进军娱乐圈的理由:口碑、市场,甚至是避税……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理由,都是为了遮掩他的愧疚。”
被没收了两只小熊芜澜,只有第三只小熊娃娃才能唤醒她压抑的内心。
“我和承澜意识到,什么都不在意的芜澜,唯独喜欢‘人’。”
“资助贫困学生考上名校、帮助被家暴的妇女独立自强、赞助缺少经费的艺术团队、教导木讷内向的销售……”
邱岸山的声音丝线般串连起这里的每一张照片。
“仅仅是看着在自己帮助下获得新生的人,芜澜都会激动得高潮不止。”
他狭长的凤眸扫过满屋子笑容灿烂的人像,“这是她唯一的爱好了。”
“娱乐公司,是最好的挖掘、培育乃至创造‘人’的平台,是最能让她开心的地方。”
“放下。”骤然之间,邱岸山触碰季语薇相框的手被死死扣住。
青年抓着他的腕骨,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邱岸山的骨头,“董事长,如果你真的对姐姐感到抱歉,就不要随意触碰她最后的热爱。”
他的力量让邱岸山微讶。
“另外,精神治疗不是惩罚。”季尧道,“想用一两个月的发病去换姐姐数年的压抑痛苦,未免太轻巧了。”
邱岸山适时松开了手指,被季尧从玻璃柜里拉了出来。
他毫无愠色,反而哈哈大笑,“说得对、说得对。很好——”
那双布着老态的凤眸犀利地盯向季尧,“我没有白走一趟。”
他抽出手,整了整西装,抬腕,看了眼手表,“这个时候,芜澜也该到集团了。”
“您不用激我。”
季尧并不需要邱岸山来多此一举地戳破某些真相。
他原本的爱是否谦卑、是否宽容,无关紧要。
站在邱岸山面前的已经是被邱芜澜养大的季尧,这世上也没有人会永远保留婴儿时期的本初认知。
他的三观、认知和大众不同,是因为调.教他的姐姐本就不是芸芸大众。待在姐姐身边,他自然会舍弃平凡庸人的想法。
这是邱芜澜对他的教育,而非扭曲。
“我大概明白您的来意了。”季尧弯眸,“您放心,就算您不这样挑衅,我也会不懈余力地帮助姐姐成为下一任集团董事长。”
不论邱芜澜对他的是爱是何种形式:是姐姐对弟弟扭曲的亲情、是作者做作品的喜爱、是喜欢他创造的利益,还是单纯只是对邱承澜的叛逆、意图得到兄长不让她触碰的东西。
不论是哪一种爱,季尧都会十倍、百倍地回报她。
只要邱芜澜想要,那么那个位置,就只有她才配得上。
泛着科技质感的秋叶园区矗立在瑚城中央。
邱芜澜的车子驶入了其中。
她进入这里上百次,可只有从今天开始,才算是真正拥有了这个园区里的一部分。
进入园区,邱芜澜本能地朝着中央大楼的38层望去。
每一次来到集团,她的视线都不受控制地望向邱承澜所处的楼层、追逐他的身影。
强烈要求重新签约宋折凝的邱承澜,在那次集团会议上和她争吵后,却没有付诸任何实际行动。
那段时间,季尧自杀、市值动荡、传闻漫天,正是她最虚弱的时候,邱承澜却没有乘势提出用宋折凝挽救秋叶的建议。
这一年,宋折凝的处境每况愈下,却没有任何人帮她一把。
邱芜澜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她没有因为发现真相就粘回邱承澜身边,也没有刻意做些什么缓和他们之间不同以往的气氛。
既然邱承澜没有告诉她的打算,那她也不准备戳破。
这是他想要的状态,也是她想要的。
那场季尧的欢迎会,邱承澜让钱秘书带着花束走向她。
邱芜澜于是第一次意识到了——缓和关系、低头示好的不一定非得要她,原来邱承澜也可以做这件事。
如果哥哥也能够低头,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来低头呢。
“邱总!”
车门被人拉开,一名穿着毛衣衬衫、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大厅跑了出来迎接她。
“邱总您好,终于见到您了!”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语气神态有些过分激动。
邱芜澜颔首,与他握手,“你好。”
“啊,对,我得向您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他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我现在是秋叶阅读影视版权部的编辑,也是负责影视孵化计划的负责人之一。这一年我在编辑部和几个剧组里学到了很多,真的太感谢您了!”
邱芜澜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他。
她没有打断对方的话,目光下移,扫向他胸口的工牌。
红色系带的工牌上写着男人的名字:
张疏文。
呵……
邱芜澜眉眼舒展,挽起清浅的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阿尧,她的阿尧居然为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惊喜。
他总是那么懂事、合她心意,再没有什么比这个任职礼物更让邱芜澜愉悦欢喜。
“带我参观下吧。”她说,“看看未来我们要共事的地方。”
张疏文呆站着,被那嫣然一笑所恍惚。
待他回神,邱芜澜已走出了两步,他慌忙跟上,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补充,“好、好的邱总!”
不需要他的带领,邱芜澜花费三年,早已摸透了文娱的现状。
她踏入这座园区里属于自己的一角。
新的写字楼、新的业务、新的组织架构。
她的新领土离秋叶的心脏更近一步。
邱芜澜听见了自己湍急的血液流动声。
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新的人物,也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某些曾被她遗忘的初心——
母亲去世的那一年,邱芜澜想拥有一把长椅,但那是父亲的东西。
邱芜澜在进入文娱大楼时驻足,她再度回眸望向中央大楼。
这一次,她的视线从38楼上移了几层。
她觑向了邱岸山所处的地方。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