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姝回了筵席,对那位晕倒在泥水里的郎君很是表示同情,继而道在别院迷失遇雨,也沾湿了衣袍不便久留,便辞了郑七郎。
密雨迷烟,云岫朦胧,女郎身姿一如来时一般娉娉袅袅,可正是盛美极了的女郎,才更令人心生惋惜,有人惋惜能虏获美人芳心的不是自己,也有人惋惜这般鲜活女郎或会枯萎在洛京。
换了太平年里的各种大祭,是人都愿参祭,可这年来的各种乱动还少吗?王娘子却偏在这时被点为其中极关键一员。
万一在祭天大典后,边关亦或是哪处又传来些天灾人祸的不好消息,那王娘子就是首当其冲要被拉出挡祸,息众怒的冤桶之一。
连罪名他们都给想好了,诸如“祈愿不诚,天神降怒”、“妖孽附体,祸乱朝纲”……
大绥自来重祭祀,有“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之说,《礼记礼运》中也有言“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
可见祭祀从来都是同国运与帝王相关联的,然则,帝王又岂会将错往自己身上揽?
那错的必然是旁人,惹天怒的也定是参祭参办之人 。
有知其中猫腻的女郎甚至为王静姝生出了几分不忿,她们早前没少对那寒门武将之女的陶然嗤之以鼻,可一朝间,陶然之父在朝中变得举足轻重不说,她本人也从装神弄鬼的神女变成了天子宠妃。
曾得罪过她的女郎更是没少被召入宫中陪侍,多受到些不公的欺凌。
而王娘子为何会再次入洛,为何忽地被指为祭舞主祭,听闻也同陶然脱不开关系。
只王娘子又有些幸运在身,那陶然染病至今未好。
一时间,筵席之上诸人皆有些感怀,吕思温更是也起身道了告辞。
马蹄飞踏,有年轻郎君冒雨追赶女郎车驾。
“王娘子——”
年轻郎君清朗中气的喊声穿过雨雾闯入王静姝耳中,她识得这个嗓音的主人,示意赶车卫士停下。
急促的马蹄在快靠近车驾时缓了下来,女郎也掀帘向外望去,只见一年轻郎君衣发皆湿,胯下骏马鬃毛也不住滴着水,可他仍旧岿然,平稳驭马上前。
是吕思温——
王静姝显然被他追来的模样惊到了,连忙遣卫士上前送伞。
吕思温却只抹了一把脸,先同王静姝道:“六娘,你我相识一场,昔日性情也颇为相合。”
“你如今可还愿意予我机会?”
他本就是意气风流的少年郎君,此刻双目炯亮,赤诚得王静姝都略有些失神。
她知吕三郎说的机会是指何意,昔日她肆意撩拨的郎君又岂是沈三郎一人?她为吕三郎践行送别,许他若早日平叛归来,或还有追慕她的机会,可之后发生的诸多事,她早已同吕三郎言明她中意之人。
吕三郎也非是放不下之人,可他仍此追来,不用细想,便已知用意,他是想用他吕相之子的身份帮她避开诸多麻烦。
王静姝轻轻摇了下头,道:“清游,我已知你好意。”
吕思温望她,心间悄然划过一抹怅然,却并不感意外,他只是想再试试罢了,论相貌品性,他并不觉输于沈三郎,论能力,他或差一筹,可相较他们如今的境遇,沈三郎或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也或就此被困死洛京,然而王娘子选的仍不是他。
明明在王娘子追着沈三郎离开筵席便知的结果,可到此刻他方彻底死心。
怅容不过一瞬,吕思温立即扬笑一下,做出轻松姿态:“罢了,六娘你开心便好。”他拒了卫士送上前的伞,扭转马头又道:“六娘,你我相交一场,若有用得上上我之处大可来寻我。”
他再拍马一下,已驰出许远,清朗的声却似乎还回荡在雨中。
王静姝微微笑一下,放下车帘。
*
是日,宫廷殿中炉香徐徐,陈雍高坐上首,下侧垂立几位大臣,气氛算不得多好。
几位大臣方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北蛮慕容部族已侵入大绥国土,幽州诸郡百姓罹难奔逃,流入周边各州郡。
当然,这还不是诸人争吵的原因,而是慕容部族首领慕容耿送来了议和书,上书仰慕大绥,愿归顺大绥天子,但前提是幽州要割地于他,封他为辽王。
陈雍召诸人前来,便是为商议是否接受慕容耿的投诚。
有忠正之臣道慕容耿分明是狼子野心,欲麻痹大绥防备,也有奸妄之臣觉接受提议未尝不可,这些难受教化的蛮人,也来投我大绥,不正是天子御下四海归一的象征。
说出该话的大臣,接连收到四方侧目,打了败战被索要土地竟也能转为对天子的夸赞,或激愤或暗藏思量的朝臣皆是因他一滞。
夸得太过,就连陈雍面上也不太好看,他抬手,缓了缓才道:“今日便暂议到此,朕再思量思量,退吧。”
诸臣拱手告退,背身时眼风相扫,明显泾渭分明的好几派。
吕相鬓发灰白,退出大殿后,直起的身形仍旧矍铄非常,微微冷笑望着走出诸人,他也算是看出今上的态度了——
陈雍意动了。
这群蠢货!
割地封王,无异饮鸩止渴,往后谁人打入了大绥,岂不是都可向朝廷要封?国威何在?
陈雍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旧意动了。
天子分明是在防他!
毕竟幽州已失,再议夺回,必然兵戈再动,兵戈一动,京畿还能万无一失吗?谁能保证逼宫不会再发生?
天子是怕昔日由他主导的逼宫再现啊。
可那场宫变到底是谁利用谁多一些,谁又获利最多,早已不言而喻,吕相只恨一时心急错选了陈雍,以至落于现今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
忽地,他目凝向慢他数步的大司农王瑞,以王瑞为首南地世家的强势闯入,吕相没少感受到其压力,偏王瑞此人狡诈,处事圆滑得紧,常不声不响地将他同陶敬所争之职谋到了自己人手中,不可小觑。
换了往日,二人皆是皮笑肉不笑地各自离开,可今日却同时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释放的善意,都是千年的狐狸,闻着点腥就知该给自己留退路了,二人和气地并行了出宫的一段路。
比起吕相,王瑞本家皆在江南,又兼有王静姝带来的荆州同盟消息,自是更沉得住气些,同吕相一路不咸不淡的话下来,半点真意不露。
只眯眼含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直至目送吕相先上了马车,才敛了笑,心中冷然:想同我王氏分一杯羹,也要先拿出些诚意来才是。
如今可还不是时候,慢等着吧。
王瑞一敛袍袖也上马车离开。
但一连几日,王瑞都因此被召入宫中商议此事,他协同度支尚书将国家财政与仓癝赋税呈上,便再不多话,垂目敛神细听着众人的商议。
大绥国库属实算不得丰,便是新增税收,也才施行下不久,且即便百姓被盘剥五分,最后经层层官僚大族之手,入国家仓癝的也早已大打折扣。
所有呈表都指向一个致命的事实,大绥经不起长久战事的损耗,再则,真正的将才寥寥,也多是人舍不得动摇自己的根本。
王瑞略抬一眼,扫向面沉帝王,又扫向诸多唯诺朝臣,就连曾以悍勇著称的陶敬也不例外,他是最坚实的保皇派,若他亲领兵同蛮族奋力一搏,也非是无把握驱逐蛮人。
可必然要暂退出坐稳的京畿重镇,且陶敬同北蛮等部族大大小小交手多年,最知同其对战的难处,只可驱逐难以根除,一旦被其退入辽阔草原,战线必然拉长,再则,夺回的郡地,也定然早已如蝗过境,粮草也定需仰仗后方。
他的后方可不是什么同他一心的,此战于他唯害无利。
他的一切都来与帝王,而他也是帝王最大的依仗,不战是巩卫帝王,留存实力的最优解。
在诸臣陈表后,终是议出了不战的结果。
一切被粉饰得尤为堂皇,是为止戈养息,是为百姓安宁,是为接受教化异族……
他们的这位帝王,是真把自己看得尤为重要啊。
王瑞不知是觉悲还是觉喜地叹一声,就要踏出殿门,却被一个小黄门追上:“王公,陛下有请。”
王瑞沉吟,却并不意外,带笑跟上小黄门。
略等片刻,又得见天子。
陈雍似是疲了,已换上了常服,但腰下天子的金绶玉环却一应齐整,他面上光洁如玉,玉冠束发,除眼底时隐时现的阴翳,倒是龙章凤姿。
陈雍赐座,道:“王卿不必拘谨。”
王瑞应是,但无论是姿态还是面上都仍显谦恭服从之态。
陈雍瞧在眼里,心情好上几分,王瑞显然是同吕相一流不同的,若非王瑞的主动投诚,他还一时难以平衡朝堂,再开口唇已带笑:“近来朝中议事频多,朕多有忽略王卿,你府中六娘已入洛有些时日了吧?”
王瑞忽地跪下请罪:“得陛下看重,六娘得以入洛参祭,然六娘顽劣,不日前同人赛马伤了腿。”
“是臣不愿六娘失了这个机会,暂瞒了此事。”
第82章 第82章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陈雍沉下脸,怒意在心底积攒,他已是天子,合该富有四海,世家臣服。
可事与愿违,内忧外患,就连他想要一个女郎,也不得。
他已给王瑞数次献上女郎的机会。
陈雍盯视王瑞发顶,一瞬闪过诸多念头,疑心王瑞诓骗于他,可忖片刻,又觉不该,王瑞此人一心想领王氏挤入一等世家,不献女,怕是所谋不止一夫人之位。
如令王娘子为他皇后,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王瑞到底能对他尽几分的心?
陈雍不是看不出,王瑞从未彻底同吕相一派系世家撕破脸,微妙维持着一种平衡,他虽也从中得益,但总觉不够,他已忍吕相多时。
一抹阴狠
自他眼中飞快闪过,语气却已经转圜许多,令身旁内监扶起王瑞,再次赐座,问:“六娘子伤的可重?”
“六娘自来擅于骑猎,臣暂令她告假太乐署,也是期六娘能尽快好起来,府医诊后,道六娘勉强能赶在大祭前养得差不多。”
“然陛下问起,臣实不敢再隐瞒,也不敢令六娘再参祭。”
王瑞实会说话,他面上惶恐,可话里话外之意,皆在表明王静姝是愿参祭的,只伤着定然是不能再日日去太乐署,她既不能练习,又无法保证能在大祭时好全,陛下你还敢令她领祭舞吗?
陈雍确犹豫了,他也非是需要王静姝参祭,不过是寻个由头将躲在建业的女郎请至洛京而已,至于陶然是否有旁的心思,王静姝又是否真的能参祭,皆不甚重要。
他微微扯了唇角,笑着安抚惶恐不安的王瑞,“朕遣个宫中医官同你归家替六娘子诊治一番,若实是不能参祭,便罢了。”
“王卿也莫要思多虑,朕同六娘子往日也颇有交情,待她伤好,朕再召她入宫叙旧。”
王瑞对帝王的关怀,甚是感动,一时很是君臣相惜。
待再出了宫门,王瑞身侧已领了一个医官。
然则,上了马车,他眼底早已清明一片,愿为帝王肝脑涂地的感动也早已不复,他知,帝王礼贤下士之态,皆为需用他,甚至觉得他还不够用心,所以才需笼络。
可南北世家再对立,那也皆是世家,陈雍为培植自己势力、扳倒吕相所再继自长公主的法令,损的又何止是吕相一方的利益?
他再尽心,也不过是天子的驱虎吞狼中所驱的那只“虎”罢了,至于驱完狼,那是不是就该走狗烹了?
他实有野心,也欲使王氏再为超一等的世家,但久等多年的机会,也令他极为谨慎,比起将所有注压在帝王身上,他更愿自己手中留有更多的筹码。
他本质便是个欲用手中筹码多方**的精明政客。
王瑞想着事,多方衡量着得失,马车已至大司农府,遣奴仆引医官去为王静姝整治。
王静姝的确伤了腿,且不轻,冬至一日日近了,她一直想着大伯会如何帮她摘出来,万没想到竟是在王闻俭邀她赛马时动了手脚,像是存心给她个教训,半分没有留手的意思。
医官来时,她正嘶着气养伤,也没甚好作假地由医官看过后,得了同府医大差不差的结果。
伤的不算特重,但祭舞她决计是领不了的了。
直至送走医官,王静姝才觉自己受伤的时机很是合宜,过早没必要,指不定要伤得更重,过晚又显得刻意,且易容易落个不吉的牵连。
此时正正好,冬至的祭天,任是后续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也牵连不到她身上,如此想,腿处的伤疼都能压下些。
但到底难受,夜里翻身都多有不便,睡得也不踏实,隐约间似还听得了些前院的动静,卫士在奔走着些什么,但她实懒得理会,翻身继续睡去。
*
因沈风眠与王闻礼的存在,也因王静姝也出自王家,沈遐洲再恼王氏的见风使舵与落井下石,也始终尚存理智,对王瑞留有余地。
可此刻持剑招招狠辣,竟像是冲着直取王瑞性命而去的,他也非独身前来,他的暗卫暴露在了王瑞眼皮下,隔开了大司农府的卫士。
王瑞被几个近卫护着不断往房中退,可不断扫来的剑刃寒光,还有接连被挑倒在侧的卫士,伤处汩汩冒着的鲜血,无不表明着来人对他的杀意决绝。
直至最后一个挡在王瑞身前的卫士被来人当胸一剑拔出,滴血的刀刃架在了他肩处。
是的,肩处,同脖颈隔着寸余的距离,却带着下沉的力道,既威胁挑衅,又有些不屑杀他的漫然。
而这时,王瑞也在一臂不到的距离中,认出了来人的眼睛,这双眼年轻阴冷,肆意杀气下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厌恶,他分明能一招取了自己性命,但却没有。
王瑞能至青年时掌舵王氏起,自也不是能轻易被吓退之人,他不畏死,甚至刀剑架在他脖上,他脑中也不过是一瞬闪过,几个弟弟可能继承他的遗志?
此刻认出了来人,更是不失家主的气度,沉声:“贤侄既来做客,何必这般大阵仗。”
说着,他甚至做了个挥退的手势。
王瑞落于下风的卫士虽有迟疑,但刻在骨子里的服从令他们先后停了手。
沈遐洲冷笑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被认出不安,只压在王瑞肩头的剑刃向他颈侧一挑,刀刃的冰冷贴至王瑞跳动的颈脉。
淌下的血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刀刃上带的,还是真的划破了颈脉,唯有腥潮的血味充斥鼻腔,折磨着人敏感的神经。
王瑞在一点点感受死亡迫近的同时,也终是颠覆了往日对眼前年轻郎君的认知,沈遐洲眼中不断凝起的疯意,还有所带的卫士,皆是在向他显露不再藏的实力,也是在告诉他——
他是来杀他的,且也不畏杀了他。
但王瑞是何等的心性,即便到了这时也是十足的野心家,他在转瞬的功夫厘清王沈两家的恩怨,沈氏出事并怪不得他王氏,长公主的死便更怪不得王家,真能称得上错的,也无非是道义上的凉薄。
沈三郎既有这等实力,但同在洛京许久,都不曾见他出手,那必然另有所谋,今日前来怕也非是昔日的恩怨促使。
王瑞沉静道:“贤侄,你我两家多年姻亲,纵然我王氏多有对不住你之处,可其中恩怨,又岂是轻易能说清的?”
“你我如今皆困于洛,你有所谋,我也有所图,何不放过彼此?”
“今日我也可当做不曾见过你。”
王瑞目光泰然,所言皆意在同沈遐洲表明,两家姻亲不是不可修复,王氏可弥补,且今日之事他也能不计较,甚至对他在洛京所藏的实力也可当做不知。
但退一步之余,又不乏威胁,这是大司农府,沈遐洲若仍旧不收手,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端看谁人损失更大了。
沈遐洲扯下遮脸覆面,唇角凉凉扯动一下,苍白面庞满是对王瑞的讽刺:“王公好才能,到此也不忘同我谈条件。”
沈遐洲略一停顿,手中剑刃贴着王瑞皮肉般更刺向前,嗓音更是悠缓平静,“可若我偏不愿放过彼此——”
“王公当何如?”
年轻郎君眸底的赤红扭曲,王瑞有一瞬恍惚,惊奇病弱闻名的沈三郎竟是这样的,这一瞬的惊奇,甚至让他忽略掉脖颈蜿蜒而下的血流,他从沈遐洲身上看到一直等待的可能,一种名为再次破开局势的可能。
这世上便是有王瑞这种极端的政客,他的野心抱负能胜于一切,他能在丹阳王蠢蠢欲动时,就愿以族中女郎做最小的牺牲,令丹阳王有南地世家拥护的错觉,助长野心;也能在局势颓倒一片时,适时投向新帝。
而此刻,他便是在沈遐洲身上,再次看到了大绥局势改变的可能。
他这种不折不扣的野心,又何尝不是一种疯?
他以手推开沈遐洲的剑,深拜一礼:“我愿领王氏一族,囊助郎君,以重修两族旧好。”
沈遐洲面无表情收剑,对王瑞这种见风使舵的转向,并无惊奇,他早就见得此人狡猾,也乐见得王瑞搅入党争,然他唯见不得王瑞利用女郎,也难以忍受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沈遐洲怒意肆涌,握剑的手用力得筋络异凸,他一直在强忍着一剑结果了王瑞,他想知王静姝到底和王瑞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王瑞昔日就曾想将王静姝送与丹阳王,如今没道理在各方都期待陈雍子嗣的时候,反突然良心发现爱护起侄女了。
沈遐洲也不信女郎给出的解释,荆扬两州的联结确是够吸引人,但她拿什么令王瑞这样谨慎狡诈之人信服?
什么才是除共同利益外最可靠的联结——
沈遐洲隐隐有个猜测,也疑王静姝瞒了他,他不会逼王静姝说,但不代表不会逼王瑞,
也不代表他能放过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他毫无顾忌地闯入王瑞居所,压倒的卫士,即便王瑞不让人停手,也很快会在他掌控下。
沈遐洲也一直有独身离洛的实力,但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给沈二郎成长和强大的时间,他要护住的从来不是他独身,所以他一直心甘留在洛京。
而他向王瑞展示的便是,连同他背后可能性的实力,他与陈雍不死不休,已有乱象的北方,再加个重崛起的沈氏,会如何?
王瑞作为一个不信任陈雍,又难跳出与吕相、陶敬平衡的野心家,不会看不出巨大危机下的机遇,也很难不心动。
故而,沈遐洲对王瑞忽然的转态一点也不惊奇,他只是控制不住厌恶的心理,控制不住想杀了王瑞。
光是控制杀意就已用了沈遐洲所有的意志,他抛了剑,盯着王瑞失血又沉眼算计什么的容情一瞬,嗤声:“两族重修旧好,可以,也不可以。”
王瑞回神,听出沈遐洲语中的不以为意,他再次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苍白削瘦,文弱面皮若不去瞧那双冷冽漆黑的眼眸,倒很是肖似乃父沈照,但他们是决然不同,他能瞧出眼前的年轻人,毫无悲悯良善,也毫无宽和容人。
两族是否再修好,眼前的年轻人也根本不在乎。
那他在乎什么?寻来到底为何?
许是因失血,王瑞深思得恍惚,竟直问出了口:“你要什么?我的性命吗?”
“我还是奉劝郎君步子有时不要迈得太大。”
“京畿可还在当今天子的掌控之下,你当死了一个大司农,你能不被察觉吗?”
“还是你当真有把握逃离洛京?”
“郎君就不考虑考虑你沈氏余下的血脉?”
王瑞本就是习惯了作为上位者掌控的一方,便是一时恍惚,也能转为对沈遐洲的试探,试探沈遐洲的底线和态度,试探他的弱点,试探他是否能有令王氏再同他修复旧好的价值。
沈遐洲目中红血丝冷戾,掀眼望人更是扭曲摄人:“大司农莫要一再激我。”
“我不杀你,你我皆知为何。”
“告诉我,你王氏以什么为联结荆扬两州的凭证?”
王瑞没想沈遐洲竟连这种隐秘极了的事都知晓,目中惊讶飞闪,但又很快镇定,现下的大绥,稍敏锐些的谁不是各怀心思,各如守财奴一般地据着自己的依仗?
他泰然道:“何需凭证?皆为利尔。”
荆扬两州皆为南地,但主要官员也非全是本地世家豪强,就如王斐如,也只得別驾,周准倒是好些,可其下也有朝廷下派的钳制官员,以免坐大,众人皆是私下联结,等待一个或许来或许不来的机会。
既皆为利为己,又何需凭证?
但沈遐洲不信,王瑞不会平白替王静姝着想,尤其还是那种带着教训意味的别样帮助。
他漆黑眼瞳动了动,面容越发隽冷:“王公,我可以证实你想要的机会,但你要说实话,同你家女郎有关是吗?你利用她交易了什么?”
他背铜架灯烛而立,整个人像是掩去了独属人的温度,阴冷诡谲,犹如索命的厉鬼。
王瑞脑中似有什么划过,想到一个可能,原他的诸多猜测都是错的,沈三郎非是忽想同王氏的算账,也非是忽地想借王家的势,沈三郎为的是六娘。
他怎就忘了六娘曾为沈三郎奔去太原,显然的,这两年轻人的余情并未了,至少他眼前的年轻是的。
可沈遐洲知道六娘已许人,甚至签有婚书了吗?
王瑞并不在意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可这情爱不得影响他的大事,六娘同荆州周家郎君的亲事不能被破坏,一知沈遐洲的真正来意,他沉下脸,断无可能地道:“六娘本是我王家女郎,父母之令媒妁之言,又谈何交易?”
“六娘顽劣,昔日同沈郎君或有些情丝,但早已同周家郎君定下亲事,沈三郎还是断了念的好。”
沈遐洲终是从王瑞这得到了答案,腮帮紧咬,目眦欲裂,原来王静姝竟是用自己的婚事为凭,令王瑞信任,也令王瑞为她用。
王静姝竟瞒了他此事,她在骗他!
但他非是怀疑女郎对他的心,他只是心疼和难过,心疼女郎的处境也并不好,她貌美,总被觊觎,又有一个总欲用她换些的什么的大伯,她不想被王瑞献给陈雍,那就得用自己婚事换取更大的利益用以令王瑞衡量,她要躲开参祭,王瑞选了最令她吃苦头的方式,令她伤了腿。
可就是这样的女郎,不曾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难处半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而来。
沈遐洲脸秀白而眼神阒黑,无限酸楚被抑在其中,垂着的手指节都好似在发颤,他几步逼近王瑞,眸色陡然狠厉,“我不杀你,我也不会攀附借势你王家,但我会帮你。”
“大绥并驾帝王的第一大世家,王公,我会帮你。”
“慕容部族不会止步幽州的,你便携着天子滚回南地去吧。”
王瑞一时被沈遐洲的的强大气势所摄,一时又为听出他话中意思的兴奋与惊恐,兴奋于能与帝王相匹的第一世家是他毕生所求,然又惊恐于沈三郎好大的口气,他难道是想借慕容部族的手将陈雍逼至迁都?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沈遐洲不再管他所留下的话信息量有多大,再多同王瑞待上片刻,他怕是要控制不住捏断他脖子。
沈遐洲来时,所带卫士锋锐无比,走时却如潮退,只余满地的血迹尸体。
但沈遐洲并非彻底离开,他早已对大司农府的构造熟如自家花园,他轻易寻得王静姝的院子。
女郎的房中熏着染甜的香,外间留了起夜的微烛,屏风后放下的幔帐垂地绚烂,他缓步上前,撩开一角,女郎墨发如檀,雪颊莹莹,但眉心却微蹙,被下的身子也扭动一下,似睡得不踏实。
沈遐洲垂眼,手落至她面颊,轻撩一下鬓角,轻声似喃:“卿卿,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他没有等到答案,却也不曾就此离开,移至女郎搭在被外的伤处,指腹触上。
王静姝本就因伤处一直睡得不踏实,对从脚腕伤处传来的痛感也尤为敏感,摩挲般的痒意和痛感令她一瞬惊醒,抽脚就踹。
但下意识的动作,非但没抽回脚,反哎呀痛得她弹起身,湿润眼眸扫得沈遐洲无措松手:“卿卿,我只是想看看你今日伤好些了没?”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这般快。”王静姝白了他一眼,用手撑起身,对沈遐洲又夜探香闺并无有意外。
这是她伤的第三日,从第一日起就没能瞒过沈遐洲,只她另有旁的事瞒沈遐洲,故不愿沈遐洲对此深究,一直哄他是意外,此刻见他也不过当是寻常。
不过,或是熏香的缘故,自沈遐洲身上的传来的不一样的气味尤其突兀,有点冷冽,还有些铁锈的味道,过往她对血的气味也是不曾留心的,可沈遐洲这样的郎君实在又脆弱又疯病,常杀人后坐在她床头,她便对这种气味敏感了起来。
她余留的睡意也在一瞬清醒,抓住了沈遐洲的衣袖,昏暗的室内,她没有沈遐洲那般好的目力,只能吃力更靠近他一些,问:“沈九如,你是又发病了吗?”
她想不出除了发病外,又有什么由头让他竟又在杀人后来这般鬼
魅坐在她床头,还用一种似被辜负了眼神望她。
沈遐洲按住锦被倾身向她:“王静姝,你骗我。”
“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他们相对,这种面对面靠近的距离,即便王静姝没有沈遐洲的好目力,也足够她看清,她面前的郎君长睫覆着眼,低着容,鼻弓投影,微白面色比窗外的悬月都要皎白苍凉。
这样忧愁秀致的模样,一会让王静姝为他所知心惊,一会又让她心间发麻。
甚至有些奇怪,沈遐洲竟然没有生气。
她一时玩兴起,拾他肩上发在指节上转着撩眼:“你不生气?”
她实在是坏,沈遐洲堵在心口的气都险些没上来,双目忍耐得赤红,腮帮紧得在发颤,显然是气狠了。
王静姝便知他哪里是不气,他是在装相。
可到底怕他气出个好歹来,手覆上他胸膛,为他顺气。
然她的手下一刻便被握着,且那力道还在收紧,像是发狠了般搓捏:“你又气我。”
沈遐洲声音也如挤出来般咬牙切齿,甚至低头在女郎的指尖咬了一口,但这一口后,他好似泄了气,变得低落,浓长眼睫也在颤:“卿卿,我不生你气,我更气我自己。”
他本就是极好看的郎君,此刻缓缓掀眼间,眸光便更如水墨氤氲般潋滟凄楚,让人目眩。
王静姝心跳快一分,便想亲亲他,告诉他,其实都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她抿唇一笑,嫣红唇瓣一张一合如诱如妖:“沈九如,你亲亲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第83章 第83章做我的小娇夫
女郎仰脸噙笑,漂亮得像朵鲜妍牡丹,招展极了。
沈遐洲盯着她唇瓣,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又像是早已落入她的蜜网中,女郎话落的下一瞬,唇瓣便已被含住,齿关轻噬,眷恋温柔。
她如醉了酒般,被亲得舒展喟然。
同喜爱的人亲吻,从来都是快乐极了的事,他们气息交缠,总觉得离得不够近,不满足于唇齿的相碰,舌也在口腔中嬉戏追逐。
亲吻的细碎水声,就在极近的颅脑中回响,响得人心跳愈发急促,也愈发心悸。
女郎沉醉于此,二人气息稍有分开,她便又将郎君扯回,紧攥着他的衣襟索吻,她总觉不够醉,还不够享受,直至分开,也满眼的濛雾,像是要滴出水一般的潋滟荡漾。
仰脸懵然间,沈遐洲也同样在看她,他的脸红同是压也压不下的激荡。
王静姝便笑:“沈九如,你亲得我好舒服。”
“再来一次好吗?”她仰脸嘟唇,锦被堆在一侧,满身是寝衣也遮不住的婀娜,皓肤雪颈,香罗托腰,半月小、乳微现。
光是看一眼便血脉砰张的程度,何况她还这般诱他。
沈遐洲瞳光骤然紧缩,他轻易就被撩拨得丢盔弃甲,他倾向女郎,女郎也仰颈。
然下一刻,王静姝便被粗鲁扯过的锦被裹了身。
王静姝怔住,唇都惊讶得张成O形,半响发不出声。
而他跟前的郎君,面颊诡异的红,坐姿却好一派的端然,哑声瞥她开口:“说吧。”
王静姝显然没回味过他的意思,只用如怨如痴的目光不断控诉他,甚至连目光都是不安分的,眼风总往郎君最脆弱的地方瞟,大有“你真能忍?”“你怎还能忍?”的意味。
沈遐洲被她大胆直白的视线撩得面上越发烧红,连坐都难安,不得已用手捏住王静姝的下颌,抬起她乱瞟的眼,令她只看他,咬着牙提醒:“你的秘密。”
王静姝眼波闪了闪,终于想起了什么,但她不语,只凝着沈遐洲,一双钩子般的眼满是动摇和兴致,她觉得她的郎君甚是好懂,也甚是有趣,他总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然后不经意地就撩她一下。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毛茸的尾巴拨一下,浑身都酥了。
她轻摆一下头,脱开沈遐洲钳着她颌的手。
沈遐洲被她动作蹭一下,女郎的发丝从他手侧溜走,抬眼去追,却见王静姝自己拉下了锦被,莹润的肩头,玉藕般的臂。
然后她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腿。
沈遐洲猛地一僵,眼尾勾红不已,死死抑制几欲喟出声的喘,也死死盯住女郎白净青葱般的手。
那手坏极了,摩挲上移,女郎的眼风更是跟着一瞟某处笑道:“我帮帮你,再告诉你?”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一把拍开了女郎的手,一扯本来就没乱的衣袍,整得越发贞烈端然。
王静姝手被拍一下,委屈收回,可再看他羞涩又装相的模样,直趴伏在锦被上笑:“沈九如,可真有你的。”
“你就装吧。”
她其实根本没碰到郎君的某处,甚至连摸腿都是隔着层层的衣料随意搭了搭,分明是他自己反应过大,却反过来拍开她。
她面颊因笑而绯红,可望来的眸却如春波般魅,笑语也满是嗔态。
沈遐洲实在难忍,又扯过被为她盖上,提醒:“秘密。”
极简单的二字,却像是用了他极大的忍耐力一般,沙哑低沉。
再被包裹一通的王静姝,也不再逗他,她知的,她的郎君便是这样一个人,羞涩又常在很多时候执拗地讲究着些什么。
他方杀过人,又是在大司农府,他不想这么同她胡来,且他们上一次还是许久以前到仍在太原时,他会伤着她的。
当然,还有王静姝是个坏女郎的缘故,他疑心王静姝就是想哄他,哄着哄着便不了了之了,她常这样,就如她方受伤时,便随意搪塞他。
王静姝知拗他不过,拥着被坐好,受伤的脚腕也放置最舒服的姿态,回望沈遐洲认真道:“我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都是假的,我骗王瑞的。”
她简直目无尊长,直呼王瑞名,可就是这样的女郎,直白地表明她是同沈遐洲一边的。
许是怕沈遐洲不信,她指使着沈遐洲去点灯,然后从一个匣子中将那假婚书取来。
“我阿父仿得一手好字,何人的字到了他手中都能以假乱真。”王静姝说着,将那婚书展开。
王斐如同周准确有一些私下往来,但那往来同她半分干系也没有,她只能让她自己同其扯上干系,毕竟王瑞精明,一般的说辞还真诓不得他。
她用一纸假婚书,让王瑞相信她就是荆扬两州联结的纽带,他必须保护好了她,也不能随意指使处置她,且以王瑞的谨慎和野心,还会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何为党争,那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王瑞已经渔翁得利将青州谋到了王氏中人的手中,再来一个这婚事,是人都能瞧出他何心思,能不给他使绊子吗?
王静姝就是基于这一点,觉得无人知晓,便也没有必要告知沈遐洲,她知沈遐洲心眼比蚂蚁还小,又占有欲强,就算是假的,怕是知道了都得气。
然从沈遐洲问出口那一刻,这秘密瞒不瞒其实也没甚两样了,她将缘由说完,抬眼,心顿时咯噔一下。
只见得她眼前郎君目若火烧,似要将盯着的婚书灼出洞来。
王静姝一时忐忑,他不知沈遐洲怎还这么大的反应?他不是在今夜寻来前就已知此事了吗?且她还尤为好声气地解释了呢。
再说她还特意同他亲亲了,他怎还这么难哄?
案几新点灯烛,幽火摇摇晃晃,将二人影子拉得老长,也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映得幽微难定。
王静姝一时吃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便抬手遮了那假婚书:“都是假的,何必再看。”
沈遐洲如冷玉般的面庞抬起,他本就天生的隽逸,又自带几分病态,一旦怅然伤感起来,便如一场连绵秋雨,落得人心揪疼。
他捏开女郎挡在假婚书上的手,指着念:“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花好月圆,白首永偕……”
越读至后,他的嗓音越如砂砾磨过一般带涩。
王静姝听得眼一红,去捂他唇,“不要念了。”
她知道他在伤怀什么了,她对待感情炽热随心而动,但总不如沈遐洲一般细腻,也不如他什么都看重,什么都在意。
就好比这样一份假婚书,她随意就能将自己的名,同一不识之人签在一块,可沈遐洲却会被刺痛,即便是假的,他也受不了上面的各种两姓缔约之词。
她张张唇,竟哑然得一时说不出什么,千般念头过心,她大可以哄他答应他给他也写一份,但又觉太过随意,咬唇按下。
沈遐洲也有所感一般用手拭她眼角:“卿卿,你哭了?”
王静姝摇头。
沈遐洲叹一声,道:“其实是我不好,我该去信阻你入洛的,是我自私,总不够信你。”
“卿卿,你该怪我的。”
他本有机会送信去阻王静姝,可他犹豫了,他疑心女郎或会变心,疑心女郎不会再选他,在得女郎最后人洛的选择,他心底犹有猛兽抓挠,甚至怀疑过女郎是否真的对陈雍有所图。
可随着女郎的到来,他所有的怒恨不平皆被她抚平了,他也开始重新喝药,他好像又好了许多,然此前所有对女郎所存试探的阴晦用心,他怎么都不敢令女郎知晓。
此刻的揭开,他难过又自责,婚书之上的任一字都在刺他的眼,可他得受着,这是他自己造的因,若非他,女郎或不用造出此等假婚书。
王静姝对沈遐洲太过了解了,即便是寥寥的几句话,也足够她厘清前因后果,然她却不认同:“沈九如,你看我。”
“我问你,你是早知陈雍点我领祭舞吗?”
沈遐洲做好被女郎审判的准备,此刻她问,他便答:“不是。”
王静姝弯了弯唇,想也知不是,她早就从王闻俭那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谁人也没料到也突然极了的天子旨意。
“既如此,那我告诉你,除非你能令旨意收回,否则,只是去信阻我,你当我便会听你的吗?”
“我想要的可比你想的多多了。”
“我既想见你,又想我阿父付出的努力皆不付诸东流,我还想王瑞为我用。”
“你不总说我是坏女郎吗?所以你莫要多想了,你该想,我这样的坏女郎,同你这样疯郎君正相配。”
她说着用自己的额碰了郎君的额一下,吐气如兰:“我阿父可厉害了,刺史都被他拿捏得听他的,说不得哪一日,你或还要做我的小娇夫。”
扬州刺史薛远在王斐如没出仕时,就对王斐如的文章才学极为推崇,后王斐如成了他的佐官,更是恨不得将王斐如供起来,日日同他探讨学问,至于王斐如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这人要么不知,要么稀里糊涂地还帮着做了,有时还要反过来夸王斐如的提议好。
王静姝想到便想笑,再则她自来是不驯的女郎,看一眼沈遐洲那病恹恹又境遇不好的模样,小娇夫的念头脑中一闪而过,也自然地说出了口。
沈遐洲早被她一番说辞给震住了,等回过味来最后几字,几乎是磨着牙般地咬她全名:“王静姝,你可真敢想。”
王静姝扬眉望他,二人先才因假婚书而沉闷的气氛瞬地消失殆尽。
后也不知互说了什么,女郎睡去,再醒时,那扰了她好半夜的郎君早已离去。
一早府医来为她换药,听闻,府中伤的还不止她一个,她大伯也忽发疾,告了假。
第84章 第84章丹华
听府医说起大伯也受了伤,王静姝眸光不由闪了闪,便问起王瑞是伤在何处?伤的如何?
府医支吾不言,懊恼说漏了嘴。
明显的,昨日夜里发生的事,还有死去的卫士,都是悄悄的处理,只府医需要给王瑞瞧伤上药,才漏了点风声出来。
王静姝打探不出什么,但料定定然是同沈遐洲昨夜的来访有关。
她也不再多问,该装傻的时候适时装傻。
然宫中再一次派出医官给王静姝诊治和带来御赐药物时,众人终是知晓冬至祭天的主祭又换人了。
好在王静姝本就没顶替多久,太乐署原先的舞人也一直准备着,不至于为此慌乱。
但仍旧有人在听得这个消息后动了怒——
大绥皇宫经一代代帝王的修缮,宫殿极多,叠次重檐庑廊远观直如粼粼波浪,香台殿在其中尤为精致但又稍显特殊。
精绮奢丽自是不用说,可即便是白日,宫殿周遭都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纱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丹砂药味。
宫婢黄门在殿中如梭般往来服侍,其中还交织着些医官与道门中人。
殿中燃香袅袅,陶然在罗帷后发怒,怒医官与道人的无用,竟一月过去,仍不能令她好转。
毡绒地毯上跪了一地的医官与道人,垂头请罪之际,医官满是怨意地扫了一眼长须道人及背后的道童们,这些道人炼出的丹药令陶贵嫔满身生疮,红肿溃烂,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却连累了他们这些医官也一同遭难,日日施针也不过令贵嫔能下床,旁的实在是贵嫔娘娘身子中积攒的丹毒一时过多,难以发散。
但“不能治”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宫中无皇后,位份最高的也就是陶贵嫔了,且尤得天子看重,其父又是天子现仰仗的大将军,这便是不能治也要治,可心中实在恼恨,请罪时便次次都要踩一脚那些炼丹道人。
同医官跪在一处的玄诚道人也冷汗不断,在他为贵嫔炼药前,早已死去师傅并数位师兄弟,他也想不明白,过往师傅炼出的丹药皆是好好的,怎忽地就混错了量比,还呈给了贵嫔,贵嫔现下一面需医官诊治给施针排除丹毒,一面又离不开丹药。
他们不得不继续炼制丹药的同时,项上的脑袋也时时有落地的风险。
玄诚道人完全无暇顾及医官不断投来的怨恨目光,赶在其拉踩前赶紧送上新炼制的丹药。
赤红丹药装在铺着软锦的盒中,陶然看一眼,不觉舒畅,反更生出一股难言的怒,红疮未消的颊靥扭曲怨毒。
隔着幔帐,众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得一个宫婢转出幔帐,请出医官后,留下数位道人。
医官是宫中正经当差的,不能随意处置,可这些道人不一样,从一开始就帝王借她名义从大绥各地招罗来的,他们为帝王和她制药,制出各种配方药散,再以高价售与世家富户子弟。
陶然也喜丹药石散,可一日间,这些竟给她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她如何不恨,似含毒般的女声穿过的幔帐:“让他们试药。”
殿中香雾缭绕间,个个道童连同玄诚道人皆不得不服用数丸丹药,他们的命在陶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令他们试的也完全是过量的用法,年岁小些的童子,有受不住药性的已在肌肤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大部分道童都耐住了,尤其是玄诚道人,许是对此早有所准备,又常年服药,数丸药下去,面有红光,精神反倒更好了:“娘娘,此药已改过数十次配方,娘娘大可放心用。”
陶然捏着赤红药丸,承认这药确实没有问题,可越是没问题,才更显玄诚道人师傅的失误可恶,她被毁了,光是经一月接连不断的施针才能起身下榻,便已是万幸,可她仍旧离不开这些丹药,一旦停食,她便比全身溃烂还难熬。
期间陈雍来看望过她一次,说的都是一些安抚的话,令她心安,可之后便再未来过。
尤其是近日,她听闻陈雍特地命医官出宫给王静姝看伤。
王静姝!王娘子!
赤红丹药陡地被陶然捏碎,是她出的主意,将王静姝请至洛京,她无比想见这个往日骄傲无比的王娘子匍匐在脚下,也无比想击碎王静姝的骄傲,她想令王静姝知道世家贵女出身又如何,她陶然才是一直赢到最后的。
她还为王静姝备好了祭天后的去处,一处都是她人的庙宇,只要王静姝参祭时出一点错,她便能提议将王静姝送到那庙宇,有吃不完的苦头在等王静姝。
陶然也一直知陈雍对王静姝的觊觎,从一开始指向王静姝的恶意就利用了这一点,她也相信,到时她的提议一定会被采纳,只因陈雍再觊觎王静姝,也没
有在世人面前,关乎他皇位所祭鬼神认可来得重要,且送到庙宇中,王静姝还不是任由他们处置。
可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王静姝竟已退出了参祭。
为何王静姝就这般好命?
为何只有她变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
尖厉的叫声伴着一堆瓷器碎裂从层叠帷帐后传出,外头婢女宫侍跪了一地,还浸在药效中的道童皆吓得一抖,就在玄诚道人忧自己头上脑袋时,里头传出陶然似冷静又似疯过头的声音:
“将玄慈道长炼的最后一炉丹都送来。”
玄诚道人惊得瞠目,玄慈是他早已人头落地的师傅,而他炼的最后一炉丹,无疑是配错量比令陶然瘫病的那一炉。
他不知这为何又会被提起,但只要能保住命,别说是那一炉丹了,就是让他再炼一炉出来也使得。
*
是日,王静姝送走宫廷医官不多时,收到了一匣贵嫔赐下丹药,赤若烧霞,称配有灵芝仙草,可治万病,无不愈者。
送药来的宫婢一边夸此药,一边用眼瞧王静姝,大有要见她服下才走之意。
王静姝食指轻敲着华美非常的匣子,眉眼带讥地轻扬:“既如此,你同我共服可好?”
宫婢面色一僵,她曾羡过宫中娘娘对的这些丹石药散的服用,偶得一点赏赐,都是欣喜极了地服用,顿感飘然欲仙,肌肤都好似更亮泽透香,可这一匣丹华,那是失败品啊,连贵嫔用下都难治的失败品!
她身子都不受控地抖了一抖,但立马假了陶贵嫔的威势:“婢不过一奴,何能用这般珍惜之物?王娘子还是莫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王静姝冷笑:“你既知你不过一婢,何来管我何时服用?”
“贵嫔娘娘赐下的,我自然是要沐浴焚香,摒除杂念再服用,你这般假仗贵嫔娘娘之势,娘娘可知?”
陶然分明是对王静姝气得失智了,才送来一匣一看便知何用的药,王静姝能服是最好,若是不能服,她也没想过能如何。
宫婢也是跟着陶然作威作福久了,揣摩陶然用意,才非想见得王静姝服药好去讨功,可没想王静姝是强势极了的贵女,她也半分不怕给大司农惹麻烦,半点不委屈了自己,同往日被陶然请进宫中去的那些贵女一点也不同,就是宫中贵嫔跟前得眼的宫婢,也该下脸就下脸。
宫婢面色不好,却拿王静姝无法,留下一句似威胁的“禀告娘娘”,如何带着人来的,又如何带着人走了。
“娘子,这药?”瞧着人走了,竹沥对着药问。
王静姝极其嫌恶瞥眼,冷冷道:“扔了,扔得远一些。”
这点女郎之间的小插曲,并未给王瑞带来什么麻烦,也没阻碍一点冬至祭天大典的筹备,洛京城中也似一如往常般治下安定,百姓仍旧常去观佛事,偶还能分得一些据闻能治病的符纸,世家富户的子弟也仍醉生梦死般饮酒买药。
王静姝却越发少见沈遐洲了,她腿伤着几乎不出门是一方面,王瑞更加强了府中的护卫或也是一个原因。
她对外头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也就剩下王闻俭了,王闻俭整日走街窜巷地巡逻,几乎每日都能给王静姝带来新鲜事。
冬至前夕的一日,王闻俭又说得唾沫横飞,“六娘,我觉得近日洛京越发奇怪了。”
王静姝捧着热茶适时“哦”一声,露出好奇神情。
“我日日路过的几家米粮铺子,连日来价钱涨了一倍。”
即便是涨了一倍,但对王闻俭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郎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见多了本就一直温饱上下的一些百姓在粮铺门口买不起粮,甚至被赶出的场面,常善心大发,掏出钱财补贴,一日日下来,也就上了心。
他继续道:“城外这些日子也忽地多出些流民,我打听到是一路从幽州奔逃来的。”
“慕容部族根本没将他们当人!抢烧了他们的房子不说,还抢掠他们妻女,甚至、甚至——”
许是听到的太过超出人性标准,他气愤得光是想起就一团愤懑在胸,尤其是再看王静姝一团精致,不曾受过苦难见过险恶的面庞,话就生生地哽在胸腔中。
他只得换了个方向生气,拍桌道:“六娘你没见到,这些逃难来的百姓多可怜,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
“他们一路啃着草根来企图得到天子的庇护,可他们非但分不得一碗稀粥,还要被驱赶,就只是为了明日的天子祭天大典!”
而他也是得上峰命驱赶他们的一员,他即便掏空了钱袋,将身上的干粮点心分给他们,也助不得他们一点。
这天也越发寒冷,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撑得过去。
而天子祭天大典结束后又可能瞧见他们?
大绥的泱泱国土当真就要容忍异族嚣张吗?
自来养尊处优的少年郎竟第一次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怀,可他除了生气仍旧迷惘,能听他说这些也唯有王静姝了。
王静姝垂着眼,几乎能想象王闻俭见到的流民情形,她并非没见过,大绥的弊病其实一直都在。
可她似乎更冷漠,更清晰知道这本就是在不断溃烂的王朝,只是现在那溃烂从皮下渗到了皮上,变得更显而易见了。
第85章 第85章剧情
王静姝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王闻俭说了一会后,觉得六娘不曾亲眼所见,定然是理解不了他所说,干巴咂嘴一下,有些生气地坐下给自己倒水。
“流民都被赶到了哪?”王静姝倏地问。
王闻俭惊讶抬眸,他还以为六娘也同那些麻木世家子一样,对此毫不关心,听也不想听呢,当即又拾回了分享欲,急道:“被赶到了京郊的一处荒地,一直有人把守着,禁止他们往城中靠近。”
王静姝:“那他们现下是如何?可有人离开?”
王闻俭:“离开的并不多,他们一路奔逃至此,已是精疲力竭,又经被驱赶,皆指望着天子祭天后能安置他们。”
王静姝沉吟一会,继续问:“这些流民约有多少人?”
“他们可知都有多少人逃离出幽州?后头可仍不断有人奔逃而来?”
王闻俭一时被问住了,挠头细想:“约莫有数百人,一直不断有人加入。”
“听闻是有好几郡的百姓都在逃离幽州。”
王闻俭忽地被自己的回答惊住了,几郡的百姓,便是没有全往洛京来,那也绝非小数目,如今他们所见的流民怕只是冰山一角,再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流民的涌入。
到那时,洛京极周边郡县,真的能容得下吗?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无居、无耕地,又不从事生产的流民,便是一人一碗稀粥也是极大的耗费,城中粮价还会只是翻上一倍吗?
且除去饥饿,还有严寒、疾病,会不断有人死去的!堆积的尸体要如何处理?光靠掩埋吗?
光是能想到的这些,就已令王闻俭后脊发寒,唇都有些颤:“六娘,怎么办?”
“收拾包袱,回建业去。”王静姝道。
“六娘,我没开玩笑。”王闻俭简直要哭了,“你说,我若是告诉父亲怎么样?他们这些大臣总该提前为此做些商量吧?”
王静姝盯视王闻俭,并不阻拦他去寻王瑞。
王闻俭在她得盯视下,陡地泄了气,他被养得天真,但非全然是傻子,他是奉上峰的命驱赶流民的,那上峰又是受谁的命?
大批的流民聚集洛京城周边,难道朝中真的就无知无觉吗?
只有一个可能,什么都没有现下天子登基第一年的祭天重要,且洛京城中也多的是世家豪奢之族,死再多的人,也不会死到自己的头上,也不会自家没粮吃,既如此,流民而已,赶走便是了。
若主动去提及此,说不得要惹上麻烦,万一帝王还要从自家募粮募钱去捐给流民,那不是得不偿失?
只要一人不提,除非事态扩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便再不会有人主动去提的。
这便是如今的大绥朝堂。
“七郎,我是说认真的,你现下就可以回建业。”王静姝见他似想明白了什么,蔫了似的失去精神,斟酌地又重复了一次建议。
王闻俭与她不同,他比她更天真,也更善良,更没有做好迎接一个即将乱了的大绥到来。
而她,很早在长公主仍掌权时,便懵懂地经历过一次百姓饥饿、流离失所,聚在一块发生暴动后又被镇压的事件,且那时,还只是小规模小范围的事件,大绥也仍能将事态控制住。
可如今,便是阿父同她分析过,猜测过,也难料将来会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地一定是最后一块净土,要乱也只会从北地乱起。
王闻俭早日回建业,或可少一些痛苦。
王闻俭明显听出了王静姝话中将她自己摘出外的意味:“你都不走,凭何让我走,我还会比不得你一个女郎?”
“别忘了,我如今身上可还担着职。”
“再说,我走了,谁给你打听外头的消息?还有你那沈三郎的消息?”说着,王闻俭压低了声问她:“六娘,你说实话,你光让我走,是舍不得那沈三郎吧?”
王静姝白他一眼,觉得他聒噪,但王静姝毕竟见过一次流民的安置处理,多上些许经验,扎堆的流民聚在一起,疾病是难免的,但更要防的是疫病的产生。
王静姝不是善良到谁人都想救想帮的女郎,她本质是同许多世家子一般的自私,在帮助他人之前,她想更多的永远是自己。
她命竹苓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搬了出来,让王闻俭替她买足防疫的药物,还有一些粮食,再有余的才补贴给王闻俭,任由他去行善。
王闻俭早就因过多的善心囊中羞涩,见得王静姝搬出的钱财,顿时神色飞扬。
王静姝实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才交给他去办。
送走王闻俭,王静姝瞧着自己少得可怜的零星碎银很是发愁。
竹苓却面带笑地要替她收起。
王静姝不让,哼她:“你娘子我如今怕是连你们的月钱都要发不出来了,你就不担心吗?”
竹苓摇头,笑意更深道:“婢子却是觉娘子如今越发可靠了。”
想往日,娘子同七郎君那是一起闯祸好玩乐的主,现没想,瞧着竟是先稳重可靠的那一个,银子没了又有什么要紧的,若真有疫病流行,娘子准备的东西才是能保命的。
王静姝怔愣一瞬,恍然惊觉自己竟真是成长不少,昔日的她可根本不会去深想这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不过是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罢了。
她若从一开始就是个乖顺女郎,怕早就是一副红颜枯骨了。
然她如今仍活得好好的,那她便什么都不惧。
笑意自她颊上绽开,既张扬又炽如日,无所顾忌的女郎盛美非常。
*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但场面排布却广阔极了,只见帝王着十二章纹祭服,群臣排列,各仪仗队使执幡肃立,望之隆重繁复。
祭天台高数十丈,每一层陈设皆讲究,祭品、器皿与各种礼器,多达上千件,而祭天台的最上层,共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都单独搭有神幄。
最中间设有祝案,为帝王拜位。
台阶下,更是排列着编钟、编磐等诸多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
时辰一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帝王步行起驾,群臣相随,大典正式开始。
无论是迎帝神还是奠玉帛、献礼……每一仪程乐人都需奏不同乐章,舞者随之,领舞主祭尤为特殊,还需为帝王奉酒献爵。
所有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及至于送神之时,天际忽现惊雷震动。
参祭者皆受严格训练,一点意料外的动静本不该令他们乱了阵脚,可无故惊雷,还是这样重要的时刻,从来不是什么好寓意,尤其惊雷一声响后,还不曾停止,又接连数响,一舞者惊乱下竟错了步伐,错了列位。
陈雍的面色难看到了极致,一应相关寺卿也不由渗出冷汗,坚持至大典结束,所有参祭之人皆跪下请罪。
好在有机敏能言的大臣高呼:“陛下,此乃惊蛰之雷,是好寓意啊!”
“惊雷始,万物生,陛下好福气。”
惊蛰是为二月,可现在分明是冬月,这解读实属牵强,但大祭涉及的除去太乐署的乐工舞人,各司官员也不在少数,诸人便是为己,也纷纷上言是好寓意。
也由不得陈雍不信,他若不信,那就是他作为天子的错,没有做帝王的会允许不好的谶言落于己身,他甚至得感谢一开始高呼的臣子。
在众人一声声高呼好寓意中,他面色稍缓。
但在祭天中出错的乐工舞人,皆被看押,只待过了祭期再处罚。
从外头带回消息的王闻俭,直为王静姝庆幸。
然再过几日,天子祭天传出的“万物生”好寓意并未至,甚至完全相反,天气骤冷,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陡地冻死许多。
洛京城中普通百姓的日子也越发难熬,他们的钱财完全不足以支撑日渐高涨的粮价。
倒不是他们皆不从事生产,没有余粮,而是洛京自来同旁的郡县不同,天子脚下,富庶者多,人口也更多,他们的营生也更多样,一直以来本地的粮食便常需从蜀与江南等地运来。
偏是这样的时候,每月按时售来的粮食还在途中遇到流民暴动被抢了。
因这,城中百姓与城外流民更是形同水火,且城中也实难承受不断增多的流民,不断冲突下,每日都有流民企图混入城中抢掠粮食衣物,城防戍卫的压力陡地增大。
僵局在持续着,京畿附近的暴动频繁,陶敬也被派出镇压。
以帝王对陶敬的依仗,若是一般情况少会指派他离开,然京畿本就在陶然的掌管下,却接连被暴动的流民抢走本该送至洛京的粮食,以至城中粮价飞涨,流民也难以安抚。
他受了天子斥责,除去镇压暴动外,还需夺回丢失的粮食。
好在就在京畿境内,任是吕相等人有任何不妥举动,陶敬都能及时回援。
与此同时,陈雍还在暗中下了一道令,清理城外过多的流民。
日日增多的流民已然让他失去了一开始的耐心。
一切如他所计划般进行着,一边清理流民,一边镇压暴动,他自觉算无遗漏,任是发生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帝位,却不知,在陶敬带兵离开之后,有一队人马也紧跟其后。
第86章 第86章除夕(是剧情)
寒风过耳,枯枝残树如梭。
沈遐洲快马行在坡道之上,他距陶敬所带兵马至少隔有数十里的行程。
他没有急迫地想追上,但也紧随其后。
他面如玉,眸子却雪亮深邃逼人,要将陶敬引出洛京城可太难了,他唯有这一次杀了陶敬的机会,紧绷的神经令他专注,也令他不断飞转着思绪。
陶敬此人心思深沉,为陈雍所用后,总领军政不断增兵,京畿数十万兵马尽在他调遣,每日出行非常人可以近身。
他不死,陈雍就一直有底气,朝中三方并立局势也难以撼动。
若再令其人壮大下去,日后只会更难对付。
从入洛的第一日始,沈遐洲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杀了此人。
陶敬此次会被派出兵也并非意外,将暴动引至京畿等地全是他手笔,每一步说不上多精巧,但全踩在陈雍会做出的决断之上。
陈雍不会光养着陶敬而不驱使,但如何驱使,何时驱使,或是他皇位来得阴谲缘故,总忧心世家会再次合力策动政变,不会轻易放离陶敬离开过远之处。
但在陶敬的管辖内,接连被暴动的流民匪类掠走粮草,陈雍定然动怒,他不可能调动自己手中的亲兵,也不可能驱使世家私养的部曲为他效命,若还想用雷厉手段稳定下京畿,必然遣动陶敬。
沈遐洲等的便一直是这样的机会,在乱中取陶敬性命。
又奔驰半日,天色已黑,沈遐洲于高坡之上,最后看一眼陶敬扎营埋釜的营帐,绕行而过。
*
与此同时的洛京城中,便是再人心惶惶,也得准备过年,各处庙宇在熬煮稀粥,分发百姓与流民,多有安抚之意。
换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城中也早该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今年却很是萧条,纵是摆出了一些喜庆的摆设,诸多百姓面上也如覆着一层阴霾,难以欢喜。
一直以来平和的假象好像豁然撕开了一个口,原来洛京外的各处是那般不太平的,城外的死人是能堆成山的,
粮食也是可能无处买得的……
他们一边担忧又一边仍对他们的天子怀有期望,派出的兵马一定能将暴动镇压,带回本属于他们的粮食,粮价也终能控制,他们交了那般多的赋税,国库也定然充盈,便是情况真继续恶化下去,天子也定然不会不管他们的,一定是这样!
担忧与期望在人人心底拉锯,得朝廷授意施粥的庙宇一时更是兴盛非常,人们自发地去拜神佛祈愿。
但同时也有诸多以赠送治病符水,宣传教义的教派兴起,他们在短时间内聚散为众,以宣扬教义为由,侵占小富之家家财。
有时,一日报官者鸣鼓,能从日升到日暮从不间断。
然与之相反的是洛京的大族官宦们,他们永不至吃不起饭食的地步,他们有庄园有田产有卫士,宴饮甚至如常,些许人家还私下以此竞奢。
荒诞、麻木、痴迷,诡异的氛围,犹如一只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人一同沉沦。
光是在街市行上一圈,便足以令王静姝感到不适,她腿伤才好不久,其实已很少出门,但她想趁如今还有人富足,将所剩的一些细软字画换为银两,再置换一些伤药与粮。
王氏才迁入洛京一年,不及其他在洛京长久经营的世家,并无甚田产,平日的用度与米粮不是每月采买,便是从建业运来,可现在匪类横行,暴动频发,就连王瑞见得日益上涨的粮价都蹙眉,她也心中不安。
再则,王闻俭同流民接触过甚,同情心过甚,被王瑞发现,现已被禁足在家。
王闻俭在禁足中,还记挂着他救济的一些孩童,也托了她帮忙典当一些玉饰摆件,给那些孩童送些衣物食粮去。
她应下了。
她坐于马车中,等着去典当与采买的卫士和婢女回来。
足等了半个时辰,马车后方坠上了一辆装着粮食药物,盖着毡布的小车。
流民仍被安置在城外,出城时,城门卫士较过往多了许多,但许是王闻俭常出入缘故,见是大司农府的马车,并未多排查便放行。
流民聚集所在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可见的简陋,不避风,不御寒。
远远的,就能听得各种哀嚎、争抢……
人性从来都是复杂的,都吃不饱饭了,还哪来的仁善友爱,强壮的抢夺弱小的,弱小的也会欺骗更弱小的。
王静姝的马车一经出现,便被一双双如冒绿光的眼盯着,但她出行并未刻意低调,大司农府的徽记醒目,卫士也带得足够,她距离流民所在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只遣王闻俭的仆从与几个卫士,去寻王闻俭担心不下的孩童。
她其实觉得王闻俭所做半点意义也无,他能救济多少人呢?又能护着日益增多的可怜孩童多久?便是盯着孩童填饱肚子,难道旁的不受惠及的流民便不会嫉妒成恨吗?
无非因王闻俭是世家郎君,这些流民们在朝廷的安置下,大部分还仍有畏惧之心,但不见得就不曾想过上前抢掠。
这是昔日沈二郎教会她的,然她仍愿意为王闻俭前来,无非是觉得王闻俭虽有点傻,可也不免赤诚,不愿他心中的那团火焰熄灭。
她不曾下马车,只偶掀开点帘子,透过卫士的遮挡看一眼远处的连绵木棚。
冬日的天总黑得比预料得快,似有幢幢人影在其中飞快穿梭,每进一个破布遮挡的木棚,又飞快闪出再进入下一个,火光也随之而起。
王静姝马车周旁的卫士忽地紧绷戒备起来。
卫士:“娘子,不能留了。”
王静姝也当机立断,下令:“走。”
也不管还未曾归来的卫士与王闻俭的仆从,马车在卫士的挥鞭下,立即向城门奔去。
远远的,有黑影也在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上一段距离,停下眺望。
王静姝的车驾马匹皆是精良,奔驰起来飞快,但坐在里面的人并不好受,她忍耐住了,然直至入了城门,她也仍惊魂未定,她其实瞧清了,那些黑影是在杀人,在清理流民!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等了一夜,她派出送粮的卫士仍未归来。
而从外打听来的消息却是,流民棚所失火,安置偏北一面流民死有八成,其他流民棚所也多受波及,一夜间,许多人连难以遮风避寒的居所也失去了。
冬日的寒冷,只会死去更多的人。
而谁才是迫切想解决掉流民的人?
越想,王静姝心中越是难以安定。
果不其然,除夕当日,她竟也被邀了宫宴。
陈雍单独召见了她。
王瑞也愕然,却被陈雍身边的内监拒绝一同前往:“陛下只道要见王娘子,大司农莫要令奴为难。”
王瑞目中犹豫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狠厉。
王静姝知,王瑞自她入洛以来,已帮她挡了数次陈雍的召见,可现在拦无可拦,他在取舍,然后放弃了她,要令她自生自灭。
荆扬两地的私下往来,女郎婚事不过是一有力凭证和联结,可比婚事更重要的是利益一致。
明眼可见的,帝王对大绥各处的掌控力在减弱,但若因一女郎婚事的暴露而显出了他的野心,帝王震怒下,首先针对的必然是洛京的大司农府。
他想一会,含笑同内监道:“如何会令公公为难,只六娘第一次面圣,还容我叮嘱几句。”
只要不是要陪同一起去,内监还是愿意卖王瑞这个面子的。
王瑞示意王静姝跟他到一旁说话,压低声:“六娘,你该知帝王对我等世家的戒备,你父与我有如今的积累也不易,你的婚事若实在保不住,便罢了吧。”
王静姝笑了:“大伯放心,我心中有数,不该说的,我不会提及。”
一纸假婚书,能令王瑞不留余力保她至今时已是不易,毕竟她的作用还没到不能被取代的地步。
况她隐觉得,陈雍单独召她怕是同她那日在流民棚所所见有关。
她不曾将这事告诉任何人,王斐如给她安排的卫士,也自是听她的。
帝王私杀流民,这种惊骇之事,何人敢宣扬?
她也不敢告知王瑞,她信不过王瑞,这不,现下王瑞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又在韬光养晦与暂舍去她间做出了选择。
若还让他知晓了她无意撞见的事,还不私下就先将她处理了?
所以她从始至终都笑着应下了。
王瑞凝着王静姝跟着内监离开的背影沉思良久,他越发瞧不清这个往日只知玩乐闯祸的侄女了。
她的胆子大得没边,主意也极强,当真会乖乖听话?
怀疑之余,也颇有些可惜,荆扬两地联结,若少了些姻亲联系,总归少了几分踏实,可若从旁支女郎中再挑选送去,又显不够重视,可惜家中没有多几个如王静姝这样,嫡亲貌美还适龄待嫁女郎。
王瑞收回眼,只希冀王静姝能自己摆平帝王的此次召见。
*
王静姝已许久没见过陈雍,甫一再见,只觉陈雍不愧是为了帝王,全然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若说昔日的陈雍时时透着宽和之态,那现在他给人之感便只有压抑。
不是帝王自然而显的那种霸气,而是紧绷又时时想彰显威仪的压迫,或同他幼时成长,还有登基以来的经历有关,即便得到了,也时时担忧会失去,日夜所思都为抓得更紧一些。
连带得他的面相都好似发生了变化,长眉压眼,本就偏浓郁的五官陡地变得锋利阴狠,再无初见时的清远之感。
王静姝垂眼下拜,未听宣起,便一直维持着下拜之姿。
陈雍目中晃过一丝复杂,他已然对王瑞近来同吕相走得近,生了反感,派出清理流民的亲卫更是查得,清理那日,在城外可能见得他们纵火杀人的,就是大司农府的王六娘子。
不管是何人窥见,若要维护住帝王的声名,都应杀了以绝后患。
然这念头在再见得王静姝时,他犹疑了,女郎垂着眼,长睫飞翘如檐,光下如玉如瓷般的肌肤美得毫无瑕疵。
无论多久,又拥有了多少美人,陈雍只在王静姝一人身上,感到那种难以言喻的砰张兴奋,秾丽清绝的女郎光是格外宁静地立在面前,就足以令人怜惜,令人想将其征服。
也令人想起王静姝昔日对他的拒绝。
陈雍步下踏跺,立至王静姝面前,王静姝敏锐退开一步,态度瞧着倒是越发的恭敬。
陈雍既不悦又挑不出错,方伸出想挑起女郎下巴的手也重新放下,声音陡地冷沉:“王娘子,你近日可是出过城?”
王静姝面露茫然困惑:“陛下说的是哪日?臣女自来贪玩,近日伤好,倒是常有出门,城外也确是去过。”
自察觉自己发现的秘密,在幕后之人寻上前,她特意又出了几次门,即便无事,也在不同的时段出城随意绕行片刻再回。
为的便是做出寻常的模样,弱化那日的特殊。
“流民棚所失火那日。”陈雍直接点明。
王静姝恍然:“原是那日,确有路过,听闻失了火,可真是骇人极了,现想起来若非臣女只是路过,走得早,怕也要染上那等贱民的肮脏了。”
她十足嫌弃骄傲的模样,直如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刻薄女郎。
陈雍盯视她鲜活明妍神情半响,却失了耐心:“王娘子,莫再同朕装模作样。”
“你都看到了吧?”
他语气极其阴沉,攫住女郎的目光也骇人极了。
王静姝敛容收笑,却拒不承认:“臣女不知该看到什么。”
陈雍厉声:“带上来。”
话落,殿中忽地被带上两满身血痕的男子,他们被拉扯着头皮仰头。
“王娘子可看清了?这可是你的护卫?”
这二人赫然便是去给孩童送粮未归的卫士,王静姝本以为他们已然死在了那场火中,没想竟被抓了活口。
二人面对王静姝目光,兀自垂头自责,不敢祈求女郎相救。
他们皆是王斐如为王静姝再次入洛,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士,忠心自是不必说,家人也全赖王氏养活,看他们受刑模样,想也是宁死不招供的。
可他们活着便是人证,陈雍是在用他们告诉王静姝,他已查到是她,不管她是否真的瞧见,都逃不开干系。
王静姝凄然一笑:“臣女实不知该瞧见什么,陛下既将他们带来,想也知我是为何出现在流民棚所。”
“王娘子聪慧,应知朕想要什么。”陈雍噙笑,绕过女郎抛出的无辜话语,再次逼近。
女郎身上的馨香实令人神志昏昏,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任人都不忍心令她去死的。
他暗示得已足够明显,然王静姝再次后退:“臣女不知。”
美人自来都是知晓自己貌美的,尤其是王静姝这样张扬大胆的女郎,一经确认陈雍舍不得杀她,更是善于用自己美貌,在陈雍即将发怒前,她又道:“陛下应知我不喜被迫。”
“且臣女同陶贵嫔过往便不对付,怕是不能好好相处。”
她实在貌美,美目骄傲婉丽,说话时略从人身上掠过一眼,便如钩子般,牵人心神,一番拒绝的话,生生令人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她是在同陈雍要位份,还是必须不输于陶然的位份。
陈雍怒意顿时消散:“朕欲聘你为夫人。”
王静姝不为所动。
陈雍也沉吟了,便是曾想过聘王静姝为皇后,可他如今还在不断扶持陶敬的时候,不可能越过陶然将皇后之位给王静姝,坏了平衡。
除非南北世家彻底对立,以吕相为首的北地世家彻底垮台,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他方愿再多仰仗王瑞一些,好令其同陶敬相互牵制。
他既是在逼王静姝也是在逼王瑞,还同是在与他们许诺利诱。
他无疑不舍貌美鲜妍的女郎,可他更爱权势地位。
所以,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喜爱王静姝,无非是征服欲在作怪罢了,可也正因为这,王静姝才还能安然无惧地同他相谈。
王静姝面上冷静,心底只觉可笑,陈雍自登基后,到底是多久不曾往外看一看了?到了现在还一心玩弄帝王制衡,真以为杀光流民,拔除吕相一党,再去励精图治,便可重复海晏河清吗?
她一女郎都觉痴人说梦,从他放弃百姓的一刻开始,便再难匹配天子之职了。
当然,这些想法她是绝不会说出口,也不会显在面上的,她只会退让,言道:“陛下既欲聘我,那便不该随意待我,也合该再同我伯父商量。”
她一语双关,从要位份始,便是为拖延时间,再将王瑞卖了,便由他们商谈拉扯去吧。
王瑞有更好的选择在前,绝不甘心一夫人之位就将王静姝卖了,陈雍也不会轻易许出皇后之位,便是许出了,怕是也得王瑞先出了力。
她最大的难关从一开始便只是面对陈雍的召见,揭过发现的秘密。
只要安然出了这殿门,她的婚事到底落在哪还不一定呢。
所以她大方极了,不该说的半分不说,需许出去的婚事轻易又许了。
只是沈遐洲若知晓了,怕是又有得气了,也不知现下他要做的事可做成了?
她神思有一瞬的漫然。
而陈雍沉思后,实难狠下心杀了女郎,那便愿给她体面,且她身后所代表的一方势力,的确不是可随意接进宫中的女郎。
她如何被请来的,又如何被送了回去,只那两卫士陈雍并未还给她,甚至当着她的面处置了,以此提醒女郎既不知瞧见了什么,那就从一而终的好。
王静姝一直维持着镇定出了宫,直至无人处,才发觉手心皆是汗。
她觉自己本质就是个疯女郎,胆子极大,一再用自己作赌,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婚事都许出好几遭了。
可也真亏她不止貌美,还极有价值,方能这般作赌。
独自缓了许久,她才从马车中出言:“将牺牲卫士的名册理给我。”
因她死去的卫士,她皆会记着,至少,他们的家人,她会尽可能地照料。
她会在给阿父去信时,将他们的名册也附上。
*
王静姝几乎没有参与宫宴,便离开了,同不曾参宴的还有沈遐洲,但此时的他,也在极力地赶回。
他衣袍染血,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陶敬并不好对付,需先将此人诱得亲自上阵,方有机会乱中取其性命。
他绕行先同早早安排的匪类汇聚,亲自指战。
陶敬察觉出匪盗的不一般,亲领兵围山。
攻防拉锯足持续了两日两夜,沈遐洲终带人马一路杀至陶敬近身,二人兵刃相接中是你死我活的决然。
他赢了,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狰狞血污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但他半分不得停留,他必须赶回洛京。
除夕宫宴即便是装病,陈雍也必会遣人去确认他情况。
如他所料的,星泉已快急哭了,宫中遣了人来看望,非要见得沈遐洲才会离去禀告。
星泉将能想的借口都用尽了,终于等到郎君回来,然甫一见得郎君形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年轻郎君满身与尘雪混在一起的血污,还有黏连在身上的血痂,光是脱衣便有拉扯开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他着急上去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沈遐洲挥开他:“打水来。”
随意冲洗后,也没有好好上药,先缠上了绷带,披上衣,出门见了几欲闯入的监官。
沈三郎在洛京的境遇人人皆知,这就是一个落难的病郎君,陛下仁慈才有他今日,然天子是否真心照料,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也多有些狗仗人势的玩意,觉得自己也能欺一欺昔日的
天之骄子了。
此刻来人见沈遐洲面比纸白,唇淡得像是死了般,那撑着出来的身子骨,当真是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样,当即自得起来,瞧瞧,再病还不是要撑着出来见自个。
然下一刻,他便被年轻郎君如鬼般扫来的一眼,吓得端不稳茶盏,登时又怒又气地起身道一句“晦气”,匆匆离去。
星泉气红了眼,恨不得追上前去同那监官拼命。
方踏出一步,察觉郎君身体的摇晃,又紧着去支撑郎君,再次替郎君褪下外袍,只见内里又渗出了血。
他四处翻药,忙前忙后地为郎君处理伤口上药。
身体上的伤,并未令沈遐洲意志昏沉,他赤红着目,像是感不到痛楚一般地染着残酷的幽暗,他脑中仍不断算计着什么。
这样的郎君太过熟悉,如只知杀戮的恶鬼,在星泉照料沈遐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郎君都是如此,是王娘子人洛,郎君才像是恢复了些为人的生气。
星泉忽地无比想念王娘子,若是王娘子能此时来看看郎君便好了。
无独有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女郎,披了斗篷,自角门处出了府。
第87章 第87章雪人
夜极清极冷,不知何时下起的雪,落在屋檐,落在树枝,车轮轧过道,留下带污的痕迹,最后在一扇漆黑大门前停下。
女郎从马车中下来,亲自扣响了大门,里头传来一阵门锁响动,吱呀开了一道缝,全身笼在斗篷中的女郎美丽又鬼魅。
开门卫士吃惊不小,却在认出来人后,连忙更敞开门扉。
王静姝毫不迟疑踏入,门也随之在她身后关上。
“他回来了吗?”王静姝开口。
“郎君已归。”为女郎开门的卫士恭敬答了,但语气明显有停顿。
王静姝蹙眉,她料定沈遐洲无论如何今日都会赶回洛京,但她等了半宿,都不见沈遐洲来寻他,实非寻常,如何也再难入睡,便自己寻来。
此刻沈遐洲府中卫士的迟疑,不得不令她担忧。
那卫士自是知郎君对王娘子的重视,或者说,郎君手下的卫士皆知王娘子便是他们的女主人,所以答的也痛快,只郎君负伤,不知该不该主动提及,一想下,默默在前引路。
王静姝也加快步伐,问再多不如亲眼去见。
沈遐洲的院落并不偏,但寂清极了,虽是冬日,可半点不见草木花影,可见沈遐洲平日是如何地清冷,心底又是如何地荒芜。
得无知无觉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一日日面对这样的院落?
王静姝心底蓦地抽痛,忽地察觉,沈遐洲的真实情况,或远没有在她面前时表现的那般正常。
她掀下斗篷兜帽,簌簌雪片抖落间,房门也陡地从里打开,是正欲出门换水的星泉。
星泉吃惊,他先才还想着若是王娘子在就好了,王娘子竟就真的出现了,他端着盥盆,喜形于色,一时没有让开。
王静姝却瞧见了水中漾开的丝丝血痕,开口带涩:“他、受伤了?”
星泉欲泣,郎君何止是伤,那是伤得水都换了好几盆,可他不知该如何同王娘子说,遂点点头,带哭腔似的道:“娘子去瞧瞧我家郎君吧。”
王静姝从他身侧擦过,周身带的寒气在暖融的屋中升腾起些热意,她又缓下脚步,皙白手指在颈下轻扯一下,带有融雪的斗篷落地,这才转入屏风后。
此时床榻间的郎君只着一袭白色单衣,像是睡着了,不止容色是清清淡淡的,呼吸也轻缓,若不是胸膛中的起伏,恍若死人。
王静姝探一下他的额,他的眼睫也倏地动一下,很快又阖上,嘴唇在动。
她凑近去听他在说什么,竟是在唤她“卿卿”。
女郎倏地笑了,笑得静谧美好,为他拉过被在脚踏处坐下,趴在塌旁瞧他,一层单衣几乎挡不住其下裹着的绷带,她根本不敢去探究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她的郎君啊,可真是命途多舛,半大少年时,就因中毒身体不好,现在又总将自己折腾得这般惨。
不管是以前,还是当下,她其实都有许多旁的选择,可怎就偏偏舍不下眼前的郎君呢?
王静姝望着静睡的郎君出了神,烛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脸骨秀致,清贵端然,睡姿也板正。
分明是个毛病极多的疯郎君,可这般看着,就是觉得有趣极了,会不受控地想他清朗疏致时的模样,被气得红眼的模样,还有羞涩温柔的模样,就连发疯胁迫时的阴戾也无端地刺激。
再无能如沈遐洲这般给她这么多感觉的郎君了,她抬手虚描沈遐洲的眉眼,肯定,她就是喜爱沈遐洲这样又病又疯的郎君,旁人再好,再能给她安定和一时的权势,都不是她想要的。
星泉又换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王静姝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接过了帮沈遐洲换巾帕的活,他失血过多,又连日精神的紧绷,在王静姝来前,才堪堪松了心弦。
他有些发热,需留心着换散热的冷帕。
王静姝做了一会,也不觉有什么难的,甚至觉得颇为安心,连日来的不安也在这样的陪伴中变得安宁。
翌日,天色蒙亮间,沈遐洲的意识先于疲惫酸疼的躯体苏醒,只见不远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立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头小身大,眼却是特殊的红,像是从哪扣下的红玛瑙缀成。
他撑起身,走至窗台,小心地捧起雪人,他知王静姝来过,夜里意识混沌间,他便察觉到女郎对他的细心照料,他极想睁眼,告诉她,他无事,眼皮却有千斤重般难以抬起。
屋中燃着炭,手中的雪人已然融了不少,他不敢再多捧在手中,放回窗台,将窗也大开,令外头的风雪覆上雪人,以延缓它的消融。
星泉甫一入屋,就被灌入的冷空气惊到,狐疑是炭火烧得不够旺,再去寻郎君,却瞧见郎君简直不要命了,只着单薄单衣在大开的窗台前照料雪人。
一会怕雪人过小被风吹倒,一会又忧屋中过热,伸手捧着雪人探出窗外。
神情专注之余,竟有些执着的天真。
*
王静姝回至大司农府时,时辰尚早,但天色已见亮,甫一入府,影壁后便转来怒叱:“你一女郎,一夜去了何处?”
是王瑞的声音。
王静姝有些困倦地抬眼,并不理会王瑞的怒叱,偏头望一眼他的装扮,玩味提醒:“伯父还是少忧心我,快些去正旦朝会吧,今日怕是有大事发生。”
她既知沈遐洲偷离洛京,自也猜得他要做的事定然成了。
王瑞在等的机会也来了。
她不管王瑞如何想,施然绕过影壁,回房补眠去了。
王静姝的日渐大胆,不将他放在眼里,王瑞气恼,下令府中卫士看牢她,禁止她随意出府,如此才觉气顺了些,这时再去想她话中的大事发生,皱了皱眉,踏出了府。
然大朝会时,却迟迟没有等到陈雍上朝,诸多大臣不由纷纷小声议论,王瑞听半晌,眉心一跳,有些思量。
*
比早朝更早送入宫中的是陶敬的丧报,陈雍不可置信之余,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早年为在长公主手中讨得安心,不得不一直保持着病体,现虽不用在刻意病着,但一年多的调养,都抵不过这个噩耗来得突然,没人知道他在陶敬身上耗了多少的心血,而陶敬又为他做了多少事。
陶敬一死,意味着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武将一支失去了领头人,朝中一直维持的平衡也将岌岌可危。
“谁杀了他?”陈雍痛色深敛,声中满是要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的阴狠。
报丧小将头皮发麻,抖着身却说不出个何人来,乱成一片的山头,匪盗、兵将、流民、或还有杀手,全杀红了眼,火光漫天下,谁也不知是何人隔开了亲卫,又是何人取走了大将军的性命。
他们只瞧见大将军死了,死状凄惨,浑身刀剑外伤,最后还是从山火中强拖出的尸身。
陈雍怒拍御案,再问 :“暴动、粮草呢?”
小将再次叩首,已近失声。
大将军一死,群龙无首,盗匪也撤去,无处寻踪,粮草也自是没有夺回,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民还向他们寻救。
陈雍冷着脸命人将其拖下去,小将头不断触地求饶,“陛下,末将、末将真的不知啊!”
殿中余留一抹鲜红血迹,陈雍喉中再次腥甜,咳嗽一声压下,召来亲信:“传朕口谕,将陶信召回。”
陈雍不会信陶敬的死是意外,但他必须稳住朝局,不令任何人有机可乘,陶敬死了,那就施恩给他儿子。
倒不是陶敬之下没有的资历老的将领,但此时无论抬举谁,都或惹得相互不服,既如此,不如陶敬之子承之,反倒能稳下人心。
无论如何陈雍终是打起精神上了朝,正月旦,有王者岁首之说,接受百官庆贺,再赐下新年赠赏,是惯例。
然再是强打精神,一场朝会下来,他半分没有喜意,面色也极为难看。
这更惹得众人猜测纷纷。
陶敬的死不是小事,便是陈雍不将消息传出,也各有各的消息来源。
才出宫门不久,吕相便邀王瑞一叙。
吕相:“王公可知陛下今日为何迟来?”
王瑞自来老奸巨猾,便是不知也不被吕相牵着走,呵笑着将等待时内监说的话拿出来说道:“陛下身体不适,自是晚了些。”
“王公信?”吕相笑语间忽地抛出个惊雷:“陶敬死了。”
王瑞的笑意忽地僵在了面上,眼也陡地沉下,目光所落之处,无疑是在同吕相确认。
吕相并不道是从何知晓的消息,只是提醒:“我们这位陛下啊,心思深着,王公,你该想想以后了。”
王瑞谢过他好意,下了他的车驾。
王瑞自是听懂吕相话中的含义,他举家迁入洛,立场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他既不站吕相,也不站陶敬,他为的是帮新帝平衡这两方势力的同时,自己获利。
而新帝,彼时初登基,就脱离吕相掌控,他需在培植自己势力的同时,有一个能同吕相打擂,互相消耗的势力,所以有了自己入洛的机会。
说白了,陈雍就是刻意在令南北世家相争,最后以期养大陶敬将他们共同吞下,可惜,陶敬死了,吕相也开始同他示好了。
他确实该开始思量以后了。
是同吕相一方,趁寒门弱,将其打回原形,还是接下帝王抛出的橄榄枝,彻底为帝王用,同吕相撕破脸。
前者,世家同世家有很长久的以后慢慢斗,一切恢复至最初的模样;而后者,陶敬死了,陈雍必然扶持他压倒吕相,王氏会成为凌驾所有世家之上的超一等世家,但后患也显而易见,帝王存留的实力,或会令他成为下一个吕相。
王瑞贪心且谨慎,回至大司农府,倏地想起王静姝提醒他说的会有大事发生,身子蓦地一僵,六娘难道早知陶敬死了?
她从何而知?一夜又是去了何处?
凉风撩过颈侧,耳畔似又响起一个年轻郎君阴恻缥缈之声,那声的主人道:“王公,我会帮你。”
“慕容部族不会止步幽州——”
陶敬之死带来的巨大喜意瞬地被这回忆冲散,震惊浮现脑中的可能,陶敬的死难道与沈三郎有关?
是了,他从吕相口中只知陶敬死了,然陶敬为何死,怎么死的一概不知。
“带六娘来书房。”王瑞冷声下令。
此时的王静姝仍在补眠,被竹苓唤醒之际,听得是王瑞要寻她问话,冷冷同外回道:“替我转告大司农,我一小女郎,能知什么,大伯寻错人了。”
第88章 第88章“卿卿,你要同我一起走……
王静姝终是没有去见王瑞,一心补眠。
偏王瑞除了禁禁她足外,旁的也做不了,她太过特殊,一女许了两门亲,若她当真还同沈三郎还私下往来,那牵扯便更多了。
王静姝颇有债多了不愁的安然,再睡醒时是被窗棂外的清脆响声给吸引的。
她不记得窗外有挂风铃等物,竹苓替她推窗查看,确是摘回一串风铃,风铃异常夺目,宝石相缀,色彩缤纷,下还挂着个小香囊。
竹苓面色有些发白,方为娘子摘风铃时,檐上忽地倒挂下一男子,道这是替他家郎君送来,竹苓被吓得不轻,但话却是不错漏地转达了。
王静姝面上倏地绽开笑靥,只有沈遐洲会做出这种事,香囊中是沈遐洲给她的信。
信中并不提他此行的凶险,也不提他的伤势,反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如过了正旦,他们便都又长一岁,问她可有想去之处,又如,问她对风铃可喜?
还同她说,夜里风雪大,城中也不是很太平,若实在思念他,可在窗前挂上风铃,会有他的人取走囊中的信。
分明是他想得到她只言片语,却被说成是她在思念他。
王静姝嗤他,也提笔回信,顺带也问了诸多旁的事。
风铃挂回窗棂,不久,下方的香囊便被取走。
在二人这般不断往来消息的两日里,陶敬的棺椁也被护送回了洛京,陶然悲痛,帝王痛敛,朝臣思虑,猜测死了大将军,这空出来的权柄谁能拿下?
然隔了不过几日的功夫,陶信被召回来了,众人便知帝王原来早有打算,有人失望,有人庆幸,还有人震惊。
失望的自是没能自陶敬死后获利的,庆幸的是陶敬麾下的一干人等,他们没有被帝王抛弃。
至于震惊的,盖因陶信带回的消息。
陶信原镇守冀幽两地交界,一直防着慕容部族继续往中原腹地扩张,慕容耿自与大绥做了交易受了封赏后,确实未再往大绥境内扩张,但陶信察觉慕容耿动向奇怪。
整个冬日,慕容部族在大肆盘剥幽州境内百姓的同时,一直打着大绥的名义,在对外主动挑起战争,先是同东部鲜卑的自己人开战,后又同河西鲜卑的拓跋部族开战,隐还同羌胡有摩擦。
这确多有些奇怪,可慕容耿打的是大绥的旗号,扬的也是大绥的国威,诸人对此纷纷有不同的看法,有称这异族是有心在讨好大绥,也有人觉得其中或有古怪。
最后商讨遣使去一探究竟。
同是时,洛阳城外忽地生了一种疾病,蔓延速度极快,大片的流民染病,有人先意识到或是流民日日同腐去的尸体混居在一处,才生了疫气。
城内外人心惶惶,朝堂也立马对此采取了措施,流民被有组织地驱赶更远处,原混满流民尸首的棚所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整个外城的天际都弥漫着焦臭,内城也人人争抢买药、熏蒿,恐自己患上疫病。
然即便如此也仍没能阻止疫病的蔓延,城中开始家家户户搜查,一旦有病症的皆被强势带走,天子脚下,哀鸿一片,洛河中不知投了多少走投无路之人。
偏是这样的时候,二月里最重要的龙抬头一日,不曾下雨,接连几日也不见半滴雨水,又显大旱征兆,流民也不减反增。
这实在反常。
*
因疫病流行,大司农府中每日出行也皆有定数,非必要不得出府,便是王瑞从外头归府,也得熏药换衣才入中门。
王静姝备的药足,一早便送了不少给沈遐洲,为防卫士往来送信也染上疫病,他们在窗下传信的次数也少了。
但近来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就拿王瑞来说,乱世将至,他不显颓态,神情反还多了些志在必得的兴奋,她料定王瑞许又在筹谋什么,只她消息实在闭塞,猜不透。
她将这些都写于纸上,眉心蹙了许久,终是主动提及了另一件事,除夕当日,陈雍私下召见,欲聘她为夫人。
有假婚书在前,王静姝其实非常不愿同沈遐洲提及此事,何况,洛京接连大事发生,陈雍便是有心,也不可能在此时聘夫人的,说不说似乎都没有什么打紧的。
但她一月有余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了,心中不安,尤其是王瑞瞧她的眼神,太熟悉不过,那是又想将她卖了的眼神。
王瑞的筹谋里或
将她也算计了进去,她不得不防。
信被她卷成一小团,塞入香囊挂在风铃下,不多时,便被取走了。
等了半日也不见回信送来,她也不急,总不会是她坐不住。
果然,夜半时分,便有坐不住的郎君主动寻来,对上女郎炯亮的眼,一早做好兴师问罪的佯怒也陡地发不出来,毕竟总不会是女郎的错,错的是那些总觊觎女郎的人。
他的面色阴沉扭曲一下,又转瞬恢复。
王静姝也当没瞧见他的别扭,点了一盏微烛,邀他离她近一些。
但沈遐洲仍旧同王静姝隔着一段距离:“疫病盛行,你还是莫同我靠得太近。”
他从外头来,即便在入女郎屋前就脱了外氅,但疫病防不胜防,还是莫靠近的好。
王静姝却不管这些,他不来就她,那便她去就他,一步步逼近郎君:“你当真要同我隔着两臂的距离说话,你也不怕你我的声音惊动了外头的人?”
她的外头无非是几个婢女,但夜会郎君也足够大胆令人惊骇,若惊醒了她们,说不得还会惊动周旁的几个院落。
沈遐洲被女郎逼至他翻入的窗台,一直未取下的风铃瞬地被碰出一阵脆响。
女郎扬眉望他,完全不怕被发现的挑衅。
沈遐洲实是败给她了,将风铃取下,关上窗扇,小心翼翼地竟隐秘地生出些偷情的刺激。
他将此归咎于王静姝白日送他的信,她假许一亲事就算了,竟在他不在的几日里,又许出一亲事,还瞒他许久。
他心中对她有怨气,也不经想起女郎曾应下为他夫人的承诺,是否也这般随意?
一想得这种可能,他便控制不住的烦闷,眼底更是因爱而起的疯狂,一手掌在女郎腰后,二人倒转了气势。
却察觉女郎在他动作之时,双手也顺势圈上了他的腰。
“现在好了,便是真要病,我们也一起病了。”王静姝自他怀中仰起脸,眼中映着奇异流转的光。
她总能一瞬将他从地狱拉至天堂,再对她升不起半分戾气,只要望着她笑,神魂都好似在摇曳。
二人也不再讲究什么距离,说起正事。
沈遐洲自有他的消息来源,甚至快于洛京的诸多人,他冷笑着提起慕容部族:“慕容耿可不是好心帮大绥收服鲜卑羌胡。”
“他是借大绥的势、用从大绥抢的粮和人,完成自己的统一霸业。”
“东西两部鲜卑如今尽在他掌控,怕是不久就要再次南下了。”
王静姝听得心惊,倏地就明白了之前总觉反常在了何处,基于游牧民族逐草而居的特性,鲜卑等族食物来源皆依赖牛羊等,深冬与初春也都是养畜的时候,极少发生战斗。
可慕容耿背靠了大绥,依靠抢掠补足了短板,趁冬出其不意统一了鲜卑等部,那即将入春,大批的异族集结,他们要吃饭,要生活,那除了抢还能是什么?
更强大团结的异族,这时的大绥便是集结兵力来得及吗?阻挡的了吗?
光是想想还内斗不休的朝堂,王静姝便蹙了眉,脸也有点发白,她意识到,乱世,不再是说说而已,也不再只是自己人之间的争斗。
她自来是一点就透的女郎,此刻也更是联想至沈遐洲提起过,三月,他必能离洛。
“三月,这便是你等你机会?”女郎缓缓掀睫,眼中似有清波点点,她好似明白了为何是三月,没人能阻,没人愿送死,但沈二郎可以,沈遐洲也可以。
并州与冀州同幽州最近,鲜卑若想越过幽州继续南下,必然经此两州,陈雍也必然拿着沈遐洲的性命驱沈二郎出兵,沈二郎也不会放过换回沈遐洲的这个机会。
但,“陈雍会轻易放你离开吗?”
王静姝不确定地问。
沈遐洲笑着去勾女郎的手:“他不但会放我离开,还会给我一个大官做。”
“卿卿,你要同我一起走吗?”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险境,他总想着将女郎一同拐走,她太招人,他总放心不下,或者说,他就是偏执地不愿放,所有忍痛的放开,都是伪装出来的退让,是他欲擒故纵令女郎更不舍他的把戏。
他昔日可以放女郎回建业,是他能笃定,能把控无人可以抢走女郎,可这次不一样,若是他再放开女郎,即将到来的世道,会将他美好的女郎吞噬殆尽的。
可他知女郎不喜被强迫,再如何想强硬,也先将选择送到了女郎的手中。
他极尽了温柔和气,望着女郎的目光轻而缓,充满期待与祈求。
他实是王静姝喜爱的那种郎君,相貌出众,气质流离,垂下的目中满满是自己的身影,这让王静姝这般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被俘虏了心魂。
堪要点头,她兀地咬了唇,“你要如何带我走?偷还是藏?”
“沈九如,你自己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我若想同你走,自会去追你。”
沈遐洲瞳仁蓦地一缩,只一眼,他就知道,女郎主意大极了,她才不依靠他,便是要走,也绝不偷偷摸摸的。
他为她的盛美、明艳折服,他愿退一步,可当中凶险与即将施于她身的算计,他必须告知。
沈遐洲有些落寞地收回勾着女郎的手,嗓音低弱消沉:“卿卿,若我说,王瑞欲将你献给陈雍,你也不同我走吗?”
第89章 第89章“轻微的病症并不会死人……
虽早有料到王瑞又将主意往她身上打,但听得沈遐洲提及,还是惊讶了一下。
王瑞不应该早就放弃将她往宫中送吗?且现在这般乱的时候,便是陈雍也想不起要聘她吧。
她用眼去撩既难过伤怀,又有些同她置气的郎君,她知,他那小心眼,定然在收到她信的初时,就去查了个底朝天吧,不然不会连王瑞的打算都晓得了。
沈遐洲确实去查了,还查到了连他也不知的事。
他被王静姝的眼波撩得一颗心又酸又气,王静姝怎就同旁的女郎不一样,她一点都不知道同他服软,强硬极了,她就只知欺他,用得上了才哄哄。
她随意将自己的亲事用作权衡筹码时,可想过分明是他先的。
沈遐洲越想越酸楚,勾手将女郎拉得坐于他腿上,低头,下颌搁到女郎肩上,侧头间,触上她的颈,带着轻微力道地啃上一口,察觉女郎的颤栗,他才好受些地箍紧女郎道:“卿卿,你王氏人实是心眼多。”
王静姝扭头有些不服气地瞪他,她承认她大伯王瑞是心眼多,可整个王氏,王瑞一人心眼就占了七斗,怎可将她家中人一概而论,王闻俭和王闻礼瞧着就挺傻的。
女郎不服气双眼圆瞪的模样,也分外剔透漂亮,沈遐洲克制不住地在她鼓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才肯定道:“我说的就是王瑞,你可知他同吕相有往来?”
王静姝点头。
沈遐洲又问:“那你可知吕相送进宫的吕贵人有孕数个月了?”
这王静姝实是不知,一时惊讶,不过想想陈雍登基至今,也是该有个子嗣了。
但这些都同王瑞对她的安排有何关?无论怎么看,这时都没有必要再送个王氏女郎去宫中分一杯羹。
沈遐洲怜惜望她一眼,袖中抽出一封信件,上头字迹王静姝也再熟悉不过,是她父亲寄给她的。
王静姝接过,信早有被拆过的痕迹,再次经手打开,入目便是父亲的提醒,假婚书一事已被拆穿,欲接她归建业。
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瑞遣人回建业查探荆扬两州联结真假了,还扣下了父亲给她的信件。
王静姝显然怒极,攥着信的手不断收力,书信渐在她手中拧成团。
然王瑞所为还不止如此,他贪心至极,一边同吕相合谋分化陶敬旧部,一边料得了些慕容部族的狼子野心,一直等着这个机会,欲建言陈雍迁都。
至于要将王静姝送入宫廷,那是因他连吕相也一同设计,欲在吕贵人生产后,揭发吕相陷害帝王,到时陈雍染疫,吕相又被清君侧,迁都在即,小皇子交予王氏女郎
抚养,王瑞顺势领南地世家拥之,岂不是挟天子令诸侯?
这些事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一件件连在一起,实在是像王瑞会想出的算计。
王瑞知她同周家的婚事的假的,他自有旁的利益可驱使周家,而她会被留在洛京送入宫廷,当一个抚养小皇子,将小皇子把控在王氏手中的傀儡,且南地一直积蓄着实力,到时再收复北地也不是不可能,万世功业皆可成。
她大伯可真是好算计!
见王静姝想明白,沈遐洲理着她颈后的发,又问:“卿卿,要同我走吗?”
他问的很缓也很有耐心,像是早就料定她反应似的。
也对,从一开始便是他将王瑞所谋拆开了地铺展在她面前。
她眼前的郎君最会装相了,只她总表现得比他更强势,所以他学会迂回了。
女郎倏地盯着沈遐洲,眼睑线条随着眼褶掀动,眯成了漂亮又危险的形状,沈遐洲未免知道得太过详实,就如王瑞肚中蛔虫一般。
除非,是他诱导了王瑞!
王静姝从不觉得自己会比沈遐洲、王瑞等人聪明,但她无疑比谁都了解沈遐洲,这就是个不择手段,还有绑走她前嫌的疯郎君,尤其是他每说一会便不忘问她可要同他走。
王静姝越想越肯定,沈遐洲也被她盯得越发心虚,否认:“我当真什么也没做。”
王静姝不信。
沈遐洲再退让一步:“是我用慕容部族的消息启发的王瑞迁都之想。”
女郎锐了眼眸,猛推郎君胸膛。
沈遐洲受痛一下,却固执地后拥女郎不放,他知,若是不将此事说清,王静姝或误他也在其中逼迫了她,只为逼她同他一起走。
“王瑞与吕良之间合谋,我并不曾骗你,只吕良昔日助陈雍逼宫我母,陷我父等人于死地,我难放过他。”他低弱了嗓音,容情却在女郎瞧不见的地方阴戾无比。
“卿卿,让他们狗咬狗岂不快哉?”
王静姝在一瞬,感到了郎君无边的恶意,那是他近来隐藏极好的病态。
她欲扭头,沈遐洲却不愿女郎瞧见他现在的模样,他用拇指抵着女郎的颈颌,轻轻揉着,既在安抚女郎,也在敛着开闸了的恶意。
“世道如何我不关心,可有人在乎,卿卿,我总要为二郎铺路。”
“把陈雍赶去南地,你大伯夙愿成了,日后也师出有名了。”
沈遐洲眸中似有一团火焰,既足够疯狂漠视,又足够冷静自持,寥寥几句话,轻易将大绥所有的举足轻重之人搅入。
王瑞、吕相、陈雍皆为他手中棋子。
你若说他坏得没边,他又偏将如何收场都考虑入内,有朝一日,平复北地动乱,驱离异族,沈二郎实是再好不过的收尾之人。
且一山不容二虎,迁都,于陈雍而言,可得安稳;于王瑞而言,南地世家也可稳压新迁北地世家一头,夙愿得偿;
而北地世家必然有安土重迁的存在,又为一分化。
沈氏若从这时重新出头,不难将这些遗留的北地势力吸纳,再往后,新权立,南北谁输谁赢?
王静姝想得怔忡,沈遐洲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卿卿,我料定了许多,唯独没料王瑞已窥破你那假婚书,欲将你送入宫中抢夺吕嫔孩儿。”
他抬起女郎的手,掌心向上,发誓:“若我有骗你,将你算计其中,便令我不得好死,不得与你共白首……”
话还未说完,女郎却已扭身,手指压住了他的唇,她不喜欢听沈遐洲总提死不死的:“我信你。”
沈遐洲欣喜,却见女郎收回手,还同他拉开了距离。
他用眼追女郎而去,目中满是控诉,疑王静姝根本不信他,又在哄他。
王静姝无畏地笑笑,就是在哄他又如何?
眼见着,沈遐洲气红了眼,唇角也越抿越紧,倏地像是要杀人的模样掠过女郎。
好在王静姝一直观察着他,甫一察觉他动作,便极快地拉住了他袖袍:“你去哪?”
“我去杀了王瑞。”
沈遐洲简直是气疯了,竟想直接杀了王瑞向女郎证明。
王静姝也被他惊到了,挡在了沈遐洲的面前:“便许你瞒我那么多事,不许我晾晾你?”
她信沈遐洲的话,沈遐洲再如何算计,他那连假婚书都容不下的心眼,不可能大方到把自己同陈雍扯上干系,怕是撇开都来不及。
他最多的算计,也无非是摆出事实,告知她一个貌美女郎,在洛京可能的迁都后,会有多危险,只王瑞比他狠心多了,对侄女的利用也彻底,二人各自算计交错在一起,沈遐洲实易背黑锅。
王静姝心底早想得透彻,对面前郎君笑意嫣然恬静。
沈遐洲一瞬便品出了意,苍莽杀气尽褪,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恨恨道:“卿卿,你实会欺我。”
王静姝笑意更深,忽地仰颈,主动勾上郎君肩背送上一吻,直亲得郎君飘然才松开,才问:“现在还觉得是我欺负你吗?”
她实在狡猾,偏生沈遐洲就吃她这一套,便是被戏耍也甘之如饴。
郎君红着脸开口:“那你再欺欺我?”
这吻索得实是不要脸,王静姝也被他撩拨得红了面,不禁羞恼,骂他:“不要脸。”
沈遐洲不吭声了,一双乌墨似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女郎,似敛着光,又似含着欲。
他真是极好撩拨,便是被女郎骂也极为有感觉。
他又问:“卿卿,同我走吗?”
同前几次带诱又低弱的询问不同,他显出了本性中的强势,高大身影几乎覆住了女郎身形,他不再循循善诱,充满了侵略与决然。
然王静姝若会被他吓到便也不是王静姝了,直击要害问:“你要如何带我走?你自己又是如何走?”
“你如何让陈雍给你大官做?”
四目相对,女郎认真,但又促狭。
显然地,她早猜到了。
沈遐洲一瞬弱了气场。
“让我猜猜,”女郎好整以暇:“陈雍多疑,即便沈二郎要交换你,也不会轻易放你离开,遑论还给你大官做了。”
“除非——”
“你病得快要死了。”
“那留不留你为质都无关紧要,不如给你个封个官,让你去御敌送死。”
“且到时必然昭告天下,你便是不去也得去,沈二郎若要救你,也必然尽心抗敌。”
“卿卿聪明。”沈遐洲称道。
王静姝却不领他夸,反面色变得凝重认真:“你才养好伤,你要如何装病?”
沈遐洲默然不语。
陈雍多疑,不可能不确认沈遐洲病得真假,如今最可能也最难解的病症,无疑是疫病。
沈遐洲想染疫病!
王静姝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但此刻才从郎君神情中真切确认,心中说不出的酸涩与怜惜。
沈遐洲完全可以直接逃离的,以他的本事逃出如今的京畿并不成问题,但他要那个“大官”的名头,先有了名头才有更多名义去招兵,去做更多事。
“轻微的病症并不会死人。”沈遐洲小声强调。
第90章 第90章她会去追她想嫁的郎君
疫病初时确实不会死人,初时或只如风寒,但随之而来的高热、呕吐等虚弱症状才是凶险,且疫病在不同人身上的表现也不同,有人甚至会浑身生疮。
这或是因病患们群居,某些隐性病症也一同报爆发的缘故,而有条件的富贵人家,有人照料,环境干净,草药充足,又有医者看顾,往往不至病得更严重,多能及时控制病症,痊愈的可能性极大。
可再有把握,谁能保证没有意外呢?
王静姝打心底里不赞同沈遐洲所为,也瞧不起他身子骨。
但也是这样的郎君,韧性极强,武艺也高强,总能超出她认知的病弱标准。
她时而蹙眉,时而扫向郎君的身形几眼,似在做什么估量,然扫着扫着就有些变了意味,郎君宽袍文弱 ,但宽肩窄腰身量甚好,腰带玉勾也卡得恰到好处,正显出了腰腹的劲瘦。
她记得极为清楚,二人关系真正破冰的契机,便是沈遐洲在同斗牛较量,年轻郎君袖袍飞扬间,肩胛振振,腰肢拧如飞鸪,煞是优雅巍然。
且也是这处,她多次攀上过,支撑过她,其中力道光是想起,便觉一阵面热,她既无法帮助他,那便该信任他。
王静姝终是压下对郎君决定的置喙,只轻轻扬了扬眉道:“沈九如,你若出了事,我可不会替你守。”
沈遐洲垂目望她,笑意很浅,他便知他的女郎会理解他,点点喜悦满溢间,令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了女郎话中的可能:“你想都不要想,卿卿,你只能是我的。”
“你方才可是在肖想我?”一想到女郎方才面颊微红盯视出神的模样,沈遐洲便被如被火燎般火热,他不断凑近,在王静姝松动间,将她的手牵至腰间,似询问地喉间发声:“是这?”
王静姝在一瞬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跳声,郎君层叠衣物下的劲腰触着比瞧着还要紧实,但想法太过孟浪,她矜持缩手,却被沈遐洲掌住:
“卿卿,你还未答我,要不要同我走?”
“你肖想我也无妨的,我早知你对我的喜爱,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说至最后一句,他含蓄一笑,满是羞赧。
王静姝却终于回神,唾他:“沈九如,你竟对我使美人计,不要脸!”
被骂,郎君容色可见的扭一下,他发现,王静姝似真的没有打算同他一同离开,好看的墨眉忧愁伤心地拧在一起,松开女郎,问:“为什么不同我走?”
“卿卿,便是你同我走了,也无甚影响。”
王瑞的所有谋划中,女郎有用,但少这一环,才是沈遐洲最初的谋划,皇嗣是吕贵人的,即便吕相倒了,但唯一皇嗣的生母不至出事,其恨在一些旁的北地世家支持下,必然不会令王瑞独大得过分,至少不会令他安生。
王静姝既已无了假婚书的庇佑,实没必要再留被王瑞利用。
他将姿态利益已经摆得足够明晰,他不懂王静姝为何还不松口。
王静姝倒不是不懂沈遐洲的用意与担忧,可感情一事,从来都是相互奔赴的,沈遐洲既然为她考虑,那她何尝不为他考虑?
沈遐洲既要病得让陈雍放松警惕赐下官职离洛,那他离时,必然仍病着,且明面上带的人并不多。
而她,在此前若突然消失,定然难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王瑞也极容易想到沈遐洲身上,或想得更深一点,既然王瑞见过沈遐洲的本事,猜是沈遐洲杀的陶敬,得到想要的局面后,难道真的放心看着沈遐洲挣脱囚笼?
她大伯可从都是墙头草,利用爬完的墙头可推倒了不止一座。
她不会与沈遐洲一同走,至少不会在他安然离开京畿前走,她不喜被逼迫,同样不喜成为拖累。
二人皆各执己见地对视,郎君满眼执拗,而夜里并不带妆的女郎,乌发垂腰,宛宛含笑,如画般温婉容雅。
恰是这种姿态,才更坚决,不可改变,她其实从来都比他更强势。
夜更深,月更隐,二人终是没有谈拢,只得各退一步,暂且揭过。
往后几日,果没一处是安生的,疫病像是入了爆发期,诸多小病症的百姓忽地病情加重,便是内城的富贵人家,也不断在往外送出出现病症的主人和仆役。
人心惶惶下,边境也又有了动静,慕容部族整合了鲜卑羌胡的势力,又再次盯上了大绥这块肥肉,边境接壤的各处不断有战报传入朝中,无不是异族的挑衅与试探。
各地应接不暇,兵力分散,戍边将士皆被耗得心力憔悴,而朝廷又给不得他们强有力的援助,诸多压迫难支下,有软骨头的将领在被俘虏后,竟倒投了异族。
慕容耿也极会收买人心,对投降而来的将领很是优待,甚至令其为先锋,逐渐的,慕容耿在幽州集结的军力再不可忽视。
而民间暴动后,也多有起义出现,有义士振臂而呼:“王室多故,大道颠覆,蝼蚁之命,亦有壮心!”
多有人闻之而聚。
内外不安下,陈雍调动兵马以御慕容耿,然节节败退,冀州连失数郡,慕容耿一路猛攻,铁骑剽悍。
若再令其一路南下攻破冀州,恐至洛阳城下。
洛阳城中也不断有急令而出,调动青州与并州兵马截断击退鲜卑骑兵。
然青州尚且能听令,并州却似早料到了天子旨意似的,调令方出城不久,沈二郎的奏请也送入了宫门。
沈二郎愿倾所有抵御鲜卑骑兵,但望天子能放沈三郎离京,以全兄弟之情。
此奏章由沈二郎亲自书就,言辞恳切之余,是定要接回沈遐洲的坚决。
陈雍读完信的当日,气得直将信拍御案上,引得一阵咳,他早就知不该留沈氏这些血脉,但沈氏树大根深,旁支嫡系皆有经营。
沈照更像是早就料到来日一般,一直派沈大郎把控着太原诸郡,旁支即便一时投诚新朝拿下沈大郎,仍旧不足以取代嫡系的威慑,拥趸也不得一时除尽。
后更是吕相在其中搅局,大力保下沈遐洲,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陈雍也不是不曾想过起兵,但他皇位取来得太快,坐上的日子也太短,而在此前,长公主绝不会给他有把握军政大权的机会,所培植的势力,也无以成部、成营,可用的陶敬,也需得放在京畿重镇,才可令他安心。
至于其余各处的军阀,除去师出无名外,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有如南地这样距离过远的,也有归附但不得用的,还有诸多在持观望态度的——
皇权与世家之间长久暗暗较劲,作为皇室自是想收回皇权,而世家想的却是帝王放下更多的权力,恢复古制,他自是不肯放权,且从一开始就以长公主主战的引,暗削了吕相为首的诸多世家所控势力。
这才有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平衡与相互提防,若陶敬不死!亦或大绥再安定得久一些,再给他多些时间!他定能扩大拥兵,推行新制,削弱豪强世家,他会将长公主做不到的事皆做到。
陈雍想得腮帮发紧,想得发狂,所有大业明明就在眼前,可老天为何不帮他?
干旱、鲜卑、流民、疫病,一件接一件事地要亡他!
沈二郎如今竟缓过了劲,要他放回沈遐洲,陈雍似想起什么地冷笑,沈二郎也不怕接回去一具尸体?
除夕前,就有内监来报,沈遐洲伤寒重病,近来似还染了疫病,有抓捕洛京隐瞒疫病不报的廷尉正来问询如何处理沈三郎,可是一视同仁?
他是如何答的?
陈雍回想一下,他答的是一视同仁,迁其到辟出的疫病治所,但为表对沈遐洲的关爱,单独给他一个小院落,且可多带几人服侍。
然所谓的疫病治所,不过是个隔离等死之所,至于真的能不能好,全看天命和命硬否。
陈雍重新琢磨起沈二郎的奏请,大大批了个准字,再唤来人,去看沈三郎是死是活。
放下此事,陈雍不受控地咳嗽几声,他一直在调理的老毛病好似又犯了,近来医官皆是谏言他莫要操劳,多加修养,可哪得修养?
前有慕容部族虎视眈眈,近有诸多世家等着趁虚而入,除非——
迁都!
这个念头自从王瑞在担忧他身体之时,无意提及一次,他便放在了心上,建业隔江,便是北地抵挡不住慕容耿,也轻易跨江南下不得,且南地世家一直想出头,正可给他们这个机会,是时,尾大不掉的北地世家也可趁机削去一部分。
然谁能保证王瑞不是下一个吕良?
陈雍满脑平衡之法,殿中又是几声咳嗽。
殿中伺候之人,再是剔透不过,哪有这般久不好的风寒,听闻疫病的初
期可不少就如风寒这般,可陛下越发易怒了,又哪有人敢去当面言及这种猜测,便真是天子病了,难道还能隔离天子不成?只能祈祷着陛下就单纯犯了旧疾是风寒罢了。
诸人一时照料得更是尽心自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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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三月未尽,慕容耿又夺下冀州几座城池,眼看就要越界,陈雍遣人为沈遐洲做了最后的诊治,任其为右将军、前锋都督,并假节。
即是暂赐下符节,提高威信。
沈遐洲便是要带着这些封号,和不过百余兵卒,直赴战场领冀州残军。
陈雍远望离去的车马与兵卒,笑中没有一丝温度,他可是应了沈二郎,给了他们兄弟重逢的机会,也给沈遐洲一途带上了吊着性命的医官,至于能不能见上面,就要看沈二郎到底有多在乎这个弟弟,可能及时赶至冀州援助了。
所有官职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都是虚的,他最终所指皆为烧尽沈氏最后的血脉,做他迁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陈雍已下定决心迁都,唯有迁都,方可摆脱现下的桎梏,获得喘息,重头再来,他欲先纳王氏女,再迁都后封其为后同南地世家示好,但同时,他也会令吕嫔诞下子嗣,给随同迁都的北地世家希望,好形成相互辖制。
但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子嗣,陈雍心绪很是复杂,若说吕嫔不是有意瞒过先头几个月,他自是不信的,也不得他不怀疑,是这些世家欲联结扶持一个傀儡小帝王取代他,他对这唯一可能到来的子嗣更多的是恐慌。
可他又不得不暂时接受这个子嗣,作为帝王,有嗣方可证明国祚绵延,若从这点看,这个孩子来的又极为恰到好处。
与此同时的大司农府,王静姝面前摆着的是华美至极的嫁衣,玉饰环佩更是铺满瑶盘,而门外多是看管她的卫士。
明日,王瑞将将她送入宫中,她于满室耀目间抬目:“大伯便不怕胃口太大,难以消化?”
王瑞并不理会她话中的嘲讽,多有警告她多为家族考虑,莫生幺蛾子。
王静姝笑笑不言。
明日啊,她会去追她想嫁的郎君。
既早知王瑞的打算,她又怎么可能不防,她自来是大胆的女郎,她从不介意将让该混乱的变得更混乱。
王瑞此时送她入宫,无非是给陈雍迁都的一个保证,一个立场的证明,表忠心的态度,而王瑞待迁都后也自然报之桃李。
可下棋之人最怕的是掀翻棋盘的人,她就是要掀了这棋盘,王瑞既想两面三刀,她便令吕相知其欲背刺,也令陈雍知自己已染疫轻症。
他们所谋皆将重新洗局。
这一夜,王静姝奇异地睡得平静安稳,清晨就起梳妆,王闻俭一早来了一趟,道已偷将她被扣押看管的卫士放出,王斐如又为她遣来的卫士也大半换入了送嫁队伍中。
这场亲事本质不过一场交易,一个牺牲,加之洛京城中的氛围,她的这场送嫁并不轰烈,一半宫中迎夫人仪仗,一半大司农府的送嫁,会经一横贯宫门与外城门的直道。
而在她从大司农府出发行至这条直道的同时,也有人在动怒,吕相同王瑞共商扶持将来的皇嗣取代陈雍,可一早却有人传信于他,王瑞送族中女郎入宫,非是帝王单方面看中王娘子的逼迫——
而是王瑞欲令王娘子将来照料小皇子。
吕相也是极为精明之人,不用再多言细节,自能体会其中关窍,什么时候需要非生母的取代吕贵人照料皇子?唯有吕贵人不在亦或是他也不在。
如何能不怒上王瑞心计之狠毒!
除去动怒的吕相,同怒得呕血的还有陈雍,陶然自来厌恶王静姝,她所想最多的也不过令王静姝为陈雍玩物,而不是同她平起平坐甚至有一日地位会高于她的夫人,好在一早她收到宫外兄长陶信传来的消息,言有人害陛下染疫,陛下恐已染疫!
所有医官被宣诊,有不敢断定的,也有道或只是风寒。
陈雍其实已感连日的精神不济,此刻慌怒下,已然有几分确定,殿中医官拖下去近半,哀嚎不断至外传入。
是时,云荡风扬,绯红垂帐纷飞,车中女郎忽地自掀开垂帐,立即有送行卫士围上前,送上一匹切断马辔的拉车骏马,朗声:“娘子先走!”
登时送嫁队伍好似自己人同自己人厮杀至一处。
这条直道直通城外,女郎自跃上马,眼中便只有一个目标。
绯色身影同金羁烈鬃,疾奔而过,不断有出现阻拦的,也不断有出现护送的。
马蹄飞跃,不断有金银玉饰落下,更有厚重外袍抛下,是嫌累赘的女郎,不断从身上割舍之物。
身越轻,马越快,滟滟女郎,唯见神采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