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签纸很薄, 从手中飘落时,像一只孤单的蝶在空中打着旋,虽然舍不得离开这片天空,但最后还是要坠落。
纸蝶轻轻坠下, 落在了孟长赢的掌心。
“怎么了?”
刚睡醒的青年嗓音低哑, 带着一点含糊, 没有平日那么冷淡, 反而多了几分本不存在的温和。
陈慕律急忙侧过身子, 下意识把香囊和签纸都藏在了身后:“没、没什么?你怎么忽然醒了?”
“路屏山发了很多消息,吵醒了。”孟长赢没有计较什么, 抬手将手里那张签纸也递给他,坦然得不像话,好像那个偷藏香囊和签纸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慕律撇了撇嘴,将香囊重新收好,随手丢进了孟长赢怀里。
眼前的倒计时还在不停地走着,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从袖中摸出了玉令。
最近的消息在一天之前。
倾月宗和临音阁等人都找到了暂时的安全地, 华京众人在春浅的指挥下藏入了南山附近,监视着崇云门的一举一动。
周仲羽还要靠机缘灵力解除蛊毒,他们没有果然没有离开, 而是中途折返, 在南山洞穴内安营扎寨了。
那群黑雾人……始终没有消息。
陈慕律蹙着眉, 斟酌着开始给他们回消息。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发出的回复全部失败,无一例外。
华京仙境的信号断了。
孟长赢穿戴好一切时,陈慕律守在洞口,正对着玉令发呆。
“怎么了?”他走上前, 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腰。
对方罕见地没有拒绝,顺势转过身来,求助地盯着他,声音都打着颤:“孟长赢,出事了。”
华京仙境的玉令技术领先三域,基本上没有出现过这种断联的情况。这样彻底的断网,明显是从根本上被破坏了。
“雪城的玉令通讯玉器,藏在雪原深处的千年寒冰之下,不可能轻易被破坏……”陈慕律说不下去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所以,是华京京都总部的总通讯玉器出了问题。”
每一块区域都会有专属的通讯玉器保证华京玉令的运作,即便是该区域的专属玉器有损,总部玉器也会代为运作。
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
陈慕律喃喃道:“是京都遇袭。”
为了筹办仙盟盛会,现在华京的所有人手都集中在北部雪城,整个华京京都正处于一个守备空虚状态。
有人在声东击西。
只是秘境与京都,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呢?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孟长赢当机立断,将整个洞穴伪装成了无人来过的样子,拉着陈慕律立刻往外撤。
他们现在在秋池山山西的一座陡峭山峰上,只要攀爬到山顶,便能看清整个秘境。
一场倾盆大雨过后,毒雾正在逐步消散中。熹微晨光自云雾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光亮。
陈慕律慢慢地跟在孟长赢身后:“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往山上走?”
“我出发之前和师姐确认了很多细节,雪参草就在这座山上。”孟长赢走在前面,时不时清除着路上的杂草。
“居然是这里?”陈慕律心不在焉地扭着衣角,“我还以为是之前跑到哪里算哪里。”
孟长赢腰间的铁剑飞起来,绕着陈慕律嗡嗡嗡地抖动着,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陈慕律看不懂:“它在干嘛?”
“给你扇风。”孟长赢不动声色道。
铁剑抖得更厉害了,不过轮到孟长赢被他围着抗议,一路上都不消停。
陈慕律跟在孟长赢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又很快绷成了一道直线。
衣袖堆叠下,他手中的黑曜石匕首冰冷,一股极寒的死气在那匕首上一刻不停地翻涌着,顺着他的袖口一路向上,陈慕律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胸膛中激荡着阵阵烦躁和不安。
视线中的郁郁葱葱的森林变幻成了危机四伏的泥沼,他一步拖着一步,不知何时,双腿已经深陷淤泥之中。
陈慕律绝望地喘息着,疯狂尝试着想要自救,却在百般挣扎中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入了泥沼深处,被那浑浊不堪的沼泽慢慢地吞噬着。
他抬眸,孟长赢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青年站在岸上,背对着他。
陈慕律张开嘴,始终喊不出孟长赢的名字,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看着孟长赢慢慢回头,弯下腰,真的拉住了他。
然后,他看见孟长赢用一种极其哀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你要杀我吗,师妹?”
他左胸前有一道血窟窿。
陈慕律颤抖着,手中冰冷一片,那把短匕唤醒了他的理智。
还好,只是幻觉。
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怎么了?”孟长赢回过身来,关切地望着他。
陈慕律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事。你采到雪参草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望着他:“采到了,所以,你就送到这里吧。”
陈慕律一愣:“我们接下去不一起走了吗?”
“还不动手吗?”孟长赢忽然笑了一下,目光冷淡,“前面就是陡崖了。”
陈慕律顿了顿,下意识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你什么意思?”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下一瞬间便有了动作。
孟长赢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他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孟长赢将那把藏起来的匕首举到身前。
锋利的刀刃暴露在空气中,冰凉的黑曜石匕首被他握了太久,刀柄却没有半点余温,冰冷得像一块难以融合的坚冰。
孟长赢的手很大,五指缓缓撑开他的指缝,足以把他的手完全覆盖住。
一面是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意,一面是冰凉的刀柄,陈慕律被架在中间,颤颤巍巍地想要反抗,却怎么也无法抽身。
在证据面前,所有的辩解都那样苍白。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孟长赢挑了挑眉,礼貌发问:“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吗?”
陈慕律一滞,剩下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青年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有很淡很淡的不解:“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下不了手呢,师妹?”
陈慕律张了张口:“我、我做不到,你……”
“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可怜我?”孟长赢语调很平,偏执地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像是极力压抑克制着什么,只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你说是为什么呢,陈慕律?”
陈慕律呼吸急促,惨白的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狡辩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是说今日要刺伤他、把他推下山崖,是说一直以来对他的羞辱、对他的利用,还是说……他那份微不足道的、廉价的喜欢?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青年,看着他的面容由清晰一点点变得模糊。
孟长赢沉默地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陈慕律……别哭了。”
“你想完成的,我都会帮你完成。”黑眸亮得像一簇燃烧的星,他一字一顿道,“师妹,我最后再教你一回。”
冰凉自刀刃上传来,陈慕律看着孟长赢轻轻勾起的唇角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刃锋戳入血肉的闷响。
黑曜石坚硬无比,能刺穿世间万物,即使是元婴期修士的肉身也无法抵挡。孟长赢没有留手,扎得极其用力,只一下,大半截刀刃都没入了他体内。
孟长赢眸光温柔,淡漠得好似一块冰:“我要你的坦诚。”
要你的眼泪,你的承诺。
“孟长赢……”陈慕律惊骇地盯着他胸前染开的那朵血花,“你疯了吗?!停下!给我停下!”
鲜红的血液自胸膛中迸出,染红了二人交握紧扣的手。孟长赢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陈慕律眼眶里已经盛满了泪水。可他不为所动,摁着陈慕律的手把匕首一点点送入心口。
孟长赢强硬又无情地宣告着他的罪责,亲自帮他完成这一道凌迟的酷刑,陈慕律只能惶恐地见证着,聆听他的审判。
“我要你的挣扎。”
要你一直一直记住我。
陈慕律手抖得不成样子,被他逼得无法后退,只能一步一步往前面的断崖走去。
理智已经断了弦,他颤着唇,祈求地仰视着面前的青年:“不……不要,孟……孟长赢,你……你别冲动,听……”
孟长赢沉默地凝望着他,带着他亲手将最后一段刀刃插入胸膛。黑曜石短匕刺穿了他左胸,那里本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如果孟长赢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他注定会死去。可他是主角,他会生不如死,在一次次濒死折磨中复生。
视线早已模糊,陈慕律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我要……你永远都欠着我。”
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松开,孟长赢在他肩上重重一推,陈慕律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
孟长赢释然一笑,目光缱绻:“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眼前的青年倏地一下远离了他,错步向后,倒下了山崖,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小。
“孟长赢!!!!!!”
陈慕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泪水不自觉地淌下,他爬起又摔倒,裙摆沾染了脏污,可他依旧呆愣愣地爬到了崖边,本能地想要跟着他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跳。
可是他没有如愿。
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光怪陆离的风裹挟着他的身体,他被掌控着,被禁锢着。等他再一次看清四周的时候,眼前的悬崖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的大殿。
陈慕律惶惶抬头,看见了黯淡的琼玉珠灯。
他的同源珠碎了。
陈慕律颤抖地摸到了潋虚剑上挂着的剑穗,紫玉上的并蒂忍冬变成了缠枝纹样,小小的桂花点缀在玉上,像是谁落的泪。
孟长赢换走了他的剑穗。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幢幢人影模糊成了扭曲的鬼怪,众人的脸都落不进他的眼底,只能无序飘在空中,将过载的大脑塞得更加麻木。
当周叁愤怒地将刀架在他颈间时,他茫然攥着剑穗,耳边是静默的风和雪。
他眼前只有孟长赢最后的笑容。
要你一直记住我。
要你永远都欠我。
第122章 因果其二 永远为他出剑。
122.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殿上空了不少位置。
周叁双眼猩红, 死死地盯着坐在地上的陈慕律,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他咬牙切齿:“陈慕律,你还敢回来?”
他手中的弯刀无比锋利, 即将贴上陈慕律的脖颈, 马上便要见血。只听叮的一声, 溯雨剑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抢先插入, 直接把刀刃撬了起来。
弯刀被巨大的剑气震得脱了手, 在半空中翻转了半圈,咣当落地。
沈青云挡在陈慕律面前, 冷冷地注视着周叁:“大胆周叁,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前辈俱在,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到底是我大放厥词,还是你沈青云想要包庇魔域内鬼?!”周叁不怒反笑,抬手指着半空中已经彻底恢复的秘境视野,“刚刚毒雾散开时,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别忘了孟长赢也是你的师弟!你倒是喜欢这个小师妹, 可怜孟长赢为倾月宗鞠躬尽瘁,你们是半点都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裙带关系!”
陈慕律如石像般低着头, 在听到‘孟长赢’三字时才有了点反应。
“……什么意思。”
沈青云回过身看着他, 压低声音道:“方才毒雾散去, 整个珠灯上空的视野都恢复了, 不知为何……恰好是长赢坠崖的片段。”
所有人都看到了。
从珠灯的视角上,刚好能看见二人拉扯之间,孟长赢抓住他肩膀的手忽然脱力,青年顺着力道向后倒下, 匕首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孟长赢胸前插着黑曜石匕首,坠下悬崖,生死未卜。而和他同行的陈慕律惊魂未定,满手是血,狼狈又可怜。
“我方才说陈慕律谋害我家小公子,你们都说证据不足,那现在呢?证据确凿,他这种卑劣之人,凭什么能苟活于世?”
陈慕律恹恹抬眸:“周仲羽他又怎么了?”
“死了。”周叁一字一顿道,表情扭曲得无法克制,“爆体而亡,粉身碎骨。”
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平淡又压抑:“很正常,大量灵力入体,周仲羽体虚,又有心疾,本就很难撑过去。”
“他分明知道!”周叁一下子激动起来,“小公子的死和他脱不开干系!”
和周叁的激动相反,陈慕律呆呆的,分外漠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同心蛊最轻松的解法是去死,其余解法全是折磨,亦是九死一生。周仲羽既然做出了选择,自然也会有死去的风险。
“陈慕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寡颜鲜耻之人?”周叁冷笑,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勾结魔族对同门师兄狠下杀手,致使其重伤坠崖;伤害友宗公子,致使他药石无医死于秘境之中。你嫉妒成性,作恶多端,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怎么狡辩?”
陈慕律张了张口,熟悉的阻塞感压在喉间,是程序的警告,系统程序限制他说出当时的场景。
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没有勾结魔族。”
一旁的席位上,凡尘谷谷主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周叁,这里不是崇云门,更不是你周叁的审讯台。这里是华京,你一个做客的小辈,还是少说些吧。”
周叁侧目注视着谷主荀析:“荀谷主此言差矣,若陈慕律没有勾结魔族,那把刺穿孟长赢心脏的黑曜石刀从何而来?到底是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还是一早便与什么人串通一气,为了排除异己不惜引狼入室?”
“说来也巧,世人总说华京雪原的防御结界坚不可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魔族就能在诸位大能眼皮子底下染指仙盟盛会?”
周叁敢当庭放肆不是没有原因的。
几个时辰前,陈儒闯殿,带从京都带来了一个极为紧急的消息。
魔尊本人已于七日前隐匿于雪城,妄图利用毒雾侵染毁坏魂虚秘境,更有一支身负魔蛊的偷渡客借机进入了秘境之中,来者不善。
魔族精锐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京都千里之内,毁坏了京都总部的通讯玉器,整个玉令联络网瘫痪。
雪城各处已出现了身携魔气之人,矿山被多处炸毁,秘境周围也发现了魔族奸细。
京都群龙无首,律家主赶回京都主持大局,陈儒则带着几派弟子当场组了一支先锋队往秘境赶去,开展救援。
魔尊时隔百年再度现身仙域,人人自危。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收集情报,大部分的宗门都派出自己的人手前去帮忙,更不乏有谢掌教之类的长老自己上阵。
华京仙境留守殿内的是何氏家主,现如今,大殿上称得上资历最老的长辈竟只有还坐在原位上的荀析、慧空和周余泽。
律乘霄正在指挥舰队建立外围的防御阵,律乘雾因净化珠灯受了重伤只能推演战局,律乘雪作为北部总督亲自掌控雪城调度,恰好错开。
因为抵御魔族,他们被一一支开,分身乏术,只留下一个陈慕律。
所以崇云门有恃无恐。
周余泽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很及时地招手叫停:“周叁,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华京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还不快回来!”
周叁梗着脖子低头,向众人行了礼,但脚下一步都没挪:“这是我的疑问,还请陈少主解答。”
陈慕律就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
系统的话语犹在耳畔:剧情可以改变,因果不能扭转。
他真的能承担这份因果吗?
当时他的回答是——总比把所有因果都压在孟长赢一个人身上好。
因为陈慕律救了孟长赢,所以他没有被崇云门之人诬陷,没有被他们重伤,没有被他们推下山崖。
可他救下了孟长赢,也背负了他的这一份因果。所以这份因果最后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让孟长赢重伤坠崖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被崇云门污蔑诋毁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这是他扰乱因果的报应。
这是他欠下的因果。
这是作为“陈慕律”的宿命。
他是嫉妒成性、作恶多端的恶毒炮灰,本就该受千夫所指,为众人唾骂,不得好死。
只是这一次他还多了几分用处,居然帮孟长赢挡了挡这出四面楚歌的诬陷戏码。
同源珠碎后,陈慕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他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头脑放空着,只是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
周叁看着他那身不屑一顾的冷漠,怒上心头,挥袖间,弯刀再次出击,直冲陈慕律的心口而去。与此同时,他袖口漏出一把银针朝沈青云打去,将溯雨剑直接硬生生带偏了方向。
这一次,没有沈青云,陈慕律单薄的身体就杵在那里,只要一瞬间,便能让他的心脏永远停止跳动。
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眼夺目的冰蓝剑气自紫玉剑穗中炸开,极寒的冰霜一寸寸凝上弯刀,将周叁的刀直接冻碎成了齑粉!
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熟悉的铁剑从自己的裙摆中钻出来,清鸣一声,抖了抖剑身,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凌冽的剑气来势汹汹,强硬地将附近的所有人都震退,像是在宣示自己的领地,向来犯之人毫不掩饰地爆发出强大的杀意。
霸道强势的剑气在大殿上围起数十米高的冰棱雪墙,将陈慕律仔仔细细地保护在最中心。
周叁被冰刺扎得吐出一大口鲜血,站都站不住,脚步虚浮地摔在了一侧。
荀析眯起眼:“这是……”
沈青云踉跄几步,神色惊骇:“长赢……”
“阿弥陀佛。”慧空大师叹了口气,“是孟小施主的剑意啊。”
即使到了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纵然所有人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的龌龊龃龉,纵然陈慕律声名狼藉……
无论陈慕律做出什么选择,孟长赢都会站在陈慕律这一边,永远为他出剑。
陈慕律神色空白,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幻梦中猛然惊醒过来,他抬手,攥紧了铁剑。
冰凉,粗糙,却又一种足以支撑他重新站起来的信念和力量。
沈青云连忙上前,借了一只手给他,扶着陈慕律站起身。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于剑修而言,最为重要的便是两样东西:本命剑,剑意。
前者是与剑修神魂相契,后者则是从剑修神魂内剥离出来的神识。一般剑修只会将剑意留给自己的在意之人,而本命剑贴身携带,轻易不离身。
谁也想不到孟长赢居然疯到了这种地步。
他把本命剑和剑意,都留给了陈慕律。
趁着这个时机,沈青云冷声道:“够了!更不是你们胡作非为之地!陈慕律乃我倾月宗弟子,无论事实如何,这都是我倾月宗的私事,轮不到你在这里越俎代庖。”
周叁怨怼地盯着陈慕律:“你……你们!休想颠倒黑白!”
“我想当时在秘境里就该杀了你。”陈慕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忽然笑了,“周叁,周仲羽的死因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装出这幅忠诚的样子给谁看?你是谁的走狗,为谁所驱,我一清二楚。”
他神色淡淡:“是我伤了孟长赢,我认罚。我犯下的罪我自会承担,我没做过的事,你也休想屈打成招”
“慕律自入倾月宗以来,承蒙师尊不弃,有幸拜于门下,受师长之教,得同门之助。然,吾天资愚钝,不学无术,自觉深愧师门。今日,还请诸位做个见证,我陈慕律在此,正式退出倾月宗。”
“潋虚剑从未认主,一并奉还。”
第123章 江楼月尽【卷三完】 死遁|只不过,不……
123.
一阵紫光滟滟后, 潋虚剑像是挥出了最后的光芒,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清鸣剑声。
颤动的剑身紧紧贴着主人的掌心,试图挽回主人的心意。可惜这对从未结契的剑与主之间没有任何的牵制。
陈慕律慢慢将潋虚送回鞘中, 指尖灵力一划, 一道封剑符直接阻断了潋虚的挣扎。
他抬眸看向沈青云, 双手捧着潋虚剑递给对方:“还请沈堂主替我将潋虚剑归还宗门。谢掌门可以解开这道封印, 到时候, 记得让潋虚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主人。”
沈青云眸光晦涩:“小慕,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听这些人瞎说, 你永远都是倾月……”
“师姐。”陈慕律冲沈青云挤出一个笑,匆匆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姐了,如果你还愿意当我的师姐,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吧。”
沈青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剑:“此行离宗前, 师尊曾同我说,若你们下定决心,我绝不能阻拦, 小慕, 你可想好了?”
陈慕律自嘲地笑了笑。
他本就没有选择权。
当孟长赢的剑意轰退众人之时, 新的任务已经发布。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光屏上, 系统自动为他接取的最后一道任务亮着惨白的微光。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主线成就,开启最终成长支线No.4阶段!】
【支线任务:证道(0/3)】
【第一阶段:击杀周叁。】
宿命,因果,轮回, 三重枷锁押解着灵魂,挣扎只是黑夜里最微弱的一簇烛光。
没有人能可以从中全身而退。
陈慕律低头,细细抚过光秃秃的剑鞘,是冰凉,也有战栗。
铁剑黯淡,只泛着幽幽的冷。他闭上眼,神识轻轻触碰着躁动不安的神邪剑灵。
风裂帛,剑出鞘。
一剑封喉。
周叁惊恐地睁大眼,未尽的言语都在翻涌的血中变成了嘶哑的悲吼,他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倒,眼前不断回放着陈慕律忽然拔剑的那一幕。
他目眦欲裂,只来得及挣扎一下,便睁着眼七窍流血而死。
神邪剑剑灵能诛尽世间魔物,更不用说周叁体内的小小魔蛊。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痛苦嚎叫中,周叁挣扎着,身体中溢出大量的黑雾死气。
周余泽拍案而起:“陈慕律!你当堂杀人,是要造反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的手又攥紧了些:“魔域奸细周叁已诛灭,不知崇云门内还有多少同党余孽?”
“好!好你个陈慕律!好一个华京仙境!”周余泽死死盯着他,“仅凭一个侍卫,居然就想屈打成招,给整个崇云门扣上私通魔族的罪名,你们华京欺人太甚!”
“华京?这又关华京什么事?”陈慕律忽然被他逗笑,“我为仙域除掉一个魔族奸细,难道不应该吗?”
周余泽面色难看:“陈少主,就算周叁是奸细,那我儿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华京……”
“我们华京?周门主别是搞错了,华京何时有个陈氏了?”陈慕律边笑边叹息,“我姓陈,不姓律,算不得什么少主。”
“我与华京仙境,与律氏……本就没什么干系。”
荀析皱了皱眉,忽然给周余泽递了个眼神。
周余泽显然被他这一番诡辩搞得措手不及:“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陈慕律不再看他,转身看向殿外:“我只是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倾月宗,与华京仙境,都没有关系。大敌当前,诸位宗主长老,不如好好想一想唇亡齿寒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旁观了半晌的慧空大师叹息一声:“阿弥陀佛,陈小施主暂且留步。”
远去的背影顿了顿,陈慕律没有回头。
“在京都时,慧慈尊者曾赠我一言,叫我无论如何,切莫回头。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慧空垂下眼,双手合十:“施主,切莫回头。”
陈慕律轻笑一声,脚步不停。
【支线任务:证道(1/3)】
【第二阶段:回到魂虚秘境。】
华京仙境的赌徒,倾月宗的疯子,居然养出了一个陈慕律。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慧空轻念佛号,手中佛珠转动着:“阿弥陀佛……”
宿命如此,尘埃蝼蚁岂能更改-
【系统,怎么样才能以最快速度回到秘境?】
陈慕律握着躁动的铁剑,飞速朝城外撤去。
神邪剑剑灵躁动,明显是因为本体已经突破封印,他必须尽快赶回秘境。否则神邪剑暴动,必将无差别攻击秘境中的所有生灵。
参加试炼的弟子,山灵精怪,还有守卫在秘境外的仙域增援,一个都逃不过。
系统的声音压得很低:【……有。】
陈慕律眼睛一亮:【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雪原,魂虚秘境。
冰封万里的雪原被硝烟和鲜血浸染,千仞华光里,濯风剑又取下数十名魔族性命。
刚刚挡下一波攻势,陈儒简略查看了一番伤亡人员,正好看到华京仙境的律氏家仆忽然跪地。
“重明神鸟!是神鸟!”
“神鸟保佑……”
陈儒一蹙眉,回首时濯风剑如闪电劈向天边,又在即将刺中时硬生生地停下。
耀眼的金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外的不速之客展翅飞来,是陈儒熟悉又不敢认的面容。
“小乖?”
什么御剑御风都忘了,陈儒急匆匆地跑过去,拉起陈慕律的手就对着他上下检查:“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怎么突然觉醒血脉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上痛不痛?人感觉怎么样?怎么不在雪城好好休息?欸,现在你饿不饿,渴不渴?”
“好了,好了爹,我……我没事,只是风太大,路上太冷了,吹得有点疼。”陈慕律低着头,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手抖。
痛,怎么不痛。
强行唤醒血脉,比同心蛊发作还要痛千倍百倍,每扇动一次翅膀,便如万针刺背。一路从雪城飞到现在,他已经彻底麻木,从肩膀到后腰都失去了痛感,只剩下僵直得无法动弹的身体。
【宿主,你还好吗?】
【我……我可以。】
陈儒弯着腰,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呀?”
所失所得,恩怨两讫。陈慕律很清楚,他需要重明血脉的力量,所以他理应付出代价。
可对上陈儒关切焦急的目光,陈慕律还是有些眼酸。被深藏于心底的慌乱终于破开伪装,在陈儒面前漏了一角。
“孟……孟长赢还在里面。”他颤着声,有些语无伦次,“我捅了他一刀,他掉下山崖了。我、我要去找他。”
陈儒微微一愣,双手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肩膀,声音变得更加温和:“爹知道了,没事的小乖,你孟师兄修为很高,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现在秘境正在坍塌,你不能一个人进去。这样,你先别着急,爹替你进去好不好?”
“爹。”陈慕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陈儒的面容镌刻在脑海中,“这是我欠他的。”
“秘境已经被强制关闭了,除了我之外,只能出不能进,您保重,我会尽量保证秘境内其他弟子的平安。”
寒风瑟瑟,身后巨大的翅膀忽然张开,他对这位相识不久的父亲弯了弯唇,在剧痛中脱离了陈儒的怀抱。
飞向天际,飞向崩塌的尘暴深处。
这是他欠孟长赢的。
是他答应过,许诺过的。
——“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这一次,他要选孟长赢-
秋池山巅。
天地倒悬,飞沙成云倾盖,视线被狂沙黑石侵扰着,邪风源源不断地侵占着孟长赢的身体,他被桎梏于半空中,被迫缄口不言。
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秋池黑潭。
邪风狰狞呼啸环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掠夺着方寸的呼吸,孟长赢挣扎无果,一步步被卷向旋涡深处,只能溺亡其中。
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眼前闪过炫目的光辉,天尽头亮起一串串绚烂的烟花,惊天动地,遮蔽了太阳——不对,那不是什么烟花。
那是……信号弹吗?
梵镜城,临音阁,华京仙境,倾月宗……醒目的图腾在天边接二连三地亮起,足足有五十几枚,是各宗各派独有的撤退信号。
而后,更多的烟花从四面八方绽起,像是在给予对方一个回应。
孟长赢手握紧手里那枚黯淡的同源珠,始终没有摁下。
他们是该离开了。
可是,他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涅槃重生之前,先到来的是死亡。即使已经拿到了秘境之灵的传承,他现在的肉身在神邪剑本体面前也还是不堪一击。
天旋地转,耳鸣阵阵,阻塞了他的感官。孟长赢闭上眼,平静准备迎接又一次的死亡。
可他没有听到剑锋碾碎骨血的钝响,也没有感觉到熟悉的锥心刺骨之痛。黑暗中,只有一点迟来的冰凉,轻轻吻过他眉眼。
孟长赢睁开眼,带着凉意的手掌覆在他眼前。明亮的光线透过指缝,在他眸中印出一片血红。
陈慕律挡在他身前,那柄顷刻便能定人生死的神邪剑从后背穿过他的心口,挑落了胸前的护心玉,露出一截染血的剑锋。
温热滚烫的血四下飞溅,在孟长赢的右胸前绽起一朵花。他无血色的唇颤着,却徒劳地吐不出一点声响。
“孟长赢,我有个秘密还没和你说。”他看见陈慕律含笑的双眸,神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对不起啊,其实……我、我还是……”
警报声充斥耳畔,他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还是讨厌你。”
孟长赢面色煞白如霜冰,喉间一股腥甜之气翻涌压迫着声带,直至竭力才嘶哑地唤出了他的名字:“陈……慕……律……”
“师兄,我还清了。”
陈慕律笑着,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灼目耀眼的裙摆,但那并不重要了。
体内的灵力飞速消逝,心脏一顿一顿,跳得越来越缓慢,每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抽痛。好在这一次,终于不是因为同心蛊。
他如释重负,安详地垂下眼。长睫如静水,好似遇上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眉心的朱砂痣黯然失色,只剩下额前的琉璃坠不停地晃着,被如刃厉风一划,连着孟长赢的心一同下坠,跌入那方墨黑深潭中,摔了个粉骨碎身。
顷刻间,那道人影便被旋涡尽数吞噬。张扬的火焰四溢消散,周身的灵力倾泻荡开,一身重明金羽自动解落浮于黑石风沙之上。
如云漫天,耀日西垂。
金羽落,琉璃碎。
重明悲泣,往事……往事……
陈慕律用尽最后的力气,接住一片金羽。
往事如东逝水,随浪浮渡眼前。
他想起律风尽喊他小乖,陈儒跑来为他驾车,律乘霄偷偷修他的花盆,律乘雾送他的鹦鹉蛋,律乘雪递给他的幻樨铃。
他想起宋无尽,想起沈椿龄,想起好多好多人,有好有坏,有生有死。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这片缄默的潮水里变得陌生、冰凉,最后溶成了尘土,归入水底。
记忆如走马灯一晃而过,短短三四年,却漫长得好像已经仓促地过完了小半生。
还有啊,还有……
陈慕律闭上了眼,在黑暗里听见有人在喊他,撕心裂肺。
还有孟长赢。
人生百岁,树生万年。等风吹来时,倾月宗的月色照透千山,总会有一树愿意盛开的花。
只不过,不再是他。
……
【第三阶段:身殒魂虚秘境。】
【支线任务:证道(3/3)】
【叮咚——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当前全部任务已完……哔!滋滋……滴!警告!警告!剧情发生重大偏移,发现宿主违规操作!违……口哔口哔——哔————】
【因不可抗力,剧情发生重度改变,宿主是否自愿放弃100年存活时间,彻底修正小世界剧情?】
“……”
【宿主是否自愿放弃……】
“……是。”
【请宿主确认。】
“是。”
【已确认。】
【剧情正在修正中,请勿退出……世界剧情修正完毕。】
【目标:清除人物「陈慕律」】
【成果:已销毁一切相关数据】
【操作者:系统737】
【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所有任务!】
……
热闹散去,尘埃落定。
漂泊千万年的魂虚秘境彻底崩塌于苍茫的风雪之原中,当剧烈的灵力暴潮褪去后,人们终于看清了这片古老秘境的庞大遗骸。
滚滚劫雷散入晴空,云销雪霁。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茫茫的白掩盖了所有的色彩,突破化神的青年一身黑衣,跪在雪间。
孟长赢神色漠然,手中紧握着一捧雪。
日光之下,那捧雪被风吹散,一枚破碎的白月珠随着飞落的雪沙从他的指间滑落,很快便消失在阳光里。
雪散尽,了无痕迹。
掌心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琉璃坠,澄黄透亮,比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年轻的剑尊安静地跪着,任雪落了满身。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融化,雪地浮起一点凹陷,又在漫天飞雪中转瞬即逝。
像恍然泛起的涟漪,像终归沉寂的江月。
恨君似月,暂满还亏。
相逢几时,别离几时。
【第三卷·神邪一念完 】
第124章 琉璃其一 宿主,您今天过得好吗?
124.
奉宿三十二年春, 渡柳城。
熙熙攘攘的街市这几日空旷了不少,唯有主街中央的景阳楼生意依旧火爆,堂前楼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酒楼的曾掌柜正如往常一般在前厅招待客人, 忽然有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到了他面前,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应付完宾客, 曾掌柜剜了他一眼, 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小年, 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小心摔个大跟头。”
小年低着头,为难地皱着一张脸:“掌柜, 城主又来了,他说一日见不到公子,他便在楼里等一日,眼下,他已经包了一个月的上房,彻底赖着不走了!”
“城主大人想怎么样都随他。”曾掌柜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意外。
小年垂头丧气道:“难道公子真就打算一直拖下去吗?兹事体大, 这可关系着全……”
“小年。”曾掌柜冷冷盯着他,“公子他不欠任何人。此事无需再提。”
小年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视线轻轻落在了楼外的薄雪上。
四月春正好, 渡柳城却下起了雪。
先是漫长的倒春寒, 淅淅沥沥的寒风细雨, 不见一丝回温后, 人们终于觉察了其中的异样。
为时已晚,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在烈阳中散落满地,接连数日都未曾停歇。
一开始几日城内人心惶惶,可这雪不痛不痒地下了快半个月, 只是街边偶尔积有薄雪,无事发生,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当回事了。
贵族之流依旧寻欢作乐,平民百姓也照样为生机奔波。
唯一的变化是因为道路积雪,城内加收了一份街雪税,但凡在街道四周的商户,乃至摊贩都必须每日缴纳。
大部分摊贩都交不起街雪税,只得另谋出路,如今热闹的街市已经大不如前,反而是深街小巷里多了许多曲折弯绕的车辙声。
“ 柳絮巷,烂木墙,破落烂户哪里藏?久病郎,活不长,程思程思何处忙?”
哐嘡一声,柳絮巷深处的木门被什么东西撞开,门晃晃悠悠地半敞着。一条大黄狗从缝隙里挤了出来,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往外跑,边跑边冲那群唱歌谣的垂髫稚子不住地吼叫,犬吠震天。
“大黄,回来。”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门后传来,大黄狗听话地夹着尾巴原路返回,庞大的身躯将门撞得摇摇欲坠。
那木门实在太过简陋,甚至都不能称作“门”,更像是几片薄薄的木条随意拼凑而成的板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坑坑洼洼的表面被雨水和雪水渗成了一种深棕,上面是才积下的白雪和青苔,最角落处还稀稀拉拉长着几丛杂草。
寒碜的门扉后,一个俊秀青年躺在伞下的躺椅上,张开的书页盖住他大半张脸,但能看出一身鹅黄色长袍下瘦削的身形。
李溪山和程江虎带着一帮小鬼头蹦蹦跳跳地闯进院子的时候,程思敷衍得连书都没下来,右手轻轻搭在大黄狗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程思,程思,别睡啦!”程江虎是个小胖子,扯着他衣袖的力道格外重,“我们去堆雪人吧!”
椅子上的人老神在在地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那群小鬼头急了:“程思程思,快起来呀!”
“程思——程思——程思——”
“程思!你不能出二烦二……”
青年幽幽吐出一口气,抬手拿掉那册旧得卷边的破烂医书:“小兔崽子,那是出、尔、反、尔。”
李溪山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嘛夫子,小溪知道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堆雪人了吗?”
程思看了一眼满脸恳切的小姑娘,语气软了软:“就这么想玩?”
一旁的程江虎连连点头:“我们已经按照你说得把那支破歌传遍整个柳絮巷了,就让我们玩一玩吧!”
程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除了小虎以外,你们所有人明日都不用上课了,去玩雪吧。”
“啊?!程思,你不能这样……”程江虎快急哭了,“我不要写大字,我不要念书,程思,夫子……”
程思挑挑眉:“还记得我是你夫子?”
“夫子……”小溪认真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吗?”
程思笑了笑,摸摸李溪山的头:“是啊,小溪学得很快呢。既然这样,那你要好好看着小虎,别让他又捣乱。”
一群小孩欢呼一阵,转头便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虽然只是下得小雪,但持续时间很长,程思的院子里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雪。程思的院子没放什么东西,所以看着很空,意外地很适合打雪仗。
他根本没有农具种子和口粮之类的东西需要存储,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两间破屋子。东侧向阳的一间是给孩子们读书的书房。
角落的小灶台旁边摆着几捆柴火,灶台上正煨一炉药,满院飘散着一股清苦药香。
程思垂下眸子,一点微弱的灵气从掌心蹿出来,直到冰凉的手热了起来,他才重新伸手去摸大黄狗的头。
墙外时不时有嘎吱嘎吱的推车声,叫卖吆喝的小贩走街串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等候着,包括院里这堆小鬼头。
每次卖饴糖的小贩路过时,大黄狗都会蹿出去拦人,而程思则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请他们每人吃上一块糖。
饴糖不便宜,更何况是十几个孩子。但程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次都能泰然自若地变出钱来。
程思是三年前来到柳絮巷的。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个穷秀才,身体不好,住进巷子深处的时候还坐着木头轮椅。
一开始的时候,程思在柳絮巷里当郎中,他的行医之路磕磕绊绊,无论是什么病症都要对着医书钻研好一阵,最后只能开出些乌漆嘛黑的小药丸子。虽然能治好人,但总让人心惊胆战的。
不过他这半吊子医术在柳絮巷倒是很够用,病人没钱,他也没实力,属实是一种双向奔赴。
几个月后他能站起来了,便再也闲不住,直接在这间四面漏风的院子里开了个万事屋,给钱就能办事,什么上山掏鸟下地抓猫帮隔壁大娘糊泥墙都行。
当然,大部分邻居都以为是可怜的年轻秀才无路可走了,穷困潦倒得什么活都愿意接,生怕自己不能累得早死。
于是几十户被程思用小药丸子治过的老主顾们联合起来,凑了十几串铜钱,将这一院子的活宝带到了他面前。
于是程思的院子被分割出了好几个区域,万事屋,托儿所,小药庐……现在又多了一个玩雪区。
程思深吸一口气,从手边掏出几块布头缝成的小衣裳。他刚刚缝道一半,现在能依稀看出个形状来。
他前几天接了个帮忙缝衣服的活,缝到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便打算顺手给大黄狗也缝一件新衣服。
系统回来的时候,柳絮巷已经升起了道道炊烟。雪花混合在烟火气中,热闹的院子里只剩下三四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大黄狗安静地趴在主人身边,青年低着头,认真地绣着什么东西。
【宿主,您今天过得好吗?】
程思,不,应该是陈慕律笑了笑,没有抬头,依旧在认真地穿针引线:“不算太坏。”
【宿主,您今天还没有喝药。】
“啊,现在应该没关系吧?”陈慕律紧急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能跑能跳的,少喝一天两天不会死。”
【宿主,您别忘了十年前答应过我什么。】
陈慕律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咳咳,说事就说事,翻旧账什么的,最伤感情了。”
十年,足够让很多事情翻篇,唯独不能改变系统这种不爱清理内存的人工智能,因为陈慕律的每一项前科和每一句假话都被他录音留证了。
【宿主,您偏离剧情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篡改剧情记忆?】
“是你,亲爱的系统。”
【您被神邪剑捅了个对穿、自爆碎成渣渣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拼了七年的身体?】
“是你,亲爱的系统。”
电子音饱含幽怨:【那您为什么不喝药?】
陈慕律好声好气地回它:“愚以为,这种黄连、吴茱萸、五灵脂米、七灵鸡内金、幻海水蛭、雪僵蚕之类药材绝妙组合炖煮超过一天一夜后产出的墨绿色药汁,不爱喝才是人之常情。”
【但是为了保证所有伤口都能加速愈合,您必须每餐摄入500ml以上的……】
“好了,行了,我现在就去喝。”陈慕律捏着鼻子投降了,“记得帮我关一下味觉,谢谢。还有嗅觉也是。”
等磨磨蹭蹭灌完药汁,天已经彻底黑了。
陈慕律在院子里围着那一堆长得莫名其妙的雪人踱步,闲来无事,用小块的炭给它们都按上了两颗眼珠子。
很好,陈慕律往后退后几步,定定地欣赏了一下,雪人的脸更猎奇了。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亮起了一轮上弦月。静谧的夜色里,陈慕律在那件鹅黄色的单薄长袍外罩上了一层黑色披风,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他的面容。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很轻,整个巷子里只有陈慕律听到了。
那脚步声停在简陋的木门前,有人扣门,三长四短。夜风拂过时,紧闭的门漏开一道小口,像是无声的应答。
感应到那人的气息,陈慕律一下子便放松了。他自顾自往屋内走去,点起一盏昏黄的烛。
来人紧随其后,进了屋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斗篷,恭恭敬敬地向陈慕律作揖行礼:“公子安好。”
第125章 琉璃其二 你想救你的心上人
125.
“曾掌柜, 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陈慕律在矮榻上坐下,继续绣着大黄的那件小衣裳。
纵然早已对自家楼主的接地气有着充足的认知和心理准备,这位年过半百的曾掌柜在看到青年手里那件缝得歪七扭八的“衣裳”时还是停顿了一下。
“公子, 您缺衣服了?不如让属下为您置办几件?”
“衣服够穿就行, ”陈慕律随意地摆了摆手, 好像在雪天里只着一件单薄长袍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这是给大黄的。”
跟着进屋的大黄追着尾巴原地转一圈, 轻轻吠了一声。
曾掌柜:……
他迟疑了一下:“那属下送点大黄的衣裳?”
沉迷缝纫的某人点了点头:“也行,记得低调点。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曾掌柜正色道:“吴淮堂又来了。他非要见您不可, 已经在楼里赖了好几日了。”
陈慕律不置可否:“曾掌柜,您说我应该去见见他吗?”
“不。”曾掌柜皱着眉,“属下的意思是,景阳楼那里大概是拖不久了,您应该早做打算,先行离开此地。”
凡域十九城里,渡柳城排行最末, 资源最少人口也少,环境本就恶劣,更不用说渡柳城混乱的内政问题。
老城主走得早, 年仅十七岁的渡柳城城主吴怀堂混迹在脂粉堆里长大, 压根不管事。几个旧部贵族夺权激烈, 斗来斗去几十年为人做了嫁衣。现在, 城中的主事人是吴淮堂的继兄吴淮安。
如今还摊上这么一场怪雪,怎么看都不是安全之地。
怪雪不止,天有不祥。
大大小小的法子都用过了,但毫无用处。眼下吴淮安已是焦头烂额, 据小道消息所传,这位安大人已经准备重启祭天之典,求真仙庇护了。
陈慕律眸中一片清明:“你劝我走,怎么自己不想逃?”
曾掌柜苦笑:“公子,这里是我的家乡。”
不只是他,还有城里的众多百姓,都是这样想的。渡柳城是他们的故土,只要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他们就还能装聋作哑,继续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他们走不了,不只是因为没有足够支撑他们另谋出路的钱财资产,也因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不走。”陈慕律抬眸,唇角平直得没有一丝笑意,“比起怪雪,街雪税才更折磨人。”
天灾虽难测,但人祸才是真的雪上加霜。
曾掌柜还想开口劝他,却被制止。
陈慕律平静地盯着他:“有人来了,你先到里屋躲一躲。”
门外,寒风凌冽。
脚步声忽远忽近,又有人至。
“请问,万事屋今晚还开张吗?”
又是吱嘎一声,门自动打开,沉默地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那几人很小心,足足磨蹭了一刻钟才进门。
金主婆婆妈妈又怎么样,金主他自然有他的道理,暗暗在心底告诫了自己好几遍,陈慕律带好兜帽,叹了口气,主动发声:“你们几个,进屋来吧。”
“鬼!鬼啊!”
哐嘡一声,伴随着惨叫一同传来的是竹条断裂的脆响。
系统怜悯道:【是躺椅。】
陈慕律默默闭眼。
幸好院子里设了静音结界,不然妥妥扰民了。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打开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两人。
隐匿在陋巷深处的万事屋,就这样聒噪地开张了。
烛台上的火舌被震得跳了又跳,陈慕律将两杯茶撂在了二人面前:“说吧,你们想求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来做交换?”
那两人都是年轻男子,一看便知道是一对主仆。年纪小的那位少年将茶杯里的水一口闷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是我说,你们这店也太破太偏了吧!我找了两个时辰才找到。”
陈慕律慢条斯理道:“故意的,唯有心诚者才能求得所愿。”
【明明是你懒得挪窝。】
不理会系统的挖苦和少年的怀疑的眼神,他掐指一算,沉吟道:“小兄弟可是姓吴?”
“啊?这都能猜到?”那小少年懵了。
陈慕律继续道:“生于奉宿十五年十月廿一,卯时一刻。”
那少年眼睛发亮:“大师,您真是大师。”
旁边跟着的小厮也一脸惊讶,两个人抱在一起,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陈慕律:“太好了是大师,阮娘有救了!”
系统叹为观止:【这就是渡柳城的平均智商吗?】
陈慕律笑而不语。
他面色不变,实则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近几日得到的情报,很快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阮娘,红袖楼清倌花魁,吴小城主的姘头。
从少年靠近的那一刻起,他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渡柳城名存实亡的小城主,吴淮堂。
他垂眸:“小公子,您所求为何?”
吴淮堂握紧双拳:“我要见景阳楼楼主程玄知一面,越快越好。”
电子音卡了卡:【原来还是找你的。】
“可以。”陈慕律痛快地答应了,“但是我做生意想来讲一个等价交换。您要告诉我,您准备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
吴淮堂坚定地看着对面人宽大的兜帽下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你可以先开条件。”
陈慕律不紧不慢道:“我要城主府中,真君留下的那半截衣袖。”
吴淮堂还未发话,旁边的小厮已经着急地拽起了他的袖子:“不可啊少爷,那可是真君仙物!”
少年紧绷着脸,拦着了小厮:“这个代价和我的请求并不对等吧?”
陈慕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我只是想看看,城主到底下了多少决心。”
吴淮堂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你既然知我身份,也应当知道真君的分量。”
凡域曾出过不少仙人。
每座凡城都有供奉仙人的传统。之前渡柳城羸弱,便是因为城中从来没有一位凡人成仙。直到三十三年前暴雪封城,一名仙人自城外救走了一名孤儿。
这名孤儿就是渡柳城唯一供奉的仙。
昔日老城主将他遗落的半截衣袖收起,日夜供奉,始终都一无所获。直到十年前,吴淮堂继位后第一次拜谒仙祠,见那衣袖忽然闪光。
那一年夏,渡柳城也是一场飘雪。
只不过彼时的雪救下了大旱中的第十九城,从此人们将这位仙人视为神明。
人们尊称他为照清玄黎无量真君。
“您不必惊讶,这只不过是彻底摆平此事的价格。鄙人不才,但也知晓一些秘事。城主何必舍近求远?”陈慕律笑着看他,“您其实无需去寻程楼主,说不定,我便能帮您排忧解难。”
“……”
吴淮堂沉下脸,犹豫挣扎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好,我说。吴淮安在筹办祭天之典,求真君庇护。”
陈慕律挑挑眉:“说些有用的。”
吴淮堂一咬牙:“他准备让阮娘去当祭典的圣女!”
“正常。”陈慕律眼皮都不抬一下,喝了口茶,“树大招风。”
凡域圣女不讲求虚的,只有两个简单粗暴的要求——年轻,貌美。
红袖楼为了招揽客人,无所不用其极,最喜欢营造一些噱头来吸引人。现如今提起全城长得最美的年轻女子,基本上所有人都会自动想起这位正当红的花魁娘子。
吴淮安不选她选谁?
老鸨巴不得能出一个圣女做招牌,自然乐意配合,可若当圣女是一件好事,那当然不会搞得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您知道隔壁的浮兰城吗?”吴淮堂咬着唇,“十几年前年,他们也办过祭天之典,当时我父亲带我去看过。结果他们没有请来仙人,那圣女赤着脚在台上跳了三天三夜,活活被耗死了,整个祭台上都是干涸的血。”
陈慕律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不为所动:“你想怎么办?”
吴淮堂低下头:“我希望……希望阮娘不要死。”
“你想救你的心上人,然后呢?”陈慕律意味不明地笑了,“总该有一个圣女,要么求得神迹降临,要么圣女死去,整座渡柳城还是被怪雪笼罩。”
“怎么你的心上人便是人,这城里的其他姑娘便不是人了?”
那小厮挡在自家少爷前面,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人怎么对我们城主说话的?”
“不是的……”吴淮堂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这便是他一直以来下意识忽视的地方。
陈慕律轻轻晃了晃茶杯:“你被吴淮安保护得太好了。”
吴淮堂沉默良久:“我……我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和见解,是没有办法救阮娘的,更没有办法救其他人。所以我才想找程楼主。”
“程玄知不过一介商贾,小城主为何要如此看重他?”陈慕律一挑眉。
吴淮堂皱起眉:“先生,你不该这么说程公子,三年前,若不是路过此地的程楼主开仓放粮,恐怕本城早就因为饥荒分崩离析了。”
陈慕律笑了笑。
“我还是那句话,我能帮你解决此事。”他道,“还是那个条件。”
吴淮堂眉头紧锁:“您有何资本?”
……
月亮落下时,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曾掌柜慢慢从里屋走出来,不赞同地看着青年:“公子,您这样太冒险了!”
“还好吧。”陈慕律看着手里的杯盏,茶汤清透,“曾叔啊,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记得三年前开仓放粮的事情。”
曾掌柜额前的皱纹舒展了些,他放缓了声音:“当然,公子,我们都记得。”
就像他当时和小年说的那样,公子他不欠任何人
程玄知不欠任何人。
反而是渡柳城里的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
第126章 琉璃其三 圣女无思。
126.
三日后。
红袖楼的花魁得了重病、闭门谢客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服侍的丫鬟所言, 阮娘全身起了一圈红疹子,脸上更是严重,肿胀留脓,请了全城的大夫都治不好。
才过晌午, 城主府的侍卫便将红袖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只虫子都飞不出去, 一时间风声鹤唳。
高层的绣楼雅间里, 层层垂落的帷幔被人挑起, 露出阮娘那张几近毁容的脸。她正发着高烧,额间是密密麻麻的汗, 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之中,时不时还会轻呓几句胡话。
红袖楼的秋妈妈满脸堆笑,轻手轻脚地将纱帘重新盖上:“安大人,这阮娘的样子您也瞧见过了,奴家哪里敢诓骗您。这小妮子福薄,担不起圣女的名头。这舞啊,她恐怕是真的献不了了。”
吴淮安挑了挑眉, 并没有搭腔。
这位把持着城内大小事务的副城主安大人今年才至不惑之年,长得平平无奇,唯独额角一道弯月形的伤疤裂着, 为他增添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他冷眼看着帘子里正困于噩梦中的阮娘, 听她不住地轻轻喊着吴淮堂的名字。旁边的秋妈妈勉强挂起笑来:“这这这……小孩子烧糊涂了, 分不清尊卑, 大人勿怪,我替阮娘向安大人和城主请罪。”
“请罪?向我请罪有什么用。”吴淮安一笑,“不如秋妈妈替我向照清真君请罪吧?”
秋妈妈抖着腿,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跪:“大人饶命啊大人, 这……这阮娘不行,我这里还有不少姑娘,若有您瞧得上的,您只管带走便是了。”
吴淮安好整以暇地瞥她一眼,一旁的下属为他凉好了一杯茶。
“好啊,那就搜。”
安静的红袖楼忽然变得聒噪,但没有对话声,只有来来往往的杂乱脚步。
一排排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推搡着带进雅间内,又被挨个送出来,最后吴淮安面前只留下六七位瑟瑟发抖的清倌人。
杯中茶凉得刚刚好,恰能入口。吴淮安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底下的人一下,只是继续问旁边的属下:“就这些?”
那侍卫还未开口,秋妈妈便急忙开口:“安大人,我这楼里的姑娘您可都瞧过了,您看……”
“祭典献舞事关重大,不得有半点马虎。”吴淮安没有开口,反而是旁边的下属冷着脸挡在了秋妈妈身前,“秋妈妈,如今阮娘出了差错,你难不成希望红袖楼被拉着垫背吗?”
秋妈妈讪讪一笑:“瞧官爷您这话说得……我们红袖楼是正经生意,阮娘是我这儿的头牌,她出了事,奴家也心疼啊。”
吴淮安喝完了茶,摩挲着杯壁:“就这些?”
“这……这……”
“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秋妈妈一咬牙:“是。”
吴淮安眉梢一动,只见门外的冷面侍卫跪下道:“大人,在西北角的小院里又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嗯,还有啊。”吴淮安似是被逗笑了,“秋妈妈,这边是你说的‘都在这里’了?”
秋妈妈已经抖着腿扑通一声跪下了。
“呃……容色上等、舞技一绝的,也就这么几个了。”秋妈妈一脸惶恐,“安大人,您就是借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对您有半点欺瞒,那位新来的……确实是个极品,可……可……唉,您见了他便知道了。”
吴淮安不置可否。
一刻钟不到,那‘漏网之鱼’已经被一队侍卫压着送进了雅间。
几乎是看见他的第一眼,众人便知道为何秋妈妈如此含糊其辞了。
肤如凝脂,手若柔夷,那人一身白衣,容貌被白纱遮掩着,盈盈一握的腰被束在红绸间,看着格外的扎眼。但所有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却永远会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上。
明明身在红尘中,却似远离世俗尘嚣。
他轻轻一欠身,行得是女子之礼。
“见过安大人。”
吴淮安撂下杯子:“秋妈妈,起来吧。”
她没有撒谎。
因为这人是个男子。
他并不怯场,与其说是冷淡,不妨说是漠然。明明长着一双笑眼,眸底却是一片寒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能养成的。
“你叫什么名字?”吴淮安生出些趣味,“摘下面纱。”
下一瞬,那片薄薄的白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坠下,室内众人神色各异,即便是城主府训练有素的侍卫也都失了态,看直了眼,更有几个意志不坚地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嘶——”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屋内响起,没有人出言训斥他们不尊纪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之人身上。连坐在主位上的吴淮安都不免晃了晃神,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那人神色淡然,眸中波澜无惊:“无姓之人,单名一个思字。”
吴淮安没有沉默很久:“你便随城主之姓,唤作吴思吧。”
“可以。”吴思沉吟片刻,屈尊降贵地应允了。
明明城主赐姓是再荣耀不过的事,到了他这里,反而变得勉强起来,好似是吴淮安求着他改姓一般。
“秋妈妈协助城主府办事有功,赏纹银千两。”吴淮安立刻拍板,“吴思……公子自今日起作为我的义弟入住城主府,不日册封圣女,献舞祭天。”
半日时光,兵荒马乱。无人在意阮娘的病况,大街小巷中都疯传副城主终于得了失心疯,选了半天选了个男子当圣女祭天。
没一会儿,吴淮安很快便被几个贵族元老堵在了城主府里,大骂他疯癫,居然给一个红袖楼出身的男子赐姓,还妄图让其染指祭天之典。
“你疯了吗?这是渡柳城,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居然这么草率就下了决定?这事要传出去,岂不是要叫其他城邦耻笑我们!”
“吴淮安你怎么对得起老城主对你的教诲?!”
吴淮安冷漠地坐着,听着一句句熟悉至极的谩骂左耳朵你右耳朵出。他听得辛苦,也幸苦这群老人十几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训诫。
等到这群人骂尽兴了,吴淮安的公务也批完了。他撂下笔,掀起眼皮恹恹地盯着面前的面红耳赤的长辈们:“你们见过他,便会知道除他以外,再无人能担这圣女一名了。”
然后不出意外又是一阵骂声。
吴淮安木着脸,顺手把吴淮堂呈上来的课业给批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被骂难受还是观赏城主大人写的狗爬字更头疼。
果然,还是吴淮堂狗屁不通的遣词造句更具有杀伤力。
吴淮安按住额头,只感觉理智的弦一跳一跳的:“圣女大人在后院,诸位叔伯可以自行前去拜见。”
那群老顽固对他吹胡子瞪眼了半天,什么狠话都说了,还是耐不住性子跟着侍从一个接一个地往后院赶。
一刻钟后,侍从来报,说老大人们都离开了。
吴淮安和手里的狗爬字面面相觑,忽然笑了,吴淮堂那狗屁不通的文章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景阳楼。
“圣女啊,他就是天降的祥瑞。”
“据说圣女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真的就和仙人一样啊!”
“那当然,你是不知道啊,安大人当时翻遍了红袖楼,找到人直接供了起来!赐了吴姓!”
“整个红袖楼的姑娘居然加起来都比比不过一个男子?说出去谁信啊?真是笑掉大牙了……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官爷……官爷……”
巡逻的卫兵冷脸将那人擒住:“当街折辱圣女,罪无可恕,带走!”
“大人且慢。”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楼上的雅间里响起,声如泠泠清泉,滚落耳畔。青葱玉指撂起珠帘,露出半张白纱覆面的脸。
他们看不清帘后之人的真容,只能看到那位圣女额前轻轻晃起的琉璃坠。
琉璃无色,晶莹剔透,却在动作间荡起细碎流淌的光。
喧闹的酒楼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那几名侍卫慌不择路地跪下:“见过圣女大人。”
楼内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行礼:“见过圣女。”
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吴思”圣女居然出现在了景阳楼?!
圣女柔声道:“你们为城主办事辛劳,不必为这点小事伤神。这位郎君吃醉了酒,说了些胡话,不碍事。就放了他罢。”
“遵命。”
那几名侍卫果然没有继续纠缠,转而告诫了一圈便离去,曾掌柜适时上前安抚了众人,一切又恢复如初。
珠帘落下,圣女将一张符咒贴在帘上,一道无形的结界转眼便成型了。
“高,实在是高。”吴淮堂嘴里的芙蓉饼还没咽下去,边嚼边给他鼓掌,“先生,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言两语,一场矛盾就此化解,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哦,他现在是“圣女”吴思。
陈慕律摘下面纱,毫不客气地塞了块点心。
看着他面部生动的表情,吴淮堂还是很震惊:“先生,你这易容术也太逼真了吧!”
“无他,惟手熟尔。”
陈慕律老神在在,两三口干完了点心,那点被贵族元老门夸出花来的淡漠神性完全被冲散了。
旁人只当他是浑然天成,吴淮堂以为是易容术了得才有这张美人面,都是拿着错误答案往题目里套。
做程思时,他完全是换了寡淡的脸,做程玄知时又是另外一副相貌。唯有这一次,他只是隐去了自己原本的七分相貌,只有一双桃花眼没有改动。
因为初入凡域时,系统便委婉地提醒过他,这脸太过扎眼,不利于他隐藏。
于是他隐去五分容色:【这样如何?】
系统为难道:【宿主,要不您再……再改改?】
留下三分:【这样呢?】
系统还是绝望摇头:【太招摇。】
留下一分:【现在可以了吗?】
电子音生无可恋:【宿主,我这里有上百套现成的捏脸码,要不你选几个喜欢的?】
言外之意就是用不了。
陈慕律,从名字到容貌,他一个都留不住。
“这张脸好看吗?”他笑吟吟地望着吴淮堂,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高不可攀的冰雪裂出一道缝隙,缓缓淌成了春水。
“……”
吴淮堂什么也没说,他惊呆了,被一口糕点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红。
陈慕律耸了耸肩:“你要习惯。”
琉璃坠晃荡,撞红了眉心。
第127章 琉璃其四 为仙君献舞,也算物尽其用。……
127.
城主府。
“不是, 这坠子也太多了吧?”
看着架上的那套圣女服制,吴淮堂目瞪口呆。
阮娘带着面纱,笑眼弯弯地损他:“又不是你要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就是就是。”陈慕律正隔着面纱慢悠悠地嗑瓜子, 自在得和没事人一样。
吴淮堂目光呆滞:“你真的能忍?”
陈慕律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忍什么?这有什么好忍的。”
“不必管他。淮堂一向如此。”阮娘笑眯眯道, “上回我在景阳绣坊定了几件舞裙, 好不容易做好了, 想穿给他跳舞看, 思公子你猜猜这呆子说了什么?”
陈慕律求知欲都刻脸上了:“什么?”
“阮娘——能不能别提了!”
阮娘捂着帕子,丝毫不怕他:“他说……哎呦, 他说,这裙子怎么破得都抽丝了,问我是不是缺钱了。”
“那时候你好几天没理我了,忽然把我叫过去……”吴淮堂扭扭捏捏道,“寒冬腊月穿那么薄,我以为楼里有人欺负你呢。”
阮娘安详闭上眼:“淮堂,我知你心是好的。但……天地良心!那是我抢了三个月才定到了流苏裙!”
吴淮堂整个脸都红透了, 他举手投降:“我不说话了。”
配着他们这打打闹闹的劲儿,陈慕律兴致勃勃地磕了半碟瓜子,由衷感慨道:“你们真般配啊。”
他说得太过直白, 吴淮堂脸又红了一个度, 阮娘眼神飘忽, 忙起身将吴淮堂推出了门外。
“我是来教圣女跳舞的, 你别打扰了我们,快,回去温你的书。”
把吴小城主推出门,世界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阮娘轻轻解开了衣裙上缠绕的珠串, 面上的笑意淡了淡:“这么好看的裙子,可惜了。”
金丝银线为引,绫罗绸缎为底,织成了这身舞衣,即使在室内也依旧流光溢彩。
没有张扬的宝石头面,白玉珍珠与无色琉璃串作的珠链盖在肩上和腰间,顺着裙摆垂落,尾端嵌着铃铛,轻轻撩动便有清脆铃声。
漂亮,繁琐。
更像一具价值不菲的枷锁。
陈慕律目光平静:“不可惜,为仙君献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并不是原本的圣女装束,而是曾掌柜动了景阳楼的各种关系,为他重新赶制的新衣。
阮娘垂着头:“我虽然不清楚公子为何愿意帮我与淮堂,但您的恩情,阮娘必定铭记在心。”
“不必铭记,这只是我同他们的交易。”陈慕律淡然道,“你若是真的想谢我,不如想想怎么教我跳舞吧。”
阮娘试探地看向他:“难道您真的要去献舞吗?”语气颤抖得好像他是要去寻死一般。
陈慕律只是轻轻笑了:“自然。”-
学舞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
或许对于之前的陈慕律来说,学舞至少不会很难,他会舞剑,自然也有学会一支舞的信心。
可现在是奉宿三十二年,是陈慕律苏醒的第五年,也是他与自己的身躯磨合的第五年。
虽是死遁,但他确确实实是作为“陈慕律”死去了一次。
神邪穿心一剑,诛灭了同心蛊,也将他全身经脉震得粉碎。
那一剑本该粉碎孟长赢的剑骨,为其破境释放大量的灵气。而他挡了剑,在秋池潭上爆体而亡,灵气反哺天地,为他补上了破境的条件。
即将结婴的重明血脉者的一条命,替下了剑尊的天生剑骨,恰好阴差阳错地补齐了因果。
只是苦了系统,用大部分的存活时间帮他修正了剧情,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勤勤恳恳留下为他拼了七年的身体。
陈慕律和自己的新身体磨合了三年,感觉就像是作为一个瘫痪的人慢慢地复健,最开始只能在床上坐一小会儿,到后来坐在木质轮椅上。
他曾有一段时间不良于行,花了很多时间学会了重新站立,然后是行走,奔跑。
三年前,他终于能像正常人那样行动,修为也恢复到了炼气中期。系统松了口,同意让他一个人游历凡域。
他根本没有游历,而是在其余城邦中整合了资源后直奔渡柳城,设立了景阳楼,帮助渡柳城渡过难关。
赈灾之事耗尽了他的心力,等系统反应过来时,他又重病了一场,灵魂和身体的排异反应剧烈。
后来他病养好了,将景阳楼交给了心腹打理,自己又坐着上了木轮椅,买下了柳絮巷尽头的小房子。
他将自己藏在凡域十九城里,刻意封闭了消息,没有关注任何仙域魔域之事。
陈慕律开始活得像一个凡人,过去种种恍若云烟,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梦。而他从来都不是修仙者,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凡人。
现在美梦结束,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只能躬身而下,隐匿于尘烟中,孑然一身重新融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陈慕律每天都过得很忙,忙着教孩子,忙着开万事屋打杂,忙着给自家捡来的那条老黄狗喂食,忙着梳理情报,忙着安抚隔三差五想接他离开的曾掌柜。
他的日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满到他没有空分出什么心思去肖想那些无缘无分的人。
他连做梦都不再梦到的人。
……
月落没多久,陈慕律醒了。
后半夜的风呼呼吹着,他披了件衣裳,打开窗子看向屋外飘摇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祭天之典近在眼前,陈慕律忽然感觉眼前清晰的路好像出现了晃动。
这样大的雪……
上一次,是在奉宿初年。
持续了八九年的雪灾,在照清真君获救后奇迹般的消失了。
【别猜了宿主,那不是我们可以探查的部分,没有权限,您也别再寻死了。】
陈慕律抬手接住雪花:“系统,你怎么有空?”
炮灰任务早已完成,系统和他十年前便解绑了。系统日常都会有其他的工作,所以不再每时每刻跟着他,总是抽空出现。
电子音阴阳怪气地冷哼:【后台提示我喝药的提醒事项被偷偷划掉了,但是并没有检测到您摄入药物的数据。】
“……”
陈慕律瞥开眼,心虚地不敢接话。
系统冷笑着,唰得一下将光屏点开,为他调出最近的检测数据:【神魂排异率上升了0.1%,体格值骤降10%,身体重塑依旧卡在91.999%无法推进。】
随后,系统发出一声灵魂拷问:【你这个年龄段,这个身体素质,怎么睡得着的?】
寒风呼啸,吹得陈慕律轻轻咳嗽。
他还没开口回答,系统便已经反应得比当年休眠重启后看到宿主和某人解毒现场还要剧烈:【还不快关窗!!!】
陈慕律沉默又听话地把窗关上了。
当然,听话是装的,因为即便是关上了窗,单凭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也根本无法御寒。
“系统,这点风没事的。”陈慕律叹了口气,“我是炼气中期。”
系统语气硬邦邦的:【你不是爱说自己是凡人吗?你看看人家正常人穿几件?下雪天穿着单衣到处乱晃的那叫精神病。】
陈慕律吃了瘪:“好,你消消气。”
【喝药!喝药!喝药!我走了24小时,你就逃了三次药,给我双倍补回来。】
“系统,我觉得这药可能没什么用。三年前重塑程度就卡在这个数值了,我还不是能跑能跳的?”
他的身体里有一处异常数据,他和系统都清楚。那处异常数据一直无法拼合,混在他体内,导致他身体一直很虚弱,但不致命。
陈慕律抿着唇,“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个,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样也已经很好……”
电子音冷冷道:【好个(哔——)】
【医生最烦你这种自作主张的病人,别再和我说什么现在这样也很好,任务完成的奖励是健康的身体和存活时间,你没有资格改变。】
陈慕律垂着眼,轻笑:“好,医生你消消气。”
系统卡了卡:【但凡你少气我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系统啊,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系统冷冰冰回敬:【谢谢,你也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陈慕律笑出了声,但系统没有再回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后半晚,还是风雪夜。
陈慕律再次睡去,隐身许久未曾离开的系统安安静静地对自己的宿主进行了又一次全身扫描。
这是他维持了十年的习惯。
在魂虚秘境,系统眼睁睁看着宿主爆体而亡,化作了漫天的萤光。此后,它便开始不断拼凑,将宿主的身躯一点一点还原。
每一日拼凑工作完成后,他都会对宿主进行一次扫描,记录他的身体重塑情况。
五年后,身体重塑数据终于达到80%,系统在自己的空间中唤醒了宿主「陈慕律」。
【宿主,好久不见。】
“系统,好久……是多久了?”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5年3个月18天6小时19分37秒了,宿主。】
“那确实过去很久了。”
宿主沉默。
“附近还有人吗?”
【没有的,宿主。】
“好。”
【再次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如果没有问题,系统将继续为您加速重塑身体。】
“没问题,可以了……够了。”
系统看到宿主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头越点越低,单薄的背轻轻颤着,控制不住地耸了耸,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人工智能无法识别他的声音。
系统:【什么?】
宿主没有回复,只是安静地哭了。
很多年后,系统依旧无法理解这场静默的哀伤。
柳絮巷小院中那棵桂花树始终枯萎沉默,忍冬枯藤混在柴木中烧成灰烬。
雪花无声地落了满地,系统看着宿主陷入无梦之眠,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没有得到回答的疑问。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得到的够多了。
第128章 琉璃其五 重逢|十年新雪旧。
127.
祭天之典在两日后, 天狗食日之时。
雪势越来越大了,整个渡柳城都被银白之色覆盖包围。
全城上下人心惶惶,那份如有实质的恐慌蔓延在所有人中间,最后居然转变成了他们对于祭天之典的期许。
在众人为了祭典忙碌之时, 陈慕律这个“圣女”过得也格外辛苦。
他每日窝在城主府内, 等着阮娘来教他跳舞。那支舞有一个还算好听的名字, 唤作祈仙舞。
这祈仙舞名字好听, 舞也好看, 对舞者的要求极高。自小习舞的阮娘都花了不少时间才练熟,更不必说他这个初学者。
陈慕律说好听点叫舞技生疏, 说得不留情些便是肢体不协调,系统锐评时称之为“拥有自我意识的四肢在进行一场笨拙的自由搏击并因实力相当绕成了相当复杂且抽象的麻花状”。
至少在跳舞的时候,陈慕律还没有学会与自己的四肢和谐共处。
阮娘看得连连摇头,吴淮安和吴淮堂两兄弟眉头紧锁。
观赏完陈慕律苦练了四五日的舞姿,吴淮堂面如死灰,口无遮拦:“这样的舞搬到台上,照清真君会不会先降雷劈死我们?”
被他强行拉来捧场的吴淮安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会先劈到圣女。”
其实你们的真君是个冰灵根, 根本劈不了雷,漏条冰棱下来砸死人更有可能。
一身白衣的“圣女”这样想着,对两人翻了个仙气飘飘的白眼。
“呃……没事, 可能是公子您不适应这种过于柔和的舞蹈。”阮娘斟酌着用词, 打起了圆场, “不如我们稍微改一改动作?”
她虽然是向陈慕律提建议, 眼睛却看向了这里真正能做主的吴淮安。
大权在握的安大人低着头喝茶,没有反应。反倒是坐在他身侧的吴淮堂不满他冷落了阮娘,假模假样地咳嗽着,很是刻意给了吴淮安一个肘击, 好险没把茶水晃出来。
撂下杯子,吴淮安揉着眉心:“选一个最体面的法子。”
得了他的让步,吴淮堂立刻笑开了花:“阮娘你放心改吧!圣女都能改让男人当了,改个舞算什么?”
“吴淮堂。”吴淮安沉沉开口。
“又怎么了我的好哥哥?”
“滚回你屋里去,抄不完一百遍书就别来打扰圣女和阮姑娘。”
“一百遍?”陈慕律看热闹不嫌事大,“安大人你也太小看咱们英明神武的城主了,再怎么样也要五百遍。”
吴淮安答应得很爽快:“那就五百遍。”
吴淮堂被四五个侍卫抬出去的时候还试图挣扎,但很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还会回来的——啊啊你别松手!”
聒噪的城主被请走了,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吴淮安端起了茶盏,没有喝,只是慢慢地晃着,身侧的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撤到了院外。
屋内只剩下他和陈慕律两个人。
陈慕律索性坐到他面前:“想问什么?”
吴淮安看着杯盏:“程思,三年前搬入柳絮巷,开了家万事屋,表面上替邻居们打杂做些小事,背地里却经营着情报生意。”
“你变了样貌,借着吴淮堂的手进了红袖楼,一边设计阮娘得病,一边将自己推至台前取而代之。”
陈慕律笑吟吟地看他:“安大人编故事真有一手啊。”
“程玄知,你把我当傻子吗?”吴淮安掀起眼皮,茶杯搁在桌上磕起一声闷响,“三年前我便说过,渡柳城欠你一份恩情未报,你今日又何必亲自来蹚这趟浑水。”
陈慕律挑了挑眉:“安大人这话说的,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看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无赖模样,吴淮安只冷笑一声:“你的脸变了,但手没变吧?”
“你虎口处皮肤偏厚,无名指右下部和拇指下方内侧都有薄茧,一直都没变过。程玄知,你是习剑之人吧?”
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具身体是系统严格按照最高标准重塑的,不但提高了天赋上限,而且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但他已经有十年没握过剑了,也有些时日没听见旁人将他唤作“玄知”了。
玄知是谢怀卿给他起的字。
只不过当时“陈慕律”还是女子身份,不常有人提到他的字。而孟长赢的字则随着他本人沉寂在静思崖三年,又在剑尊之号的掩盖下鲜有人知,反而是渡柳城的人将他的字冠在了封号之前。
陈慕律垂眸:“叫我程思便好。”
吴淮安根本没打算放过他:“程思,你不是凡人。”
陈慕律罕见地沉默了良久。
“我知道你的规矩,这是一场交易。”吴淮安定定地盯着他,“我保证,十年内渡柳城百姓减税五成,苛捐杂税尽数废除。”
“五年。”
吴淮安点头:“那就五年。”
陈慕律轻轻叹了口气。
面纱遮盖住了他的神色,只有眼中流露出一点动容,但也只有一点。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和吴淮安的接触都不多。但他知道吴淮安是个很聪明的人,心思缜密,敏感多疑,更愿意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陈慕律抬眸:“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吴淮安凝视着他:“第一,对于祭天之典,你有几成把握?”
陈慕律自顾自给倒了杯茶:“九成。”
“第二,你对渡柳城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慕律目光平静:“我在一日,便会救它一日。”
“第三,事成之后……”吴淮安顿了顿,“事成之后,你还活着吗?”
陈慕律挑了挑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确定要问这个?”
吴淮安看着他,点头:“我确定。”
陈慕律一哂,有些意外。
渡柳城世家贵族众多,推行减税之政必然困难重重。吴淮安押上了那么重的代价,居然没有问他的真实身份,反而选择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陈慕律歪了歪头:“放心,死不了。”
“那就好。”
吴淮安又点了下头,随即起身,“交易已成,我不会出手干扰,程公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陈慕律没有回答。
吴淮安大步走出院子,正好碰见候在门口的阮娘。他停下脚步,忽然开口:“改成剑舞试试。”
阮娘听得云里雾里的:“安大人,您说什么?”
“若圣女大人愿意,”吴淮安抬起头,“你陪他去库房里挑把好剑吧。”-
两日后。
祭天之典,天狗吞日。
众目睽睽之下,圣女白衣翩翩,提着剑登上了祭祀高台,周围安静得不像话,只听见一步一铃响。
直到鼓乐之声响起,圣女在刹那间拔剑,于雪中起舞,银铃声清脆,响如兵戈相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短短两日,圣女学会了祈仙舞——不过,他是握着剑学的。本是柔和肃穆的舞蹈在改编后多了些锋芒,剑招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般汇成了一支全新的祈仙舞。
大雪纷纷扬扬,沾湿洁白的裙摆。圣女蒙着面纱,身上的珠链在行动间如绽放的花一般层层荡开。
柔和的白纱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很严实,唯有双手、颈间和额前露出了一点肌肤,比那漫天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自初亏到食既,鼓点如大珠小珠滚落,忽急忽缓,锋利的剑芒在空中划开,头顶的太阳已经缺失了一角。
日光渐渐暗下,唯有暴雪依旧劈头盖脸地砸下。鼓点越来越急促,剑招的变换也愈发迅速。
食甚之时,天光尽失。头顶是飘扬的雪,黯淡的天,紫光自黑圈内泛滥,如熊熊燃起的烈焰,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周围的百姓与贵族不分贵贱,都跪在同一片黑暗下。
天狗食日有五个环节,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何时请得仙力相助,何时能破食甚之局。
但祭天之典只是凡者的一厢情愿,不是每一位被供奉的“仙”都会给予回应的。当年浮兰城供养三十四位真仙,圣女耗尽心血都未曾求得一丝怜悯。
祈仙舞,圣女献舞,祈仙垂怜。
只有一位孤仙的渡柳城,又凭什么能求得生机?
细微的哭声和祈求声此起彼伏,盖过了那阵始终清脆的铃声。有人忐忑地抬起头,圣女又出一剑,珠链碰撞翻起波浪。衣袂纷飞,踏雪若仙。
黑暗很漫长,但台上的人没有半分动摇,一招一式都卡在鼓点之上。在众人看不清的地方,陈慕律挥袖转身,将额间细汗擦尽。
黯淡的紫光在自掌中亮起又熄灭,反复数十次,他攒起了一道足以覆盖整把剑的光芒。
【宿主,这样会损耗身体的!快停下!】
“是该停了。”
陈慕律笑了笑,转身时改了招式,一剑直指被遮住的太阳。
没有仙人……那他就来当这个庇护渡柳城的仙。
紫光自地上而起,亮彻半边天空,冲向云霄将那黑影劈裂出斑驳的痕迹。一剑又一剑,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黯淡。
【快收手!有人来了!】
电光火石间,有一剑自天外坠下,冰蓝剑光亮如白昼,只一瞬,便将整片黑暗彻底撕碎。
浩然剑气携雪落下,压得剑锋一抖,手中剑迎风断成了几截,和灿烂的阳光一同掉在地上。
“仙人!是仙人!”
四周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圣女僵在原地,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点让他仰起头,望向那轮灼目的太阳。
剑光滟滟,将细碎如柳絮的雪花一分为二。
风拂面,剑清鸣,额间琉璃坠晃荡。
来人一剑挑下圣女的面纱,墨如点漆的眼瞳对上一双熟悉得好似在梦中相望多年的桃花眼。似春日落花坠入深潭,涟漪荡漾,死水翻涌。
面纱之下的脸庞妍丽出尘,七分陌生容颜,三分眉眼如故。
十年新雪旧,刹那是成非。
他们无声对峙着,祭台四周的人已经密密麻麻跪了一片,那些人口中高呼仙君之名,痛哭流涕地求仙人庇护,虔诚又狂热。
只怔愣一瞬,圣女便已经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情绪,随众人一同跪下。
他垂眸:“恭迎仙君。”
恭敬平和中,更多的是无情。
第129章 潋虚其一 可孟长赢分明不是他的归乡。……
129.
雪消云散。
陈慕律跪在地上, 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眼前那片紫翻涌而起,他看清了那人手中的剑。
流光滟滟,如浪如波,那不是神邪剑——而是他最为熟悉的潋虚剑。
那人轻轻翻腕, 剑锋贴上肌肤, 他挑起了圣女的下巴, 居高临下地迫使其与自己对视。
陈慕律瞳孔微张, 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涌起的纷乱情绪。对面之人紫衣银冠, 眼睫轻挑起,目光比这场风雪还要寒冷, 冻得他控制不住地战栗。
映入眼帘的那张面庞无比熟悉,他曾在寂寂黑夜中描摹过,在意乱情迷时不知轻重地吻过咬过,却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境地再次遇见。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天堑之隔。
近乡情怯。
陈慕律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词。
具体的含义牛头不对马嘴,但当他的视线再度被这个人占据之时,那些深藏于心底, 被他刻意抛却遗忘的东西在顷刻间卷土重来,如黑潮般吞噬了他的所有感官。
可孟长赢分明不是他的归乡。
潮湿的雪停了,留下氤氲的雾气, 蒙蔽了陈慕律的五感, 沾湿眉眼。
眼睫垂落, 遮去眸中晦暗, 可那份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愧怍自骨骼中破土而出,他条件反射地颤抖着,怎么克制都无法停下。
那位照清真君眼神里没有看到生人的戒备,也没有一点触动, 像雪原群山上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玉身长立,平静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陈慕律:“叫什么名字?”
陈慕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
一旁的吴淮安连忙上前行礼:“真君大人,小人乃渡柳城副城主吴淮安,这位是本次祭典的圣女,名唤吴思。”
“吴思?”孟长赢语气波澜不惊,“哪一个思?莫不是大公无私的‘私’?”
“呃,这个确实……”
吴淮安正准备应下,却听见陈慕律忽然开口打断:“不是。”
孟长赢面色不变:“哦?那是哪一个字?”
冰凉的剑贴在脖颈间,他垂着眸子,声音不算大,但咬字清晰:“是思念的思。”
孟长赢慢悠悠道:“无思无念,凡尘俱忘,也算是个好名字。不过我方才听他……唤你圣女?”
仙君俯下身,伸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力道不算重,但足以逼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孟长赢的指尖比剑锋还要冰凉,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重组,不留一点秘密。
吴淮安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正要上前解释,可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照清真君连眼神都未曾分给他一个。
“闲杂人等不得僭越,我只想听圣女……自、己、说。”
长睫轻颤,陈慕律缓缓抬眼,望着他如枯井般无波的黑瞳,几乎要被吸入那方黑潭中。那是陈慕律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孟长赢面上越是这般平淡,他心里的杀意便越重。
陈慕律沉下心来,深吸一口气:“圣女一职,是吴思自作主张,还请真君大人降罪。”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你虽貌若无盐,但舞还算过得去,”照清真君挑了挑眉,“本尊恕你无罪。”
他随即松了手,扫视了一圈周围跪拜的民众:“此处雪祸已除,不必跪了,都起来吧。”
可他越这么说,那满地的百姓越激动。像是一池彻底烧开的沸水,周围人声鼎沸,哭笑之音不绝于耳。无人离开,反而有更多人开始自发地冲高台方向叩拜。
吴淮安试探开口:“真君大人,城主府内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不知您……”
孟长赢抬了抬眼皮,声音没什么起伏:“此地喧哗,换个清净地方议事吧。”
话音刚落,他手中灵气一闪,高台上的几人便在刹那间随他一同瞬移到了城主府。
陈慕律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眼神扫过身旁一同被带来的人,吴淮安吴淮堂,还有一个在台上提示他动作的阮娘。
他们四人拘谨地站在一处,眼看那位真君大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正厅,直接坐在了主位上。
孟长赢屈尊降贵地瞥了他们一眼:“还不进来,你们是要当门神吗?”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淮安率先走进屋内,但他们谁都没敢坐下,只是罚站的地方从门口成了厅中。
孟长赢淡淡地看着他们:“有茶吗?”
“喔……”吴淮安脸上挤出一个很是勉强的笑意,“来人,给真君上茶!”
早已备下的白玉金盏被端上前,那侍从在一室寂静中战战兢兢地将茶具放下,上首的仙君垂眸端坐,没有去接,安静得像是一尊不染纤尘的白瓷神像。
孟长赢沉默得太突然,搞得所有人都有些惶恐。吴淮安看不下去,一咬牙开口试探道:“真君,真君?您可以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无碍,就是想到了一桩旧事。”他捧起白玉金盏,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不必唤我真君,我并非仙人,只是一修行者罢了。”
吴淮堂探头插话:“那我们该如何称呼您呢?”
孟长赢看着杯盏:“仙域之人称我为剑尊,你们与他们一样便可。”
“是。”
见他并还没有怪罪的意思,吴淮堂大着胆子继续追问:“剑尊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我们还不知您能待上多久呢?”
“淮堂,休得无礼!”吴淮安皱起眉,“不可对剑尊大人不敬。”
孟长赢没有看他们:“雪祸并非一日可消,我会在城内停留三日,做法消灾。至于其他的……本尊此次前来,的确不止是为了消除雪祸。”
吴淮安会意:“大人,您有何吩咐?”
孟长赢将白玉金盏搁在桌上:“昔年我曾有一物落在凡间,欠下一份因果。如今我帮你们除了雪祸,权作抵消,两不相欠。所以,我要将我遗留的东西取回。”
吴淮安沉吟片刻:“您说得可是供奉在仙君祠内的‘仙衣之袖’?”
‘仙衣之袖’当然只是一个美称,其实就是老城主收起的那半截粗布残袖。
孟长赢略微感知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吴淮堂看了眼身边旁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慕律,急得上前一步想要再次插话。
“吴淮堂,你真是越大越没样子了!”吴淮安向侧边错开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不许对剑尊大人不敬。”
吴淮堂面露挣扎,“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陈慕律忽然开口,“那仙衣之袖本就是剑尊大人之物,您要将它取回,天经地义。”
孟长赢坐在主位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良久,剑尊眉梢轻抬:“圣女此言深得我心。”-
热闹散尽。
孟剑尊没有在城主府中歇下,反而主动要求去仙君祠一探。
吴淮安陪着去了,阮娘也被接回了红袖楼,整个城主府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吴小城主,还有安静得格外反常的“圣女”大人。
吴淮堂闷闷不乐:“你安静了这么久,方才为什么要突然站出来说那些话?”
“不然我难道要看着一城之主去送死吗?”陈慕律挑了挑眉,“你知道什么是剑尊吗?凡为尊者,必已是同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自谦为修行者,难不成你当真忘了自空中劈来那一剑的威力?”
“面对无法战胜的强者,你不该贸然上前驳斥,若今日是个嗜血好战的仙者,你早已身首异处。”
陈慕律神情严肃,故意往重了说,把吴淮堂说得一愣一愣的。讲到最后,可怜的吴小城主已是面色惨白。
吴淮堂垂头丧气:“可是我都答应你了,你帮阮娘脱身,我将仙衣之袖偷给你。现在剑尊大人横插一脚,我便完不成你的交易了,这是在背弃诺言。”
陈慕律眼神微妙:“那就背弃吧。”
“什么?!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没有契约精神啊?”吴淮堂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你自己都不为自己争取,居然还要鼓动我和你一起毁诺?”
为自己争取……
他忽然顿了顿。
“即便要为自己争取,也要看天地是否容你争。”陈慕律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归于平静,“我们之前的不平等条约作废了,对你来说也算好事一桩。”
吴淮堂压低声音:“那你就这么把仙衣之袖拱手让人了?”
陈慕律笑了笑:“我若得手,便是将宝物据为己有。可剑尊取回旧物,却是情理之中。”
“谁问你这些了?”吴淮堂急得直跺脚,“我就问你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他这般蛮横无理又理所当然的做派,看得陈慕律平静的面容都有一瞬间的裂开。
可看着吴淮堂清澈的目光,陈慕神使鬼差地晃了神,当真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想不想要。
过去那些年,他其实鲜少考虑这个问题,那些在原世界便已经产生的观念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他多数时候做选择是为了存活,而非单纯的喜恶。
吴淮堂见他动摇,趁热打铁地继续追问:“怎么样?有没有会心一击的感觉?”
“住嘴吧……”
陈慕律无语地冲他翻了个白眼,“看把你能的。”
吴淮堂总是那么聒噪,不靠谱,更没什么大建树,可能这辈子连个守成之君都当不好。
但他这样的喜怒随性、潇洒肆意,却是许多人都不曾有的。
包括陈慕律。
“不是我说,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啊。”吴淮堂又开始叭叭了,“你明明天不怕地不怕,连祈仙舞都敢跳,前面还敢和剑尊回嘴,怎么到了后面就不讲话了?”
陈慕律垂眸,随口敷衍道:“嗓子哑了。”
“其实我觉得……剑尊虽然对所有人都冷冷的,但他对你的态度……”
“怎么?”
吴淮堂斟酌道:“呃……有点坏?总之我感觉你还是避开他,离远点比较好?”
陈慕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剑尊不是凡人,不会与我们这些凡人计较的。”
“他若真的想为难一个人……”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
那个人,根本不会有躲避的机会。
第130章 潋虚其二 他不想离开。
130.
剑尊亲临, 整个渡柳城都沸腾了。
在全城人都振奋不已的时候,陈慕律已经改头换面,悄悄离开了城主府。
“圣女吴思”的装扮太过招摇,他换上最常穿的鹅黄旧袍, 又变回了柳絮巷里那位清瘦体弱的思先生。
仙君祠周遭人满为患, 偏僻的柳絮巷却依旧安静如初。
【宿主, 您怎么了?】
陈慕律瘫倒在躺椅上:“没什么大事, 就是练了几天几夜的剑舞, 有点乏了。”
【可是后台检测到您目前心率高达112次/分,建议您放弃当前头脑中的想法, 选择睡眠。】
电子音一板一眼地播报着数据,一丝不苟中掺了一点变了味的阴阳,陈慕律听得无奈:“系统,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那您可以尝试先闭眼。】
陈慕律故意叹了口气,还真就阖眼靠在躺椅上。
其实阖不阖眼都一样,因为他脑子里一团乱码,左边是一个“照清真君”, 右边又冒出个“寒州剑尊”。
现在闭上了眼,他的视线一片漆黑,反而更容易走神。他出神地胡思乱想, 等到反应过来时, 眼前又浮现起了孟长赢的影子。
不是照清真君也不是寒州剑尊, 只是孟长赢。
少年身上的忍冬气息浓郁, 即便他走出人海,鼻尖依旧萦绕着那阵熟悉的清幽香气。
那个阳光炙热的午后,他忍不住回望。喧嚣的问剑台上剑鸣铮铮,可少年手中的铁剑尚在鞘中。
孟长赢一招未出, 剑心已成。
在这个潦草得叫人烦躁的时刻,陈慕律忽然回首,好似又嗅到了熟悉的忍冬气息。
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日光了。
可惜了,物是人非。当年陈慕律离开时潋虚封剑。没想到再出鞘时剑易了主,居然是孟长赢将潋虚剑横在他颈间。
宿命轻轻一转,便凑出这一幅啼笑皆非的光景。陈慕律被裹挟其中,只觉得冥冥之中犯了太岁,时运不济倒了大霉。
【宿主,您有打算离开渡柳城吗?】
陈慕律闷笑一声:“你以为我走得了?”
孟长赢早熟隐忍,他走出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他并不是情绪外泄之人,更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情绪是一个人的弱点,孟长赢从来不会让人轻易发觉攻击他的利器。可他刚刚将对“圣女”的特殊表现得这么明显,连吴淮堂这种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其中异样不用多说。
陈慕律垂眸:“他应该没有认出我。”
孟长赢是故意的。
故意对他特殊,故意对他亲昵,又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他的失态和克制,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陈慕律不知该如何措辞,“他不记得我,他只是在试探我。”
系统帮他修正了剧情,将所有人的记忆都篡改了,包括孟长赢。所以他本来就不应该记得那个“陈慕律”。
现在的剑尊只是本能地在审视他,并没有对他展露出戒备和敌意。因为作为“圣女吴思”的他实在太过弱小,根本无法对孟长赢构成什么威胁。
剑尊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孟长赢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平静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以及而然流露出的一点玩味。
当时在高台上,他使出剑气劈碎黑日,本以为那些微弱的灵气在与孟长赢的那一剑对冲之下已经尽数消散了,现在看来,孟长赢是从那个时候便发觉了他的不同。
“他知道我不是凡人了。”陈慕律睁开眼,终于为这场混乱至极的推理下了论断,“他不认识我,但是对我有点感兴趣。”
现在,还只是孟长赢的试探阶段。
陈慕律不能离开,更不能一点露出马脚,不然高台上横在他脖颈间的那一剑就会随时刺穿他的身体。
系统顿了顿:【我可以带你离开,我现在问的是……宿主,你想不想走?】
陈慕律垂头不语。
留下被孟长赢猜忌,还是彻底离开,永远淡出孟长赢的世界。
系统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渡柳城,去一个孟长赢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陈慕律喃喃自语:“只要……我愿意?”
【是的,宿主。】
青年抬手,盖住了自己眼睛。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白皙的手背上,像是烧起了一片无焰之火。
陈慕律露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崇愿误许弃置身……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抛却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那些人与物是好是坏。他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该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不想到头来适得其反,他还是弄巧成拙。
他给自己施加的罪业太沉太重,却忘了思念一旦有了宣泄的缺口,便无法再抑制。
十年避世,只是和孟长赢对视一瞬,他便溃不成军。
陈慕律无端想起吴淮堂那句“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当他将种种桎梏抛诸脑后时,陈慕律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远离仙域,却独独青睐渡柳城这处荒凉小城不是没有原因,只是陈慕律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怀着那点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期盼着那一点侥幸。
不敢承认,他是为二十一年前那个被困在暴雪中的孩子而来的。
那个少年如愿困住了陈慕律,他从未走出粉纱帐里的那场幻雪。
陈慕律悲哀且清楚地意识到——
他不想离开。
即便眼前的人是全城供奉的照清真君,是仙域传颂的寒州剑尊,是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主角”。
他早已无处可逃。
崇愿误许,悲心不悔-
三日光阴太短,转瞬便逝。
怪雪停歇,天气渐暖,像是才抓住一点春日的尾巴。转眼间城中的花草树木都复苏吐芽,渡柳城的思凡节也到了。
思凡节,只在每年春日三月六,湖柳繁盛之时,原意为春光美好,连天上仙人都为之垂眸。相传只要在思凡节这一日折下柳枝,便能留住所求所愿。
陈慕律虽然兴趣不大,但还是拗不过吴淮堂的盛情邀请,硬是被热情的城主大人拉着去了湖边。
岸边成群的杨柳都抽了条,绿透了整片湖水,渡柳,渡柳,倒是应了这个好城名。
湖边人头攒动,正是拥挤之时。陈慕律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便和吴淮堂一同往湖岸西侧的空旷地带走。
“程思你是不知道,吴淮安那个老古板忙得要命,自己不好过还要派人把我关到屋子陪他一起不好过!”一边走,吴淮堂一边气鼓鼓地吐槽着,“我这几天抄书抄得手都要断了。”
陈慕律好笑地看着他:“这几日城里人心浮动,你安稳待着,有什么不好的?”
孟剑尊留在城内,必然需要人照应。吴淮堂这个城主担不起这个重任,那便只有吴淮安替他去忙前忙后。
吴淮堂也清楚,只是撇了撇嘴:“我就是待不住啊,城主府太无聊了。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阮娘了。”
陈慕律耐心地听他抱怨,没有搭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偏僻处,城主府的侍卫都站在几丈外,吴淮堂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我从来都当不好这个城主,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完全是因为我姓吴。”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想把位置让给吴淮安,可是所有人都说不可以,包括吴淮安。你说说,他们可不可笑?”
陈慕律轻轻点了点头:“可笑至极。”
他们明明瞧不上他,却要把他推上高位,诋毁他,贬低他,又不许他离开。
因为吴淮堂姓吴,留着城主一脉的血,所以他不能肆意妄为,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吴淮堂折下一支柳,认认真真地闭眼许愿:“真君在上,我吴淮堂在此折柳祈愿,有朝一日能要抬大轿,娶阮娘做我的妻子。”
他虔诚地反复念了三四遍才停下,睁开眼正好对上陈慕律晦涩难懂的目光。
“怎么了?”吴淮堂不解地看着他,“程思,你不许愿吗?”
陈慕律轻轻挑眉,随手掐断一条柳枝攥在手中:“我许好了。”
吴淮堂不满道:“你好敷衍啊!祈愿要心诚,不行不行,趁着仙人还没走远,你重新许一次愿!”
“你说什么?”
陈慕律抬眸,面色有些难看,“什么叫趁着仙人还没走远?”
“啊,忘了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出门了!”吴淮堂解释道,“剑尊大人他几个时辰前已经离开渡柳城呀。”
陈慕律怔住了:“他……就这么走了?”
吴淮堂不明所以:“对,对啊,他们仙人又不可能一直待在凡间。呃……是有什么问题吗?你的脸色好差啊程思。”
被忽略的草木气息充斥着整个湖边,陌生的味道在此刻格外突兀,陈慕律忽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孟长赢走了。
他或许真的曾对这个男不伦不类的“圣女”有过零星半点的兴趣,但也只是可怜的一点。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离开,他走得毫不犹豫。
就像陈慕律所期待的那样。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吴淮堂见他神色不对劲,也小心翼翼了起来:“程思,你还好吗?”
“没事。”陈慕律垂下眼,“没事。”
慢慢摊开手,掌心一片黏腻,是柳枝里被捏出了汁水,脏了手。
清瘦的青年盯着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的柳枝,笑也轻,声也轻:“就是忽然发现,我的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