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砚不再提要封她为后的事。
不久后,待冬寒褪尽,冰雪消融,春意萌发枝头,虞黛那边立即给出讯号,她主动来紫宸殿邀晏乐萦出宫去玩。
这段时日晏乐萦总在季砚耳边说道此事,可季砚又被政事缠身 ,他似乎遇上了更棘手的事,有时三更天才会回来抱着她入睡。
季砚听闻此事时,眉眼略有倦怠,他揉了揉眉心,最终没有拒绝。
他只是略过虞黛,将晏乐萦叫到身边,细细叮嘱她:“万事当心,朕叫胡令带人去护着你们,记得早些回宫。”
胡令便是上元节随他们一同出宫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皇帝亲卫统领,京城治安太平,季砚身为帝王周身却有细作,为防万一,胡令一向是护在天子身前的。
晏乐萦一听,连忙装作关切他般摇头,“不行不行,胡统领应当贴身保护你,哪里能随意被我调用。”
“朕在宫中能遇上什么危险。”季砚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上元夜你叫朕孤身去买花灯的事,这便忘了?”
季砚竟用这事在此刻反驳她,晏乐萦懊恼,一下竟没了法子。
不过她余光瞥向虞黛,见虞黛仍是神色平和的样子,心又渐渐冷静下来。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拒绝反而露出马脚。再者,就算不是胡令亲自带人去,季砚也定会派不少锦衣卫与她们随行,差别并不大。
胡令跟随她们,反而能安季砚的心。
她只好应下,却也不算敷衍,还装乖讨巧赞了他一句,“哥哥真关心我。”
季砚若无旁人捏了捏她的手心,淡笑,最后又叮嘱了声。
“近来京城不太平,莫要贪玩。”
晏乐萦只当他是关心则乱一通嘱咐,她连连点头,松开了他扣住她的手。
最后露给他的笑容仍是假心假意的,饶是如此,美人莞尔一笑,杏眸轻弯,百媚横生,依旧令人沉沦。
“阿砚哥哥。”晏乐萦道,“回头见。”
季砚眸色轻晃,他停顿了少顷,才应她:“回头见,雁雁。”
*
出宫“游玩”的事很快打点好。
晏乐萦早叫妙芙备好细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只带了一小部分东西,她不贪财,至多爱美,毕竟钱能再赚,命只有一条,万事都得小心谨慎。
一辆宫中形制的马车驶出宫门,临到此刻,晏乐萦仍心跳如擂,无法平静。
与她同坐的虞黛看了她一眼,含笑,压低声音:“晏姐姐不必忧心,既然叫您出宫去,万事我都已思忖备至,姐姐只需跟着我玩便好了。”
隔窗有耳,胡令等人就在外面。
虞黛的话模棱两可,但足矣给晏乐萦一记定心丸,她抬眼看虞黛,点了点头。
今日她们出宫早,先是将东市的华贵铺子都逛了一遍,挑了不少时兴的胭脂水粉,还裁了几身衣裳,此刻胡令还未放下戒心,晏乐萦几乎没离过他眼皮子下,她却也不心急,由着虞黛又带她去城中最好的酒楼聚月楼用膳。
用完膳后,小厮忽然端上来一份杏花酥酪。
晏乐萦顿了顿。
浮冰飘浮其上,灿黄点点的桂花与雪白牛乳融在一起,晶莹诱人。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也带着她来过这家酒楼,这里并没有杏花酥酪卖,她吃过最好吃的酥酪,唯有上元节令妙芙去买的那家。
“这是陛下吩咐的。”待小厮走后,虞黛见晏乐萦眼含疑惑,笑着解释。
晏乐萦眼中顿时起了一丝涟漪,几不可察,又真实存在。
见状,虞黛也只是继续解释道:“陛下特意嘱咐今日要带晏姐姐吃杏花酥酪,但宫门落钥前我们便要回宫,怕时间仓促,我干脆命人先去买了来。”
“陛下说,这是赔给晏姐姐的,上元夜那日害得姐姐没吃着。”
汤勺在白瓷中稍稍一蘸,舀起一勺,晏乐萦安安静静品尝起来。
她并未多言,只简单嗯了一声。
饭毕,逛累了的众人都有些倦意,虞黛却说还能去西市的茶楼听戏。
一旁候着的胡令皱眉,好似不大满意这个提议。
他看了虞黛一眼,“娘子,茶楼人鱼混杂,又在西市,不比东市安宁。陛下交代过要护好您二人安危,您还是莫要带晏娘子去为好。”
晏乐萦并没有对此提出更多意见,她看出胡令严防死守的态度,尤其虞黛还提出了这般看似“荒唐”的提议。
她只是安静听着,蓦然又皱起眉头,似乎突然发觉了什么,“糟了……我的玉佩掉了。”
众侍卫都朝她看来,胡令狐疑一瞬,现如今的他看晏乐萦是哪里都不对,“什么玉佩?”
“是阿砚哥哥送我的一枚玉佩,今晨我佩在腰间的。”晏乐萦心焦异常,“快瞧瞧,瞧瞧这四处有没有?”
谁会记得她今日佩了什么玉饰,尤其今日晏乐萦着了件层层叠叠的百花团锦春裙,瞧着华贵明丽,摇曳生姿。
这样的打扮一看便是世家娇女,是不大会四处走动的,她特意穿这身叫人放下戒心。
胡令当真不记得,可晏乐萦的语气越发焦急,直直看向他:“胡统领也不记得?那日…上元节那日,您瞧见过的,上面描了金边,那是阿砚哥哥送我的生辰礼。”
电光火石间,胡令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块玉佩的模样,不免倒吸口凉气。
“您是说那块……”尽管是在包厢之中,他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凤纹玉佩?”
众人顿时神态各异。
可晏乐萦仿佛还没意识到那块玉佩代表什么,她只是急切季砚送她的礼物遗失了,皱着脸,眼中隐有焦急懊恼的泪光。
“是呀。”她点头。
胡令给周身侍从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包厢各处搜寻,还有几个出了包厢,打算在酒楼里也好好搜搜。
可尽管今日带出宫的人手众多,一时半会一枚玉佩也难以找到,不一会儿,众人都重新回来,都拱手说没有看见。
“这可怎么办?”晏乐萦眼眶通红,仍是急得不得了的样子,“胡统领,你快派人去东市找找,该不会是上午落在哪个铺子里了……”
虞黛接腔:“晏姐姐,我们午前去了几家衣裳铺子,不会量衣之时不小心落了吧。”
胡令立刻吩咐人去东市找。
怎知一回头,又听晏乐萦道:“多派些人,再多派些人去,胡统领,不如劳烦您也跑一趟?”
“娘子,卑职恕难从命,玉佩丢了事小,若不能保证您与虞小娘子的安危才事大。”胡令猛地皱眉,想也不想便反驳道。
晏乐萦只道:“玉佩丢了真的事小吗?”
“胡统领,包厢之中也留些人便好了。”虞黛也道,“那玉佩听晏姐姐说来无比贵重,若是遗失,被有心之人拾去……”
“今日随行者,唯有您见过那玉佩。”晏乐萦看出胡令的纠结,她还心知胡令根本看不上她。
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是皇帝亲信,他本该誓死护在帝王身边,却被季砚指来保护她,一整日他都是一派不耐隐忍之色。
上元夜若不是她干脆直接叫妙芙离开,恐怕待他反应过来,彼时他便怎么也不会肯。
今日他更是铁面无私,严阵以待,生怕她又搞什么名堂。
不过无事,只待过了今日,她也不必再看这些人脸色。
如此想着,晏乐萦的声音软下些许,“若玉佩真丢了,陛下怪罪下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
他不会看她的面子,但一定要顾及季砚。
果真,这下胡令的纠结迟疑之色越发明显。
“我们就留在聚月楼等待,不会擅自离开的。”虞黛再度接话。
最终,胡令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娘子对视一眼,待胡令走后,其余随从多数也随着他离去,唯余一些候在包厢外,晏乐萦立刻收敛了那幅虚假委屈的模样,静静看着虞黛。
怎知虞黛忽然也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只是待晏乐萦再去探究,虞黛的神色已恢复平静。
虞黛抬袖,指尖沾了些许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字。
[真想好了?]
这是在向晏乐萦做最后的确认。
晏乐萦一刻也没有犹豫,她点了头。
片刻后,虞黛收袖,掩下眸间复杂之色,轻声道:“晏姐姐莫急,再等一会儿吧,就会有消息了。”
好似在安慰她会找到那枚丢失的玉佩。
实则内里三人,她和虞黛、妙芙都心知,说的是季淮派来的人。
“不过,近来京城是不大太平。”虞黛又道,“晏姐姐还是小心些,往后尤其东西看牢些,免得落人把柄。”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晏乐萦又开始猜测她是在询问自己当真将那枚玉佩丢了,还是说今日自己带出来的军事机密图。
没等她琢磨明白,蓦地响起刺耳破窗声。
聚月楼本在内城繁华之处,照常什么风浪也不会有,是故胡令才能稍稍安心带了大部分侍卫往东市而去,仅留了小部分人守着她们。
饶是晏乐萦心中做了准备,此刻也稍稍被吓着。
迎面闯来几个黑衣人,妙芙连忙护在她身前,虞黛又起身推了她二人一把,以口型道:“快走。”
晏乐萦当机立断,拉着妙芙就跟黑衣人离开。
一切发生的十分迅速,待略过惊呼的平民百姓,飞在空中好一会儿,黑衣人带着晏乐萦和妙芙二人置身于一处偏僻之地,那儿自有备好的马车。
其中一个黑衣人对晏乐萦拱手道:“晏娘子,军事机密图可到手了?”
此人晏乐萦竟然认得,的确是从前跟在季淮身边的。
“自然到手了。”晏乐萦抿唇,推着妙芙尽快上马车,才转头对黑衣人道,“公子来了京城?”
黑衣人一顿,点头称是。
晏乐萦实则是个很容易感知他人情绪的人,方才在酒楼她的心已平静下来,此刻却因黑衣人的稍微停顿,复又心跳加速。
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
又看了黑衣人一眼,晏乐萦心跳如擂,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繁复层叠的衣裙被她随意扯开,因为怕季砚看出端倪,她不敢在里头穿太多,华服之下只是一件简单的春衫,在春寒之下还有些单薄。
晏乐萦立刻哆嗦起来,又被妙芙搂紧,给了她些许慰藉。
马车专走偏僻之路,颠簸异常,晏乐萦又问黑衣人,“我们是去城外和公子见面吧?”
“晏娘子放心。”黑衣人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听着倒冷静,“公子非是不顾旧情之人,娘子替公子办了这么一桩大事,公子自然也顾念着娘子。”
“仍按约定在城外相会,娘子,机密图不若先交给属下保管吧。”黑衣人又道。
晏乐萦笑笑,她怎么可能此刻给,“人都是为自己做打算的,非是我不信任公子,而是常年孤苦无依,所想的自然多些。”
“为防万一被季砚发现,我临摹的图特地用的易燃料子,交给你怕不小心损毁了,还是届时我亲手交给公子吧。”晏乐萦诚恳道。
黑衣人沉默一会儿,不再多言。
这一路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晏乐萦在途中想了许多事,若事情当真能就此解决,之后她该怎么去与母亲汇合,又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回去江南,也或许不回江南了,青鄢忠心,画舫之中也有不少愿意跟在她身边的人。
她已让季砚放宽律令,将来,她能带着画舫重新操持一份彻底清白的产业,谁也不再真正低人一等……
正想着,周遭声响越发小了,马车趋于平稳,最后停了下来。
“晏娘子,下车吧。公子正在等您。”
晏乐萦先是小心翼翼掀开车帘,见此处的确是郊外,又一眼望见不远处的几辆马车,却谈不上稍稍松了口气。
她叫妙芙也下了车,认认真真听了一番身边的动静,再真切瞧过那几辆马车前的确是季淮的人,才往前走去。
不待她走至近处,一辆马车动了,一人丰神俊逸,轻轻巧巧走了下来。
晏乐萦又有些狐疑,她抬眼看去,这人身形的确像极了季淮。
可是……
可是不太对,她突然又心跳加快,季淮谨慎且不轻易信人,当日他肯答应来京城也叫她有些惊讶,可待在季砚身边实在痛苦,她太想离开,只能见招拆招。
本来一切也挺顺利的……
可是到了此刻,她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挺顺利的,但就是太顺利了,真的能有这么顺利吗?被迫进宫,被迫与季砚周旋,从前她就没有斗过这两兄弟,如今又能吗?
待她迟疑之间,穿过树林,她彻底瞧清了对面季淮的样子。
他带着面具。
晏乐萦心下微沉,就晓得季淮并不轻易信人。
果然,对方开口,也不是季淮的声线,“晏娘子,将机密图交于我吧。”
晏乐萦心中闪过数道思绪,但不管怎么说这周围都是季淮的人,只是季淮不愿亲自露面而已。
她最终沉吟思忖,还是将贴身携带的丝帛,递去了对方手里……
而后,竟然当真无事发生。
对方朝她颔首,将军事机密图小心翼翼收好,又道:“晏娘子,您之后计划为何?公子还让属下带话,您不必急着一拍两散,若无处可去,尚可来投奔公子。他日公子重临帝位,定予您无上荣华。”
这时候断然拒绝是傻人才做的事,晏乐萦笑笑,只含糊道:“那民女先行谢过公子了。待那日,民女定然来寻公子。”
言罢,她便要告退。
对方见状也没拦她,只叫她回去黑衣人那辆马车,再送她一程,又道了句“保重”,便也转身离去。
或许季淮一党此刻要紧的事还是查看军事机密图,无暇顾及她这个小女子,晏乐萦心跳得很快,连忙叫妙芙坐回车上,她太想离开这里,远离这些。
她打算再行一段路,临到相近的城镇,便叫黑衣人将她放下来。
京城中已闹出不小动静,季砚或许也会来寻她,届时官府会四处寻人,青鄢必然也会得知,先前她便让妙芙与青鄢商量好了,一旦京城有异动,青鄢就会找时机带着母亲出城,他们再去说好之处汇合。
晏乐萦想了太多太多,一切峰回路转,好在结尾真的这么顺利,她难得真心地想要喜极而泣。
她还得快些离开,因为……
忽然间,马车却戛然刹住。
“小姐!”
妙芙尖叫出声,晏乐萦也被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抬眼看去,忽然眼前撞见大片的红,车帘处凝结着极深的血迹,如稠浓刺眼的红雾。
眼前的感官绵延至耳畔,外界嘈杂的声响也变得尤为清晰,最终成为惶恐的耳鸣声。
外面发生什么了?
到底是自幼没经过什么大场面的小娘子,昔年,仅仅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就能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晏乐萦,如今突然亲眼瞧见这样大片的红……
温热的,刺鼻的,鲜活的,令人作呕的……
又有“咚”的一声厚重闷响传来,这下妙芙更是揪紧了晏乐萦的衣服,吓得整张脸惨白。
“小、小姐。”妙芙几乎要哭出声来,又去捂晏乐萦的眼睛,“他…他死了!别看他!”
原是那黑衣人身首分离,一侧身子倒向其中,头颅更是就这样簌簌滚进了车厢里,妙芙的手掌在晏乐萦眼前晃,晃得人越发炫目,晏乐萦僵着身子,竟在某刻直直与那死不瞑目的人对上。
突出的眼珠狰狞可怖,殷红粘稠的血模糊了那张脸,那一瞬,晏乐萦脸上的血色也尽数褪尽。
“谁准你直接动手的。”
忽然,她又听见车厢外那个熟悉而清冷的男声。
除此之外,她脑子里也轰隆一声炸开。
马蹄声渐行渐近,逐渐到她跟前,染血的车帘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挑开,晏乐萦却僵着身子根本无法动弹。
——她在血色之中,直直撞入季砚那双深邃狭长的乌眸。
第52章 从未相信到底肯不肯屈服。……
为什么……
晏乐萦张了张唇,发现惶恐至极时,人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好像在颤栗,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她竟然动弹不得,就这样眼见着季砚跨过那具尸体,他的动作慢条斯理,浑然不在意此刻是什么境况与她再相见。
甚至,他走过来时,鞋履漫不经心
地碾过了死尸的半截断指。
这般薄凉,这般冷厉,晏乐萦瞳孔微缩,惊吓之间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无意义地发出了些声音,想往后逃,才缩了一会儿背就抵在车壁上,原是她退无可退。
季砚很快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没有笑,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乃至沉静到有一丝诡异。
“阿萦,可有吓到?”他轻声询问。
可没等晏乐萦回答,他便扯了扯薄唇,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如何回答,他犹自往下说着。
“若是不逃,本就不会受此惊吓了。”
“随朕回宫吧。”他轻声叹息。
季砚扯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横抱起来,蓦地,她却生出些力气死死拽住他的手,她颤抖道:“此事与妙芙无关,你放过她……”
那双杏眸间流露出极致的破碎和抗拒,她不敢与他对视。
精美华贵的丹蔻已嵌进面前男人的手心,季砚眸色沉如深冰,冷声道:“松手。”
晏乐萦不肯放,所有力气全用在了此刻,死死扣住季砚的手,甚至已经将他的手掐出血印子来,好像他不肯松口放人,她就一定要和他僵持在这里。
季砚看着她的模样,倏然却轻哂一声。
没被晏乐萦抓握住的另一只手抬起,缓缓覆上她那脆弱的脖颈。
娇弱的小娘子实际并没有多大力气,他的手压在那片细嫩皮肉上,再度寒声警告,“阿萦,别再挑战朕的底线。”
“放手。”最后两个字,季砚的声音平淡却莫测。
晏乐萦眼皮颤抖,脖颈被大手扣住稍稍使力按压,她无意识仰头,被迫与季砚对视上。
那双如墨幽邃的长眸微微眯着,透出冷寒警告,更含着极清楚、清醒的失望。
明明今晨出宫前,两人还一副温存蜜语的模样。
但此刻,两人这般对视着,好像他们是什么天大的仇人,晏乐萦甚至发觉他的眼尾不知何时缀了一滴血珠,她颤了颤睫羽,他眼尾的那颗血珠竟然也往下淌,在他清俊的脸庞上洇出一条刺目血痕。
血色又好像能加深那双乌眸间的怨,她瞧着,越发觉得太刺眼,太窒息,直至她好像再也呼吸不上来。
她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用力掐她,晏乐萦感受不太出来,但她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颤声,“求求你,一切事与她无关,你放她自由……”
面前熟悉的男人只是眸色更沉,他不予理会,不容置喙地反扣住她的手,一下就将她拎了起来。
妙芙也来拦他,又被他随手拂开。
晏乐萦觉得心如死灰。
她被季砚抱入怀中,可周身浓烈翻腾着的血腥气令她几欲作呕,离开逼仄的车厢后,豁然一亮,那些生冷的兵刃交接声也越发清晰。
她还看见胡令跪在地上,“微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他的失职不是指在京城没有看住她。
而是指方才没得季砚之令,就一刀砍死了黑衣人。
因为,晏乐萦死咬着唇瓣,她的眼皮也在颤动,却努力看清了不远处的人——虞黛。
虞黛站在一众禁军之间,她倒没有看晏乐萦。
面容与晏乐萦极为相近的小娘子,举止却总是老成从容,佯装的天真盖不过其下的冰冷,正往某个方向看去。
晏乐萦也顺着虞黛的视线看去,那处正是方才她和季淮汇合的地方。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料到了发生的所有事,可是当又一次亲眼看见,嘴唇还是忍不住颤动。
青天白日下火光冲天,弥漫的硝烟几乎将林间染成一片厚重的沉墨色,乌烟如网,将所有意图逃跑的人尽数网缚。
惨叫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间还带着残忍不堪的血色。
似乎察觉到晏乐萦的视线,虞黛微微一顿,倏然间,又偏着头与晏乐萦目光相对。
她冲晏乐萦笑了笑,神色无辜。
“阿萦本事真大,季淮宵小之辈,不敢如约而至……”季砚淡漠的声音也自晏乐萦头顶传来,“不过,那机密图倒着实让他稀罕,斩他手下五千精兵,这趟也不算毫无收获。”
晏乐萦听闻,收回了看向那边的目光,她原本好像看出些异样,却不抵此刻季砚的宣判令人注意。
她僵着身子,仰头问他:“……你早就晓得,你晓得了多少?”
季砚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晏乐萦反倒生出些理智,她再度哀求他:“无论你知晓多少,我不求你放过我,但妙芙真的什么都不知情,罪不累及旁人,你放她走——”
“阿萦。”
季砚俯首,这下含笑看她,“虽说逃跑是不该生出的想法,可将一张尽是埋伏的‘机密图’送去他手中,阿萦也算头等功臣。”
晏乐萦愣了愣。
明明他的重音落在“机密图”几字上,可晏乐萦能听到的更多是“尽是埋伏”。
……明明他还笑着,可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晏乐萦从前觉得,他生气时就会抿紧唇,好像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可原来那个季砚早就在记忆里变得陌生,如今他也能眼含浸着凉意的笑,生出滔天的怨气。
“你对旁人倒是上心。”他淡漠轻声道,“对朕却狠心。”
“要朕放妙芙走是为了什么,你心中当真没其他想法?又想哄骗朕,但如何能呢?” :
“既已是自顾不暇之人,不必再劳心顾念别人。”
这样的句句怨怼,最终让晏乐萦痛苦地闭上眼睛。
止不住的颤栗原来也能被对方控制,季砚紧紧抵住她的肩,他使力的手叫她身上荡开痛意。
她感受到他的气息流连至她耳畔,毫无感情地,像施舍一样给了她一点好处,“将功抵过,朕替你将妙芙一并带回宫去。”
还不如不要。
晏乐萦心中渐渐生出绝望之感,她又输了一次。
*
季砚始终扣着她的手腕。
纤细的腕很轻易被男人并拢,他稍稍收起手,就能令她无法动弹。
饶是有意低调,帝王的舆车仍比周围的马车都要大,季砚将她抵进车内铺的软座上,待外头硝烟渐熄,胡令前来拱手汇报事已了结。
一行人很快往城中回城。
晏乐萦在不停发抖,她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因为料峭春寒。
季砚并未开口,他替她将凌乱的发丝重新理好,替她裹上裘袍,但只要她敢抗拒动弹一下,就会换来他越发用力压制住她的动作。
他将她当成一个任由他摆布的娃娃。
晏乐萦唇角翕动,恍惚间生出些许羞辱感,她问他:“你究竟是何时看出来的……原来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狐裘披风裹住她娇小的身躯,季砚正在替她系上披风锦带,闻言一顿,他看着她那双灰败噙泪的杏眸。
他反问她:“那你可相信过朕?可曾有一次选择过朕?”
晏乐萦张了张唇,试图说出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辩驳。
“你没有心的吗?”季砚仍存不甘,眼尾的血痕早已被他拭去,可那双长眸依旧殷红,他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晏乐萦,一次次的哄骗朕,可饶是今晨你出宫,朕都还在希冀……”
希冀着她会回来。
余下的话,事到如今即便不说出口,两人也心知肚明。
可惜她真的毫无留恋,根本没有想过回头。
甚至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连虞黛也在聚月楼中问过她。
季砚替她系好披风,又从一旁的锦盒中,将那枚被她遗落在成衣店的凤纹描金玉佩取了出来。
他不由分说替她重新系回腰间。
晏乐萦弯腰看了一眼,金丝细绳好像将她整个人也牢牢栓住,她再也无法逃离。
她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什么,干脆阖上眼。
她想,时至今日,到了此刻,彼此之间的爱与恨都掺杂着重重疑虑,过于深重的掌控欲将她包围,她什么也化解不了。
这一路回皇宫,晏乐萦都是浑浑噩噩的。
清晨离宫有多么雀悦,此刻就有多么痛苦,希望原本近在咫尺,又亲手被季砚打破。
才至宫门,晏乐萦望向厚重高耸的红墙,旁边却有宫人迎上,在
季砚身边低语了几句。
季砚的面色渐渐沉重起来。
晏乐萦心觉他是有政事要议,想趁机远离两步,怎知他早察觉她的想法,大手一捞重新将她捞回怀中。
依旧是扣着她的手腕,帝王沉沉不发一语,带着她往宣政殿主殿走去。
那儿是晏乐萦更不可能去过的地方,飞檐之上麒麟肃穆,九龙昂首盘旋于殿柱,沉沉压过来,让人蓦然喘不过气。
更令人无法喘息的是,殿上已伫立了一排正颜厉色的臣子。
几色朝服威严至极,晏乐萦不喜如此场合,她下意识就想逃,可季砚还牢牢压着她的腕,最终她只能被他拽着进殿。
季砚端坐高堂,晏乐萦便立于他身侧,可饶是如此,被他钳制住的手依旧没被他放开。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率先开口的是当日上元宴,对季砚意欲立后之事发难的刑部尚书林呈,他迟疑地看着两人相执的手。
季砚淡淡开口:“林尚书,你私自汇集群臣,是为何意?”
林呈不再犹豫,立刻跪下,面色的惶恐之意却不多,是因为他自认拿到了稳操胜券的证据。
“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实在惶恐。只是兹事体大属实不能耽搁,这才令诸位同僚一同在此等候。”
“陛下。”林呈俯低,手却抬高,呈上一沓信封,“今晨雍州府来信,燕厉大将军膝下根本没有名唤‘燕萦’的千金,您被身旁的妖女蒙蔽了啊!”
晏乐萦的脸色骤然煞白。
应庆瞧了眼季砚的脸色,派人将信封接来放在桌案。
她自然也能看得几眼,上头有真有假,似是非是,有不少是先前季砚就有查到过的证据,又被换了种表述递上高堂,但更多的是子虚乌有。
她想要摇头,身子却僵着。
季砚只问:“何人托嘱回信,难不成这查疑的信会自己通晓疑处,又自行送来?”
林呈顿时哑口无言,答不上话,“这……”
这信自然是他先投了信去,雍州那边才来的回信,可不知怎的,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季砚,却发现这位帝王面上依旧风轻云淡。
季砚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不算小事,他心中当真毫无波澜吗?
林呈心底忽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想,还未将怀疑说出口,一旁一袭赤色衮龙袍的男子已将他要说的话补齐。
“她本是八年前被贬谪江南的户部郎中晏知文之女。”
说话的人,晏乐萦竟曾在少时见过,那还是某次季砚带她去御花园玩,无意撞见一病弱卧榻的少年人在园中小憩。
他是当年的三皇子季韫,如今被封了王,于庙堂之上一贯低调内敛,昔年又是久病缠身病弱之相,并未参与宫变的任何一方。
是故,季砚才一直没有动他。
可此刻的季韫难得露了锋芒,似乎已找到为其撑腰之主,步步上前,目色凌然。
“陛下今晨去了何处?”见季砚在看信,季韫意味深长地认真解注,“听闻陛下苦于废太子谋逆之事,此番证据呈上,足以证明此女与废太子结党营私,通奸判国。”
即便晏乐萦一直明白自己被逼着做的便是这么一桩事,可蓦然在殿堂之上被人一一揭露,她有片刻脑袋轰鸣,忍不住想往后退。
朝堂之上也顿时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质疑声与审视的目光朝她看来。
可季砚仍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只能艰难忍受这一切。
晏乐萦在惊恐间,倏然也瞧清他掀眸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淡漠,疏离,那双凤眸之中怨恨的情绪收敛许多,可望向她时,却在一刹那让她觉得他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要对一个陌生人进行无情的审判。
她开始怀疑,他晓得那么多事,此刻在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切……
他也提前晓得了吗?
晏乐萦感觉胸膛之间有委屈与痛苦的情绪在交叠,更深的是绝望与惶恐。
她竟然也能一瞬间想明白,这些证据能突然呈上高堂,多半由季淮所为——季淮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她献上了机密图,对他而言便再无利用价值。
他想借季砚的手,置她于死地。
为何……为何,这些人都是这样身居高处,高高在上,随意就能处置旁人的性命?
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她究竟是不是受人胁迫,他们只会一遍遍质问她,到底肯不肯屈服。
“陛下?”季韫狐疑道。
晏乐萦死死咬着下唇,薄嫩的朱唇几乎要沁出血来。
她已经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腕间却有季砚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他握着她手的力度不断收紧,早已弄疼了她。
恍惚间,她觉得心死,身躯不由自主剧烈颤栗起来。
从被他捉回来的时候她就这样想了……
不是像这样被群臣诬蔑,私下也少不了被他折磨,他们之间的情分已经彻底磨灭,他那么怨恨她,他不会再放过她。
她觉得她恐怕难逃一死,她彻底赌输了。
唯一的遗憾……应该,只有最后没能见母亲一面。
“陛下,您还不裁断吗?”季韫眼见季砚半晌不发话,心中终于有了急切。
“此女已露出狐媚本性,臣还听闻她少时不服家中规训,自甘堕落成为商女,在江南行作下三滥卖艺之事,诱骗清白人家从业,又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家收归红帐中,如此水性杨花,无媒苟合的淫。妇——”
忽然,晏乐萦身旁传来纸团搅乱的杂响,纸声悉索,又有更尖锐的声响响起,“砰”得一下,似重物砸去了高台之下。
第53章 徒劳无功亲手将金链镣铐扣上她的细腕……
“陛下!”群臣皆惶恐跪下。
晏乐萦也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一沓信封如雪花飞溅,落于玉砖之上,季蕴捂着额头痛苦哀吟,原是方才季砚连着信与砚台一并砸去了他身上,赤色衮龙袍上也溅开深色血迹。
“雁雁。”季砚倏然唤她。
她越想逃,他的手便越用力拽住她。
直至她感觉腕骨都快被他捏断了,这是怎样的怨恨?她不愿读懂,忍不住想呼痛时,他终于出声追问道:“你看着朕的眼睛,亲口告诉朕,你有没有做过?”
高堂之下,群臣不解其意。
高台之上,晏乐萦亦是如此,她稍有怔愣,待对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时,却仿佛看清了什么。
她看见了生的希望。
她看见了他眉角压抑的暴起青筋,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却也看见了他殷红眼眶中孤注一掷的祈望与偏执,她其实看到过太多次,可没有一次如此刻般刺痛了她的心。
她好像明白了,颤抖着嘴唇,缓缓道:“……我…我没有。”
于是,季砚颔首闭目。
“好。”他道。
“陛下——”群臣愤慨至极。
季砚站起身来,与她并肩而立,他说着:“诸位爱卿都听见了吧,她说没有。”
晏乐萦瞪大了眼睛,这一瞬间她也被震撼了。
她只是赌一次,他竟然真的会在这个当口如此应她……
“怎可如此?怎能如此?!荒唐至极!”
刑部尚书此刻倒好像看出了一朝帝王的怒火,喏喏不敢再言。
被砸破了头的季韫却更加不甘,大声反驳:“听信妖女谗言,耽于狐媚声色,非是明君所为!陛下三年励精为政,怎会看不清其间厉害?!”
“声色之害,甚于鸩毒,妖女祸国啊——”
不少言官的声音此起彼伏,最终季砚的神色越来越沉,他寒声冷斥众人:“够了!尔等身为臣子,不
与朕一心稽查奸邪谋逆之辈,反而插手朕的家事,是要越权不成?”
“再妄言者,杖八十,即刻革职。”季砚睥睨高台下,“若还敢私下妄议者,举族贬谪。”
晏乐萦在一片喧哗之中看他。
季砚没有多说,他将她带离。
*
离开宣政殿,季砚沉沉不语,面色凝冷。
有宫人重新备了龙舆,见他们出殿便即刻迎了上来,众人见帝王目色沉似滴水,皆大气不敢出。
有那么一刻,晏乐萦觉得自己好似真如群臣言之,像一个祸国妖女,将原本清廉勤政的帝王变成如今癫狂的模样,“阿砚…陛下,您……”
季砚侧目看了她一眼,忽然眉峰微动,勾起唇角。
极淡的一个笑容。
乍一眼看像曾经那个少年郎缄默无言却又温柔的安抚,可晏乐萦瞧清了他眼底挥之不散的阴戾森寒,她不觉得仅是如此。
季砚这一笑的意味其实很好懂,他并不想听到她说任何话,事到如今,猜疑诸多,他只希望她点头或摇头,嘴里只说出他乐意听见的话。
果然,她抿唇不语,季砚便不再看她,只强硬地将她拽上舆车。
晏乐萦颤颤巍巍,被他摁在怀里,他的表情依旧是淡漠的,令人捉摸不透,渐渐又变成了阴晴不定的一朝帝王。
东珠点缀的华贵珠帘在眼前摇曳,不算模糊视线,晏乐萦发觉这驾舆车要去的目的地并非紫宸殿,甚至直直略过了含凉殿,她艰难辨别方向,感觉是朝玉衡苑去的……
“不要,我不要去那里——”晏乐萦被自己的猜想吓着,连声惊呼,她以为季砚又要将她关去玉衡苑。
那儿实在有太多年少的回忆,初进宫时,她或许并不在意。
可渐渐地,她好像有些在意了,又不愿意说出口,不愿意去深想,她不愿置身于那儿,更怕季砚彻底将她软禁在那里。
“不是去那儿。”
季砚回答她。
青年人的声线稍显清冷,如霜雪,可旧年时也是这样泠泠的声音安慰过她许多回,饶是晏乐萦心中有疑,潜意识里仍会被他如此的语气安抚。
她略略平静了一些。
可很快她的心再度提起——
转过玉衡苑,高大巍峨的宫墙近在眼前,厚重的红木宫门前伫立着宫人,他们已将那把斑驳落满锈迹的大锁提前打开,此刻正垂首待着季砚和晏乐萦到来。
——是早前,晏乐萦曾无意看见过,还曾稍起注意,问过季砚“这处作何用途”的宫殿。
晏乐萦心起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沉重龙舆竟然也因她的动作晃了晃,可她的力气在季砚看来实在太小。
男人轻而易举将她重新压在案前,长眸轻眯,淡声警告:“阿萦,乖,别再胡闹。”
“你要把我关进这里……”晏乐萦唇瓣颤动。
“胡说什么呢。”季砚睨着她,并不多费唇舌解释,“只是为你换一处宫殿安置。”
“我不要——”
她的反驳没有像从前一样被在意,被允许肆意妄为,季砚面无表情,将她从舆车上横抱下来,带她径直踏入宫殿之中。
晏乐萦双手被他钳制着,腿弯亦是,她丝毫挣脱不得,偏头间窥见宫殿全貌,又无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座牢笼,四周的宫墙皆被加高,四处虽有栽种花卉,缤纷斑斓,可却无树木假石能够攀爬,墙壁光秃秃猩红的颜色刺眼至极。
待步入内殿,她更是忍不住瞪大眼睛,杏眸间溢出泪水,“别这么对我,别把我关在这里……”
窗棂被人钉死,门也眼瞧着厚重万分,里面虽布置华丽精巧,可昏暗沉沉,不知此刻熏了什么香,许是想掩去久未居人的尘气,萦萦绕绕的香雾并着厚重帷幔,有些遮人视线。
晏乐萦隐约窥见内殿放置着一张华贵的拔步床。
那张拔步床实在华丽,黄梨花木制,雕龙刻凤,也做的十足大,比之含凉殿,甚至紫宸殿的帝王榻还要大,几乎占据了半个内殿的空间,好像人躺去上面,就再也不必下来一样。
她心中的惶恐越发盛,可季砚不为所动,跨步带她走了进去。
“叮铃”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晏乐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放进了拔步床之中。
殿内昏沉靡靡,有宫人掌灯的悉索声响,又很快退下关上了门。
晏乐萦仰面躺在床上,她瞧清了四角钉着的金链,那金链蜿蜒至下,落在床榻间,有一条甚至就在她手边,手背就能触碰到那冰凉的质感。
她一双明眸蓄满惊恐的泪水,前处被季砚所挡,于是她撑着手想往拔步床内逃避片刻,可这拔步床也是囚笼之内,她逃脱不了,一下被他擒住脚腕拖回他身前。
“不要——”
季砚不置一词,垂下的乌眸窥不见其中情绪,他压制住她颤栗着的娇躯,不由分说将那金链上连接的金圈镣铐套进她细嫩的脚踝。
而后,他半跪上榻,又捉住她的手腕,将另外的金铐分别圈进了她的双手。
“阿萦。”
晏乐萦被迫四肢大张躺在软榻上,她还想起身,可这拔步床垫了不少锦缎软垫,柔软的床褥卸了她的力气,好容易还要挣扎起来,肢体便传来令人崩溃的拉扯感。
季砚的手逐渐落去她腰窩之上,稍一使力,便将她彻底按在拔步床上无法动弹。
“阿砚哥哥……求你。”晏乐萦哽咽着,她不想看他,可她只能求饶,“别这样对我,往后我会听话的,我保证,我绝不会再骗你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宣政殿的片刻平息原来只是幌子,她的心还没着落,就陷入更深的深渊。
她一时想不明白,若是事先就晓得自己会落入此等境地,她还会不会选择那样做……
昏昧烛光下,泪水朦胧了晏乐萦的视线,萦绕迷蒙的香雾被不断吸入,那熏香原本是清甜柔腻的,可惊惧下只让人觉得呛,叫人愈发昏沉。
季砚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他依旧半跪在她身前,渐渐摩挲着她的腰窩俯身往前,直至彼此之间的距离足够近,他能很清楚瞧见她清澄水眸间摇曳的泪。
“不会骗朕?”他反问她,语气在这一刻,倒久违地又显出一丝怨,“阿萦,你知道吗?其实这里是朕早为你备下的宫殿。”
“在去岁,你刚入宫时朕便想将你关进来,可彼时朕到底心软了……”
“我不是……”晏乐萦哀吟出声,却蓦然被他扣住下颌。
他抬起她的下巴,叫她将头仰得更高,足以认认真真、不再虚伪躲闪地与他对视。
“就是这双眼。”季砚叹息着,“就是这双总是无辜可怜的眼,让朕屡屡顾念年少情分,每每对你心软。”
“——若起初就将你关在此处,起初便不听你那些巧言令色之词,不信你那些装乖讨巧之举,你还能娇纵任性地再度背叛朕,抛弃朕吗?”
“你可还能将那张机密图送出去吗?”季砚问她。
在季砚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中,晏乐萦看见了自己此刻狼狈惊恐的模样,她哽咽哀求:“我错了,阿砚哥哥,是我不该……”
“晚了。”季砚无奈叹息,他渐渐松了钳住她下颚的手,但那火热的大掌仍在她莹润的脸颊上流连。
晏乐萦的身体颤栗得越发厉害,明明他的手掌炽热,可却莫名给她带来一丝慰藉,这依恋太诡异,诡异到令人心生惊恐。
重逢后近半年的缠綿悱恻,她无法坦然承认,又好像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重新熟悉起他的体温,他的抚慰。
那样酸涩的情感混杂着年少永远无法忘怀的情谊,又变得苦涩。
“是你从始至终都不曾全心信任我。”季砚在她耳边道,“不然怎会有这桩事。”
晏乐萦哭得越发厉害,她避不开他抚摸的手掌,最终心口闷涩,痛苦难堪,“别这样,我并非有意,我不想这样……”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季砚的眸颤了颤,他不愿再听她辩驳,长指圈起细细金链,将她彻底扯至身前,啄吻着她的殷红泪湿的眼泪。
“阿萦,事到如今,你不会想不明白。”
已贴着她身軀浸染了温度的玉扳指拂过她心。口,
稍稍使力摁壓,抓握,他不断吻去她淌下的清泪,瞧着她面色逐渐染上迷离绯红。
“你所谓的那些计策、筹划、阴谋……”缠綿地俯吻上她的锁骨,热息惊起她越发深的颤。
晏乐萦却觉得他的声音是冰凉的,连带着心口也冰冷一片,原是衣襟已被他轻易扯開,她想躲避,换来的也不过是金链将她扯得越发紧,被他死死桎梏,她听见他说,“在朕看来,都不过是猎物徒劳无功的挣扎。”
猎物么……
恍惚间,晏乐萦心口溫热,闷钝的痛意却从心底蔓延,她忍不住泣声,换来的不是安抚的语气,而是他似叹惋的低喃。
“晚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雁雁。”他的唇触上温軟雪膩,晏乐萦感觉到有濕潤的泪珠贴着心口颤颤巍巍滑落。
她没有选择他,始终都没有选择他,他纵容了她一次次做下选择,可最终的选择却将彼此都推至深渊。
缄默无言下藏得是永无止尽的猜疑,是彼此始终不曾坦诚布公过一次的情。
晏乐萦恍然意识到这点,好像一切真的晚了。
她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或许是从起初就没看透他的心,她也不曾让他看透过她的心。被彻底压制在拔步床间,金链轻晃的声响那般刺耳,晏乐萦咬紧唇不愿再发出泣吟,抵進深入間,季砚压着她意图寻到更深。
她又忍不住如他所愿哭吟出声,水湿锦褥,他恨不得將她融進他的身體裡,一次次契進直至她香汗淋漓,娇泣着越发可怜无助。拔步床上已是濕漉漉的大片痕迹,溫熱晶瑩滴落成深痕墨团,是她的泪不断滑落,她一遍遍说着“不要”,但季砚却抵着她在她耳畔轻喃,“真的不要么?”
“可是阿萦……”他拂过她被汗水濡湿的凌乱发丝,“你的身体可不是如此说的。”
“或许身体比嘴更诚实,嗯?”
晏乐萦无力抬起的手被他重新拢回锦被,他不愿她再有反抗、挣扎,好像这样也能自圆其说她是乐意的,也是爱他的。
进行到最后,他搂着晏乐萦,倏然又道:“臣工要朕处置你,可倘若你怀上朕的孩子,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长久的情事令人恍惚昏沉,晏乐萦止不住轻喘,音色已染上难以忽略的媚与疲惫,她沉默一会儿,问他,“难道不怀皇嗣,你就不能替我化解吗?”
季砚淡淡笑了起来。
“阿萦,别说傻话,你心知本是朕想要个孩子。”
她蓦然觉得心中生出痛意,无法再接话,细嫩的手腕由于长久跌宕与挣扎勒出些许红痕,季砚眸色渐深,一点点拂过那已然泛红的肌肤,轻轻揉按,替她释去那点细密的痛。
分明是白日,可这座宫殿仿佛暗无天日,唯有余光可见侧面唯一一扇置在高处的小窗。
烛火已经燃尽,晏乐萦仰面瘫軟在床榻之上,好似也能隐隐窥见那一丝光亮。
第54章 掌中燕雀他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晏乐萦有些恍惚。
她已经不大记得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或许十几天,或许几十天,也或许更久,被锁链囚在一方宫殿之间,连自由行走的资格都没有之时,日子是极其难熬浑噩的。
华贵的熏香掩不住其下的浓烈兰麝气息,月复下也有些微脹。她觉得度日如年,于是任何事的展开都变得更加漫长。
多数时候她都在床上度过,细长的金链始终拷着她的手脚。
季砚不允她四下走动,还是她几乎以死相逼说他一定要这样折辱她吗?他才将金链锁改成了活扣,不然她简直像个废人,做什么都要旁人伺候。
只是,金圈镣铐却依旧戴在她的手腕脚腕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有宫人替她解开金链让她在内殿稍稍活动一会儿,可那两个伺候她的宫人似乎被下了死命令,根本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晏乐萦猜想,可能季砚觉得她又会装乖投巧扮可怜,干脆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儿,即便派了人来听唤,也要她们像个死人。
他不想留给她一点逃跑的机会。
“阿萦在想什么?”
浑噩之间,晏乐萦回神,蹆上的酸痛尚未消除,大腿和小腿被红绳并住一起,双手也被缚于两侧,她身后垫着軟枕,身前的男人正望着她。
她偏头,想避开他那沉炽的视线,身下却蓦地一凉。莹润清凉的药膏被他蘸取在指尖,没得来她的回应,他也未恼,只细致地继续替她在嬌嫩皮肤上擦拭涂抹。
晏乐萦咬着唇,这般半深半淺的涂药方式令她自尾椎骨生出一股酥。胀与不耐,可是越是扭动月要肢挣扎,蹆上的红绳便陷得越深,直到将白皙肌肤蹭出红痕。
见状,季砚眸色越发晦暗,碾入更深,“阿萦别再乱动,不然,吃苦头的又是你自己。”
近来他批阅奏折处理政事也都在此处,除了上朝的时辰,几乎是一瞬都不愿让她离开他的眼,日日的胡作非为,索求无度,已叫晏乐萦有些難以接受。
晏乐萦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可他的意图早已亮明过给她看,他要她日日承受这等歡缠直至怀上他的孩子为止。
饶是初春雨水充沛,原本嬌艳慾滴的海棠绽放,经太多的風吹雨打,雷霆阵阵,也难免有些蔫紅。
丝丝清凉的药膏贴上肌肤,连带着那佩戴的白玉扳指也是溫潤的,某一刻化解了涩痛酸脹,可那药膏过分潤泽,又蹭得嬌嫩肌肤发麻,晏乐萦将唇咬得越发紧,也抵不过药液淌濕锦褥。
季砚有一会儿没说话,药渍滴落他便再补,待彻底将药上好,才慢条斯理捻过锦帕拭手,又似笑非笑嘱咐着,“还是含一會兒吧,药膏冲出来便没用了。”
晏乐萦眼睫轻颤,不可置信他说这等话,她本想反驳些许,又觉得毫无意思。
故作可怜的招式她用过太多次,无论是何等软磨硬泡,他根本不再相信。装病也不再可能,她一贯身体康健,眼下他一直在她身边,就算他不在,也有宫女在。
她不愿说话,季砚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似乎是觉得她心里对长久的情事生了气,温声哄她,“是朕这段时日过了些,你且好好歇几日,可好?”
晏乐萦不是对这事生气。
她是对他如今做的所有事都有怨。
不愿承歡却被绑在榻上,不愿上药又被捆住蹆,他多数时候并不在意她说什么,他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屡次三番背叛他的叛徒,乃至不愿再听辩驳,只随他自己心意,做着他想做的事。
他将她当成任意摆弄的娃娃,就算她不开口,只是安安静静的,只要在他身边,他也能自得其乐。
果然,没等来她的回答,季砚并不恼,而是转头去替她梳理凌乱的鬓发。
过了片刻后,待晏乐萦的长发被他用玉簪挽了个髻,将白皙光洁的额头完完整整露出来,他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安抚的吻,才稍稍松开她,替她将蹆上的红绳解开。
他在时,许多事不再假手于人,松开她腕上
的金链,将她抱下了拔步床。
这个年轻的帝王原本自冷宫长大,许多照料人的事也能做的得心应手,替她在鬓边又别了两支蝴蝶簪,又替她穿好衣裙,他打算带她去院里走动一会儿。
“今日晴好,难得雨停了,我们去晒晒太阳,对你身子也是好的。”
晏乐萦听着他的话,耳边响起的更清晰的声音,却是双手搂紧他时,腕上那金圈的磕碰脆响。
脚踝也是。
她被他横抱怀中走动,又见他去桌案前将那盏琉璃宫灯熄了——他晓得她偏好晴日,喜欢一切带着璀璨光华的物件,这灯盏也被他取了来,时时点在案上。
好似这样,这里就不像一座阴暗囚笼。
“搂稳了。”他又宽声在她耳畔嘱咐了句。
挣扎得久了也有些乏,可此刻,随着灯盏暗下,仅有一扇小窗棂的内殿又令她心里生起怒,她偏头对他道:“我自己有腿,能走路。”
“还是稳当些好。”他随口道,“这些日劳累了你,若是腿软跌跤如何是好?”
晏乐萦抿唇,不由得收紧圈住他的手。
她想质问他若非他要将她缚在床榻间,她可会成这般模样?可季砚已抱着她往殿外走去,他果真是不容置喙的。
待见了殿外艳阳高照,晏乐萦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要与他争辩的心思也淡了,被放入另一张贵妃榻上,她开始思索起些别的,“妙芙究竟被你安置去何处了?”
这些日子来,晏乐萦也问过季砚数回这个问题。
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譬如此刻,“她很好,你不必忧心她,安心在这里住着便是。”
“可是……”
“好了,阿萦。”季砚心知她又要说这里很无趣,要妙芙来陪她,他只道,“旁的不必再问,朕不是陪在你身边么?”
晏乐萦仰头看他,渐渐地,她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曾经亲密无间过,又分别疏离过,待八年后重逢,他们竟然又经历了一轮如此之事,说起来……实在好笑。
她扯了扯朱唇,笑意却不深。
季砚瞧见了,微蹙长眉,“阿萦今日看上去,心情倒还不错。”
当然是不好,可他也看不懂她,亦或者看懂了,于是不许她这样笑。他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什么都听他指使摆布。
比如此刻,晏乐萦才懒懒地缩回贵妃榻,曲起腿微眯双眼,就有宫人呈上了滋补的汤水。
季砚轻抿一口试了冷热,便将玉勺递去她唇边。
晏乐萦僵着身子,她并不想吃,紧紧抿着唇。
她于药理之上真有些天赋,起初吃过两回,便大致摸清了药中成分利于受孕,可她并不想接受。
当然,季砚也没有对她避讳过此事。
春日尚寒,饶是日光正明媚,玉勺中浅薄的一层汤药也很快有了凉意,季砚始终举着玉勺,与她僵持着。
待他彻底耐心耗尽,重新舀了勺热汤药,轻叹一声,“阿萦,你也不想被捆在床上喝吧。”
晏乐萦眼皮一颤,再抬眼,那双水色杏眸间荡漾起一丝浅淡怒意。
“就在外头,我们晒晒太阳说会儿话,多好?”季砚视若无睹她眼中的薄怒,犹自轻声,好似宽慰,“何必又要置气。”
“谁与你置气?!”
哗啦一声,晏乐萦忍无可忍他这般将她视作一个物件的态度,抬手将那碗汤药拂开。
碎盏迸溅,季砚下意识抬袖替她遮挡,热汤与一点碎玉溅在他手上,很快他白皙的手背便起了红,是烫伤,也是血痕。
但他的表情仍是平静的。
一旁的宫人吓得跪下,神色惶惶不安。
晏乐萦瞧着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比那般鲜明,她越发觉得此刻的自己狼狈不堪。
她败了,不仅败给了他,还败给了季淮,两兄弟都将她玩弄于鼓掌间,没有人肯放过她。
可明明她的初衷只是想活着……
活着,却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那汤药并不算苦,季砚与她说过是特地调配的,一旁还会备上不少蜜饯供她药后服用,可她厌恶他如此行径,每每被他灌进去汤药,她都觉得反胃至极。
此刻虽然没喝,但药味蔓延开来,晏乐萦不由得紧蹙眉尖,蓦地拂着心口真干呕起来。
“阿萦!”季砚的神色立刻变了。
他终于褪下那层瞧着就令她反感的淡然面具,其下露出些许情真意切的真心来——虽然平日里他也没有故作冷态,可晏乐萦总觉得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叫人想要远离。
但季砚这么一声唤,晏乐萦顾不上他有多情真意切,她的心一下跳得很快,眸间也露出些慌张来。
“快去传太医。”季砚对宫人吩咐着。
晏乐萦想要挣扎,更想要逃避,“不,不要去请,我只是对那药反胃,我不是……”
“阿萦。”季砚已经扣住了她的腕,听闻她言,眸色终于沉下,“当心身子,好好坐着。”
她对他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当心什么身子,何来什么身子?!”
季砚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最后她的反应竟如此大,仅仅是一句关心的话也会招来她的怨。
晏乐萦也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她失力重新躺会榻上,缩起双腿不愿再与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冷静下来,又道:“我月前才来了癸水……”
她不是怀了,她只是不愿喝药而已。
季砚瞥她一眼,依旧坚持,“待太医看过再说。”
晏乐萦沉默一瞬,没再多言。
果然是不顾她说了什么,他只是想如此做而已。不过她的确渐渐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回想起画舫临街一位姐姐怀孕的事,那位姐姐待人接物极好,早年她也承了那位姐姐几次情。
那位姐姐自己开了铺子,又教晏乐萦经商,待晏乐萦的画舫渐渐立足后,那姐姐也寻了位好郎君成亲,没多时便怀上了个小娃娃。
彼时晏乐萦还带着妙芙去过好几回,看那位姐姐从初怀到临盆,乃至小娃娃出世,还是她给娃娃取的小名。
她不是怀了,只是不想喝药而已……只是不想看见他如今这副模样而已。
晏乐萦彻底沉默,只卧在贵妃榻上晒太阳。
不多时御医便行步匆忙踏入此间,似乎是急召而来,也不敢看四周,隔着临时搭来的帷幕屏风替晏乐萦把脉。
结果自然如晏乐萦所料。
她松了口气,心中却难免生出更多的惶恐,这次侥幸没怀,可下次呢?季砚日日在此……
晏乐萦卧在榻上睐了季砚一眼。
季砚还在听太医回禀,太医说她心思郁结,还是要多宽心养神才好……但看着季砚越来越沉的神色,太医又噤了声。
实则谁都心知肚明,季砚和晏乐萦都正值年轻又身体康健,若真想怀并非难事,他日日来此,总会有喜讯——不单晏乐萦如此想,季砚也如此想。
最后,季砚道:“退下吧。”
说场面话的太医如释重负,即刻告退。
季砚坐回晏乐萦身边,将她揽进自己怀中,他垂着长眸,缓缓抚摸起她的小腹。
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春日午间的日光正盛,又不会灼人,待在殿外用了午膳,季砚将晏乐萦轻柔抱起带她回殿小憩。
晏乐萦到底受了些惊,排斥的情绪太深,人便容易一惊一乍,她有些乏,昏沉间,照拂在身上暖洋洋的阳光渐渐褪去,又成了一片阴冷。
骤然,锁链摇晃的声音又将她惊醒,那声音轻微,可落在她眼里却刺耳。
季砚将金链重新铐在她腕间,见她醒了,微微一顿,“睡吧,朕在这儿守着你睡。”
如此言说着,他替她将颈上的珍珠璎珞拨弄至一旁,似乎怕碍着她休息。
自来了这里,被他戴上手铐脚铐,应庆送她的那支玉镯自然是容易磕碰到,早早被他取下。
但这珍珠璎珞却没有被他取走,许是那缀在其中的红宝石明艳璀璨,每每衬在如雪嫩肤之间,也会多几分动人神采。
可晏乐萦怎
会因为他的话安心?她反倒困意全无,看他也十足烦郁,排斥,怒意再起,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即便她想去推他,腕上的镣铐却将她的手扯回来,最终也只推动了一点距离。
“你走!”她只得开口道,“你在这儿我睡不着,离我远点!”
季砚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渐渐沉了下来。
晏乐萦视若无睹,闭上了眼,“左右今日也做不成你想做的事了,这几日你也不必再来。”
溫潤的药膏似乎已被吸收了不少,原本紅肿刺痛的感觉也消去了一些,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胡作非为怎可能不令她心生怒意和抵触?她讨厌时时刻刻被人占有,被人掌握,被人窥视的感觉。
她不想看见季砚,也不想感受他的视线,无论是淡漠的,还是炽热的。
倏然间,温热的气息却凑近她耳畔,惊得晏乐萦颤抖一瞬。
“阿萦是觉得朕日日守在你身边,只是想与你行那般事?”
她没有睁开眼,可冷讽的话很快说了出来,“难道你不是?”
季砚沉默一会儿,开口有些艰涩,“朕不是……”
“是了,当然不是,当然不止这样。”晏乐萦打断他,话却越说越凉薄讥讽,“你是想看住我,让我永远在你的掌握中,永远当你掌中的玩物,成为你豢养着再也逃不掉的金丝雀。”
“你——”
“左右我如今也逃不掉了。”晏乐萦觉得很疲惫,她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没有任何人看着、盯着,安安心心休息会儿而已。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季砚,锁链再次发出声响,她微微停顿,声音不由得带上哽咽,“你大可宽心,不必将我盯得那般紧,我哪里又有通天的能耐能撬了链子跑了?”
“……就让我好好歇息一会儿吧。”她最终道,“让我睡个好觉,求你。”
凝注在晏乐萦后背的眼神始终炽热,她清楚他还在看她,如此想法又令她觉得冰寒,直到许久过去后,那视线才淡下。
半晌,季砚什么都没说。
但晏乐萦听见了一些细微悉索的声响,一会儿后,又成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离开了,或许没有离开这座宫殿,可不再非要待在内殿扰她清梦。
安静了片刻后晏乐萦转回身,发觉原本总能于屏风边窥见的那袂衣角也不见了,季砚走时将宫人也一起带走了。
如此,她心中淤积的闷意才疏解了些,呼出一口气,殿内暗香涌伏,疲惫感与难得的一丝轻快一起涌上心头,困意也重新袭来。
第55章 咎由自取“你已经走到绝路了。”……
晏乐萦渐渐睡了过去。
可这一觉她睡得并不算踏实,原本也是午憩,约莫着也没多久她便被另外的声响惊醒。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声音,但近来她都睡得浅。
悠悠转醒之际,内殿小窗棂的光亮仍存,瞧着天色尚是白日,蓦地,又有一点暗遮蔽光线。
晏乐萦被来回转换的亮光弄得不适,微微眯起眼,待看清了窗棂那儿的境况后,又猛地瞪大眼。
那儿竟然站了个人。
宫殿之后原不是平地,而是一处假山石,可惜从里头根本攀爬不上去,外面却能瞧见里头的情况。
只是平日里这周围都有人把守,她从未见过那儿有谁驻足,更听不见外头有什么响动。
这整座宫殿,无论内外都是极其寂静的,晏乐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少顷,晏乐萦重新适应了光亮,也彻底瞧清了那儿的人是谁——说起来竟也是老熟人,是那个起初被江九和她利用过的后苑宫人,名唤云娘。
她还曾经去过几次后苑,给这个叫云娘的宫人带过丰肌膏。起初云娘对她的态度依旧是怨恨,后头却有所好转,直至她决定离宫前,还去看望过云娘一回。
云娘为何会在此?
有阵子没与人交流,晏乐萦脑子竟有些迟缓,她看着云娘满目惊恐的神色,倒是下意识摇头求对方别发出太大声音。
云娘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宫人,她很快冷静下来,瞧着晏乐萦如今的模样,神色极为复杂。
“贵人,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云娘轻声与她沟通。
晏乐萦等了一会儿,见外间并没有声音,季砚或许并不在,她好歹鼓足勇气答了话:“……如今我落得如此境地,也算是咎由自取。云娘,我不求你能帮我逃出去,可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可否另外帮我个小忙?”
云娘沉默,为难地看着她。
晏乐萦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或许季砚还在,或许这仍是他这个多疑之人的试探,可她依旧选择揪住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
因为她深知,已经陷入深渊无法逃离,沉默以待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
求季砚放过她已经成了一种不可能的事,她如何保证也换不来他的松口,此刻赌上一把,也许还有转机呢?
晏乐萦眼中流露出祈求与期待,再度对云娘道:“我晓得,你或许恨我,可我也帮过你,你也曾经受过季淮囚。禁,如今我也沦落至此,也算让你解恨了……”
“我不会连累你,只需要你带句话给虞黛,让她来见我……求你了。”
“你……”云娘的目光倒是一直凝在她身上,最终迟疑道,“你如今可还好,会哭吗?”
晏乐萦怔了怔。
“从前我被那奸人季淮关在地牢之中,起初还好,可不过多久就开始整日掉眼泪,身上的伤是痛的,心里也渐渐是说不上来的痛。”云娘看着困住她的锁链,“人被关久了是会疯的,你……”
晏乐萦有想过,对方可能并不愿帮忙,亦或是至少要对她出言嘲讽一番才肯答应,可她没想到,云娘会如此说。
少顷,眸中似真有酸涩蔓延,可她很快止住情绪。
其实她已过了爱哭的年纪。
在画舫时,除却母亲相关的事,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
晏乐萦只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猜,本也是虞黛授意你来的吧?”
云娘的脸色稍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晏乐萦一见对方有要走的意图,连忙道:“派你来探查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若她来过,定然会被人发觉,可宫人却好遮掩。”
虞黛一向与后苑的宫人最熟,此处距离后苑尚有段距离,云娘身上的伤好了不少,可她在意脸上的,于是惯常不会四处走动,更遑论走来此处,又正巧与晏乐萦遇上。
“可饶是宫人微末,被发现也难免责罚。这本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只需带话叫她前来便是,不必掺和其中。”晏乐萦柔声道,与她分析利弊,“云娘,你也不想真的被利用吧?”
能从昔年活下来的宫人,还能忍着仇恨唤过晏乐萦几声贵人的人,并非毫无心机之人。
上一回云娘便被人当成了靶子,若上位者非是季砚而是季淮,她这条性命早便不在了。
踌躇一瞬,云娘答应了下来。
晏乐萦遂不再多言,只叫她尽早离去。云娘救不了她,能不被季砚的人发觉已是万幸。
*
这日夜里,季砚还是回来与她同宿。
晏乐萦心中有事,心烦意乱,越发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可即便如此,季砚仍作一副毫无隔阂的模样,还替她带来了些解闷玩意儿。
“阿萦看看。”
季砚端来一个象牙制的四寸小盘,其上放了两个木质插铁针的小玩意。
此物名唤“千千车”,手捻铁针旋转,将其落在象牙盘上便能自如转动,通常是二人竞斗,比谁的“千千”能转得更久。
“朕记得少时,阿萦很喜欢找朕比这个。”季砚淡笑,“可还要试试看?”
那时晏乐萦的确爱玩此物,更爱与季砚一同玩,每回他要去看书习字,她不肯依,就用此物与他比赛,若她赢了季砚就要留下,若她输了…她就耍赖再多来几局。
想到此处,晏乐萦心中稍有涟漪。
但她很快又想到,她不止喜欢玩这个,她还喜欢许多事物,她的喜好总是变得很快。后头去了江南,画舫之中的歌舞她都要每三月重新编排一出。
瞧着在季砚手中转动的“千千”,晏乐萦只看了一眼便毫无兴趣,“小孩儿才喜欢这个。”
季砚微顿,又从才叫宫人抬进来的箱笼之中去挑选他物。
晏乐萦讨厌他如此行径,他将她当成什么,几岁的孩童吗?
“你喜欢玩这些吗?”晏乐萦出声,打断了他继续的动作。
季砚回头看她,面上一派平静。
他清楚晏乐萦又要出言讥讽他,这个小娘子实则从不是柔媚的性子,相反,自幼她便明艳出挑,惹人瞩目,是曾经在沉暗泥沼之中唯一带给过他神采的人。
八年后再度重逢,她好似变了,变得更加虚伪薄情,总是假面示人,可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倔强果断。
她看似怯懦,软弱。
可也是她说离开便是离开,说抛弃便是抛弃,说不爱 ,也是真的不爱。
果不其然,他未答话,她便自顾自说着:“你也喜欢不起来对么?这些少时的把戏,哄不了你也哄不了我——”
“如今早就不是昔年了。”看着季砚那双凤眸,她如此道,“我也不再是那个小娘子燕燕了。”
被人捆住手脚不得自由,她捱过了起初的惊惧、痛苦、绝望,又看出他没有杀她的心,那些锋芒连带着怨恨便重新萌发。
季砚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守着她洗濯沐浴,又替她换好新的寝衣。
夜里拥着她的时候,两人依旧相顾无言。
可即便如此,他心想,她已经彻底属于他,昔年的小青梅已然被他折下枝头,拢在掌心,她永远也无法逃离,永远也无法抛弃他、舍下他。
一切已经如他所愿。
*
这夜过得很快,没有绵长的情事令她难以招架,翌日晏乐萦醒得很早。
季砚已经去上朝了。
晏乐萦静静躺在拔步床上,却依旧觉得浑身很酸软,许是很久没有正经活动过的缘故。
她甚至不想动弹,不想听见金链因她动作而带动的哗啦声响,那般刺耳并着羞辱,听一遍便难受一遍。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被打开的小窗棂前蓦然暗下些许,一人影在那处轻晃。
晏乐萦心念一动,朝着外间唤道:“去将早膳备来,今日我想喝薏苡仁粥,再配上些松子百合酥来,对了,再煮一碗八珍茶。”
外间的宫女平日里并不与她说话,今日也是沉默少刻,却难得开了口,语气是晏乐萦意料之中的为难。
“娘娘,今晨御膳房已备好了早膳,且在外间温着呢。”宫人道,“薏苡仁粥倒是还好,御膳房有备,只是百合酥与八珍茶若要做来得费些功夫,叫您劳神等候……”
“我不怕等。”晏乐萦只道,“今日起身只想吃这些,至多我在榻上再睡一会儿,待你差人送来再起身。”
“可是——”
“罢了。”一再坚持反而引人怀疑,晏乐萦懂得张弛有度的道理,又道,“若当真劳神劳力,今晨我便不吃了。”
她不吃那更是不行,宫女唯恐季砚怪罪,连忙应下:“奴婢…奴婢去御膳房瞧瞧,娘娘还请稍作等待。”
“嗯。”晏乐萦懒懒应着。
宫女走后,她扬起下巴,正对上小窗棂边虞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晏娘子,您唤我来所为何事?”虞黛音色温和,“若要我救您,那可恕我无能为力。”
虞黛生得澄澈懵懂的眸,可接触几回之后,便知她并非表面纯然无害。
晏乐萦稍有沉默,才接话:“那你为何叫云娘来见我?”
“晏娘子,公子因城郊之事怒不可遏。如此雷霆怒意,非是我等能承受的。”虞黛顾左右而言他,“公子折损精锐数千,损失惨重,自然也想晓得眼下晏娘子在宫中过得如何。”
这次晏乐萦沉默了更久。
她听见虞黛继续道:“倘若娘子当真无力回天,阿黛尚可献一计。”
只是她并未能等到晏乐萦的询问,她也不在意,舒然展颜。
“服下璎珞中的‘假死药’,或许能寻到转机。”
晏乐萦眉心一动,感到片刻昏沉,她想抿唇思虑对策,终是忍不住反驳:“你将我当傻子?那枚药丸分明与我交予季砚的一模一样,那般浓郁的断肠草气味,还是我特地配了颗浓郁的香丸同置于璎珞中,才掩了气息——”
“虞黛,你与季淮,你们想要我死?”
她本思忖着虞黛或许是她能逃脱的一线生机,毕竟当日在城郊,虞黛……
可怎知,虞黛竟真是这般两面三刀。
掩不住的怨与惊怒从晏乐萦那双水眸中流露出来,美人怒目圆瞪,甚至清艳脸庞上都漫起绯色,瞧着竟真有几分浓烈冷寒。
可虞黛居高临下睨她,更多看见的是如此孱弱的美人手脚被缚,受制榻间,华贵的黄金被打造成囚人的利器,看似恩宠,实则她已身陷囹圄,永无翻身的可能。
“晏娘子。”虞黛神色未变,压低了声音,“您有所不知,公子已在城中四处搜寻您母亲的踪迹,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有所收获。”
晏乐萦身子一僵。
“毕竟您为公子办了这么一桩‘大事’,少有的功劳,公子将您与母亲都记挂在心上,恨不得——”
“若非是你搅局,我与母亲早已转危为安。”晏乐萦恨然打断她的话,“你就不怕我告诉季砚,你左右逢源,在两头通风报信?”
她花了不少时日才辨出来虞黛当真在为季淮办事,怎知对方城府远不止此,比之度月流萤各侍一主,此人更是一人两面做派。
“我早与晏娘子说过,在宫中不要偏信任何人。”
晏乐萦呵了一声。
大部分向季淮投递的消息都是从虞黛处传出,没成想这一份消息,也被虞黛告知了季砚。
“娘子大可一试。”虞黛依然神色淡淡,“陛下仍对你有情分,这情却不只是爱,更多是恨。我了解娘子心性,并非轻易放弃之人,近日来必是多番服软推敲,盼陛下心软——但你看,如今你可换来了半分自由?”
晏乐萦心头猛地一颤,被她戳中痛处,紧咬贝齿,对她怒目而视。
“晏娘子,我晓得你此刻许是在心中暗骂我两面三刀,可是娘子,你不也是如此毁约在先吗?”虞黛毫无动摇害怕之意,反倒因这番话,得见晏乐萦瞳孔微缩,她莞尔一笑。
“公子依信放人,娘子却背信弃义,惹得公子震怒,自然是要将承诺收回的。”
“还有…其实也不必那般麻烦,娘子的母亲就算找回来了,也活不了太久。”
晏乐萦颤着唇,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这是何意?”
“公子早已给您的母亲喂了毒,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毒发身亡。”
“是故……”虞黛再度看她,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忍,又好像眼中有什么更深的畏惧在蔓延,“你已经走到绝路了。”
晏乐萦的眼皮在颤抖,她心中倏然间生出些许迷惘。
渐渐地,那种感受又变成了痛,和比之八年前目睹父亲抛下母亲时还要浓烈的无力感。
难怪虞黛一来就毫不避讳地要她服下毒药,难怪季淮起初竟那般轻而易举放了她母亲……
从始至终,她一直是旁人手里无足轻重的棋子,她想要翻身,想要跳脱棋局,可这本来就是个死局。
虞黛又道:“今日您约我相见之事,我会转告陛下,娘子…勿怪。”
晏乐萦已不大听得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耳边轰鸣一片,浑浑噩噩。
第56章 错付真心我求您…民女恳求陛下垂怜。……
晏乐萦感觉浑身都很疲乏,眼睛更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她不想说话,也再无人可说话,于是闭上眼睛,好似这样便不会落泪。
可温热晶莹的泪液早已占据眼眶,哪怕她阖上眼皮,心思浑噩,还是渐渐感受到了泪珠顺着脸颊往外落,染湿鬓发,濡湿锦枕。
这样的感受仿佛捱过了很久,她的眼前、身前尽数是黑暗,将她重重包裹。
她忽然听闻了一声轻响。
原是她觉得太累,不知是睡去还是昏沉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季砚竟然已经回来了。
但季砚似乎未发觉她已经醒了。
帝王长身玉立,留给她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他伫立在檀木桌案前,如此看也离她甚远,遥遥无意触及。
只是他似乎在挑挑拣拣找什么东西。
因她方才睡着,那盏永远由季砚亲手点起的琉璃灯尚且熄着,殿内仅点了一盏灯烛,影影绰绰的光投出壁影,她瞧见他将之前赠她的毛笔取了出来。
随后,他又打开了她送他的那幅生辰贺图。
这画季砚早就搬来了宫殿之中,此处被他堆满了奇珍异宝,多这一样也不多,原本他想挂在殿中,可晏乐萦不想看见,情绪激烈,他只得作罢。
此刻被他徐徐展开,于昏昧灯光中,晏乐萦可以清晰瞧见锦帛封边的画上那袭
清逸的白衣,与画中人温柔缱绻的淡笑。
那是八年前,她的阿砚哥哥。
晏乐萦眼睫轻颤,倏然在他身后开口道:“你早知我会将那张机密图送出,所以,那图从起初便是假的……对么?”
季砚俊挺的身形一顿,他似乎并未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彼此之间,一切虚伪谎言早已被撕碎,只是如今还带着虚情假意互相面对。
季砚不打算再瞒她,转回身,见晏乐萦满目平静,他稍稍宽心,坦然道:“傻阿萦,何来什么机密图?城防部署朕会历年与将领商议调整,才可宽心。”
在季砚看来,季淮大势已去,早已是穷途末路。
不过是民心并非一朝一夕扭转,朝内沉疴也非一日而治,他留着季淮,尚可顺藤摸瓜,将那些隐匿在暗处的蠹虫一一捉获,待时机成熟之时,他便会将其一网打尽。
“季淮向来骄奢淫逸,自是不懂这些,却又心比天傲。”他淡声,“亡命天涯之徒,仅仅放出一丝风声,他便信了。”
晏乐萦愣住了许久。
片刻后,她喃喃着:“是啊,是啊……所以一开始这就是你诱他的幌子,你用以钓他这条大鱼的饵。”
她也是诱饵啊。
不仅是季淮诱季砚上钩的饵,也是季砚诱季淮上钩的饵。
他们一个要夺取虚假的军事机密图,一个要引蛇出洞,诱敌深入。
可为何非要是她呢?
“此事…因为我如今被你关在此处,你才告知我,是吗?”晏乐萦又问,“唯有我知晓?”
季砚嗯了一声,“阿萦,朕不会再放你离开。”
“原是这样……”晏乐萦方才觉得浑噩,但此刻,那些被她抑制下去的悲与痛一下涌上来,以至于原本该忍住的泪尽数滚落,她依旧在呢喃,又似恍然,“原来是这样……”
季砚也心情复杂,他还想继续解释,可余下的话却在瞧见她这副抗拒模样时,不再说得出口。
其实,他还算准了季淮会将晏乐萦送回来,他早就在等晏乐萦回来他身边,他从来没有过要放她离开的念头。
这样的心思,早在八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刻便有了苗头,亦或是更早,从他第一次于玉衡苑见到这个小娘子时,他就萌生了要她永远陪着他的想法。
只是三年前季淮逃去江南,江南大乱,季淮掌控了不少地方势力,京城中又需大刀阔斧整改,他也才登基,所以只能以此等引诱的方式,让一切重新回到他的掌控。
季砚已经走至她身边,俯下身,轻声哄慰她:“阿萦,你站错了队,但无妨,朕——”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她不再生出逃离的心思,他会一辈子倾尽真心对她好。
“季砚,你真令我恶心。”晏乐萦打断了他的话。
她瞧着他那双眼,在无知无觉中她竟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竟然真看破了他的谋划,恨然道:“你把我当什么?真的是任由你操控的玩物,你要如何就如何?你怎么能这样做!”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季淮是如此,季砚也是如此。
锁链发出哗啦晃声,晏乐萦只觉得眼前发昏,却又抬起手想去掐他的脖子,甚至得手不成,她转念要去扯案几前的金簪,可季砚已经抵按住她的手,尖锐的簪尖擦过他的手留下血痕,她痛苦哀吟,“你杀了我……”
一切本就是他们之间的博弈,八年前是,八年后亦是。
如此权柄之争,又一次将她卷入其中,让她沦为棋子,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被季淮逼至如此,她的母亲因此饱受煎熬折磨,没曾想其中也有季砚的步步为营。
她想挣扎,最后却满盘皆输,是因为满盘尽是算计。
“我恨你们……”
手腕被人压制,那枚金簪被季砚取走,原本上面缀得是一支凤凰,凤尾被晏乐萦方才用力的动作折弯,些许尖锐的部分也嵌进了她的掌心。
他抿着唇迫她摊开手,自己手上的血痕反倒抹去了她手心,瞧见她掌中只是留了红痕,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彻底被他压住,金镯抵上皮肉也会逐渐传来闷痛,晏乐萦终于崩溃大哭,“我恨你们,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干脆杀了我,多好?”
季砚按着她,不让她起身。
晏乐萦仰面看着他,泪水朦胧了视线,于是面前的人变得那般陌生,令人憎恶,讨厌。
像是季砚,又像季淮,更像是一个她不愿面对的,能轻易主张她生杀的人。
她哭得越发悲痛难抑,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狼狈凌乱,倏然间,季砚扯着金链让她坐起。
他瞧着那双噙泪的清眸,那般楚楚可怜,却又一次识破了她的把戏,“阿萦,哭多了伤眼睛,你如何是这般容易轻生的人呢?”
“昔年你都会选择离开活命,宣政殿前亦是如此,此刻又怎会因朕一两句话寻死觅活?”
“朕不会杀你。”他替她拭干泪水,语气很轻,却依旧不容置喙,“但你想以此逼我放你离开,也绝无可能。”
气氛僵持起来。
晏乐萦渐渐停止了哭闹,可她却怎么也喘不上气,她感觉自己被缚在这张网中逃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结局却是被越绞越紧。
季砚的吻随之落在她唇瓣上,在如今令人窒息的关头,竟然渡来些许温热抚慰的气息,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应该呼吸。
可她仍想躲避,偏头自己大口呼吸着,又听见季砚在她耳畔道:“你说朕怎能如此,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朕提醒过你多少回,不要抛弃朕,不要舍弃朕。”季砚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朕给了你一次次选择的机会,可你还是那般绝情。”
晏乐萦听着,忽然却笑了,她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何我要这么做?”
季砚稍顿。
双手已被他拉高吊起,晏乐萦跪坐在床榻间,锁链轻响,她面色灰败,头一次在他面前极尽卑微地哀求,“……求求你,陛下,求你救我母亲。昔年她被我父亲丢下马车,可她并没有死,她被季淮掳走,以此威胁我回到你身边夺取机密图,我是被逼无奈的。”
如此缘由她原本从不想告知季砚,她只想了结所有事后寻到一线生机,带着母亲重新过上属于自己的日子。
因为季淮能用母亲胁迫她,季砚未必不能。
若他也以母亲胁迫她,她就走不了了。
可如今她才明白,她根本斗不过任何人,他们都能将她这等无权无势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感到绝望极了,痛苦极了。
她的确败了,彻底败了,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和盘托出,求季砚给她和母亲一条活路。
“我用机密图换她自由,可季淮不肯放过母亲和我,他给我母亲下了毒,我求你去救救她,求你护我母亲平安,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阿萦。”
季砚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轻唤她。
他看着她,他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他也是绝望的。
他彻底明白,晏乐萦当真从未信任过他。
当年是,如今亦是。
明明给过她那么多次选
择,明明每一次都希望彼此坦诚,可她都没有真正听进心中去。
薄唇微启,竟然是颤抖的,季砚问她:“你骗过我那么多次,原来这才是原因……原是如此?为何起初不能告诉我。”
晏乐萦垂着头,他的质问令她哑口无言。
站在她身前的帝王缓缓抬手,扼住她的下巴,迫她仰头与他对视,想看清她眼中的情绪。
他只能瞧见一片晶莹泪光,朦胧了她的眼,其余一切都不再真切。
“被逼至绝境,你才会想着坦白。”他轻嘲着,听上去在嘲笑她,实际在嘲笑自己。
这个总是伪装成一副满心满眼都依赖他的小娘子,她曾经一句句轻哄让他变成了她最喜欢的模样,却又干脆果断地抽身,比谁都狠心利落。
他以为如今他终于抓住了她,此刻看来,却仍没有一刻真正走进她的心。
只有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才会选择说出这一切,她看似处处留情,对谁都温柔和善,实则博爱之人最薄情,她爱的人太多,他从来不是唯一。
“其实,你原本的打算……是想远走高飞,或许还要与那个叫青鄢的清倌相度余生,对吧?”季砚猜测着,“而且就算是与他在一起,恐怕也是多番考量,寻到这么个最合宜的结果。”
晏乐萦的脸顿时惨白,又并着羞恼。
她还真这样想过,左右青鄢她从未讨厌过,甚至办事妥帖,为人随和机灵,若往后真要有个人依靠,他算是个好选择。
可后头她已经不这么想了,尤其重回京城后,她越发明白人活一世最能仰仗的只有自己,不一定非要有个相伴之人才算完整。
再者,如今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阿萦。”季砚道,“你总考虑着诸多退路,却没有一次选择过我。”
晏乐萦眼皮抖了抖,心中难以言喻的闷痛酝酿,听得他如此剖析她的心,倏然间有些难堪,又有些埋怨,“你又好到哪里去?机密图是假的,一次次纵容我也是假的,你看着我以卵击石,看着我作茧自缚,直至我走上绝路,只能来求你……”
“明明一切都是你的试探,一切也由你操控,事到如今,你又怎能一副错处全在我的模样?”晏乐萦又道,“你甚至连一句爱我都没有说过,从前是,现在也是,我为何要选你?”
没等季砚开口,她又似妥协所有一般,眼中流露痛苦,“好,好……我求您,民女恳求陛下垂怜,从前是民女有眼不识泰山,错付陛下真心。从今往后,民女愿为奴为婢,不,是为您的玩物,禁。脔,伺候您——”
季砚猛地将她扯近,不敢置信她如此说,他摁住她那柔软的唇瓣,蓦然间有些恼羞成怒。
她说他不曾说过爱她。
因为那句爱曾在他幼时成了阴影,仿佛说出来,便会触及什么摧毁一切的按钮,他张了张唇,最后能说的只有,“你明知朕并非此意……”
晏乐萦笑了笑,她或许听明白了,也或许没明白,她只道:“也是,陛下不爱我,是恨我才对。所以我也只能以此报答您的恩情。”
“晏乐萦!”季砚最终大怒。
他的指腹狠狠摁进她唇中,指尖抵进,撬开她的牙关,迫她张嘴,如此她便再也说不出那般令人愤怒的话。
俯身咬住她的耳垂,晏乐萦吃痛呜咽一声,换来的却是他越发过分的动作。手腕已经被他高高吊起,她根本避无可避,任由对方掌控着她身体各處的柔軟,她听见季砚在她耳际恨声道:“是,朕是恨你,恨你如此薄情寡义,恨你永远不肯回心转意,正因恨你,所以将永远锁住你,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朕身边!”
晏乐萦忽然觉得耳鸣。
承受这一切让她觉得太累,想哭,可方才落了太多泪,此刻眼眶酸胀无比,一滴眼泪都掉不出。
衣衫被暴怒的季砚剥去,他在她身後緊貼着她,牢牢钳制着她的月要肢,她忽然觉得掌心被凤簪压按的伤也变得不可忽略,悶脹的,刺痛的,渐渐地心也变得酸脹痛苦起来。
“你今日还见了虞黛。”季砚啄吻她的后颈,蓦然又似愤恨般咬了一口她的皮肉,“阿萦,嘴上说着什么都能答应我,实则背地里还不是在搞小把戏,怎么,你还想逃?”
“唔……”
晏乐萦的唇还被他捂着,他不允许她再说什么刺耳的话,即便是她想摇头,抵着她唇舌進送的手指也让她无法摇头。
她尝到了血腥味,是季砚手上方才被她金簪划破的伤口,他越发恶意地将手指抵入她唇中,身下也未停,腥。甜的气息蔓延在她口腔中,渐渐变得苦涩。
有一刻她觉得自己再也跪不住,有时又被迫脊背绷紧,更多时觉得自己泡在一池有些滚烫的水里,对方不断攪弄涟漪,翻涌水浪,像是恨不得将这一池水都舀尽,让她彻底溺于深渊。
最后,口涎与那点吃进嘴中的血一同顺着朱唇落下,潮紅漫布,靡丽万分,她彻底支撑不住,微张着唇发出些无意识的哼吟,对方才肯将金链卸下,让她重新躺回软榻中。
汗湿的乌发被他缓缓别去她耳后,每次激烈情事后他都会如此,他又会重新变得温柔耐心,替她整理擦拭,带她沐浴更衣,甚至温声安抚她,仿佛那令她不愿承受的事,对他而言实则是彼此间能够更加亲密无间的手段。
他太希望,也太笃定,如此做能让他们的心更近一些,可对晏乐萦来说,她只觉得他越来越远。
替她将那一身凌乱并着痕迹的衣衫更换后,季砚吻在她锁骨处。
那儿有许多斑驳紅痕,是他这段时日一一留下的,也不只那处,他在她身上烙下了许多印记,仿佛这样,她就真的完完全全属于他。
“阿萦。”他又吻去她眼尾未落下的泪珠,晏乐萦的睫羽蹭着他的唇,有些痒,令他喉结一动,将声音也放缓了些,“我答应你,救你的母亲。”
晏乐萦的睫毛一下颤得更厉害了。
她已经有些昏脹疲惫,还是努力抬眼看他。
她听见他温声询问她:“你再好好想想,你的诚意应当是如何?”
晏乐萦唇角翕动,这下从善如流,麻木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你是一朝帝王,是季砚,还是阿砚哥哥……我都会一辈子陪着你,只与你相守。”
季砚垂眸看她,神色十分复杂,乌眸间漾起微光。
他好像依旧能看出这个貌似娇弱的美人,眼下那点始终褪不去的虚情假意。一次又一次,直至他也彻底不再相信。
如此想着,他甚至已勾唇轻讽,“朕就晓得阿萦是聪明人。”
“如此多好,这般乖巧的模样,虽说朕晓得你一贯巧言令色,冥顽不灵……”但最终,他拂过晏乐萦的发丝,抚摸她的脸颊,喉间渐渐哽咽。
他拥住她,这次的拥抱是真正轻柔又虔诚的,他将头靠在她颈间。
晏乐萦似乎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脖颈,虽然只有轻淡一点,而后,她听见季砚轻声呢喃。
“可即便如此……雁雁,我求你爱我。”
第57章 难舍难分“不要,不要出去……”……
那盏琉璃宫灯重新被季砚点上,内殿之中,一时灯火煌煌,光华璀璨。
斑斓绚丽的光落满宫室,也落在季砚那昳丽清俊的脸庞上。
他回头望她,眼中映了许多流光华彩,也映着她。
晏乐萦沉默片刻,最终将所有半年来的筹谋都告知了他,她凄声嘱咐:“母亲这几年来受惊太多,当年她又生了重病落下了病根,你派人去找她时,不要吓着她。”
“……若她问起我,就说我与你重修旧好,以后打算留在宫中。画舫本是母亲旧年的产业,她会晓得如何带着青鄢一行人走下去。”
“求求你,阿砚哥哥,无论如何求你治好她。往后我绝不会背叛你,一辈子都会留在你身边。”
季砚瞧着她那副挫败的模样,不知怎得,心中也像被人扎了一刀,刺痛蔓延地很快,戳进了旧年的伤,又添了新伤。
晏乐萦又道:“此事…还望阿砚哥哥莫要透露给旁人,我不想母亲再受到其他伤害了。”
他最终颔首,“嗯。”
晏乐萦没再多说什么,她心中自然是松了口气,季砚重新拥住她,她乖顺地倚进他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仍由他将轻柔的吻落在她眉间。
而后,他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她还无意识蹙紧眉,可她知道,她应该舒展眉眼。
*
此事过后,季砚还握着晏乐萦的手看了许久。
她的掌心虽是没留什么伤,但他还是命人收走了殿内所有形状尖锐的发簪,将其都换做了比较圆钝的首饰。
后来,他还将母亲留给他的那支木簪也打磨圆润,替她挽发。
那是一支梅花簪,梅花傲然独放,晏乐萦曾觉得此花与季砚极为相配,少时总是她追在这朵清傲的梅花身后,她自得其乐,可从未想过这般美丽的花有一天会折下枝条,露出尖端,反而刺伤了她。
有时候,晏乐萦会对着他笑,可更多的时候,她连假装笑都笑不出来。
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处境,也少不了他的算计,就觉得心中某处在隐隐闷痛。
这说起来也没道理,毕竟她也骗了他不少事。
可她依旧会难受,或许是因许多人都算计过她,可她唯独没想过季砚也会如此。
内殿的那扇小窗棂前,也再没来过人。
待到四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天气渐渐褪去寒意,又因为有承诺在先,季砚不再总将她关在内殿。
他命人搬来了不少珍稀盆栽供她观赏,之后又犹觉不够,另外还找了花匠与宫人直接栽种了些花卉进来。
那时,晏乐萦就懒懒地卧在贵妃榻上看她们忙活,逶迤的裙摆掩住了她脚踝上的金圈,两足的金圈被一条细金链扣在一起,只余下一步的距离。
晏乐萦很少动,也不说话,就坐在这里晒晒春日的阳光。
人的占有欲滋生出来后,眼见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并不会就此收手,反倒会越发变本加厉。
她有过骗他、抛弃他、背叛他的前科,一次又一次,直至她穷途末路,进退维谷,他心中压抑的怨、忍耐的恨太多,便都在如今还给她。
晏乐萦与他做了交易,要他救自己的母亲,于是她一遍遍对自己说,至少不要太快与他起争端。
如此浑噩的心思绵绵久久发散,直至此刻,一袭新绿宫女服的云娘走来了她身边。
“晏娘子?”
晏乐萦眼眸轻颤,从恍惚的情绪中脱离,仰头看前方,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如何在此?”因着见到熟人,晏乐萦那张俏丽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些生气。
周遭锄捣与搬弄花草的声响中,云娘不敢靠她太近,小心翼翼向她行了礼,才小声道:“上林署安排宫人来此,说是给娘娘栽种些奇花异草,奴婢的旧伤已好了不少,便来打打下手。”
她闻言,认真打量了云娘一会儿。
晏乐萦身边原本也有两个宫人,但方才被她打发去拿茶点,此刻正巧身边无人,也因此,云娘才找准机会上前。
晏乐萦道:“你按宫人的叫法唤我便是,免得落人话柄。”
云娘看她,叹了口气,“…娘娘,上回一别,奴婢心中有些放不下您,毕竟…您与奴婢也相识一场。奴、奴婢不是与您攀关系……”
晏乐萦勉力笑笑,语气放缓,“此刻人都离得远,你我也不必如此见外。”
“好。”云娘点头,踌躇道,“奴婢就是想来看看您,如今过得好不好。”
晏乐萦稍顿。
她抬眼看着云娘,本来还能透过她看向更远,只可惜宫苑深深,高墙巍峨,墙内尚有珍奇花草,墙外的春色她却一点也窥不见。
这个笑更加勉强,但她说:“我一切都好。”
之后,晏乐萦在外殿花圃待的日子越来越多,与云娘多说过几回话,仅仅是如同姊妹间的闲谈,也让她面上渐渐重新有了笑容。
只是有一次,晏乐萦见云娘欲言又止,似乎藏了心事,她随意支开身旁的宫人,便听云娘道:“娘娘,此话奴婢也不知该不该讲……”
长久闷在一处的人听什么都是稀奇,晏乐萦只道“说来听听便是。”
“是虞娘子。”云娘仍有些迟疑,似不大好意思,“上回您让奴婢将虞娘子喊来,那日后,后殿一片就被侍卫封锁了起来,奴婢也许久未见虞娘子,昨日她来找奴婢,问奴婢您如今过得如何。”
晏乐萦微垂着眸,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再抬眼,又未表现出来,“她还说了什么?”
“她…她说,她想托奴婢带句话,问您还愿不愿意再见她一面。”
今日天渐渐阴沉了下来。
春日气候总是如此诡变,晨时来风晚来雨,既过仲春,春色渐浓,却也阴晴不定,时而有雨水纷纷。
晏乐萦抬眼看了看天色,淡笑了一声,“她去向陛下请旨?”
“应当是。”云娘点头,“虞娘子说,您只管答应或不答应,其余事她会周旋。”
晏乐萦瞧着云娘的表情,确是一片懵懂,看上去她并没有和虞黛串通。
少顷,晏乐萦颔首应允,又微蹙眉尖,“云娘,你脸上的疤似乎还有些痕迹?我给你的药膏没再涂了吗?”
云娘应答:“用了的,只是快见底了,奴婢就想省着些……”
晏乐萦招手,叫她往前附耳过来。
“让太医院给你些‘艾草灰’,或者自己烧些,那物有淡斑祛疤之效,再取些‘炒苦杏仁片’,就说近来肠胃不适,用以调理。”晏乐萦将声音压得越发低,带上些哀求意味,“再找机会匀一些给我。”
“娘娘……”云娘一惊,有些慌乱,“近来,宫中皆知陛下在为您调理身子,这些药材,您……”
“放心,我不会伤自己身子,更不是以此避孕。”晏乐萦的笑意终于显出几分凄然,“这两味药都是寻常药材,没有避孕之效,若真有,太医院也不会给你。”
若真有,且不说容易顺藤摸瓜查到她这里,单是一个宫女要避孕之药,也会被太医院怀疑,命人稽查。
“况且这两味药也的确于你有益,艾灰可以混去丰肌膏中,苦杏仁片降气润肠,我瞧你这两日总捂着肚子,想来脾胃不适。”
云娘听闻此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也是想拿来养花,外殿有几株姚黄牡丹,宫人总是养不好,我听说此二物可以用来养护,便想一试。”晏乐萦又道。
自然非是如此,艾灰倒是的确能用来施肥,可晏乐萦意不在此,她是忽然有了个大胆又不算那么荒唐的构想——
从前与那摇铃医学药理时,她曾得知,世间的假死药亦都有毒,总会伤害身子。药量用度不同,效果便会不同。
她求不到真的假死药,可她手里还有毒药。
艾灰调和断肠草的毒性,苦杏仁片能分解血竭,只是还有些比较金贵的药材,她得另外想办法拿到。
自然,这个方式如今也只是想想,她还不至于真要伤自己身子……
“娘娘为何不直接吩咐宫人去取。”云娘还有疑问。
晏乐萦淡笑,随口谎称,“……我想给陛下一个惊喜,亲手将那几株姚黄养好。”
云娘最终应下。
*
之后有几日是阴雨绵连,好在很快又重新晴了起来,晏乐萦再见云娘,她说虞黛正在思忖着如何向陛下开口这桩事。
晏乐萦也拿不定主意,或许她能想到一些,又觉得疲惫,最终想了想,也只道:“让她随意提便是。”
虞黛提是一桩事,季砚愿不愿意应又是另一桩事。
晏乐萦觉得,十有八九这两桩事最后会闹到她眼前来,届时她自然就得想对策了,此刻再劳心,也只是徒增忧虑。
果不其然,没两日后,季砚下朝来陪她用膳,那张清俊昳容间透出几分疲态与沉闷。
晏乐萦正在拨弄那盏琉璃灯,有些出神。
见他来了,她将手中修
剪烛芯的银翦放下,将灯盘点燃放进去。
琉璃宫灯才亮起,季砚已快步走到她眼前,面色沉沉,托着她的手道:“谁将此物交予你的?这等小事,叫宫人去做便是。”
银剪子被他取走,手心还特地被他端详了一番,晏乐萦微愣,没有多言。
季砚命人传午膳,席间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一时气氛有些沉寂。
他便自己向晏乐萦提到,“朕已经派人在赶制婚服,皇后婚服耗时需半年乃至一年之久,不过也不急,朕想给你最好的。”
晏乐萦持箸的手微顿,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很早就在筹谋这些了?”
她说的是筹谋,不是筹备。
她的生辰宴之前,就有不少礼部的人在含凉殿与他商议此事,彼时,她听到的就是自己名字。
为何上元宫宴当日,他却临时给她换了个身份呢?
季砚替她夹菜,淡淡嗯了一声。
晏乐萦瞧着玉碗中精致的小菜,分明菜**人,可她却怎么也没有食欲,她觉得很累,竟然是想通了其中关节。
其实他早早在算计她罢了,什么换个身份,又什么揭露身份——当日宣政殿那些臣子的揭穿,他未必不知情。
想到这儿,她自嘲地笑了笑,用过午膳后便想去休息了。
季砚却不肯。
宫人退下后,他一把将转头要走的晏乐萦拉住怀中,那双纤腕上的金镯被他勾起,晏乐萦被他紧紧箍在胸膛前动弹不得。
“大白天的,你又作甚?”
她被迫仰着头与他对视,语气难免有几分不耐。
青年帝王的瞳色乌邃,其中映着琉璃灯的华彩,越发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他眼下带着几分淡淡乌青。
近来,他似乎又忙了起来。因为之前他常在这座无名宫殿之中批阅奏折,也不再避讳她,大抵也觉得她逃不出去,可近日却不再如此,甚至午后也少回来,有时到了深夜才归。
也是因此,她才有更多机会和云娘说说话,心里也会好受些。
她晓得季淮回京后必定会有些动作,当初才非要季淮来,彼时她想坐山观虎斗,给自己预留更多的逃离时间,怎知最后是这两人将她逼至这番境地。
如此想着,她越发想避开季砚俯身亲她的动作。
季砚眸色一沉,抬起她的下巴,强硬地吻了下去。
唇齿相缠的时刻总是充满被掠夺感,对方的舌尖探入,抵缠着她的小舌,迫她张唇,撷获她唇中所有的津液与空气,想抬手将他推开,身子却只能被迫软下去。
金镯与玉器磕碰的闷声响起,季砚的手寸寸拂过她的手腕,剥去轻薄的春衫,扯下衣带,脚踝上的金链也被他卸下,待晏乐萦反应过来,身上已是微凉,被他揽住腰跨坐在他身前。
“不要,我很累……”晏乐萦眼中已浮动水光,声含哀求。
“乖一点。”季砚只道,“今夜让你好好歇息。”
殿内燃的香气似乎都在此刻浮动得更甚,香雾里隐隐约约可见两人相依的身影,女子被体型高出她不少的男子面对面整个圈在怀中,被扣住后腰,沉沉下坐。
便是如此昏沉难耐的时刻,晏乐萦恍惚听见殿外的动静。
午后,栽种花卉的宫人们便会入殿,殿内仅有他二人,往常都寂静无声,此刻却不断有圈椅摇晃吱吱呀呀的声响,她被他揽坐入怀,连外间嘈杂的声响都变得轻飘飘晃荡,却也惹人羞赧。
晏乐萦又忍不住想去推拒他,红檀圈椅却发出尖锐滑动声,少顷椅子被往后挪了些许,季砚把她拎起身揽住腰,抱着她走动起来。
春衫堪堪挂在她身上,遮住她纤瘦的脊背,季砚却还是衣冠齐楚的,姚黄龙袍上的刺绣磨砺着她娇嫩的肌肤,荡开酥。麻,眼见着他似乎想往屏风那边走,晏乐萦紧张地攀住他的脖颈,连连摇头,“不要,不要出去……”
季砚一顿,似笑非笑看她,“什么不要出去?”
察觉到她手腕上的金镯紧紧贴在他后颈上,竟硬生生咯出些闷痛,季砚微蹙长眉,才安抚道:“嘶,松些,没说带你出去。”
他只是经过满绘榴开百子的檀木屏风,并没有往外走,却仍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晏乐萦被他抱在怀中,只得不断用蹆勾缠着他的月要身,想往上攀,又被他摁着往下次次跌宕。
“阿萦很紧张?”
片刻后,晏乐萦眸色涣散之间,忽然听闻他也沾染喑啞慾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微张着唇,一时未解其意,“什么?”
季砚轻笑了声,分明此刻该浸着温暖的声线,听起来却有些凉薄,他张唇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含糊出声:“不緊張,含得這般緊作甚?”,她呜咽声要反驳,忽然又闻他的语气当真淡下些许。
他问她:“你让云娘去抓药是何意?”
晏乐萦一听果真紧张起来,季砚轻嘶一声,托着她让她稍稍靠在雕花梳妆台前。
有并不算短的沉默在殿内蔓延,晏乐萦被他越发重的索取弄得说不出话,也是她不愿开口作答。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如今,她连与谁说话都不能决定,一切好似都会轻而易举传入他耳中。
恍惚间,她心想,他非要如此,是想彻底逼死她么?
明明两人相贴的躯体是暖的,可晏乐萦只觉得心口充满寒意,她彻底被他压在梳妆台前,耳垂被他轻咬舔噬,潮热的气息略痒,她微微侧头想要避开,瞥见铜镜里的自己与他……
难舍难分,抵死缠绵的軀體,她半分也掙扎不脫,好似也将永远不能逃离了。
她又听见他在呢喃,在问她,在同他自己确认,“为何这么久了还是不见怀?为何?…还是要多多益善才好。”
这样的话她听来只想发笑,不愿理会,又被他的大掌抚过脸颊,让她重新转回头供他索吻。
得不到她的回应,季砚眼中闪过暗色与痛楚,他的手又往下拂过她后颈,拇指轻按稍稍使力,取下那枚珍珠璎珞链子。
第58章 你在吃醋难道你真的从未爱过我吗?……
晏乐萦眼中总算有了些波动,她似乎想抬手去夺,季砚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快她一步,摩挲上那璀璨的红宝石。
没有认真看时,其上的机关毫不显眼,可他今日既是带着探究的心来,稍加研究,竟真将其打开了。
里面仅有一枚香丸。
香气与晏乐萦平日里用的很像,又因倏然暴露在空气中,那股香味变得浓郁,花香馥郁,似蔷薇的香,并着些许清草木气。
他微微皱眉,看了一会儿,仍似有所怀疑,“此物可避孕?”
“季砚,你是不是疯了?”晏乐萦抬眼看他,终于忍不住冷声呵他,“怀不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抵老天都晓得你我之间没有爱,唯有恨,又何必有个无辜的孩子——”
其实,晏乐萦在重回京城之前,就在江南找那老铃医配了不少避孕的汤药服下。
只是她也说不准能保多久,是药三分毒,她不敢用太烈的药,毕竟她曾经从不是个会为了达到目的伤害自己身子的人,因而如今也总归有些担心忧虑。
余下的话却被突如其来恨然的冲撞淹没,季砚钳着她的腰不肯放,迫她只能发出娇吟呜咽。
待她不断喘息,他才道:“朕已经派人去替你母亲解毒。”
他看着她情难自抑仰起的秀颈,如今那娇嫩的肌肤上都泛着令人情热的绯色,“太医说那毒尚可解,朕会用最好的药材替你母亲调理身子,之后,你也要履行你的承诺,一辈子留在朕身边。”
晏乐萦的身体在轻颤,过于强烈的感受总令她有些难以承受,力气耗尽,她伏在季砚身上,头无力地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待婚服做好。”季砚又道,“阿萦,尽早行封后大典,可好?”
倦意令人眼皮要阖不阖,稍事休息之时,从她的角度看去,见拔步床边妃色帷幔轻晃,那块描金凤纹玉佩被系挂在床头,其下的穗子也随风晃出弧度。
一摇一晃,犹如伶仃飘萍,漫漫寻不到该去之处。
晏乐萦沉默了一会儿,倏然讥讽道:“做一个被囚禁的皇后,有多好?”
季砚握住她腰肢的手在收紧,晏乐萦又觉得无力,与他争这些有什么意义,他听不进去。
可季砚偏偏还在说,他终于挑明了今日这般激烈似惩罚的情事是为何,“阿萦,你最好别妄想虞黛会助你离开,她本是朕培养的细作,朕劝
你死了这条心。”
晏乐萦忽然觉得好笑,又可悲,笑得眉眼弯起,“你还是少说这般话罢,毕竟你也不算识人多清,昔年错认我这个薄情之人,焉知如今不是……唔,停下。”
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要见虞黛,并非是撞了南墙还不死心,而是,当日她被季砚捉回来,分明瞧见了季淮……
季砚没有发现,其实当日季淮来过了,他当真看重季砚所说的机密图,只是一贯用人多疑才没有现身,虞黛彼时在张望,便是在看那一道身影。
虞黛缄口不言,她与虞黛对视上,也心照不宣。
此刻,季砚没再回应她。他似乎被戳中了痛处,将她狠狠搂在怀中,不给她一丝逃窜的机会。
狂风骤雨般的发泄涌来,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被激浪不断抛打的小舟,摇晃,沉坠,眼中晶莹的泪液也越蓄越多,不断自脸颊滑落,直至渐渐无法呼吸,她开始求饶,“我…我错了,我不会逃了,呜…别这样……”
“我不会逃了。”她的音色已带上浓重鼻音,却又尽是媚色,“我只是见云娘脸上的疤还未消除,生了些恻隐之心,向她提了提此事……”
“别再怀疑我了……阿砚哥哥。”她主动亲了亲他的锁骨,娇得孱弱,令人心生怜惜。
可季砚总能捕获这个旧年小青梅的虚伪底色,晏乐萦面色潮紅生动,那水光盈盈的眸间,却仍有一丝飘忽躲闪,他恨然呢喃,“小骗子……”
晏乐萦沉默了许久,倏然却笑了起来,“可你总是心甘情愿被我骗,不是吗?”
季砚俯身咬住她的雪膩肌肤,沉了沉身,逼得晏乐萦繃緊了细腰。
她听见季砚的声音发着闷,温热的气息缀在她心口,“我只是想要我们回到从前而已……”
“我只是希望你不再离开我而已,别再丢下我…就不能似从前那般爱我吗?雁雁,求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宫殿之内,分明有些沉闷,可萦绕她耳畔时,却又像是有人想拨开层层迷障,要她声声入耳,她听得极为清晰。
晏乐萦觉得愣愣的。
垂眸往下看,纠缠间,不知何时他的衣袍也凌乱不堪,微敞的领口里,那些曾经狰狞的伤疤逐渐淡去。
在含凉殿日日相对的时候,她也曾亲手替他上药,心中总想压抑的情绪自彼时就开始萌发,她希望这些曾经烙印在他身上的伤消失,好似这样,所有的隔阂也能消失。
可是一切并不可能。
晏乐萦又想到,他今日未进殿时,她正在藏那枚虞黛给她的药,不小心碰到了琉璃灯下的暗扣,没曾想其中竟然留有一封旧信。
琉璃宫灯是他送她的及笄礼物,那封旧信也是昔年他想留给她的,晏乐萦想着想着,忽然眼角有些酸涩,他字字句句书写着“长长久久,一世不离”,当初他写下那封信的时候是如何心境呢?如今又是如何呢?
过去早已是过去,疤痕或许会淡去,往事却已发生。
他心里分明也有许多怨,彼此间有着无数的隔阂,为何他还要这么执着,永远这么执着?
越是如此想,泪水当真从眼角滑落,晏乐萦心中更是苦涩难言,她分明早就忘了那些往事,为何如今又记了起来。
对方的执着,也叫她重新缠进了往事。从此,好似再也无法脱身。
季砚似有所感,稍顿动作,直视着她。
他瞧着晏乐萦那双哭红的漂亮清眸,其中蓄着不少复杂的情绪,最后却化为一片空洞,令他心起不好的预感。
果真,她唇角微翕,说出一句话来。
“可我却希望从前没有遇见过你,如今也不要看见你。若是可以,永远也不要有交集。”
这一刻,季砚觉得整个心都被寒刃刺穿。
他错愕一瞬,总是平静的乌眸间流露出极度的哀伤绝望。
可晏乐萦看着他,只是继续讽刺道:“季砚,你也不必总是一副被我抛弃的模样,好像情深难抑的是你、受伤的也全都是你……可我不也为自己做的所有事付出代价了吗?一切如你所愿了。”
她辗转离乡,母亲受辱,与亲人决裂,又再度沦为皇权之下的棋子,再度受人胁迫,直至如今彻底成为他人手中的玩物。
晏乐萦所求的其实并不多。
从前她盼有人呵护她,宠爱她,后来发觉此事无望,那想法太过天真,便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平淡安稳一辈子也好。
当年她在季砚和家人之间抉择,她想寻到一个更妥帖的答案,可她什么也没寻到,她抛弃了爱,选了活命,从此就好像成了一个加害者。
可是……
“就算当年我留下了,你不也一样护不住我吗?”想到季砚后来深受磋磨的那几年,她本不想再提,可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又忍不住恨,“若那时我便死了,此刻还能让你这般肆意妄为吗?”
只是因为她活着。
所以,所有对她的恨尚有一个宣泄口,她还能被加以利用,受他们摆布。
过去在心里留的疤痕本也淡了,又在八年后被人将结的痂撕开,让她重新回忆起了那等痛苦。
“我如今输了。”晏乐萦笑得凄然,“你赢了,你彻底赢了,你做到了彻彻底底地报复我,把我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她说了这么多,季砚都没有反驳,她看着他那双也渐渐通红的眼,心中难免生出些许悸动,叫人想要逃离,想要避开。
良久之后,他神色哀伤地反问她:“阿萦,你可知当年为何我会受制季淮?”
晏乐萦眼皮颤动,她张着唇,又说不出话。
她想说,不是你自己非要做那些保证,才将把柄落入旁人手中吗?她又没逼迫他,她又没有想过要和他生死不离……
可不知怎得,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喉中艰涩,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答案。
“告知你的,便是我胸有成竹的。”季砚道,“无论季淮知晓与否,都改变不了。若你不离开,我会倾尽全力护住你与你的家人,彼时就发动兵变,也未尝不可。”
“……可你走了,我亲手放走了你,你就成为了那个把柄。”
他不是没有尊重过她的选择,他次次都让她抉择,哪怕她的抉择会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可若是她想要的,彼时,他心想,那也未尝不可。
可是她一次又一次选择,却一次次想着离他更远,乃至永远都不回头。
他不想再应允。
“我不求你次次都会选择我。”他的音色已十足卑微哀惋,像是想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看清其下藏着的恨与不甘,和绵绵不绝的爱。
“我只是想求你,有一次愿意选择我……”
最后,他凄楚自叹,“可是你一次都没有,雁雁。”
晏乐萦愣了许久。
她似乎还想笑,最后弯起的眼尾淌下却是眼泪,终于她什么也不再说得出口。
*
一切终于结束后,季砚将晏乐萦放在拔步床上,见她面色依旧泛着迷蒙红潮,不住颤栗轻喘,他替她将汗湿凌乱的发拨开,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仍然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鼻尖,叫她露出那双清丽的眼眸。
替她掖好锦褥,打算待她稍事休息,便传唤宫人抬水。
晏乐萦却忽然抬起无力的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
满是水光浸润的眸变得温暖柔媚,充斥軟态,她低声向他解释道:“我之所以还想让虞黛来找我,是因为…她是我的亲人。”
季砚顺着她扯住他的手,慢慢将视线定在她的身
上。
美人依旧娇弱无力,垂着螓首,她没有看他,不知是不是在思忖,也或许是太累,说起话来有些断断续续。
“之前你与我说过,她或许与我有亲缘,我母亲本是江南人士…想了想,我便让青鄢去查探了一番。”
“此事还有我母亲佐证,你大可以叫人去问问她,虞黛本是我姨母之女,昔年我外祖父家落败,母亲与姨母分开,多年未曾见,怎知如今还有亲缘再续之日。”
再抬眼,她哀声恳求,“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虞黛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已看不见宫外的亲人,连妙芙都不被允许相见,如今,连这唯一的妹妹,你都不肯让我见吗?”
季砚有一会儿没说话。
因他早已顿下脚步,晏乐萦没再扯弄他的衣袖,季砚却重新抚上她的细腕,不时拨弄着那腕上的细金圈。
见状,晏乐萦有些急切,又道:“她既是你的人,你又担心什么?还怕我与她说了些什么传不去你耳朵里么。”
季砚又将金圈转了转,倏然开口道:“阿萦,你在吃醋?”
晏乐萦一怔,顿起烦躁之意,想将被他抓握的手抽离,蓦然却被他攥得更紧。
“……季砚?”
季砚未应,而是抚过她的腕,掰着她紧握成拳的手,让她摊开掌心。
“你握着拳。”他喃喃着,“从前你吃醋时,总会不自觉握拳……”
晏乐萦愣住,冷笑着连声反驳:“你在胡说什么?根本没有的事,我何曾——”
“雁雁。”季砚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你真的从未爱过我吗?”
她朱唇微张,她晓得自己此刻应当反驳,可她努力想说出去些什么,那句本该轻巧至极的“没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然爱过啊。
饶是她心说无数次,她曾经也不在意季砚身边有多少人青睐他,可到底爱会令人真情流露,患得患失,季砚曾惶恐她会离她而去,甚至至今还在求她在意,她也不是没有过如此时刻……
她也会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泛酸,一想到若他往后要娶别的小娘子,就要忍不住落泪。
可除此之外,晏乐萦又有一丝迷茫。
她从未发现过这个细节。
甚至,她早就不会如此做,起初她听季淮提及虞黛,甚至听季砚亲口提及虞黛,她心中都毫无波澜……为何如今又有了?
再用力,她的手彻底从季砚手中抽出,晏乐萦错开季砚饱含探究希冀的眼神,只道:“你多想了,只是被你捉住手并不舒服。”
季砚薄唇翕动,他似乎还想揪着这点不放,可再度望见她眼底的泪水,最终没再多言。
但他答应了她,让她和虞黛见面。
第59章 坐以待毙她恨季砚算计了她。
春日的天当真诡谲多变,时而郎朗晴日,时而阴雨绵延。
今年更是气候蹊跷,暮春已至,雨却仍未停。
在此之后,来栽花的宫人尽数换了一批,后又逢近一月的阴雨天,除了季砚几乎无人踏足这处宫殿。
连日昏沉绵暗的天,也让晏乐萦的心越发低沉。
她开始看什么都觉得无趣,做什么也都觉得无精打采,多数时候,即便季砚替她将金链解开,她也懒得去廊下看花看雨,就安安静静卧在贵妃榻上发呆。
有时候,浑浑噩噩间,她觉得自己都不再像个人,更像是被豢养着的宠物,所以也无需多做什么,多说什么。
但更恐怖的不止于此,在这么一段说漫长也不漫长,说短暂却也不短暂的日子里,因为唯有季砚靠近她,她不想如此,又忍不住好像在期待着他的到来。
他离开后她会觉得不安,惶恐,焦虑,只有他在她身边,靠近他,哪怕他要与她欢缠交好,但可以贴近这么一副血肉之躯,与他说说话,她好像才有一种她还活着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又令她摈斥,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是爱他,还是恨他,亦或是她本来应该对他丝毫情绪也没有,却被迫日日与他相对,只能将一身情绪都系在他身上。
如此的想法在反复折磨她,分不清爱与恨,分不清欢喜还是憎恶,直至暮春后,晴日重现,季砚终于履行了承诺,让虞黛来陪她说话。
那一日,晏乐萦总是淡淡的神情之间,才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她彻底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她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失去自由。
——她会疯掉的。
*
临至端阳,春夏交接之际,难得的晴日一下叫天变得炎热起来。
晏乐萦褪去春衫,今日特地换了身鲜妍的湘妃色苏绣襦裙,缎面也绣着淡粉色蔷薇,冲淡了面色上的苍白。
季砚近日忙着端午祭祀之事,白日总不在,可因着虞黛要来,晏乐萦反而不再那般焦躁,一来二去,神色间竟也真有几分轻快。
可虞黛见到晏乐萦之时,还是觉得她与从前大为不同。
晏乐萦曾是个极在意穿着打扮的娘子,不是说她非要穿金戴银,而是一应着装都有讲究搭配,尽管数次与虞黛相见,有时比之今日还素雅,可一定是精神十足的。
她今日一袭淡粉夏裙,本是娇嫩生机的颜色,戴金花簪恰相宜,如今鬓上却唯有一支简雅木簪,并着两枚玉钗饰发。
除此外,虽是施了粉黛,那双曾经盈盈动人的眼中也带着几分倦色。
像是极尽心思打扮,也掩不下其中的心涩空洞。
“你来了,坐吧。”
可晏乐萦一朝她看来,虞黛又不这样觉得了。
只是一个抬眼的动作,这个惯常爱敛藏锋芒、故作柔态的娘子,一下露出了其下极强的目的性。
虞黛明面上到底是季砚的人,她只要一开口,比晏乐萦要管用许多。她略一思忖,屏退众人。
晏乐萦冲她笑笑,斟茶递给她,心觉果然如此。
虞黛还在替季淮办事。
“公子难道不想要真的机密图吗?”见众人都退去外殿,晏乐萦开门见山道。
她如愿得见虞黛眼眸渐深,她想着,季砚并没有骗她,这事他只与她透露了。
“……娘子何意?”虞黛笑了笑,接过了茶盏,“当日,可是晏娘子毁约在先,递上了一份假机密图。”
这事晏乐萦从没有否认过,因为她给季淮的当真做了假。
在此之前,与季砚在含凉殿相处的许多时日,她想过太多,也纠结过太多次。
她的目的从来都只是彻底远离这些人和事,救下母亲重新过安稳的日子,她一直说自己只顾着这一件事,便是如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置社稷江山不顾,没有想过要皇权相争,天下大乱。
哪怕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商贾小民。
她自己就在民生百态中走过一遍,结识过那么多友善鲜活的人,往后她还要过平淡安稳的生活,又怎会愿意四处战伐,民不聊生?
是故临摹的那份机密图原本就是假的,只是她没想到……这局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所以她才恨季砚算计了她,也恨自己始终逃不掉。
“我还有机会,我晓得真正的机密图在何处。”眼下,她只对虞黛如此道,“但或许要你帮我调动宫内所有季淮的势力去取,这回我绝不会背叛公子,因为我有所求。”
虞黛看着她,有所迟疑,“若是助你脱身……”
晏乐萦摇了摇头。
“不是。”她深呼吸一口气,此事真要说出来,其实她心中是不大有底的。
可虞黛就在她眼前,她可以看着虞黛的反应,再彻底决定要不要如此做。
如此想着,晏乐萦最终决意道:“我要解药,救我母亲的解药,事成之后,为向公子赔罪……我,我可以自戕。”
虞黛的手猛地一颤,错愕又震惊地看着她。
半晌,虞黛才似回过神来,依旧不可置信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母亲的毒已入肺腑,若非极珍稀之药去化解,哪怕解了毒也活不了太久……”晏乐萦的话让人听着太过震撼,虞黛的神色总算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波动,她垂眸,话也开始说的断断续续,“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你…你去找陛下,他说不定——”
瞧她如此模样,晏乐萦反倒松了口气。
这话她既然说了出来,要么让虞黛再去告诉季砚,让季砚再多防着她,可已经不会有比如今更屈辱的境地了,她关也被关过了,锁也被锁过了,季砚还能拿她如何呢?
让她一辈子待在深宫,诞下子嗣,与他表面上“和和美美”。
可如今已经是这样了。
虞黛能如此说,晏乐萦反倒确认了当日她来找自己,是存着提醒之意的。
虞黛心底并不想听从季淮,于是提醒她可以找季砚帮忙,她是找了,可她不想认那桩交易了。
“虞黛,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是生不如死的事。与其如此不如救下母亲,我心愿得偿,便也不在乎生死了。”晏乐萦
打断了她的话,她认真看着虞黛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睛,又轻声道,“况且,你不记得我了吗?你曾说你好像见过我的……”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呢?有些事从不是巧合,而是必有其下之因,季砚给过她猜想,她去应证了,果真如此。
虞黛当真是她的表妹,可除此外,竟然还真有巧合。
“三年前,你也在江南对不对?我曾经在一伙混混手中救下过你和你幼弟,你可还记得?”
其实那桩往事,若非青鄢重新去查探过,晏乐萦自己都不大记得了。
虽然仅有三年,可彼时的虞黛太过瘦弱,哪里有如今的神采,那时她又带着个小弟弟,像难民一样流离失所,很难让人印象深刻。
彼时京城大乱,江南也不免受朝廷风波,四处隐隐躁动,多出来不少像她们那样的流民。
那时的晏乐萦已在江南站稳脚跟,每日要与不少人打交道,自然也是记不大清的。可她唯一记得,她对那两个可怜的小孩伸出过援手,想叫她们留在画舫。
那会儿,虞黛却拒绝了。
“你……”虞黛微瞠双眸,好一会儿,电光火石间,竟真想起来了一些,“你是那画舫舫主?竟然是你。”
晏乐萦颔首,但这只是巧合,她用来铺垫之言,接下来才是正经要说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玉器,这还是昔日上元节妙芙从青鄢那处取来的,她递给虞黛,轻声道:“世间当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你也不信的对吧,是因为我们本是血亲……你没有查到,陛下也没有查到,我却查到了。”
他们都没查到,虞黛是因为早年就与双亲走散,季砚是因为他并不知晏乐萦母家的往事,但这些事,其实晏乐萦只要问一问自己的母亲,一切便会很清楚。
何况晏乐萦本在江南待过许久,商贾满天下,商户知天下。
晏乐萦的母亲与姨母曾经关系要好,可最后却都颠沛流离于乱世,那枚玉器正是昔年母亲留下的姨母遗物,又辗转来到她手中。
当日自宫中出逃,晏乐萦叫妙芙将此物收好,最终这份细软倒没被季砚收走,他并不会刻意收她的东西。
但虞黛抬眼,见晏乐萦白皙细颈上空无一物,还是有些迟疑,“那璎珞……”
晏乐萦轻笑,她没有作答,反而又提议道:“你真要如此周旋于二人之中?你我是亲人,或许,你也可选择助我逃脱。”
虞黛沉默了许久。
或许于虞黛而言,亲人二字实在遥远,可她又的确被亲人所羁绊,因为她最终解释道:“……对不起,我无法助你,季淮也有我的把柄。”
“我家幼弟,便在他手中。”虞黛抬眼,总是藏匿着情绪的眸,此刻终于露出一分无奈愧疚。
晏乐萦问她:“那季砚手中有你的把柄吗?”
虞黛微顿,无法回应这句话。
晏乐萦便知道——是没有。
但她并没有挑明,她只是笑了笑,心觉自己已无力再去想这些事,想出这一计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既然她要走,自然…也该让出本无意占据的位置。
“我明白了。”晏乐萦道,若有所思着,将最后一个要求提了出来,“你仅需让季淮调动所有宫中暗处的部署——我晓得,宫中定然还有许多他的旧部,你也未必清楚,让这些人鼎力助你取机密图,待到那日,我要见季淮一面…就在宫中相见。”
虞黛看她一眼,又忍不住反驳,“季淮怎肯深涉险境,来宫中与你相见?”
“他必然有这个能耐,入宫于他而言并非难事。”晏乐萦只道,“上回我诓了他,他也诓了我,是因为他有我的把柄,我却好似没有他的。这回,你且告诉他,我晓得了‘阿乐’的消息,‘阿乐’在等他亲自来接她。”
“他会来的。”她笃定道。
听闻她这般语气,虞黛许久没有说话,她认认真真打量面前这个长她几岁的女子,才发觉好似从没有看清过她。
起初见晏乐萦时,虞黛只瞧得见她那张昳丽绝色的脸,秀致清艳,又婉丽娇弱,饶是与自己长得相像,彼时虞黛却觉得她过于弱柳扶风,好似一株柔顺明艳的名花,只需堪堪一折,谁都能摘下。
可后来,虞黛数次与晏乐萦打交道,却发现她并不似面上娇柔无甚心计,反倒八面玲珑,可以和季砚曲意逢迎,又转道来找她谈判攻心。
甚至最后,晏乐萦决意要逃走之时,分明弱质之态,应声却果断至极。
“‘阿乐’是谁?”虞黛忍不住又问道。
虞黛心想,就算晏乐萦曾与季砚有过一段过往,也曾在宫中待过许多年,可她也不是没在季砚与季淮之间周旋辗转。
甚至这三年她都在宫中,如何对这些事一点也不知情,晏乐萦却晓得呢?
“虞黛妹妹或许不知,陛下常说,我总四处留情。”见茶盏空下,晏乐萦又为虞黛斟了杯茶,才淡笑道,“我却觉得是你们只关切权柄争斗,而忽略了小情小物,人世百态。”
季砚还以此说她薄情寡性,说她只顾着她自己,却从不顾念他,可当年她生出离开之心,也只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而已。
她的命也是命,母亲的命也是命,晏家一大家子人的命也是命。
她究竟错在何处呢?
上位者才是总关心自己,只在意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关注不到旁人的心绪,也看不清旁人。
“阿乐”是很早的时候,季淮无意中提到的一个小宫女,季淮似乎对她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又藏得很深,仅仅提过那一次。
晏乐萦却一贯心细如发,她喜欢的东西很多,留意的事也很多。是故,她才想方设法去了后苑几次,竟真寻到了相关的消息。
季淮或许会找来,或许不会。
其实她也不算笃定,只是说的笃定而已,可她要逃离这里的心,这点并不会变。
但是这一点,她暂时并不打算告诉虞黛,且不论虞黛会不会提前告密给季砚……或许,虞黛就能成为那个见证者,让她亲眼看着她服毒。
“晏娘子,故技重施未必不可,但你尚有前科……”虞黛想了许久,稍有犹豫,“有城郊那次的前车之鉴,季淮只会更加谨慎,你再想算计他……”
但最终她叹了口气,还是应了下来。
第60章 背信弃义你觉得如此活着,好受吗?……
晏乐萦要虞黛调遣人手,安插在这座宫殿四处。
“不必现如今暴露,机密图就在宫殿之中,届时季淮若来,我会支走季砚,再亲手将机密图献给季淮,当着他的面自戕。如此,诚意够足了么?”
瞧见屏风外已经按捺不住要踏入内殿的侍女们,晏乐萦压低声音道。
“公子不论如何应下,请你务必传话与我,我会叫季砚多让你来与我说话,只是届时……恐怕没有今次这般好坦然谈话了。”
虞黛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有怀疑,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得说了声一切保重。
晏乐萦笑了笑。
她自然是想保重的,她从来都不想死,八年前不想,宣政殿上不想,如今也不想。
或许季砚也不想,可他如此对她,与要逼死她有什么区别?
“我会保重的。”晏乐萦想,至少她要撑到那一天。
虞黛与她行礼告退,看上去二人并没有相谈多久。
*
可饶是如此,因为虞黛竟擅自屏退了众人与晏乐萦谈话,季砚还是有些不快。
他自虞黛那里听说她们只是说了些体己话,面上未言,但这次两人见面后,他还是有一阵子没再叫人来这儿。
像是一种无言的惩罚。
晏乐萦对此已经觉得麻木疲惫,他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她也日渐寡欢,更不愿与他多说太多。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可她一面不愿与相知八年又分别八年的竹马再交心,却想与仅是相识数月的虞黛说话。
端阳节之时,季砚忙完
祭祀之事,特地在午膳赶回来,他见晏乐萦丝毫没有食欲的样子,将她抱去桌案前,亲手替她剥粽子。
晏乐萦很乖巧地由他来喂。
又由着他在饭后,将象征吉祥安康的五彩百索系在她腕上。
看着缀在金圈旁的鲜艳彩索,如此明媚的颜色,可抬头看晏乐萦,她的神色依旧淡淡。
季砚越发觉得看不懂她,甚至直言问她:“阿萦,难道在你心中,谁都比我重要?”
“上一个这样被你赶走的是云娘,上上个是妙芙。”晏乐萦只道,“你要我身边只有你,我做不到,虞黛是最后一个能陪我说说话的人了。”
“别让我更恨你,季砚。”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如此道。
那时,季砚才发觉,八年前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娘子,当真已寻不到踪迹了。晏乐萦那双杏眸中甚至连一丝故作可怜的泪也没有,她已然生出了万分警惕,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最后又是他重新妥协。
他答应了重新让虞黛来看她。
可晏乐萦并没有复起笑意,她脸上消失的妍丽笑容是真的,再见虞黛,她听虞黛说起三年前江南的旧事。
“彼时我从画舫离开后,没多久就遇上了…他,他抓走了阿弟,以此要挟我,让我北上京城入宫。”
时值夏日,她们二人正站在春日栽种的那片花圃前。
这儿栽了几株未开花的姚黄牡丹,正是初春之时晏乐萦从盆中挪出来的那几株,可牡丹花期将过,那样本该鲜妍绽放的花依旧毫无盛放的痕迹。
她原本不想假手于人,想亲手让这样美的牡丹绽放,那一定是极其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可她变得没有精力养它们。
“其实那时,公子已经盯上了你吧?”虞黛转头想看晏乐萦,却发觉她似在出神,“……晏姐姐?”
晏乐萦如今很容易出神。
再乍然回神之时,她眨了眨眼,嗯了一声,“他先让你入宫,许是存了叫你探路的心思。”
彼时季淮还在观望。
他并不能全然算准季砚对晏乐萦抱有如何心思,不敢贸然动晏乐萦这步棋,于是捉来虞黛,想以此试试季砚的态度。
没想到,虞黛竟然真的安安生生留在了宫里。
于是季淮便找上了晏乐萦。
“都是一样的手段。”想到此处,晏乐萦嗤笑了一声,“以别人的亲人软肋作为要挟,他这招,十足下作,又百试百灵。”
不止是季淮,昔年的先帝也是如此。
“是故我以‘阿乐’要挟他来,也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晏乐萦不再看花,盛夏的天燥热,春花渐蔫,也变得无精打采,瞧着也让人沉郁,她转回头看虞黛。
虞黛问她:“我已派人传信于他,可若是他不肯来……毕竟上回在京中郊外,他也未肯轻易示人。”
晏乐萦心想着,若是季淮不来……
“那你便告诉他,我会将此事告知季砚,他永远也别想见到阿乐。既然季淮不让我好过,那便还是鱼死网破吧。”
虞黛闻言,微顿,眼神也定在晏乐萦身上,又蓦地失笑。
“笑什么?”晏乐萦疑惑道。
“晏姐姐,你每每威胁人都是要鱼死网破。”虞黛笑道,“可面上瞧着却柔弱温丽,不像是会做此等事的人。”
晏乐萦有一会儿没说话,也只是平静地看着虞黛。
虞黛笑起来时倒终于有了几分稚气,晏乐萦心想,若非她被逼至绝境,实则是仍不会轻信虞黛这种心有城府的人的,可她的选择太少,此刻便也愿意将虞黛当做半个盟友。
她垂眸,神色莫测,意有所指,“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
虞黛的笑意渐渐收敛,心下想到的却是晏乐萦当真计划着自刎,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不妨直说。”晏乐萦提着裙幅,她不再逗留于花圃,此处于她而言已没什么好看的,“只要你不与季砚多说,如今他不会再多管我们说了些什么。”
虞黛便跟在她身后,“晏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既已决定结盟,阿黛定不会如此。”
晏乐萦不置可否。
两人步入凉亭,晏乐萦递了块凉糕给虞黛,虞黛冲她一笑,才迟疑道:“虽说此事在宫中讳莫如深,可我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晏姐姐,昔年你都会选择离京,如今,却愿意就这样慷慨赴死?”
“为了什么呢?真的只是不愿留在…陛下身边吗?”虞黛眼中有怀疑。
晏乐萦也抬眼看她。
她听见虞黛继续问道:“活着,不才有出路么。”
“世人都如此觉得。”晏乐萦沉默了很久,才道,“真走到绝路,人都想活着。可活着却要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说你是逃兵,是叛徒……”
“你若过得好,他们便骂得更凶,说你鲜廉寡耻,背信弃义。你若过得不好,也要说你是活该如此。”
“一切只是因你活着,往后却再过不了任何的好日子……阿黛妹妹,你觉得如此活着,好受吗?”
虞黛的面色霎时僵住,那些怀疑不说消散,也变得复杂。
晏乐萦倒没有再继续反问,只是看着又渐渐阴沉的天,犹自喃喃着,“那时候还小,我以为退也是进,可又活了八年,才发现,一退再退只会受尽欺凌……”
她以为忘却,避开,还能自欺欺人地将日子过下去,那些恨意与愧疚好似已经在她心底消化了,可旁人并不如此觉得。
还有人在恨她,恨她那般不顾情面地转身离去,恨到要重新清算往事。
可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措迷茫,只能狼狈哭泣的小娘子了,她也不想再当那样的小娘子了。
她想和母亲说的一样,从此自立,直面困境,活成靠自己也挣脱囹圄的晏娘子。
晏乐萦又道:“或许,我也是想换个选择吧。”
她的情绪太低落,虞黛有所察觉,“……晏姐姐?”
晏乐萦只是想到了季砚说的话。
他说她从未选择过他,这次她选择替他将季淮引来,替他将深宫遗害一网打尽,将旧事一同清算。如此,算不算也为他做了一次选择?
只是她真的累了,她也太希望自己的人生还有另一种选择。
晏乐萦顿了顿,又问虞黛:“虞黛,你想不想要其他选择,待我…死后,或许你和季砚……”
“晏姐姐这是何意?”虞黛偏头。
晏乐萦倏然有些恍惚,抬眼看虞黛,却见虞黛也有些懵。
“我是说…我不在之后,或许你们有机会培养感情。”
“晏姐姐。”虞黛闻言,连忙摆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晏乐萦端坐看她,也有些不得其意,“你替季淮效命,是因为他手握你的把柄,可季砚并没有,你愿意替他做事,难道不是因为……男女之情?”
说这话时,晏乐萦以为自己还会是平静的,可心底到底生出一股极淡的苦涩,又渐渐绵延整个心间。
虞黛连忙摇头,辩驳道:“晏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如此想过。”
晏乐萦心头生
出一股不对劲。
“我在宫中三年,得见陛下勤勉朝政,励精图治。他大修重典律法,广治水利民生,虽于朝堂之上有些专断独行,那也是因为旧臣守利,沉疴过甚。他还曾教过我,先立威后纳良,如今是时局跌宕,待朝纲稳定,接下来他会选贤举能,广开言路……”
“总之……”虞黛无奈解释,“我愿意效命他,是因为他是个明君,比之季淮以民挟令要好得太多。晏姐姐,这些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的。”
晏乐萦忽然想到,昔日去珠镜殿时,曾见过虞黛书案前写的字。
“我幼弟尚小,不过他自小便想着考取功名,他也曾与我说过,为仁君效力是为幸事,如今在宫中,我亦深感如此。”
这个小姑娘比之她所想的更顾念大局……晏乐萦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惭愧,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曾觉得虞黛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甚至觉得她就算乐意忠于季砚,或者也只是因儿女情长……
“我、我……”晏乐萦蓦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虞黛瞥清她眉宇间的愧色,反倒安慰她:“晏姐姐,其实你也是如此,不是吗?”
晏乐萦微顿。
“你定然比我更清楚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然当日,你何以会给出假的机密图……”虞黛看她。
那机密图从始至终都是假的,如今要说,也说不清了。
她刻意临摹错了,只是于那两兄弟而言,也不过是稍有差漏的事。季砚或许会有所怀疑,之后或许会发觉季淮并没有按他既定的路线一一部署,可那又如何呢?他本身也不信她。
解释清了一个误会,还有无数的恩怨,季砚并不会因此放过她。
晏乐萦想了想,只是淡笑,她不愿再解释。
“还有,我猜……”虞黛却似乎仍有好奇的事,“你想让季淮来宫中,也是为了陛下吧?你想助陛下——”
晏乐萦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不必套我话,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其余事,如今要问,我也难解释。”
近来她总是如此。
说着说着便觉得疲累,想解释的,想挣扎的,在某一刻又会想放弃,全靠太过痛苦而想要逃离的劲在支撑着她。
虞黛也有察觉,小姑娘的眉眼间已经开始明显流露担忧,但晏乐萦垂着眸,她没看见,也并不在乎,她揉着眉角,只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
“晏姐姐……”
晏乐萦没答话,她又开始走神,说不出话。
“晏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其实…你还是在意陛下的吧?”虞黛以为晏乐萦是心事藏得深,应当是还有纠结,才导致如今这么痛苦。
这样对晏乐萦当然并不好。
虞黛尚未经历过男女之情,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她想的很简单,若是两人原本有情,为何不能好好认清,好好说开,或许依旧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真的没有爱过陛下吗?”她问晏乐萦。
晏乐萦原本已开始恍惚,倏然间,这句话却清晰入耳。
她颤了颤眼眸,感觉凉亭之间的珠帘随风轻荡,想抬头看虞黛,第一眼吸引她注意的却是虞黛身后高高的宫墙。
她眺望不到更远方。
这让她有些迷茫,朱唇翕动,这一刻她或许想坦诚,又觉得无力。
怎么会没爱过呢?
只是良久后,她音色微哑,也只能说出一句看似像题外话的话。
“这高墙之后,就是玉衡苑吧?应当就是这个方向。”
虞黛顺着她所看的方向,回头望去。
“玉衡苑中,原本有一棵青梅树,少时我常与阿砚哥哥在那棵树下玩,看它一年又一年,开花,结果……”明明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殷红墙面,晏乐萦脑海里却浮现出那抹青色,葱郁的,充满生机的,依旧那般美好。
少年时的感情,在她心中也曾那样美好。
她和季砚在那棵青梅树下相识、相知…相爱,他们也曾许诺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可是,那棵树被季砚砍去了。”
他是恨她的,他也该恨她的。晏乐萦模糊的双眼间,那尽是美好的葱绿色渐渐褪去,又化作了一片刺目的殷红,刺得她的心也发疼。
虞黛看上去欲言又止。
“他很执着,觉得那段往事在心中始终不能过去,可他也曾想过放下,也未必不能放下……”晏乐萦道,“既然将树都砍了,想过忘却,何必又记起?”
虞黛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决意向她解释着,“那棵青梅树,陛下不让宫人提起,可是…晏姐姐,我觉得应当让你知情。”
“其实那棵青梅树,并不是被陛下砍倒的。”虞黛观察着晏乐萦的脸色,“据我所知,三年前宫变,季淮逃出东宫,临走前却派人将这个树烧了。”
“原本我还不大清楚那棵树的意义,但今日听你如此说,我想…季淮也很清楚这棵树对你,也对陛下而言,很重要。”
“纵火烧树,饶是宫人灭火及时,树也难活了。”虞黛轻声,“我刚进宫时还很好奇,总听宫人们说起这棵树,听说陛下花了许多心思想救活它,可依然无济于事。”
晏乐萦一直没说话,她在安安静静听着,那片宫墙的颜色依旧殷红,可眼前的红渐渐变得生动,成了八年前青梅树下少年那双殷红的眼。
她恍惚又看见了他那双哀恸的眸,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后来树还是倒了,将宫墙都压塌一片。”虞黛轻叹一声,“……自那之后,陛下重新修缮起玉衡苑,还将这处的宫墙也加高了。”
倏然,晏乐萦眨了眨眼。
眼前那个轮廓模糊的少年尚未落泪,她自己先落了眼泪。
耳边似乎也有轰鸣一声。
昔年她和季砚说让她走,他答应了,她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每一次都令两人渐行渐远。
所以如今他不会再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是这样啊。
“晏姐姐?”许久没得到晏乐萦的回应,虞黛担忧地看着她。
晏乐萦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可她却觉得心很空,难得有些无助茫然,呢喃着:“可我已经,说不出那句爱了……”
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该爱他,还是恨他了。
她太累,已经无力再去爱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