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乘着马车从南宫门来到了京都最具盛名的十八甫。
这里车水马龙, 各门店都集中开在这里,小商户也会拿些自家制作的小吃或者生活用品来这里贩卖换些银钱。
烎儿来京都这么久,还没有正式出来玩过,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身后穿着常服的侍卫和小太监紧跟在他们小太子身后, 就怕一眨眼把人给跟丢了。
封越走得比较慢, 魏晓枫挽着他的手臂, 时不时的观察着他的脸色, “阿越, 你还好吗?要是累了, 我们找个茶铺坐下来喝喝茶,看看这街的繁华也极有趣的。”
“再往前面走走, 寻一处茶铺歇脚。”
“嗯!”
此时侍卫追着烎儿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只剩下元公公跟在两人身侧。
他们十指紧扣, 就像普通寻常郎君与夫郎, 不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
“阿越,我口渴了,前面有家甜酿坊, 要不进去坐坐?”
“嗯, 走吧。”封越看着魏晓枫舒展的眉眼,心情很不错, 任他牵着手,一前一后进了这家甜酿坊。
魏晓枫环顾着小店的环境, 淳朴干净, 处处都透着生活的气息。
“客官想要喝点什么?”
这声音有点耳熟,魏晓枫下意识回头看去,怔愣在当场,“朱依?”
朱依吓了一跳, 上前就要行礼,魏晓枫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上前扶起了他,悄声道:“不必行礼,我和皇上是悄悄出宫的。”
朱依用轻纱遮了半边脸,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看起成熟稳重很多。
“许久未见,你是何时开了这家甜酿坊的?”
“三年前,与我家夫君一起。”
“你家夫君?”
朱依赶紧叫来柜台前招待熟客的男子,介绍道:“他叫周祺,周祺,这位……是我年少时对我最真诚的朋友。”
提到这个,朱依面容有些羞愧,过往如云烟,想起来有时真是啼笑皆非。
魏晓枫瞧着这周祺模样十分周正,身材也高大魁梧,不由疑惑,悄悄拉过朱依:“他不在书肆里做管事了?”
朱依掩嘴失笑,又难免有些窘迫:“他不是。”
魏晓枫恍然,“啊……你与之前那人是和离了?”
朱依点点头。
周祺是个眼里有活的人,见是自家夫郎的故人,将甜酿坊的招牌饮子与果点与时兴饮子都上了两份,元公公要去结帐,人家也不肯收钱。
见他店里又来了许多客人,瞧着生意很好,魏晓枫也不好意思总拉着人聊,便放了他去:“你去忙吧,我和皇上吃完就走,等回头你得空了,我再召你入宫玩儿。”
朱依恭敬地福了个身,便与他家郎君忙去了。
魏晓枫高兴的坐回了封越身边,尝了口他们家的饮子,甜而不腻,味道极好。
封越很少看到他有朋友,如今又见他这么高兴,便说道:“这一趟出宫很是值得。”
“是啊!”魏晓枫叹道:“我和朱依很多年不见了,其实以前要说交情有多好,彼此又总是很多棱角,可是分开这么多年再见,就觉得特别亲切,过往那些棱角都变得幼稚又可笑起来。他过得幸福,我看了也替他开心”
这天玩到很晚才回到宫中,晚膳封越吃得很少,元公公按例端了汤药,封越回宫后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竟使着性子不肯吃。
“朕天天吃这些药,也不见有多大的用,还苦得作呕,今天不吃了,朕想睡觉。”
“皇上,这可使不得!药还是要吃的,这用的都是顶好的药,对补充气血是有奇效的。”
“朕说不吃就不吃,端下去!”说着一个翻身上了榻,假装睡觉。
其实封越心里很难过,世间爱侣千千万万,如今他什么都得到了,摊开掌心,却依然空空如也。
重生回来这一趟,他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可自己最终的命运,使终躲不过。
早知道,这一世回来,何苦要再招惹晓枫?如果不见他,他定然也会寻到自己一生挚爱,相携白首。
他无法面对自己走的那一天,留下一地的烂摊子,满目疮痍徒留悲伤,让晓枫守着余生的孤独,何其残忍?
封越呼吸渐渐凝重,悄悄滑落的泪水洇湿了枕巾。
*
元公公无法,悄悄差了宫人把那魏晓枫找了过来,那头,才刚将烎儿哄睡,这头又得哄着封越吃药。
“阿越。”
听到魏晓枫的声音,封越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若无其事的转过脸,“你怎么过来了?”
魏晓枫坐到了他床边,一脸担忧:“你又不吃药了?”
“没有……”封越失口否认:“朕想着,等会儿再吃,没有不吃。”
魏晓枫开朗一笑:“我就知道阿越怎会使这种小孩性子?药我让元公公重新去热了,等会儿就送过来,我喂你吃,可好?”
封越靠在魏晓枫肩膀上,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没一会儿元公公又将药送了过来,魏晓枫端过来,用汤匙舀着一点点给他喂下。
魏晓枫喂药,他乖得很,一点都没浪费全吃了。
最后,魏晓枫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驱散嘴里的苦味,接过温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便将寝殿里伺候的宫人都谴了下去。
“今晚留下来陪朕?”
魏晓枫扶着他躺下,替他盖好了被子,然后如常躺在了他身边,事实上他也就一两天没陪他一起睡觉。
封越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魏晓枫听着他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心安。
“晓枫,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先一步离开你和烎儿,你会怎么做?”
魏晓枫心脏紧缩成一团,疼得几近无法呼吸,却还是仰着脸状似轻松的低斥了声:“你说什么胡话呢?没有的事,我们要一辈子都在一起。”
“世事没有绝对,谁能说得准?”
魏晓枫想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可是他试了好几次,没有笑出来,眼睛酸涩得要命,泪水止不住外淌。
“万一真有那一天,我会先陪着烎儿,等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里所牵挂的东西,他有心上人,我就过来陪你。”
封越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带着刀子,“就不能好好活下去?”
“我是在好好活下去啊,每个人对活着的意义都有不同的见地,我在梦里见过一场与你的结局,其实我不后悔,真的,阿越……我爱你。”
封越亲吻着他的眉眼,他的唇瓣,声色沙哑地低呐:“我知道,我深知你对我的心意,因为我的心也与你一样,我也爱你,晓枫。”
彼此紧拥而眠,也已做好上天最残酷的审判,即使生离死别,他们的心永远都在一起,天上人间,碧落黄泉,谁也无法分开。
三日后,礼部递交了一封文书,是南疆王的,文书上说要进贡他们族内千年至宝,以获取大元天子庇护。
当日下午,封越与魏晓枫着礼服,召南疆王在保和殿觐见。
南疆王身着一身红黑色纹祥服饰,华丽繁复大气,银饰走动时流光溢彩。
他身后跟着两名气质不俗的女婢,朝封越他们行了礼。
封越赐座后,南疆王不动声色的入了座。
封越瞧不出他实际年纪,他的脸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但气质绝非及冠之年,沉稳内敛,足有一方王者的贵气与魄力。
魏晓枫瞧着,总觉得他这张脸,长得好像一个人,但一时间真没想起来那人是谁。
是谁呢?
此时,桑采被元公公安排着将招待贵宾的酒水盛了上去。
南疆王看到他的脸时,神情恍惚了几息,桑采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打量的视线,却不敢随意抬头打量,倒完酒水,默默退到了魏晓枫身侧。
回想元公公说的那些话,此时南疆王什么都明白了,他要找的人,虽然不是正主,但却与内廷主君身边站着的那哥儿有莫大的连系。
或许那故人已不在,只在这世间留下这一丝血脉。
种种感伤涌上心头,南疆王仰头饮尽杯中酒,凄然一笑,说道:“我南疆有一宝物,千年才培育出一对,今见圣上天威,护这万里江山百姓安泰,鄙人铭感五内,今献上此宝物,望天威永存,佑我大元百年盛世太平。”
语落,从袖中拿出一只日莹白玉盒,那盒子初现竟还冒着丝丝白色冷气,在初夏格外明显。
元公公好不激动,疾步上前捧起白玉宝盒,深深朝南疆王鞠了一躬,这才将宝盒呈给宝座上的封越。
“这是何物?”封越觉得百般新奇,这玉盒据在手中寒气袭人,倒是消暑的好物。
南疆王起身做了个揖:“回圣上,此乃千年白玉生死蛊,里面是一对儿,是苗疆最难得的情蛊,有情人一旦种下此蛊,便会生死相依,悲喜同源。”
封越下意识看向元公公,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直到元公公点了下头,封越这才了然于心,五感杂陈。
“南疆王如此厚礼,朕甚是感动,若南疆王有何想要之物,朕定会倾尽全力,替你寻来。”
南疆王将视线落在魏晓枫身边的桑采身上,说道:“我想与那位小哥儿,私下说说话,他与我的故人有几分相似,不知可否成全?”
魏晓枫转头看向桑采,低声问他:“阿采,你若不愿……”
桑采福了福身,“主君,我愿意,有些事情,我也想问问他!他从苗疆而来,定与我阿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
魏晓枫点头:“好,你便去吧。”
“多谢主君成全。”桑采眼眶不由绯红,默默跟着南疆王走出了殿内。
第一次见面,桑采对这人的感情很复杂,总觉得亲切,又无比陌生,他想多说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都叫您南疆王,不知您姓名?”
南疆王对他极其温和,柔声道:“尹仡楼。”
“嗯……”桑采十指相交,默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叫桑采,我阿娘叫我阿采。”
“阿采,”尹仡楼轻念着他的名字,“如今你阿娘在哪?”
“她死了。”
尹仡楼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份悲伤,他垂下了眼帘,浓密的长睫遮过黯淡的眸光,显得极为忧郁。
“她一生都在逃离命运,我想,在死去的那一刻,她找到了真我。”
“你是……你是谁?你和我阿娘,是何关系?”
尹仡楼心脏搅痛成一团,“我是你父亲,但是你阿娘……没有爱过我,她逃离了我身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桑采看着他,身份尊贵,容貌依然无比俊美,语气不由尖锐,“那定是你对我阿娘不好,所以她才不喜欢你!”
“我们初见时,她才四岁,我当年八岁,刚被老族长选擢为下一任新族长,她是作为药人,才来到我的身边。若是你想听,我以后再细细讲给你听,好么?”
“以后?”
“我想把你带回南疆,你可愿随我回去?”
“我不知道……”虽说不知道,但桑采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尹仡楼伸手爱怜地轻抚着他的头发,“不必急于这一时,我还会在中原呆一个月,到时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那你,你住皇宫里吗?我可以让主君安排。”
尹仡楼笑笑,“不,我在宫外有住处,你可是舍不得我?”
桑采抿唇垂下了头去,默默不语。
父子两人在庭院呆了一下午,聊了苗疆许多稀奇的事,桑采听得双眼亮澄,十分兴趣。
眼见天色暗下,元公公过来请人父子俩才作罢,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间聊这些。
元公公将尹仡楼带到了封越寝宫,替他与魏晓枫种蛊。
尹仡楼焚了一种奇异的薰香,沉眠在寒玉盒中的蛊虫渐渐苏醒,尹仡楼以香作引,从心口的位置替他们将情蛊种下。
封越与魏晓枫只觉心口一阵搅痛之后,便恢复如常,不再有任何异样。
“这寒玉盒我便收回去了,祝圣上龙体早日康复。”
“宫中已设宴,南疆王用完宴席再回也不迟。”
“那便多谢圣上款待。”
尹仡楼在宫中用完膳,桑采亲自将人送到了宫门口才回。
殿内烛火通明,桑采心情复杂,踏步走了进去,“主君。”
魏晓枫微笑着上前扶他坐下,叹道:“命运真是奇妙,没想到你会是南疆王的血脉,阿采,你说是不是?”
“嗯。”桑采一阵酸涩,泪水就这么涌了上来。
“与亲人相聚是好事啊,你哭作甚?”
“我若回了南疆,此生,我们还能再见吗?”
“怎么不能再相见?”
“真的?”
“自然是真的,等阿越的身体好起来,朝中没那么多事,我们便坐马车去南疆看你!”
“可是很远。”
“能有多远?想当年我想见熙兰,不是说去见就见着了吗?你此生热衷于练蛊,你阿娘留给你的小册子能学的都学了,我知道你想学更多的练蛊之术,苗疆那边有你想要的东西。”
桑采朝着魏晓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魏晓枫想将他扶想,但桑采拒绝了。
“主君,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如果没有您我可能早就死在了乱葬岗里,原本我早已立誓,此生都要追随主君,好好侍奉您,可我现在……要违背这个诺言了。”
“你快起来。”魏晓枫将他扶起,语重心长道:“阿采,你是人,不是谁的附庸,你更不是我的奴隶,你是自由的,人这一生太短暂,你应该去追寻自己的信仰。不管你做出何种选择,你只要过得高兴,我就会替你高兴。”
桑采眼眶绯红,声音涩哑得说不出话,最终只是轻应了声,两人彻夜长谈,说起过往许多回忆,时而流泪,时而忍俊不禁。
离尹仡楼回南疆的时间还剩半月,所有人看着封越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封越的身体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轻盈爽利,久未舞刀弄枪,于是在傍晚的御花园里活动了一下筋骨。
烎儿拿着师父给他新做的小木剑,有模有样的陪父皇过起了招。
眼看再过两日桑采就要离京,魏晓枫半个多月前就让尚衣局的按照他们苗疆的服饰,开始缝绣着新衣裳。
他没什么能给阿采的,希望阿采离开京都的那天,可以穿得漂亮一些。
封越赏赐了尹仡楼许多宝物,足足十几辆马车,还安排了护送的御林军,离京的那天,风和日丽,封越与魏晓枫并肩出了宫门送行。
烎儿并不懂得为什么阿采就突然要离开他们,“父君,父皇,阿采叔叔怎么突然要走?我昨天还抓了好多小虫子给阿采叔叔当礼物,他以后还会回来吗?”
封越轻抚着烎儿的头,“每个人都有家,阿采叔叔也有自己的家,他现在要回到他的家乡,以后烎儿要是想阿采叔叔,可以去他的家里做客。”
魏晓枫眼睛泛红,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的车队离开,直到快要看不到时,泪水一下涌了上来。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突然一道马蹄声飞来,只见桑采着一袭明艳贵气的苗疆服饰,满身的银饰在马背颠簸中叮铃作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晓枫!”他叫的是少年时的名字,而非主君,他拉住缰绳,摘下了手中一只雕刻着奇异花纹的银镯子递给了他,“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日后若是有用得到我的,世世代代皆可凭此镯来南疆寻我,我若不在了便可寻我的后人,只要不是违背信义之事,必皆尽全力效劳!”
“好!阿采,照顾好自己,你……”魏晓枫哽咽着:“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这句话让桑采再次落下泪来,眼看队伍已经走远,桑采一咬牙,驾着马儿飞蹄往前追去。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
封越心知他十分难过,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牵起了他的手,无声告诉他,这一生漫长也短暂,以后不管如何,都有他陪着。
魏晓枫在宫门口站了许久,泪水也被风干了,想起封越身体才初愈,哑着嗓音道:“快回宫去吧,外边风大。”
封越将烎儿交给了元公公,牵着魏晓枫的手:“我陪你往回走。”
“嗯。”魏晓枫浅笑了声,与他十指紧扣,走进那高墙红瓦里。
“啊?父君,父皇!我也要一起!”
“太子殿下,您就别凑这个热闹,你父君心情不好,让你父皇陪他说会儿话。”元公公笑眯眯的哄着烎儿。
烎儿气闷:“他们俩天天说悄悄还不够吗?哼!”
*
看着宫墙上飞落的黄叶,魏晓枫轻叹了声:“快入秋了。”
封越想到再过些时日,是晓枫的生辰,便道:“我派人去楚庭一趟,把你外祖和母亲接入宫里小住,正巧陪你过生辰,可好?”
“真的……可以吗?”魏晓枫小声问了句:“可我现在是内廷主君,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封越一阵心疼,严肃道:“这有何不可的?你是内廷主君,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便可以为所欲为,不然,你我要这权位做甚?”
“要这权位,不是保国卫民吗?”
“哈哈哈哈……”封越爽朗一笑:“啊~是,保了国卫了民,现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难道就不能好好享受一下这份荣耀与安乐?”
魏晓枫明媚一笑,终是长舒了口气:“那就稍微放松一下。”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也没有那么辛苦。”跟他这么客气,怪不好意思的。
“过两天,带你和烎儿出宫走走。”
“去哪?”
“去见……故人。”
魏晓枫立时明白了过来,“那我现在准备礼品,还来得及吧?”
“准备些布匹和吃食便行,不需要旁的东西,我和你一起准备。”两人相视一笑,加快了回宫的脚步。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