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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阿愿,今夜恐生变故”,沈浔撩起衣


    袍,盘膝坐在矮桌之后,点燃灯芯,“阿愿”,等他再次抬眼之时,姜时愿已经趴在几上呼吸绵长,进入梦乡。


    朦胧的灯火将她单衣边沿渡得透亮,后背轮廓清晰,瘦躯如鹤,腰身尤薄。


    沈浔轻叹,寻来一件玄衣披风,长及脚踝,将趴在几上之人遮了个严实。


    晨昏未定,铜锣击鼓。


    这声太大,姜时愿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起得太急,仰头时不小心磕着到了烛台,顿时额间似落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红印子,红得夺目,叫人难以忽视。


    这“咚”一声的窘态全部落入在沈浔的眼中,他侧身坐在窗棂之上,一腿微弯,衣袂飘飘,肆意潇洒。


    姜时愿捂着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黑眸含笑,坦坦荡荡。


    晨风轻拂而过,姜时愿捂着伤处,觑向仍半开的窗棂,心生疑窦:“难不成你昨夜一夜未合眼,就一直坐在这?”


    沈浔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递来一块半湿的白帕,淡淡地“嗯”了一声。


    姜时愿接过帕子,刚想发问‘昨夜有没有什么动静?’时,楼阁下另一声更加急促的哨声响起。


    日起,哨声响。


    是典狱四处召集应试者的指令。


    只是陆观棋曾说巳时开考,眼下不过才卯时,为何竟提前四个时辰吹哨?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下楼时,姜时愿正巧和方氏兄弟打了个照面,浅聊了几句,他们也对这哨声感到奇怪,若不是这哨声吹得急,他们怕是还要在床上多赖一会儿。正说着,余桃也揉着眼睛推门而出,得知情况后,忙说回去更衣稍后就到。


    融雪阁的楼梯年久失修,下楼时总会伴着嘎吱嘎吱的声响,不知是否是这声音作祟,姜时愿心中隐隐浮出一股荒诞及怪异之感,但若让她具体讲明是哪里怪异,她又无法言明。


    她将这种不安之感讲与沈浔,沈浔听后,笑意很淡,道了句:“常说女子的第六感更为准确,还真希望不要如娘子所言,诸事顺遂。”


    融雪阁前,数十位司使伫立在将明未明的晨暮中,玄衣大氅下,剑鞘笔直斜出,乍露寒光,目光窘窘地盯着即将从阁中走出来的人群。


    里面的身影愈发清晰,就差几十步路的时候,队伍中一名司使反应快了些,跑了过去,小声回禀给梅树下站着的青衣男子,“大人,他们出来了。”


    只见青衣拂手一抬,黑影如云清扫略过,司使如一张无形的网在阁中铺天盖地地散开。


    不等姜时愿反应,眼下就已经多了一把银纹横刀,刀锋极为锋利,仅仅是贴着肌肤,就已划出一道不浅的血口,再敢轻举妄动半分,怕是这条命就会交代在这。


    她呼吸凝滞忌惮着眼前的横刀,只好用余光清扫周围人的处境——


    沈浔被四方玄衣团团围住。


    而方博学直接被踩于脚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阿弟!”,其兄方博文不忍见阿弟痛苦,挣脱桎梏,暴起反抗,反被一旁的司使直接打断腿骨,脆亮的咔嚓声与撕心裂肺叫喊一同响起,惊得藏在桌下的余桃愕然失色,失语大叫:“你们是谁啊!到底想要干什么!快放开我们!”


    司使回道:“安瑛大人,融雪阁五人已经全部拿下。”


    梅树下的青衣缓缓转身,花雨之下,一双眼厉如鹰目,气势着实不凡。


    这人就是安瑛?


    执掌典狱三处的安瑛。


    她对安瑛有点印象,安瑛乃是安家将门之后,偏是这将才辈出的安家于圣德元年间诞出了个文曲星。


    听闻安瑛三岁便能吟诗作赋,七岁能与诸子百家同台论辩,入典狱后,执掌三处,编纂典律,修整庆律。据说庆律法条成千上百,安瑛皆能脱口而出,言明其要,判以成法,至今为止判罚难案成以万件。


    她还记得初来典狱之时,陆不语曾提醒过她,安瑛此人言面无私,满口刑罚,锱铢必较,还有那最重要的一句叮嘱“千万别惹上他”。


    可如今姜时愿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毕竟麻烦已登门找上了她。


    方博学听着兄长的哀嚎,额间的汗水急得如豆子般往外冒,吼道:“凭什么打折了我阿哥的一条腿,凭什么伤我哥,说话啊。”


    “喂!世人不都说典狱的安大人公正严明,执法如山,我想请问庆律中有哪一页、哪一条言明安大人可以纵容手下打折我哥的一条腿!”


    “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国公命我掌典狱三处,明断天下是非黑白。从此我即为大庆法典,我的话也就是法条。”


    安瑛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话落,他缓缓起身走至方博学眼前,声音平静:“拒不伏法之人,可伤,可杀,这便是三处的规矩。”


    “先不论伤人,就凭三处无缘无故拿人这一点,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也对三处不利吧。”姜时愿冷眼觑之,插话道。


    “无缘无故?”


    “三处拿人皆有缘由。怎么?你们还有没有察觉吗?旁人没有察觉到也就罢了”安瑛双眸微微眯起,沉沉地望向余桃,“你作为段脩的爱妻,怎么也没意识到?”


    “什么小女要意识到什么”余桃惊恐未定,显然是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抱着桌腿儿。


    倏然此时,姜时愿倏然明白今早心中的荒诞之感源于何处,心中荡起一股寒气。


    是段脩!


    她记得司使回禀安瑛是说的是‘融雪阁中的五人已全部拿下。’,昨夜住在听雪阁一共有六个人,方氏兄弟,她和沈浔,还有余梅和段脩。


    为什么没有段脩,难不成段脩已经遭遇不测?


    “余桃,你知道你的夫君此时在哪吗?”


    “我,我也不知道段脩他在哪,他为什么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不应该啊,。,”余桃嘴里嘟囔着段脩,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你当真不知道段脩现在身在何处吗?”安瑛这话听着呢语气可不太友善。


    “我当真不知!大人”


    “啊!”


    院中响起一声女子惊呼的声音。


    没有给余桃丝毫解释的空闲,安瑛眼神示意身旁之人,司使立马领会其意,直接粗暴地拎起余桃的衣襟,不顾她的衣衫在拖行之间愈发散乱,强行将她拖至院中的一口枯井处,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看向井底之物。


    “放开她!”她欲动,反被司使攥着刀柄警告,刀剑的寒芒射入她的眼中。


    姜时愿也不知余桃看到了什么,只听她倏然尖叫,震耳欲聋,而后软在地上,还不安地往后缩了几步,一张脸煞白,喃喃道:“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段脩怎么就死了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死啊”


    安瑛冷眼扫下,轻嗤道:“还想看得更清楚点吗?”


    紧接着,司使又承着安瑛的指示,一跃跳至井底,用麻绳和草席捆着死尸,将尸体带了出来,草席一展开,恶臭扑鼻而来,余桃更是熏得直接呕了出来。


    这下段脩的尸体重见天日,清清楚楚暴露在五人的眼前。


    距离最近的姜时愿看得最为真切,段脩的尸身已经开始腐败、因浸泡在井底数个时辰,所以他颜面极其肿胀,眼球突出,舌尖伸出,腹部膨隆,仿佛腹腔藏着什么庞然大物,随时随地要破壳而出。


    姜时愿记得这种现象,在恩师口中被称之为


    “巨人观。”


    方博学与她如有默契,抢先说道,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段脩全身,“初步观之,断脩口唇发绀,尸斑出现早并呈暗紫,有此可初步推断段脩的死因为溺水窒息。”


    方博文也不顾疼痛,认真补充道:“而段脩的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三刻至丑时三刻之间。”


    “典狱有规定,子时之后,不可出阁,相信昨日送你们前往各院的司使也着重提过这点。而昨夜一直守在融雪阁外的司阍(1)也能证明这点昨夜子时三刻至丑时三刻没有一人进出过融雪阁。”


    “所以,安大人是怀疑我们五人中有


    人杀了段脩?“姜时愿立即反应过来。


    安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屈膝坐下,提起茶壶,不急不慢地取过茶壶,淡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本官已经了解过段脩在你们六人中能力突出,是最后可能赢得今年春试之人。你们四人,为获其四处仅有的名额,遂杀了对自己最有威胁的段脩,这个动机合情合理,而余氏则可能另有动机。”


    “即便如大人所讲,但此案也并非由大人来亲查案吧,据我所知,查明真相乃是一处与二处的事务。典狱职责划分详细,各处互不干涉,我还记得这乃是安大人亲口定下的规矩,怎么,您如今要出尔反尔吗?”


    “是吗?”安瑛不以为然,“既然真凶已定,何须再劳烦他人?不过是将你们五人丢入十八烈狱,施上酷刑,看看是谁是真的清白,而谁又说了假话?”


    他转着手中的骨扇,眸光扫过每一个人,“是你们觉得三处无权管束,还是你们又觉得一处及二处会在你们这群蝼蚁上耗费心力。”


    一言对一语,两人静默片刻。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不咸不淡地鼓掌。


    姜时愿一顿,回眸望向沈浔,只见他背靠朱墙,丝毫不见被左右拿刀胁迫的危机感,依然淡漠地可怕,沈浔也笑道:“怪不得魏国公只让大人执掌典狱三处,而非一处及二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司吏听出话中轻佻之意,问道。


    沈浔笑了笑,温和道:“说得好听是夸赞安大人乃是魏国公手下一枚好棋子,放在三处物尽其用。说得露骨,是大人愚不可及,除了如三岁小儿般背些烂如枷锁、迂腐至极的庆律以外,再无可取之处。”


    “安大人毫无断案之才,就别在此处丢。人。现。眼了。”


    听到这话,周遭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安瑛手中的茶盏一瞬粉碎成渣,碧绿的茶汤飞溅而出,滴滴答答沿着掌心淌下,他旋即抬眸,不愠而怒:“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注解:


    (1)司阍:古代对守门人的叫法


    第32章


    天近破晓,可融雪阁中依然没有一丝日光,气氛肃杀,呈现出某种灰寂。


    安瑛的目光落在角落中的男子身上,神色冷了下来,着重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人莫非没有听清?那沈某不惜浪费些口舌,再为大人重复一遍。”


    “尔敢”安瑛淬着牙关。


    “沈某方才说,安大人毫无”


    姜时愿忽然打断道:“沈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她不知沈浔是当真没听懂安瑛的意思,还是存心挑衅。


    但这种眼下这种情形,面对身前无数只准备射穿自己胸膛的箭矢或冷刃,挑衅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绝非明智之举,简直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说!”安瑛明显已经不快。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真正杀害段脩的凶手并非融雪阁中的我们。或者还有其他五处的考生与段脩结有私仇,趁着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阁外司阍的检查,进入融雪阁,杀了段脩,然后顺理成章栽赃嫁祸与我们五个。”


    说这话时,姜时愿明显感觉心中毫无底气,可为保沈浔,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自圆其说。


    可没有想到她随意编排的谎话,出口的瞬间就被沈浔肯定,“夫人所言不无道理,而安大人竟然疏忽了这么重要的可能性。”


    安瑛死死盯着眼前的姜时愿和沈浔,结舌道:“你们夫妻俩在与本官说笑吗!”


    她提出的缓兵之计逐渐在沈浔的挑衅之下愈发偏激,安瑛已然勃然大怒,攥着拳头,沈浔还不以为然,继续夸赞姜时愿的聪慧,仿佛这场谈判,占据主导、玩弄困兽心智的乃是他沈浔。


    沈浔轻笑一声,将计就计提出心中所想:“若大人不信,可否允我们三日时间查明真相,届时沈某的夫人必定将真凶亲自交给三处,好让安大人开眼。”


    安瑛似笑非笑,眼露杀意:“好啊,那本官便等着。可若因你们的猜测耽误了案情,放跑了真凶,本官必定将你们二人定个不治之罪,可好?”


    “好。”沈浔干脆回答,“届时麻烦大人看清楚,谁才是真凶。”


    这场无声的刀光剑影终于在沈浔的落誓之后落下帷幕,安瑛终于罢手,领着三处的司使们离开了融雪阁。


    威胁虽走,可死亡的威胁还在院中无声地弥漫,余桃软在地上仍在对断脩的死亡耿耿于怀,双眸微红,而方氏兄弟则抱在一起,声泪俱下,抱怨着这下清水县是彻底回不去了


    唯有姜时愿还算平静,低沉个脸,凑近沈浔,贴着他的耳侧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走’,两人便一路缄默不语地到了房间之中,沈浔率先走了进去,姜时愿则在后头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唰”的一声!阖上门扉,木门松动


    不出所料,这应当是生气了


    沈浔终于意动,他盯着那扇门,喉咙轻滚,他想他应该先解释解释


    可姜时愿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特意激怒安瑛,给自己添麻烦”关键是这麻烦还连带着扯上了她,姜时愿心中虽怒,但还是极力压抑着异样的情绪,“你是怕安瑛口中的十八烈狱,害怕受刑吗?”


    沈浔倒也没藏着,压声说道,“对。”


    沈浔并非胆小,怕扒皮断骨这种骇人的刑罚,倒不如说他早就一心求死,只不过世上还有人告诉他要他活着,需要他活着,他便听话活着。


    有人真心真意待他,他便不惜自身安危要护她周全。


    他从不怕酷刑,只怕这承受酷刑的不是他沈浔,思及此,他望向姜时愿,神色松动,刚开想出口,又被姜时愿打断。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有给自己留丝毫退路,便是把自己逼到绝境。这样的做法并非缓兵之计,而是自找死路。”


    姜时愿想得周全,继续说道:“除了赌气立下生死誓,我们明明还有很多方法解决,比如先稳住安瑛,自然会有人来救我们。安瑛提前两个时辰吹哨,承手段脩之死,想将我们五人押入牢狱,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我们融雪阁六人毕竟是四处今年唯有的人选,陆不语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全部折损在安瑛的手上,安瑛提前两个小时来到融雪阁就是想赶在陆不语前扣住人,先斩后立。”


    明明方才盛气凌人的安瑛都不能耐沈浔分毫,而眼前的女子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沈浔规矩地坐在软塌上,眉目微垂,宛若一个学生听着先生教诲,不敢辩驳。


    听到姜时愿的这番分析,沈浔仰头,黑眸蕴有赞许之色,温声道:“很有道理,但有一点阿愿错了,安瑛真正害怕的并非是空有架子的陆不语,别忘了四处在典狱可没有实权。”


    “那他怕的是谁?”她看见沈浔轻挑眉梢,给出暗示,心中咯噔一下,立马想到,“安瑛真正害怕的乃是陆不语的兄长,陆观棋!”


    “等等,说明你早就想到这法子,为什么还要特意激怒安瑛?”姜时愿不解。


    “刚刚也是经阿愿一点拨才想到。”沈浔答道。


    姜时愿显然不信,沈浔轻叹一声,指尖轻捻起棋盘上的白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冰凉的质感,蹙眉沉思:“安瑛不是暴戾之人,做事向来规矩本分、公正严明。他此次忽然插手,显然是故意针对四处,这其中缘由,应当是涉及典狱六处之间的内斗,阿愿与我皆是幕后之人的棋子罢了。”


    “可沈某此人最讨厌被视为棋子,任人摆布,更不愿有人将你算计入棋局中。”


    沈浔垂首,叫人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咔嗒一声,白字落下,杀机显露。


    姜时愿随着那声心头一紧,觑见沈浔琥珀色的眸中腾起杀意。


    沈浔无悔落子,而后对姜时愿道:“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我们再入典狱之时,就已然被人布在棋盘之上。想要脱身的办法  ,就是打破下棋人的棋路,主动出击,攻其不备。”


    沈浔握着一把黑子,力道微松,黑子零星般簌簌而落,如玉器撞在棋壶璧上发生清脆的响声,他看着黑白混杂的棋局,说道:“想来,沈某做的一切,已然开始让幕后之人开始头疼了。”


    虽然听沈浔一番分析,姜时愿有点信了七分自己已在局中的事实,也逐渐理解沈浔的做法。


    但不可忽略的是,沈浔的对赌还是一个潜在的风险,他的第一步就已经错了,杀人者很明显就藏在她们五人之中。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沈浔对她说道,“阿愿,我们分头行动。你负责查清段脩之死,而我负责揪出这藏在暗处布棋之人。”


    “你要留我一人查案?我并不会查案”


    姜时愿心下微沉,刚说出口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似已经开始逐步依赖沈浔,沈浔不在时,她难以心安,这种怯弱和不安显然是她不该有的。如若怯懦,她又该如何查明兄长冤案向谢循复仇,况且这试炼本就是她一人的,不是沈浔的。


    思及此,姜时愿语气笃定,“三日期限,我必将查明此案,洗刷融雪阁众人的冤屈。”


    破案的第一步,首要是验明尸体,还原死者死亡真相。方氏兄弟虽然已经给出死因和死亡时间,但姜时愿还是想要亲自验尸,从旁人口中得出的结论不见得为真,最为可信的还是自己。


    融雪阁西南角的厢房内放着段脩的尸体,她提着夜灯走了进去,将烛台小心翼翼放在验尸台旁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尸体身上的白布,倏然尸体忽然诈尸而起,双眸圆瞪,眼角泣出两行血泪,哭喊着:“姜时愿,是你杀了我!还我命来!我要你血债血偿!”


    姜时愿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整个人僵直着身体,努力保持着冷静


    死人绝对不可能时而复生,这其中必然有诈!


    莫非段脩没死?


    说罢,那段脩的尸体就要向她扑来,双手展开,看似恶鬼缠身,实则他的手暧昧环过她的腰侧,仿佛是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哪想猎物已经提前一步察觉危机,让恶鬼扑了个空,狼狈地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痛。


    刚抬起头,就姜时愿踩着他的影子,说道:“鬼是不会有影子的,麻烦你下次学得像些”


    “姜小姐认出我的速度真是愈来愈快了,说明你愈发了解我了。”慕朝盯着‘段脩’惨死的模样,似笑非笑,这才是最为渗人的,姜时愿努力平复呼吸,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你先换张脸,我看着有些反胃。”


    慕朝慢吞吞撕去人皮,略显抱憾地说,“可惜了,这可是我不眠不休三夜为姜小姐准备的惊喜呢,你当真一眼也不肯多看?看我一眼呗。”


    姜时愿扭过头去,去往对岸的验尸台,掀开真正段脩身上的白布,道:“说吧,为什么突然过来寻我?”


    “我听闻娘子遇到麻烦了,当然得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难道要等着你的那位假夫君把你害死吗?”慕朝道:“你可不知道要伪装成今年新入选的司使有多麻烦,入典狱前三关四审,要不是我老道机智,都差点混不进去。原本昨夜就溜进院子来见小姐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成婚?”姜时愿立即反应过来。


    慕朝卖着关子,称这是个机密,不能告诉她。随后他围着姜时愿团团转,发现姜时愿也同样回之以礼,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再回他了,慕朝可最吃不了女子的忽冷忽热,特别还是姜时愿的,哭丧个脸,佯装委屈。


    “我说,我说,姜小姐可别冷着我。”


    “我画了张沈浔的人皮,伪装成沈浔去找了一趟李奇邃,还没开口使诈,李奇邃就看着‘沈浔’气得不打一处来,骂我不不不,当然骂这脸皮的主人,不要对姜小姐痴心妄想,说这场婚姻等到小姐考入典狱之后便不作数了!”


    姜时愿听后长长叹息。


    多日不见,慕朝也是胆子炼成铁铸的了,自己的画像分明还在常年挂着大理寺的通缉榜单上,就敢这么大摇大摆走进大理寺,理直气壮地站在堂堂大理寺少卿的面前,关键是李奇邃也没点脑子,他要是知道日思夜想想逮捕之人就曾站在面前,不得活生生地气绝而亡。


    倏然,慕朝气息吐在他的耳侧,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小姐要寻人假成婚,过典狱的春试,为什么第一个没有想到我啊?我是哪里不如沈浔吗?”


    姜时愿不知慕朝是真傻还是假傻


    答案分明显而易见。


    她有些结舌,怔怔问道:“所以,你还没想明白,我为什么不选你吗?”


    第33章


    慕朝茫然问道:“为什么?”


    “你乃逃犯,跟你成婚,我姜时愿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那那沈浔这个木头也什么用都没有,只会给你添乱,非要不自量力跟安瑛跑去打赌,都快把你害死了!”


    慕朝嘟囔着嘴,“小姐识人不清,他也保护不了解小姐,赶紧和离吧。大不了我以后扮成沈浔的样子,借他的身份和你在一起。”


    姜时愿笑了笑,随后将一团白布直接塞入慕朝口中,“沈浔没有害死我,你在这耽误我验尸,才是害我。”


    “慕朝,麻烦帮我举着烛台,我要查明段脩再被人淹入井底之前,到底还曾遭遇了什么。”


    话音甫落,慕朝口中塞着白布,含糊唔唔说着好,并笑嘻嘻地接过,好奇地凑到姜时愿的身旁。


    姜时愿徐步绕着尸身,边思虑着疑点,边说道: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我心中的疑问,只能靠着验尸给出答案了。”【1】


    夜浓更残,烛影摇曳。


    姜时愿挽起长发,簪以木杖,一把揭开白布,经过一日曝晒,段脩的尸体已经彻底呈烟青色,接近腐败,尸身散发出烂肉糜酸的味道引得无数蝇虫、阴鼠出洞。慕朝捏着鼻子,不忍直视,拿着烛火驱赶蚊虫,而姜时愿似没有察觉,垂着头,对着段脩的尸身静默数分钟。


    慕朝怔了怔,吐出白布,道:“小姐在干什么?”


    “告慰亡魂。”


    他蹙着眉头:“万一段脩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这种人还值得小姐为他哀悼吗?”


    “会。”


    慕朝眼神亮了,声音透着几分惊喜:“这么说,如果我哪日死在小姐面前,小姐也会为我这种罪人惋惜吗?”


    “你在胡说什么?”姜时愿敲了敲他的头,“祸从口出,不准乱说。”


    慕朝依旧看着她,嘴唇勾笑。


    姜时愿:“我只是个仵作,仵作之责只有替死者言,让真相水落石出。谁恶谁错,并非你我肉眼凡胎之人能够判断。”


    “他若是个好人,我能帮忙抓住杀他的真凶,便是我的功德。他若是个罪恶滔天之人死后自会由阎王爷惩戒,堕入阿鼻地狱。所以,死者是善是恶,都与仵作无关。”


    “不多说了,验尸。”


    庭中静谧如水,少女的两侧脸颊被烛光映出光晕,她俯下身子,掰开段脩的牙关,道:“我说,你记。死者段脩,问年二十三,汴京人氏,身长八尺有二,臂阔七寸,眼面青紫,口微张,舌出牙齿三分。”


    “初步勘验,与方氏兄弟所说一致,死者死亡于亥时三刻至子时三刻,死因为溺水而亡,但还有些他们没查出来的。”


    “比如段脩的右臂上有三道抓痕,伤口不深不浅,应是与凶手纠缠时留下的。”


    紧接着她分开段脩两侧发鬓,摸着一处未干的血迹  ,拿出银尺丈量。


    “自耳后斜入发际处有一道约长三分的伤口,伤口略深,应该是钝器所至,这处伤痕应该发生在段脩死亡之前。”,“等等,”,姜时愿嗅了嗅寻找那略淡的气味,贴近段脩口鼻处,反复辨认,蹙着柳眉,“这气味不会错的,段脩生前还曾被凶手下了迷药。”


    慕朝托着下颌跟着思索道,“怪不得姜小姐昨夜宿在融雪阁里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凶手先是用钝器砸晕了段脩,然后怕他在抛尸的途中苏醒过来,所以又强行给他灌了迷药,抛入井中!”


    “解释不通。”姜时愿分析道,“昏迷者牙关紧咬,可喂不进迷药,所以凶手绝不可能是先砸晕段脩后再喂迷药。”


    “这顺序不对的话,那只有段脩先被凶手在茶盏中下了迷药,喝了一杯后没了意识,凶手见计划得逞了,拿着不知什么样的钝器往段脩头上一砸,再将尸体投入井中,让其溺水而亡。”慕朝改口道。


    姜时愿质问:“迷药已经放倒了段脩,为什么凶手还要拿着钝器再次砸向段脩?显然不符合凶手的行为逻辑。”


    “嗯或许凶手是为了让段脩死得更透一点?”


    慕朝苦思冥想许久,猜出了一个极为不靠谱的理由,只见这个观点说出来以后,他能明显感觉到姜时愿朝他投来一丝‘怀疑他智力’的关爱眼神。


    慕朝的眼神难掩失落,蹲在地上,“以前只会犯案,如今风水轮流转,成破案之人了,怎就这么难?”


    “折花容易,养花却难。”姜时愿。


    “到底是哪个环节不对?这个顺序也不对,那个也不对。”


    姜时愿忽然发声,“或许你方才说的顺序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乃是我们常规对凶手的猜测,那晚想杀段脩的人”


    慕朝挑挑眉,殷勤地凑了过去,“小姐是有想法了,说来听听。”


    她看着慕朝身上所穿的典狱玄衣,双手作揖,朝着冒牌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司使大人,可否陪我演一出戏?”


    *


    翌日,融雪院中。


    天青微雨。


    “你们怎么也来了?”


    “余夫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余桃觑见方氏兄弟出现在她眼前,莫名有些心慌,方博文和方博学也同样诧异,双方不约而同开口,说出口的瞬间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姜时愿的当,什么需要在夜深无人处密谈,都是扯谎,她就是想把众人集合在一起!


    融雪院中的勾心斗角,从段脩死后矛盾愈演愈烈,余桃整日闭门不出,方氏兄弟结伴而行,就是怕这藏匿在院中的杀手会突然跑出来再次杀人。


    惊、恐、惮交加,一念生死的弦时时刻刻绷在每个人心中。


    余桃熬得眼下青黑,怕死怕到整晚不敢睡。而方氏兄弟也没好到哪去,一惊一乍,疑心重重。


    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们纷纷回头看去——


    姜时愿一身白衣站在段脩淹死的井口边,幽冷夜风吹着她的白纱和裙带起伏不定。


    月华如水,清月洒落,姜时愿就如一个长养在花丛之中的海棠,纯净洁白,眸光如稚童般清澈。


    方博文缩着身子,冷得发颤,“这么晚了,姜小姐怎么约我们来这里?”


    余桃:“阿愿,难不成你查出来了,谁是凶手!”


    听到这话,方博学双眸瞪大,觑向余桃,“其实我们有句早就想说了,杀害段脩的真凶其实就是余夫人,你吧。你可是他的夫人,是他在这院中最信任的人。唯有你能近他的人,也是你最有理由取他的性命!”


    “你血口喷人,段脩可是我的夫君!我为什么要害他!”谈到段脩的死,余桃就低低啜泣起来,看着她双眼已经哭肿成了兔儿眼,“守寡对我一个女子有什么好处?”


    “你知不知道一个柔弱女子活在这个世道有多难,你们就会嘴皮子一碰诬赖人!”


    梨花带雨的样子好不惹人怜爱,一番妙语连珠,巧妙攻势,成功把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方博学堵得说不出话来,“果然不能和妇人多言。”


    “你说什么呢!”余桃哭声愈大,方博文也觉得阿弟过了,推搡了一下,示意闭嘴。


    姜时愿见不得有人落泪,柔声道:“别哭了,擦擦吧。”


    余桃福了福身,谢过姜时愿的好意,捏着白帕子一抽一抽地揩着眼角,哭意这才略微止住。


    就在此时,她又听到姜时愿冷冷说道:“但方公子说得没错,你最有理由杀了段脩,不是吗?你早就恨透了段脩,是不是?”


    她带着疑惑与惊讶望向姜时愿。


    眼前的女子虽然一如印象中温婉素雅,可眼下总有着说不出的压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是带着悲悯的共情,而是带有问罪的审视。


    “你胡说!”余桃慌了。


    姜时愿:“高门之女为了爱情甘愿下嫁一个卑微的仵作,这段故事美得就像是戏本子里的桥段,人人歌颂。可惜若在现世,这段故事并非佳话,而是‘假话’,满纸荒唐言。”


    听到此言,余桃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张望周围,又听姜时愿拿出名册,晃了晃:“余夫人出嫁之时,余家百两黄金作赔。在你们二人成亲以后,你的父亲还每月初一按时派遣人送银子给段脩,这听着可并不像嫁女儿,而是拿出钱和女儿消‘灾’,而这个‘灾’就是知晓你秘密的段脩。”


    她不顾余桃愈发惨白的脸色,接着说道:“我想,你并不真的喜欢段脩,但奈何段脩手中有你的把柄,他以此逼迫你必须嫁给他,婚后还源源不断地问你拿钱。”


    “果然是你!”方氏兄弟勃然大怒。


    “就算如她所说又怎么样!”余桃被人拿捏痛处,忽然一改啜泣的模样,朝着姜时愿吼道,“我只要继续按他说的话活着,乖乖送银子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了他!”


    “而且那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余桃字字咬碎了牙。


    姜时愿扯着她来到段脩的尸身面前,指着他右臂上三道微不可查的抓痕道,“还说你没有?”


    “三道抓痕而已?”余桃不屑地笑了笑,撩着自己耳鬓的碎发道,“你怎么证明就是我抓的?”


    “这便是证据。”姜时愿攥着余桃冷到发白的腕骨,示意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指甲。


    衣袖缓缓落下露出一双素手,十指尖尖均有浸染过凤仙花汁的痕迹,且每个甲面上都有用金箔粉勾勒出的牡丹图,这是眼前京中小姐中最受欢迎的样式,寓意争奇斗艳、艳压群芳。


    这事还是慕朝亲口告诉她的,说此事时还笑她连今年最新颖的款式也不知道,而她反嗤道,‘你竟然连这些闺阁之事也知道,不愧为大名鼎鼎的采花贼。’


    姜时愿冷声道:“金箔粉绘图,亮而精美,但有一个坏处,就是它的粉质极为细腻,遇风则散,当然一不小心碰到也会被抹去。而眼下你的食指、中指上的金箔粉颜色已经暗淡,你猜为什么?”


    余桃抖如筛糠,整个人僵直如木头一般,不敢觑向眼前的尸体。


    “啊!!在这!”方博学凑近尸体近窥,在伤口处发现细细的亮点,在月光下尤为显目。


    他指着这处,兴奋道:“这就是罪状,余桃还有什么能话说,真凶就是你!你百口莫辩!”


    “不是真的不是我!”余桃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软在地上,静静攥着姜时愿的衣带,求道:“我说,我说实话,但阿愿,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夜里我没有想要杀他!倒不如说是段脩想要杀了我这是真的!”


    姜时愿缓缓蹲了下来,对上那双潋滟的眼睛,安慰道:“我相信你,但前提是你要将那夜的事情讲清楚。”


    余桃急忙比划,“那天晚上,段脩不知为何喝得酩酊大醉,发着脾气踹


    开我的房门,又是张口问我要钱,关键这次不一样,他开口就是要一百黄金。”


    “哪还有钱啊?我们余家早就被这个灾星吃空了,别说一百黄金,就算换成白银也拿不出了。段脩见我没应,大发脾气,掐着我得脖子骂我娼妇。我当时真的害怕他杀了我,情急之下,只好拿起手旁的烛台砸向他的脑袋。”


    “我我我看到他捂着额头,可那血还是一点点溢出指缝,一滴一滴”


    “我吓坏了,只好趁着段脩无暇顾及我的时候跑了出去,但我真的没杀他!”


    “一定要相信我,杀害段脩的真的不是我!我是想要他死,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余桃跪在地上,那一声声语带柔弱的娇音卑微到骨子里,卑微地央求着。


    “休要听这位妇人胡言乱语,赶紧送她去报官!”


    “对对对,除了她还能有谁会杀了段脩!”


    方氏两兄弟已经坐不住,坚持要将余桃交出去,却又被姜时愿挡在身前。


    方博学不乐意了,歪着头,眼神直勾勾地锁定着缩成一团的倩影,勾唇冷笑:“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袒护这个杀人凶手?你是真的信了余桃的鬼话?”


    姜时愿眼珠微转,低声道:“我只相信死者尸体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以及我的推测。”


    “什么推测?”方博文问道。


    “假如余桃所说都是真的,她用烛台砸伤了段脩以后,趁此时逃出房间,那么段脩脑部受到重创后一定会流血不止。”,姜时愿接着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博文已经带了点怒意。


    “一个受了重伤、流血不止的人,能做什么?”姜时愿淡淡掀起眼皮,“难道不是寻人救他,帮他包扎伤口吗?这阁中但凡和医术沾点边的,除了我和你们兄弟二人就在没有别人了。”


    方博文刚想开口,姜时愿又提前松了一口气称都是猜测罢了,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始终绕着自己和方博学徐徐信步。他仿佛被无数只眼睛裹挟在其中,在那些注视下,连自己鬓角滑落的汗都在被无限放大。


    方博文能嗅到姜时愿身上遥遥传来的兰花香,那香气甘甜醇厚,不妙的是,这香味愈来愈近,已经萦绕着鼻侧,这无言的压迫感愈来愈近。


    直至他的耳边传来一声,轻如鬼魅的声音:


    “这次段脩的尸身也是你们兄弟二人首个验尸的,但为什么上交的验状上少了至关重要的一项,以你们的能力,绝不应该会忽视那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方博学故作镇静:“哪项?”


    “段脩生前曾被人下过迷药,你可知道?”姜时愿冷冷道,琥珀色的眸子仔细审视着方氏兄弟的一举一动。


    方博学明显开始慌了,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自己的腕带,嘴上不断地再说:“没有啊,我不知道”


    此时,其兄方博文倒还算得上平静,踹了方博学一脚,方博学便瞬间不敢再抖了。随后,方博文嗤笑了一声:“一次验尸的疏忽罢了,怎么,姑娘想以一次疏忽,就胡乱猜疑我们兄弟二人?”


    “猜疑也是要讲证据的。”他话说得缓慢,露出冰冷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证据呢?”姜时愿明显带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笑意,从袖口中掏出一瓶白玉小瓷,装模做样地举到方博文的眼前,“这东西你可认识么?”


    她往掌心中倒出一些白粉,指腹沾了一点置于鼻下,笃定道:“就是迷药没错,可令食用者昏迷不醒。但又不像鬼市中常见售卖的,这里的药材少了几味,倒像是懂些药理的人自己捣鼓的,这迷药主要是取自曼陀罗花和蓖麻子风干后,再研杵压碎成粉末。”


    “罪证在此,方公子还要继续嘴硬吗?”


    方博文随之一怔,带着些许诧异,沉默片刻。


    方博文记得他今早就要求方博学往那口井里倒了干净,怎么可能还在姜时愿的手中呢?


    思及此,他阴恻恻地扬起眉头,说道:“姑娘想拿一个假的来诈我是吗?可惜了,这瓶迷药不是我的,姑娘也绝对不可能是从我的房间搜到的。”


    “自然不是,不如说,这瓶是你的阿弟方博学亲自交给我的。”姜时愿笑意很深。


    “你胡说!你用假药诈我不成,又想要用阿弟来骗我?”


    方博文怒不可遏,扬起拳头,挥向姜时愿,但这结结实实的拳头却被阿弟轻松一掌接下,不仅如此,眼前的阿弟仿佛如变了一个人一样,笑意愈发扩大,转着腕,连带着他的拳头及肌肉一起扭转。


    “方博学,你干什么!为什么要保护她!”


    方博文疼得咧嘴,胡乱用右手再挥一拳,又被阿弟弯腰一闪,旋即抬手一绕,将他两手扼在背后,死死压制住。


    方博文只能被迫弯着身子,回拧着脖子,看见擒着自己的阿弟带着爽朗的笑意,朝着姜时愿迫不及待地邀功:“小姐,厉不厉害?我帮你了这么大的忙,小姐是不是该想着怎么回报我?比如”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笑意愈发深。


    话音甫落,方博文大怒道:“这么说,那瓶迷药真的是你交出去的!你这个缺德玩意,竟然为了美色,出卖你的兄长!”


    “混账!”


    “畜生!”


    “狗杂种!”


    方博文一次骂得比一次难听,脏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咕噜往外倒。


    起初贼心已起的“方博学”还不甚在意,直至最后这旋昵的气氛被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破坏,他再也忍无可忍,折了折眉头,带着阴笑地转过身来,撕去人皮面具,狠狠补踹了方博文几脚,叫嚣着:“有你什么事?叫叫叫。”


    方博文惊恐万分,喊道:“你不是阿弟,你是谁!阿弟才不会被美色所惑。”


    慕朝勾了勾唇,道:“我当然不是你的阿弟,只不过是你眼瞎分不清我和你阿弟,自然也就这般傻乎乎地把迷药交出来了。”


    “分明你是伪装成阿弟的模样,接近我!这个骗子!”方博文叱到,可倏然看见慕朝亮出腰间的蛇纹腰牌,瞬间没了声。


    这伪装成阿弟的人,竟然是典狱的司使!


    慕朝微微一笑,掰着他的五指,“啊!”,方博文吃痛得叫了出来。


    慕朝不以为然继续往下加着力道,语气幽幽:“说说说,瞧你还能怎么说!看本司使待会把你带去三处,带你亲自体验一遍十八狱的刑罚!”


    一听典狱十八狱,方博文彻底吓得六神无主,跪地磕头。不出几下,被雨水浸润过的草地初显血色。


    “别别别,司使大人行行好,我招!我也招!”方博文给慕朝连磕响头,敬如拜神佛一般虔诚,“当天夜间,段脩确实来找过我,他想让我们兄弟帮他上药,缝合头上的伤口。我当时也真的是想帮段脩,就让他进了屋。”


    方博文:“可我的阿弟却动了杀心,阿弟给段脩递来一盏掺了迷药的水,骗他是麻沸散哄他喝下可以减轻疼痛,段脩信以为真,遂饮下后一倒不醒。”


    “阿弟说段脩不除,我们兄弟可能就没有机会考入典狱  ,所以,我也动了心,打算跟他一起趁着夜色,实施计划。”


    余桃站了起来,指着方博文说道:“这么说,段脩就是你杀的!”


    “不不不,不是我!”方博文矢口否认,“我背着不省人事的段脩来到井边,刚想动手”


    他指着一片婆娑树影,神情仿佛见到了鬼一般惊恐,“我刚想动手,就瞧见那树影里有一个影子,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我哪还敢抛尸啊,赶紧扔下段脩逃了回去!”


    “你胡说!余桃骂道。


    方博文竖起两指,对天起誓,“我讲的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句谎话,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余桃:“时愿,你不要信他,绝对就是他!”


    姜时愿听着身旁左右之人狗咬狗,争论不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贴着慕朝的耳侧轻声嘱咐。


    慕朝点了点头朝着方博文刚刚所指的一片密林走去,不过须臾,又折返了回来,用着蛮力将方博文按在地上,脱了他的玄靴,仔细比对后,摇了摇头,朝着姜时愿说道:“小姐,那片密林留有一人的足迹,说明真的有人来过,且足印大小明显不是方博文和方博学的。”


    方博文连忙点头,“绝对是那个藏在林中的神秘人,杀了段脩!”


    “你有看清他的身形吗?有具体的特征吗?”姜时愿问道。


    方博文拍了拍脑袋,努力回忆那个朦朦胧胧又略带寒意的影子,“看着身形,不像个女子,应该是个男的。”


    “奇了怪了,凶手不是余桃、不是方氏兄弟,还能是融雪阁中的谁?总不能是小姐吧?”慕朝当个玩笑般讲出来,就是想松松姜时愿紧蹙的眉间,只是没想到适得其反,她的神情愈发凝重


    然后,他听到小姐以极低的声音,轻喃:“错了,明明还有一人的。”


    沈浔,她的夫君。


    也是这融雪阁中最深不可测的人。


    姜时愿有些失神:“我早该怀疑他的。”


    她还记得吹哨的那天清晨,醒来时就看见沈浔坐在窗棂处,他说他坐那守了一整夜。而她也曾眺望过,她房间的窗棂正对着就是融雪院中的一口井,也正是段脩死亡的地方。


    既然如此,沈浔不可能没有看到方博文有意想杀了段脩,也不可能没有看到凶手?


    沈浔什么也没说。


    怪不得他什么也没说,也刻意避着和自己一起查段脩的死因。


    她的假夫君,沈浔,才是整个融雪院中真正操纵棋局的人。


    一盘棋局,把她也算计在了里面。


    而她再次抬眼遥遥望向自己房间时,黑夜的空间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至窗棂旁。


    她虽看不清,但能感觉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倏然,房内点了灯,男子冷峻的轮廓一点点被橘红暖光柔亮起来,他眼射寒芒,立于明暗之间,模糊不清边界。


    一念神魔,一面乖顺柔和,对她言听计从;一面深不可测,对她全是谎话。


    沈浔看见她的眼神,蒙上了一层纱。


    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1】引用自《洗冤录》


    第34章


    慕朝察觉到姜时愿神色怪异,顺着她的方向望去,终于肯定了她方才口中模糊不清的答案。


    杀害段脩的凶手就是——


    “沈浔。”


    几乎就在慕朝将沈浔这个二字说出口的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感挤压进姜时愿的肺腑之中,恍惚之中,让她有种置身于海水深处的窒息感,口不能言,耳目闭塞,只剩她一人。


    这种窒息感并不是恐惧,而是近乎无能的濒死感,是让人绝望的背叛。


    这种感觉远比谢循所该给她的更加骇人。


    她要怎么面对那个曾说‘余生只奉姜时愿为主,至死不渝’的叛徒。


    她不禁怀疑,沈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计,都是攻略她的心计,她想不明白沈浔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掌心在发颤,止不住地发颤。


    慕朝轻声唤了几句小姐,见她没应,又觑道她的一脸煞白,旋即十分自然地握住了姜时愿的手,温热和亲昵的感觉传来,姜时愿顿了顿,刚想甩开,又被慕朝更加决绝地再度握住。而后,姜时愿能感觉他的力道似乎又重了几分,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当然是示威了,这下小姐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护着你的吧?”说罢,慕朝抬头向楼阁上沈浔,眼中都带了些挑衅之意,甚至就这么当着他的凝视,故意贴近姜时愿,贴着她的耳侧轻声耳语:“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从来不是沈浔,而是我慕朝,也唯有我慕朝一人。”


    慕朝紧紧牵着她的手,仿佛怕略微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然后,他余光扫向沈浔。


    月色泠泠,雨声簌簌,他长身玉立,神色冷冷,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高处审视他们。


    那可真是一双好看到有些凉薄的双眸,犀利透彻,漂亮到完美掩藏了此人身上所有的戾气和杀意。


    他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最恐怖的杀意,不是那些身上染着血腥、手上拿着利刃,嘴上叫嚣着杀字的匹夫。而是这个人明明站在你的面前,目光寒冷,毫无半点情愫,可你就是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也感觉不到他身上丝毫杀气,而偏就是这种人,最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色深沉,高处的烛光无风却摇曳不定。不知为何,橘红的灯光一点点黯淡下来,更显得沈浔眸色晦暗莫测。


    他的手轻搭窗棂,望着二人交叠的手,指尖一下下敲着窗沿,碰出木质的沉闷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计数。


    倏然,他的耐心好像被用尽了,五指摒直,手背青筋乍现。


    正在此时,姜时愿忽然拂去慕朝的手。慕朝错愕回眸,看见姜时愿眉目温柔,带出一个极为纯净的笑,对他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慕朝,我安心多了,可眼下我有些疑问还尚未得到回答,我要去亲自去找他,亲自问他。”


    “小姐,那我陪你一起去。”慕朝回道。


    “不必,这是我与沈浔之间的私事,我得亲自去。”姜时愿再次抬头遥望之时,窗棂边已经少了一个影子,但她确信,沈浔一定在等她。


    融雪院中忽然下了雨,暴雨降至,雷声隆隆。


    光影交错。


    她就在这个忽暗忽明的场景之中,再次踏上陈旧的木楼,脚下的声响依然嘎吱响个不停,她眼睫低垂,细细思索着每一处沈浔可疑的地方,努力辨别他与自己所说过的话中究竟哪一句是假的,或者,哪一句又是真的。


    沈浔为什么要杀段脩?为什么又特意激怒安瑛,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就如他来时一样,身份不明,疑点重重。


    她当真有些后悔捡了一个这么危险的人,当自己的‘枕边人’!


    她站至门前,心跳如鼓。


    烛光穿透纸窗,不知是不是错觉,包括她周身被雨水浸湿的湿冷也正在被逐渐驱散。


    她能隐约看见房间内,碧玉松竹屏风之后,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他提起茶壶,挽袖过腕,手腕微压,壶嘴处的水柱倾倒入杯,随后轻轻晃动着杯身。


    这一套泡茶的动作不紧不慢,行云流水,极为赏心悦目,一看就是懂茶、惜茶之人。


    她又听到房间内的人,缓缓放下茶壶,声音极为清清泠泠:“既然要来寻我,为什么不进来?”


    “阿愿,茶已经备好。”


    话音甫落,姜时愿也没什么好再犹豫地,推门而入,房间内烟雾缭绕,沈浔缓缓抬手,将一只青绿茶盏推离自己七分,示意她坐下。


    这个位置就正坐在沈浔的对面,避免不了眼神相交。


    姜时愿坐下后,两人静默片刻。


    她小心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沈浔始


    终矜贵自持,他挽着墨袍衣袖为她斟茶,滚烫的茶冒出一缕缕雪白雾霭。


    白雾之后,是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微微上挑着。


    这份静谧,最终还是先被姜时愿先行打破,“沈浔,你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沈浔长发半束,握着茶盏,清秀的面容在雾气后半遮半掩,他的声线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我不知道阿愿想让我说哪些?你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绝无隐瞒。”


    呵,说着可真讽刺,姜时愿冷笑一声,“难不成沈公子背着我的事情太多,一时不知道先坦白哪些?”。


    她将‘背着我’三字咬得讥讽,静静地观察着沈浔的神色。


    她还记得眼前的人曾经教过她,所有欺骗、隐瞒是生物为了生存而演化出的本能,一个人在心虚时不可能完全能遮掩恐惧,这种恐惧起源于对求生的本能,遂心理表现转化为躯体反应,或是言语、或是动作、或者表情都会发生细微的改变。


    可没告诉她,‘教她的老师’玲珑心智,滴水不漏,这种攻心之计对方博文和余桃身上或许有效,但对于他就相当于以卵击石。


    姜时愿思及此,心口微窒,有点发笑。


    沈浔缓缓抬眼看她,“既然阿愿不知道问什么,正好我也有一惑需要你的解答。”


    “那晚,杀死段脩的到底是不是你?”


    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沈浔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来:“阿愿,牵你手的男子究竟是谁?”


    室内又再次变为寂静,双方视线相逢,都在等着对方先松口。


    沈浔眼眸挑起一丝愠意,似有凉薄的杀意,但又一晃而过,他又平静地开口道:“阿愿明明知道此人绝非善类,他言语轻浮、举止更是散漫无礼,能安什么好心?而且阿愿别忘了,他的身份会给你招致祸端,你应该离他远些。”


    姜时愿不知道沈浔已经摸清了慕朝的身份到哪一个地步,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采花大盗‘慕朝’,还是更深一步,猜出此人就是典狱一直在缉拿的穷凶极恶之徒,千人面?


    她反唇相讥:“那沈公子呢?你又是否是好人?我是不是也应该离你远一些?”


    “阿愿不必对我如此唇枪舌剑,我已经起誓余生只忠于姜时愿一人,矢志不渝。而那名男子是否藏有其余的心思,阿愿又能否说得准?”


    “你忠于我?这就是忠心吗?”姜时愿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你对我有事隐瞒,话中又有几句是真的?”


    “我换个问题,段脩死的那天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干了哪些事情?”姜时愿问。


    沈浔捧着小盏,吹了吹雾气,开口仍是温声细语:“你疑我?”


    “所以,阿愿怀疑是我杀了段脩?”他轻抿一口君山银针,气音一半藏在喉咙里:“说说看。”


    姜时愿侧目斜睨他,沉声道:“段脩和余梅的关系是你最先发现的,也是你最先察觉方氏兄弟想杀了段脩。”


    “或许,你当时有两幅算盘,一是坐山观虎斗,若是他们能杀了段脩,你便静观其变,顺水推舟,届时只需将凶手交出去就好。若他们不能,你便自己动手,杀了段脩。”


    沈浔并未看向姜时愿,兀自气定神闲地接着饮茶,听着她接着说道:“于是那晚你特意来寻我,以担忧我的安全为名提议同睡一间屋子,一是想提议让我小心他们,二是算准了让我当你的人证。”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乎意料,余桃砸伤了段脩,方博学给前来寻医的段脩下了迷药,方博文也被弟弟挑起杀心背着昏迷不醒的段脩来到井边,正欲抛尸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躲在暗处的你。”


    “方博文还以为事情败露,吓得不敢再抛尸,跑回屋子中。而躲在竹影树荫之后的你随后现了身,帮助方博文完成未做的事情,将段脩抛入了井中,处理现场,再在我睁眼之前赶回来,这就是当天夜里的全部经过。”


    “可有证据?”沈浔不为所动,静静出口。


    “竹影树荫中有零星的足迹,我比对过了,皂鞋尺码及鞋底花纹都正是如今你眼下所穿的这双,你还有话可辩?难道你否认那足印不是你的,你从来没有去过竹林,那晚你从来没有走出过厢房?”


    “不必再问了,阿愿,我不想骗你。”


    “我不愿骗你,见你失望。瞒你,是因为我另有打算,不想让你牵连其中。”沈浔缓缓抬起一双毫无波澜的眉眼,望向姜时愿,将她的失神和微红又极力压抑的眼眸纳入眼底,敛了说不清的些思绪,稳下心神:“我只能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确实不在房间之内,但去了哪、见了什么人,阿愿,我不能告诉你……”


    姜时愿注视着眼前仍在沉默的嫌犯,艰难压抑着激动的声音。看着他温文儒雅的面孔,又难压心火,唤着他的名字:“沈浔!”


    风中带着微雨涌入室内,帷幕微动,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还期待沈浔能反驳她,坚定地告诉她他没有杀段脩,这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那一瞬间,她莫名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眼前的男子,她仿佛才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一样…


    表面温润儒雅,满口忠诚。


    内里深不见底,狠厉乖张。


    她眸光暗淡,眼底染上自嘲。如今心中那种宛如利刃破腹剜肉的背叛之痛,是她识人不清的惩戒,不止如此,她的两肋隐隐发酸,她在战栗,酸涩。


    她心乱如麻:“我就问你一句,沈浔,你到底有没有杀害段脩?”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茶杯倒扣在案几上,“阿愿心中都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还留有一丝给沈某辩驳的余地吗?”


    他缓缓起身,眉目低垂,“我若说没有杀害段脩,阿愿你会相信吗”


    第35章


    姜时愿道:“我的信与不信重要吗?我只信事实证据,从今以后也只会信自己的判断。”


    沈浔闻言,勾唇浅笑。


    他竟然笑了?仿佛还是第一次,她从他的脸上看见明显的笑意。


    不过此刻他忽如其来的笑意,只会让她心生怪异。


    沈浔缓缓起身,悄然靠近姜时愿,她看清他的眸中墨色翻涌,带着不可言喻的压迫感步步紧逼,她察觉不对步步后退,她守,他近,直至云履抵到门槛,被逼到退到毫无退路的处境。


    她彻底闭上眼睛,语气淡淡的:“难不成沈公子还想杀我灭口?我来前已经和他们说过,若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没有出现,就让他们来你的房间寻我。”


    就在此时,她就听到楼下传来几道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也明白是一炷香到了。


    一门之隔,透过方胜文雕花隔扇,沈浔也觑见了木楼拐角处缓缓露头的余桃等人,当然还有他最为在意的慕朝,慕朝穿着典狱玄衣跑在最前,摆动之间,腰间上系着的蛇纹腰牌也跟着若隐若现,晃眼夺目。


    沈浔的眸光定了一瞬,神情难辨:“有罪之人,不在阴沟腌臜里苟且一生,还敢伪装成典狱司使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阿愿,你说我该称他不知死活,还是该夸他对你的情意匪浅呢?”


    姜时愿心头一窒,这话的口吻和语气她好似从前在哪听见过?


    可惜现在堵在她心头的事情太多,一时没了思绪。


    “沈公子还先是为自己考虑考虑,你已经没有退路。”


    姜时愿留下最后一语,转身开门,却倏然被背后旁伸来的一只手死死抵住,教她没了退路。


    不等她反应,二人之间的距离被沈浔一人循序渐进地打破,他俯下身子,气息浓郁地熨帖着姜时愿脖颈每一寸的雪肤,靠近她最为敏感的耳朵,可眼神始终落在愈来愈近的慕朝之上,他低沉开口:


    “目下苍白,终日临渊,不拜观音,不猜人心。阿愿做得对,这世上无人可信,无人可以值得你交付真心,也包括我。”


    话音甫落,听到慕朝急着叩门。


    沈


    浔的五指微屈,依然没有打算放开姜时愿,不顾她的低声警告‘放开’,依然不急不慢地说道:“眼见不为真,证言也是如此,如果阿愿都是建立在他人的证言上进行推测,那便是最大的错误。不如回到最开始,重新想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姜时愿回道,可就在此时沈浔倏然松开桎梏,侧身为她开门。


    姜时愿默默地退出房门,若有所思,慕朝着急地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而余桃和方博文则是一个劲追问:“阿愿你说啊,沈公子究竟是不是杀害段脩的凶手?”,“你怎么不说话,定下的三日期限明天就到了,若我们跟安大人届时交不出犯人,我们融雪阁中所有人都要跟着掉脑袋!”


    她的思绪很乱,很乱,沈浔的话还犹如魔咒一样刻在她的脑中,还有那几张一直围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吵吵嚷嚷混乱成一片,没有给她一点喘息的片刻,她仿佛被无数人的手死死按入水中,她喘不过气,头昏脑涨


    姜时愿扶着木拦把手,气虚无力,慕朝赶紧上前扶住她,对余桃和方博文呵斥道:“别说了,此事由本司使暂为裁定,沈浔涉嫌谋杀段脩的嫌疑最大,未查清之前,先暂时把沈浔单独关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假’司使一怒,余桃和方博文不敢再多言,姜时愿看见窗外天光暗淡,估摸着再过一刻钟就到了司阍定时来融雪阁中送饭的时辰,遂跟慕朝低语了几句。


    慕朝点点头,将一把钥匙抛到方博文手中,命他赶紧去东南角的厢房开锁将他阿弟方博学放出来,对余桃和方博文的话里威胁道:“记住有哪些话该说,有哪些话不该说,比如说本司使趁方公子不备时打晕了他,还画了他的人皮等等,若本使要从外面听到一个字”


    还未说完,方博文心领神会,抢先答道:“我与阿弟的嘴都严得很,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无关的人终于散干净,楼栏之上只余他们二人,可姜时愿的神色还是不大见好,甩开慕朝,“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应付,你赶紧离开典狱。”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伪装成司使的事情天衣无缝,不会被人察觉的,也不会给小姐招致祸端。”


    慕朝看着愈发远去的身影,提步追了上去,连番解释,可姜时愿越走越快,明显是想甩掉他,他情急之下,攥着她的手腕,往自己的面前一带。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近得看到女子鹤雨微垂,甚是浓密。


    慕朝喉结轻滚,一时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只挤出一句:“为什么小姐要赶我走?”


    姜时愿抽出柔荑,垂下眼睫,“你能堵得了方博文和余桃的嘴,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底细,可沈浔的呢?”


    “沈浔已经开始猜疑你的真实身份,你留我身边会有危险,慕朝你好不容易才从皇陵逃出来,绝不能因我再入诏狱。”


    “今夜你必须得走,此事没得商量。”


    已至申时,司阍按时来到融雪阁中送饭。


    因为院中的五人涉嫌杀害段脩的缘故,加之得罪了三处,这伙食一日三餐的吃食都是寡淡的白粥和味同嚼蜡的烂菜叶,且份量极少,每人只能申领一小碗,一口吞完,碗也就见了底,腹中还是空荡荡的。


    忍了多时,方博学不乐意了,要知道人饿到极致,再疯魔的事情也做得出。他挽起袖子,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天天都是这么清汤寡水的,是要饿死个谁?”


    “小的理解你们的情绪,民以食为天,肚子没吃饱,便是要了自个的命。听闻这位姑娘”司阍转向姜时愿,颇为谄媚地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道:“听闻姑娘好像已经查清楚谁是杀死段脩的真凶?不如,姑娘现在把他交给小的,小的即刻去三处回禀给安大人,叫大人解了你们的禁足,自然连带着吃食和待遇也恢复如常。”


    “好啊!人就在楼上!我陪你去拿人,也别等着明天了!”方博学听到此话忽然有了力气,


    “好,好,好。”司阍笑着应道,还没走几步,就听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大人很着急吗?安大人定下的三日期限,三日还没到呢,案子很多细节还尚未查清,大人就这么迫不期待?”姜时愿握着木勺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白粥。


    司阍旋即转身,赔礼道歉:“这不小的立功心切嘛,姑娘见笑了,说得对,案子还是该查清楚些好。”


    “不过,这杀死段脩的人,不是余夫人,不是”司阍的目光扫过方氏兄弟俩,两人得知其意,连连摇头,司阍笑了笑:“不是两位方公子的话,这凶手就只剩姑娘和沈公子,当然了,小的绝对不相信姑娘是杀死段脩的凶手。排除一二,只能是沈公子。”


    姜时愿问道:“凶手没有可能是融雪阁以外的人吗?”


    谈及此,司阍将腰板挺了起来,“段公子死的那晚可是小的一直守着门的,一宿没合眼啊,有没有人出入融雪阁小的还能不知道吗?小的敢打包票,绝对没有外人趁着夜色潜入,融雪阁中的人也从没走出去过,没有任何人迈出或踏进过院子。”


    “罢了,明日安大人来了,姑娘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凶手交出去。”


    这话出,司阍阴阴地笑道,收拾完食盒,提步迈出融雪阁,刚出院子,就看见守在外面的慕朝,又半福身,向他行礼:“云大人安,没想到还能在此处再碰见大人。云大人初入典狱,就被委以重任,派来看管融雪阁,真是辛苦大人了。”


    “哪有哪有。”慕朝敛起低沉的情绪,随意应付道。


    这次他脸上这张‘人皮’画得太急,没有时间多做背调就冒险进入典狱,不知原主人的人际关系,也不知他的行为习惯,只知道这张‘人皮’的主人名叫云衢,是新来的典狱使,是在三日前夜里才匆匆赶来典狱报到的。不过就在当晚接近丑时,云衢就被他直接一掌劈晕,悄悄取而代之。


    慕朝对云衢不甚了解,但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只是向司阍点了点头,礼貌回应。


    司阍又接着说道:“云大人初来典狱,若日后还是迷了路,可以来问老夫。”


    慕朝谢过,司阍笑着行礼告退。


    是夜,月白如雪,寂寂冷辉洒满融雪阁。


    慕朝一直守在院外,他不敢让姜小姐知道她没走,也不敢真的留她一人在典狱。


    左右为难,他托着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瞧着月色,陷入沉思,忽然察觉到身后多了一双眼睛,他抬头望上去,忍不住眉头一紧,那抹人影,他最熟悉不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沈浔推开了窗,神色平静地敲了三下,转身消失在慕朝的视线之中。


    慕朝面色阴沉,郁闷难耐。


    他心里窝着一肚子火,但还是趁着夜深无人之际,按着沈浔暗示的子时三刻,跳窗而入。


    慕朝双手环胸,就站在窗边:“你有事找我,抱歉,我与你无话可说。”


    沈浔点燃香饼,阖上炉盖,一面凝着香炉着缓缓泄出的香烟,一面拂开几上的书,示意慕朝坐下。


    “你是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慕朝冷笑一声:“无、话、可、说。”


    沈浔兀自翻页,语气淡淡的,“无话可说?那倒委屈公子深夜翻窗入内、不请自来了?”


    “不请自来”四字用在这里,意味深长,暗含讥讽,这下一番话倒是堵得慕朝无话可说,气焰顿时削了一半,盘膝坐下,将腰间配刃按在坐上,对着沈浔说道:“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沈浔直接打断:“帮我作伪证。”顿了顿,他冷冷抬眸:“还有,祸水东引。”


    这口吻生冷,听着可不像求人或者商量。


    孤灯之前,两位男子对坐着,静默片刻。


    “什么伪证?”慕朝蹙眉。


    “三月初三,段脩死亡那晚,亥时三刻至子时三刻沈某并不在融雪院中,而是与你一直呆在一起。”


    “你在与我说笑吗?”


    沈浔放下手中的书籍,若有所思,“可杀害段脩的凶手并非是我,只是要向阿愿自证清白有些麻烦,不得以出此下策。”


    慕朝被他的口不择言直接愣住,抑制不住地大笑,而后笑音逐渐变小,冷冷发笑,眸光阴暗:“沈公子啊,姜小姐一直都在背后夸你神机妙算,怎么我今日看你简直蠢到令我发笑。”


    “先不说我和你非亲非故、毫无交情,我犯得着管你的冤屈吗?再者你与我之间还隔着姜小姐,我巴不得送你早点见阎王。”他指节故意打翻眼前的茶盏,碧绿茶汤沿着木纹案几流了一片,逐渐浸到


    沈浔手边的书页,染出黄渍。


    沈浔扶起茶盏,为他斟茶:“慕公子,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嘛?”


    他直言点出慕朝的身份,慕朝一手挡住他的斟茶,皮笑肉不笑道:“就想用这个威胁我?沈公子未免也太幼稚了,采花贼嘛,罪名可大可小,不过就关个数月,吃点牢饭”


    沈浔凝视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手腕一压,热茶直接倾倒下去浇在慕朝的手上,冰冷命令:“人活千面,这个条件够吗?”


    人活千面,千人面!


    慕朝闻言,瞳孔巨缩,转向窗棂转身想跑,又听沈浔在离他两步的距离后平静开口:“你要送我下黄泉,怎么来时就没想过,我有没有给你留下活路?”


    一贯清清冷冷的公子眼下恍若两人,蛰伏在夜黑中的阴狠毒辣,逐渐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沈浔冷冷抬眸:“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第36章


    翌日。


    恶犬冲着融雪阁中的五人吠了一声,露出森然的獠牙。


    安瑛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戾气,旋即收敛,出声问道:“期限已到,还要让本使等多久,杀死段脩的真凶究竟有否找到?不说话?是打算一起陪段脩下黄泉吗?”


    话音甫落,身后的司使纷纷佩刀出鞘半寸。


    早已跪下饶命的余桃和方氏兄弟齐齐抬头看着仍在犹豫的姜时愿,声泪俱下,颤抖不止。


    “别别别大人饶命”


    “找找找找到了,阿愿姐姐”


    “你还在犹豫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


    姜时愿站在庭中,一言不发。


    他们的话,就像一顿笞责鞭笞在她身上,击打着她的痛处,她抑不住地十指蜷缩,逼出她额间、脖颈的冷汗,她耳户滚烫、两肋发腻,她不断地在重复不断地责问自己,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沈浔为什么还不替自己辩解?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同样也是她的。


    她颤着唇,道:“”就连嗓音也变得低哑,哽在喉中,发不出声


    方博文怒视一眼,咬了咬牙,代为回答:“是沈浔!他就是杀死段脩的凶手!”


    “沈浔亲口跟阿愿承认段脩死的那天晚上没有宿在阁中,但又不肯说去了哪?”余桃刚说完,方博文指着那处密林,又出口嘲笑道:“翠竹之下还留着沈浔的鞋印,证据确凿,他就是杀害段脩的真凶!”


    安瑛漫不经心起身,抬手正欲准备下令。


    “等等,安大人,我觉得沈浔可能并非杀死段脩的凶手,凶手应另有其人。”


    “阿愿,可否先允许我自证清誉?”


    忽然一清婉话音与另一喑哑男音重叠,二人不约而同同时出口,继而在话音甫落之时目光交汇。


    姜时愿心中错愕,回眸看向沈浔,而他的眸光也与之交汇。言语已至心中都燃起一种微妙的共鸣,明明此刻院中还层次不穷地响起余梅三人怒不可遏的质问、辱骂声,可偏在她耳旁山河无声、万籁俱寂。


    她的眼中只有那抹颀长的影子,而沈浔眼中也映着有些诧然的她。


    或许诧然的并不是姜时愿一人,也有沈浔。


    他淡淡垂眸,继而凤眸微挑,展眉浅笑。


    余梅:“阿愿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说沈浔杀害段脩的嫌疑最大,除了他融雪阁中还有谁能杀了段脩?”


    方博学咆哮道:“你为何要临时翻供,难不成你与沈浔是早就沆瀣一气!”


    “大人!”方博文急着出声,被安瑛抬手止住,他仰起头,面上带笑:“你们夫妻之间又在打着什么算盘,真是让本使看不懂。”


    安瑛先看向姜时愿,“此案由姑娘亲定,结果临又改口说可能是冤枉沈氏,真是可笑。”


    姜时愿福身行礼:“昨日我才发现此案玄机,请安大人允我最后一次机会,查清此案,如果不能查清此案,我任凭大人责罚。”


    安瑛懒下身子,甩开折扇,权当看戏:“允。”


    姜时愿谢过,转身凝视着沈浔,打算先弄清此刻对他的疑云:“沈浔,我心中从未放下对你的嫌疑,我曾问过你段脩遇害那晚你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可无论怎么逼问,你始终不愿意讲。可为何如今又选在此时自证清誉?”


    沈浔对答:“先前一直藏着不说,一是唯有今日才能借着安大人的光,才重新见到能还我清誉的证人;二是因为理由难以启齿,实在不敢告诉阿愿。”


    说着,沈浔悄然来到姜时愿的身边,不等姜时愿反应,他翻过手掌暧昧缓过她的腰侧,不由分说揽入怀中,两人就这么众人眼前紧紧贴合在一起。他能感觉到怀中女子微微一颤,气息轻轻吐在她的耳侧,话音旋昵缠绕:“还请夫人一定要原谅我。”


    又随即背着众人,极快在她掌心落下一个“谎”字。


    姜时愿整个人僵直着身体,对沈浔突如起来的举止一怔。


    她知道这看似亲昵的行为背后最为重要的是,他背着众人唯独留给她一人的暗示,即她掌心中的‘谎’字。


    又想到他口中的‘原谅’二字,她低眉冷笑,了然沈浔的用意:接下来沈浔要讲的理由定是他编排的谎,目的就是为了说给融雪阁中的人还有安瑛听的。而对她姜时愿,虽然他还是不愿意讲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不想骗她,所以唯独告诉她一人他接下来要说的都是‘谎言’。


    她告诫自己冷静,先配合沈浔验完这出假戏,正好趁此去寻找另一位嫌犯的突破之处,但又不可遏制地在他怀中玉颊微微浮出几缕红晕。


    “说来听听。”姜时愿撤离桎梏,平静开口。


    “典狱春试四年一次,这机会千载难逢,一旦入选,便是翻身之时。可典狱选拔严苛,能者辈出,我觉得我们毫无胜算,所以我那晚偷溜出融雪阁是想去找陆不语大人,花重金、买题。”沈浔垂眸轻喃,“我知阿愿明德惟馨、光明磊落,自是看不惯我的这些卑劣手段,这才一直瞒着阿愿。”


    姜时愿闻言应道,“出了融雪阁后干了什么?证人又是谁?”


    沈浔侧目,依旧慢慢说道:“我溜出融雪阁原意是找陆不语大人买题,谁曾想出师未捷,半道上竟遇到一位司使,那司使见我行踪鬼祟又是考生,拦下我好一顿审问,一直拖到子时三刻才肯放我重回阁中。”


    姜时愿:“所以那位司使能证明你亥时三刻至子时三刻并不在融雪阁中,那位司使现在何处?”


    “阿愿也认识,你见过他。”


    话音甫落,沈浔招了招手,安瑛身后队列的东角中站出来了一位玄服司使,单臂抱剑,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言语敷衍:“在下三处玄衣使云衢,能证明沈公子所言属实,一、字、不、差。还因为一路送他至地处偏远的融雪阁,遂返回途中迷了路。”


    姜时愿一怔,证人竟然是慕朝!


    慕朝没有听她的吩咐离开典狱,她垂眸看向沈浔环在她腰间的手,双眸满是怔然,这双手的主人是如何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胁迫或是交易让慕朝不惜身份暴露也要伪装云衢为他出面作伪证?


    但她很快敛起眸底的诧然,想这些已毫无用处。


    沈浔嘴里的话是假的,慕朝的证言也是假的,所以,多思无益。


    还不如为之利用。


    “这就奇怪,按你的话说,你分明走出了融雪阁,又有云大人作证。”姜时愿继续跟着沈浔的谎话,佯装沉思,忽然眸光一转,将话锋转到一直畏缩在角落之人,她沉声道:“为何司阍大人还能拍着胸脯保证从未有人踏出融雪阁半步?”


    她的眼光灼灼,盯着司阍,司阍闻言一脸煞白,两肋发颤,支支吾吾道:“小的,小的”


    她早该发现的,或许也该谢谢沈浔昨日出言点醒了她,沈浔说:‘如果阿愿都是建立在他人的证言上进行推测,那就是最大的错误。不如回到最开始,重新想想。


    是啊。


    一直以来她所有的推测都是建立在司阍的证言“无人进出融雪阁”这点上,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此人到底可不可信,直到他昨夜露出了破绽,她才恍然清醒想起沈浔的话。


    “怎么不说话了,大人?昨日的言之凿凿,今日怎么却吞吞吐吐?”姜时愿语气不善。


    “小的”司阍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跑到安瑛的脚下:“小的小的”


    安瑛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看起来全然不在意:“所以,你疏忽公职,并没有看清到底有谁出入过融雪阁。”


    “是的,是的。”司阍眼珠一转,道:“小的那晚困意袭来,守在融雪阁外睡了过去,又哪知融雪阁出了这天大的事情,怕大人责罚小的,为求自保,只能撒下这弥天大谎。”


    “不止吧。”姜时愿冷冷开口,司阍为之一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昨日我早就想问,你昨日出融雪阁时遇见云衢大人为何说‘“云大人初来典狱,若日后还是迷了路,可以来问我。’可我若记得没错,云衢也是在段脩遇害那晚才迷了路,可你守在阁外又为何会知道云衢迷了路,莫非你看到了?”


    子时之后就是丑时,她记得慕朝说过真正的云衢于三日前初来典狱,迷路在暗巷遂给了慕朝可乘之机,也大约就在丑时她一掌劈晕取而代之,可扬言一直守在融雪阁的司阍又为何会知道?


    唯有一种可能,司阍出了融雪阁,亲眼所见!


    司阍六神无主,软在地上。


    姜时愿趁机说道:“安大人司阍话语前后矛盾,藏有坏心,请派人搜查他的房间以及就在云衢迷路的地方四处搜索,看看司阍有没有暗藏证物或者又企图丢掉哪些罪证?”


    安瑛垂眸,盯着司阍沉默片刻,遂才摆了摆手。


    两名红袍司使各应一声,领命前往,大约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名司使折返回来,一名司使捧着云履,另一名司使捧着一件染着五指血迹的衣衫,说道:“这是在観清堂后方的暗渠水沟处发现的血衣,距离云衢大人迷路的地方仅有数米,这衣襟绣着水纹又下绣编号十三,可以证明是司阍所有。而在袖腕处的五指血印,经过和死者段脩的手纹比对,基本一致。”


    安瑛俯下身子,话中带着杀伐之气:“你还有何可辩?”


    “大大大大大人”,司阍结结巴巴,凝视着安瑛的双眸颤颤道:“小的无话可说,是小的将段脩推下井中并打算嫁祸给融雪阁的众人,然后将这件血衣扔在了観清堂后。小的千错万错,但小的是”


    司阍还未说完,安瑛手起刀落间,司阍脖颈多了一道细细红痕,倏然殷红的鲜血喷涌出去,血越涌越多,染殷了脚下的绿荫,还有零星血迹溅在了安瑛的眉眼,在姜时愿来不及反应之时,安瑛已安然拿起白巾擦净脸上的污血,还有手中划出寒光刀芒的折扇。


    “安瑛!”


    姜时愿双眸圆瞪,不敢相信安瑛直接当着所有人的就这么割开司阍的喉咙,又神色平淡地像无事发生。


    虽是罪人,也是生命,何况他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交代动机,没有缘由。


    姜时愿急着出口问他是什么意思。


    恍然间,沈浔忽然挡在她的面前,向安瑛作揖谢礼:“多谢安大人还沈某清誉。”


    安瑛依旧擦着扇纫,话音很冷道:“沈公子,不必客气。”


    另一名抱着云履的司使也在此刻骤然开口,“这双云履在司阍的房间中搜到的,下官也比过竹林中的鞋印差别无二,款式、模样、印底花纹和沈公子的云履一模一样,想来也是司阍为了嫁祸给沈公子,特意为之。”


    安瑛弹落衣肩的落樱,缓缓起身迈出融雪阁,也用余光看清了姜时愿正双眸含恨死死地盯着他,含糊不清地直讳他的名字。正当姜时愿起身想要追上去讨要说法,又被沈浔反手勾住她的腰,往自己怀中一带,温香软玉撞了满怀。


    当然安瑛也看清了,沈浔的墨发落在她的额前,在她清丽的脸上打下细碎的剪影。二人的拥抱看似紧贴着,实际暗流涌动,怀中之人还是不屈地想冲出来找自己问个清楚,她恨自己,只不过被沈浔牢牢桎梏在怀,也恰巧那双眼露恨意的眼睛被沈浔的身影完美挡住。


    他不禁想,沈浔这人真是滴水不露的可怖,连角度都计算得如此完美,让他挑不出错处。


    沈浔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温热还有正在打颤,听着她语带哭腔地唤着他沈浔,似是无助,似是怒嗔。


    他的呼吸愈发粗、滚烫、粗莽、凌乱


    他听见阿愿含糊不清地说着:


    “安瑛他明显在灭口,为什么要拦我?难道段脩的死就这么被一揭而过嘛?”


    “这里每个人都黏着一张人皮,人皮之下,藏有杀心”


    “沈浔,我看不清人心。”


    听着姜时愿的话,沈浔呼吸一滞:“阿愿,我”


    人心,杀心。


    他不如要如何说,如何解释,或许他也正是姜时愿口中之人。


    有些事情阿愿永远也不会知道——


    三日前,段脩遇害的那晚。


    他一夜未眠,冷眼观之,他知道余桃用烛台砸伤了段脩,方博学紧接着给段脩下了迷药,也站在竹影之中亲眼看见方博文企图将昏迷不醒的段脩推下井,只不过他刻意让方博文察觉藏在暗处的他,果不其然方博文慌乱逃回房间。


    他这么做的目的,并非是救段脩,而是为了让段脩死在另外一个想杀他之人的手中,那便是守门的司阍。


    司阍见四下无人,跑进院中,趁段脩昏迷准备将他抛入水中。只不过途中段脩忽然醒来,抓着司阍的衣袖,这一番缠斗,还是段脩落败,淹入井底,五指血印也正是那时留在了司阍的衣衫上。


    那晚,段脩落入井中,司阍为防事情败露赶紧离开融雪阁打算丢掉身上的血衣,而他则缓缓从林中现身


    他缓缓走近那口井,无动于衷。尽管看到段脩还留一丝气息在井中努力求生,听到段脩哭着求他拉自己上去,冷眼看着段脩一点点脱力,头颅一点点没在水中,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段脩死后,他趁着无人看守,光明正大走出融雪阁,只为做一场交易。


    沈浔抱着姜时愿,眸光幽深。


    心念:阿愿,这样的沈浔,让我如何能不瞒着你?


    第37章


    昼夜交替,天色渐黑,夜色融融,树木静悄。


    直到天落之前,她一直静静坐在段脩淹死的那口井旁,低头看向井内,腥水暗涌,幽深不见底。


    她也很清楚自己并非在为段脩此人伤怀,而是一个真相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随着安瑛一剑封了司阍的喉,随着三处的司使宣称此案已结,随着无人再敢提及段脩,她追寻的、关心的真相就这么被无声覆盖、沉寂、封存。


    融雪阁,不只是融雪阁,乃是整个典狱,人人慈眉善目、面若观音,肚中却都藏着一颗不可揣着的妒心、杀心、阴谋。


    姜时愿心下微沉。


    忽然一只猫儿敛着松软的毛发亲昵地在她腿边蹭来蹭去,呜呜叫着,姜时愿心下一暖,将猫儿轻放在她的腿膝之上,轻抚着脑袋,猫儿转着脑儿反蹭更甚,手心传来微微的痒意使她唇角笑意轻牵。


    “小姐可终于笑了,不笑,我都不敢出来。”一见计划得逞,慕朝吸了吸鼻子,从廊下的庭柱后现身。


    “这猫是你故意搞来的?”姜时愿看着慕朝微红的鼻尖,又听他不断的喷嚏,料想他应该是对猫儿的毛发过敏,真是难为他这份心。


    就不知这背后的用意究竟是为了哄她高兴,还是为了赔礼?


    慕朝忌惮着小姐腿膝上的猫儿,不敢再靠近半步:“姜小姐还在生我的气吗,气我没有听你的话赶紧离开典狱?”


    姜时愿闻言,沉吟片刻后答:“不气。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是心甘情愿,或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想知道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两者都有,前者是心甘情愿想留在典狱护着小姐。”说及此,慕朝脸颊微红,声音微如蚊虫,但一提后者,目光陡然显露怨念,“但后者也确是身不由己,沈浔那厮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以此威胁我,帮他做事。”


    “当然这场交易的内容,我不能说。”


    沈浔那晚吩咐他了两点,一是伪证;二则将他的云履偷偷放入司阍的阁内,祸水东引,将脏水栽赃到司阍的身上。


    慕朝原以为小姐不会知道,没想到姜时愿却平静答出其中一条:“他让你帮他伪造亥时三刻至午时三刻的不在场证明。”


    “小姐怎么知道我的证言是假的?”慕朝诧然,即使姜小姐亲自发现的,就不算他违背了与沈浔的约定,他旋即答道:


    “沈浔要我作伪证的目的,一是撇清自己杀害段脩的嫌疑,二是为了再次欺骗小姐。还好小姐聪慧,发现了端倪。”


    “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沈浔亲自告诉我的。”姜时愿摇头。


    她想起他那时悄悄在自己掌心上落下的谎字,心中仍是微妙。


    听着慕朝的描述沈浔逼迫他作伪证其中一点的原因就是为了骗她,沈浔还是不愿意讲清他那晚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所以不惜威胁慕朝再次编排一个谎话来骗自己。


    可沈浔又是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在安瑛面前特意暗示自己慕朝的证言是假的,他为什么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宁愿让她清楚自己的隐瞒,也不愿意再用另外一个谎糊弄过去?


    她想不清,慕朝也解释不清楚,无人知道沈浔的想法。


    继而沉默,姜时愿忽然出声问道:“所以,沈浔是以千人面为条件威胁你帮他作伪证?”


    她想,一个采花贼的假身份慕朝肯定不以为惧,真正能触动慕朝的唯有他是‘千人面’这个秘密。


    慕朝在她预料之中,点了点头。


    猫儿毫无预兆地从她腿膝之上一跃而下,突然膝上的重量消失,她有些恍然若失,抬头向慕朝求解:“我以为自己捡到了个璞玉,能对自己有利。谁知这玉棱角锋芒,稍有不慎就会割伤我的掌心。”


    “慕朝,你说我该不该舍弃这块玉呢?


    慕朝知道她以玉喻沈浔:“姜小姐,你救下的这位假夫君心思深如海,不怕为友,就怕与之为敌,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小姐还是趁早和离,远离沈浔为妙。”


    姜时愿低眉沉思,慕朝说得句句在理,她的夫君就如同自己身前的这口井,看似只有一汪静水,触可及底,可她大错特错,她从不下井,又怎知这井的深度?


    她目光短浅,自以为是,也从未预料过这口井也会淹死一条生命。


    或许,她真的该如慕朝所说,远离沈浔。


    趁早和离。


    “小姐”


    一声轻轻遥唤,慕朝倾身上前,见她垂下头,眉目如画,柳眉微蹙。想来姜小姐还是在想着沈浔之事。


    沈浔,沈浔,又是沈浔,一个恰巧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占了自己位子的男人。


    他冷不丁闻到小姐身上极淡的草木香,心头忽跳。


    风撩过她的烟发像绶带飘舞,慕朝喉结微滚,慢腾腾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节挑起那一缕失去木钗桎梏的发丝,指腹有意轻轻划过她的耳廓,他声调平和:“姜小姐,选我好不好,而非沈浔。”


    “慕朝。”姜时愿刚想出声。


    院内沉寂无声,倏然又猝不及防地响起另外一人的声音。


    “你们你们”余桃喉头硬结,怔怔看着两人,全身颤抖。


    她双眸圆瞪,恨不得再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从余桃的视角而望,虽然二人身上的衣裳未退,可举止亲昵,身影交叠,似在耳鬓厮磨,互相缠耳,关键她还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选我好不好,而非沈浔’。


    听着这话好似是红杏还犹豫不定要不要出墙,而在墙另一头的‘云衢’已跃跃欲试,急不可耐春日降临。


    难怪之前总觉得‘云衢’看阿愿的眼神算不上清白,还利用私权帮她查案。如今看到这一幕,余梅已完全了然。


    云衢看着霁月风光,实则人模狗样,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沈公子还住在融雪阁中呢,就敢跑来此处挑拨离间。


    被撞破的两人俱扭头过来,她慌乱地抓住怀中的包裹,想快步逃走,偏姜时愿缓缓起身,喊住了她,话音无波无澜:“余夫人,你来找我,可是有事要说?”


    又对慕朝低语道:“你先离开,我恰巧也有事情要与余夫人相商。”


    余桃都有些不可置信,被撞破私密之事的姜时愿还能如此面色平静地拉着她前往游廊下小叙。


    余桃逶迤在后,不知如何开口,要知道七出之条最为不耻的乃‘淫’,一女不可侍二夫,哪个被发此事的女子难得会有好下场、是非口舌、苛责刑罚、随便一条都如天塌般能将人压垮。


    不行,她是真怕阿愿被‘云衢’三言两语骗了去。


    余桃念及恩情,有意提点,但又不愿放在明面上说破,委婉道:“阿愿,你是想同沈公子和离吗?”


    姜时愿听罢此言,有些讪讪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粉饰心虚:“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这么问,我与沈浔一向都好。”


    余姚止住脚步。


    “你竟然说好,为何要唤他沈浔?”


    “你说一向都好,又为何近日就没再同他说过话,就连眼神都在刻意闪避有沈公子所在的地方。”


    月色中天,夜凉如水,二人相伴来到游廊,廊旁长满花正茂的梨树,幽幽暗香浮动。


    余桃这一问已经抛出来了很久,可姜时愿迟迟未能给出回应。


    她余光轻扫,烛光透过薄亮的浆纸照在她清丽的五官上,她眉目低垂,似有心中仍有疑云,这团疑云使她化不开心中的枷锁,无法展颜。


    姜时愿淡淡道:“是。自从典狱三处撤出融雪阁后,我就再未找过他,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寻过我一样。”


    “不过,我们之间一向如此,除了要事,其它琐事双方都不该如何开口,也或许是因为无话可说。”


    这话在余桃听来着实属古怪,有种情意尚在,但又疏离甚远的荒诞感,她道:“可你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有何不该?夫妻之间,名存实亡的比比皆是,你与段脩之间不也”


    话落一半,姜时愿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倏尔不声不响。


    提到段脩,余桃不安局促,掌心反复缠绕着腰上的绶带,一圈又一圈如同她尘封已久的心思:


    “也不怕阿愿笑话,我不过是被强迫和段脩睡在一张榻上,面和心不合,说是夫妻,若论仇人才差不多吧”


    余桃勉强一笑,她不敢回忆那桩潜藏在深海里的痛苦。


    那是她刚及笄之时,又是一夜七巧节。


    她还能记得那晚汴京城灯火阑珊,热闹繁华,泱泱盛世,俱是百姓之间的欢声笑语。


    她特意换了身秀阁新制成的衣裳,怀着爱意,在甜水巷口等着心上人,阿金。


    可谁知这极为热闹繁盛的汴京,也会有腌臜阴鼠躲在暗处图谋不轨。


    余桃正把玩着手中的兔儿灯,倏然身后窜出来的一只手锁住她的脖颈,捂住她的口鼻,直接强掳走了她。


    余姚扭打、呼救哪样都试了,毫无效果,反之那贼人眼睛发亮,欺压余桃在地,就在暗巷之中强硬脏了她的身子


    她不记得那贼人持续了多久,自己的哭喊有没有人听到


    只知贼人等到精疲力竭之时,忽然被段脩一棍打晕在地。


    段脩


    为她披上衣裳,问她家住何处,余桃以为自己终于来了天际破晓,以为那夜的噩梦终于不会再缠着她,没想到段脩更甚。段脩以此事为把柄,肆意敛着余家的钱财,还逼迫余桃嫁于他,稍不如意就打骂作践。


    闻着余桃抽抽噎噎,闷声吞泣。


    姜时愿心中亦有感伤,牵来她的手,轻轻摩挲似有安慰,又用帕子帮她轻楷眼角的泪珠,道:“天道轮回段脩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如今威胁你的恶人已经不在,你可以鲜亮、无拘束地活着。”


    “我自然如此!”余桃破着音,吸着红润的鼻儿:“段脩个杂碎害了我前半生,还想要我后半生日日都活得不快活吗。”


    她缩在姜时愿怀中,摩挲双臂,接着说道:“那时,他每一次碰我我都觉得恶心、别扭,每次入浴时都恨不得给自己搓出一层皮来,又想要是能用小刀刮了脸,段脩见我容貌衰败,是不是就不会再碰我。”


    紧着,余桃用帕子收了泪,罢了抽噎,说到:“所以,阿愿,我与段脩之间有着仇、怨、念,与你和沈公子不同。我能瞧着出来,你们尽管疏离,也都互相在为彼此着想。”


    “你对沈公子如此,沈公子对你也是如此,你们之间有情。”


    “情字分为很多种。”姜时愿颔首微笑,“我对沈浔,不是你想的那种,沈浔也是如此。”


    “可万变不离,皆是情,都是能牵动你心绪的神力。”余桃戳着她的心口,答道:“我虽愚笨,但我能察觉到当你疑是沈公子杀了段脩时,你纵使面上粉饰地再平静,我也能察觉到你的失望以及伤心。那时我觑见你房间点了一晚的灯,想你应是整夜未曾合眼,急思焦虑。无论你是否承认,我都相信你一定是在为了沈公子殚精竭虑、也一定是在为了他而寻找其他的线索。”


    “无话可说,无事相商,下一步就是要和离了吧。”


    “所以,阿愿,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害得你们之间如此生分?”


    姜时愿愣了愣,多少被余桃点破了心思,旋即又缓过神来,轻声开口:“如果有一个人一直瞒着你,你该如何?”


    “阿愿又可曾站在隐瞒之人的角度,想过他的苦衷?”


    “阿愿,我再跟你讲个故事吧。”


    余桃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荡着两脚起起伏伏,良久才开口:


    “我被贼人脏了身子,又被段脩威胁出嫁,而这些事情,我至始至终都瞒着心上人阿金。估摸着从他的视角来看,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晚上元灯会后,我就倏然变了心,找到了另一位厮守终身之人。他恨我,怨我,闹过,可最后还是含着泪水送我出嫁,祝我余生安好。”


    “我瞒着阿金,瞒着他我为何如此狠心,就是想让阿金恨我,早早放弃我这种早已满身污泞、臭腐的女子。婚后每每穿着新衣,与段脩佯装恩爱,瞒着他我婚后过得有多狼狈,也是想要他不要再为我而牵肠挂肚。”


    “为我这种人而伤怀,不值得。”


    余桃俯下身子,顺手摘了朵廊旁边栽种的梨花,毫无怜惜,在指腹中揉碎,眼里俱是未落的泪珠。


    她姜时愿听着余桃轻声说道:


    “阿愿有些时候,除了隐瞒,我们这已身陷囫囵之人,早已别无他法。我们怎么敢再靠近至善之人,怎敢被你们瞧我们极力掩藏的污秽,这种污泞只会脏了你们的心。”


    “你们越干净、坦荡,倒是反衬着我们越是肮脏、阴暗。”


    “我们害怕再被厌弃。”


    第38章


    这天,一名青衣司使匆匆跑来传话说四处的陆大人邀请姑娘至碧水云居走一趟,她听后应好,晨起洗漱后,一路跟着司使上了山。姜时愿途中又稍加打探了下典狱各处的选拔情况,才得知在融雪阁风波期间,其余各处选拔早于三日前已结束,各司名额已定。


    话落,司使笑着看向她:“所以姑娘有猜到陆大人今日传唤的用意吗?”


    姜时愿微微一顿,司使不容她多想,抬手指向陆大人所在的院落。


    积雨初霁,庭前栽种着几颗杨树,绿盖亭亭,暗香浮动。


    而两位陆大人坐在三面游廊中下棋对弈,听到来人细细踩碎枯叶的动静,二人均停下手中的动作,陆不语迫不及待起身招手,而陆观棋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神色温和。


    “陆大人,安好。”姜时愿打了个招呼,随后朝着陆观棋恭敬行礼。


    陆不语会错了意,“见我哪来那么多的虚礼?我早觉与你有缘,果不其然,缘分搭桥,让我们再次相会。”


    姜时愿微微蹙眉,似是不解。陆观棋落下黑子,也轻叹摇头,道:“抱歉,姜姑娘。不语向来词不达意、口无遮拦,他的意思是恭贺姑娘考入四处,今日起姑娘就是典狱的青衣司使。来人,赠青衣,悬腰牌。”


    话落,一名小吏跪在她的脚下,手中的木托上搁着一枚蛇纹腰牌、白玉缎带和青色单罗纱衣衫。


    陆不语见姜时愿面露犹豫,问道:“怎了?”


    姜时愿问:“因为段脩之事,四处并未如期选拔,而我也不算正式通过考核。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受?”


    “姜姑娘不必觉得受之有愧,你也知道因段脩一事牵连太久,四处选拔被迫停止,而如今春试已结束,各处名额已定,就剩四处的人选迟迟落不下来,陆某不好向上交代。且今年参见春试的四处考生中,段脩已死,方氏兄弟也跟着主动请退,余桃无心入选典狱,如今的情况怕不适宜再举行选拔。”


    陆观棋缓缓起身,说道:“各处名额只有一位,极为珍贵,我们只能在姜姑娘和沈公子中,择出一位。”


    “那又为何会选我?”


    “姜姑娘的能力我和不语有目共睹,是你亲自验明的尸体,也是你查清此案、还沈浔清白。”


    陆不语也跟着兄长附和道:“姑娘确实再合适不过,我看人向来准确,不然也不会在医阁初遇时就赠你腰牌。”


    “那其余未能选上的考生又该如何?”姜时愿想到沈浔,压抑着心中作乱的情绪,平静道。


    陆不语开门见山:“落选之人会在今日酉三刻前送离典狱。”


    正如陆不语所说,另一头,融雪阁中剩下的人也收到了消息,方氏兄弟已去三处考官那划了名字,而余桃也早早收拾好包裹,随着人流一起离开典狱,脸上终于浮出久违的笑意。


    偌大的院中归为沉寂,庭中只余沈浔一人。


    他坐在水榭旁的石块上,身影伶俜,姿形卓然,捻着一角糕点碎屑洒入湖中,神色温和平静。


    他竟然在喂鱼?


    新来的司阍看不得他闲适的样子,仿佛要这典狱如他家般,落榜之后不见哀色就算了,竟还有闲情雅致来池边喂鱼?


    司阍爬上青石,嚷着声音再三叮嘱道:“公子,我是说得还不够大声吗?今年四处你没被选上,过四年再来报考吧,赶紧离开。上头规定落选之人要在酉时三刻前离开典狱,你究竟听到没有!”


    “嗯。”沈浔应了一声,声音淡淡:“酉时三刻还未到。”


    嘿呦,这话给小吏气的呀,撸起袖子就想把他请出去,忽然又觑到‘云衢’也恰巧迈入融雪阁中,正欲行礼,被他含笑打断:“沈浔公子在等一人,一个不会来的人,你就行行好,让他多待一会儿吧,不然他贼心不死呐。”


    竟然‘云衢’司使都发话了,司阍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默默退下。


    慕朝离沈浔三处后,驻足,看着因饵料而浮出水面的鱼群,顺手从脚边摸了块石子‘扑通’一声抛入池中,池降巨物,鱼儿四激逃窜没入池底,只余浅浅水圈逐渐扩大,又归为平静。


    他睇着沈浔,笑意深深,话里尽显客气:“沈公子你就安心地离开,我自会在典狱替你守着姜小姐。”


    “慕公子还是应先替自己考虑才是,披着云衢的皮,你又以为能在典狱中瞒多久?”


    沈浔垂眼抄起茶盏,淡声回应:“沈某很欣赏刻在十八狱壁上一句谏语,亦是典狱惩戒罪人的手段:有罪者皆应求而不得、憎恨无果、痛苦一生。所以,沈某也同情慕公子,应了那句谶语,人活千面,可偏偏就不能以自己的面相而活。  ”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慕朝一字一顿。


    “难道说慕公子心甘情愿用旁人的身份、以他人之名一直陪在阿愿身边?”沈浔接着说,“这么说,慕公子当真心胸宽广,不留姓名,沈浔自愧不如。”


    明明说得平缓,可这话音却像诅咒,乱了慕朝的心绪,尽管他早已知道沈浔最善用攻心之计,嘴里也不会有啥好话,还是猝不及防陷入他的魔音中。


    慕朝呼吸不稳,故作镇静,想出一计,言语相讽:“如果姜小姐需要,我心甘情愿。可你呢?你确定姜小姐是否还需要你吗,如今小姐已经成功考入典狱,你已毫无利用价值。听李奇邃说,按着约定,等着姜小姐考入典狱后,就是你们和离之时。”


    沈浔凉凉发问:“慕公子就这么自信,阿愿一定会与我和离吗?”


    “你就这么自信姜小姐不会与你和离吗?”慕朝胸有成竹,笑着提步辞去。


    沈浔觑见慕朝的背影消失在一重朱门之后,他独自在水畔旁站了半响,手中的茶水还余半盏,心叹可惜,邃倾倒茶水,一并浇打在了叶片之上,茶水滴滴而落,似春雨润物。


    绿芽春意之时,又被一只云履无情从上碾过,根基尽毁。


    天色已近黄昏,沈浔神情不朗,徐徐登上木楼。


    穷尽楼梯时,视线里也多出来了一道影绰的人影,她难得穿了一条对襟青纱长裙缓步而出,腰上也多坠了一腰牌,环佩叮当,兰馨飘然,如青荷亭立,轻盈雅致。


    他眸光微动,姜时愿一直如长养在高山之中的玉兰,从未变过,在多年风雨侵袭及晨珠浇润下,才能养的如此清落高洁。


    她的纯净、洁白,如此耀目又生厌,令他畏惧又怜惜。


    不像他,生来观音相,却藏罗刹心。


    人心不净,不拜观音,是因一字‘惧’。


    而他向来不畏神佛,此刻却垂眼避开阿愿的视线。


    也是惧,怕阿愿看透他的脏。


    沈浔登上最后一阶,走到姜时愿的面前,垂眸看着她,女子清丽的五官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还有那双始终背在身后的素手,不知手中攥着什么,令她软睫扑颤,藏着一丝局促和不安。


    光是这么站着,二人无言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浔的目光无一刻离开她掩藏身后的手,想了很久,终是轻笑一声,道:“阿愿,有事相商?既然有话,就坐下慢慢聊吧。”


    他仍不敢忘,上一次与阿愿相对而坐,是阿愿怀疑他杀了段脩,她疑他,怨他,恨他,犀利的质问一个接一个而来。


    本该是逐到刨开皮肉、戳人骨血的问题,可皆被他提前准备好了说辞、淡然应对。


    而此次,他孤立无援、不知所措,他明明自诩算无遗策,可却在水畔旁思索了那么久,穷尽所有,也再想不到任何一条应对之策;


    他深谙人心,周旋世人,却因为因害怕见阿愿的眸光黯然、不愿她的失望隐于一颦一笑间,而嘴笨得再也编不出一句谎。尽


    管计策完全,而再也不敢将她纳入其中。


    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是兰因絮果。


    他沈浔,算人心、窥天机,世事算尽,可在一人的面前,他无法为自己谋到出路。


    他听到姜时愿再一次轻唤自己‘沈浔’,他倾倒的凉茶手间一顿,碧淌茶水早已淌出玉盏,沾湿他垂下的袖袍。他好似又听到了一声急促的沈浔,他垂下眼眸,神思不知在何处,或许一直放在她掩藏在身后的物件上。


    能让她一手握住的,只会一轻巧物件或一碟文书。


    沈浔静默着,他望着杯盏茶汤着倒映的自己,失色地笑了笑,有时候人也不需要获得那么聪明。


    他心乱,呼吸凝滞,想着该如何应对阿愿即将拿出的一纸和离书?


    阿愿纤浓得宜的玉臂一点点抬起来,藏了许久的身后之物也将重见天光,沈浔却慌了,侧过脸,克制着、压抑着自己的不平静。


    他抢在之前,握着最后一丝机会:“阿愿,典狱里危机四伏、人心难测,我从未想过仅是帮你考入典狱而已,我愿保你一世周全、我要帮你达成所愿。”


    “阿愿,我还有些许价值,请你不要在此刻”


    沈浔眼眸微垂,发丝自然垂下,仍由清风拂过,遮住他眸中的波澜,也凝噎着他未出口的话:


    即便你再厌恶我,也请你不要在此刻舍弃我。


    姜时愿微怔。


    倏然。


    沈浔的视线之下,缓缓移来一只锦盒,颇为秀美的手缓缓打开,盒中糕点小巧玲珑、莹白透亮。


    桂花美荫,融入白馕,幽幽香气丝丝缕缕地四溢。


    他的眼眸一亮,似有不敢置信。


    沈浔矜贵难持,直到上手将那黏腻温热的触感捻在指腹之间,细细摩挲,才慢慢敛起神思。


    他听她朱唇微启,接着说道:“这是我的谢礼,也是赔礼。谢谢你助我考入典狱,也同时跟你说声抱歉,我不该疑你杀了段脩,人人皆有难处,我也不会再逼你。”


    “你会隐瞒,你会沉默,我也会等,等你开口的一天。”


    沈浔抬眸凝着她的明眸,隔了片刻,她听到沈浔嗓音喑哑,“阿愿,作为谢礼,一盒桂花糕足矣。但作为赔礼,远远不够。”


    姜时愿一怔,她不知沈浔是什么意思。


    只见他渐渐俯身,颇为书生的手已经搭在她身旁的桌沿上,五指秉弯,经络分明。他的指尖太长,长到正巧搭在她的指尖上,与之接触,温热交融。


    如他身上独有的冷梅香也与她有些微栗的气息汇合、缠绵在一起。


    沈浔的鼻尖轻蹭到姜时愿的脖颈,停在她的耳边,呼吸微乱。


    “阿愿,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一盒糕点。”


    沈浔离得太近,她的五官都变得异常敏感,她愣愣地望进他的黑眸中,看他清晰地展露出笑意,仿佛方才的失意一瞬而过。


    他依旧是那捉摸不透、深不可测的下棋人,她积累出的一点攻势和底气在他的眼下烟消云散。


    他还是太会算计人心,轻易拿捏住她的愧意,反败为胜,得寸进尺。


    她桎梏在他的阴影中,鬼使神差问出口:“那你想要什么?”


    第39章


    以一盒桂花糕当赔礼,还是余桃传授的经验。


    姜时愿还记得余桃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此计百试百灵。


    为此她还特意跑到小厨,忙活了半日,又想到沈浔的味蕾是旁人的数倍不止,硬是足足撒了一罐的白糖倒下去,直到尝到这甜味腻得烧心,她才敢端出蒸笼。


    没想到她亲手做的心意,沈浔还是不领情。


    “那你想要什么?”她问。


    暧昧似乎顺着这话融于空气中,抽丝剥茧地发酵,丝丝缕缕扩散开来。


    沈浔眼眸低垂着,动作停在她的耳畔,温热的鼻息带着似有似无的痒喷洒在她的颈处。


    她无法忽视这微妙的感觉,黛眉微蹙,双颊不可遏地微微发红。


    姜时愿又恍然间想到余桃的话:


    “阿愿,若送礼不成,你怕是只能牺牲点姿色了,毕竟夫妻之间滚到床尾才算真正的和。”那时的余桃想她不懂,还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往她袖中递了一卷《玉女指要》的残叶,她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羞臊不堪,又想到沈浔一贯清冷的性子,跟情。欲半点也沾不上边,她驳道:“沈浔不是俗人,不动情念,你


    多想了。”


    余桃闻言冷哼怼道:“是个男的,皆是俗人。”


    她想着余桃的话,侧过脸,想避开这愈来愈近的距离,谁知沈浔贴更甚。


    她看清眼前之人面相柔和带着几分妖冶,喉结轻滚,像是在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姜时愿也曾有过年少情意,她曾在盛怀安动情之时见过此景,更糟糕的是她甚至还从沈浔的话中听出点意乱情迷:“阿愿,我要”


    “不可以。”


    她抚着他的胸口,可这阻止的手。势过于糟糕,再加之明眸流盼,好似更添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思在。姜时愿更乱了,她忙不跌再说了一次,她感觉沈浔微顿,冷了片刻,目光紧锁着她,听他轻唤:“阿愿。”


    姜时愿气息浮乱,倏然阻止:“不可以,沈浔你我之间不达情”


    她的话音还未言完,又硬生生地将情意二字囫囵了回去,沈浔已经的指弯已经勾住她手畔旁的浓茶,旋即撤离,斟倒一满盏,又恢复一贯清冷的模样,话音如常:“糕点太腻,还需浓茶解腻。阿愿,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


    沈浔倾身靠她,要的不过是她手畔旁的一盏茶  。


    沈浔方才喉间轻滚,不过是因唇腔内甜味发腻,而她在余桃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误把沈浔肖想成小人。她耳珠羞红,怨自己思虑过多,纵使她摸不透沈浔的城府,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


    他就如佛龛下打坐的小僧一般,青灯燃,经声朗,心中无。欲,亦不迷乱。他向来亲疏有礼,每次唐突界越都哪次事出有因,她又何曾从他的眼眸瞧出情。意?


    她怎么能以为沈浔对她有非分之想?


    倏然,沈浔又轻声开口:“阿愿,其实我真正要的赔礼,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事:让我一直长伴在典狱,守着你。”


    闻言,姜时愿敛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眉头微蹙,心下一沉:“沈浔,这件事情”


    话还未说完,沈浔不动声色地将糕点喂到她的嘴边,温热的触感抵着她的唇瓣,竟然让她一时无法出口。沈浔静静地盯着她,似有寒凉,可话音依旧温润:“尝点。”


    二人之间又陷入一种微妙的情绪,沈浔吃糕点,姜时愿漫不经心地捻着手心中几颗瓜子仁,相继无言,直至天光敛尽,新来的司阍站在阁下直接大骂,甚至还招呼了一堆小吏群聚围观:


    “大家可来看看这位沈浔公子啊,分明没啥真本事,选不上典狱。酉时三刻已到,就赖着不走!模样长得倒是清隽,可骨子里跟癞皮狗一样,咋都撵不走。”


    这话说得甚是难听,姜时愿都有些不忍,不知如何宽慰沈浔,她也或多或少猜到沈浔是因为自己才一再耽搁时辰。


    她忙不迭跟司阍赔礼,转身想帮沈浔收拾行装,却恍然发现沈浔好似一点也不急迫,一面慢嚼着手中的糕点,一面捻着茶盏。若不是姜时愿强拉着他下楼赔礼,怕是沈浔还是不紧不慢地‘听曲品茗’。


    阁下的司阍早也等不及,也顾不上给新聘上青衣司使的姜时愿半点颜面,欲起哄抬起沈浔就请这尊大佛出去,更甚几位小吏已经提起棍棒就要动粗赶人。


    院中乌泱乱作一团。


    形势欲糟,姜时愿满眼焦急,忽然马声嘶鸣,疾驰而来,秋卷落叶,青年端坐马背,身姿卓然。


    见来人,院中竟然无人敢说话,在青年未落脚之前,纷纷伏跪了下去,两肋发腻。


    他们话音颤抖,低耳私语:


    “赶紧把头埋下去,别被瞧见,难道你没听过典狱六处中,最不敢惹的就是一处呐。”


    “那句‘恶鬼镀金身’说的就是这位顾大人。他不拜神佛就算了,又说神佛贪贿从不渡人,一怒之下连烧庙宇十三座,捣毁佛像不计其数,连鬼神都不敬畏的人,可不就是一疯子吗?”


    “还有呢,这位大人花样层出不穷,听说十八狱中八成惨绝人寰的刑罚都出自顾处的手。”


    新来的司阍不知瞧见了什么,鬓边生汗,嗓音几乎破了音:“你们瞧那拴在马后的是什么东西?”


    马蹄扬尘,待尘埃落定,眼前的一切令她花容失色,除了蹄印三三两两,还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连带着丝缕的烂布和模糊不清软腻的血肉陈铺其上,马蹄越近,她越听到隐在马蹄笃笃之下的痛苦哀嚎。


    雪驹的马蹄上拴着道铁链,将一名少年的双手吊起,拖拽驰骋。


    而策马之人心思极为歹毒,倒不如说他就在尽情地施虐享乐,专挑铺满细砾的长边,一遍又一遍反复施虐,直至少年连凄惨哭绝都变得无力之时,他才敛起玩性,勒紧缰绳,驾着雪驹踏入融雪阁。


    也因此,姜时愿也第一次看清顾辞,他生得剑眉星目,偏藏不住周身的戾气。


    顾辞着了件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纵身下马,收紧铁链,那反复蹂蹑施虐的少年就如同枯槁的落叶般轻飘飘地被他拽到脚下,又兀自以少年的身躯为杌凳坐了下来。


    他坐得安然,气定神闲,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来寻人。”


    司阍牙尖打颤:“大人寻谁?”


    顾辞倨傲地笑了笑,随手在他的锦衣上摸去手上未干的血迹,道:“谁是”,他顿了顿,复尔想起来,曰:“沈浔。”


    司阍颤身抬起手臂,欲指身后之人,却被一只极为好看的手拦下。


    秋风萧瑟,残叶寥落,血腥隐隐,风声欲大。


    大风拂得他的月白袍飘落不定,衣袍猎猎,而沈浔负手立于顾辞的眼前,风姿傲骨,如玉琢神邸:“沈浔见过顾大人。”


    可怜的少年已到极限,渐渐没了呼吸,顾辞一瞬惋惜,缓缓起身,足履碾在少年混上上下还算白净的一张脸上,而后狠狠用力,那人皮面相逐渐扭曲、变形,七窍流血,几欲爆裂。


    “当真可惜了,人啊,总是渺小如浮游,性命不过一瞬。”顾辞一面轻叹,一面狠厉,狠劲毫不留情:“你啊,总是叫啊、喊啊,吵得本使头疼不已,明明已经用针线缝了嘴,还依然这么不听话。”


    院中之人神色惊慌,而姜时愿也没好过到哪去,双唇紧抿,双眸浸着哀意和愠意,强压着难抑的情绪。她才明白这世间的杀意也有高下,有人是自身难保,逼不得已,比如余桃;安瑛则是视人命如草芥,而眼前这人是以单纯以施虐为乐,以血色为兴奋,他没有任何悲悯,也毫无人性。


    说罢,顾辞半睁开凤眸,看清沈浔,鹅黄如狸猫的瞳眸瞬间亮了起来,所有人都对他这个怪人避之不及、心生胆颤,而今日站在他眼前的沈浔,神色倨傲,看着他的眼神三分凉薄,像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


    这种久违的眼神令他兴奋起来,他敢不相信若是这副傲骨宁他施虐享乐,他会有多快意。


    思及此,他双眸殷红,问道:“你知道本处为何要找你吗?”


    沈浔笑了笑,摊开手掌,姜时愿不明所以,而顾辞含笑示意。


    门外的青衣司领会,跑了进来,跪在沈浔眼下,呈上朱衣和腰牌:“恭喜沈大人入典狱一处,成为朱衣司使。”


    在姜时愿错愕的眸光中,沈浔淡然收下,声音凉凉:“多谢。”


    顾辞大笑,走近沈浔,皮鞭轻贴着他的脸颊,眼神一点点凉下来:“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你可知今年本来要入典狱一处的乃是我的兄长顾凌,你抢谁的位置不好,非抢顾凌的?”


    他旋即又盯着他手中的朱衣,淡道:“一入典狱就是朱衣司使,你这路走得莫不是青云路吧。可惜啊,你选错了地方,登高失重,小心落入本处之手,死无完尸。”


    “多谢大人关心,我送大人出融雪阁。”沈浔笑道,送顾辞走出融雪阁。


    等沈浔再次返回院中之时,司阍等人早已溜了个没影,唯独剩姜时愿提着一盏灯坐在花架下等他,她看见沈浔徐徐走来,起身,沈浔跟着执着走在前面的姜时愿。他欲跟上,前人又快了脚步。


    “阿愿。”沈浔语气中似有一丝无奈,“你又生气了?”


    姜时愿克制着心里的情绪,快步走着,穿过游廊。


    沈浔:“阿愿,难道又是在气我瞒你吗?瞒你我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挤下顾凌、当上司使?”


    听着这话,姜时愿心又沉了下去:“是!”她又顿了顿,手间颤了起来,“又不是。”


    “可你今日刚说过,你不会再”沈浔道。


    “是,我能接受你的隐瞒,我会耐心等你开口,可是这事不一样,”她清婉带着谢些许愠意的话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我怨你瞒我从未跟我商量就私自决定留在典狱。我更气你不该为了我再留在典


    狱,也不为了我,再去招惹一个疯子。”


    “前是安瑛,后是顾辞,沈浔你惹得一个比一个危险。”


    他平静听着,看着她双肩也夜风中微微发颤:“沈浔,你欠我的恩情从你助我考上典狱的一刻,早已还清了。你现在为我所作的一切,让我怎么还得起?”


    沈浔走到姜时愿的身后,从她身后抬手,猝不及防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他动作一怔,指尖微张,又缓缓屈回,接过灯盏,温声道:“我来提灯吧,我送你回屋吧,夜风太凉,切莫受寒。”


    “你去请辞,离开典狱,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她急急出声,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沈浔冷眼回头,看着她双眸微红,似有哭意。


    他没有出声,片刻后,口吻生冷,犹如一道命令:“既然我的恩情已清,我就不必再听从姜娘子的话,姜娘子也无权再命令我。”


    他垂下眼眸,话音落定:“我会留在典狱,此事也绝不会有回旋的余地。”


    “沈浔,我们说好的,等你助我考上典狱,这恩情就算清了,你不该再为了我做任何事情,我也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你了,沈浔”


    她忙不迭追了上去,气喘吁吁,沈浔没有理会,冷着神情合拢门扉,将她拒之门外。


    避而不听她叩门的声音,闭眼不看那一直守在门外的倩影。


    *


    夜风袭来,庭院内竹影婆娑,缓缓映入正堂窗下,竹帘被风吹起。


    夜已深邃,一人深披夜色走入白雪局,听到院中动静的陆观棋稍显燥意地拂去莞席上胡乱卷着线的卷轴,又不小心打翻在地,俯身去捡,余光扫到来人已经迈入室内,嗓音依旧温润:“迟了足足三刻,我倒还以为沈司使不来了。”


    沈浔挽起长袍,坐在蒲团之上:“方才有事耽搁了。”


    “想来是要事。”陆观棋抬手,弯腰为他斟茶,递在小几上,柔声道:“我对沈司使了解甚少,不知司使的口味如何,这一盏君山银针又被誉为‘金镶玉’,冲泡汤黄清澄亮,香气清高,司使可以试试。”


    两人坐下饮茶,须臾之后,陆观棋眼中兴味满满,轻吹着茶中丝丝白雾,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陆某听说今日顾处去寻了沈司使的麻烦?是不是你们二人之间有误会,需不需要陆某从中调和?”


    沈浔亦是微微一笑,笑意很淡,反问道:“陆秉笔不必假模假意,此事正如遂了你的意吗?”


    陆观棋淡淡挑了眉头,“如我的意?司使这话倒叫陆某有些琢磨不透。”


    “茶凉了,我为沈司使再添一盏吧。”


    陆观棋正欲再俯身为沈浔斟茶,反被沈浔握住腕骨压下,二人之间的动作僵持在此刻,沈浔睇着陆观棋一双始终含笑的眉眼,冷冷开口:


    “陆秉笔是聪明人,非要让沈某将话挑明吗?各处名额只有一位,你特意安排沈某进入一处,不就是为了挤掉顾凌。一来少了顾凌,顾氏一族在典狱的权利也不至于过甚,你亦能驾驭权衡;二来又能让沈某得罪顾辞,为寻庇护,沈某怕是以后只能听命与你、为你所用,不敢生出异心。”


    陆观棋点头,眼中颇有赞许之意:“沈司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沈浔,果真这枚不可多得的棋子。


    疯狂含蓄,深不见底。


    果然,那晚的交易是值得的。


    陆观棋仍然记忆犹新,在段脩遇害那晚,他的净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说要与他谈场交易。他还记得,沈浔要自己额外允他一次参与其余各处选拔的机会,而他也会帮自己达成所愿。


    陆观棋本是不愿的,他为今年春试的主考官,此不正之风,他怎么能允下?


    可沈浔那晚所说,正中他的下怀——


    典狱看似平静的湖面下,风起云涌,内部动乱。


    而这潜藏的危机全是有一处顾辞和二处裴珩,若说裴珩此人还会掖着,顾辞的野心直接摊在明面上,他要做这典狱一人之下的掌权人,他要的权利不止执掌一处,甚至想分化其余五处的势力。


    如今典狱六处,一处权利最盛,列于末尾的就是陆不语执掌的四处。所以,顾辞的手也很快伸到了四处,因此融雪阁的事件只是开始,顾辞一定会不惜手段来瓦解四处,扩大权利,而后搅弄风云。


    沈浔非是典狱人,却早已纵观全局,分析局势条条有理。


    他不由为之折服,若再不做什么,只怕为时已晚。


    陆观棋想起那晚,眼中仍是笑意:“我们之间的交易,利于双方,沈司使有何不满意吗?,陆某作为今年春试的主考官特允司使一次参考的机会,当然沈司使也不负陆某的希望,成功选拔入一处。”


    “今年一处选拔考题极为严峻,设下的案件繁复难破。听闻就连顾凌也是耗了三日才破案,而沈司使只用了一晚,不,或许准确来说沈司使仅用了两个时辰便轻松破案,走出陆某的净居。这样的盖世之才正是典狱所需要的。”


    沈浔饮茶:“过誉。”


    “陆某答应司使的已经完成,所以你也应该帮陆某达成心愿了。”


    “大人要什么?”


    “成为陆某的眼线,进入一处,制衡顾辞。”


    陆观棋转眸看他,再次为他斟茶,“怎么,难道沈司使怕了吗?若你怕了,陆某即刻收回你的腰牌,放你离开。”


    陆观棋一顿,看着沈浔,他的目光清清凉凉,毫无退意,倒显得他方才的担忧有些多余了。


    沈浔凉凉开口,反笑:“陆秉笔这就先慌了?”


    “沈司使不怕是最好。”陆观棋亦牵起唇角。


    沈浔抬头眺了一眼天色,转身去取了一盏灯,听着身后的陆观棋说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沈司使,以你的才华凌驾在众人之上,考入四处不成难处,何须还要求陆某?”


    “难不成是为了将四处的名额留给姜姑娘吗?”


    沈浔神色平静,缄默喝茶。


    他的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陆观棋叹道:“今年各司名额只有一位,难为沈司使这份良苦用心了。那沈司使又为了什么而留在典狱,瞧司使不是追名逐利的人,难不成还是为了姜姑娘吗?”


    思及此,陆不语不由得出声:“可她太温和、太善良,一只会卧在沈司使怀中的白兔是无法在典狱长存的。”


    话落,他又转念想到始终缺着一根筋的陆不语,他的阿弟仍每天悠哉当职,对眼下局势毫无危机意识,他轻声道:“所以,司使忧心姜时愿,陆某也为了阿弟打算,为保全亲近之人,我们必须结为同盟。”


    姜时愿三字仿佛如提神的药剂冲入脑海,沈浔站定,缓缓转身,微眯着眼。


    眼中倏然暗淡,多带了点杀伐之意。


    沈浔淡道:“难怪他们都说陆秉笔和陆大人的运气一直很好,放心,你会得偿所愿,我也会顺手保你的阿弟平安无虞。所以,烦请陆秉笔按沈某的棋路来。”


    “什么意思?”陆观棋十指紧攥。


    “除恶务尽,才能让善者善终。”


    “制衡之道,沈某不喜。”沈浔的眸光一瞬阴黯,他的语速清越克制,又不失威严,仿佛每一词都带着千钧之力:“取而代之,方能诸事顺遂。”


    第40章


    次日,就有一名小吏领着姜时愿前往四处报到,听闻四处所在的地方名为临水居,因常年与死者打交道,故而认为阴气甚重、不宜临近其余五处,所以地处偏僻。


    姜时愿抱着一叠官纸,逶迤在小吏身后,二人逆着赶赴的人流一道穿过内廊,朝着后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直至人声萧寂,到了廊下,小吏遂止了脚步,道:“大人,小的就送到此处,只要穿过眼前的这片荷花潭,就到了四处临水居。”


    她轻声道谢,小吏拱手离开。


    此时初夏,荷花花开正艳,正是争芳之时,姜时愿穿梭在花池丛中,她嫣红的裙衫如一抹红花缀入翠绿之中,暗香隐隐浮动其中,渡


    来清香。


    荷花潭对岸,伫立在门外的苏言恰巧一觉睡醒,揉开眼睛,看见来人,笑着迎了上去:


    “哎呦,姑娘就是今年新考上四处的青衣司使吧,早听姑娘大名,听说融雪阁的案件是姑娘亲自侦破的,好生厉害!”


    “快进,快进,大伙儿都等你多时了,都想见见新来的行作。”


    苏言兀自走在前头,热情地跟姜时愿介绍:“咱们四处虽门庭冷落,总计不过十人。但咱们也因此得了好处,咱四处都是诚实人,搞不来虚的,互相之间绝无勾心斗角,阴谋诡计。”


    “不像其余五处,门庭百位司使,各个肚里都藏着坏水。来这你就安心吧。”


    “到了。”苏言忽然扬声道。


    看见姜时愿颔首应道,苏言亦是欣喜,领她入内,朝庭内吆喝着:“姜司使都来了,还玩呢,还不快出来接接。”


    一见眼前之景,姜时愿就有些不敢置信,在漆门前犹豫不定,轻喃:“我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苏言眨着眼,道:“因现在没有案子,无尸体可验,所以大家都松散了些。”


    眼睛之景,着实让她有些不敢置信苏言的话,这确定只是松散了些许?


    她望向上放的牌匾,是临水居没错,再目光从匾移开,看着和与她皆穿着统一青衫的司使,眉间更凝疑云。


    院中之人零零碎碎,酒水饮食者有之,蹲在鸡圈旁撒玉米粒儿喂鸡者有之,还有围坐在石桌旁推牌九之赌徒有之,就是没有一人在做正事,眼前之景与她之景大相径庭,饮酒作乐,行风松散,就连在竹公福鹤堂都学子敢这么造次。


    望此景,她不由得再问了一遍:“这里是陆不语大人掌权下的四处吗?”


    苏言笑着将她按在石桌前,迫她坐下,加入对局:“姜司使刚来,哥几个,说一遍,介绍一下咱四处。”


    “闲散,怠惰。”


    “不思进取,不求上进。”


    “官阶万年不变。”


    牌桌上的人话接话,麻溜出口,好似顺口溜,最后总结以苏言拍着她的肩,甚是得意地说道:“习惯就好。”


    听到这处,姜时愿哑然,终于明白了陆不语口中的‘无人可用’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牌九,你们玩,不扫你们的雅兴,就不奉陪了。”


    姜时愿挽了耳边的碎发,抚裙起身,放下手中的叶子牌,青檐残影下的她身骨单薄,却骨子里的气质就似玉立如含苞的荷花,清雅高洁,淤泥不染。


    众人只听她声音清婉,“验尸的后堂在何处,还有没有未解决的悬案?历年以来的仵作手札在何处,验状又存放在何处,能容我看看吗?”


    众人都愣愣的,略微迟疑,指着后方,等到姜时愿走后才围在一起低低细语:“得,来一位怪人。”


    其中一位名为李顺看不惯她的做派,啧啧道:“装什么清高!”


    李顺又接着张罗,“接着玩。”


    “难得没活儿,甭理她,接着来。”


    苏言双手糊着桌子上的叶子牌,根据以往的经验,不禁脱口感慨,道:“谁刚来不是这个样子,初入四处,总归要做做样子的嘛。我保证一个月后,姜司事就不再会有这股劲了。”


    可接着过了一个月,事情的走向并不如苏言口中预测的般。


    他听闻这新来的青衣司使更甚,整日埋在后堂之中,整夜流转在无数送来的尸体中。有尸就验,无尸就看历年仵作手札,日夜颠倒。


    他还听说起初姜司使还只验分到自己手上的活,再后来零零散散开始接上其余司使手上的任务,再到最后不知不觉包盘了整个临水居的尸体。也得益于此,四处之人更甚畅快,终日饮酒作乐。


    姜时愿日以继夜地呆在后堂之处,倒叫苏言的记忆渐渐淡了这位新来的司使。


    直至有日碰巧途径后堂,苏言偏身在朱门之后侍立,借着朱门被风吹开的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探了进去,越过层层包裹严实的尸布,落在一个清瘦的绰影上。


    他愣了一瞬,想起久违的记忆,他依稀有些印象,又好似浑然没见过这位司使。


    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姜时愿初来四处之时,苏言还记得是个模样水润的姑娘,目若秋水,螓首蛾眉,是少了一丝人间烟尘味的美人,冷而诱人。如今,美人骨子的风采依旧,只不过愈发接了地气。


    也许是事务繁琐,让她日夜颠倒、劳心费神,她无心粉饰,单单梳着垂云髻,斜着插入了一只素色发簪。而近观之下,觑到她眼下青黑,更加消瘦,一袭素色襦裙服着在身上如同纸片般飘然。


    他起了怜悯。


    那埋于尸体的女子好似也察觉到了一道凝视已久的目光,倏然抬头,与苏言目光相撞。


    苏言也不好再掩饰,不然反倒显得自己不怀好意般,他走了进来,还未未口。


    姜时愿螓首又埋了下去,拢着烛台靠着更近尸身,紧接着又用银簪刺入尸体淤黑的指甲之中,瞬间死者指腹上涌出浓浓黑血。


    而她率先开口:“苏兄深夜来此是想拿武大的验状吗,劳烦再允我一个时辰,我还没能验完,初步观之,因是死于毒杀。”


    一席话倒将苏言堵得没了话,他本是想来关心姜时愿,说几句场面话儿,没想却被她想成特意来催要验状的了。


    他默了片刻,轻声说道:“这具尸体是二处才申时送来的,不必赶急,瞧你眼下青黑,应是熬了几个大夜,早些休息吧。”


    “尸验宜早不宜迟,这是恩师竹公与我讲的。”姜时愿回道。


    这话又再一次将了苏言的口,他补道:“我是心疼你,你好似已经有一月没出过后堂了,再说今日不是你当值,你无需再”


    “多谢苏兄关怀,时辰不早了,苏兄先去睡吧。”


    一缕失去桎梏的烟发垂落在她的耳边,她指弯勾起,后堂只点了一盏灯,照得眼前的物影更加凌乱。她俯身再添了一盏灯,发现苏言依然垂首站在帷幕前,目光死死箍着她,道:“我猜不懂,看不懂,你想要的是什么,心里所求的是什么,才足以撑着你日夜埋在死者之中?是什么,让你与我们如此不同?”


    姜时愿肩头一颤,目光温煦,“我亦是俗人,所求不过是升品阶、掌权利。”


    她的眸光凝在死者凄惨的死状之上,死尸张口欲呼,只可惜他临死前的哭求依然未能被旁人听见,这何尝不是另外一个她?


    她原以为只要进了典狱,就可以与谢循比肩、可以追查兄长旧案。


    但她总是不懂权、位二字的份量,她先遇安瑛、再遇顾辞,她才恍然醒悟她依旧位卑言轻。


    没有权、没有官阶的她如蚍蜉般卑微,她无权再深查段脩的死背后究竟由谁操控;


    面对势权凌人的顾辞,她亦没有力量去保护身旁之人


    这样的她如何能斗得过谢循?


    她一介青衣司使,就连审阅卷宗的权利都没有,又谈何为兄长洗冤?


    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往上爬,不惜一切手段。


    等一切再静下来,苏言张了张口,话语中尽是惋惜:“阿愿啊,四处之人永无出头之日。我原来不想打击你,但事实如此,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讲明白。”


    “典狱六处,职责明确,不可擅自越界。四处只负责验尸,虽然查清死因必不可少,可案破后的赏赐和赞誉从未落在过四处头上,四处也向来为魏国公所轻。”


    “就比如司使也有高低之分,首为玄衣,再为朱衣,其次蓝衣,排在最末就是咱们青衣。”苏言颓然依靠着门扉,肩旁抽动。


    他颓然地靠向门扇,无力地说道:“不要怪四处的兄弟整日饮酒作乐,我们兄弟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也不见得会受到什么封赏。四处司使最高的品阶就到青衣了,入即青衣,一辈子皆是青衣。”


    “哪像一处新来的那谁,一入典狱,就是朱衣司使。”


    说


    及此,苏言不禁想笑,这世上的事情永远都是这么荒谬,即便穷尽一生的追寻,也比不过旁人生来含着的金汤匙贵重,凡事都绕不开贵贱二字。


    他叹着、笑着,默默离开。


    翌日。


    熹微的晨光刚扑面以来,逐渐照亮了众人头上的牌匾,照亮着匾额上的金漆绘字,遒劲有力的‘临水局’三字如沐新生,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贵人的来到,老天爷赏脸,才令‘陋室’生辉。


    苏言等一众青袍斜睨道着有人登临,见着新来的青年长身玉立,玉质金相,充满贵气,如此好看,却又脸生。


    此人从未见过,原本四处的众人还识不得这眼生的面孔,后又觑道他腰上悬一处的银牌,又想到他身上耀眼的绯色。


    贵人是谁,已经无需再说,众人心中纷纷有了答案,不是新入典狱的沈浔司使还能有谁?


    听闻沈大人可是今年春试唯一个授予朱衣之人,这天大的殊荣,是他们等人做梦都不敢想的。


    苏言笑着,掖着手,迎了身去:“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浔眼眸微转,轻描淡写地一览院中众人,而后方冷冷抬手,身后跟着的四五个青衣司使就两两挑着担子,一具接一具草草用席子遮掩的尸体就这样铺在庭中。


    “明日午时之前,要这眼前五具死尸的验状,不得延误。”沈浔冷言道。


    苏言麻溜接话:“晓得的,晓得的,一直都这规矩,大人还要不要留下喝杯茶,顺儿,赶紧给大人沏上一壶茶。”


    沈浔颁了令,利落辞去。就在此时,听着身后人朝着东后堂传唤:“阿愿,来收尸了。”


    听到传唤,堂中之人忙应声出来。


    风起撩帘,轻飘飘的,挡不住沈浔欲穿的视线,余光轻睨帘后的动静,目不斜视。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觑到那熟稔的身影,白皙如玉的手背撩起帘子,再慢慢俯身探了出来。那许久不见的身影、许久未听到的声音一点点清晰了起来,他欲抬起的步子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刚重见天光的姜时愿也是在意料外,凝着苏言身后那道夺目的绯衣,不由得呼吸凝滞。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她好似已经已有一月有余没能见到沈浔。


    各自站在院落两头的他们之间腾起一层薄薄的光晕,微妙的气氛丝丝缕缕地延展开来,她不知该不该开口,也不知如何招呼沈浔,更不知道自己冒然的开口会不会令他刹那间提步离去。


    因想要沈浔离开典狱一事,二人的矛盾依在。但,姜时愿的想法依旧没变,她不希望沈浔是为了她而选在留在典狱,陪她斡旋于其中。


    这复仇本是她的事情,她不想再牵连无关之人进来。


    姜时愿举棋不定,彷徨在堂前。


    另一头,苏言也火眼金睛察觉到了眼前的朱衣司使的略微迟疑,虽不知他的缘由,只顾抢着机会开口:“日头热了,不少司使都中了暑气,大人赏小的个脸面,喝上一盏,也尝尝小的手艺。”未等沈浔回应,他挥着手,招呼起来了姜时愿:“姜司使,过来给大人奉盏茶。”


    好在,苏言的开口终于递给姜时愿寻个一个合理的、自然的理由去接近沈浔。


    当然,苏言不知他们夫妻身份,也不知二人如今微妙的氛围。只想到姜时愿一直埋在后堂,性子纯善,不通世故,她要升官阶首当其要的就是要与这些贵人打好交道,毕竟四处是没出头之日,若是得了这些贵人赏识再举荐到顾大人更甚至国公面前,就说不准了。


    这满院人都眼红的机会,他唯独给了姜时愿。


    姜时愿揶揄着步子,临近沈浔面前。


    感受自头顶上觑下的视线,她心如擂鼓。


    眼前之人亦没有出声,觑到她的手不自觉地搓着杯盏,静在此刻,沈浔也不知为何停顿,为何凝在此处。也许是贪念作祟,希翼她的开口听到那好久未曾入耳的声音,亦是希望能好好看看她。


    可过了多时,只有她举止小心地将茶奉到他的眼下。


    果然,他们之间向来无话可说,从未改变。


    倘若想要让阿愿开口,估计亦是那句生硬的命令‘沈浔,请你离开典狱’。


    这一段空白的时间无声拉长,姜时愿的目光渐渐矮了下来。


    瞅见沈浔迟迟未接,苏言适时地开了口,躬身道:“大人,请喝茶。”


    沈浔眉眼未抬,凉凉道:


    “茶,就不必了。”


    “本使还有要事处理,先行辞去。”


    当真是好听的声音,不过再入她的耳朵,倒显得如此凉薄,她从来没听到沈浔如此疏离的口吻。


    姜时愿的喉咙有些发热,再度抬头,望着那道绯衣消融在盛开的绿意之中。


    也在她的蹉跎犹豫之间,她手中的茶也散去了温热,触感冰凉。


    一旁看乐子的李顺,看着沈大人离去以后,那处处彰显的与人不同的姜司使是不是因为面子难下,低迷着神色,而后迈入后堂之中。


    李顺笑开了花,以肩撞了撞苏言两下:“还以为她有多清高呢,结果看见高官还不是也巴结着上前,结果沈大人压根不吃这路子。对啊,言儿,这么好的机会咋不给我让也我去露个脸儿。”


    “就你话多,活来了没看见,你已经多久没验尸了,是不是四处也不想留了?”


    苏言作势抽他,李顺埋着头跑开,也跟着进了后堂。


    —


    夜里,苏言卧在榻上,反复难眠。


    毕竟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下被驳了面子,或多或少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他怕姜时愿心里有些过不去,披上外衫,再度朝着后堂走去,果不其然,堂内隐隐烛光,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也随着灯焰轻轻颤着。


    他走了进去,接连如她所料,已至子时,姜时愿还在验尸。


    苏言叹着气,来到她的身旁,开口劝到:“今日沈大人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有些高官就是仗势欺人。人升了官,脾气也傲了起来,就不再将人放在眼里。”


    听到沈浔二字,姜时愿轻抿朱唇,声音细若蚊蝇:“莫再说了,沈司使不是苏兄嘴里讲的那种人。”


    “好吧,我也不好多说了。”


    苏言无奈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将一红封包裹的信笺置在几上,又屈着五指缓缓推到姜时愿的眼下,轻言道:“阿愿,你与我们不同,我知道你着急出人头地,但锋芒太甚始终不好。我是这般想的,但我于心底,还是想帮你。”


    姜时愿默了一怔,不知苏言话中之意。


    苏言五指轻叩掌下的红封:“去这里,左都御史宋清远的府邸。”


    他的话仍然没有讲清楚,打断姜时愿正欲出声的话,接着说到:“这是我有次恍然间在楚月阁喝酒偷听几位蓝衣司说到的,听说魏国公好似在犹豫是派一处还是二处的人去彻查宋府。我只听到这些零散的信息,能不能查清宋府的玄机,你所求的能不能实现,就皆看你的造化了。”


    “阿愿,你要知能分国公心神的,又牵来左都御史的案子,绝非小案,若能查办,官阶向上翻一翻不是难事。”


    苏言又抬起头,扣下手上的红封:“但典狱向来不喜各处越权,未查清之前,你不得张扬,也别被其余各处的人察觉,否者”说罢,苏言的手轻轻划过他的脖颈,其中之意,姜时愿再


    清楚不过。


    待苏言走后,姜时愿小心拆开红封塑裹的请帖。


    纸张金贵,上洒金箔,又用长春墨书写,金贵非凡。


    她捧到灯盏下一窥,温热的火光渐渐拱亮了她的脸。


    是封喜帖——


    是左都御史宋清远之子,宋小公子的娶妻喜帖。


    姜时愿眸光一亮,笑了笑,柔和从容。


    看来,她必须得去吃躺喜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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