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的心猛的一颤, 设计好的开场白浑然全忘光了。
傅声穿着米白色的薄羊绒高领衫和黑色外套,踩着双柔软的棕色棉拖鞋,裤脚下露出一截脚踝, 唯一不同的是左脚上面戴着一个银色的金属铁环,箍住那突出的踝骨。
青年浅栗色的长发披在肩头, 高领衫领口却遮不住纤细的颈间缠绕的一圈绷带。他微微仰着头, 那双清亮的瞳孔清醒地, 直直地望着裴野的脸。
裴野怔住了, 傅声看起来清醒得超乎他的预期, 甚至和从前他们生活在一起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叫着自己小野, 喊他洗手来餐厅吃午饭,笑眯眯地询问他在H大最近过得如何。
下一秒,傅声弯了弯唇。
“裴警官。”
傅声轻声说。
裴野心底最柔软的某处,轰然塌方。
他忘了, 自己是穿着警察制服来到这里。
傅声微微转动眼眸,目光一寸一寸在裴野身上从头到脚扫过。
眼前的青年身着黑色的警察制服,金色穗带坠在胸前,系着黑色领带, 腰带规矩地扎紧,脚上穿着硬皮短靴, 衬得裴野本就猿背蜂腰的身材更加修长板正, 帽檐下的面容也平添了些成熟稳重的气质。
心有江湖,运筹帷幄,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早就具备了这般深沉的潜质。
穿上这身行头,倒也真有几分心思狠绝、步步为营的卧底模样。
傅声收起打量的眼光, 垂下眸子,一步步走过去。
裴野顿时慌了,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他下意识竟想要去解开上衣的扣子,将制服脱掉:
“声哥,我……你不喜欢,我这就脱——”
柔软的发丝在他耳畔擦过,傅声绕过裴野,走到门边,将门关好,在他身边站定。
“裴警官,请进。”
傅声说完,打开玄关的鞋柜,取出一双新的拖鞋,在裴野身前蹲下:“在这换鞋就好……”
“不,声哥,不用你!”
裴野一激灵,一伸手搀住傅声的手臂将人从脚边扶起。傅声的手臂已然消瘦得没什么肉,裴野的手下一秒又触电般缩回,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连连摆着手: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傅声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看着掉在地上的拖鞋,抬手将一侧的长发挽到耳后。
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令裴野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换鞋吧。”
傅声说。裴野想都没想,立刻连声应着蹲下来换鞋。傅声这才转身向客厅走去,裴野换了拖鞋,立刻拎起东西紧跟上去。
这二层小楼虽为软禁傅声的地方,装潢布置却都十分温馨,想来当初为了给医院高层居住,设计时必然费了不少心。一楼的客厅里沙发茶几一应俱全,旁边连着开放式的厨房,只一个小小的吧台作隔断。
傅声走到吧台边,台面上摆着一套茶具,他拿起一个茶盒,开始泡茶。裴野凑上来,将两个大袋子放在台面上,强颜欢笑道:
“声哥,你怕冷,我给你买了几身厚衣服,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还有电热毯和热水袋,你记着用。”
“这一袋是吃的,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煮饭的东西,买的都是速食,这几天你先将就一下,下次来我给你买点厨具。”
“声哥,我会让他们给你装一部电话,缺少什么打电话给我就好。”
裴野早想好了,傅声如今被软禁,没有经济来源,治安稽查会长给他的那笔钱他分文不取,全都花在傅声身上。若不是怕太显眼,裴野甚至想过把工资卡里的钱也尽数交给傅声。
他在一旁喋喋不休,而傅声却置若罔闻,按部就班地用夹子夹起茶叶,不慌不忙打开盖碗,就要把茶壶里的水注入进去。
裴野注意到,傅声握着茶壶柄的手微微发着抖,壶口没有对准茶碗,眼看着流出的滚烫热水就要淋在扶着茶杯的另一只手上,忙扶了一把傅声的手:“小心烫着!”
傅声眼睫一颤,嘴唇微微抿紧。他的手被这样一碰,流出的水不偏不倚注入杯中。
裴野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傅声端起茶杯,递到裴野眼前。
“裴警官,”傅声垂着眼,“喝茶。”
裴野的笑一下凝固了。
“声哥,”一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悲凄涌上裴野心头,“我当时想让裴初他们别对你用刑,可我不知道他们……”
他话没说完,一低头,忽的发觉傅声还捧着那杯热茶,滚热的杯壁烫得傅声指尖殷红,可他却没有知觉似的一动不动。裴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忙不迭接过杯子放下,就要握住傅声的手:
“抱歉,我,我没注意——”
青年不着痕迹地轻轻抽走了手,背到身后。裴野抓了个空,怔愣地看向傅声平静如止水的脸。
傅声明明站在他眼前,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天堑。
杯中热气氤氲,茶叶轻轻摇荡着,浮在水面。
裴野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声哥,你的伤好些没有?”
傅声抬眼,迎上裴野的目光。
“好多了,”傅声说着,重新抬起手,放在缠着绷带的颈侧,“裴警官要查看吗?”
“不用不用不用!”
裴野一连说了好几声不用,他想拦住傅声,怕他做傻事,又怕自己碰着伤着傅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看,你养好伤就好……”
他呼吸愈发沉重,终究忍不住,抬手抚上傅声仰头凝望自己的脸,指腹摩擦着傅声脸颊的肌肤,仿佛为珠玉拂尘。
他望着傅声的眼神竟愈发痴了。
“声哥,你瘦了好多……”裴野挨过一阵心口的酸胀,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求你原谅,只是你别和自己过不去,成吗?”
傅声垂下眼帘,淡淡一笑,嗓音无悲无喜:
“多谢裴警官关心——”
“声哥你别!”裴野抚着傅声脸颊的指尖微颤,受不了了似的打断他,又赶快压低声音,近乎祈求。
“别这么叫我,”裴野凑近一步,哀声道,“我不是什么狗屁警官,我不配让你这么低声下气……”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死死盯着傅声面无波澜的脸。傅声仿佛没听见一般伫立在原地不动,裴野喘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安,勉强扯出一个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声哥你是刚来这别院吧?这屋子大,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放着我来,你坐那歇着就行。”
说完他就摘了帽子,解开扣子把笔挺却束手束脚的警服外套脱了,将衬衫袖口挽起,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往卫生间走去。
傅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侧过头去看着裴野进了卫生间没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拿着扫帚,水桶和拖把:
“声哥你去沙发上坐,我帮你打扫一下卫生!”
傅声敛了敛眼皮,转身走向沙发,像个服从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沉默地坐下,清瘦的脊背挺直,坐姿十分端正。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扫地。
从前在家时他们的家务分工非常明确,除了做饭,所有的活儿都是裴野一个人包揽。倒不是出于什么“吃我的住我的就要懂得报恩”的原则,一切都是裴野抢着揽活儿,傅声又犟不过他,日久天长习惯的结果。
一晃七年过去,当年那个比拖布高不出一头半的小屁孩,俨然成为眼前这个矫健结实的高大alpha,什么琐碎的家务活都不在话下。
傅声看着裴野很勤快地帮他收拾别院的卫生,大概能感觉出对方是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紧张和尴尬,也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默默移开视线,等着裴野开口。
可很奇怪,一直过了一个多小时,扫扫擦擦、洗洗涮涮的活计裴野都一口气儿干完了,愣是没见他找什么机会和自己搭腔,所谓劝降的话更是半个字也没见他提起。
多年的“锻炼”使得裴野在做家务这方面早就称得上得心应手,他像个称职的保洁工,把楼上楼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后返回客厅一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穿好,一边问:
“吃午饭了没有?”
他拼命想要维系这份岁月静好,傅声既不配合也不抗拒,如戏台下的观众,看着他在台上唱这一出独角戏,只是冷眼旁观。
“正好我在,我给你煮饭吃,你身体不好,在餐厅坐着歇会就行。”
裴野边说边匆忙拎起袋子走进厨房,一边打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着:“你先凑合几天,我买了速冻水饺,都是你最喜欢的口味,马上就好……”
他身后的傅声没动也没说话,裴野忽然心里很慌,不敢回头,也不敢确认傅声有没有在听,只能装作很忙的样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一边拆开速冻水饺的包装。
可他哪里会下厨房,小时候一日三餐跟着妈妈,母亲去世后在新党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傅声家里厨房更是他唯一的家务禁区,连泡面都由完美主义的傅声给他卧了鸡蛋香肠再端上桌。七年里他唯一学会的就是用微波炉加热傅声给他做好的剩菜。
说是傅声最爱的口味,可从前在家饺子都是傅声从和面开始亲手包的,上次煮速冻水饺早就是一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裴野很快就露了拙,从厨房里找到一口锅子,接了点冷水,想了想又倒掉,去找厨房里的即时加热器接了锅热的。等站到灶台前,影影绰绰又回忆起电视上煮饺子似乎不是用热水,但又觉得冷热水似乎无甚分别,一时呆头呆脑地杵在灶前。
他压根不是个没有常识没有自理能力的巨婴,只是在做饭这事上,有了傅声,再拿手的人也要被溺爱得退化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裴野一下犯了难,犹豫着还是把热水倒了,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涮涮锅,正要重新接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唤:
“不是这样煮的。”
裴野的脊梁骨刷地从头僵硬到尾。傅声不知何时静悄悄地走到他侧后方,单薄的眼睑微垂,半张脸沐浴在光晕里,唇瓣一张一合说道:
“我教你。”
裴野惊得呆住,抱着包装袋的胳膊一抖,差点把饺子撒在地上。傅声没有在意他的震惊,伸手拧开水龙头,裴野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把锅端过去接水。
“煮速冻水饺不用接太多水,”在裴野看陌生人一样的视线里,傅声关上水龙头,接着淡然开口,“要冷水下锅,让它慢慢化冻。放进去,然后开火吧。”
“……哦,好、好。”
裴野慢了半拍才磕磕巴巴答道。一袋水饺扑通扑通扔下锅,圆滚滚的水饺排排地挤在水里,水面还没泛起细密的泡沫,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等着水开,一时无话。
裴野知道现在自己不用看脸上都是慌的,原本傅声对他不理不睬,他还能自己找话,大不了讨个没趣。可傅声这样主动和他说话,他反而什么主意都没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裴野的心也跳得愈加猛烈。水面慢慢升腾起白雾,裴野间或斜着瞟上一眼,傅声的侧颜隐匿在烟雾里,瞳孔笼罩了水汽,叫人辨认不清他的表情。
裴野手心渐渐渗出层薄汗来。
傅声忽然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塑料碗和一双一次性筷子——转移是临时的,因而柜子里有的餐具全部都是塑料制品。
“水快开了不能急着捞出锅,像这样,加一碗凉水。”
傅声温温柔柔地说着,接了碗凉水,裴野像是跟着老师学家政的小学生一样乖乖点头,正要往后让一步,让傅声倒水,却见对方凑近了些,把碗递到裴野手中。
裴野下意识接过来,下一秒,傅声微凉的掌心握住裴野的手。
“慢慢倒水,小心饺子皮破掉。”
裴野的后脑一下子酥麻了,半边身子僵着,任傅声把着他的手将水倒入锅中。
他们离得太近了,傅声的身子贴着他的手臂,不堪一握的腰肢虚倚在他身上,阳光下泛着亚麻棕色的头发几乎靠住他肩头,浓密柔长的发丝蹭着裴野,其中一缕还袅袅地被他的肩章勾住,缠绵不分。
他机械地转过脸,傅声的侧颜安静而清冷,因为生病嘴唇失了血气,柔软干燥的唇瓣近于樱色,耳廓在光下泛着不健康的、透明的浅粉,而握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五指细长,手背上起伏的掌骨随着动作而在薄薄的肌肤下轻微滚动。
裴野喉咙一瞬间干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一定是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美梦?
傅声毫无异常,握着裴野的手倒完了水,又让他把碗放下,拆开一次性筷子放在裴野已经麻痹了的右手中,重新握住裴野的手。
筷子探进水面,缓缓搅动着,傅声动作轻缓,语气也耐心,如往日寻常。
“要多搅一搅,”傅声说着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确认裴野有没有认真听,“再煮一小会就可以盛出来了。”
裴野喉结滚了滚,眉眼下涌动起一阵热流,远比滚沸的水还翻覆,炙热的情绪裹着他的心,填平了心上刻下的伤疤。
他原本很害怕,怕傅声这样的反常,怕他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的变数。
可他忽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幻觉,此刻他也真切地觉得他的傅声回来了。和蔼宽容的,细腻温润的,不离不弃的,他穷极词藻也描摹不出的,都是他眼底那个干净清白的傅声,无论自己沾了多少鲜血混浊,都能为他擦干污秽,拥抱他的委屈。
裴野沉浸在悲喜交加中,没有察觉到傅声握着他执筷的手轻微地打颤。他强忍住把人拥进怀中的冲动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关都在摩擦着颤抖。
傅声垂眼看了看水面,关了火,放开裴野的手。那微凉的体温离开皮肤的一刹那,裴野眷恋地看了一眼傅声纤细的手腕,用力清清发紧的嗓子:
“声哥,我来……”
傅声动作比他更熟练,把锅端过来,盛了碗水饺,又舀了勺锅里煮剩的汤。白花花的饺子一个紧挨着一个躺在碗里,大着肚子,看起来晶莹剔透。
裴野笑笑,伸出手:“烫,我帮你端去餐——”
下一秒,傅声忽然看了裴野一眼,啪地一抬手拂开裴野伸过来的手!
裴野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
傅声沉默着,端起那塑料碗,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手腕一动,竟将那满满一碗饺子倒了进去。
裴野黑色的瞳孔猝然瞪大了:“声……”
他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傅声像扔掉一个垃圾一样把一碗饺子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干脆甩手将碗也丢进垃圾桶,仿佛多拿它一秒都嫌脏。
裴野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张了张嘴,视线上移,看着傅声的脸。青年向后一靠,倚在半人高的橱柜上,垂着头,肩膀抖动着,发出一阵带着气音的笑声:
“呼……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傅声几乎笑得浑身颤抖,喘息着侧过身,双手已经抖得控制不住,他不得不一手勉强抓着灶台边缘,另一手压着这只让它显得不那么痉挛。
“裴、裴警官……”
傅声笑得上不来气,笑音的末梢因为胸闷而掺杂着一丝痛苦的喘息:“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人……也会,也会被骗吗……?”
“你究竟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以为我会吃你施舍我的食物?”
裴野如遇当头棒喝,身子一晃,后退一步:
“声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声笑得撕心裂肺,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滑稽事,身子一耸一耸的,忽然浑身过电般一抖,捂住心口,弓起身子虚弱地靠在灶台边。
即便如此,他依旧笑得停不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是来向我索取的吗,裴警官……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让你来是想要劝我投诚的么?”
裴野手足无措地缩在原地,眼泪慢慢涌上他的眼眶。
无人溯洄从之,他的傅声回不来了。
泪眼婆娑中,他依稀看见傅声抬起头,精疲力尽地喘着气,不时抽搐一下的手艰难地把碍事的长发掖到耳后,过长的发丝滑落下来就神经质般一遍遍掖到后面去,仿佛不可能让任何东西阻挡他凝望裴野的视线。
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青年的身影,熨烫整洁的制服勾勒出玉树临风的身姿,原本凌肃如白杨的大男孩却红了眼睛,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再也控制不住,欲语泪先流。
傅声终于笑够了,靠着柜子慢慢下滑脱力地坐到地上,哑着嗓子轻轻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裴警官要是真的可怜我,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上我的死刑判决书吧。”
第42章 支离破碎 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跪着求我……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你先尽快熟悉这里的工作,多跟着同事参加巡逻,最近事很多, 别拖累了别人的工作进度。”
“是,卫局长。”
裴野立正, 对办公桌后坐着的alpha恭恭敬敬敬了个礼。
眼前的人名为卫宏图, 首都特警局新任局长, 也是这次新党以审查为名的大清洗中, 警备部少有的保住了官帽的高层。
在老军部的统辖之下混得风生水起, 又在亲军派倒台后全身而退,眼前的男人或许不光是精通人情世故, 对于政局也一定有着过人的判断。
对于裴初这样直接插手干涉自己手下的认命和调动,卫宏图不可能没有不满,可他对于裴野除了报道当日推辞不见之外,并没多加刁难, 反而在这初次见面时公事公办地告知了裴野他的工作内容: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年龄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想来在你们党内一定是干出过一番名堂。但是来了特警局,你的一切都要清零, 先从基本工作做起,戒骄戒躁, 明白吗?”
“明白了卫局, ”裴野放下手,“我没有经验,一切听您的领导。”
卫宏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男人眼皮微微赘着,漫不经心似地打量了他两眼。
“你那个哥哥, ”卫宏图忽然一转话头,“他就继续留在军部了?”
裴野怔了怔,点点头:“是。”
卫宏图暧昧不明地咧嘴一笑:“这样啊……行,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裴野忽然有点不自在。他对于他所谓的组织自然是没什么荣辱与共之感的,可于卫宏图而言,他也好裴初也好,都是一丘之貉。
他知道卫宏图那一笑是冲着新党的欲盖弥彰,对老军部的权势深恶痛疾,却又垂涎那些人昔日的风光。这种被看穿让他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被看扁了的感觉。
裴野知道自己无需有过多反应,简单应了一声,退出屋门,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警长及以上的职务才可以拥有独立办公室,一级警官二到四人共享一间。裴野实职仍然是一级警官,分到的那屋却宽敞明亮,还是个大“单人间”,显然是有人提前得到风声,特意来讨好他的。
裴野前脚刚踏回到办公室,恰好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他坐下来,拿起听筒: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
“裴警官你好,刚刚友单位打来电话,说您早上找过他们,要他们给您回电。”
“友单位”,正是傅声被转移出来单独软禁之前住的那家医院。
裴野嗯了一声:“是,转接吧,谢谢。”
电话那头说了声是,过了一会,另一个女声从听筒中传出:
“警官你好,您要的病人的报告已经发到您的工作邮箱中了,请查收。”
裴野改为左手握着听筒,右手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屏幕上弹出来一张电子报告单。
报告单左上角,傅声的脸赫然印在上面。
裴野迅速浏览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些看不懂的图像和专业术语,跳到最下方的诊断结论上。
他握着鼠标的手忽然一紧,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
青年失神地读出那上面的字: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重度抑郁伴焦虑……”
那天在别院客厅里的窒息感又回来了,裴野握着听筒,急切地想问什么,可一时脑子里竟然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拼凑不出。
兴许是察觉到裴野的震惊,电话那边主动说: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相比后者确实更少见一些,您没听说过也很正常。这种病是精神因素引发的激素失调,轻症通常表现为信息素散播失控、信期或易感期紊乱,重症伴随的并发症则更多,如果是未配对的alpha或omega,则会对对应第二性别的信息素需求增多。”
“只要治疗得当,这种病是可以治愈的。当然,如果放任不管,后期会产生其他的精神方面的症状,具体因人而异。”
裴野猛的想起,在那间纯白空旷的病房里,精神失常的傅声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时,后颈那变了味的、磅礴喷涌的雪松香味。
“声……他会无差别地对人随时释放信息素吗?”
裴野问。电话那头回答:
“要是情绪稳定,以这位患者的病情来看,目前不会。只要保证他不要太过惊惧忧愤,他自己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裴野啊了一声,心仍然揪着,鼠标指针放在那行字上,慢慢挪动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重度抑郁伴焦虑……这个呢,这个能治好吗?”
“这个要麻烦些,但也不是没可能,”电话那头说,“一开始我们想采取一些温和的治疗方案,但是贵党派来了一些外来的医护人员,禁止我们插手,所以这点我们也不好说……”
裴野心里倏地一沉。
“这个病有什么症状吗?”裴野追问,“我昨天去看过他,我感觉他和没病之前,很不一样……”
女人道:“这是必然的,裴警官。以他的程度,躯体化应该已经很严重了,包括但不限于胸闷、头痛、心慌、手抖、反胃……躯体化一样也是因人而异的,任何情况都会发生。”
裴野的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别院客厅里,傅声倒茶的时候,握着自己手温存的时候,疯了一样大笑着扶着灶台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颤抖个不停,最后竟有些不听使唤似的,痉挛到需要他用自己的身体压住。
他呼吸都重了几分,眼神暗淡下来:
“他……他总是反复提到想死——”
死这个字说出口时,裴野险些因为心悸而咬了舌头。
“自杀倾向也是典型的症状之一。”
电话这头安静了。女人顿了顿,好心提醒道:
“裴警官,如果您对这些不太了解的话,我建议您至少要对病人的情绪格外注意,切莫失去耐心,病人情绪崩溃,哭闹是很正常的事……”
裴野怔了怔:“哭闹?没有,我见到他的这两次,他除了有神志不清之外,从来没哭过。”
印象里,他从来没见过傅声流泪。
他们相识七年,因为裴野,伤心难过,委屈愤怒,担忧思念,这样的情结傅声都曾有过,但他就是没亲眼见过傅声哭。
从前都没为他掉过泪的人,走到山穷水尽的这般地步,又怎么可能再肯为裴野留下一滴眼泪来。
“这怎么可能,”电话那头随即有些不相信地反驳,“裴警官,你要知道这两种病是会互相影响的,我接触过很多类似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情绪失控的,好多陪护的亲人到最后都忍受不了他们成天以泪洗面……”
“有些比较敏感的omega,到最后不是死在这病上,是流了太多泪,心力衰竭才不行的。”
裴野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动了动,微微松开。
“可声哥他……”他瞳孔震颤着,喃喃自语。
“声哥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了。”
*
宽大却冰凉的硬板床上,傅声缓缓睁开眼。
软禁在别院里说来好听,可这空旷的屋内供人使用的家具都敷衍得很。负责转移他的那一班人给他在床板上草草铺了张劣质床垫,他就这样盖着张薄毯睡了一夜。
傅声的体质随他亡故的母亲,遗传病是如此,畏寒也是。天气虽然渐渐暖和了,可夜里还是凉,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百骸钻。
他腰酸得厉害,枕着枕头的半边头部针扎似的发麻。傅声撑着身子坐起来,歪靠在床头,拼命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泵得慢一些。
没人给他诊断,但他心里明镜一样,很清楚自己终于还是病了。
曾经为了研究母亲的病因,他查阅过书籍,那些书上写的症状,如今一样样都在自己身上重演。
傅声捂着快要跳出胸口的那颗心,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将胸口的布料抓出一层褶皱。
疼,太疼了,无休无止的疼,无论睡着醒着,这具□□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心脏仿佛被关在一个不合尺寸的铁丝笼子里,每跳一下,软嫩的血肉便死死扎进铁做的荆棘里,连带着把他的神经也给绞了个粉碎。
傅声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受控制的燥怒,他迫切需要止住这该死的疼。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偏要永不停歇地折磨他一个人?
傅声的喘息陡然紊乱,费力地坐起身,跪在床上,将枕头揽入怀里抵在心口,弯着腰,寒意和痛觉交织,令他浑身战栗。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那给自己送来御寒衣物的青年。
昨天他把裴野弄哭了。
他是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背叛之后才发现,原来想弄哭裴野可以这么容易。连恶作剧都算不上的戏弄,加上两句不太重的重话,就可以逼得裴野在自己面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傅声伏在床上,抓着枕头的一角,咬牙挨过一阵搅碎了骨血似的心痛。
很奇怪,想到裴野被自己弄哭时,他心里一下好畅快,感觉心脏都不那么疼了。可一旦回忆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痛感顿时十倍百倍地席卷而来,差点将措手不及的傅声痛到晕厥过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突兀的巨响令傅声浑身剧烈一震,闷哼一声,彻底瘫软了身子,栽倒在床板上。
“起来吃药。”
胡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无色无味的液体。
后颈的腺体开始滚烫起来,傅声牙关咬紧,额头抵着坚硬的床板,撑着上半身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失去平衡跌倒回去。
不能泄出来。傅声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住,千万不能把信息素泄出来……
他本该收得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努力,信息素越是不受大脑控制地流入空气中,每泄露一点,傅声的意识便沉沦一分,连带着从腰部以下的身体都酸麻了。
“聋了吗你?”胡杨走过来,“滚起来吃药。”
傅声闭着眼睛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这些人给自己软禁起来是图什么,可他知道,无论身在何处,新党人都不会让他好过。
“这是治病的药,还是毒药……”傅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心里清楚……说什么配合你们,就还我自由,真是笑话……”
胡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妈的,磨叽什么?”
他拽过傅声的长发将人从床上拖起来,傅声痛苦地倒吸一口冷气,被迫坐直了身子仰起脸。
胡杨一手薅着傅声浅色的发丝,另一只手将杯里的液体粗暴地灌进他口中:“你现在还能苟延残喘就谢天谢地吧,要不是为了蛛网,你以为参谋长还会留着你?!”
他灌得猛,傅声吞咽不下,被呛得咳嗽起来,来不及咽下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滑落至纤细莹白的颈。
胡杨抓着傅声的头发,看着喘息的傅声,刚想说两句风凉话,忽然眼神一滞,目光晦暗起来。
傅声跪坐在床头,高度只到胡杨的胸口,他昂着头痛苦地喘气,璞玉般的眸子因为瞳颤而失焦,长发因他抓得凌乱,发丝被紧致的下颌上的水液洇湿,贴在唇角。
青年颧骨苍白的肌肤因为激动而透着些许病态的潮红,长发遮掩下的腺体却不住地散发着omega信息素的清香,勾人魂魄。或许是因为虚弱得跪不住,傅声消瘦的身子一直在打着冷战,尤其那宽松衣摆下纸一般薄的细韧腰肢,因为战栗而在透光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胡杨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褪去党派仇恨,他也必须承认傅声是个难得的漂亮omega,连失去行动能力的样子都让人忍不住腌臜的欲.望,越是挣扎反抗不得越让人心动,倔强地不肯低头又被折腾到奄奄一息的模样教他恨不得将傅声揉碎了,肖想着把对方按在身.下听他哭着求饶,把他彻底玩坏。
偏偏近水楼台,这样清冷绝尘的美人,竟成了无人问津的阶下囚,生死都握在自己手心。
胡杨舔了舔嘴唇,丢开杯子,粗粝的手指捏住傅声的下巴,扳着他的脸,像观赏什么猫儿狗儿似的各个角度欣赏了一圈青年面部的线条。
傅声被攥着下巴动弹不得,药效上来了,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一呼一吸间来不及吞下的痛楚从唇角溢出,化为破碎的呻.吟。
“滚开……”
傅声咬着牙关,抬手抓住胡杨捏着自己的那只手腕。胡杨满意地眯起眼睛:
“装什么清高,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跪着求我的下贱.货。”
男人粗野地大笑,放肆的笑声中,傅声闭上眼,绝望的无力感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早就被困在生死交界的牢笼里,连一条狗都比他更有尊严。
傅声咳嗽着,脊背佝偻,不得不低下头艰难地喘气。胡杨放开手,十分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表情变了。
傅声肩膀在抖,可并不是咳得,而是在笑。
“喂,猫眼!”胡杨喝道,“你发什么神经?”
傅声笑不出声,消瘦的身躯随之颤抖,胡杨蓦地感到一阵凉意,或许是傅声的名号让他心有忌惮,猫眼这个代号好像有什么魔力,似乎总让人感觉不论到了何等处境,对方总能绝处逢生,将一切反抗者无情地抹杀。
“你少装神弄鬼唬我——”
傅声慢慢不笑了,抬起头,却一副对刚刚的恐吓置若罔闻的模样。
他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胡杨习惯性要去躲避的双眼,虚弱却清晰地开口道:
“替我传个话给信鸽。”
毫无温度的目光让胡杨倏地心里一寒,明知猫眼现在连下床平稳地走到门口都十分吃力,然而男人还是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嘲讽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天大的事让裴参谋长随时待命听你……”
傅声打断他:“我要说的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一秒都耽搁不得。”
胡杨怔住。傅声对他勾勾手指:“过来。”
这下男人彻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灌了迷魂汤似的,当真凑过来,弯下腰。傅声浑身无力,不得不调整了下坐姿,一手绕到身后撑住疼的快要断了般的腰肢,轻轻吸了口气:
“你告诉信鸽……”
一股淡到快要闻不到却极其好闻的雪松香味扑过来,胡杨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只看见傅声放大凑近的清俊侧脸,白到仿佛要透明的耳廓后掖着的几缕浓密细软的浅栗色长发,以及对方一张一合,唇形流畅起伏的樱色唇瓣。
胡杨的心脏剧烈狂跳起来,一种说不上愤怒还是不安的躁动席卷全身,待他反应过来,傅声已经抽回身,默默看着他,等候他的回应。
胡杨这才慢慢消化了刚才傅声对他讲的话,紧接着瞪大眼睛:
“猫眼,你不是玩我呢吧?!”
傅声:“我没工夫陪你玩,胡杨。赶紧报信去吧。”
“你——”
“我这个‘下贱货’的命,可比你的命贵上一万倍。”
傅声说完,看着一时语塞的男人,丝毫没有对这种货色反戈一击的快意,反而自嘲地笑笑。
“去找他汇报吧。”
他用稀松平常的口吻淡淡命令道。
*
一星期后。
特警局顶楼阶梯会议室外,裴野正在指挥其他几个警员布置会场,忽然听到走廊深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
“上班多久了,还不遵守着装规定?瞧瞧你的领带系成了什么鬼样子,裴野。”
裴野身形一顿,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另一个警官:“麻烦你了,有人找我。”
同事应了一声,进到阶梯会议室。
裴野转过身,看见穿着军装制服的裴初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来了?”他问,顺带偷偷对比了一下,和穿着一丝不苟、把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的亲哥比起来,自己的制服穿法相较之下都可以称得上放浪形骸。
裴初很嫌弃地看着老弟:“我可能是和你们这个岁数的人有代沟了。是故意耍帅才这么穿的吗?”
“……”裴野额角青筋一跳,“我不像你,用不着打扮成衣冠禽兽的样子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初对这个结论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简单评价了一句:“嗯,看来不是代沟,是你太自恋。”
“……你来我们特警局到底有什么事?”
裴野有点抓狂。裴初对他亮出写着“临时来访”的通行证:
“今天你们的这个会议我也参加,顺便一提,我是这次会议的特邀方,有重要决议需要宣布。”
名义上是警长却只能指挥手下搬东西的裴野:“咱俩不是亲兄弟吗,怎么待遇差这么多?”
“你还需要多历练,我早说了别太心浮气躁。”裴初说完,玩味地思考一下,忽然伸手在裴野肩膀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可一下把裴野恶心得够呛:
“哎!你干嘛?!”
裴初收回手:“这是对你最近办事得力的奖励。”
裴野:“那还不如奖励我点实打实的……我最近办什么事得力了?”
裴初微微一笑:“那天你去过猫眼的别院,对不对。”
裴野的表情滞住。
“怎么了?”他问,尽力让语调抹去一切平仄起伏。
裴初深望着他:
“在劝降猫眼的事上,不得不说我之前小看你了。就在昨天胡杨来汇报,说猫眼同意向组织投诚了。”
裴野瞳孔剧烈一颤,表情都变了:
“猫眼投诚了?!”
“看来当时他没有立刻答应你咯?”
裴初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却也对此无所谓,“这倒也符合猫眼倔强的个性。不过最了解他的人终究是你,主席的意思是,猫眼投诚以后该如何管理是个大问题,对他太设防会浪费这个资源,可太过信任也不成,毕竟他的特殊性摆在这……”
裴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裴初一张一合的嘴,对方发出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罩子传来,模糊而缥缈:
“我和主席讨论过,猫眼这个典型必须得好好利用起来,明面上对他待遇太差是不可取的。”
“往后就让猫眼继续住在别院里,看守的人也不要撤,对外就说是保护他的安全。猫眼的外出必须经过批准,而且要有人陪同,主席倾向于让你担当他的监视人。哦对了,说是监视,也不用看得太死,毕竟你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也不方便套蛛网的情报,必要时做小伏低一下,反正你不是向来很会这一套吗?”
裴野有些头重脚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虚倚在墙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决议?”他怔怔地问,“让我监视他?……等等,你今天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为了宣布什么?”
裴初意味深长地乜了他一眼。
“猴急什么,等会议开始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不理会裴野叫他,绕过青年径直走进阶梯会议室。
他走得太快,没有留意到擦肩而过时裴野亦随着转过身,看向裴初背影的眼神里凝起阴郁的光,本就浓黑的眉目更加深沉。
裴初一定又是在骗他。
傅声不可能向新党低头的。
他作为猫眼的一切都失去了,尊严、荣耀、亲情、友谊全都被新党人踩在脚底碾碎,傅声一遍遍的求死,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值得让他活在这世上的一丝留恋。
他盯着裴初离开的方向许久,不断有参会的警察从他背后一拨拨走过,他全不在意,直到一个声音从走廊嗡嗡交谈的回音里突兀地冒出来:
“我还以为新党人要大摆龙门阵,清算所有旧人呢……喂,怎么不进去啊?会议不是马上就开始了吗——”
裴野呼吸狠狠一滞,没等有动作,那人已经自说自话地走过来想要示意他别挡道。
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个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震惊的神色。
“我靠!裴野?!”
裴野扩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于静伟瞠目结舌的脸:“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穿着特警局的制服?!”
第43章 解剑拜仇 请吧,傅警官。
裴野只感觉头顶像是轰然一道惊雷劈下, 怔在原地:
“于静伟?你不是原来第七组的人吗,怎么会……”
二人都没留意到周遭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的路过警察。于静伟也懵了,上前一步挡在裴野面前:
“护送一号人物——我是说, 那天晚上我妈生病了,我要照顾她所以没参与, 可没想到第七组的人都……”
他嘴唇抖动, 却还是忍不住声线发颤, “第七组处理过那么多新党人, 本来我以为自己不是死也一定完了, 谁知道现在他们不仅没有对我怎么样,反而还说要把我调到其他部门, 简直不敢相信……”
于静伟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迷茫地看着他:
“裴野,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还穿着警察常服?声哥他人呢?我听说他好像被新党人活捉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那边有没有信儿——”
他看见裴野沉重中带着窘迫的表情,忽然狠狠一愣, 嘴巴后知后觉地慢慢张大了,像是终于领悟了一个惊天秘密。于静伟不可思议地看着裴野, 上上下下把裴野打量了好几遍, 伸手指着裴野。
“你莫非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尖锐到失真,“难道这七年一直都是你……?!”
裴野说不出话来,在审讯室他见过这种眼神, 明明他已经见过最撕心裂肺的一幕了,明明第七组的所有哥哥姐姐里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总缠着傅声的于静伟,可他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脸色一点点变白。
“……你他.妈把二哥他们都害死了!”于静伟突然大吼了一嗓子,冲上来薅住裴野的衣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于静伟!!”
门口冲出来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把挥拳就要打人的于静伟拉开。
裴野趔趄地退后两步,青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颈侧血管暴起,满脸通红,发了狂一样地对不远处的裴野喊着:
“王八蛋,七组兄弟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把你当家人,你却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不怕他们朝你追魂索命吗?!你说话,回答我啊!!”
“这是怎么了?”
于静伟毕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两个同事卯足了劲儿都差点没拉住,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又一个身影从会场门口探出,显然是听见了这动静,“谁在这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点纪律性?”
裴野认出这是跟着裴初的一个通讯员。他闭了闭眼,不再看旁边被按住胳膊拼命挣扎着瞪着自己的于静伟,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通讯员。
“这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这就入场。”裴野说。
通讯员敬了个礼:“原来是血鸽同志,这边请。”
裴野点点头,进入阶梯会议室。进门之前,他余光看见于静伟在听到通讯员称自己的代号时一下子目瞪口呆,可他仍然目不斜视地走进偌大的会场,将狼狈的青年丢在身后。
*
会前并没有通知相关议程,按理说应该规格不大。裴野在前排落座,附近的同僚或多或少都有相熟,三三两两就近聊天,剩他一人默默坐在位置上暗自四下观察。
他进来后又过了两分钟,于静伟才从另一个门进来,在他后方两三排的位置坐下。打进来后于静伟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方向毫不掩饰地看,目光里就差要喷出火来。
裴野不理会,默默转过眼,假装无所事事,实则用心听着周围人交谈。
“今天的会议是卫警督主持,听说了吗?”
“开玩笑吧老弟,谁的谱这么大,能让高级警督屈尊降就做这种事?”
“你还当这是咱们从前的好日子呢?警督又怎么了,现在警备部地位一落千丈,没丢掉乌纱帽就不错了……”
“还不是因为当初咱们局里立下的‘汗马功劳’,尤其是在傅君贤那个儿子的带领下……说起来,他现在是死了吗?”
裴野垂着眼皮假装摆弄手机,听得却更加专注。青年骨相立体深刻,不笑的时候散发出极具攻击性的气场,周围的人很多都知道这事儿问裴野一嘴就够了,可没人敢开这个口。
“第七组那个猫眼呢?”
“应该没死吧?从调进来的那天起,除了前线的核心部门就没人见过他的真实资料,当年多少不可能的任务都是靠着猫眼翻盘的,机场的一个定时爆炸能要了他的命?”
“可他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要我说,或许他已经被策反了——”
“别胡说八道,不可能!”
一个愤愤的声音从背后横插进来,饶是裴野也微微一惊,轻微挑了挑凌厉的眉峰,压着的眉目稍稍抬起。
插话的是于静伟。裴野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他能感觉到于静伟说话的时候一定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猫眼他可不像某些两面三刀、吃里扒外的人。他是不会屈服的!”
“你小子是哪个部门的啊?”被打断的其中一个同僚语露不满,“把没影儿的事说的跟真的一样,怎么,你和猫眼很熟?”
于静伟的调门不再似最初那样高了:
“我,我现在在人事部门……”
“请大家保持安静,会议就要开始了。”
会议室最前排有人拿起话筒提醒了一句,所有人都纷纷安静下来。裴野收起手机,看见卫宏图从台下走上来。
“各位,很抱歉今天的会议没有提前通知大家议程,有几项临时事项需要向大家宣布。”
卫宏图的声音透过会场音响传出,“今天会议上的所有事项都是上级直接批准的,为了防止传达有误,下面有请军部裴总参谋长为大家传递会议精神,大家掌声欢迎。”
全场掌声响起,隐藏在潮水般的掌声之下的还有一些人低低的交头接耳:
“这新党人和老军部也没什么区别嘛,还不是把手伸到警备部的裤兜里面了?”
“老军部没能拿下咱们警备部,新党当然要吸取教训啊,换我我也会这么做……”
裴野无动于衷,敷衍地跟着拍了几下巴掌,看着裴初走上台,二人敬礼后握手,又接过卫宏图手里的话筒,忽然感觉衣冠禽兽这四个字从未有过的如此具象化。
“各位警界的同仁,大家下午好,我是军部总参谋长裴初。”
裴初看着会场下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裴野懒得看自家亲兄弟在台上装的人模人样,垂着头百无聊赖,听见裴初客套一番后渐渐进入正题:
“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最近国内发生的许多大事,大家都为政府工作,该知道哪些言论是真的,那些是蛊惑人心的谣传。在这里首先请允许我郑重声明,任何有关新党人苛待警界老人、清算特警局旧部的说法皆为不实……”
“不仅如此,事实上很多曾经不得不为反动派做事的同志们迷途知返,已经表示要重新投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怀抱。下面就请允许我介绍一位过去效力于咱们特警局的同志。”
裴初转过身,面向后台。
“请吧,傅警官。”
他唇角上扬,低声说。
五脏六腑的血液骤然间滚滚沸腾,裴野瞳仁剧缩,倏地抬起头!
整个会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或者更甚,他周遭的世界以光速向外抽离坍塌,仿佛被吸入一个湍流的旋涡,他情不自禁地抓紧扶手,上身肌肉紧绷向前探去——
矮跟皮鞋踏在地板上的闷响振动耳膜,一只包裹在黑色短袜里的纤细踝骨从后台迈出,紧接着是没有一丝褶皱的裤脚,向上是黑色制服长裤中笔直修长的小腿,再向上是扎进宽腰带里的收腰制服。
清瘦颀长的身影从侧方走上台,接过话筒转身。
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佩穗带的纯黑色警服,身姿挺拔利落,清冽俊秀的面容却冷白如霜,接过话筒后他并没急着讲话,反而扫视下方一圈,淡然迎受数百人的注目礼。
压抑的黑色海洋里,一切色彩都黯然无光,唯有台上青年那一头浅栗色长发仿佛散发着清冷的光泽,琥珀色的眸子晶莹而沉静。
台上人平等地扫过每一个人惊骇的脸,某一刻他似乎与台下那个震惊的青年四目交汇,却又像掠过空气一样掠过了他,然后那人拿起话筒,轻启薄唇。
“各位新老同志大家好,我是傅声。”
傅声说。
磁性的声线透过扩音器传出,整个会场霎时静若真空。
裴初上前一步,缓慢而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
“各位,让我们掌声欢迎傅警官!”
话音落下,整个大会议室里第一时间却无人响应。众人的目光化作万箭齐发,而傅声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神色近乎超然地淡淡看着人们神情各异的眼光,抬手标准地敬了个礼,而后默然把话筒递回裴初手中。
一秒,两秒,一潭死水的会场终于活了过来,先是坐在主持人位置的卫宏图带头,不知谁反应快也跟着鼓起掌来,会场里响起一阵错落的、稀稀拉拉的诡异掌声。
傅声波澜不惊地望着台下,脸上连一丝变化都不曾有。
裴初也毫无察觉一样,拿起话筒微笑道:
“傅警官过去曾经在特警局效命,反动派下台后他主动联系到组织,向我们阐述了弃暗投明的决心。未来我们希望有更多像傅警官这样才干突出、功勋卓著的有志青年加入到这一行列中,为联邦的治安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耳鸣声喧嚣而起,裴野一个字也没听进,呆愣愣地盯着傅声苍白的脸,自己的手心却已经一片冰凉。
裴初没有骗他——傅声真的“投诚”了。
“未来傅警官会继续担任更多重要的职务,”裴初说着示意傅声上前,“傅警官,要不要和大家说两句?”
傅声垂眸,大会议室的灯光晃眼,青年略微垂眸,细密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如今一切都从头开始,我也不过是这里的一个新人罢了。”青年声线很轻,“初来乍到,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裴野的心抽痛地一泵。
他知道裴初这么大张旗鼓的目的,看似给足了人面子,实则是用傅声这个“原特警局局长之子”的身份做招牌,更不要提特警局有些前线部门的老人是知道傅声就是猫眼的,这一计无异于把傅声架在火上烤。
“怎么会……声哥……”
身后传来于静伟痴了一般的喃喃低语,裴野的手抓紧扶手又无力地松开,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周围慢慢传开一些议论的窃窃私语,有新加入的新党人,也有特警局旧人的。
“那不是傅局长的儿子吗?他带头投降了?”
“嘘,你也太口无遮拦了吧,怎么还叫人傅局长!”
“老子下落不明,儿子居然转头给敌人当狗了,啧啧……”
“什么敌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眼看着会场渐渐嘈杂,卫宏图又打开桌上的麦克风:
“大家保持肃静!小傅同志过去的辉煌成绩我在首都警署就有所耳闻,这次能够继续留在特警局工作也是个好消息,至于进一步的工作安排么,依我看就——”
“进一步的工作安排周主席已经让人拟定好了,通知不日就会下发,不止傅警官一个人,还有其他一部分人的职务调动。希望大家相互配合,尽快让首都警界工作恢复基本秩序。”
裴初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
卫宏图嘴巴张了张,再没发出一个音节来。半晌他点了点头,没有一点恼意,笑呵呵道:
“裴参谋长说得对,你们都记好了啊!”
说完,他又对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傅声道:
“小傅同志,就座吧。”
傅声点头,从侧面下台。众人的视线好像黏在青年身上,跟随着他齐刷刷会场侧前方看去。
裴野自不例外,目光恨不能将傅声身体盯穿出个洞来。
一别数日不见,傅声仍然和别院见到时一样苍白,唯独裹在熨帖的制服里的清瘦身躯勾出薄而锋利的弧度,虽然愈发瘦,身板骨架却并不娇小,相反,青年衬衫领口修长白皙的脖颈连接撑起挺括制服的平直肩线,反衬出收窄的腰胯线条。
傅声一步步走下台去,似乎看不到也不在意无数袭来的目光,在座位过道中站定,离裴野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裴野的心几乎快从喉咙口跳出来。
傅声淡色的瞳孔一动,向下看着坐在那一排最外面的警官。
“麻烦让我进去一下。”傅声说。
那警官哼了一声,故意把头转过去。
傅声面色不变,重复道:“劳驾,麻烦让我过去。”
那警官轻蔑地嗤笑:
“傅警官,这里是警长及以上级别干部就座的区域。你走错地方了。”
旁边的一圈人没一个吭气的,甚至台上的裴初也看见了,然而男人只是毫无波动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坐回台上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对此视而不见。
一股邪火噌地从裴野胸腔窜起,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傅声却先垂下眼皮,冷淡地看了那刁难人的警官一眼。
新面孔。大概是新党刚安插进来的人。
傅声不再说话,转过身自然地走向后面一排。后一排边上的人也被这种幼稚的抵触情绪感染一般,摇了摇头:
“抱歉,这里没有空位了。”
明明隔了几个位置就有一个空座,可傅声对这睁眼说瞎话的行为丝毫没有反应似的,再次转过身。
两排之后坐在最靠边位置的裴野再也忍不住了:
“声哥,来这——”
他预备站起身,然而几乎同一时刻,傅声一个侧身从他身旁的过道穿过,目不斜视地向最后方走去。
裴野的膝盖顿时僵硬了。
擦肩而过时,他的头不由自主地跟随傅声转过,光影在青年细挺的鼻梁向下,滑过唇峰与下巴连起转折起伏的曲线,双眸剔透如冰雪,唯独瞳孔如深潭不见底。
他伸手想要拦住傅声,却只抓到青年单薄的背后飘起的几根发丝,长发拂过他掌心的纹路,而后柔软却无情地于瞬间抽离。
“声哥……”
他没忍住又小小地唤了一句。傅声一点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步履稳健地走到最后一排,在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停下,坐好。
那些追随的目光很快消失了。裴野想要回头,可他脊椎像是生了锈,愣是一点都转不过去,感觉脖颈的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很快他发现那不是颈椎骨,而是自己咬紧的齿关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会场最前方舞台上,裴初满意地眯起眼睛,把话筒放到唇边。
“很好。”他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俯视台下脸色各异的人群。
“现在,我们进入会议的下一个议题。”
*
半小时后。
会议室大门从两侧拉开,待人群散尽,傅声这才最后一个从门口走出,透过走廊外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却又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突然间一个身影从门口闪出,直奔向他而来:
“声哥!”
傅声倏地收回目光,没有答言,反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声哥,你真的答应投诚了?”
裴野两步跨到傅声面前,意识到音调高了,忙压低声线,语气都变得有些低三下四。
“我没想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他们用什么威胁你了,还是又偷偷对你用了刑?”裴野被自己臆想的可能吓坏了,越说越急,“声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我瞧你瘦得厉害,气色也不好……”
傅声缓缓抬起眼帘,看着裴野的眼睛,引得后者蓦然一愣。
他们很少有过这样的对视,傅声看向他的目光里有过太多情感了,过去他读得懂却装作认不出,唯有这一次,他的体内被这凝视激起一阵过电般的颤抖。
——他想起来了。
在春风遇害的那个花店,他在楼梯下方仰望的那个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上位者、审判者,代号猫眼的傅声,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而现在,傅声同样用平等地视一切为蝼蚁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惊喜么,裴警官。”傅声嘴角勾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不是你说想要让我出来的吗,你来过别院之后我就主动向新党说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算是再送你大功一件,不用谢我。”
裴野的心一顿一顿地抽痛起来。他摇头:
“声哥你误会了,我没想说服你投靠组织,我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他们欺负——”
他忽然愣了愣:“在医院病房里我和你说的话,你还有印象?”
傅声的表情一瞬间凝滞。
“没印象,”他说,“你为了利用我说过太多好话了,裴警官,如果每一句都要记得的话,我恐怕……”
他忽然低下头掩唇咳嗽起来,过长的发丝随着上半身的震动从肩膀滑落下来。裴野一下慌了,又上前一步:
“声哥你怎么了?”
他往前,傅声就立刻往后一步,一手捂着嘴闷声呛咳,另一手伸出来,细长手指微颤:
“别过来!……”
裴野的脚步刹在原地。
傅声垂着眼睛咳得断断续续,说话嗓音也有点沙哑,他原本站姿很正,肩胛骨在制服硬挺的面料修饰下折起近乎九十度的板正棱角,可现下他咳得上半身微微弓起,整个人一下子就看出强撑之下的病容。
裴野无措地站在与傅声一步之遥的地方,傅声一个手势就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眼睁睁看着傅声咳完,掌根习惯性抵住心口揉了揉,而后把发丝掖到耳后,抬起头来。
皲裂的痕悄然愈合,除了生理性泛红的眼尾,傅声的脸上再看不出一丝波动。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外面接我的车了。”
傅声说。裴野怔了一下,听见傅声又道:“他们限制了我的出行权限,无论去哪儿都必须在他们的监视下乘坐指定的代步工具。裴警官,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胡杨的车还在等我——”
“声哥!”
背后一声嘶吼传来,令傅声瞳仁微动。
他抬眸看去,却在裴野脸上看到一样出乎意外的神情。
不是裴野。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在会场中他看到的诸多熟人里面,除了裴野唯一会叫自己声哥的那个年轻人。
他转过身,看见于静伟站在走廊的阴影处,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真的这么做了……?”于静伟声音颤抖,“你真的是自愿要加入这个杀了七组所有兄弟的组织吗?”
第44章 雪虐风饕 少用这种无聊的事道德绑架我……
傅声的双唇不由自主抿紧了。
“你是心甘情愿的吗声哥?”
于静伟没有质问裴野时那般发狂的大喊大叫, 表情却绝望极了,“我不懂什么政治立场、是非对错,可是我知道新党把咱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全杀了——是裴野, 裴野他把第七组的人都害死了!”
他忽的伸手指着傅声身后沉默不语的高大alpha:“他在你身边七年多,你对他一直亲如家人啊!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为什么你还能, 还能……”
傅声鸦羽般的睫毛动了动, 抬起眼帘。
与于静伟对视时, 青年的眸光不再如看着裴野时那样带着拒人于无形的疏离。
“小于, ”傅声喉结往下压了压,刚开口时声线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晚的任务你不在,很多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和你解释清楚的。原本要护送一号人物上车的不是我们的人,行动名单里本来也没有特警局的,新党人以为车里全都是亲军派的人才会……”
“那重要吗?有差别吗?!”
于静伟怒吼, “声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你知道自己为新党找的借口有多拙劣吗?!”
裴野眼神一暗,从傅声身后走上前:“于静伟——”
傅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突然抬起手比了个不准动的手势,他一个字都没同裴野说, 可裴野还是条件反射地止步。青年的手有种苍白的禁欲味道, 骨骼修长延展,唯有袖口露出的一截腕子才能看出属于omega的纤细感。
待裴野停下,傅声方才慢慢放下手,裴野注意到放下时傅声的指尖克制不住地发抖,却很快被生生抑制住, 手背上微微浮现出几道青筋。
“良禽择木而栖。”傅声语气平淡,“你不懂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什么,就不要对我的选择妄加评论。”
于静伟吃惊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傅声乏味地一笑。
“你理解不了也没关系,于静伟,”他说,“作为曾经的组长、首席,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吧——那就是离我远一点。我与你不同,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能高飞,请你以后别再纠缠我,拖我的后腿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吧。”
于静伟像是被人狠狠击中面门一般,身体晃了晃。
“傅声……”他换了称呼,语气愈发崩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特警局那些老人都看着你呢,你现在这么做会对大家产生多大的影响,大家又会怎么看你!”
“少用这种无聊的事道德绑架我。”傅声毫无表情地启齿道。
于静伟哈地怪笑了一声,表情都多了些狰狞:“是啊,二哥他们活着的时候哪里看得明白,哪里比得上傅首席会见风使舵!你——你现在住在哪,除了特警局你平常都在哪?!”
他几乎失心疯了,压根意识不到自己这话和人身威胁没什么差别。裴野再也忍不住,反应极快地两步上前,把要冲过来的于静伟拦下:“这里是特警局,于静伟!”
“放开我!”于静伟浑身直哆嗦,“你这个最该死的人有什么资格——”
傅声看着眼前失控的人,怜悯似的叹了口气。
“我就住在中央战区附属医院后面的别院里,小于警官。”傅声俯身看着被激怒的斗牛一般呼呼喘气的于静伟,“实不相瞒,停车场里现在还有专车接送我,这待遇是过去跟着我那位清正廉洁的父亲时从来没有过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行离开了,告辞。”
说完他直起身,转头从走廊分岔的楼梯口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烙印在于静伟愤怒的双眼中。
*
几分钟后,傅声到达了停车场,他几乎一眼就看见那辆黑色的军牌SUV,驾驶位车窗摇下来,那个代号胡杨的中年人正把胳膊搭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见傅声过来了,他把烟蒂顺窗扔了出去,按了按车喇叭。
“怎么磨叽这么久?动作快点!”
傅声淡淡看他一眼,绕过车头走到车子另一边。
专车接送不假,可真实的说法应该用“押送”来得更准确一些。
胡杨斜靠着车门,一手拍着方向盘,目光纠缠在从车前一路走过来的傅声脸上,傲慢地咧开嘴:
“猫眼同志,今天参会的感觉怎么样?哦不对,总是猫眼猫眼叫得太顺口了,现在你的代号早就作废了吧……”
车门拉开,胡杨的调笑声却慢慢消失了。
打开的是后排车门。傅声上了车坐正,两腿自然地交叠,双手十指交叉搭在并拢的大腿上。
胡杨扭过头看着端坐在后排的傅声:“你把自己当成贵宾,还是把我当成司机了?那儿是你能坐的位置吗!”
傅声好整以暇地瞥了胡杨一眼。
“你不是吗?”他反问。
胡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艹,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声挪开眼:“不论我坐在哪个位置,你是个代我跑腿的人这一点都不会变,所以别纠结这些没用的,开车吧,胡杨。”
胡杨脸色一下子黑了不止好几个度,可奈何他没什么文化,嘴皮子也完全不是傅声这种高智商天才的对手,只得恨恨地转过头来,用力拧了半圈车钥匙,发动机嗡地一声响起来。
他心情郁闷,开车自然也不顾那么多条条框框,一把拉下手刹换挡起步,车子咯噔地往前晃悠一下,后排的人极轻地啧了一声,传到胡杨耳中却跟炸雷一般刺耳。
胡杨登时不乐意了,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梗着脖子低声道:
“矫情什么,我开车就这样,爱坐不坐!”
傅声在后排没说话,并非甘愿被胡杨损这一句,主要是车里温度有点低,他从小怕冷,如今人又像个玻璃剑似的,看着无恙实则一碰就碎。傅声轻轻搓了搓冰凉的指尖,想抱住胳膊自己暖暖身子,可转念又放下了。
然而驾驶位上的人实打实会错了傅声不肯吭声的意,愈发飘了,开着车嘴上也没个顾忌的,逮着什么解气的乱说一通,满心都是杀杀傅声的锐气:
“喂,你还真以为出行有人车接车送是给你的脸面呀?告诉你吧,将来就算你投入组织的怀抱,也不代表你就功过相抵了,对你的考察可多着呢,咱们走着瞧……”
胡杨越说越起劲儿,“哎哟,我都忘了,你还不知道现在负责监控别院和你本人行踪的是谁吧?告诉你,不是别人,正是裴参谋长的弟弟,血鸽同志!”
傅声眉尖蹙了蹙,眼里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胡杨迫不及待看见自己这句话产生的效果,兴奋地透过后视镜向傅声望去,看见对方微微垂着眼一言不发,立刻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吧?参谋长说了,血鸽同志最能治得住你,况且人家是亲兄弟,百分之百的放心,将来你但凡有单独的任务和外出都必须经血鸽的批准和陪同,如果别院缺少什么也必须由血鸽准许才能采购。”
车窗外,天空慢慢变得阴沉,层云聚拢,仿佛风雨欲来。
或许是气压变低的缘故,亦或是之前的重伤与“治疗”令旧疾复发,傅声靠在椅背里抬手抚住心口,隔着衣服一下一下揉捏。
胡杨的话音还在不断传来:
“血鸽同志现在可了不得!说句不该说的,血鸽是机场那次行动最关键的胜负手,现在在主席面前就连参谋长都得避一避血鸽的风头,党内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号的!”
“他在特警局充其量也就待个一年半载,等主席竞选成功正式上任之后,血鸽他很快就要做情报部门的头儿,甚至会一跃成为主席的幕僚,和参谋长两个人一起辅佐主席也说不定……”
胡杨在前面滔滔不绝,傅声捂着心口的手按揉得有些酸痛,掌心却更加用力,几乎要抵进肉里。他气血亏欠得厉害,如今稍微耗一点心力心脏就细密地刺痛,呼吸也不畅,傅声咬唇调整气息,冷不防听见胡杨问:
“猫眼,你也算是裴家两兄弟的手下败将了,现在又要成天被血鸽监视,这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我说你这人也算够聪明了,怎么偏偏能让血鸽在你身边潜伏七年多,你是怎么会有这么大意的时候的?”
胡杨在前头极尽嘲讽之能事,边打方向盘边抽空得意洋洋地向后看了两眼。
心口已经烧得滚烫,傅声脸色煞白,眼尾却激出隐忍的薄红。然而青年却松开按着胸前的手,把垂在颈窝的几缕长发挽到耳后,露出下颌线条清晰分明的侧颊。
“把车开慢点。”
傅声说。
胡杨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
“我说把车开慢点,”傅声放慢语速,像教小孩说话一样重复一遍,“你们给我服过大量诱发心衰的药,车太颠簸了,会让我心脏不舒服。”
胡杨不耐烦:“你不会忍着点?”
傅声的手搭在小腹上,纤长五指覆住腰带。
“疼可以忍,伤势我阻止不了。”傅声说,“这段时间我做过好几次大手术,每次麻药一过就被你们接出病房,根本没有好好休养过。你再这么用开碰碰车一样的风格开下去,我的五脏六腑吃不吃得消可说不准。”
胡杨咒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踩下刹车。
车速慢慢降下来,傅声无视在后视镜中牢牢盯着自己的男人,转头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际看去。
车内难得迎来一阵安静。
隔了一会儿,傅声却主动打破这沉默:
“有时候我真的理解不了你们这种人。”
胡杨眼一横:“我们这种人?什么人?”
傅声说:“就是这种明明是奴才,还偏要与有荣焉,以为这样主子就会高看自己一眼的人。”
车内的空气骤然凝结成霜,胡杨满脸的横肉都紧绷起来,握紧了方向盘:
“猫眼!你他.妈——”
男人怒发冲冠,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你等着,我这就找个地方把车停下,给你小子点颜色看看……”
胡杨开始琢磨着在哪里靠边停车,傅声置若罔闻,又开始在小腹上打着圈按揉起来。一路颠簸已让内脏器官不堪重负,傅声腰细,肚子又一点赘肉都没有,胯骨也早就酸疼得不行。
半晌青年隐忍地吐了口气,仿佛忍得辛苦。
“胡杨,有些事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傅声喉结滚了滚,咽下一声喘息,再开口时嗓音都多了几分涩哑,“政变成功,新党赢了,可这些都和你一个普通人没有关系。当初你自告奋勇审我,所有不留痕迹的重刑在我身上用了个遍也拿我没办法,可血鸽来过别院一趟我就投诚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杨一边四处搜寻合适的停车点,一边唾骂道:“滚你大爷的——”
“意味着你根本没用。”傅声轻轻说。
胡杨打方向盘的动作一顿。
前方信号灯跳转为红色,胡杨一脚踩下刹车,车胎尖锐摩擦,在路口将将停下来!
车身因惯性前冲,傅声身子一倾,手痉挛地揪紧外套,几乎将下腹抵得凹陷下去。他忍耐地阖拢苍白的眼睑,却反而勾了勾唇角,偏过头懒懒笑了一声。
他低声说:“你使尽手段,都比不上血鸽造访别院一次。在信鸽看来你早就不堪大用了,斗争时期你或许还能凭着这点狠劲儿上位,可现在新党要做执/政/党,而你既没有守江山的能耐,也不如那些专业的人会打会杀。”
傅声顿了顿:“你跟在信鸽身边,按理说不飞黄腾达也该是人前显贵,可如今你在干什么?你在给一个新党人恨之入骨的家伙当监视员和司机。”
胡杨腮边的肉都硬成了石头,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呼呼地喘着粗气,牙关焊死了似的咬紧。
红灯一秒一秒跳转。
傅声没睁眼,捂着小腹的手稍微松了松,手背上淡青的筋脉在瓷白肌肤下微微滚动。
“或许你现在对着我大喊大叫,让你误以为你比我处境更好,地位更高了。”
傅声幽幽道,“你目光真是短浅得可怕。新党越控制我,越代表他们忌惮我,想要我身上的价值又怕我一不小心真的死了。实话告诉你,我十九岁起在特警局出公差坐的就是这个位置,从来都是新党人让你坐上了驾驶位,而不是我。”
胡杨嘶声道:“少他.妈对我用这招离间计!”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只是提醒你掂量清楚自己的价值。”
傅声终于睁开眼睛,澄澈的瞳孔里凝着幽深寒意,陡然抬眼与后视镜中那双怒目而视的双眼对上。
“绿灯了。”傅声说。
话音刚落,信号灯倏地跳转变绿。
胡杨错愕。
“好好开你的车吧,”傅声挪开眼,“别从后视镜里看我,看路。出了车祸你死不要紧,我的命你不够赔。”
车子原本已经打了右转向,准备过了路口靠边停车。胡杨攥紧方向盘,忽然抬手狠狠锤了一拳,车喇叭滴滴地尖叫,把对向要转弯的车子吓得刹停下来。
他嘀咕地咒骂了几句,手一扒拉,关掉转向灯。
车子并入超车道,重新向前驶去。
车内终于陷入难得的安静。
刚刚胡杨泄愤地砸喇叭时傅声就默默皱了下眉,喇叭声太突兀,惊得他心口越发刺痛。
好在胡杨已经没心思看他,也不再聒噪。傅声悄悄把制服外套的扣子解开一颗,手贴着熨帖的面料伸进里面隔着衬衫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手汗湿的灼热。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过脸看向窗外。
天光已经彻底遮蔽在云后,细密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透过折射,窗上隐约显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柔顺长直的发,清瘦的脸颊,颈侧泛着象牙色的冷白光辉。
傅声的眼神散了一瞬,抿紧唇瓣,逃避似的转回头。
雨声渐渐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黑色SUV在阴暗光线下折射出冷调的金属光泽,一骑绝尘驶向远方。
*
回到别院时雨有点大了,下车时胡杨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还是真把傅声的话听了进去,居然从车载置物筐里翻出一把伞:
“喂,这个给你……”
傅声八风不动地坐在后排,待车熄火后下车关门,把胡杨一个人丢在车内。
胡杨骂了一声,把伞一把甩到副驾驶座上,盯着omega冒着小雨走远,青年修长的身形裹在黑色制服里,中和了脆弱内敛的气质,削薄挺直的肩背依稀能看出这把旧日的新党“手术刀”精悍利落的骨架。
胡杨愤恨地啧了一声。
“你等着……”
他幽怨地自言自语道。
另一边。
别院门关上,傅声换完鞋走了两步,忽然用手扶住墙,身子晃了一下,弯腰捂住小腹。
就这几步路而已,淋了点毛毛雨加上倒春寒的凉气,就足以让如今的他疼得站不住。
换做从前这点小打小闹傅声是从不放在眼里的。无论是在警官学校还是第七组傅声都是最不怕吃苦受累的那个,为了不被同期的alpha看扁,多艰苦的训练环境他都咬牙挺了过来,以至于后来旧疾复发去医院检查,医生让他回忆伤病史,他愣是想不全自己受过哪些伤。
傅君贤工作上不偏私,对自己儿子尤其严厉,傅声不敢和父亲说,又怕组员担心,很多伤病最后渐渐都变成由裴野替他处理,该吃什么药,怎么保养,什么时候定期复查,都是裴野替他记着。
某人的名字闯入回忆的瞬间,五脏六腑登时揪痛异常,傅声呃地喘了口气,跌跌撞撞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想躺一会儿又怕自己这一躺就疼到起不来,最后演变成弓着身子蜷坐成一团,瑟瑟发抖。
浅栗色的长发蒙上一层濡湿的水汽,几缕发丝垂下来,焦虑症的小毛病又犯了,傅声把头发掖到耳后,忽然感觉到耳廓好像有摩擦的痒意传来。
他累得头脑格外沉,颈支不住重量似的,却还是抬起头。
下一秒,傅声的瞳孔一震。
他表情失控地放空了,舔了舔唇面,雨水的苦涩渗入舌尖,恍然如泪。
傅声仰头,呢喃地唤道:
“妈妈……”
雨点噼里啪啦拍打在地面,屋内却安静极了,他看着前方,仿佛在等待,却没有等来任何一个人回应他的呼唤。
第45章 言人人殊 他仿佛玻璃罩子中的鲜花,供……
有了裴初在特警局兴师动众的会议, 隔天上午“新入职”成员的报道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早晨九点,裴野作为会议的记录员到达作战部门会议室,倒是意料之外地屋里只有两三个警察, 傅声则坐在长桌另一边,长发梳起一个低马尾。
裴野注意到, 傅声并没有穿昨天作战部门的制服。
“裴警官来啦,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其中一个警官是新党人, 很殷勤地招呼裴野坐下, 而后清清嗓子:
“经过特警局领导开会决定, 即日起任命傅声同志为我局特设的警情助理,授三级警员。”
从裴野进门到会议开始, 傅声始终没有额外的表情,听到宣布也只是点点头表示接受。裴野却皱眉:
“特设的岗位,警情助理?这是什么意思?”
那警察解释道:
“哦,是这样的, 因为猫……傅声同志自身的一些特殊情况,很多工作未经您这个监视人允许不能参与,所以卫警督采纳了裴参谋长的建议,专门设立了一个特殊的职能岗位, 只不过由卫警督——准确来说也是由您和裴参谋长直接调度而已。”
裴野握笔的手一僵,停止记录:
“这事怎么没有通知我?”
那警察赔笑:“您是他的监事人, 这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裴野向傅声望去, 傅声毫无异议,垂着长睫稳稳当当坐在座位里。
他开口前忽然有点紧张,不由自主用舌头顶了顶腮:“……声哥,今天怎么没穿制服来?”
傅声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那警察接过话:
“裴警官,这个职位刚刚设立, 他目前还不正式隶属于局内的编制,所以——”
裴野浓黑的眉下压,眼睛唰地看过来:“谁允许你这么自作主张了?”
那警察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连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是说,给傅声同志的警服还在订做,昨天开会时穿的那一套不合身,不合身。”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落在旁边傅声的耳朵里,教他本人听着说不出的讽刺。昨天回别院后别院里的卫兵大约是受裴初命令,送药的时候说了好大一篇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尽快和组织就蛛网和轮渡计划达成合作”的话,吵得他头疼,半宿都没睡。
这特警局只是投诚后他需要遵从的一部分,会从裴初手里拿到什么样的待遇不言而喻。傅声对具体的工作安排根本不关心,正兴致缺缺,忽然听见裴野又问:
“傅声的办公地点在哪?”
那警察回答:“就在这一层,243办公室。”
裴野面色顿时一阵青白,倒是傅声,一听到这个数字,嗤地乐了。
他了然地又点点头:“行,散会之后我这就——”
“他不去243。”
裴野忽然沉声说完,放下笔微微探身向前。
那警察吞了吞口水。眼前这个裴家的青年虽然比军部那位年轻许多,乍一看也远不如那位老谋深算,可若裴参谋长是毒蛇,眼前人就是那种新拥立的头狼,危机四伏却又锋芒毕露,展露出獠牙就势必要见血封喉。
裴野盯着他冷笑:
“你们给他最低级的三级警员的职级我已经忍了,可243是什么地方?连我这个来特警局没多久的都知道,那儿是特警局最早的审讯室!谁家正经办公在这种晦气地方?”
对面警察忙道:“裴警官你消消气,最近咱们好多办公室都在装修,243就是临时过渡一下的……”
裴野笑意越发深了。
“行,不是装修吗?”他直起身子,“从我的办公室开始装。从今天开始,把243对面那个资料室收拾出来,我的办公室腾给他。什么时候装修好了,我什么时候走。”
那警察惊呆了:“这……裴警官你别这样,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不用。我说了,我对这个办公室没有任何意见。”
傅声的声音插进来,那警察吓了一跳,也很快松了一口气。裴野扭过头,看向傅声的眼神里方才那股狠戾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声哥,”他好言好语道,“你是特警局的老人,那屋子本来是给嫌犯预备的,里面冬冷夏热,多不舒服你是知道的,原本这屋子设计出来就不是让人在里面舒舒服服待着……”
傅声侧过脸,双眸平静地望向刚刚那警察:
“还有其他会议事项吗?”
那警察恨不得赶紧溜之大吉,立刻摇头如拨浪鼓。
傅声把桌上一个字没写的笔记本合上,起身:“行,那就先这样吧。”
他十分自然地顺手宣布完散会,而后捞过笔本走了。裴野没忍住一下子站起来,喉咙却堵得死死的,怔怔目送傅声拉开门离开,向243的方向走去。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几个警察。如临大赦的那位思来想去,还是心有余悸地问道:“那个,办公室的事儿……”
裴野望着走廊拐角消失的背影,喉结上下动了动。
“搬,照样搬。”他说,“他一天不走,我就一天不离开他寸步。”
*
243的对面就是232,普通的一件资料存放室,两个警员很快就把里面收拾立整,摇身一变成为间还算看得过去的办公室。
242的门开着,裴野坐在办公桌后,向外看去。
对面的那间屋子相比起来可以说简陋到了极点,一套办公桌椅,一个小的可怜的单人衣柜,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是当初为了给嫌犯施加心理压力特意调制的,光线昏暗不堪。
作为废弃的审讯室,243最大的特点就是墙上那大大的单向玻璃,从外面可以将里头看个一清二楚。
就如此刻,傅声也同样坐在桌后,一举一动皆落入青年漆黑的眼底。
审讯室宛如一个存放鲜花的巨大的玻璃罩子,将里面安静的身影隔绝在失真之中,供路过的所有人观赏。临近中午,傅声原本穿着件驼色的开衫,气温逐渐上来了便脱了外套,只穿着纯白的高领打底,坐姿挺直,正书写着什么。
裴野心里莫名地憋闷。他深知这一切都是裴初磋磨傅声的服从性测试,可还是没忍住站起身,向对面走去。
门砰的一声推开,傅声手上动作没停,听见一个男声传来:
“喂,就是你,来一下。”
并非裴野的声音。傅声停笔,抬眸看去。
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一大堆文件,几乎快要把脸挡住。饶是如此,傅声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于静伟。
就晚了这一秒,门口晃过一个身影,堪堪止步。傅声知道外头是谁,可他偏不看,把笔放到一边,没急着起身。
“找我什么事。”他问。
说话的是个矮个子,不是alpha就是个beta,说话不客气极了:“傅声是吧?我和于静伟这边有些东西没弄完,你来给于静伟打下手,帮他做记录。”
高高的一摞资料晃悠一下,差点如垒积木似的倒在地上。于静伟一个寒颤:
“让声——让傅声给我,做记录?”
矮个子估计在人事部门官职稍微高一点,大手一挥示意他把东西放到傅声桌上去。于静伟迟疑了:“咱们人事部门的,就别指使傅首——傅警员干活了吧,都八竿子打不着的……”
“怎么哪都有你这个多嘴的?”矮个子怒道,“别啰嗦,动作快点!”
于静伟嗫嚅着,到底没反抗,复杂地瞟了傅声一眼,吃力地把东西放到傅声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后退两步,不再看傅声的眼睛,扭扭捏捏的:“这些……这些都是今天下班前要分类的资料,上面那个是登记册。”
傅声扫了一眼这小半人高的纸质档案。
“用不着到下班前,”傅声把登记册拿过来翻开看了看,而后坐下,“一个小时足够了。”
“我们这个分类是……”
“我知道,”傅声把笔帽拔开,“开始吧。”
矮个子警察被打断,表情一下子变得不满,瞪了傅声一眼,回头对于静伟撒气:“取两把椅子来!”
于静伟大气不敢吭一声,立刻跑出屋。傅声再次向门外看了看,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回了对面房间。
他佯装无事,收回视线。
于静伟把椅子取回来,繁重枯燥的整理工作很快开始。实际上都是于静伟在承担工作,他负责把资料分门别类放好,傅声来登记,矮个子十分消极怠工,多数时候都在口头指挥:
“哎我说,虽然资料多了点,但是你这登记得可不能太潦草……”
他一门心思想挑刺,绕到傅声椅子后头,看见上面一排排潇洒俊逸的行楷,泛黄卷边的登记册都因为这字迹一下子养眼了不少。
矮个子这下也无法鸡蛋里硬挑骨头,目光却不自觉胡乱游移,在傅声执笔的右手上停留,青年的手肌肤白皙,骨节细长而有力量感,和他本人写的字一样风骨飒爽遒劲,手背上的掌骨随着写字用力而若隐若现,如起落绵延的峰。
男人的目光又在傅声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上停了停,青年一头长发柔窕,配上这张冷冷清清的俊脸,衬得面部线条精致却不柔媚。
他有点口干舌燥,转身从傅声背后撤出来,满房间乱溜达:
“哟,傅警员,局里给你安排的这个去处好啊,单人单间,真是对你特殊照顾。”
他冷嘲热讽,傅声充耳不闻,把登记册翻开下一页。矮个子被无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发作,明显挂了脸:
“你这个戴罪立功之人有什么可拽的——”
手机响了,是于静伟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于静伟抱着好几份拆开的档案,正忙得焦头烂额:“哥,麻烦你替我接一下电话呗!”
矮个子撇撇嘴,接通电话:“什么事?”
屋里很静,电话中的人说的话清晰地传到在场三人耳中:
“你们那边整理完没有?有几项东西着急要核查!”
矮个子男人有点紧张了:“这……差不多快整理完了,我在这带小于忙了好半天呢……您问就是,我们现在就找。”
“去年警备部给咱们发的射击训练场地申请标准化流程呢,在不在?”电话里问,“五十码标准场地的射击口径,最多试训人数都是多少?”
矮个子开始冒汗了,拼命给于静伟摆手示意他快找:“呃,稍等……”
“你是吃干饭的?”电话那头比他火气还大,“这点东西还需要现找!这段时间不都是你在管这摊子事吗?”
“抱歉领导,我——”
他打电话,于静伟和傅声的工作也不得不暂停下来。傅声本在揉着眉心休息,似乎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伸出手:“电话给我。”
矮个子一愣。电话里仍在催:“快点,这边急着要数据呢!”
矮个子似乎破罐子破摔了,丢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递过去。傅声接过手机,平静道:
“五十码的标准场地,申请十人以下试训的,可使用5.45、5.56、5.68毫米的小口径子弹。十人及以上的,可使用7.62和9毫米的中口径子弹,但需要主管部门签字批准。”
电话里也愣了愣:“你是谁?……唉算了,那你再查查这个叫什么夜视化作战训练手册的,第五版的修订——”
“修订版本在特警局的藏书室,是机密文件,需要局长本人签字审批才可以借出。”傅声流畅地回答。
电话那边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一个赛一个刁钻古怪,傅声全部对答如流。矮个子看得眼都直了,好像见到了个人形机器人,倒是于静伟对此挺见怪不怪的,只是仍然不愿意直视傅声。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结束了一连串的拷问后,电话那边也对另一边这个记忆力恐怖如斯的人折服了,“你刚说的修订版本在藏书室怎么找?特警局的藏书室快要赶上一个小图书馆了!”
“我知道位置,但有保密条例限制,不能透露给你。”
“那我派个人跟你去,你带他把修订版找出来!”
傅声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现在也没有进入藏书室的权限。”
“什么?”电话那头反应过来,“你不会是……艹,把电话还给他!让他接电话!”
“他”自然指的是那矮个子警察。矮个子一个激灵,把手机夺过来:“领导,我在……”
还没等说完,电话里铺天盖地一阵骂声:
“你个蠢笨如猪的饭桶!刚刚接电话的是不是昨天会上宣布新来的那个人?你对咱们这些文件的了解程度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如!你脖子上顶的是脑袋还是皮球?!”
后面骂的越来越难听,电话里甚至有点炸麦的效果,于静伟在一旁恨不得隐身来避免这尴尬,傅声靠回硬邦邦的劣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颈,对电话里的污言秽语倒是接受度良好,十分泰然。
终于,电话在一声铿锵有力的国骂中挂断了。矮个子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肌肉都□□一样气到鼓起,把手机当啷一下拍在桌上:
“艹,姓傅的,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傅声平静地看着男人发火,于静伟懵了:“哥,人家也是想给你解围……”
“滚一边去!”矮个子指着于静伟鼻子吼完,又转向傅声,怒吼几乎要把243天花板上头的灰尘震落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出风头很牛逼,很有存在感,嗯?!谁准你在这卖弄了!”
他愈发逼近,而傅声看小丑似的眼神如烈火浇油,让他颜面扫地的感觉更加强烈:
“不是你自己无能,把手机主动递给我的吗?”
男人恼了,伸手就要去够傅声的衣领:“我艹你大爷的——”
“别!”
资料掉落一地,于静伟刷地站起来,却见傅声忽然抓过桌上没有合上笔帽的钢笔,另一手精准握住男人的手腕,四两拨千斤之势卸了力一扭,另一手陡然蓄力一刺!
“啊!——”
鲜血滴落在桌面,傅声歘地把沾血的钢笔尖拔出,看着男人捂着手连连后退,看看歪了的笔尖,把钢笔啪嗒丢在桌上。
他抽了两张纸巾,将手上的血迹细细擦净:“抱歉,我有躯体化,手抖,不然应该不至于让你流这么多血的,警官。”
男人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把手背上汩汩涌出的血,再抬眼时双眸已血丝遍布。
“你他.妈嚣张什么!”他没受伤的手指着傅声,不怕死地再次走上前,“一个新党手底下苟且偷生的杀人犯,老子还不信治不了你了!”
这人莽撞无脑得超出傅声的想象,他不耐烦到没有接招的欲望,可突然言出法随似的,一阵胸闷与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傅声脸色顿时变得青白,躯体化剥夺了他灵敏的反应,就在这瞬间男人的另一只手再次向傅声纤细的颈伸去!
啪!!
傅声下意识闭了闭眼,又睁开。
偌大的屋子仿佛下了雪,一页页档案天女散花似的四散飘荡,纷纷扬扬间,于静伟呆住的脸、矮个子男人骇然扭曲的面庞,以及傅声那双轻微放大的琥珀色眸子都一齐定格,只剩下满屋的纸张漫天洒落下来。
纸页哗啦啦尽数飞落,傅声的眸光一错不错地穿过雪白的碎片,望向不知何时站在矮个子男人身后、抓住他扬在半空的拳头的年轻alpha。
第46章 沤珠槿艳 倒是你,对我又有过几分真心……
是裴野。
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 裴野猛一甩手,矮个子男人扑跪到地上,翻身爬起来:
“谁?!”
他转过身, 看清裴野的脸,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身体抖如筛糠:
“裴警官?您——您听我解释……”
裴野黧黑的眸子如无底深潭, 死盯着对方。男人上下牙关都在打架, 告状地把受伤的手伸出:“是傅警员他动手在先!他无视纪律, 对我出言不逊, 于静伟也在这,他可以作证!”
于静伟已经跟不上现场的状况, 甚至忘了裴野的身份,连连摇头:“不是,别问我,我可什么都没……”
裴野没看于静伟, 反而眯起眼睛,将面前的矮个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从你走进243开始,你和傅警员之间的谈话,我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灯光从头顶照下, 在裴野深邃凹陷的眼窝里打下浓重阴影。
“人事部门的警察,跑到我这里对我的人吆五喝六。”裴野挑了挑眉, “怎么, 这身警服穿腻味了?”
矮个子顿时面如土色:“不敢,不敢……我知道错了裴警官,求您别告诉卫警督,也别告诉……”
裴野双手插在兜里,对他字正腔圆地开口:“滚。”
矮个子男人两股战战, 连满地的文件都顾不得,敬了个礼就捂着伤口夺门而逃。裴野这才转向于静伟。
“下午抓紧带人来,这里把所有资料打扫干净。”
他说。于静伟神色复杂地看了裴野一眼,却再也没有昨天重逢时那般歇斯底里,撇着嘴也敬了礼,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裴野脸上某种撑着的强势随着安静的蔓延而一点点崩塌,他侧过身,没等说什么,却看见傅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页档案。
那种百爪挠心的痛又占据心房,裴野跨了一步拦在傅声面前。
“声哥。”他弱弱地唤道。
傅声垂下眼帘。
满地狼藉,二人站在唯一没有被扔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地面上,距离连半米都不到。
纵然如此,傅声依旧微微撇着脸,攥紧了手里的档案纸,固执地不去看他。
裴野的嘴唇抿紧了。
“他们往后再这样为难你,我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裴野说,“如果我一时不在,你也别惯着他们,出了多大的事都有我给你兜着。”
傅声攥着档案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不敢麻烦裴警官为我如此。”他轻声道。
裴野张了张唇,眼底溢出无望的光。
“声哥,我承认当初我是想过劝你投诚,可那根本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当牛做马,我是想让他们放你一条生路,”裴野的目光在傅声脸上反复地扫过,恨不能趁着这短暂的近距离将对方脸上每一寸细节都看遍,“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你的命,包括第七组也是,当初我以为我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保所有人活……”
他忽然止住话头,目光锁定在傅声单薄的手。
“是很难受吗?”他顿时紧张到心率飙高,伸手想去握傅声的腕子,“旧伤复发了吗,还是躯体化,是失调症?”
傅声撤了一步,感觉到大腿抵上坚硬的实木桌。他就势借力维持住身形,低下头肩膀起伏着喘息。
“我的伤,”他把发抖的手背到身后,“也不劳烦裴警官操心了。”
裴野的表情立时绝望到了极点。
“我不能不操心,声哥,从政.变后到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恨自己过去的狼心狗肺!”
他突然上前一步单手撑住桌沿,几乎将傅声禁锢在身前窄小的空间内。高大的alpha低下头,想要寻找和傅声对视的机会,一边声线颤抖地道:
“你身上新添的伤病都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你难受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发作导致的,我都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些痛……你被安排到243这种折辱人的地方,一想到他们路过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凝视你我就想把所有人都撕了!”
裴野说着另一手唰地抬起指着侧面的单向玻璃:“他们有什么资格像参观动物园一样打量你,对你评头论足?!”
傅声被人圈在办公桌前,不得不后仰身子,呼吸愈发急促,鬓边垂落的发丝也开始随着这具身体而轻微颤抖。
裴野抓狂地俯身凑近那缕发丝,眼底一片通红:
“声哥,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他的语气转为哀求,“我不想放开你的手,声哥,要不——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不给新党卖命了,我想办法安排你从首都离开,出国也行,到裴初找不到你的地方,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送你出去,只要你健康高兴……”
突然傅声身体一震,滚着喉结仰头痛苦地喘了口气,裴野心咯噔一下:“怎么了?!——”
一股力量抵住他胸膛。傅声伸手一推,裴野后退两步,怔怔地看着傅声剧烈喘息的身影。
傅声发抖的手撑住桌面,艰难地侧过身。
“我的病就这样了,”他几乎在用气音说道,“把我送到天涯海角,也不过是让我换个地方等死而已。与其死得凄凉,不如想办法让新党人对我刮目相看,挣个好前程……”
裴野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声哥?”他问。
空荡荡的屋里短暂的寂静,傅声撑着桌面的手逐渐用力,纤长指尖死死抠住桌面。
“我对你说了七年的真心话,裴警官,”他侧目笑了,“想分辨我的真假从来都不难,倒是你,对我又有过几分真心呢?”
*
傍晚,岗哨的灯亮了,别院一楼里也很快亮起灯光。
冰箱里空空如也,傅声把最后一盒泡面拆了,烧了壶水。
水壶响起呲呲的蒸汽喷涌,等候的功夫,傅声在沙发角落坐下,把药盒拿出来倒了倒。
空的。
傅声叹了口气,把药盒丢回茶几上,靠回美人榻。
重回特警局的第一天就闹了个鸡飞狗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像个难驯的烈马一样不服“管教”的,往后在特警局的日子恐怕是要更难。
可他今天就是忍不住。重度焦虑和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失调症化作具象化的业火煸烤着他的心肺,上午教训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顿倒还好,可和裴野说过几句话的杀伤力来的更猛,整个下午他都在心悸手抖,低烧似的发热。
偏在这个节骨眼,他连救急的丁环酮都吃光了。
他有点恼自己平时对丁环酮太依赖,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反而没有救急的药。水壶的尖叫吵得他头疼,傅声捞了个靠枕,准备在美人榻上躺下试试看能否睡得着。
——咣当!
院门被推开,震耳欲聋的响动吓了傅声一跳,他翻身坐起,透过客厅窗户向外望去。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进院来,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他认识。
傅声表情冷下来,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走到门边。没等开门,他便听见一个带头的对岗亭里出来的卫兵大呼小叫起来:
“那个猫眼是不是就住在这?让他快点滚出来!”
“先生,请问您是哪位?除了裴警官和胡杨同志,其他人必须经过登记才——”
“少啰嗦,我们找他是有陈年旧账要算!你算老几,敢来挡我的道?”
那人态度无理蛮横,卫兵一时也判断不出对方来头大小,有点被唬住,支支吾吾地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傅声把还在轻微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试着将五指张开又攥拳。
肌肉的控制力还在,七八个草包还是应付得来的。
傅声放下手,一把将门拉开。
院子里闹哄哄的讲话声立时消失。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的男人正顶牛似的和卫兵对峙,听到动静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最前面:
“你就是猫眼?”
傅声眼底如古井无波,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找我有什么事。”
眼镜男拉长腔调哦的一声。
“传说中让人闻风丧胆的警备部头号‘刺客’,原来是个小白脸omega呀。”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眼镜男格外享受这种被呼应的捧场,挑起眉毛洋洋得意地走上前,几乎要贴上傅声。
傅声眸光分毫未动,平静地注视着眼镜男,轻启双唇:“自报家门,有事说事。”
眼镜男发出“哎唷”的怪叫,表情嘲讽到浮夸:
“都已经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还这么有风骨气节呢啊!猫眼,我看组织对你够宽宏大量的了,这不是给了你一个大别墅住着吗?怎么,来了这些客人,不请大伙儿进去坐坐?”
傅声在院子里环视一周。
七八个人年龄差不多都在三十来岁,大约不是过去新党的情报人员就是在一线工作过的,否则不会对猫眼这个代号如此恨之入骨,第一时间赶过来只是为了做出这种无意义的羞辱。
他于是侧过身:“我没那个闲情雅致,与你们各位更没有这份交情。诸位还是自便吧,我不奉陪了。”
“喂!”
眼镜男脸上的幸灾乐祸劲儿一扫而空,“谁不知道参谋长就是把你软禁在此,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今天这门我们还进不得!”
他伸手就要抢先抓住门把,傅声没有动手,只是一侧头,眼底猝然闪过一丝寒浸浸的精光,震慑得男子一个哆嗦,被烫着似的松开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显然不知道傅声现在是什么身体状况,可昔日猫眼的威名犹在,傅声谅他不敢轻举妄动,讽刺地扬了扬唇角。
人群像水面泛起的涟漪纷纷后退,都生怕自己被误伤。傅声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站定。
“狗仗人势之辈。”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眼镜男顿时从脸到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你!”
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傅声,身后跟着的人有些神色却说不出的微妙,有的愤怒,也有的眼神从傅声出门后就没离开过傅声那张脸,目光直白得近乎要黏在青年身上。
眼镜男现下根本注意不到那么多,怒极反笑:
“猫眼,别以为投诚了组织就会放你一马,你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特警局的档案正在陆续解密,听说你小子原本带领的那一整组人在你的带领下全军覆没,有没有这回事?”
傅声的脸色顿时如纸般雪白。
“哈!看来是真的咯?”眼镜男按捺住火气,阴阳怪气道,“说到底你们的情报也不如我们的灵嘛。我就好奇了,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唯独活了你一个?你不会是做了逃兵吧!”
傅声的后背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他转过身背对眼镜男,走回玄关。
眼镜男倒是没勇气进去,可还在滔滔不绝,甚至故意提高嗓门:
“猫眼,看着自己人死光光的滋味还不错吧!这么跟你说吧,人家裴氏两兄弟可是情报部门的中流砥柱,哦对,应该也加上你,毕竟你才是最大的情报来源,怎么不算是一种贡献……”
汽车油门轰的一声,所有人吓了一跳扭头望去,眼镜男回过身定睛一看,差点没咬断舌头:“裴——血鸽同志?!”
军牌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后,裴野冷冰冰地直视满院的人,右手用力一扳,拉起手刹,开门下车。人群如被洪流冲击的河道自动分出一条路,裴野一步步走到眼镜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倒是会逞威风。”
裴野眉弓高挺,面部线条折角又有点混血意味的锐利分明,这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笑邪性又渗人,眼镜男被这气场震得呆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带:
“血鸽同志,我们几个路过医院,听说猫眼这家伙在这儿,想着告诫他不要存什么坏心眼儿……”
一天之内见到最不愿看见的人两回已经够糟糕了,傅声原本太阳穴隐隐作痛,听到眼镜男这番荒谬的辩解反而格外想笑。裴野倒是一点不觉着好笑,收起笑容,微微扬起下巴。
“是么,”他双手插兜,看上去若有所思,“敢问……”
眼镜男忙说:“属下代号画眉。”
裴野哼笑,点点头:“敢问画眉同志,加入组织进行情报工作有多久了?”
眼镜男答:“从去年开始加入的。”
裴野浓黑的眉毛挑起:“才加入一年,就对傅警员如此深仇大恨,比组织里的老人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我怎么不知道现在的新人革.命热情如此高涨?”
眼镜男脸上的笑僵住了。
裴野转过身,面向所有跟来起哄的人——如今这帮人无一不低着头,畏畏缩缩如鹌鹑。
“到底是恨之心切,还是别有所图,组织还有主席都看得真真切切。”裴初高声道,“摘桃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上赶着,最困难的时候呢?我和信鸽多少年前跟着组织从死人堆爬出来,在训练场杀到只剩最后一个才有资格活的时候,各位又都在哪?”
满院鸦雀无声,裴野的眼神扫过,如年轻的狼王检视狼群。
而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傅声双眸忽然一亮,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光。
可这惊诧只停留了一瞬,他看着裴野忽然伸手一把拽过眼镜男的衣领,手背上用力到青筋泵起,眼镜男趔趄着差点跪下,面色绛红:
“咳咳、血鸽同志!……”
裴野快一米九的个子,肩宽腿长人高马大,上半身几乎没怎么摇晃,手臂肌肉发力就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到自己面前,这爆发力饶是见多识广如傅声亦为之一惊。
裴野跟在他身边七年,虽然为了潜伏必须保留实力,可直到前一秒傅声都真的以为裴野不过是个偶尔健身运动的头脑型角色罢了。
“求饶的话今天我已经听过一次,不想再听人说第二次了。”裴野垂着眼帘,嘴角动了动,“看样子你现在不是在军部就是在议会,不过无所谓,不论你在做什么,今天晚上收拾东西走人。”
眼镜男眼眶放大了:“不——不!咳咳、血鸽同志,血……”
裴野压根不听他讲话,抬头望向众人:“把他带下去。未来如果再让我在别院看见你们这几张脸,我就让卫兵送你们几个一人一发子弹。听清楚没有?”
院子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是”,裴野把两腿瘫软的人撒开,剩余几个赶忙把软成烂泥的眼镜男搀起走了,都生怕自己晚了一步落在后面就会被裴野盯上似的。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傅声感觉自己像看了一出滑稽戏,而且还是一天之内上演了两次,他想过新党人会给自己穿小鞋,可显然他还是有点低估自己过去七年拉仇恨的程度。
裴野看着一群人开上车逃也似的离去,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面向傅声时动作却没刚才那股雷厉风行的利索劲儿,有反倒种说不出的忐忑。
他们相对而立,比起上午在243里的激动,裴野受过一回挫,已然谨慎了不少。
他不敢直接看傅声的眼睛,眼神到处乱瞟,不经意落在傅声外套上,傅声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小臂,青色的血管在光洁的肌肤下微微凸起,一路蜿蜒至手背。
裴野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告诉过他,手臂的青筋过于突出是心脏亏欠、气血不足的征兆。
他眉宇一僵,终究抬眸正视傅声的双眼。
“我来晚了。他们没伤着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傅声眼睫低垂,他穿着薄外套和一件黑色打底衫,衬得面如瓷玉,发色也更加浅淡。裴野又道:
“我给你送来些药和生活用品,还有营养品和吃的……”
傅声转身就往屋内走。裴野跟着走到玄关,傅声突然停下脚步:“裴警官。”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这三个字,裴野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钉在原地。
傅声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被监视人这样做有多倒反天罡,自顾自地脱了外套挂好。裴野脸上隐约浮现出委屈,又不敢真表现出来,张口时嗓音微微发涩:
“你现在身子太差了,不多吃点补品哪能行?最近都回温了,下午我看你在办公室还一直搓手哈气,没一会儿就坐不住要揉腰——”
傅声已经走到厨房拿过水壶,闻言斜了他一眼。
“你偷看我?”
“没有没有,”裴野忙否认,“我偶尔一抬头就……”
傅声把水倒进泡面碗,发现手又不争气地开始抖,只好又把壶放下。
“血鸽同志撒谎真是张口就来。”傅声甩甩手,活动了一下颤抖的腕骨,裴野脸色顿时白了:“我……对不起声哥,你坐在我对面屋子,我忍不住。”
傅声不搭理他,换了只手,加上另一手扶着,这次终于把水顺利倒进泡面碗。他头也不抬地道:
“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需要你探望。对我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不用搞这一套虚情假意的给我看。”
裴野肩线顿时绷紧:“我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声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你,我怕你稍微脱离我视线一会儿,就有人算计着要害你……”
傅声把水壶啪地放在桌上,哈地干笑了一下。
他转过来,远远地看着裴野,每说两个字就确认地对他点点头,又惊讶又好笑:
“你怕别人,算计着,要害我?”
裴野耳根一下子烧热。
“我……”
“我要吃饭了,请你离开,”傅声把泡面碗端到餐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我不管裴初交给你的是什么任务,也不管你是不是我所谓的‘监视人’,这里不欢迎你,以后请你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了。”
裴野肩膀陡然塌下来,满脸无望。他喉咙哽了哽,退到门外。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低声说完,把门关上了。
许久,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重新响起。傅声从窗外望去,看见裴野的车子缓缓驶离,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屏了口气,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口气喝下去大半,随后咚地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
紧接着,傅声身子蓦地一抖,脸都皱起来,闭上眼睛嘶了一声。
“还是应该一口喝完才对……”他嘟囔道。
门又被推开了,卫兵拿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傅声当他不存在似的,没有抬头,手肘搭在桌边,一只手扶着太阳穴打圈按揉起来,看上去好像沉重得抬不起头,眼睑半阖。
卫兵把那东西放在餐桌上,是一封邀请函。
“参谋长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也可以选择不参加,但是……”
傅声右手拿起筷子,却发现手抖得根本握不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失去耐心,把筷子啪的放回桌上。
邀请函上用烫金花体字印着一行地址,傅声瞥了一眼,阖拢眼皮。
“没有但是。”他听上去心如止水,与今天每一次意外的闹剧发生时一样平静极了,“转告参谋长,我已经是新党的人了,任何命令我都会无条件服从。”
第47章 明月前身 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喝……
三日后。
揽月坊作为首都最大的政府指定公宴酒店, 在联邦政.变发生后,终于恢复营业。
天际线转黑,夜色之下, 灯火与觥筹拉开帷幕。
“裴参谋长!幸会幸会……”
宴会现场辉煌富丽,西装革履的乐队在场边演奏着优雅的弦乐, 精致的高级自助冷餐在四周长桌上被用心堆叠出各式阵列, 裴初随手从过来的侍应生托盘上取下一杯香槟, 与笑脸相迎的官员碰杯:
“客气了, 议员先生。”
傅声站在裴初身后, 看着另一人的杯口卑微地垂下来与裴初随手递出的香槟杯相碰,兴致缺缺地挪开眼神。
新党上台, 急需要一些方式在上层圈子里昭告天下,宣誓自己将成为新的权威。今晚是他们的庆功宴,但对于傅声自己,恐怕要用鸿门宴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参谋长, 您身边这位是……?”
裴初侧过身,对傅声和善地笑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哦,忘了介绍了, 这位是特警局的傅声同志。”
他又面向找自己攀谈的人,笑意深长:
“也是过去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儿子。”
周身的空气都短暂凝固一瞬, 对面几个人的表情都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居然是……”
“——嗐, 弃暗投明,这才是识大体嘛,”有反应快的哈哈笑道,“而且也侧面说明了贵党上台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立刻有人附和:“确实, 确实……”
一帮人互相解围,傅声倒是早就预料到裴初把自己带来的目的。他是情报部门截至目前最大的“战利品”,哪有战争结束后不向外人展示战果的道理?
打招呼的一拨人客套完很快散去。裴初轻轻晃着杯中酒,眺望整个硕大的会场,话却幽幽说给身旁始终沉默的人听:
“没想到你还真有这个心理承受力来参加晚宴。本来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你发邀请函的。”
傅声背过身,指尖在长桌上一个个餐碟前拂过,看上去像是在挑选食物,同样没瞧裴初一眼。
“土皇帝进京,当然要大宴群臣,把自己包装成生而高贵的纯血贵族。”傅声拿起一个精致的小银碟,“实际上再怎么扮相,也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裴初的笑容犹如松动的面具脱落,渐渐消失。
“你也只能过过嘴瘾了,猫眼同志。”他哼笑,“你在这儿慢慢享受今晚的宴会吧,回头胡杨会送你回别院。”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却意味深长:“记得保重身体,按时喝药。”
说完裴初便走了。傅声把银碟放下,忍耐地吐了口气,阖上双眼。
自打住进别院,军部送来的“药”就一日都没停过。
药效发作时说不上哪里最痛,只感觉骨髓都酸痒灼烧,尤其是脑内更是像有一把刀插进来搅和着血肉,所幸时间久了傅声居然慢慢产生了点耐痛性,干脆选择晚上失调症最常发作的时段喝药,痛到一觉昏睡到第二天,比什么强效安眠药都管用。
“喂,傅……傅声是吧?别在那傻站着,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眼睫动了动,没有回头。他听见背后有人走过来,又有侍应生说话:“先生,您需要香槟还是白兰地?我们这就……”
“有点眼力见,一边凉快去!”
那可怜的侍应生似乎被推了一把,止住话头。
傅声心里厌烦极了,最近他的生活堪比恶鬼缠身,他已经尽力躲避了,可总架不住有人爱找他挑衅,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能耐。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几个官员。
那几个人看见傅声,不约而同一愣。傅声今晚穿了套裴初差人送来的燕尾服,做工意外地合身,剪裁干净服帖,外套的收腰与里面的白色腰封描绘出青年劲瘦苗条的身段,西装长裤熨烫出锋利如刃的裤线,更衬出双腿笔直修长。
黑色哑光面料显得眼前人肤白如雪,青年长发梳起一个飒爽的高马尾,眼窝里那双眸子亮如琥珀,就这么冷冷地看过来,那几个人心肝都纷纷颤了一下。
“你……”找茬的那个一时语塞,“看不见桌上那瓶酒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在几个人中粗略扫过一遍,锁定在里头看着派头最大的那一位脸上。
他重复:“署长?”
带头找茬的小声喝道:“这是我们重山警署的齐署长!啰嗦什么,动作快点!”
那所谓的齐署长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很解气似的弧度。傅声隐约想起,过去自己在首席任上时曾经把重山警署的报告打回过好多次,对方来求情,他以不符合工作要求为由拒绝接见。
这下说得通了。
他没和这几个人掰扯,转头向长桌尽头走去。齐署长浑身都舒坦了,在巴结他的手下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十分惬意地看着傅声拿了瓶香槟和一个高脚杯,走回到自己身边。
傅声把杯子放下,将开瓶器插.入软木塞中。齐署长欣赏什么人间乐景似的盯着昔日位高权重的首席干部动手给自己服务,殊不知身旁那几个人目光都如胶似漆地勾连在傅声身上,眼神里蠢蠢欲动。
其中一个人问:“傅声,看样子你是omega?”
傅声理都没理。那人见齐署长没阻拦,胆子更大了,嬉笑道:“别误会,我这是夸你容貌昳丽姿色出挑……一会儿说不定还有舞会环节,要不要跳支舞?”
说着他还吹了声口哨,坐着的人很得趣地哈哈大笑,傅声握住启瓶器用力转了几圈。
晚宴之前傅声被躯体化影响,一整天都犯困没怎么吃东西,现下有点使不上力气来。他低头忙着手上的活,那人以为他怕了,视线愈发露骨,在傅声平直的肩线划过,沿着清瘦脊背向下停留在燕尾服的分叉,黑色下摆随着傅声的动作摇荡,像柔软的尾羽,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听说傅声同志在过去在首都警官学校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拔尖,十六岁入学,两年就修完了所有课程,进了特警局没两年就跟着警校导师全国巡回授课,到现在学校里还流传着小傅讲师的传说呢。”
那人对身边人挤眉弄眼,“这么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陪我们跳一支交谊舞应该不成问题吧?更何况傅声同志还这么养眼,就当给大伙发个福利……”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一阵油腻的笑声。
傅声手上动作顿了顿,仍然没接话,反而转向坐着的那位署长,微微倾身。
啵的一下,软木塞被拔出。傅声撂下开瓶器,拿过杯子的同时侧目看向男人:
“齐署长,您要喝多少,一杯够不够?”
齐署长轻蔑地笑笑:“你倒就是。”
傅声了然颔首,拿起酒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齐署长,一看到这瓶酒,我就想起自己执行过的一个任务。”
中年男人扬了扬眉毛,傅声不等他说话,继续道:
“当时我们查到目标人物有多次嫖.妓的前科,组里唯一的一个女特警扮作红灯区的omega接近他,但是这一招毕竟有风险,所以我作为辅助给她托底,保证她不会真的被人轻薄。”
“我当时扮作的就是红灯区酒吧的侍应生。”
旁边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废话什么呢?赶快——”
傅声:“我辅助她的手段很简单……哦,那还是算了。”
他改为两手托着酒瓶,将一杯香槟倒满。齐署长不再笑了,拿起香槟抿了一口,若有所思:“……所以你是怎么确保她没事的?”
傅声薄唇一勾。
“下药。”傅声说,“我专门练过这个手法,即便近在咫尺一般人也看不出来。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足以让他一辈子都硬.不起来的阳.痿药。”
噗的一下,姓齐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脸色都白了:“什么……?!”
“别大惊小怪,齐署长,我只是说我能,又不是说我一定会这么做。”傅声细长的两指伸进燕尾服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露出一角又迅速放回去,“我只是想告诉您,除非做任务,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喝我的东西冒的风险太大。”
“疯子,我现在就去把你这种无耻的行径告诉裴参谋长!”
姓齐的一怒站起,傅声看看他湿漉漉的衣襟,无所谓地耸肩:“请便。”
“你!——”
“齐署长,消消火。”
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了男人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语。傅声微怔,看见一个脸生的面孔走过来,穿过看呆了的那几个警署小弟,拍拍男人的肩:
“我想傅警官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今天是新党的大好日子,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叫别人看见该被人说不体面了。”
姓齐的火冒三丈:“他这是开玩笑?这是戏耍我!!”
“得饶人处且饶人,”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刚才我好想看见警备部信任部长的车到了,您作为重山区的署长,不去赶紧换身衣服迎接一下?”
男子给了个台阶,这姓齐的自知当众丢人,骂骂咧咧地对傅声放了几句狠话就带人走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小片会场重新恢复祥和的氛围,男人这才转身对傅声点头执意:
“傅首席。”
傅声一怔。
“我们认识?”他问。
“您不认识我,但是我们认识您。”男人道。傅声皱眉:
“我们?”
“是的,其实这几年您和我们的人一直都有间接的交集,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在新党上台前,我们前往警备部想要求见前任部长,却被他们毫不客气地驱逐的时候。”男子礼貌道,“那些人突然澈走了,再后来有一个年轻人给我们派了车,那时我们才知道,是您替我们解了围。”
傅声惊讶地重新认真看了他一眼:“你是……民主派的人?”
男人点头:“没错。”
“民主派对原来老军部的那些人的厌恶不比新党少多少,”傅声不动声色,“我一个两朝之臣,值得你这样两肋插刀?”
“结草衔环,报恩本当如此。”男子说,“更遑论抛去这些深奥的立场和尔虞我诈的博弈,其实人本来就是各自凭善恶行事罢了,党同伐异毫无意义。”
傅声眼里划过复杂的光。
“谢谢。”他低声说。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我们向来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男人伸出手,傅声也伸手和他相握,这时男人忽然又道,“而且老实说,我也是受人所托。”
傅声握手的动作一停:
“谁?”
问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后悔莫及,可还是不妨碍男人指了指身后:
“刚刚看见这群人为难你的时候,有一个年轻警官拜托我过来帮你解困,他告诉我就说新任部长要到了,这位署长先生表现心切,一定不会再同你纠缠。”
傅声的脸僵住了。他们松开手,傅声转身拿了两个银碟要走,男子叫住他:
“傅首席,能问你个事吗?”
傅声停下脚步:“那个任务的事?”
男子:“原谅我有点八卦,你刚才真的给他下药了?可你都无法预料这种事,怎么会随身……”
话音未落,男子眼睛瞪大,看着傅声腾出一只手,从燕尾服口袋里把刚刚那个白色的纸包拿出来——
是一袋干燥剂。
“唬他的。”傅声把干燥剂丢给男子,“太臭名昭著的人也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管什么神乎其神的事按在我头上,那些人都会相信。再会。”
说完他对男子略一点头,拿着银碟向会场大门走去。
*
“部长人呢?你们确定看见车开到停车场了?”
揽月坊停车场内,男人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擦着额头的汗,在一排排豪车之间挨个搜寻着,无数A号车牌看得他眼花缭乱,“看到部长的话告诉我一声,我立刻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手机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男人被薅着衣领狠狠砸在车门上,后脑勺重重撞上坚硬的钢板,登时眼冒金星,可他连惨叫都尚未发出,便感觉到一轮阴影笼罩上来,领口的力道收紧,几乎要切断他喉咙。
“唔……你是谁,放开……呃!”
男人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深黑的眉眼。月光寥落,洒在青年墨色的发间,对方仿佛电影里会榨干人血的吸血鬼贵族,面目邪魅而凌厉。
裴野骨节分明的大手转而卡住男人的脖颈,他低头望着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看待垂死猎物的残忍。
他慢慢念出对方的名字:“齐文龙。”
男人一哆嗦,还以为听见死神在喊自己快来报道。
“你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裴野嘴角向上,“警备部长已经走了,在这蹲他一夜也没有用,别白费力气了。”
“部长在哪?”
“在揽月坊的高级包房,和新党主席相谈甚欢呢。”裴野说。
齐文龙又惊又疑地瞪着他:
“你怎么知……”
“我知道多少东西你做梦都想不到。”
齐文龙瞳孔中裴野的身影稍微放大了些,裴野凑近距离,语速慢却丝毫不停顿地开始说道:
“比如我知道,你在重山区任副署长期间,多次向署长行贿,往对方名下先后转移过四处房产,新党上台后,署长畏罪自杀,而你趁乱将从前赠与他的房产全部收回,还威胁前署长的妻儿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们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齐文龙的牙关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一派胡言——”
“新任警备部长走马上任,你打算故技重施,把这四处房产转手送给部长,”裴野淡然一笑,“齐署长果真会筹划,只是不知道如果现在这位警备部长得知你要送他的房子曾经是死人住过的,他会对你怎么看?”
每说一个字,齐文龙的力气便被抽走一分,最后一个字犹如一锤定音,齐文龙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裴野顺势放开人,双手插兜蔑视地望着他。
齐文龙靠着车门,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从哪里得来的……”他绝望地喃喃。
裴野同情地看着他。
“我来不是为了你想的那种目的。”裴野说,“今天晚上只是对你的一次警告,能不能保住你的乌纱帽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齐文龙差点要哭了,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抱住裴野的小腿,被他轻巧地后撤半步躲开。
“听着,从今以后离傅声远一点。”裴野终于收起猫逗耗子的戏谑,“你,还有你手下那帮饭桶,往后都给我永远消失在傅声视线里,否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齐文龙冷汗都下来了:“明白,我明白……”
春夜里依然有些凉飕飕的,裴野一身挺括的三件套西装加长风衣,贴地的风掠过,猎猎衣摆如一面融于长夜的旗。他无视地上的齐文龙抬起头,漆黑的皮鞋跨过对方撑着地面的手,从对方面前走过。
齐文龙心有余悸的呼吸在身后传来,裴野双眸眯起,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如果过去整个联邦已经从内部被蠹虫蛀蚀不堪,那么这几年里警备部在傅君贤牵头、傅声参与调查并记录下来的那个庞大的数据库,便是将这些虫子死死黏在一起的一张网,借由这张网,所有虫子都被拿捏住软肋,不敢和警备部鱼死网破,实质上与傀儡无异。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计划名为“蛛网”。
多年以来,傅家父子从没真正动用过蛛网计划分毫,而这恰恰是傅君贤身为一个政客的高明之处。这个计划是所有政治家梦寐以求的藏宝图,他需要它作为一道免死金牌,在最后时刻保他们父子活命。
傅君贤的想法是对的。至少现在,新党光是知道“傅声可能知晓蛛网的下落”就已经舍不得送傅声去死,而他仅仅是稍稍动用蛛网里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就可以让齐文龙丝毫不敢忤逆自己。
停车场慢慢在身后远去,裴野隐约发觉,自己好像知道该如何利用手里傅声的那份蛛网资料了。
*
揽月坊虽贵为五星级,但并不像大多酒店追求建高楼大厦的执念,庄园式的外围建筑只有四五层高,呈两侧长长展开的微圆弧状,外表看起来颇有西方中世纪的典雅气派。
傅声出了会场,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把两盘银碟也放在台阶上。
他抬头望去,只见三楼的一扇窗户正亮着,而那大约是揽月坊最私密的VIP区域包房。
傅声估量了一下,这个高度想攀爬上去并不难。
皎洁的月光照在傅声平静却专注的脸上,为青年本就象牙色的莹白皮肤拢上一层愈发剔透的银辉。他静静观察了那扇窗户一会儿,一只手慢慢伸进西装长裤口袋。
“声哥?”
傅声一颤,猝然抽回手搭在膝头。
他没有循声望去,而是固执地别过头,仿佛不去确认来者何人,对方就不会靠近,今晚的相遇也会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可是七年太久,靠拢过的心让一切都太熟悉了,他不必回头就知道那个人始终在自己身后,也一定会执着地来到自己身边。
“怎么一个人在这么冷的风口坐着啊,声哥?”
裴野从门廊的阴影下走出来,看向傅声的眼神里满是不忍的怜惜。
“是不是他们又排挤你,给你使绊子?”裴野语气严肃起来,“我跟你回会场去,这些人就是欠收拾,你等我把他们——”
“裴警官,”傅声搭着膝盖的手微微收紧,“你多虑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儿足够安静,仅此而已。”
裴野有些语塞。傅声坐在台阶上的侧影单薄极了,礼服的燕尾柔软地耷拉在台阶上,青年微微屈着膝盖,西装裤脚下露出一小截被长袜包裹的纤瘦脚踝,细得仿佛盈盈不堪一握。
他们在廊下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傅声听见裴野的脚步远去,他略微松了口气,可没过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回来了,紧接着一支盛着果汁的高脚杯和两个新的银碟被放在台阶上。
傅声眸光一动,转过头。
风衣从背后披上肩膀,裴野收回手,在他下方一级台阶坐下。
“我在这儿守着你,”裴野没看他,轻轻道,“我知道我不配左右你的决定,所以声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第48章 星灭光离 大家都是同一个阵营的同志,……
傅声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风衣上还沾着余温, 薄荷味的香气清淡凛冽,他下意识要拢住衣襟,又很快反应过来, 把衣服脱下,叠好放在一边。
“随你便吧。”
说完他端起一盘银碟。裴野托着下巴看了傅声一会儿, 把自己拿的两盘装着金枪鱼寿司的碟子往傅声那边推了推。
“这个不烫。”他试探地说道。
傅声对裴野的示好视而不见, 从自己的碟子里拿起一块戚风蛋糕, 咬下一口。
其实傅声长相算很立体分明的那一挂, 一颦一笑都有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美, 可眼下青年坐在台阶上,长腿微微蜷着, 燕尾服的下摆像耷拉的猫尾巴铺在台阶上,导致裴野突然感觉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像极了在喂养街头的流浪猫。
还是那种充满警惕性,被人伤害过而不愿亲近人的小猫。
裴野忍不住道:“声哥,你今天真好看, 这身衣服果真很合身。”
傅声隐约觉出什么不对来。难怪,裴初怎么会这么好心,让人给自己量体裁衣,还恰好如此精确?
他想确认, 可又懒得问了,还是决定专心吃饭。
傅声一口口咬着小蛋糕, 闭着嘴咀嚼时下巴尖一动一动, 没什么脸颊肉的两腮稍微鼓起,裴野盯着他舌尖舔掉薄唇上的蛋糕碎屑,不自在地挪开眼睛。
“在这吃会呛风,我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吧。”裴野说。
傅声垂着眼帘,把小蛋糕转了半圈, 又咬下一口。
裴野深吸了口气:“声哥,我是仰望着你长大的,你在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是高高在上、不容玷污的存在,那些人应该和我一样敬仰你尊重你,而不是肆无忌惮地折辱践踏你——声哥,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戚风蛋糕有点噎,傅声想了想,还是没去动裴野的那杯果汁。裴野语速慢慢变快了:
“你恨我怨我我都明白,我也不奢求你放下,但是声哥你能不能哪怕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就当让我稍微挽回一点错处,别推开我行吗?”
他倾身将台阶上的碟子和高脚杯又推了推,那样子当真和喂猫没什么两样,仿佛生怕动作太大就把戒备的猫咪吓跑了一般。
傅声把吃了一半的蛋糕放下,转头乜了裴野一眼。
“大家都是同一个阵营的同志,有什么弥补不弥补的?”
他问。
月色如水,裴野的心却咚的坠入裂隙的深渊。
二人身后的会场侧门半敞开着,明亮的灯光从门内泻出,照亮台阶上的人,在身前的方砖地面上投下两束细长的灰影。
傅声浓长的睫羽低落,在眼底铺陈开小片阴影,遮住眼里某种一闪而过的情绪。
“挽回不了,”他说,“也没必要挽回。我选择这条路的那天就想通了,人不能既要又要,既然要加入新党,有些问题就不该再去追寻答案。把这点想明白,人也就活得通透了。”
裴野情不自禁往傅声的方向坐近了点:“可是我想补偿——”
“不需要,没意义。”傅声拿起银碟上的小叉子,叉起一块削皮的苹果,“我如今认同新党的理念,准确来说你裴警官是我改邪归正路上的贵人,我要什么补偿?别说这种逻辑不通的话。”
裴野被说得呆住了,一时满脸无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傅声优哉游哉地咔嚓咬下一口苹果,吃相很是斯文。
裴野眉心纠结:“那次最终行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裴初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会算计!他太渴望万无一失的成功了,渴望到宁可骗了我七年也不想让他的计划有一点不确定因素……”
傅声又叉了一块水果,吃了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食量竟也真和猫咪似的小得可怜。
他一直是一副似听没听,半神游般的状态,而后将琥珀色的瞳仁眯了眯:“别再说这种自我暗示的话了,裴警官。”
裴野愣住。
灯光照亮了omega脑后柔顺的高马尾,浅栗色的头发在光下隐约泛出毛茸茸的光晕,青年清俊的侧脸沉浸在阴影之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刻的白皙无瑕的雕塑作品。
“你反复告诉我自己当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是被人蒙骗,如今追悔莫及想要补救,可这所有的‘赔偿’不过是为了给你自己找一个心安罢了。”傅声平静地说,“你希望我接受了你的悔过,就会变得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话音未落,裴野的脸上几乎血色全无。
傅声把自己的那两个银碟端起:“说到底你只是下意识地路径依赖,以为像从前一样博同情卖惨就能搞定一切了。裴警官,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你对我最大的照顾,别再利用我成全你自己的心理慰藉了。”
他转身就要走,忽然脚下一软差点踩空台阶,裴野立马站起来:“小心!”
好在只是短暂的无力,傅声扶住门廊的大理石柱,慢慢吐了口气,疲惫地轻笑。
“让裴警官见笑,回去吃了药就好了。”他淡然地把过长的发丝掖到耳后,目视前方,“我先走了,裴警官自便。”
他端着银碟走回会场内。两个冷了的碟子和高脚杯还零落地搁在台阶上,黑色风衣叠成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摆在旁边。悠长弦乐从室内流淌而出,余音绕梁,裴野失神地看着傅声离去的背影,眼睁睁见青年逐渐消失在一片祥和的会场人群之中。
*
周末总是过得很快,转天到了新的一周。
傅声走进243,推门便发觉不对。屋内陈设一新,办公桌椅皆是自己做干部首席时的规格,角落放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冰箱和微波炉,甚至还有大书柜和午休用的宽大沙发。
他没来得及思考,又有人敲门进屋。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omega,对方在特警局干过一小段时间,故而和那些空降的新党人不同,对傅声很是尊敬。
“傅首席,”对方仍然称他的旧职,“这些都是给你新配备的,往后缺少什么尽管跟我说,有事也可以找我,往后我就是你的助理。”
傅声失笑:“我现在职级全特警局最低,按理见到你要给你立正打报告的,你给我当助理干嘛。”
“这是上面的命令,”omega回答,“而且……让你给我打报告也太怪了,我不习惯。”
傅声:“谁的命令?”
omega脸窘迫地红了:“上级……上级说要保密。”
傅声很想对着单向玻璃向对面狠狠剜上一眼,但他定力很强,愣是忍住了。omega又说:
“还有,裴……上级让我转告您,藏书室的权限也对您开放了,以后首席您如果想要借阅什么书,直接去登记取阅便是。”
“行,这些事以再说,你先出去吧。”
办公桌椅是不可避免要使用的,可除此之外办公室内的任何一样东西傅声都没再碰过一次。如今他新伤旧疾频出,精力大不如前,所幸新党提防他,并没给傅声什么重要工作,倒是让他又体验了一次新手入职的保护期。
傅声闲着没事,每天从藏书室借阅书籍,身体状况尚可的时候就边看边写笔记,躯体化发作或者失调症影响状态时就改成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边走边读。这么断断续续的,笔记加起来竟也快有整整两本那么厚。
这期间若说唯一有什么算得上“工作”的,便是特警局那些新党人对243的造访。
当初人事部门那矮个子吃了大亏后,明着来作死的已经销声匿迹,可毕竟特警局更换人员太多,工作严重衔接不上,傅声过去是局里挑大梁的,人们自然事无巨细来询问他。
对此傅声倒是坦然,243的门从早到晚开着,像个咨询台一样在办公桌后捧着保温杯给人指点迷津。
自然,刚开始横眉冷对的不在少数,傅声也不生气,只是在几个态度横的拿着傅声给出的“参考答案”捅了大篓子后,局里众人逐渐发现搜答案也是有代价的,至少态度不端正不行。
一来二去,来243的人不论身份,哪怕背后恨得牙痒痒,面上都丝毫不敢造次,特警局内部系统、文件损毁严重,万一傅声随口说出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他们连查证措施都没有。
日子以这种诡异而和谐的方式持续了小半个月,期间傅声安安心心学习、解惑,保温杯里每天泡着红枣茶,抚慰在别院服“药”后胃部的不适。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病始终没有起色,关节肌肉酸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心慌手抖更是家常便饭,但傅声适应力强,很快也就不当回事。
来找事的少了,打扰自己读书的人倒是莫名其妙地增多。
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拿着毫无难度的问题来咨询,傅声委婉提醒对方这些工作不在自己过去司掌的部门范围内,可那些人还是锲而不舍,更有甚者问他下班后能否有空出去吃晚饭,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是新党试探他是否胆大包天到敢私自出逃的测试。
于是傅声坚定地告诉那些人自己下班后必须返回别院,很意外地看到提问者悻悻而去,他着实不懂自己明明经受住了新党的考验,为什么对方还会这么失望。
傅声的工作照常进行,一个走廊之隔的对面办公室内,裴野同样每天都在留心悄悄观察傅声的一举一动。
揽月坊阶下一叙后,裴野再也不敢对傅声死缠烂打,只能每天透过单向玻璃看看傅声。傅声的办公桌就在单向玻璃旁,他经常看着傅声读书写字的侧影,一看甚至就是半小时之久。
他注意到傅声从不用243新添置的东西,午休时只披着制服外套趴在桌上小憩。如今他是被软禁之身,实际可支配的资产约等于零,连一件像样的毯子或者厚外套都没有,偶尔阴天下雨,243室温低,傅声便睡得不安稳,单薄的肩背伏在桌上瑟瑟发抖,散落的长发如风中落叶微微打颤。
或许是对单向玻璃心有芥蒂,傅声小憩时脸从来不朝向这一边,只留给裴野侧过去的后脑勺。青年本来发量就多,如今头发长了也没有打理的意思,浅栗色长发如一块漂亮的丝缎在桌面散落。
有时傅声似乎是被梦魇着,睡着睡着便猛地一抖,外套都滑下来,衬衫下顶起的肩胛骨剧烈起伏,这时傅声会维持着伏在桌上的姿势伸出细瘦的腕子摸索到药瓶,颤抖着单手拧开倒出一粒胶囊吞下。这样折腾一番,醒来时青年往往脸色白得可怕,眼睛都熬得通红。
裴野看不下去,联系后勤给243装了空调,送去毯子和靠枕,可傅声照旧什么都不动用,每天下午顶着张苍白到快要透明的小脸叼着橡皮筋梳头发,小口啜饮保温杯里的热茶。
傅声伏案的时间极长,即便病发作了也只不过是腾出左手自己揉腰捶腿,他从早到晚都没有任何娱乐休息,只有吃饭吃药时会松泛一下。
他吃的药几乎比饭菜还丰盛,各色药瓶五花八门,有时咽得急了傅声自己都要抚着胸口缓好久的气。吃饭则简单,午饭永远是清淡的蔬菜粥,下午一个苹果或橙子。
裴野看了好几天,确认这菜单从来没有换过后终于忍不住了,给当初自己安排的那个替自己关照傅声的omega叫到办公室:
“给傅声的饭菜为什么永远都没变过,一直是清粥和水果?”
那omega也很无辜:
“裴警官,后勤是要按照正常的伙食供应的,可傅首席自己拒绝了。”
裴野皱眉:“你跟他说,这不是对他特殊照顾,所有人都是统一的餐食标准——”
“傅首席他专门跟我申请过,”omega解释,“以后只提供给他蔬菜粥和一些小咸菜就够了,他说自己身体抱恙,肉食荤腥吃了容易恶心呕吐。”
这下裴野没了办法,他下意识向外看去,傅声听不见屋内两个人的交谈,仍然在专注地写着什么,然后他忽然停笔,抬眸看了看什么,随后接起电话。
裴野有点好奇,可这时omega偏偏问道:
“裴警官,还有一件事想问您一下,周末特警局和首都警署有个联合会议,关于参议院新提出的议会席位改革方案……”
裴野收回目光:“周末我有点私事,会议我就不出席了,稍后我亲自去找卫局长请假。”
另一边,243屋内。
电话铃声响起,傅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军部的拨号。
他接起电话:“信鸽,找我有事?”
电话里传来裴初的嘲讽:“还没开口就被你猜出来,真让人感到荣幸。在特警局的新生活适应得还不错吧?”
对于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家伙,傅声一向懒得兜圈子:“上次出席你们那个无聊的晚宴后,我以为你已经看清楚我有多不擅长配合你们演戏了,没想到裴参谋长居然还不长记性。”
电话那头裴初道:“上次只是小试牛刀,更何况你自己得罪过多少人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傅声左手拿着听筒,右手在笔记本上勾画着什么:
“长话短说吧,要我做什么?”
“加入组织这么久,就算没有投名状,也总该到拿出点诚意的时候了。”裴初说,“赶紧把蛛网的名单交出来,要么就答应我们修复轮渡。”
傅声:“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初笑了:“就知道你还是这套说辞。好,既然这两件事你不答应,那就替组织去办另一件事。”
“说吧,要我杀哪个仇家。”
“动辄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裴初话锋一转,“大选马上就要开始了,竞选团队需要资金,你来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指望我搞定大选的政治献金?”傅声瞥开眼笑了一声,“信鸽同志,你们党主席好像想钱想到失心疯了。”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困难,谁让你漫无目的地去拉赞助了,”裴初纠正他,“我们还是筛选出了一些对新党有支持意向的资本的。顾氏医疗,想必你早就有所耳闻吧?”
傅声的笔停下来。
“首都每十个患者里就有一半使用过顾氏集团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傅声一针见血道,“你们和顾氏牵上线了?他们的新董事长听说是个很古怪的家伙,我劝你换个巧舌如簧的人去和他谈,派我去只会适得其反。”
“这就不服从组织管理了?”裴初反问。
“衷心提示而已,”傅声冷冷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算我把事情搞砸了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裴初那边语气沉下来:“想掉脑袋的话就尽可能试试看。”
“还有这种好事?”傅声放下笔,佯装惊讶,“发病的时候我每天至少有十次想过死了算了,真感谢你们终于愿意成全我。”
裴初那边沉默了。
傅声不理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过了一会儿,裴初又道:“明人不说暗话,说说你的条件。”
傅声唇角终于上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成功的话,我有两个要求。”他说。
裴初:“不过分的话,可以考虑。”
傅声垂下眼帘。
他说:“第一,如果我帮你们搞到顾氏医疗的竞选资金,你们要让特警局给我在办公室和别院配备电脑,可以连接内外网的那种。”
裴初思索一阵:“可以,但是我有条件,要额外加装监测系统的那种,同时你的办公室要安装监控。”
“成交,”傅声说,“第二个要求……”
他停顿片刻,脸颊的肌肉隐隐动了动。
“我要求得到新党主席接见。”青年低声说。
裴初的声音一下子警觉起来:“你要什么?”
“当初是你说过,如果我能诚心效命,未来能成为新党的肱股之臣也说不定。难道这些话也是哄人的?”傅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需要被发掘的机会,而不是一辈子都被特警局的这些庸才踩在脚下。”
裴初又不说话了。傅声挑衅地笑了笑:
“不会吧信鸽……你是怕我被党主席赏识,让你从此黯淡无光了?还是你担心重用了我就意味着要冷落了你——”
“无稽之谈。”裴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两天你做好准备,我会让人把资料给你。”
傅声哼了哼,听见电话那头挂断,于是也把听筒放下。
读书笔记翻到最后几页,上面出现的却并非和前头一样密密麻麻写满隽秀字迹。一张手绘的揽月坊建筑图赫然出现在纸上,旁边详细记录下建筑的各项数据、内部结构图、逃生通道分布与管道布局。
傅声垂眸看了建筑图一会儿,而后用钢笔在纸上打下一个叉。他握笔的劲很大,纤长五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笔尖微微陷进纸面里,透过下一页留下两道深深的划痕。
他重重画完,将这两页纸扯下来,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开,如此往复,直到将其变成一堆细小的碎片,而后将碎纸屑扔进垃圾桶。
单向玻璃外的走廊里传来关门声,似乎是对面办公室有人进出。傅声没有侧目,把书翻开新的一页,执笔。
“真可惜。”他轻轻地喃喃自语。
沙沙的书写声在房间内响起,傅声继续切换回专心阅读的状态,青年神态自若,仿佛刚刚的插曲压根从没发生过一般。
第49章 梨云梦远 墓园的影子静悄悄,不说话。……
首都的春日来也匆匆, 气温很快回升,步入草长莺飞的时节。
周六清晨,卫国区公墓。
墓园里只有寂静的风声, 草芽从砖缝中冒头,袅袅地在风里晃悠。
于静伟把点好的香插.进香炉, 直起腰, 与墓碑上那个中年男子的黑白照片对视良久, 叹了口气。
“爸, 其实你要是真活到现在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于静伟撇撇嘴,“以您老的脾气, 要是看到联邦现在乱成这副样子,恐怕肺都要气炸了。”
回应他的只有遥远的天空中送来的徐徐微风。
于静伟把贡品摆好,转身想伸个懒腰,不远处的碑林里也有一个身影直起腰杆。那人穿着黑色的卫衣和牛仔裤, 高大精实的身材把本该略显臃肿的衣着撑起飒落的棱角,墓园大早上鲜少有人,他这一出现自然就更加惹眼。
于静伟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老父亲这边的香火还没烧完, 大吼了一嗓子:“裴野?!”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十米开外的裴野都吓了一大跳, 转过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裴野的脸顿时僵住了。
“你站在那别走!”
于静伟穿过一排墓碑飞跑过来:“你咋会在这!跟踪我?”
裴野脸上写满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跟踪你干嘛?倒是你怎么——”
“你个情报贩子,我给我老爸上坟你都偷看,变态啊你?!”于静伟喘过一口气张口就骂,“蹲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什……等等……”
他磕巴了一下,低下头向裴野身侧的几个墓碑看去。
他来这太多次, 对这一片墓园再熟悉不过。这几座墓碑是新立的,表面还没有岁月风蚀的痕迹,墓碑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烈士赵皖江之墓。
烈士韩景谦之墓。
烈士魏超之墓。
烈士陈言心之墓……
于静伟瞪大了眼睛:“这里怎么会有七组人的墓碑?”
裴野冲地上扬了扬下巴,于静伟呆呆地看过去,只看见最中间赵皖江的墓碑上放着两盘贡品,香炉上的灰已经堆起薄薄的一层。
“我立的。”裴野说。
于静伟的嘴巴吃惊地张开了。裴野双手插兜,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现在这个节骨眼按理是不能给七组的人立碑的,但我和墓园的管理员提前打过招呼,一般人也查不到这种地方。好在今天看到的人是你,回去以后切记别声张……”
于静伟眼里闪过一丝火冒三丈的光,突然两步上前一拳挥过去!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肌肉记忆让裴野下意识抬起下巴的同时后退,可还是稍微晚了半拍,于静伟的拳头偏了一些,砸在裴野胸口,他倒抽了口凉气,痛觉还未传入脑中,却先听到于静伟大吼:
“白眼狼,你在这里假模假样地装什么!还烈士——现在二哥他们还有机会被称为烈士吗?你以为他们愿意当什么狗屁烈士吗?!”
裴野不说话了。空旷的墓园没有回音,于静伟的吼声便显得突兀异常:
“演这种戏有意思吗?一切都回不去了!新党上台后首都就是一个大屠宰场,而你就是让所有人丧命的屠夫,傅声他——傅声他倒是苟活下来了,可还不是选择和你们同流合污!”
他扬手又是一拳,裴野上一秒还站在原地,一副老老实实任他打也不回击的颓丧模样,忽然倏地抬手,一把抓住于静伟挥过来的拳头!
于静伟身体一震,咬牙:“你他.妈——”
他抬起眼睛,却对上裴野含着冷笑的一双漆黑眼眸。
“你不也是在同流合污吗,于静伟?”
裴野问。于静伟愣了愣,裴野用力一挥手,于静伟顿时卸了力,踉跄倒退两步,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而立。
风声渐起,吹不动矗立的石碑,却拂乱二人的额发。
于静伟嘴唇哆嗦:“你放屁,我根本就没……”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
裴野挑眉,浓黑的眉眼里流露出某种暗潮汹涌的情绪,那是种十分阴冷乖觉的气息,于静伟从未在裴野身上见识过,却隐约意识到这似乎才是眼前年轻人一直极力隐藏的本相。
或许是为了任务,或许是为了傅声——或许这两种目的一向无甚区别。
可傅声不在,他便也失去隐藏自己真面目的必要。
裴野笑了:“如果当初你成了第七组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件事确实是个意外,那后来呢?你说我罪大恶极我不否认,我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可你有什么资格贬低声哥,在他面前装假清高?”
于静伟这下浑身都激动得哆嗦起来:“我可没向新党人俯首称臣,难道我非得以死明志或者离开特警局来证明自己吗?!”
“是,你当然不用。”裴野道,“可在特警局这段时间你每次碰见声哥都装作视而不见,他刚来243的第一天人事部门的那个新党人故意刁难他,你明知道是违规的,可你敢说一句不是吗?”
于静伟的眼神开始心虚地乱飘。
“你嘴上瞧不起声哥的所作所为,可你这么决绝地和他划清界限,明知他被欺负也不敢出头,哪怕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行,可是你没有。”裴野却盯着他,“你敢不敢起誓,你这么干完全没有想做给特警局的新党人看,完全没想过怕他们因为声哥牵连你?”
于静伟的肩膀塌了下来,面上浮出纠结而羞愧的神色。
“我,我……”
他一阵头晕目眩,缺氧似的呼吸不上来。裴野望着他,神情冷静到近乎残忍。
“不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杞人忧天。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动你吗?”裴野问。
于静伟已经没了最初对抗的态度,怔怔地摇头。
裴野轻轻吸了口气,向于静伟身后方的远处小幅一仰下巴。
“是因为你因公殉职的父亲。”
裴野说,“他们知道你父亲过去曾经因为救人而牺牲,而你是功臣之子,如果连你也处决,但凡有一家媒体报道出来都是个大麻烦。他们对你网开一面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成为组织对外宣传的政.治工具了。”
于静伟身子猛然一晃,唰地回过头去。
父亲的墓碑正静静伫立在不远处,那一炷香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熄灭了,墓前摆着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一瓶老爷子生前爱喝的散白。
他呼吸愈发急促,回过头来时眼圈却已经红了。
裴野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语气不再如最初那般铿锵。
“如果叔叔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责备你,七组的哥哥姐姐也是。”他轻声说,“过去咱们这群人里就你和我不对付,一对眼就吵架,韩总他们知道又要操心了。”
风穿过墓园外的松林,穿过一排排冰冷的大理石碑,温柔却又毫无留恋地从二人身旁一瞬而去。在他们身侧,一整排七组人的石碑沉默地注视着两个对峙的青年。
于静伟闭上眼。
他几乎可以想到此刻七组的那些大哥大姐会怎样从中调和劝架,魏超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韩总这个阔少会主动掏钱请客,主张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吃顿烧烤就都说开了,陈姐则会充当和事佬,而二哥,他永远是个无情的审判官,认准谁错了就必须按着那人的头给另一方道歉……
可他们总是会说一句相同的话:不要吵架,和气伤了,有一天人走茶凉,七组这个家就散了。
可如今这一排排墓碑只是站着,地底下的灵魂或许急得团团转,可此刻这一排碑只有伫立,观望。
他咽下一声哽咽:“你怎么敢提他们,你怎么有脸……”
“是啊,我无颜见到二哥他们。”
裴野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曾经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于静伟。我们都一样软弱妥协过,一样退缩屈服过,一样明知不对却还是随波逐流过,我知道那种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感觉,因为现在我就在深渊里,爬都爬不出来。”
于静伟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裴野又道:
“可有一点我们是不同的——那就是你的目光比两个月前的我还要幼稚、短浅,以为只要装作鸵鸟这场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了。乱世之下谁都不能明哲保身,唯有变革才能破局,你不懂这一切,所以才看不透声哥,进而怨恨他、抛弃他。”
于静伟张了张嘴:“把、把话说清楚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野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想干什么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的支持。不过你记住,于静伟,我是个坏人,傅声不是,声哥既没有忘恩负义也没有唯利是图,你怎么对我我都全盘接受,但请你以后对他尊重一些。”
说完他抬脚就走,于静伟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拔腿追上去:
“喂!你以后多久来看二哥他们一次?我——我也可以……”
裴野没有停步,扬声道:
“想来看二哥他们就尽管来,低调点就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看好你和声哥,哪怕我的罪这辈子都赎不清,至少也要护你们周全。”
于静伟的脚步慢下来,直到站在原地不动。他出神地凝望着裴野远去的背影,看着青年潇洒地快步走下台阶,那挺拔的身影很快被松林遮掩,消失在墓园的道路尽头。
拐过一个弯,电话铃声在松林响彻,裴野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说了什么,裴野的脚步猝然顿住了。
穿林打叶声如雨,裴野站在松林之间,颀长结实的身影如一棵孤立的松,阳光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地面,沿着台阶扭曲匍匐,拉长再拉长。
*
风裹挟着春日的凉意钻进窗隙,别院主卧内,厚厚的书本哗啦啦地一连掀翻起好几页。
握着书脊的手一个轻颤,傅声咬唇,惺忪阖着的眼皮无意识地紧了紧。
周五离开特警局时他特意从藏书室借走了几本计算机专业相关的书籍,过去他主持轮渡系统的开发工作,越到后期难度越大,他虽然对涉及到情报和政治勘察的部分信手拈来,可专业方面终究有所匮缺。
于是那阵子,傅君贤给藏书室批准的购书经费里计算机专业的书籍资料占比多了两三成,只不过傅声还没来得及看多少就投入到当时亲军派和新党的决战中,时移世易,这个进修计划居然又被重新捡了起来。
昨晚洗漱过后,临睡前傅声本打算在主卧书桌上踏踏实实看上一个半小时再睡,谁知术后很久都没疼过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最终不得不妥协,改为在床上看书。
结果这一看,小腹的疼就愈演愈烈,到最后傅声居然迷迷糊糊抱着书睡着了。
然而这注定不是一场安眠的美梦。
“傅声!”
突然的惊呼让梦中人蓦然回首。
是韩景谦。韩景谦家中从商,曾经七组人都叫他韩总,为的就是出门在外时熊这个富家子弟乖乖给大家买单。韩总韩总的叫惯了大家才慢慢发现,其实根本不是被赶鸭子上架,是韩景谦这个大方的性子本就心甘情愿罢了。
他的身体浮游在一片空旷里,仿佛陷入外太空般深邃的黑。韩景谦的脸慢慢从黑色的水面里浮现出来,紧接着是四肢,躯干,最后完完整整站在傅声面前。
傅声欣喜地想要唤韩总,可下一秒喉咙却被狠狠掐住般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韩景谦穿着机场护送行动那晚的制服,黑色的夜行服满是血污,破烂不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黏住男人的额发,而韩景谦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球转动,目光牢牢锁定在傅声脸上。
男人张开口,冰冷粘稠的血浆便一股一股从嘴里流出来,咬字都囫囵不清,声音却毫无损耗般极其清晰地传入傅声耳畔:
“我们这么信任你……直到死都、相信着你……”
“你枉费我们的信赖,傅声……你不配……!”
傅声惊恐地后退一步,后背却撞上什么坚实的物体。他猛一回神,想要惊叫的气息却硬生生截断在喉咙口。
“阿顺,”他看着不知何时从身后的暗色中出现的青年,两腿钉死一般迈不开步,“你……”
被唤作阿顺的青年同样伤痕累累,毒气熏染的脸上泛着骇然的青斑,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们死得好惨啊组长,”阿顺笑着,声线却愈发凄厉,“为什么泄露情报的偏偏是你?为什么忍辱偷生的也偏偏只有你?!”
他音量陡然提高,仿佛一声令下,黑潭般的四周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身影,在车上的魏超、陈姐,当初留在大厅待命的其余兄弟,他们不像是活人,更像是维持着死状时的尸.体,悬空地漂浮在黑洞洞的空间里。
而所有人的视线,无一例外都锁定在这里面唯一活着的傅声身上。
前所未有的无措如冰水渐渐淹没过头顶,傅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打颤,冷得打摆子般抑制不住。他原地转了一圈,四下环顾将自己包围的昔日战友,声音里却再没有往日给大家复盘技战术时的那般从容:
“大家听我说,我没有……”
一股熟悉却格外冰凉的气息从颈后袭来,傅声浑身的汗毛直竖,猝然回身!
惊慌失措之中,他迎面对上赵皖江的脸。
傅声呼吸一窒,眼眶却顿时红了。
“二哥……”
青年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难诉的委屈,他拼命摇头,“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你,我……我想去找你们,联邦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无处可去……”
赵皖江的脸上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可唯独他的眼里没有其余人的僵硬和空洞。他一错不错地深望着傅声的双眸,而后伸出手拍在傅声颤抖的肩头,五指收拢握住。
赵皖江的声音同样带着沙哑:“你不能死。不要来找我们,明白吗?”
傅声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接下这个任务,”傅声哽咽起来,“如果当时我抗命就好了,无非就是被停职处分,比起咱们所有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赵皖江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去死,二哥,死了或许就可以和大家团聚了,”傅声的嗓音里甚至掺杂上痛苦的呜咽,“死了之后我能见到你们,还可以见到——”
赵皖江打断他:“可我们不想见到你。”
傅声的话音戛然而止。
瞳孔瞬间紧缩成一道竖线,傅声湿润的眸中却依旧清晰地倒映出赵皖江的脸,而那上面则是一副赵皖江本人生前从未有过的冷酷神情。
“无论我们深处天堂还是地狱,都不欢迎你同往。”赵皖江的语气如同不容抗拒的宣判,“叛徒的归宿就是在尘世中腐烂,傅声,好好享受你应有的下场吧。”
不等他反应,赵皖江抓着傅声肩膀的手发力,悍然将他狠狠推去!
巨大的吸力旋涡般把他吸入,所有第七组战友的身影都扭曲远去了,可唯独那些淬了冰一般的视线却始终如影随形,在无穷无尽的深渊尽头幽幽凝视着他。
一声惊.喘,傅声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起!
笼罩他的黑暗暂时消失了。
书本脱手滑落到地面,傅声坐在床上剧烈喘息着,肩膀大幅起伏,双手下意识死死抓着被揉皱的被单。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过肩的长发从耳后散落下来,发丝凌乱,可青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现下的狼狈,呼吸声愈发沉重。
良久。
傅声放下手,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却变得涣散,他重新抬头,失去焦聚的眼眸望向床尾。
“妈妈……”
他轻轻念出声,忽然绽开一个微微的笑。
“妈妈,我们的选择不一样。”
青年清俊冷淡的眉目逐渐放松下来,声音如同耳畔私语,“当初你不敢面对的,现在轮到我来面对。我走的这条路,哪怕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猫眼,醒了吗?”
大门打开,客厅里传来脚步声与卫兵的呼喊。傅声睫羽扑簌一阵抖动,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双手攥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卫兵推开主卧门,扬了扬手里的加密文件袋:
“哟,已经起床了,那正好。裴参谋长刚让人送来的资料,说让我交给你,你看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做。”
他说着把文件袋丢到床上,傅声表情与平常没分毫不同,只是反应略有些迟钝,他看了文件袋两秒,倾身把它拿过来,拆开。
文件第一页上赫然是一份顾氏医疗当今总裁的基本资料,傅声随意翻看,目光扫过姓名那一栏上写着的“顾承影”三个字,而后将东西放下。
“明白了,一会儿我会细看。”傅声说。
卫兵:“刚我好像听见你在说话。你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什么人秘密通讯?”
傅声终于转头正眼看向卫兵:“我和谁说话?”
“怎么,我都听见了,你还不承认?”卫兵扬眉道,“你这种诡计多端的人保不准是策划什么阴招呢,看我明天就让人来在你屋里直接装个监控摄像头,你还怎么干坏事!”
傅声眼里的光冷下来。
“我要是真想干什么坏事,你早就死了,轮不着现在在我房门口大放厥词。”他把脸侧的发丝挽到耳后,“你如果以为一个摄像头就能限制住我的话,尽管试试看。”
卫兵噎住:“嘿,你这家伙……!”
“我没和什么人说话也没有自言自语,”傅声倾身把地上的书捡起,拍拍上面的落灰,“告诉你的主子,他要我去的地方我会准时出席,至于你,现在可以从我的卧室滚出去了。”
第50章 吞舟之鱼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底牌吧,裴……
入夜, SUV停在一栋标着“君庭豪苑A栋”的豪宅前。
傅声下车,待胡杨把车开走后仰头打量着这栋典雅的仿古建筑。
君庭豪苑,乃是首都十多年来富豪圈层趋之若鹜的地产之一, 不少人以在此拥有一套房产作为自己“老钱”身份的象征。
然而一反常态的是,一向僻静素雅的院外此刻乌泱泱地聚集了不少人, 打横幅、举牌子的什么人都有, 群情激奋, 君庭豪苑的七八个保安正在外维持秩序, 可依然收效甚微。
“声哥!”
傅声收回目光。又一辆黑色库里南停在车道边熄火, 裴野跳下车来,满脸的意外, “裴初说会协助我一起搞定顾承影的人原来是你?”
傅声眸光一动,随即恍然大悟。
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裴初那个老狐狸是绝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干这么大的事。
让裴野与他一同前来,一时为了看住自己不要动什么手脚, 二来事情如果办成了,到头来也会顺理成章安在他亲弟弟头上,他们两兄弟一荣俱荣,裴野有功劳, 就等于裴初也跟着脸上有光,什么都不做就坐享渔翁之利。
如此算计, 也真不愧是他们裴家兄弟俩干得出来的事。
裴野又惊又喜, 俨然忘了之前在揽月坊傅声对他的告诫,快步向傅声走来:“看来你也收到顾氏的资料了,声哥,咱们两个要不要先商量一下……”
话音未落,傅声已从他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青年薄薄的眼睑微垂, 擦身而过时颈后隐约飘过一丝连本人都没察觉到的雪松香味,山林晨涧般清凉幽微。
裴野愣住:“声……”
说话工夫,傅声已经走远了。他没有进入君庭豪苑,而是径直朝着不远处聚众闹事者的方向走去。
裴野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眸光渐渐黯淡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步入面前的这栋豪宅。
*
“裴警官,幸会。”
会客厅内,一众被邀请的官商或站或坐,端着酒杯谈天。裴野被仆从引入隔壁的私密会客室,拉开门,一个身着西装、精英范儿的alpha从沙发上起身,语气客气却算不上多热情。
裴野伸出手,同对方相握:“顾总,久仰大名。”
对方正是如今顾氏医疗的总裁顾承影。顾氏集团分支庞大,医疗业是他们的核心,老顾总把这三十岁的大儿子放在顾氏医疗,明摆着要他接班,扛起顾家一门的大旗。
事实证明,老顾总的判断是对的。就任这两年,联邦政.局动荡,可无论当局者怎么变,顾氏医疗始终屹立不倒,足以见得顾承影的手腕和眼光。
“裴警官看起来很年轻,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
顾承影戴着副金丝眼镜,标准的上流圈子的斯文模样,他示意裴野请坐,瞳孔不着痕迹地上下一动,将裴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意渐深。
“裴警官百忙之中还能抽空亲自来和我商讨首都医保委员会改革的事,顾某真是诚惶诚恐。”
裴野也笑笑:“顾总太客气了。”
顾承影口中的医保委员会改革,正是此次裴野得以前来的由头。
多年前执.政党就试图推行过将联邦的各大医疗企业联合起来,建立医保委员会,对市面上新增的药品和医疗项目如何纳入保障进行统一管理和定价,然而亲军派独揽权柄,此事便也一搁再搁,一直拖到今天。
凡是在首都有垄断竞争地位的医药企业,没有一个不削尖脑袋想要在委员会中占据一席之地。按理说顾氏当选会长是实至名归的,可不巧的是委员会采取投票制,以顾氏一家独大的局面,遭到联合排挤是显而易见的事。
也正因此,顾氏医疗再怎么做大做强,想要加入委员会推行改革方案也势必要经历一场大放血。
佣人上过茶,顾承影道:“顾氏医疗创立至今,一直都坚守医疗企业的社会责任,如今除了原有的业务领域,顾氏医疗还顺应联邦政.府的号召,关注社会上少数群体的需求,从去年年底开始我们就已经投入了两个新的研发项目。”
裴野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顾承影接着说:
“首先就是关于残障人士的义肢和术后的康复训练,残障人士一直是社会的边缘群体,如果顾氏加入委员会,我会着力推进这一部分用品在医保中的报销比例,同时规范整个行业的质量标准。其次……”
他呷了口茶:“其次就是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问题。”
裴野的表情微妙地顿住。顾承影视而不见似的,放下茶杯:
“根据我公司的统计,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精神疾病患者在联邦的病患占比已经连续三年增加,这类病人对于家庭产生的经济负担极重,但是药物的研发领域仍然存有大量空白。对这部分人群的保障也是我们未来要推进的方向之一。”
顾承影说完,观察了一下裴野的脸色。
“怎么了,裴警官?”顾承影慢慢扬起一个微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好像就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是顾某哪里说得不对吗?还请裴警官批评指正。”
裴野回过神:“……没什么,这方面顾总是行家,我不敢妄言。”
顾承影:“行家不敢当,在其位谋其事罢了。不过——”
他双腿交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深灰色的马蹄沙发里,“医疗业是个成天和生老病死打交道的行当,裴警官年纪轻轻,在这方面欠缺一些阅历也是正常。”
裴野有些意外地挑眉。男人扶了扶镜框,笑意浅淡,标准的斯文败类气质。
楼外遥遥地响起一阵整齐的喊声,因为距离过远模糊了音节,只留下乱糟糟的吵闹。
顾承影苦恼地叹气,起身:“让您见笑了,裴警官。委员会的事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好多爱管闲事的在外面闹,抓了一批又放出来一批,根本不顶用……已经好几天了,由着他们去吧。”
裴野不由得想笑,强忍住没出声。
不愧是把商界老油条们都杀了个片甲不留的小顾总,锋芒与城府并存。先是看似宽慰人实则指出裴野是个门外汉,再明里暗里抱怨首都警方执法不力,三言两语之间就给了自己两个下马威。
“这里隔音不太好,要不我带裴警官在寒舍四处转转?”顾承影示意佣人退下,拉开房间门,十分屈尊降贵的模样,“边走边聊也是一样的。”
裴野从善如流,站起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麻烦顾总带路。”
……
君庭豪苑的装潢一直是极具特色的复古风格,讲究山水布局,因而十分迎合商界成功人士的口味。
两个alpha穿过悬挂着古画真迹的短廊,谈笑之间,顾承影侧过头似乎不经意地对裴野说道:
“裴警官,说实话,顾氏医疗进入医保委员会确实比一开始预想的存在更多困难,不过顾氏的名头你一定听说过,无论经历什么变革,公司始终都屹立不倒,区区医保委员会的乌合之众并不足以成为一块绊脚石。”
裴野颔首笑道:“这是自然,顾总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他们路过茶室,裴野在顾承影带领下进去转了一圈,他倒也不藏着掖着,十分真心实意地称赞:
“顾总家里好有格调,我们这一般的公务员可是无法享受这么奢侈的住宅啊。”
来接待裴野之前顾承影似乎刚从茶室出来,桌上的弥勒茶宠都是湿的,顾承影斟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裴野接过来闻了闻:
“好香,连我这个不懂茶的都能闻出来品质不俗。”
他把茶杯端起来,顾承影似乎看出他的意思,端着茶杯的手放低了点。
“裴警官,喝茶不碰杯。”顾承影说。
裴野哦了一声,悻悻地抿了一口:“多谢顾总款待。您别笑话我哈,我这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他这话不是自谦。裴野的原生家庭可以用穷苦来形容,后来遇见傅声,其实傅声的身世也算得上上流圈子的公子哥了,可偏偏傅家爷俩都不喜奢华,傅声本人的穿衣风格甚至简朴到像个“直男”beta,纯靠漂亮的脸和气质撑着。
顾承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放下茶杯。
“裴警官要说自己没见过大世面,恐怕也太谦虚了。”顾承影说,“如今国内变局频生,能在大风大浪中勇立潮头,可比吃吃喝喝的世面重要得多。况且……”
他伸手在裴野穿着的挺括的定制西装上比量了一下:
“你这一身行头,一看就价值不菲嘛。”
裴野想说这都是自己那个渴望摇身一变成金凤凰、恨不得把丢人的过去都一笔勾销的亲哥强行给自己置办的,但他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爱打扮的个性,感觉他们兄弟俩也是大哥不笑二弟,遂耸耸肩:
“哪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盛装出席也是我代表组织向顾总表示尊重。”
顾承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这边请,裴警官。”
他们走出茶室,裴野身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山水奔腾,壮阔的画卷饶是他这个只经受过学校基本的美学教育的人见了都觉得水准高潮。他不由得驻足:
“没想到顾总还是个收藏家,眼光这么独到……”
顾承影颇为受用,于是也停下来,任他欣赏。藏品不能随便摸这种基本的道理裴野还是知道的,他没敢上手,下意识地在墙上叩了两下。
空荡荡的响声传来,青年曲起的指节一顿。
他转身面向顾承影:
“顾总,你这墙……里头是空的?”
顾承影原本闲庭信步的神态凝固了。
“……对,”半晌,男人又缓缓扬起嘴角,从容上前,“原本君庭豪苑的地下室被我稍微扩建了一下。我这人喜好收藏,有的藏品放不下,又不能见光,所以都存放在地下室里。”
裴野凝视着他。顾承影扶了扶眼镜。
“裴警官,这应该不违法吧?”他问,嘴角的弧度不变,语气里的笑意却消失了。
裴野放下扶着墙的手,咧了咧嘴。
“您看您说的,顾总,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就是担心这君庭豪苑别有什么豆腐渣工程,万一这是承重墙可就糟了。”
青年说着大大咧咧地一笑,顾承影看向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微妙的光,而后同样若无其事地点头。
“君庭的老板和我父亲是故交,在这里住着很放心。”顾承影说着侧过身,裴野会意跟了上去,顾承影带他走到楼梯口,旁边就是别墅内的电梯,可不知怎么的男人看都没看,迈上一级台阶。
“今晚天气不错,去顶层露台吹吹风如何?”
裴野也比了个请的手势:“客随主便。”
他们走上旋转的环形楼梯,裴野跟在顾承影身后,这时他突然说道:
“顾总,说句实话,我想您心里也清楚,假如委员会对于顾氏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顾承影停下脚步,裴野不得不也停下。前者侧过头,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展露出不加掩饰的玩味,有种一直掌控大局者发现有人试图主动改变局面。
“利大于弊,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成立的。”顾承影以一种导师的口吻道,“裴警官是有什么高见?”
裴野:“不敢,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如今的顾氏医疗远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论隐患,我认为至少有三点。”
顾承影回过头,继续往上走。
“我洗耳恭听。”他边走边说道。
裴野于是也跟上来,两人拾级而上,脚步声错落响起。裴野道:
“第一就是价格过高导致贵公司的出口乏力。除了医院,顾氏还需要扩充更多的下游渠道,可我看过顾氏医疗的财报,一个如此规模的医疗巨鳄,出口额居然和比自己规模小百分之三十的京外公司持平,证明顾氏开拓海外市场的能力大大有待提高。”
“第二是专利时间,顾氏医疗是靠支付专利费用,凭借后发优势起家的,如今虽然核心业务已经实现完全自主,可还有相当一部分产品的核心专利掌握在其他公司手里,联邦的专利保护法又十分严苛,每年光是专利费就高达数亿元。”
“第三则是顾总自己提到的精神类药物开发,这类药品缺乏稳定的实验数据和试药人群,成本极其高昂,我注意到去年第三季度顾氏正式提出这项计划后,股票当天就因此下跌了好几个点,想必董事会内部的阻力已经体现在股价上了,长此以往公司内部只会越来越动荡离心。”
每说一点,顾承影的步伐就慢下来一些,到最后他干脆停了下来,十分复杂地注视着裴野,裴野却反过来不再看他,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往上走,直到把顾承影落在自己身后两级台阶,才不紧不慢停下。
“请顾总指教,”他侧过身,手肘搭在栏杆上,“我说的有什么不对,还望您包涵。”
顾承影眉峰微微收蹙。
“你对医药、对顾氏这么了解?”
裴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顾总,您还没说我这些论断对不对呢。”他提醒道。
顾承影眉头皱紧,又很快展开,面色如常:
“任何时候,任何企业都不会有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安稳睡觉的一天。顾氏医疗就算加入委员会,也不代表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不加入自然也不足为惧。”
裴野的手随意搭在实木栏杆上,指尖哒哒地点着。
“也对,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他赞同地说着,而后佯装不解,“只是顾总,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不在意,又为何要费那么大力气把首都各大医院的院长、医疗协会的代表都邀请到家中磋商呢?”
顾承影的下颌僵了僵。空气都安静了好几秒,他方才说:
“你说的是……”
“对,就是会客厅里面那些客人。”
裴野拦下话头,“顾总大约认为我年龄小,又是个警察,过去跟着组织搞斗争不可能认识你们这行的人,所以敢让佣人带着我大摇大摆从这些人隔壁经过……不过很可惜,这里面的面孔我每个都认得,甚至如果我走进会客厅,里面会有一半的人认识我,另外一半不认识也要装作认识,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大难临头。”
楼梯上陷入从未有过的寂静,台阶的地形差让顾承影不得不微微抬头,柔和的水晶吊灯在裴野脸上打下恰到好处的侧光,青年依然礼貌地微笑着,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散发出深邃的寒意,仿佛蛰伏着的一头凶祟的猛兽。
Alpha势均力敌的气息如暗流涌动,可并非原始的对峙本能,而是一种包装在客套言辞之下的试探,毒液般阴气森森。
裴野眼里闪过一丝攻击性的冷笑,而后轻飘飘地勾了勾唇。
顾承影眼神下垂,思索地俯首。
“原来如此,”他语气倒是平平,“是我小瞧裴警官了。”
裴野收起轻蔑笑意:“哪里的话。”
他转过身往楼上走,忽然听到下方顾承影的声音又道:
“所以,在你们看来,背靠新党才是顾氏想加入委员会的不二选择咯?”
裴野:“组织从不打这种包票。不过,各取所需这一点倒是真的。”
顾承影呵笑。
“也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他顿了顿,“你们的这个邀请,容我考虑一下。”
皮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裴野的脚步骤然一顿。他微微怔了一下,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而后顾承影从自己身后越过,走上了顶楼,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
“已经让家里的佣人简单准备过了,不成敬意。”顾承影温和地说。
裴野的双唇逐渐紧抿成一条线。
谈判与捕猎的核心都是一样的,在最短时间拿捏对方的软肋,步步紧逼、乘胜追击、一锤定音——或一招置于死地。
如果不能一鼓作气,但凡留出一个口子,就等于给足了对手喘息的空间。
顾承影刚刚几乎要被说动了。可或许这就是商界老手的镇定与慎重,他完全没有自乱阵脚,反而后退一步,重新给自己争取拉扯的空间。
对方显然是很需要进入医保委员会的,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顾承影此时拿乔,无非还是在赌,赌裴野有没有底牌。
露台的门被打开,顾承影转身对他颔首致意。裴野也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刚要跟上去,忽然又听到楼梯下方由远及近地传来咚咚咚的急促脚步。
“顾先生!”
是一个佣人。对方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凉气,显然是刚从室外回来。
顾承影应该是提前就吩咐过把这里的人都清退不要来打扰,看见有人贸然上来,顿时脸色有些不悦,不过他没发作,只是冷冷看了佣人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没看见我和裴警官正在谈正事吗?”
“顾先生,楼下那群闹事的越来越狂了,甚至说要闯进咱们院子里,咱们的安保又无权扣押人,我怕事态控制不住……”
“怕什么,这不是有警方的人在吗,他们还能袭警不成?”
顾承影不以为意道。那佣人为难地勉强点头:
“是,楼下那位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这事交给处理,让我转告您一下。您看是不是真的要……”
话音未落,裴野眉宇一僵,大步流星走上露台,探头向下望去。顾承影皱了皱眉,很快恍然大悟,摆摆手示意佣人退下,而后慢慢悠悠跟着走到露台。
“看来贵党果真是诚意十足嘛。”
他别有意味地感叹。
君庭豪苑的住宅外墙亮着光,院内路灯透亮,一路照出院内的道路与一草一木,以及院外蚂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一团拥挤的人群。
灯光同样也照亮了围栏内站着的一个背影,裴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漆黑的瞳仁急切地颤抖着。
“他,”裴野喉结动了动,“他不是……”
“没关系,我这人最喜欢隔岸观火的戏码了。”
顾承影仿佛听不到冲天的谩骂声,慵懒地倚在露台护栏边,“好戏开场没有不看的道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底牌吧,裴警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