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宁祈闻言亦是一愣。
太子?
没开玩笑吧???
她记得这宋怀砚自小不受宠爱, 时常受人欺辱来着,这宋成思常肆无忌惮欺压于他,朝野上下也都称赞宋君则哥哥的为政之道。
这小黑莲, 怎么又猝不及防成为太子了?
不过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想来,这位倒也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
思绪纷乱中,宁祈也只好沉默着随众人入了龙霄殿。
大殿是如往常一般的朱薨玓瓅, 九十九盏盘旋龙烛灯将室内映照得华光明澈,投射出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影子,又随着涌来的微风轻轻颤动。
内侍将众人引入殿内, 大堂肃穆, 身着朝服的众臣分列两侧,皆是衣冠端正,屏息静立。
宋怀砚和宋君则作为领命赈灾的皇子, 走在最前端,宁祈便默默跟在后面, 好奇地打量着如今殿内的情势。
穿越到这里这么久, 她是见过许多风风雨雨, 却从未身处过如此严肃的场合。这些神情凝重的大臣们使殿内的气氛也沉了几分,像极了她班主任以前开班会的样子。
不……这可比班会瞧起来严肃多了。
宁祈默默得出结论,又开始视线逡巡扫视四周,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高台上的宋昭身上。
瞧见宋昭,她首先想起的却并不是立储之事,而是关于宋成思的处置。
押送人犯的行伍是比他们几人先行进京的,说是要提前交给刑部查论。想来这个时候也该出结果了吧, 也不知道宋昭会怎样处罚他……
寒暄问候过后,宋昭开始询问他们关于赈灾之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一一对答,再有朝臣相互附和。
朝政之事,宁祈本就听不明白,也不大感兴趣,只觉耳边呜呜囔囔的,好不清净。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便只能干站着硬熬,思绪早已不知飘去何方。
直至——
骤然间,两侧的众臣哗哗跪了满地,连前方的宋怀砚和宋君则二人也端正跪下。宁祈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赶忙跟着跪下。
紧接着,高台上的太监扯着尖嗓子继续念道: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兹五皇子宋怀砚明德惟馨,鸿俦鹤侣,柔嘉维则,金玉其质。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惟德重,以安万物。特立尔为皇太子,永葆祚胤。”【1】
高昂的嗓音落下,众臣的声音又再次迭起:“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立储的旨意,下的竟这般快。
宁祈也跟着念了几声“太子千岁”,转而抬眸好奇地看向前方的宋怀砚。
他神情端肃接过圣旨,随后起身立在高台之上,接受着满堂的跪拜。他身量本就颀长,玄色衣摆随风晃荡,凤眸凛冽,竟也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帝王之气。
依照常理来说,从被欺辱的、名存实亡的皇子,一路走到如今的储君之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该是喜悦的,松一口气的。
可当她看向宋怀砚时,却发现那双漆沉的眸子里依旧浸满了疏离的冷意,未曾溶解分毫。
宁祈不知道他如今在想什么,但看他能成为太子,终于站在了高位之上,为世人敬重,她也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
立储事毕,宋昭又对三人论功行赏,跟着一同去江南赈灾的宁祈也跟着沾了光,得了许多美味珍奇,令她的心情又好上三分。
正在心里暗喜着,宋昭又开口道:“东宫那边也安排的差不多了。怀砚,你也可以尽快搬过去了。”
侧立一旁的宋怀砚掀起眼帘,眉心微蹙,沉寂许久的眸子里难得掀起一丝波澜。
搬去东宫?
闻言,宁祈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小黑莲如今是太子了,自然是要搬去东宫居住。东宫和她的毓灵殿相距颇远,以后怕是也不会经常碰面了。
从咫尺之近的隔壁到东宫,这小黑莲总算是可以彻底离她远点了,她也不必再费尽心思躲着他。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宁祈该是欣喜非常的。
可不知为何,在她遥遥望向高台上那身孤寂的玄衣时,所谓的喜悦之情并未在她心底泛起丝毫。
因为什么,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也许共同患难多次,她虽不欲同他牵扯太多,却也好歹真心拿他当朋友。一下子分别,有些失落也是情理之中吧。
她这样想道。
思绪接连起伏纷乱,宁祈略有些心不在焉。之后大堂又继续议论着如今的政事,也都是提及了目前的几位皇子。
宁祈听了个大概,说是二皇子宋成思谋害皇嗣,视同谋反,削去宗籍,流放岭川,永生不得进京;宋君则无心政事,颇为闲散,宋游更是游手好闲,储君之位这才落到宋怀砚头上。
但提及宋怀砚之事,朝中众臣皆是赞誉有加,敬其爱民之心、处世之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异议,这倒是让宁祈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短短数月之内,一个最卑微、最不受待见的皇子,须臾之间便笼络了满朝之心,宋怀砚背后定是多有作为。
况且……还是在他与她朝夕相处之间,神不知鬼不觉。
经历这许多,宁祈早已知晓宋怀砚并非等闲之辈,但她隐隐觉得,这小黑莲的心机与手段之深,似乎远不及如此。
这让她不禁觉得脊背一寒。
宁祈轻叹一声,没再深想,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前方的玄衣身上。
议毕政事,朝会即将散去,宋昭又吩咐了搬去东宫之事,宋怀砚恭顺应下。
就在众人即将离开之际,高台之上,宋昭醇厚的嗓音又悠悠蔓延开来:“怀砚。”
被唤及名字,宋怀砚疑惑地看向宋昭:“儿臣在。”
宋昭接着道:“你登及储位,搬至东宫,今后政事繁多,需要多注重身子。说来你也已年过二十,身边是该有个人陪伴左右了。”
顿了顿,声音稍稍抬高了些:“太子妃之位,你心中可有人选?”
温煦的嗓音落下,却仿佛在众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储位已定,太子妃这个位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的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这个位子上是哪派势力的人,转瞬之间便可颠覆朝中的政局。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宋怀砚,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他的答复。
而听了这话,素来面色波澜不惊的宋怀砚,终是眉心一压,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
——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朝中局势。
自立储的旨意下达,宋怀砚心中已疑丛横生。上辈子,为了登及高位,倾覆十余年的仇恨,他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依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谋害诸位皇子,拉拢党派,才最终得以成为太子。
这辈子,明晰了许多利害关系,看透了朝野局势,获取人心便容易许多。去江南赈灾自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尽快赢得朝中认可,以便他下一步顺利夺得储位。
可他比谁都清楚,仅靠一个赈灾,根本不足以扭转宋昭数十年的嫌恶与冷落,不足以让他如此之快便成为太子。
但宋昭竟然就这般立下立储诏书,速度堪称草率。
甚至……在旨意下达的第一天,便急着安排太子妃之事,希望有人余生长伴着他。
根本不像是单纯的立储。
倒像是……
宋怀砚倒吸一口凉气,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可置信。但他还未深思,宋昭的声音便再次打断了他:
“谢家长女精通文墨,仪静体闲;沈家长女雪胎梅骨,蕙质兰心,俱为京城赞誉,也都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怀砚,不知你可否有意?”
宁祈竖起耳朵,目光忍不住错愕了几分。
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刚下完立储的旨意,便要给他选太子妃,还个个都是京城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这小黑莲命也太好了吧?
啧啧啧。
也不知道宋怀砚会选谁。
论及吃瓜这件事,宁祈从来都是站在第一线的。这话题令她顿时来了精神,又挪步往前凑了凑,期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可宋怀砚的声音,迟迟未曾响起。
那玄色的背影伫立原地,如同一尊散发着冷意的石像,沉甸甸的气息蔓延开来,却未曾被世俗惊扰丝毫。
唯有衣尾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才为他添上几分活泛之意。
见他不答,宋昭忍不住再问:“怀砚?孤问你呢,你可有属意的人选?”
这次,身前的那片玄衣终于有了动静。
宁祈又好奇地往前挪了两步,急切地想听到宋怀砚的答复。
视野之中,宋怀砚稍稍侧身,玄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卷一瞬,烫金暗纹在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明澈的光辉。
他淡淡回眸,目光无悲无喜地看了她一眼。
辨别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正伸脖子准备吃瓜的宁祈,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瑟缩了下。???
不是,皇帝不是在问他太子妃的事情吗?
这个时候,他看她做什么???
宁祈下意识地缩脖子后退两步,还没全然反应过来,玄衣少年已然收回了视线。
他朝宋昭恭敬行礼,温声回答:“未曾。”
——他竟然都否认了。
宁祈在心里暗自感慨一声,心底又生出些许疑惑来。
这素来心思深沉的黑莲花,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见他否认,宋昭微叹一声,似有惋惜,连满堂朝臣的神情都变的耐人寻味起来。
但宋昭也并无为难他的意思,只是道:“也好。太子妃是今后常伴你一生之人,是该再好好斟酌一番。不过依孤来看,也不用拖的太晚了。”
“选太子妃一事,可以尽快安排了。”
第62章 诅咒
交代完之后的事情, 朝会很快便散去,众臣三两成群结伴离开,宁祈和宋怀砚顺路, 便自然而然地走至一处,相伴着回到各自的宫殿。
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宁祈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宋怀砚的神色,还是难捺心中好奇, 忍不住开口:“喂,宋怀砚。”
话音入耳,身侧的宋怀砚步速放缓, 眉眼微垂, 嗓音较之前温和了许多:“何事?”
宁祈笑眯眯地凑到他的耳畔,一脸的八卦:“宋怀砚呀宋怀砚,你也太挑拣了些吧, 这谢娘子和沈娘子都是京城一等一的佳人,这你都不情愿, 可真是错过了大好的姻缘……”
话还未说完, 她只觉自己周身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分, 忽而泛起的冷意令她脊背发寒。
这气氛,怎么突然有些不对劲呢……
她下意识地止了话头,便见身侧的少年不知何时停住步伐, 朝她的方向侧了过来,一贯阴沉的眉眼此刻更是如同淬了冰雪,寒气逼人。
身量宽阔的少年,投下的身影如同织起一片细密的天罗地网, 将她紧紧笼罩其中,而那双漆沉的凤眸里, 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宁祈没来由地喉间一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宋怀砚盯着她的眉眼,继而启唇,语气不知为何,沉了几分:“一等一的佳人,大好的姻缘……你是觉得我同她们当真相配么?”
“阿祈,你便是这样想的?”???
她为何不能这样想呢?
宁祈被问得有些发懵,再次开口时,嗓音却也渐渐没了底气:“不、不然呢……我觉得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啊……”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宋怀砚的视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丝毫,接着道,“只是事到如今,连你也这样以为,倒让我颇感意外。”
从前多日朝夕相处,他也曾有意同她迂回多次,试探她的真心抑或是假意。但这么多次的亲密接触,生死相护,她甚至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在伪装?
还未深思,宋怀砚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历经多事,他早已明白,身边的宁祈早已不是上辈子所谓的长宁郡主,她只是“宁祈”而已。
重生之法抑或是魂穿之术,椑官野史中不乏记载,更何况他自己亦是重活一世,对此也大可相信。
他不清楚宁祈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明白她来此究竟是有何目的,但这些都不会成为他前路的阻碍。既然宁祈不是上辈子处处迫害他的长宁郡主,那么她便没有除掉他的动机,也没有蓄意伪装的理由。
唯一的解释就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阿祈,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
宁祈惊愕一瞬:“啊?”
不是,好端端的,小黑莲干嘛说她笨呢?
还说是感情一事,她也没跟谁有什么感情上的进展呀,“愚笨”这个字眼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
她气鼓鼓地耸起双颊,正要还嘴,身侧的玄衣少年却先她一步回过身子,迈步往前走去。
根本没给她留一丝开口的缝隙。
一腔怒火还没发泄便扑了个空,宁祈心中愈发气闷,却也无从发作,只好跺着小脚跟了上去。
二人还未走出多远,甫一拐角,却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了位老熟人。
——正是宋成思。
他衣衫破旧,墨发散乱,浑身上下全无华饰,被刑部众人看押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虚浮着不着地,犹如失了魂儿似的。
看来,他是被削籍抄宫,正准备押送流放。
这宋成思怙恶不悛,不顾一丝手足情谊,多次险些要了她同宋怀砚的命。如今看到恶有恶报,宁祈心中还是颇为畅快。
为给刑部让路,宋怀砚侧身在宫道一畔驻足,宁祈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他的身边。
宋怀砚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宋成思的身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渐趋逼近,被押送的宋成思瞧见了路边的二人,却像是陡然找回了自己的魂,蓦地拉长嗓子尖叫几声,挣扎着朝宋怀砚这边挤了过去。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成思便先一步扑倒在宋怀砚身前,双手紧紧攥住他玄色的衣摆,犹如鬼门关前徘徊的游魂抓住了自己的生机一般,死命不松手。
“皇弟……从前种种,是阿兄不对,阿兄知道错了……怀砚,你可否向父皇求求情,饶过阿兄这次……”
他愈说愈激烈,声泪俱下,肆意流淌的泪水沾染上他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搭在额间,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颔首,瞧见他攥着自己的衣摆,眉心微微蹙起,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兵反应过来,忙上前将其桎梏,却被宋成思大叫着再次推开。他用脏污的手拽住宋怀砚,语调愈发凄楚可怜:
“岭川穷山恶水,无故惨死之人不计其数,阿兄不想被流放到那里啊……”
“皇弟,你我乃深宫手足,自小相依为命,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兄去死,你不能啊!”
这个时候,他竟有脸论起手足亲情了。
宁祈恨不得对他翻个白眼,心中愈发唏嘘。这宋成思从前对宋怀砚下狠手的时候,可从来不曾心软半分。兄弟阋墙,堪称深仇大恨,他竟还敢向宋怀砚求情。
依照小黑莲的性子,没直接砍死他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哀楚的话音落入耳中,宋怀砚却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再次迈开步子,似是嫌恶什么脏东西一般,将自己整洁的衣摆从宋成思手中抽离出去。
他凤眸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成思,唇角浸淫一抹散漫的笑:
“阿兄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兄弟情谊?”
话音落下,宋成思双手顿住,佝偻的身躯猛然一坠。
随兵见机赶忙涌上前来,反剪住他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他掣肘,旋即拉回行伍中央,扯着他继续往前走。
计划失败,还被讽刺了一嘴,宋成思也干脆不再伪装,索性撕破脸,转头厉声嘶吼:“好!宋怀砚,你以为你如今大获全胜,成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你给我等着,就算是流放岭川,我也有千百种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宋怀砚,我绝不会放过你!!!”
“就算是变成厉鬼,我也要诅咒你,你这辈子势必要如同你那见不得人的母妃一样,不得好死!!!”
语毕,宋怀砚身形陡然一滞,望着宋成思的目光倏尔狠辣起来。
第63章 狡黠
母妃……
宋成思竟敢提起他的母妃?
没等宋怀砚作出反应, 宁祈倒是先一步竖了汗毛,暗自心惊。
关于婉妃之死,宁祈或多或少地听宫人们提起过, 说这婉妃被宋昭幽闭冷宫多年,从姝色无双的将门之女沦落成一副疯癫模样,惹人唏嘘。更有甚者,还传言说是中秋当夜, 是宋昭亲自下令给婉妃赐白绫,事后连张草席都未曾裹上,如同处置掉一个最为低贱的奴仆。
中秋之夜, 万家团圆, 而她却死不瞑目。
她虽不曾见过宋怀砚和婉妃相处的场景,但自剑舞之时,他便常提及他母妃的“天荷诀”;在天水村瞧见绽放的海棠, 睹物思人,他也曾告诉宁祈, 那是他母妃最喜爱的垂丝海棠。
宁祈也是在现实世界失去至亲的人, 所以她知晓, 婉妃的死一定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疤,是一道刻骨铭心、永生无法愈合的旧伤。
亦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鼻息紊乱了些,再次抬眸看向宋怀砚, 果不其然,此刻的他面色阴鸷,凤眸冷沉,不动声色之间, 杀意尽显。
宁祈想的不错,他现在的确有手刃宋成思的冲动。
玄色的衣袖下, 蛇形匕首渐露锋芒,裹挟着冰冷的杀气熨帖上宋怀砚的手腕,又被苍白的手紧紧攥住。
他恨不得立马杀了宋成思。
利刃即将出鞘——
蓦然间,一双温软的手忽而攀上他的衣袖,打乱了他的所有思绪,也阻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再一晃神,宁祈干净暄软的笑就这般绽放在他的视野中。
宋怀砚默不作声地收回匕首,任由宋成思的身影渐而远去,微微蹙起眉心。须臾后,他徐徐收回视线,看向宁祈攀扯着自己的手,思绪颇有些纷乱。
他以为宁祈是来阻止他动怒的。
然而朱唇翕合,宁祈鼓起双颊,说出口的话却是:“太不像话了!这宋成思怎么能拿你母妃说事呢?流放岭川可真是便宜他了!”
宋怀砚苍白的手略一停凝。
顿了顿,他迟疑着跟着重复:“母妃?”
“是啊!失去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同你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该拿你母妃当靶子,在你伤口上撒盐,简直太不是男人了!”
宁祈忿忿不平,语气激昂,把自己给气得小脸涨红。
宋怀砚凝视着她发火的模样,半晌,原本蹙起的眉心渐而舒展开来,心中颇有些意外。
她竟然知道,他如此动怒,是因为宋成思提及了他的“母妃”。
她也懂得母妃之死对他意味着什么。
而且,这也是他少有的、亲眼瞧见她真心实意地发火。
是为他打抱不平,是为了维护他。
她情绪的起伏,是为了他。
宋怀砚微微眯起凤眸,神情沾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连方才的杀心也尽数抛之脑后了。
瞧着宁祈小嘴不停地骂了半晌,他也适时开口,不过这一次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沉冷,而是缓慢拉长语调,放低声音,尾音蓄意掺了几分细密的颤抖:
“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情绪低落,嗓音微哑,听起来委屈极了。
而这次,宁祈显然很吃这一套。
她本就为宋怀砚打抱不平,又想起宋怀砚的母妃,难免对他心生同情。如今听他这般开口,心脏也不由得跟着一揪。
有时候想想,这小黑莲童年凄惨,兄弟阋墙,其实还挺可怜的。
宁祈轻叹一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坏啦。你看,宋成思也被流放岭川,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宋怀砚红着眼眶,垂首迎上她的目光,只轻轻颔首。
“所以呢,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啦,”宁祈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腕,向前跑了起来,“我们快回去吧,我宫里还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呢,我给你拿呀。”
衣摆随风扬起,宋怀砚始料未及,但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们就这般一前一后小跑在漫长的宫道上,影子被微烁天光拉得很长很长。
宋怀砚望着少女鲜活的背影,目光又徐徐回拢,落在宁祈拉着自己的手上,唇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
天子亲自下旨督促,太监们自然不敢懈怠,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便将东宫好生收拾了出来,各种器具一应俱全,只待储君入主。
入冬时节,天气乍寒,毓灵殿燃起了地龙供暖,室内倒还有些闷热,宁祈穿得单薄也行动自在。
这些时日,没了宋成思的暗中阻绊,宫中倒还算风平浪静,她也不必太过忧心什么。而立储的风波未过,从朝野权贵到宫中的侍从都是些人精儿,惯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这一阵子也一个劲儿地往宋怀砚殿里涌,几乎要将门槛给生生踏破。
宋怀砚整日接待不暇,宁祈同他便也没什么交集。
这本也是件好事。
可周遭阒寂之时,宁祈一手托着脑袋坐在案前,盯着香炉里不断袅袅盘旋而上的香雾,忽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和小黑莲相处的时日,虽然有时候会很生气,但事后想来,每次同他拌嘴的时候,其实也还是挺有意思的。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趣。
她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就在这时,惜韵忽而凑了过来,轻声禀告道:“郡主,太子殿下前来,邀您到殿外一叙。”
正想着他,他便来了,真是神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主动寻她做什么?
宁祈觉得奇怪,但还是抿抿唇,轻声应下,而后孤身走了出来,伸手推开殿门。
朱色殿门徐徐朝两侧移动,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般出现在她的面前,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玄衣。只是今日的宋怀砚还身披了一件玄色大氅,上缀织金暗纹,通身贵气逼人,俊美无俦。
到底是成为太子的人了,单是站在那里,便尽显储君气度。
宁祈斟酌着措辞,下意识地想问他来做什么,可一字还未说出,倒是宋怀砚先开了口:
“我今日便要去东宫了。”
宁祈忽而哑然,踟蹰了半晌,将方才的疑问尽数咽了回去,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宋怀砚显然并不是在等她的回答。
语毕,他轻抬右手,将一样精致的物什递了过来:“拿好。”
宁祈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去,待捧到近处,这才瞧清楚,宋怀砚送给她的竟是一件名贵的玉制荷花簪。
荷花簪通体由上等的宫玉打造,其上雕刻两片莹润的荷叶,将荷花紧紧拥簇,浑然一体,经阳光一照,便混晕出轻盈玓瓅的白色光辉,不似凡尘中物。
宁祈疑惑了:“这是……”
“这是专程送给你的,”宋怀砚轻声开口,“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权当纪念。”
微顿须臾,他掀起眼帘,一双昳丽的凤眸勾缠出一抹缱绻:“这荷花簪,很衬你。”
要搬去东宫了,还记着给她送个纪念。这小黑莲,还算是挺有良心呢。
宁祈将荷花簪攥在手心里,心情愉悦许多:“那好,那我就收下啦。”
宋怀砚眉目温和,轻声应下一个音节。
手中拿着荷花簪,宁祈觉着不能失了有来有往的道理,想起自己殿内还有很多名贵珍奇,便转身想去给他取来:
“你等着,我也给你挑一件好东西,就当给你的回礼了。”
可她还未来得及掉过身子,便被宋怀砚伸手拦下:“这就不必了。”
宁祈只得停下脚步,看着宋怀砚,语气颇为不解:“为什么呀?你不想要吗?咱们的关系虽说不算太好……但不管怎么说,住在隔壁这么久了,也算是朋友嘛。
“眼下你要搬走,说不定我们今后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你确定不收个纪念?”
她这次说的倒是真心实意,实打实的恳切,可话音落下,宋怀砚却没有一丝动容之意。
“今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他敏锐捕捉到了一些字眼,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我看未必。”???
这下,宁祈更是满头雾水了。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干干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从何问起。待她终于想再问时,宋怀砚早已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宁祈单薄的双肩上,语气不知为何,低沉了些:“天冷的紧,怎么不知多添些衣裳。”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发现,自己竟穿得这样单薄。方才殿内烧着地龙,她并不觉着冷,如今站在门口,又经宋怀砚一提醒,顿时便觉冷意从四面八方涌袭而来。
可那冷意还未熨帖上她,便被一阵融和的暖意所替代,将她的感知紧紧包围。
——宋怀砚脱下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上。
宁祈霎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被宋怀砚伸手桎梏双肩,而后为她悉心系好。
她微微侧脸,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为她披好后,宋怀砚也没有停留的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宁祈伸手拢紧身上的氅衣,甚至能感知到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在周遭徐徐氤氲,又渐而蔓延开来。
今日宋怀砚的言行着实令她摸不着头脑,但眼瞧着他要离开了,她还是先抛去满腔疑惑,真挚道:“好,你快过去吧,今后也照顾好自己啊。”
“那是自然。”宋怀砚答道。
他看着宁祈身上的大氅,双眸荡漾开一抹满意之色,故意揶揄着笑道:
“下次见面,郡主当唤孤一声,太子哥哥。”
第64章 交集
京城地处萧山以北, 虽未及极北一带的严寒,但在岁杪时节也是冷意四涌,若外出时不曾好生保暖, 森然的颤意便从各个角落钻入人的躯体,渗入骨髓。
殿内燃了地龙,虽说暖和的紧,但宁祈素来便不是个爱闷在屋里的性子。这日她斗篷加身又拥了个汤婆子, 便去了松云水榭。
初冬之时,溪水干涸了些,水面只是低低的一层, 如明镜般一丝涟漪也无。溪水倒映出岸上的亭台, 香雾自桌案上的青花缠枝炉内盘旋而出,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松云水榭素来是诸位皇子公主们消遣游玩的地方,大家闲来无事, 便常常聚集在此处。
除了宋怀砚。
他平日里便寡言少语,阴沉冷僻, 令人捉摸不透。如今入主东宫成为储君, 事务繁杂, 更鲜少涉足此地。
他不来这里,与宁祈碰面的机会便少之又少。而没有紧迫的由头,宁祈又不会主动到东宫去寻他。
算算时日, 宁祈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青云亭下,宁祈把玩着宋游寻来的小陀螺,听着大家议论着最近宫中的趣事,却是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面对宋君则送过来的甜点, 竟也失了些胃口。
她盯着桌案上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也被雾气勾缠起似的, 晃颤着飘出很远很远。
她又想起道别那日,小黑莲说的离奇的话语,说什么未必今后便没有见面的机会,还拒绝了她的回礼。
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毫不作数嘛。
不只是个阴险的小黑莲。
还是个小骗子。
宁祈正暗自腹诽着,忽而被宋游拔高些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对了对了,这五弟的选妃好像也在安排中了,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七日后了呢。”
选妃?
宁祈心神一滞,循声看向宋游。
闻言,端坐着的宋凝微微蹙眉:“七日后……竟这般快,父皇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
宋游轻“啧”了声,接着道:“是啊,父皇天天往礼部催,全皇宫上上下下谁敢懈怠呀。只是父皇表现得如此看重,太子妃之事又事关重大,安排得这般着急,是好是坏也难说呢。”
顿了顿,声线又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补充:“不过呀,有一件事我倒觉着奇怪了些。这十余年来,父皇一直对五弟不闻不问的,这短短数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对五弟事事关切起来了?”
宋凝呷了口热茶,笑道:“你若是同五弟一般有作为,父皇又怎会不关心你。”
“诶呀,你就别调笑我了嘛,”宋游撇撇嘴,又道,“虽然我自小不怎么待见他,但他的才华我也是看在眼里。自考校那次,五弟锋芒毕露,父皇开始对他善待有加,我觉得也很正常。但是突然间就封他为太子了,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他朝对面的宋君则努了努嘴:“我还以为,父皇会立三皇兄为储君呢……”
宋君则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淡淡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石阶上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女子自溪水对面经过。
女子端庄秀丽,仪静体闲,周身气质不俗,一看便知是大户贵女。
周遭寂静,她轻盈的脚步声依旧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众人循声看了过去,宁祈率先好奇问道:“这是哪位诶,之前在宫里从未见过她呢。”
宋君则温声回答:“这位便是皇后的亲侄女,谢家嫡女谢琦玉,也是父皇亲封的思柔郡主。其实她之前也偶尔来宫中走动。不过宁祈妹妹进宫时间不长,未曾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宁祈恍然地“哦”了一声。
“可不止呢!”一旁的宋游忽而满脸的玄妙,“这谢琦玉往年都是年根儿了才到宫里走动,今年这么早就进宫来了,皇后还让她暂时便住在宫里,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宁祈和宋凝一脸的单纯:“为什么呀?”
“傻啊你们!”宋游蓦然拍案,瞧见谢琦玉还未走远,又赶忙压低了嗓音,“最近是什么日子?是五弟马上要选太子妃的日子!皇后这个时候接来谢琦玉,就是有意撮合她和五弟,好葆谢家后世荣耀呢!”
话音落下,宁祈原本平和的心情,陡然荡起了一层波澜。
撮合?意思是,皇后有意让谢琦玉成为太子妃?
也就是说,谢琦玉要嫁给小黑莲,成为他的妻子?
一旁的宋凝恍然大悟,紧接着喟叹:“不过这位思柔郡主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在茶艺上颇有建树。她和五弟站在一起,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宁祈,你觉得呢?”
这话将宁祈的思绪猛地拉回。她看着面前的几人,下意识地应和:“是啊是啊……”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们若是在一起,的确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可不知为何,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宁祈心中总莫名地发堵。
连手中把玩着的珍奇都陡然间失去了乐趣。
暗自烦闷,就连宋游的八卦也听不进去。她悄然轻叹一声,随意找了个由头,告别众人先行离去。
天色渐晚,四野黯淡,傍晚时空中掀起的冷风更是让人忍不住打颤。宁祈抿抿唇,默默捧紧了手中的汤婆子,脖子又往毛绒领子里缩了缩。
她方起身,堪堪迈出几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泠泠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宋君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长宁妹妹,你的东西掉了。”
宁祈应声回眸,只见宋怀砚之前送她的那半块玉佩,就这般孤零零地躺在宋君则面前的地上。
自那次天河村坠崖落江,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也碎成了两半。宁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眼盲着的宋怀砚遍身血红,孤身来到江畔,鲜血淋漓的手中攥着裂成两半的白玉。
他强硬地将其中的一半塞给她,要她日日带在身上好生保管。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碎了的玉佩到底有什么好戴的。但每次宋怀砚问她是否随身带着玉佩时,那种几近偏执的目光又令她不得不从。
这东西若是丢了,还不知道小黑莲会发什么疯。
思及此,宁祈忙调转身子回去,而宋君则也径自走上前来,欲为她拾起地上的碎玉。
可还未等他的手触及玉佩,猝不及防地,一只苍白的手忽而伸了过去,先一步将碎玉攥在手中。
宁祈和宋君则皆是诧异一瞬,齐齐看过去。
是宋怀砚。
天色愈发黯了,少年的玄衣和墨发几乎要被阴影吞噬殆尽,然他的肌肤苍白如寂夜雪昙,一双昳丽的凤眸漆沉冰冷,看不出什么情绪。
宁祈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忽而哑然。
拾起玉佩后,宋怀砚瞥了宋君则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他的方向侧了侧,逼得宋君则不得不后退两步,同宁祈拉开距离。
宋君则面色讪然,但仍旧维持着礼节:“五弟……”
“皇兄今日好兴致啊,也来水榭赏玩,”话还未出口,宋怀砚先一步打断了他,“几位皇兄皇姐还在亭子里等着呢,莫要扰了皇兄的兴致。天色已晚,长宁妹妹未带侍从,我送她回去便好。”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然宋君则知道,这是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宋君则想,大概他们还有什么私事要谈,自己不便打扰,便轻声应下。
瞧着宋君则走远了,宋怀砚这才舒展眉目,目光落在身前的宁祈身上。
看着小黑莲手中的碎玉,宁祈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不小心弄掉了……”
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怎么愉悦到宋怀砚了,听了这话,他的眉目渐而舒展开来,轻启薄唇:“无妨,你好生保管着便是。”
说着,他便兀自走上前来,亲手将玉佩系在宁祈的腰间。
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宁祈不大自然地后退了些。
宋怀砚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多说什么。把玉佩系好后,他后退半步,这才开口:
“我送你回去。”
*
二人一路,交谈寥寥。
宁祈看着身侧的少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别扭极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未曾主动开口,宋怀砚今日也一反常态,未曾捉弄于她。但他今日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满脸的愉悦,步伐也轻快许多。
宁祈捉摸不透,只暗自揣测他可能是今日发了大财。
水榭离毓灵殿倒不算很远,二人很快便到了殿前。宁祈觉着这一路沉默也不大合适,便斟酌着措辞,想主动找个简单的话茬,然而一开口却是:
“喂,宋怀砚,我听说你马上要选太子妃了?”
宋怀砚身形一滞,探询的目光徐徐落在她身上,微眯凤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这才颔首:“是啊。怎么,莫非你有合适的人选?”
“我觉着合适的又不管用嘛,”宁祈道,“还得是你真心喜欢才是。”
“是么?”
宋怀砚顿了顿,想到什么,忽而侧过身子来,同宁祈相对而立,一双凤眸里掺了几分狡黠的笑意: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让宁祈心中一惊,瞳孔骤缩:“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呀?”
这次,宋怀砚却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看着毓灵殿的匾额,又凝视着身前好奇的少女,最后只轻声道:“郡主快好生回去歇息吧。我相信,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亲自告诉你。”
语毕,也不给宁祈回应的机会,便孤自转身离去了。
望着那身渐行渐远的玄衣,宁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小黑莲居然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难道真的是谢琦玉吗?
她尽量平复气息,思绪却愈发纷乱。
第65章 心迹
礼部行事多有拖沓, 但经天子几番催促,选妃一事也算是安排妥当。只待三日后的长秋堂上,京城的名门闺秀依照规矩出席, 由储君亲自敲定太子妃人选。
按照当朝惯例,皇子选妃之时,当有其母在侧掌眼。但婉妃早早离世,便只能由皇后代替其母之位。
皇后谢清棠, 也就是思柔郡主谢琦玉的姑母。
关于思柔郡主是否会成为太子妃,京城上下本就多有猜测,毕竟这谢琦玉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 姑母又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此番早早被接入宫中, 选妃又是皇后在旁襄助,如今京城上上下下几乎都默认了,这太子妃之位定是非她莫属。
毕竟, 皇后有意借谢琦玉光复母族,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了。
选妃在即, 沉寂的皇宫内也日渐热闹起来, 满宫内也就此多有议论,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甚至还有宫人私下押注,赌宋怀砚会选谁当太子妃。
不过无一例外, 押注之中皆是谢琦玉占了上风。
这日午休堪堪醒转,宁祈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甫一迈出殿门,便听到柱子后侧的两个宫女窃窃私语:“方才小陆那边又在打赌, 我瞧见你也去了,你押的谁呀?”
“押的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思柔郡主呀……咳咳,殿下,您醒了。”
话还未说完,二人瞧见了迈步而来的宁祈,慌忙止了话头,齐齐行礼。
宁祈刚睁开眼睛,脑子还不大清明,依稀捕捉到一些字眼后,疑惑喃喃:“什么……什么赌什么,思柔郡主怎么了……”
思柔郡主……
话一出口,宁祈便蓦地意识到,她们一定是在议论谢琦玉是否能成为太子妃之事了。
没想到,这八卦的风也能吹到毓灵殿。
不过毓灵殿是由她做主,倒也难怪。
宁祈问的直截了当,可宫女们却不敢回答,毕竟这私下押赌是明令禁止的,搞不好丢了饭碗事小,脑袋没了可就完了。
因此支支吾吾,半天没个吭气儿。
见状,宁祈也不欲为难她们,索性便也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忙活了。
二人走后,宁祈孤身一人侧立在柱子旁,思绪却是有些难以平复。
这传言纷纷扬扬,可东宫那边却是安静的很,自谢琦玉进宫以来,宋怀砚也并未同她有任何来往。
宫人所言煞有介事,可宁祈知道,以小黑莲的脾性,若是他不喜欢,便断不会为了外物而迎娶一个权力的筹码。
他外表冷然狠戾,睚眦必报,但宁祈看见过他爱恨分明的炽热心脏,知晓他的伤痛,也知晓他不可逾越的底线。
其实,他根本算不得一个彻头彻尾的常规大反派。
所以……
宁祈叹了一口气。
所以,宋怀砚真的会喜欢谢琦玉吗?
数日未见,宁祈不知晓他的想法,如今东宫风平浪静,更是让人无从琢磨他的心思。
她的鼻息愈发紊乱起来。
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毓灵殿的大门骤然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还未等侍从通报,宋游便带着几位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宁祈心神一凛,猛地回过神,便看着宋游朝她飞奔而来,手中举着一张信笺,如获至宝似的大喊道:“宁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这是五弟亲手写的情诗!”
情诗?
还没等宁祈反应过来,宋游便一把拢着宁祈入了屋内,几位公主也簇拥而上,皆是满脸的神秘莫测。
宋游将屋门好生阖上,接着笑眯眯地将信笺平铺在桌面:“我平日里很少往东宫那边儿去,今日难得给五弟送去礼部的文书,简单聊了两句便走了。可就在东宫庭院内,你猜怎么着?让我捡到了这个好东西!”
“你也真是的,不经意捡到五弟的信笺,还回去便是了,如此不着行调,届时五弟来寻你,丢的也是你自个儿的脸面。”宋凝端起几分嫡公主的架子,对着宋游申饬了几句,然也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反倒跟着宋云冉她们凑上前来。
宋游展开了信笺,宁祈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质量上乘的洒金浣花笺上,赫然是几行清隽的小字:
“佳人如玉,照我幽窗。思彼之容,如月之芒,皎皎不可藏……见明月潮生,青山有思,慕郡主之芳华,待春风入律,愿以携之……”
宋怀砚的字一向是极好的,一笔一划遒劲有力,铁画银钩,蕴了几分同他本人气质颇有些不符的凛然风骨。但字落在这封纸笺上,倒是敛了几分锋芒,荡漾开些许柔情来了。
只是这纸笺似乎是断章,前后缺失了一些部分,并不完整,且其上还染了几处脏污,依稀仅能辨别出几处词句,还有一些“郡主”的字眼,其余的便湮没在污迹之中,怎么也瞧不真切。
宁祈垂首凝视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并不是这污迹从何而来,而是……
原来,小黑莲竟然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看完染污的信笺,宋凝率先薅了一把身侧的宋游:“四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能怪我嘛,”宋游闪身一躲,“我都说了这是我捡的,昨夜儿刚落了一场雨,这纸笺恰巧落在泥泞里便是了……”
其实宋游说的话真假掺半。这信笺也根本算不得他“捡”来的,只是他准备从东宫回去之时,恰巧在竹亭下的凳子上瞧见了。他好奇地伸手去拿,却不小心将信笺碰到了地上,又沾染上了泥泞。
他原本也想赶紧捡起,放回原位,但不经意间瞥见其上的内容后,便诧然一惊,赶忙带回来同大家分享。
说完,宋游又忙不迭转移话题:“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大意也不难猜到嘛,这字里行间含情脉脉的,咦,瞧得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宋莹红着脸后退了几寸,忸怩着接话:“慕郡主之芳华……可具体是哪位郡主,却是被污迹遮住了,也不知五弟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话音堪堪落下,众人皆是怔愣一瞬,若有所思。
这大景皇宫内,只有两位郡主。
一位是风声传到沸沸扬扬的思柔郡主——谢琦玉,而这另一位,便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的宁祈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宁祈身上。
宁祈:???
宁祈:“你们看我做什么?”
宋游火速凑到她身侧,毫不拐弯抹角:“长宁妹妹,你觉得五弟喜欢你吗?”
“啊?”宁祈被问得脑子一懵,随即下意识地否认,“这怎么可能呢?”
她前些日子问过环玉,这小黑莲对她目前也只有个位数的好感度,没想弄死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喜欢上她?
对,他喜欢的绝对不是她。
那这信笺中所指之人,便只有谢琦玉了。
听了她的否认,众人也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眼前的长宁妹妹和东宫那位素来无甚交集,且宋怀砚打小便是个性子沉冷孤僻的,而宁祈又像个小太阳似的,整日活泼水灵,根本不会有人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俩人站在一起,属实算不上般配。
宋游悻悻地退了回去,自言自语:“还真是谢琦玉……算是不错,不过这谢琦玉也是个无趣的,到时候当了太子妃,可别处处死板地规诫我才好。”
顿了顿,又口无遮拦地补充:“话说,她若是将来当了皇后,会不会挤兑皇姐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凝拽过去狠狠拧了一把:“谢琦玉可是我的堂姐,你再这么说,别怪我撕了你的嘴!”
宋游平日嘴贱惯了,这会儿也丝毫不让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又吵成一团。
宁祈撇撇嘴,忍不住笑了两声,目光又忍不住回落在那信笺之上。
看来,三日后的长秋堂上,宋怀砚便会亲自选定谢琦玉会他的太子妃。
如此一来,小黑莲便不可能喜欢上她。那么她的攻略任务,也就注定失败了。
这该是她梦寐以求的结局,可她垂眸看着宋怀砚亲手写的词句,不知为何,预料中的喜悦迟迟未曾袭来。
冬日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入室内,洒在她腰间那块曾染血的碎玉上,勾勒出一层荧润的光辉,漂亮得不似凡尘中物。
而玉佩的主人,却对此毫无觉察。
*
三日后,长秋堂。
这是选太子妃的大日子,礼部忙前忙后不得空闲,长秋堂内外都热闹极了,宫人无一不议论纷纷,猜测着太子妃的人选。
宁祈也一大早便起床梳妆,匆忙赶去了长秋堂。
这种八卦的大好日子,定然不能少得了她。
如她所料,待她走到长秋堂外时,宋游和宋凝也早早便到了,二人守在殿门外,颇有些鬼鬼祟祟。
余光瞧见宁祈,宋游赶忙摆手打招呼:“长宁妹妹,快过来!”
宁祈应声凑了上去,便听宋凝意外道:“宁祈?你怎么也来了?”
宋游吊儿郎当地笑着:“你还是母后的亲女儿呢,你的堂姐谢琦玉现在也在里面候着,这你都得躲在这儿偷窥,我们为什么不行?”
这话一下子就将宋凝的火给掀起来了,二人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宁祈本就是个嗜睡的,今日起得这般早,简直困倦得无以复加,对二人的争执也提不起兴趣,便一个人默默朝旁边侧了侧,朝长秋堂内看过去。
门外熙熙攘攘,可长秋堂内却是一派肃静,皇后端坐在最前方,层层筛选出的名门贵女分成两列,瞧起来仪静体闲,可却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
两列待选的贵女,其中便有谢琦玉。
她一身水蓝,温婉无双,像是清水凝成的人儿。出于多年来的深闺训养,她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发间的步摇未曾晃动分毫。
活脱脱一尊木像似的。
而皇后谢清棠的身侧,宋怀砚正孤身立着,且似乎已经立了许久。他身着暗纹玄衣,金丝滚边,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愈发有储君的威严和气度了。
可宁祈瞥了他几眼,却隐约觉得这小黑莲今日面色异常阴沉,似乎不大高兴。
其实宁祈猜的不错,宋怀砚现如今的确是气极了。
——他前几日堪堪写好了陈情奏文,且附有三张字字恳切的亲笔纸笺,就等着今日选妃之时一并呈给天子和皇后,顺理成章地定下他同宁祈的婚事。
可谁知……谁知他带着奏文来到长秋堂内,正准备呈上之时,却发现中间的一张纸笺不翼而飞。
……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
第66章 白首
宋怀砚暗自咬牙, 只好将奏文和纸笺暗藏在衣袖中。由于气愤,他的胸膛隐忍地起伏着,右手紧攥成拳, 苍白的指节几乎要死死嵌入掌心。
始作俑者正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乐呵呵地向宁祈和宋凝八卦着殿内的一切,对自己将来的倒霉命运毫无所察。
朝阳一点点向上攀升,虽说这个时节的日头算不上明晃晃的, 但经日光一照,殿内到底是亮堂了起来。
吉时已至,选妃正式开始。
贵女们依次出列, 由皇后和女使一一介绍着, 但宋怀砚始终没有过多的反应,每次只敷衍地应和两声,似乎颇有些心不在焉。
日影渐移, 眼看选妃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大堂的名门闺秀, 竟无一人能让他驻目须臾。
直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小女谢琦玉, 参见太子殿下。”
——是谢琦玉款款迈步上前, 停至宋怀砚五步之距,继而欠身盈盈一礼。她双手交叠,眉目婉约, 遍身的仪态教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窗外的三人霎时活泛起来,宋游尽量用气音说话,可语调依旧掺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来了来了!是谢琦玉!快看五弟怎么说!”
不用等他说,宁祈的目光便早已黏在了谢琦玉身上。
如此秀外慧中的美人姐姐, 其实也难怪小黑莲会喜欢上她。只是……这小黑莲今日的状态怎么这么不对劲呢,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竟也未曾理会的。
还是说……他居然能自持到这个样子?
觉察到宋怀砚的分神,皇后轻咳了两声,继而介绍道:“琦玉这孩子,从前常在本宫跟前走动,想必你也是熟悉的。她打小便擅习琴棋书画,京中的名门也都赞其聪颖,性子也柔和得紧,依本宫看来呀,琦玉是个极好的姑娘。”
皇后的言外之意,人尽皆知。
经过她的提醒,宋怀砚这才抬眼看过去。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双冷若寒星的凤眸。
“来了来了,要来了!”宋游激动得摩拳擦掌。
宁祈看着长秋堂内的宋怀砚,右手悄然攥紧了衣摆,也不知是为何,竟也莫名紧张起来了。
众人皆是期待地看向他——
只见他长身鹤立,薄唇微抿,似乎不动于衷。须臾过后才掉过身子,对着皇后倾身一礼,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多谢母后美意。然儿臣性寡薄,质鄙凉,于思柔郡主而言,恐怕算不得良配。”?!
窗外的三人纷纷错愕,手上动作一齐顿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情况?宋怀砚想选的人居然不是谢琦玉?!
宁祈还未从巨大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宋凝便先一步扯住了宋游的衣袖,咬牙切齿:“我就说你是这宫中最不中用的。平日里没个正形也就算了,竟连这种消息都没打探明白……”
宋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对劲啊……可那纸笺分明就是在东宫捡的啊……”
难道说,这信笺压根就不是宋怀砚写的?
那还能有谁啊?
殿外一片讶然,殿内的众人也俱是不可置信。一众贵女心中波澜四起,险些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
宋怀砚的话音落下,皇后骤然变了脸色。
他这话说的精明,既谦逊有礼地回绝了谢琦玉,又揭露了皇后有意撮合的心思,偏偏又不着痕迹。纵使皇后听得出来,也奈何不得他。
皇后心中微愠,可在大堂之上却也不好表露,只好讪笑两声:“琦玉也是京城一等一的闺秀了,怀砚,你今后再去寻,怕是也再难寻得更好的。还是说……这长秋堂内,你还有更中意的人选?”
宋怀砚眉目疏懒,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并无。”
这话倒是让皇后松了一口气。她稳住呼吸,试着循循善诱:“怀砚,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你父皇也为此张罗了这么多时日,操碎了心,就为了你今日能选出一位称职的太子妃。”
“依本宫看啊,这东宫正妃定是要选一位温婉端庄的才是,也好多替你分担些。既然你暂无中意之人,不若便由琦玉……”
“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出声打断。
语毕,满堂又是一惊,有几位贵女甚至身形一晃,鬓边步摇控制不住地叮啷乱晃起来。
皇后蓦地从座上起身:“什么?”
宋怀砚接着恭顺一礼,然而面色依旧冷冽得融不开,眉目间还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不耐:“回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
陈情奏文之事只好就此作罢,宁祈现又不在这长秋堂上,看来,他也只好改日再向天子和皇后解释。
宋怀砚轻叹一声,只觉身上疲惫得紧。
窗外的三人一个个紧皱眉头,愈发理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宁祈忍不住咕哝:“有心悦的人了?居然还不是谢琦玉?天呐,这宋怀砚喜欢的到底是谁呀,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宋游点头赞同:“五弟简直是深藏不露。”
宁祈搞不明白,转而传声求助环玉:“喂,你最近怎么跟死了一样啊?这小黑莲居然都有喜欢的人了,你居然也不告诉我。”
环玉尬笑两声,却并不作答。
见它不语,宁祈又好奇地缠问:“反正攻略任务也失败了,那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下,他喜欢的到底是谁呀?”
“这个嘛……”环玉的语气有些心虚,但想着事情眼看就瞒不住了,索性便告诉她也好,“其实吧,其实……宋怀砚他、他喜欢的人其实就是……”
话还未说完,宁祈忽而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张牙舞爪地蹿出好远,一边挣扎着一边惊呼:“啊啊啊!有蜘蛛!!!”
要知道,她这辈子最怕各种虫子了,尤其是蜘蛛一类!而一只手掌心大的黑蜘蛛,方才就在她的衣裳上爬着!
她被吓得几乎失去理智,丝毫顾不得眼下的情势了,只匆忙忙地伸手去抖,浑身上下都不肯放过。终于把蜘蛛给擞出去了,这才沉下气来,轻拍着胸脯,却忽而感觉周身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环玉:“……”
宁祈:“?”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只见自己哪还在窗外?分明已站在了长秋堂内,殿内数十双眼睛,就这般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老天……
宁祈暗骂了一声,忙怯怯地后退两步,赔笑道:“不好意思,我走、走错了……”
说着,便提起裙摆准备开溜。
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殿内忽而响起来一个清磁的声音:“慢着。”
——是宋怀砚。
他一身玉冠玄衣,徐徐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恍惚间倒像是专程为她而来似的。而那眉目间覆着的冰雪不知何时已然融化,甚至还噙了些许温煦的笑意。
他凝望着宁祈,轻启薄唇,补充道:“郡主来得正好。”
宁祈迟疑地停住脚步:“啊?”
闯入大堂,还叫“来得正好”?
皇后和堂内的一众贵女不明就里,只愣怔着朝二人看过去。
宋怀砚缓步行至宁祈身侧,转身驻足,一字一句嗓音平和,却犹如在众人耳畔炸起一道惊雷:
“母后,儿臣心悦之人,正是宁祈。”
不是长宁郡主,更不是旁的什么人。
只是宁祈。
“?!!”
闻言,宁祈彻底石化在了原地,满堂贵女皆是掩面惊叹,就连皇后也难以抑制地彻底变了脸色。
如果说先前几次惊诧众人还能竭力维持震惊,那么这次,满堂的人儿都再也无法收敛,就连两侧的宫女都忍不住窃窃议论起来。
皇后到底是历经风浪的,虽说面色变了一瞬,然也能尽快平定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稳住局面:
“怀砚,你是说,你心中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
这倒是让皇后有些难办了。
她的确筹谋良久,欲将谢琦玉送上未来的后位,以葆谢家满门荣耀,可谁也不曾料到,这宋怀砚竟已有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若是旁人,便也好办,可谁知偏偏是宁祈。宁祈虽说比不得那些闺女们的文采琴艺,却也是个格外讨人喜欢的,自小便身负万千宠爱,就连天子都几乎拿她当亲女儿来看待。
若宋怀砚有意求娶宁祈,想必天下没有人会阻拦。就连贵为凤位的她,也根本无从插手。
她只能依了他的意思。
音落,宋怀砚坚定地回答:“是,母后。儿臣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也只会是宁祈。”
说完,他又转而侧身,轻握起宁祈柔软白皙的手,凤眸中漾开的目光似乎要不容置喙地望进她的心底。
想来,死生两世,历尽腥风血雨,这却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第一次抛却心机谋算、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娶一个人为妻。
生生世世,白首不分离。
他一字一句,恍若用尽了毕生的柔情:“阿祈,做孤的妻吧。”
宁祈似乎还未接受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实,有些愣神:“啊???”
什么鬼,他在说什么?
娶谁为妻?宁……宁祈?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吧……他居然要娶自己为妻?
也就是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苍天大老爷?!!
她浑身瑟缩一瞬,猛地抽回了手,有些语无伦次:“我、我……”
“怎么,”宋怀砚轻勾唇角,“阿祈,你不愿意?”
“不是……我……”
宋怀砚眉梢微挑,笑意颇深了些,尾音噙了几分揶揄之意:“这么说,你便是愿意了?”
第67章 真相
“这么说, 你便是愿意了?”
宁祈被吓得小脸一白:“不、也不是……”
“哦?”宋怀砚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嗓音狭低了些,每个字都拉长了语调, 似是在哄骗幼童,“既非愿意,也并非不愿,阿祈, 你究竟要不要嫁与孤?”
嫁给他?
宁祈从没预料到宋怀砚会喜欢上自己,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面前人似乎极有耐心, 要等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而环顾四周,大堂内外的所有人都看向她,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决定。
她的脑子乱成一片浆糊, 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樱唇不住地翕动着, 面对局促的场景, 竟情不自禁地涌上来了一股子泪意。
她鼻子一酸,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泪珠便先一步砸了下来。
宋怀砚笑意微敛,似是有些意外, 原本沉静的凤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想为她拭去清泪,可苍白的手还未触及她的面孔,面前的少女却忽而掉了身子, 一阵风似地转身跑去。
长秋堂上,大庭广众, 面对世人汲汲以求的太子妃之位,她却提着裙摆,匆匆逃离。
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惊鸟。
这下,堂内的众人直接炸开了锅,忍不住议论起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太子喜欢的人居然是长宁郡主呢。”
“天呐,多少人都想当太子妃,这还是太子亲自在长秋堂坦白心意,长宁郡主就……就这么跑了?”
“这可是东宫正妃,未来的皇后之位啊,佩服佩服……不过先前不是一直传言思柔郡主会成为太子妃吗,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想……”
皇后紧攥右拳,将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桌案上,“砰”的一声警醒,这才让满堂安静了下来。
她竭力稳住皇后该有的仪态,看向门口站着的宋怀砚,温声道:“长宁这孩子,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了些。不过她的爱恨一向骗不了人,既然她已经走了,依本宫看,她想必也是不愿了。”
宋怀砚纹丝不动地立于门前,目光遥遥地望向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愈发意味不明了起来。
须臾后,微眯凤眸,淡淡吐字,似是自言自语:“她会愿意的。”
距离颇有些远,皇后听的不大明晰:“什么?”
“儿臣说,”宋怀砚回转过身子,迎上皇后的目光,“宁祈一定会愿意嫁给儿臣,成为唯一的太子妃。”
一阵疾风自堂前掠过,吹动着他的墨发纷乱摇曳,如同阴翳丛林中的枯枝,又像是暗色的天罗地网,一圈圈将人缠绕进去。
再次抬眼时,幽深的目光中悄然浸染上几分偏执与晦暗。
他想,不论如何,宁祈都会成为太子妃,他此生唯一的妻。
若她不愿,那便将她逼过来,强娶过来,哪怕是强占着她,甚至是囚着她。
她也一定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
风波虽过,但长秋堂内的事情定会成为宫人们的谈资。皇后可谓是失了筹划又丢了脸面,待贵女们走后,不由得面露愁容。
宋怀砚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向皇后告辞后便只身离去。
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满脸神秘莫测的宋凝和宋游。
对于堂姐没能成为太子妃的事情,宋凝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倒先是急忙忙地上前八卦:“五弟五弟,你和宁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宋怀砚面上蕴着浅淡的笑意,却掺了些玩坏的心思:“时日倒是也不短了,算来……就在阿祈入宫没多久吧。”
“天呐,”宋凝掩面惊叹,“藏得这么深,竟也没教我们察觉分毫。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那宁祈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呢,倒是先一溜烟儿跑了。”
“可能因为她害羞了吧。”宋怀砚笑得意味不明,佯作真诚地说道。
宋怀砚和他们二人虽是深宫中的手足,然也算不上相熟,简单聊过几句后,宋怀砚便迈步离开。
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两人的窃窃交谈声又顺着风飘入他的耳中:
“宁祈刚入宫没多久就开始了……这宁祈藏的也真够深的,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回去得好好问问她才是!”
紧接着是宋游的声音:“就是就是,我把那表白的信笺给她看,她居然也没露一丝马脚的,让我们都误以为是你堂姐……”
信笺……
信笺?!!
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宋怀砚蓦地回眸,目光落在正喋喋不休的宋游身上,恍然明白过来什么。
他攥紧双拳,将宋游狠狠地钉了两眼,心念微动。
*
一路疾奔,宁祈跑回毓灵殿时,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但她没心思吃饭,也顾不上和关心她的惜韵解释,便孤自钻进了寝殿,重重地阖上了门。
她几乎要将环玉捏碎,咬牙切齿地质问:“说说吧,怎么回事?小黑莲怎么就突然喜欢上我了?”
“我本来也要和你说的嘛,”环玉的声音很没底气,“在长秋堂你问我的时候,我便要告诉你的,谁知道那蜘蛛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可你不是说,他对我的好感度只有个位数的吗?”
环玉知晓,若是再不告诉她真相,她彻底摆烂不说,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她一一说明了真相。
“其实、其实吧……我那是怕你知道他对你有好感,就不愿意再同他亲近了,才对你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它居然管这个叫“善意的谎言”???
宁祈撇撇嘴,有些没好气:“行行行,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对我的好感度到底是多少?”
环玉说话突然变得磕磕绊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其实……现在他对你的好感度,已经是……已经有九、九十五了……”
“夺少???九十五?!!”
宁祈险些昏厥过去。
苍天大老爷,她如今总算是明白宋怀砚那句“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是什么意思了。
好感度都快爆表了,她还傻呵呵地以为他讨厌自己呢,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不过归根结底,一切都怪环玉!
她一时气恼,攥紧环玉便高高扬起了胳膊,大有将它直接摔碎之势。
环玉忙惊呼起来:“别别别!你要是把我摔碎了,你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停住动作。
摆烂归摆烂,享福归享福,但不论如何,最后也总得想办法回家的嘛。
而且……经过这么长时日,她的确有些思念她的家人了。
宁祈轻叹一声,只好将环玉放了下来。
觉察到她的心绪,环玉忙不迭补充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你看,既然好感度已经百分之九十五了,那只要你稍微努力一下,让他彻底爱上你,你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家咯!”
宁祈:“……”
她再次紧紧攥环玉,恶狠狠道:“你要是再说风凉话,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
环玉赶忙讪笑两声,这下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
冬意渐深,却也总没有下雪的迹象。这日,宁祈捧着汤婆子,孤身一人又去了松云水榭。
前几日长秋堂闹的动静不小,风声自然早已灌入了景皇耳中。听到消息,景皇先是有些意外,旋即又分外愉悦,当即连赐婚的圣旨都写好了,甚至急不可耐地要给二人筹备婚事。
但宁祈自长秋堂上逃离的事情,景皇自然也是有所耳闻。顾及着宁祈的意愿,他也给了宁祈几日时间,让她早做决定。
宁祈孤自望着快要干涸的水面,思绪纷乱。
这时,宋游带着几位公主瞧见了宁祈,仿佛逮住了什么珍宝似的,脚踏风火轮一般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
“宁祈,可算是让我们逮到你了,”宋游嬉皮笑脸地嗔怪道,“你也太不像话了,和五弟一起瞒我们瞒得好苦,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
宁祈:“???”
解释?解释什么?什么叫她和宋怀砚一起把他们瞒的好苦?
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嘛!
一想到这里,宁祈就气得胸闷。她本打算好好同他们讲清楚,岂料猛一个转头,便对上了宋游伤痕累累的脸。
他脸上应是堪堪包扎过,纱布皆是崭新的,覆盖上了大半张右脸。瞧起来应当也是才添的新伤,红肿还未消褪,就这般在脸上高高隆起,活像一只大包子。
宁祈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连心中的愤懑也抛之脑后了:“你的脸……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别致,是怎么回事啊哈哈哈……”
“你还笑,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哥哥,”宋游抚摸着自己红肿的脸,苦丧着埋怨,“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大半夜在我的床榻上塞了条青蛇!我正准备埋头睡觉,那青蛇对着我的脸就给我来了一口,真是痛得要死……”
在别人被窝里塞青蛇?
这种事情,在整个皇宫里,也只有宋怀砚能做得出来了。
看来,宋游定是触了霉头,撞上了这小黑莲的逆鳞。
宁祈忍不住笑了两声,旋即想到什么,面上的笑意又赶忙收回。
真是的,好端端的,她怎么又想起宋怀砚了……
她正蹙眉暗忖着,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宋游的话音还没落多久,她的身后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那股熟悉的阴沉气息又徐徐朝她蔓延过来,令她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宁祈转身看过去,恰好对上宋怀砚的那双昳丽凤眸。
第68章 寒衣
她原本平和的心跳, 陡然间漏了一拍。
她原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别别捏捏地转回头,却发现方才还围簇着她的众人, 一晃眼便全都没了踪迹。
宁祈:“……”
这帮家伙搞什么??!
愣神间,身后的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是宋怀砚熟悉的声音:“你也在这里啊。”
尾音微微上挑,夹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情绪。
宁祈身形一顿, 抬头望了望天,余光觑见宋怀砚也没旁的反应,便只好硬着头皮转头看向他, 干脆装傻充愣地说:“啊?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宋怀砚似是被她气笑了:“难不成, 这里还有旁的人么?”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迈步上前,倚在了宁祈身侧的四方柱上。
感受着宋怀砚近在咫尺的气息, 宁祈的鼻息紊乱了些,不大自然地往一旁挪了挪, 磕磕绊绊地嘀咕:“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孤来找你做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么。”
说着, 宋怀砚便将一样物什扔进了宁祈怀中。
宁祈瞥了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便半信半疑地将其打开, 看清了其上的内容后,便又烫手一般地赶忙将其阖上。
——这里头装着的,是以他们二人名义,写下的请婚奏文!
她匆忙将奏文丢给了宋怀砚, 面上的薄红如春日初生的繁花一般,从耳尖一路柔软地舒展蔓延开来:“谁……谁说我要嫁你了!”
宋怀砚不紧不慢地将奏文收好, 抱臂在前,墨色的马尾在风中微扬。他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
“孤在长秋堂内指定了你,天下皆知,父皇也已起好了赐婚的圣旨,就差送去礼部盖章,便可下达旨意。”
“阿祈,到这个时候了,难不成你还要逃避么?”
宁祈仰首迎上他的视线,语气沾带了些疑惑和气恼:“什么逃避?我又没答应和你成婚……”
“可你真的不愿同我成婚么,”宋怀砚的语气里始终噙着笑,“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么?”
“我没……”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反驳,可一个“没”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少年放下双臂,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些许,他微倾身子垂首看向她,冰凉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裹挟着冷冽而阴沉的气息,一点点攀附到宁祈身上。
“若无情意,那你为何还一直戴着它?”
他擅作主张地挤到她的身畔,苍白的手轻抚着她腰间的碎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始终若有若无地勾缠着她的衣带。
宁祈“嗖”地起身,躲开他堪称冒犯的动作,支支吾吾地解释:“我这是……我这是早就忘了这是你送我的了,见它还挺好看便一直带着,你今日一说,我才想起来……”
其实不是的。
起初她随身戴着碎玉,只是源于对这个小黑莲的恐惧。那日天水河畔,他用破碎而执拗的目光看着她,要她将碎玉随身护好。这小黑莲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了他的逆鳞,引来杀身之祸,就只好顺了他的意。
可渐渐地,她知晓了许多往事,也发觉这宋怀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怖,连带着对碎玉也变了感情。日子久了,她也觉察出这碎玉的灵妙之处,生了珍惜之意,便也一直随身带着。
直到如今。
对于这块碎玉,她说不上是畏惧更多,还是喜爱更多。碎玉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渗透在她生活里的习惯。
无甚重要,却也割舍不掉。
连带着有些时候,透着这块碎玉,她发觉自己对宋怀砚的感情也愈发迷离了起来。
仅仅只是畏惧么?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
宁祈参不透,碎玉也无法给她答案。
她叹息一声,拢回思绪,看向身前的宋怀砚,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发怵,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宋怀砚唇角含笑,并不作声,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就这般停凝了半晌,他忽而转了话茬,将一样傩面具塞到了她的怀里:
“今夜十五月圆,戌时起城门前会有傩戏,届时,我在城楼上等你。”
宁祈神情一滞,随后想将面具还给他,可他的力度不容置喙,强硬地要她将面具收好。
她只好收下面具,但言辞间依旧是拒绝:“我才不会同你一起去呢……!”
宋怀砚收回了笑,唇角略略下垂,沾带了一股子似有若无的哀怨:“今日天这般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总之,不管你会不会来,我都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等你。”
“你若不来,那我干脆便冻死在城楼上好了。”
说着,也不给宁祈开口的机会,他便孤自转身离去。
大半夜的,就穿着他那单薄的衣服?
好家伙,这还是拿命来威胁她呢!
“喂,你站住!”宁祈气得直跺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去的!你也别一直等我,听见了没?!”
宋怀砚不为所动,径自朝前走去,显然是在装聋作哑。
只留宁祈在原地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将面具收入了怀中。
*
寒风四起,月朗星稀。岁杪时节的天儿本就刺骨地冷,戌时的城楼上更是如砌冰墙,几乎要冻得人失去知觉。
人们都在城门前簇拥着,火树银花,繁华不夜,而高耸酷寒的城楼上,只有一个孤寂的玄色身影。
晚风席卷而来,掀起他苍凉的衣角,在万古长夜下猎猎作响,好似一缕形单影只的孤魂。
宋怀砚低垂着眼,朝城楼下看过去。
街衢纵横,华灯初上,所有人都相携而行。可这万家灯火无一属于他,他守在这里,只为等另一个人。
其实他一向算无遗策,最擅长拿捏人心的软肋,前世尔虞我诈如是,今朝深宫之中汲汲营营亦如是。
唯有关于她,他心底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试探得出来,宁祈对他是有些情意的。然而他并不知晓这情意到底有几分,更不知道这份情意足不足以令她只身前来,赴这一场缥缈的约定。
戌时已经过去了。
宋怀砚抿抿唇。
他历经百毒,身骨特殊,可少年的身躯到底是羸弱,说不冷是假的,更何况如今他穿得如此单薄。
迎着寒风,宋怀砚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目光依旧朝城楼下看过去。可四野之中,并没有他要等的那个身影。
他叹息一声,愈发心寒。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宋怀砚的心跳霎时活泛了几分。他循声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小太监走过来,给他递过一件寒衣:
“太子殿下,今日天寒的紧,您且披上这个。”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那件暖和的大氅,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问道:“郡主在哪里?”
小太监回答:“这个……郡主只吩咐了要奴才将这个交给您,随后便回去了。如今郡主在哪儿,奴才也属实不知。”
宋怀砚伸手将大氅拿起,松松地揽在了怀中。他似有思忖,须臾后道:“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待小太监走后,宋怀砚再次移目,朝城楼下看过去。
他太懂宁祈了,对此并不意外,也能断定宁祈此时在何处。
另一边,将寒衣交给小太监后,宁祈便一直在城楼下等着。见小太监回来了,她便赶忙上去问:“怎么样?太子收下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道:“回郡主,太子倒是收下了大氅,可却迟迟未披上,也不知是心有顾虑还是……”
话还没说完,宁祈心下便已了然。她自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太监,便挥挥手让其离开。
她想,这宋怀砚也忒小心眼了些。她压根没答应他过来,这也不算放他鸽子吧?他倒好,连个寒衣都不穿,大有今日见不到她便将自己冻死之势。
可她已经主动送上了大氅,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小黑莲不领情,便也怨不得她了。
如此想着,她便也不欲再管,索性只身离去。
城门前热闹非凡,可城楼下的一隅无甚灯火,像极了荒郊野岭,颇有些瘆人。宁祈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着寒战,心中暗骂自己不该为了这件寒衣,孤身在城楼下等这么久。
她也没带什么随从,为了壮胆,便也只好同环玉说说话。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便被一伙人挡住了去路。
昏暗的羊肠小道上,几位男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映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像极了随时要将她吞食入腹的恶虎。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微弱的声音没什么底气:“那个……借过一下……”
可暗处的几名男子瞧见如此娇俏的姑娘,哪里有让路的意思?
为首的男子率先走上前来,举止轻浮地勾起她的下巴,笑岑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姑娘,瞧起来倒是俊俏极了!”
周围的随从应声附和:“二公子,我看呐,这小妞儿倒是比烟雨楼的那几位还要嫩上几分呢,也不知是不是个雏儿……”
“若是个雏儿,那可就捡了大便宜咯!哈哈哈……”
宁祈嗅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又听到这些下流的话,大抵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境况。
实在想不到,穿越到这个世界,居然还能碰到这么恶心人的事……
她心中一片反胃,挣扎着躲开男子冒犯的举动,可觉察到她的闪躲,为首的男子蓦然发怒,又强硬地桎住她的手臂:“哟,还想着逃呢,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自己还逃的掉吗?!”
说着,便将宁祈抵在墙角,一旁的随从见状,赶忙给那人递上了绳索。
宁祈从小到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被男子的举动吓得不轻,话语间掺了一股子泪意。
她没什么求救的办法,便只能拼命呼喊:“放开,你们快放开我!救命——”
可此处极为偏僻,根本不会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瞧见那条冰冷的绳索,宁祈心底一阵绝望和悲戚。有那么一瞬间,她忽而想道,如果自己去赴宋怀砚的约便好了。
其实有他在,便没人能伤得了她。
就在这时——
蓦然间,前方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喝:“住手!”
紧接着,一个颀长而贵气的身影,自一片阴翳之中迈步走出。
众人纷纷停住动作,循声看过去。
宁祈亦朝他看过去。
没想到,来人竟是宋怀砚。
他……他竟然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宁祈陡然思绪纷乱,可不知不觉间,自己倒是安心了许多。
“什么人,也胆敢来坏本公子的好事!”男子显然是气急,迎面同宋怀砚对峙,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宁祈身上,颔首示意她放心,随后微眯凤眸,嘴角浸淫着浅淡的笑:
“这可是上京城,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真是让我开了眼。”
“光天化日,禽兽不如?”男子忽而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不以为意,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朝着宋怀砚的方向迈出两步:
“你又是哪里来的,胆敢如此斥责本公子?你也知道这里是上京城啊,那你可曾听闻当朝尚书令姜行简?那可是我的亲舅舅!”
“姜行简?”宋怀砚若有所思,“想来,你便是那段氏的嫡二公子,段恒了?”
“正是本公子!”段恒底气更甚,笑得愈发猖狂了起来,“听到本公子的名讳是你三生有幸!怎么,怕了吧?那还不快给本公子起开?!”
宋怀砚就这般不动声色地睨着他,凤眸中的笑意一圈圈荡漾开,可在清岑月光的映照下,却显得万分森冷骇人。
周遭的阒寂之中,忽而有微弱的声音响起,离此处愈来愈近。离得再近了些,才依稀能辨别出这似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队伍中应是执锐披甲,有冰冷的金属击地,发出清冽却又沉重骇人的声音。
段恒听这动静奇怪,只觉得心底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宋怀砚淡淡出口,却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拿下!”
第69章 虔诚
话音落下, 身后的阴影中陡然出现一队严正有序的侍卫,手扶腰刀,将段恒一众人紧紧围住。
为首的侍卫手持火把而来, 火光摇漾,映亮这一方天地,也映照出一双充盈着杀气的寒眸。
瞧见这副阵仗,段恒显然是慌了阵脚, 声音底气不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亲舅舅可是当朝尚书令,你们凭什么敢捉我?!”
这话却是将宋怀砚气笑了。他朝段恒缓步迈出两步,颀长的身姿裹挟着沉甸甸的威严, 薄唇翕合, 唇角勾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凭什么?就凭孤是当朝太子,而你身后的那位,乃是当朝的长宁郡主。”
轻飘飘的话音落地, 却好似在空中掀起惊涛骇浪。
段恒惊愕地看着宋怀砚,又回头看了看余惊未消的宁祈, 恍然明白了什么, 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连酒气也消褪了个彻底。
今日适逢城门傩戏,他本携着随从们寻欢作乐,碰巧捡到个美人儿还以为是天降的福分, 哪成想自己这般倒楣,竟撞在了太子和郡主的刀口上!
纵使舅舅再权势滔天,可又怎么比得上眼前这两位呢?
他自知没理,也听闻这太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便也赶忙跪下去求饶,方才的嚣张气焰早已一扫而空:
“太子殿下……是我今日饮酒误事, 不小心唐突了郡主,实非本意……还望殿下饶过啊!”
一边说着,他忙倾身去拽着宋怀砚的玄色衣角。可后者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无动于衷。
段恒会意,忙又掉过身子朝着宁祈喊姑奶奶:“郡主啊,这次属实是小人之过,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次吧……”
他哭天喊地,滔滔不绝个没完,宁祈的心情本就糟糕,经他这么一吵,面色又不自觉沉了下去。
宋怀砚注意着宁祈的身形,见他也道歉得差不多了,便也没了什么耐心,朝旁侧挥了挥手:“都带下去,依律处置。”
话音落下,段恒的求饶声更甚了,拽着宋怀砚的衣角死命不松手。可那帮皇城侍卫也不是吃白饭的,几位身强力壮的男子上前猛地将其桎梏,便将一帮人结结实实地拉了下去。
城楼下的一角,只剩下宋怀砚和宁祈两人。
看着那帮人被侍卫押了下去,又回想起段恒方才的态度转变,宁祈倒是终于明白了皇家权势的滋味。
余光中,宋怀砚朝这边迈了过来,宁祈嗫嚅着,原想朝他道声谢。可一个字还未出口,面前的人却是先一步抬起手来,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珠。
宁祈微微一滞,这才发觉,由于方才惊慌失措,她竟流了这样多的泪。
那片求饶声渐而远去,火光也逐渐隐褪在黑暗之中,只有残余的浅金色余光,勾勒出少年一张清尘绝艳的面孔。
他为宁祈擦干净了眼泪,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轻笑:“你若是早早上城楼来寻我,便不会有这般多的麻烦。”
宁祈鼓了鼓双颊,霎时有些气恼:“我才不……”
“好了,”宋怀砚无奈地止住她的话头,“今后若是遇到这样的麻烦,记得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们便不敢招惹你的。”
宁祈听着他的话,轻声应了句“好”。
城门前的傩戏正演到关键,一大片喝彩声和喧闹声响起,声浪击出很远,遥遥地传到这原本阒寂的角落。
宁祈循声朝那边看过去。
“既然都到这里了,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还没给宁祈反应的机会,宋怀砚便拉着她的手,朝最热闹的地方小步跑去。
*
这正是最繁华的时候,百姓相聚着簇拥成一片无尽的人潮,篝火恣意地燃烧着映照出一张张傩面具,有的温柔妍丽,有的凶神恶煞,在火海中交织一片,恍惚间,好似连通了人、神、鬼三界。
扮演鬼神的人们在击鼓声中舞动,传颂着千百年来人们最原始的期盼。
火光明灭,傩舞不歇。
在篝火旁,宋怀砚带着宁祈站定。宁祈原想埋怨些什么,可她第一次瞧见傩戏的阵仗,倒是不由得愣神一瞬。
她对傩戏了解的并不多,只好奇地喃喃:“他们演弄这些,是为了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祈愿,”宋怀砚耐心地回答,“祈愿祛灾纳祥,岁岁平安。”
说着,他又转而问身侧的少女:“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宁祈耸耸双颊,仔细想了半天,而后神色认真地回答,“我希望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然后荣华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宋怀砚:“……”
他唇角微微勾起,抿出一抹无奈的轻笑,随后又接着开口:“倒是颇有抱负。那阿祈,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啊?你的愿望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祈,”宋怀砚忽而靠近了些,冷冽的气息几乎近在咫尺,又在篝火的晕熏下化成了一片缱绻的暧昧,“我的愿望,便是你今天能来赴我的约。”
他未曾理会少女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倾诉着,好似用尽了毕生的柔情:“你知道的,我的愿望,便是你。”
火舌在一片呐喊和欢笑声中起伏飘摇,升腾的火光为少年毵毵摇曳的墨发镀上一层金边,也映亮他一双虔诚的凤眸。
他着实有些难以克制了。
两辈子,他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难以割舍的感情,他恨不得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得将她融化在自己的骨血里,恨不得就这般画地为牢,与她了却残生。
他只要她。
他生怕再晚一步,她便不属于他了。
话音落下,宁祈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骤然间,好似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知晓小黑莲目前是喜欢她的,但亲口听见他的表白后,还是觉得心跳忽而漏了几拍,紧接着又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只是她也搞不明白,这股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听了他的话,听着耳畔热烈的喧闹声,她却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看着他那双昳丽的凤眸,高挺的鼻骨,还有那红润的唇,看上去似乎很好亲的样子……
等等!她在想些什么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耳尖不自觉地红透了一片,热意不断地向上翻涌。
清了清嗓子,她又赶忙别开视线,磕磕绊绊道:“我……你……这、这也是你的事情嘛……”
宋怀砚面上笑意更甚。他轻抚过她的脸侧,用极轻极细的声音叹道:“……口是心非。”
周遭的响动声愈发嘈杂,宁祈听的并不明晰:“什么?”
“我说,”宋怀砚唇角含笑,“你若是嫁了我,成为东宫太子妃,今后便再无人敢欺辱你,你也可以享尽一生荣华富贵。”
听着他的话,宁祈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情景。
其实宋怀砚说的不错,纵使她是身负万千宠爱的郡主,也总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不管是在深宫中,还是在天水河畔,抑或是在方才的城楼之下,只要他在身边,她便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的确能给她一生平安。
宁祈纤长的睫羽在火光中细细扑簌着。
换作从前,若是问她要不要嫁给小黑莲,她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可是如今,她竟然第一次,心生动摇。
她总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宁祈勉力平定气息,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宋怀砚颔首凝望着她,不知在暗忖着什么,又道:“你知道么,段恒也有一位正妻,正是贺氏的嫡女。贺氏曾经也算煊赫世家,风头无两,嫡女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迫于家族利益,却不得已嫁给了段恒。”
“段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方才也有所见识。原本为了两家的面子,段夫人也忍了,可谁知贺氏落魄后失了倚仗,段恒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不仅夜夜留宿烟雨楼,还曾肆无忌惮地凌辱她,据我所知,段夫人身上而是新伤累旧疤呢……”
一听到“新伤累旧疤”,宁祈便浑身瑟缩了下,神情错愕:“啊……都这样了,干嘛不和离呢……”
宋怀砚道:“政治联姻牵扯利益诸多,又岂是想散便能散的?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顿了顿,又说道:“曾经有一位宣阳郡主,也是你一样的年纪,被来访的大凉王子看上,不得已远嫁大凉。大凉是什么地方?风沙遍天,族人凶蛮,王子更是残虐成性,豢养多位宠妾。郡主不得已嫁给他成为名义上的夫人,其实饱受折磨和欺辱,日日哭泣,最终客死他乡……”
“还有……”
他说的直白,描述得更是骇人,吓得宁祈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忙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不要说了!”
宋怀砚微微偏头,顺了她的意。
宁祈沉吟须臾,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就算我现在不嫁,过几年迫于利益,也要嫁给别人吗……”
宋怀砚纠正她:“也许不用过两年,可能就是过一阵子呢。”
宁祈有些没好气:“你、你这明明是在威胁我……”
“怎么算是威胁呢?阿祈,你不妨把它当作一笔交易,”宋怀砚轻声说道,似是循循善诱,“我只要你的人,你嫁来东宫便好,而你嫁给我,便可以免去未知的变数,免去所有担惊受怕的日子……这笔交易对你而言,不算亏。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一世平安。”
听了他的话,宁祈心神恍惚,似有斟酌。
良久后,才试探着来了一句:“真的、真的只是一笔交易吗?”
“怎么,”宋怀砚眉梢微挑,“你不敢?”
许是锣鼓喧天,影响人的判断,许是方才的话令她心生畏惧,又许是面前的少年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如此清隽出尘,勾魂摄魄,触动了她的心念。
宁祈没怎么思考,便双手叉腰,不甘示弱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嫁就嫁!”
第70章 变故
夜色漆沉, 星罗棋布。
毓灵殿内,宁祈瘫倒在床榻上,脑袋埋在被褥中, 满脸的悔恨之色。
天杀的,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赐婚!
宁祈想,人果然还是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尤其是在那般繁华热烈的晚上。都怪街坊内华灯初上, 眩得人眼花,又把这小黑莲衬得那般好看……
真是造孽啊。
宁祈双手紧攥被褥,将光滑的布料捏出层叠的褶皱来。正哀哀叹息着, 腰侧的环玉又来了一句:“宁祈, 真不愧是你啊!今日你一答应婚事,宋怀砚对你的好感度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六了!”
宁祈毫不留情地反刀:“你觉得我笑的出来吗?”
话音落下,她也不由得陷入思忖中, 然而这次,却并不是为数值可观的好感度而感慨。
百分之九十六……宁祈心中隐隐疑惑:这小黑莲都已经袒露了心迹, 也用尽心计和手段要娶她。都到这个地步了, 他对她的好感度为何只停留在这里?
不过也是, 这小黑莲的经历如此复杂,平日里一向是个善于谋算的,心思深沉的紧。要他为一个人完全卸下心防, 恐怕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宁祈心中更加郁闷了。
小黑莲对她的好感度这么高,她也没了在这个世界躺平的希望;可好感度又迟迟不到一百,她也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不上不下的, 让人难办。
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
据传,得知宁祈同意婚事的消息后, 景皇在龙霄殿内大为欣喜,当即托礼部敲定了最近的吉日,而后在拟订的圣旨上盖了章。
圣旨传到毓灵殿时,宁祈正在给宝福穿上自己亲制的小棉袄。
这小犬虽生得肥圆可爱,却是个格外娇气的,热不得也冻不得。如今已至寒冬腊月,京城虽也没落儿一场雪,却也是冷得教人牙齿打颤。宁祈格外宠这宝福,便难得亲自学一回针线,给它缝了个大红色的棉袄。
宫里的大太监将圣旨带来,瞧见这幅景象,也赶紧上前奉承:“好事将近,这红色不仅衬郡主的爱犬,也显得喜庆极了呢。”
宁祈只好笑着回应了一句。
可待宣读完圣旨后,宁祈又是一惊:
圣旨上说……正月开年便成婚……?!
可如今已入腊月,景皇竟这般着急?!
看来,再有一个多月,自己便要搬到东宫和那小黑莲一起了。
想想就很欲哭无泪啊!
而另一边,消息传到东宫之时,堪堪接过圣旨的宋怀砚亦是难掩心中惊诧,一贯沉寂的面色掀起层叠的波澜。
婚事提前了些,宁祈可以早早嫁入东宫,他自然甚是满意。可宫中婚事一向繁琐,更遑论册立太子妃这等大事,别的礼仪不说,就连绣制婚服也至少要两个月。
宋昭这般匆忙,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敷衍么?
可宋怀砚觉得,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自从他重生以来,宋昭对他的态度便截然不同。宋昭早早地将他从冷宫接出来,又因一件小功便将他立为储君,他才入主东宫没多久,宋昭便又急着为他选妃,敲定以后同他厮守终生的人选。
如今,又这般着急地定下婚事。
宋昭对他这般好,好到超出了所有的皇子,好到他有时候恍惚觉得,如今的父皇好似换了一个人。
而面对宋昭如今的行为,多日前,宋怀砚心底那个荒唐的猜测再次浮现出来——
宋昭对他的好,就像是一种拼命的补偿,就像是……像是要急着安排好他的余生,像是准备把天下都托付给他,让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妥帖的归宿。
那么之后呢?宋昭呢?
宋怀砚不敢细想下去。
他叹息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圣旨之上,其上是宋怀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属于他父皇的。
廊檐下,冷风肆意地侵袭而来,吹卷起宋怀砚玄色的衣袂。生平第一次,他忽而觉得自己对父皇的情感是这般复杂。
上辈子,宋昭是对他最冷漠的人,是他余生罪恶的始作俑者。他失去自己的母妃,被囚禁在冷宫之中,被所有低贱的下人欺辱,被世人瞧不起,夺取帝位后又被天下唾弃……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拜他的父皇所赐。
因此宋怀砚恨透了他,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了他,后来宋怀砚的确也这般做了。他伪装得谨小慎微,博取世人的同情,一步步攀上高位。手握权势后,他找准时机便起兵反叛,最后在昭明台之上,他大笑着给自己的父皇递去一杯毒酒。
那个时候,父皇饮下毒酒时,又是怎样的神情?
时间太过久远,宋怀砚早已记不清了。可时光重来,又活一世,面对这样的宋昭,他却莫名地有些心痛。
他无疑是恨宋昭的。
可除此之外呢?
寒风打飐儿再次袭来,宋怀砚漆黑的睫羽也在风中细细颤抖着。许是寒冷打断了思绪,他没有再深想下去。
步入殿内之前,他心念微动,回眸朝外望了过去。
天色阴沉,不见阳光,整个皇宫都好似被笼罩在浓墨之中,碧瓦朱薨都沾染上一层淡淡的哀色,像是一场空待的尾章。
又似是风雨欲来之兆。
*
天启一十三年隆冬,万物凋零,严寒不能出。适时,天子忽而染疾,病来如山倒,甚至无法下榻。
东宫之中,听到小太监禀报消息时,宋怀砚正在亲自给宁祈挑选嫁衣的绣线,手中还摩挲着那另一半光泽莹润的碎玉。
小太监禀报完,见宋怀砚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问:“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去龙霄殿瞧瞧?”
话音落下,宋怀砚慵慵恹恹地掀起眼帘,眸光冷沉。
小太监这才知晓,自己说错话了,便赶忙打圆场:“不过陛下正在病中,也不便叨扰,想必殿下时常挂念着,陛下也能知晓您的心意。”
宋怀砚眉目微敛,不置可否,须臾后才道:“孤知晓了,退下吧。”
待小太监离开后,宋怀砚看着空荡荡的居室,忽而没来由地有些心躁。
他知晓变故将来,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般快。转瞬之间,一位血气方刚的帝王竟成了生命垂危的半死人。
不过他并非正人君子,而是前世杀亲夺位的恣睢乱臣。他的恨一向是沾染鲜血,恨入骨髓。
宋昭曾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妃,又亲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即使这辈子他待他再好又能如何?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