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 雪压枝。
长街尽头马蹄渐响,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将军一路狂奔,他远远望见了府门前满是裴家苟延残息的下人, 单凭着求生欲望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哀嚎遍地, 说不出来的悲戚萦绕心头。
裴璟翻身下马,太后亲侄双目无神仰面躺地没了气息,他腰间流下的血浸染石阶,在雪夜中尤为刺眼。
裴璟顾不得旁的,仅仅瞥了一眼, 便大步踏过尸身,提起佩剑冲着势焰熏天处飞身而去。
那方位他再熟悉不过,是白玉所住之地。只是这条路似乎比往日里更长了些, 长到怎么也走不过去。
越近, 越觉得窒息。
浓烟滚滚升起,火势仍旧猛烈, 高墙坍塌大半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会再度吞没,熯天炽地。
再加上府中大多受了伤需要医治, 因此能救火的人少之又少, 一桶桶泼下去,无疑是杯水车薪, 效果甚微。
裴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眼前场景, 想起往事种种,他下意识握紧剑,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踩进了烈焰边缘。
“将军不可……”时酒伤口未愈被人搀着走来,他试图阻止道, “火势之大,不是你我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
“就算是死也得有尸体……”裴璟嗓音哑了一瞬,“入土为安。”
说着,他不顾阻拦冲入火海,挥剑劈开那把用铁链加固过的锁,抬脚踏破了紧闭的门。
一刹那,灼烧感扑面而来,窜起的火舌躁动不安,死死裹挟着裴璟身躯,仿若要把人生吞了去。
进了屋,裴璟开始近乎疯狂般找寻着屋内每个角落,终于在床榻上找到具不成人样的女尸——
人蜷缩成一团,破开的肉皮与素色衣衫粘连,难舍难分。她往日里如丝缎般的长发,早已消失殆尽,不见踪影。
体型与白玉如出一辙。
裴璟屏气凝神掀开她肩膀上方布料,一道未好全的疤痕赫然映入眼底,是白玉当年为他挡下致命伤所获。
凿凿有据,无力辩驳。
裴璟难以置信退后半步,他寒潭似的黑眸逐渐迟钝恍惚,颀长的身形险些摔倒。
清醒如他,此刻也忍不住让大火侵蚀了最后一丝理智。
房顶木梁砸落之际,男人下意识将尸体护在身下,转而用背部硬生生接住这一痛击。
一声闷哼。
裴璟嘴角不可遏制地溢出了血。
素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变得狼狈不堪,裴璟半蹲于大火中,一袭玄袍拖地被烧得残破,不见风光。
他用剑颤颤巍巍支撑起身体,而后小心翼翼抱着尸体,步履不停,跌跌跄跄往外走去。
众目睽睽,男人身影背抵着光一步一步走得缓慢,终是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将军你没事……”时酒忍着伤口痛意往前走,忽而看见裴璟怀中所抱,他堪堪止住话头,低声安慰道,“姑娘已去,请将军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裴璟仰头看天,细碎的雪落在他喉结微微滑动,喃喃自语:“她死前应是怨我的吧。”
怎么能不怨。
脑海中又浮现白玉音容笑貌——
烟花四起,白玉捧着花灯许愿,满心欢喜对他说:“希望将军下次不要失约。”
高墙之下,白玉不着痕迹躲开他的触碰,问:“将军,若是恢复记忆你为我会开心吗?”
幔帐垂落,白玉脸上泪痕未干,发丝凌乱,低声下气:“我知道的,外室连妾都不如。”
日薄西山,白玉跪地抓住他的衣袍,不死心问道:“将军,你当真不信我?”
……
可想着想着,裴璟突然记不清了,记忆的末尾便是美人持剑抵着他胸口,一字一句质问,满眼失望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此生再无瓜葛。”
这回真的再无瓜葛了……
到头来天人两隔,他始终没留下白玉,偌大的将军府也无法困住她了。
白玉离开得决绝不留余地,如若再等一日就好了,她不会死甚至能嫁与他为妻。那是他曾经应下白玉的正妻之位,一言既出不可作废。
除此之外,他应下的雪也没有一同与白玉相看,临头来终究还是失约。思及此,裴璟手中力道不免加重了些。
裴璟伸手从衣襟摸出她亲手缝制的香囊,歪歪扭扭的小字沾了血迹,他想努力看清,却发觉边沿不知何时破开,露出里面平安符一角。
他手指带着凉意万分珍重的将平安符拉出来,连带着还掉落了一张细长的纸条。
展开,入目是白玉清秀字迹——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原来白玉去清涯寺是为了求他平安,险些让她丢了命的玩意儿是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从始至终,从一而终。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心头滋生,意乱如麻。
终于,裴璟认清现实……
白玉真的死了,死在了她最喜欢的下雪天,也不知有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火势那么大,飘下来早化成了水,说看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半晌,裴璟敛下寂沉的黑眸,冷风倏地灌进他口鼻,紧接着一阵猛烈咳嗽,气血抑不住地翻涌,大口的血从喉间吐了出来。
胸腔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上气,始终有种难言的绞痛感。男人眉头紧蹙,倍感痛苦瑟缩在暗无天光的雪夜里,融为一体闭目不言……
*
长庆殿,北幽使臣来报。
“我们北幽新帝登基,特来送陛下一份大礼。”说着,使臣双手呈上一幅画卷。
太监高洪动作利索接过,检查画卷没有什么大碍后,他恭敬递给了上位的皇帝。
梁易萧接过并不急于打开,他问:“你们新帝何意?”
说来也巧,他这边皇城才叛乱完。
北幽国就出了个从未听说的九皇子,谋略颇多不出一日功夫,便将弑父夺位的太子从皇位上踢了下来。
兵行诡道以少胜多,可谓是不世奇才,倘若他日两国交战,恐怕不好对付。
使臣答:“陛下打开便知晓了。”
梁易萧挑眉,他手指一推,画卷缓缓在长桌滚动,熟悉的美人面容直冲眼底,浮起阵阵波动。
高洪在皇帝狭长的双目中隐隐窥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正当他想一睹画中之物时,便听到了使臣开口。
“我们新帝已寻到怀玉长公主下落,想着特地交于陛下,以此来维持两国情谊,千秋万代。”
梁易萧反手合住了画卷,挡下旁人的视线,沉沉发问:“长公主现今在何处?”
使臣回应:“寻到长公主时受了点伤,现下人还昏迷着,不过请陛下放心,我们新帝派人在好生医治了。”
梁易萧忽地站起身来,询问:“长公主可有大碍?”
使臣摇头:“皮外伤而已,陛下无需担心。”
梁易萧指节轻叩桌面,脑中紧绷着的弦一松,如释重负:“若平安接回怀玉长公主,他日北幽有难,朕必出手相助。”
北幽新帝才翻身上位,宫中根基尚浅,如今正是需要人帮衬之际,不宜开战。
而梁易萧也经历了场大乱,城中死伤无数,当下需抚慰朝廷官员和城外百姓才是,等过了冬也该在一众寒门子弟中挑选些人才进宫了。
又客套几句,使臣退离宫殿。
高洪识趣道:“恭喜陛下。”心心念念的怀玉长公主要回来了。
梁易萧抬手一指,命令道:“你去找裴璟务必将怀玉长公主带回来。”
“奴才遵命。”高洪退了几步,适时想起来什么,于是干笑几声,“奴才福薄,未曾见过公主真容,怕路上出了差错。”
“朕倒也忘了。”梁易萧抵着额角,“一会儿朕会差人送你长公主的画像,还有长公主府中的老嬷嬷会一同前往。”
“倘若怀玉长公主带不回来,或是出了任何差池,你可知是什么后果?”他嗓音发沉,弥漫在整个宫殿中,让人不寒而栗。
耳闻。高洪背脊僵得厉害,他冷汗直流,知晓皇帝脾性向来阴晴不定,那所谓后果不用想也清楚,死路一条。
他咽了口唾沫,埋头一磕:“请陛下放心,奴才定会将怀玉长公主带回来。”
见高洪弓腰退出宫殿,梁易萧摩挲手中通身泛白的玉良久,他不自觉眉头舒展,久违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在了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
长姐活着就好,他还来得及弥补。
高洪迈着步子走出宫殿,那股施加在身上的威压所余无几,他顿感浑身一轻,慢慢扬眉吐了口气。
“高公公。”有小太监呈着画卷走来,恭敬道,“这是怀玉长公主的画像,请您收好。”
见高洪接过,小太监又道:“接回怀玉长公主可是大功一件,奴才先行祝过公公一路顺利,下面几个可是盼着您高升,好带带我们这些个不懂事的。”
字字句句入耳,皆是说到了他心坎上,高洪颔首摆足了架子:“那是自然。”
说完,他解开了画卷系的小绳结,下一刻,窥见怀玉公主容颜,他嘴角渐渐变得僵硬,肉眼可见的失魂落魄。
画中人与前段日子在将军府中所见外室容貌别无二致,说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也不足为过。
高洪曾亲眼目睹也放下厥词,将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活生生打进了血泊中,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又或许是那外室容貌纯属巧合,长得相似而已,看来也只有去将军府一趟才能弄清事情真相了。
倘若此事传到梁易萧耳中,他怕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抵,粉身碎骨也不足以能平息这位年轻帝王之怒。
小太监见高洪失神,提醒道:“高公公?长公主府的老嬷嬷还在外面等着呢,您莫要耽搁了时辰。”
“知……知道了。”
目送着高洪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小太监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平时趾高气昂的公公竟有些魂不守舍,走路也拖拖拉拉,如同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机。
将军府前一如既往清净,门可罗雀。
天际阴沉不见光,没有风,消融的雪在周遭化开将人裹了一身冷意。往里院里走,他鼻尖弥漫起泥土的湿味儿,压着人透不过气。
时酒看见高洪到来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拄棍迎了过去:“高公公,来将军府有何事?”
“陛下让裴璟将军随咱家出去办件事。”高洪自然察觉到了府中氛围沉重,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养在府中的姑娘去了……今儿是出殡的日子。”时酒叹息,“既是陛下有令,那公公且随我来吧。”
闻言,高洪一把抓住时酒手腕:“谁,谁死了,可是那位外室?”
时酒点头:“火中没了的。”
外室死了。
那她就不是怀玉长公主。
自己也不会被死,要知道对皇室中人使用私刑被人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高洪平复心情,不死心追问:“千真万确……她死了?”
时酒不明所以道:“人命关天,骗公公作甚?”先前追着姑娘非要问责的是他,如今这般反应倒是反常,实在叫人摸不清头脑。
“没什么,带路吧。”
看时酒不似说假话,高洪的脊背不禁挺直起来,又恢复了原来目中无人的模样。
走到前堂,白灯笼高挂两侧纹丝不动,堂中赫然摆放着一顶红木做的棺,棺前有人守着,是裴璟。
男人脱掉了身上玄袍,转而换上白衫,他发丝略显凌乱,隐隐生出了几根银发,青色胡茬也随之冒了出来,似是变得年长几岁。
高洪清了嗓:“裴将军,陛下有旨,命你随咱家去把怀玉长公主接回来。”
裴璟神情麻木,他漆黑的眸毫无波动,连着动作也沉滞,回应道:“臣遵旨。”
高洪假意虚扶裴璟,眼神略过那牌位上的字,愈发确认心中猜想,他道:“如若顺利接回怀玉长公主,咱家与将军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到皇上面前能讨不少赏赐,区区外室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又何必抓着一个不放。”
裴璟稍稍回神,唇角翕动:“公公不必与我说这些,裴某今生所愿便是百姓能安居乐业,至于旁的并不在意,眼下还是早日接回长公主为好。”
毕竟,皇命不可违。
说罢,他长袍一挥,头也不回独自走出了前堂。
*
北幽使臣骑马当先,领着一众人等走在隐秘小路上,冬日树枝干秃,换做春日长了叶子郁郁葱葱,那必是凶险,歹人极易行凶之地。
想到这,裴璟勒紧缰绳:“敢问使臣,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道越走越偏,惹人怀疑。
就连他身侧的高洪也尖声附和道:“是啊,这路荒得很,咱们不会走错了吧。”
使臣摇头,回过身诚恳回答:“裴将军和公公有所不知,怀玉长公主与我北幽和亲时走的便是此路,而今无非是再走一遍罢了。莫要心急,长公主就在不远处等着诸位。”
走了不知多久,方才发觉前面停着一顶轿子,旁边有十几个侍卫把守,见到使臣带着裴璟他们来,默契地退到两边等待差遣。
使臣下马走到轿前,往里一指:“里面所躺之人便是贵国的怀玉长公主,若是不信尽可来看看。”
说完,使臣抬手示意北幽侍卫:“你们都退下,莫要叫将军起了疑心,到时候刀剑无眼可保不齐谁的脑袋就掉了地。”
果然,侍卫又往后退了好些距离。
北幽使臣继续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来吧。”
裴璟手中佩剑一紧,向身后马车中说道:“两位嬷嬷下来吧,劳烦二位动身去看看长公主是真是假。”
“是。”
马车帘子被掀开,走出两位上了年岁的嬷嬷,不难看出都是精明的主儿,她们亦是皇帝和长公主的奶娘,从小陪着再熟悉不过。
嬷嬷动作利索,快步走向轿子看向里面的人,饶是她们见识再多也忍不住心惊了一霎。
轿子大小恰好能平躺一人,长公主除了脑袋外从上到下被裹着,或是怕受了寒,容貌用厚重的布料遮挡严实,不拿手用力扒开,定窥不见一点殊色。
长公主双眸轻阖,容貌娇美,如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宛若漫天碎雪,唇不点而赤,其间一颗小痣虽微弱的气息起伏,呼之欲出。
生在骨子中的明艳,动人心魄。
她细长脖颈上是未好的伤口划痕,上面施以一枚银针,微微抖动。
嬷嬷彼此相视,不约而同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心疼之意,然后伸手重新遮住了长公主娇颜。
裴璟从皇城带来的马车很大,足以坐四五个人,贴身照顾长公主。
思来想去,其中一位嬷嬷向裴璟客气行了礼说道:“轿子中人确为长公主,但我两个老婆子力不能及,烦请裴将军将公主抱上马车,也好让我们主子少受点罪。”
换她们上了年纪的两个来抱,走到半路脱了力,怕是要出问题。那罪责谁也担待不起,嬷嬷权衡利弊才将人选到了裴璟的身上。
裴璟自是清楚嬷嬷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不曾推脱,走到轿子前拱手抱拳:“长公主,裴某得罪了。”
话音才落,裴璟探着身子到轿前,他手臂扶住瞧不见容貌的长公主,一个轻轻打横就将人稳稳抱起。
他步履平缓,向马车大步走去。
不知为何,有种意外的熟悉感涌上裴璟心头,怀中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璟抱着她相隔厚厚的一层,也隐约能触到那份清瘦,硌得骨头疼。
曾几何时,裴璟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老是缠着他问些没条理的话,自己不答,她就安静待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一旦见裴璟神色恼了,她又不知所措地暗自难受,或是他不耐凶几句,眼看她红了鼻子却很快能哄好自个儿。
起初,裴璟不懂。
后来偶然间才懂得她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想在与他多待会儿罢了,哪怕是在远处看着也好。
她是个聪慧的,却也是个傻的。
学东西很快,唯独甘愿屈身做了外室不求名分,如果换了别处早就闯出一片天地,又何必拘泥于一方四角院落。
原因无它,为了裴璟。
她遇到他后放弃很多,相应的失去很多,真正得到的东西几乎没有,甚至少得可怜,为此搭上了一条性命。
一点都不值得……
裴璟把人送进马车妥善安放后,嬷嬷和随行的太医而至,他也随之被挤了出去,怀中一阵空落。
北幽使臣行礼:“既然怀玉长公主已接到,那我等也该回去向新帝复命了。”
裴璟迟疑道:“你们新帝此举到底何意?”
北幽使臣垂眸,并未看他,只是淡淡说道:“我们新帝仁慈,想着两国交好,当然得拿出些诚意来。”
裴璟墨色的眸一暗:“但愿如此。”
“裴将军走好,我等就不相送了。”
等着马蹄声离远,北幽使臣不紧不慢抬起头,自顾自说道:“这份礼物不仅你们皇帝看到会欢喜,你裴将军看到了到底会是惊还是喜呢?”
长公主与大将军他日斗起来,还真是令人期待,皇帝怕是为难……按照意料之中的计划耗下去,那脚下这片土地迟早是北幽囊中之物。
世间哪里那么多善意,全部是各有所图罢了。
裴璟走后不久,便有人放信回清涯寺,信鸽轻车熟路飞到木雕花窗外,屋内挂满了美人画。
相比于之前满屋子的无脸美人,这回画卷上全部都有了脸,不难看出与赠给梁易萧的那副为同一人,是失踪已久的怀玉长公主梁嗣音。
风吹过画砰砰作响——
一根细长琴弦猝不及防勾过,那只原本还活蹦乱跳的鸽子,眨眼间就没了气息。
黑衣人手中火折子往里一扔,连同着死物也丢进去,不过须臾功夫,火烧得狂烈,直到引来救火的僧人。
这时,再细看哪还有黑衣人身影,左右环视一周,只剩下屋前所种为数不多的破败兰花。
与此同时,北幽皇宫内歌舞升平,杯觥交错。
新帝懒散靠在龙位之上,耳后一缕青丝垂过肩头。他长指轻绕酒杯,杯中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眸,深藏缱绻。
居高临下。
他不看人,也不赏舞。
男人视线穿过楼宇高台,望向远方,毫无征兆把酒倾倒在软毯上,激起淡淡冷香,终是开口:“好友扶玉,恭送长公主回宫。”
*
“启禀陛下,太后一众反叛逆贼皆已关押,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梁易萧揉着眉心,反问:“爱卿觉得该如何?”
官员身子伏低了些,结结巴巴道:“按律当诛九族,可太后是您……”
梁易萧笑了:“为报太后养育之恩,朕不会杀她。其余的想戴罪立功者也可放他们一条生路,贬为庶人流放就是,罪恶深重者一个不留。”
“是,微臣明白。”
梁易萧不杀太后,太后最多也活不过两月,左右都是死不如艰难点,死太痛快了他心有不忍,对不起驾鹤西去的生母。
这样,他既报了杀母之仇,又在百姓面前得了个心软的名声,做足了表面样子,说起来怎么样都是一代明君,为人称赞。
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梁易萧骨子里本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长姐梁嗣音亦是同他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想着,小太监从殿外迈着小碎步而来:“启禀陛下,怀玉长公主回来了,刚进宫内。”
梁易萧紧绷的脸有了片刻松动,忙不迭扔下手中奏折,步履不停直冲着宫殿外去了。
宛如儿时般,他一旦受了欺负就会义无反顾扑到那个清瘦身影怀中,想要寻求安慰。
就算再远也要跑到梁嗣音身边,有长姐的地方才是家,无一例外……他长大了,以后也能护着长姐,再也不要她受一点委屈。
是夜,弯月停留在宫阙之上,浮云缥缈如纱。
宫殿灯火通明,门口太医进进出出,梁易萧眉头紧蹙在殿内来回踱步,谁也不敢上去搭话,生怕触怒了龙颜。
反观皇帝身边红人高洪额头的汗更是如雨般落下,愣是大气不敢出。
因是方才他见到怀玉长公主的脸,往事种种浮现脑海,从未体会过的恐惧感遍布全身,像是有把锋利的刀高高悬在了高洪头上,随时有可能当场毙命。
为首的老太医抚了把胡须,道:“启禀陛下,长公主并无大碍,得养好些时日身子才能恢复如常。”
梁易萧强压着怒气:“那就用最好的补药,治不好长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老太医欲言又止道:“嗯……长公主头部恐怕先前撞到过什么东西,有失忆的风险,不过一切还等得公主醒来再判断。”
梁易萧一听,拎起太医的衣领,他火气更甚:“治不好,你们太医院都得陪葬……”
正当梁易萧还要说什么时,小太监跑过来打断了他:“陛下陛下,长公主醒了。”
梁易萧一步并作两步,奔向榻前,他颤着握起那只柔嫩的玉手贴在脸上,语气轻得不像话:“长姐,你感觉怎么样,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嗓音虚弱厉害:“我这是……在哪儿?”
“在宫里。”梁易萧想起太医的话,手足无措道,“长姐,你不要吓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梁易萧啊。”
是你唯一的亲弟弟。
“梁易萧?”她重复一遍,略显疑惑。
“长姐别急,我这就让太医治好你。”说着,梁易萧站起了身,他四周充斥着杀意,恨不得当场就拿人来开刀以发泄怒气。
不曾想,梁易萧转身之际。
她费劲力气扯住了他的袖口微微晃着,轻言细语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怀玉长公主梁嗣音,这回总算找到家了。”
第23章 公主回宫 埋两下
今冬的雪比往年大了许多, 一连几日丝毫不见停歇,依附着翠竹那层厚重的皓白塌下来,遂把枝叶压低一头。
三三两两宫女沿着小径徐步走来, 头顶竹梢子一抖, 碎玉似的白就簌簌坠地,恰好落到了她们路过之人肩上。
寒风灌进口鼻,其中有宫女不禁打了个喷嚏。
领头太监听了,顿时停住脚步,他回头尖着嗓子提醒道:“你们都是百里挑一出来的宫女, 能去伺候怀玉长公主是天大的福气,莫要因为些小毛病惹主子不快,掉了脑袋也没地方去说。”
宫女们低眉, 异口同声回应:“是, 奴婢谨遵公公教诲。”
说完,一行人又埋头向着宫殿去了……
堂玉殿, 炉中碳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仿若春日,不见一点寒凉。
两位容貌相似的宫女守在床榻旁侧, 绞着手指, 相视而对惴惴不安。
她们是一对亲姐妹,由着梁易萧亲自指派来贴身照顾长公主。
眼看着已经到了该喝药的时辰, 可偏偏这位长公主还未醒,她们又岂敢贸然上前,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才好。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恐要受些皮肉之苦。
年岁稍大的宫女叫绿桃,她努嘴示意妹妹红杏,却发觉人正歪着头饶有兴致看向昏睡中的梁嗣音。
痴痴咧着嘴, 越靠越近。
当红杏即将触碰到外面的纱帐时,被人一把揪住后脖颈扯到了旁边,然后就听到绿桃恨铁不成钢,低声靠在她耳边道:“这是宫中,不比你那医馆,凡事得讲规矩。”
“痛痛痛。”红杏抬手求降,眼眶憋出了泪,悄悄回应道,“姐……姐姐,你也记住我们是宫女,不是你那所谓的暗卫,每天要打要杀。”
下手实在太疼了。
是的,二人各有身份。
一个救死扶伤精通药理,一个沉着冷静擅用暗器。倘若不是这样,梁易萧也不会把绿桃红杏送给长公主做贴身宫女。
绿桃质问:“那你方才想作甚?”
红杏心虚挠头:“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绿桃噎住,红杏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她起初见到梁嗣音时也被惊艳了一瞬,原以为宫中另一位淑兰长公主梁安如已是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相比之下,梁安如长相委实有些小家子气了。
须臾,帐中人或许是听到外面动静,她长睫抖动,缓缓睁开了水眸,其间有雾气流转。
“怎么了?”
美人嗓音中透着疏离。
耳闻,二人不约而同“扑通”跪地:“奴婢该死,吵到殿下安眠。”
继而,一只纤细的玉手探出来,穿过薄纱帐,露出小截白皙。
她上下打量着:“本宫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红杏结结巴巴回道,“好……好看。”
她听了这话,略显无奈:“起来吧,伺候本宫喝药。”
“是。”
梁嗣音回宫已有半月,除了腿脚有些不便外,其余倒是没什么大碍。
她在经过一段时间跟绿桃红杏相处过后,三人也愈发熟悉了起来,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这日梁嗣音喝过药,瞧着殿外难得没有下雪,便想出去走走,也总好过在宫内憋闷。
绿桃一如往日般贴心,见梁嗣音站在宫殿前,她为其披上了雪白大氅:“殿下外面冷,这大氅虽厚重,但总比受了寒要好。”
梁嗣音回神,她长睫轻颤有片刻恍惚:“蒲……绿桃,有劳你了。”
绿桃搀小心扶着公主,微微摇头:“伺候殿下,是奴婢分内之事。”
“红杏呢?”梁嗣音问道,“你们向来形影不离,怎么今儿没跟着过来。”
绿桃回:“红杏听说殿下要去竹林转转,她急性子一早就耐不住,跑去那边布置石亭,让殿下走累了也好歇歇。”
“有心了。”梁嗣音颔首,不紧不慢将手中暖炉往里靠,“前些日子,本宫让你出去打听的事可有消息?”
“有的,按殿下所言,奴婢在那附近探查了百八十家住户,其中有位姓谢的人家颇为符合条件,他们家早年收养了一女,女儿随着娘姓取名蒲欢,她兄长随父姓唤谢淮之。”
听到蒲欢二字,梁嗣音下意识阖紧了眼,她尽量平复心绪问道:“谢淮之?”
她的蒲欢竟然是被收养。
绿桃如实说:“奴婢还打听到这谢淮之才华横溢,在准备来年科举考试,三邻四舍对他期望颇高,人长得又面如冠玉,有好些官员也想把女儿嫁过去呢。”
“原是如此。”梁嗣音解下腰牌顺势塞到绿桃手中,“等明日,你去挑选几对护膝,出宫送给谢淮之。”
蒲欢死了,但家人还在。
不用多说,梁嗣音也要保护他们一辈子平安顺遂。
绿桃嗯了一声:“奴婢知晓了。”
见状,梁嗣音温言嘱咐道:“切记,莫要在谢淮之面前暴露了身份。”
愿蒲欢兄长来年能高中,也不枉她倒在血泊中,对梁嗣音亲口所说留下的遗言。
*
漪兰殿,气氛沉闷。
梁安如呆坐在桌前,她怀中抱着本医书,咬唇一言不发。
宫中经历过那次叛乱后,梁易萧将太后软禁了起来,自己的十三皇弟也被关押不知何处。
尤其前日,她路过太后寝宫时听到太监们说病得厉害,想进去又没法子。
梁安如深知怀玉长公主的话在皇帝心中地位,所以她最近这段日子几乎都会去一趟。
可每次连面都见不到,就被侍卫拒之门外。原因无它,梁易萧特地吩咐,以免她去求情,打搅到梁嗣音养病。
梁安如知晓若不是她和太后暗中谋划,梁嗣音不会代替她去与北幽和亲,也更不会伤成那副模样。
但她左思右想,只有去亲自去求梁嗣音一条路可行,哪怕是跪地磕头,梁安如得见见太后,仅仅一眼也好。
毕竟,那是她的生母,无法做到不管不顾。
太后病着,皇帝又不管。
明显着就是要把太后活生生折磨至死,而且在发起动乱前太后就曾对她说过自己命不久矣。
有太医来诊断,也毫无头绪,含糊其辞,总之不愿救治。
后来她从民间找来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起初诊断过后还明显怀疑是中毒。但过不到半天后,老先生们不约而同改了说法。
说太后是不治之症,早已无力回天,要梁安如节哀顺变。
谁都知道几个老先生那半天时间去了哪里,无非就是皇帝梁易萧所在的长庆殿。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梁易萧做的手脚,但没办法戳破那层窗户纸。
一旦戳破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作为女儿,梁安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哪怕是去了给母后一个痛快也好,早晚要死,省得经历这般痛不欲生的折磨。
短痛不如长痛……
正想着,她贴身宫女火急火燎跑进宫殿,喘着粗气:“殿下……”
梁安如眉头紧蹙,略显不耐道:“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这么大呼小叫的?”
“不是的,殿下。”贴身宫女捂着胸口,好不容易稳了气息,解释道,“奴婢方才路过竹林,瞧见怀玉长公主在石亭坐着,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的,看样子并不着急走。”
“千真万确?”
听到此话,梁安如猛地站起身,丢下医书就要往殿外走,她忽而想起什么,一把抹掉了唇上朱红,又反手把插在发丝间的珠钗褪去,才忙不迭离开宫殿。
石亭在竹林边上,清清静静。
梁嗣音来时,红杏在亭中煎好了热茶,石凳上安置着软垫,青瓦上偶尔有细碎的雪飘落,何尝不是一种惬意的美景。
“殿下,一路过来想必需要奴婢的热茶暖暖身子才好。”红杏捧起茶盏,眨巴着眼道,“奴婢在里面放不了不少补身子的玩意儿,旁人可没这一份,是专为殿下研制的新茶。”
“研制的新茶……”
梁嗣音重复低喃着,再度失了神。
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是这么满怀期待看着自己,说:“姑娘,我新做的糕点要不要尝尝?”
可惜,她不在了。
见梁嗣音不搭话,红杏以为是公主不喜,于是自顾自说道:“殿下,喜欢喝什么样的茶,奴婢可以试着做出来,定会讨喜。”
梁嗣音堪堪回神,她眼角带着不易察觉的湿润,回应道:“本宫不爱喝茶。”
红杏眼神一瞬失落,但又很快弯起眸子来:“那就不喝,殿下喜欢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无妨,本宫可以讨一杯尝尝。”说着,梁嗣音伸出了手。
红杏大喜过望,双手呈上:“一杯怎么够,殿下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千千万万杯奴婢也都给殿下做。”
绿桃没忍住,调侃道:“你也不怕口出狂言把舌头闪了,然后还得自己拿针给扎回来。”
梁嗣音轻抿了口茶,听到这话也不免被逗笑,顺着话茬说道:“医者不自医,如何扎得?”
红杏委屈:“殿下,你也笑奴婢……”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远远打断。
“安如见过长公主。”
耳闻,石亭中的除了梁嗣音外,其余两人脸色顿时一僵,嘴角笑意也慢慢沉了下去。
反观梁嗣音也不抬眼,只是静静盯着水中漂浮的茶叶,仿佛没听见般,视若无睹。
意料之中的结果。
梁安如再度行礼,比上回更隆重些,她卑躬屈膝道:“梁安如见过怀玉长公主……殿下。”
眼见梁安如额间冒出不少冷汗,身体也发着颤,不足以支撑平衡。
半晌,梁嗣音才淡淡道:“你与本宫同是长公主,又何来行礼一说。”
梁安如哑口无言:“我……”
“你若是想跪,便跪着。”说完,梁嗣音起身,对身侧宫女道,“累了,回宫。”
“是,殿下慢些,看着脚下台阶。”绿桃应着,她再清楚不过,自家主子与梁安如水火不容,今儿极为难得出来一趟,好端端被扫了兴致,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红杏虽对梁安如心有不满,但碍于表面没说什么。她动作利索收拾着软垫茶具,紧随其后。
梁安如见梁嗣音就要走,更是心急如焚提着裙摆,不顾姿态跑过去挡在了三人面前。
“你不能回去!”
*
御书房,皇帝批改完奏折。
他抬头看向对面男人,问道:“裴卿,怎么突然想起去边陲了?”
裴璟垂下漆黑的眸,一字一句说得诚恳:“逆贼皆已伏诛,如今皇城风平浪静,臣也该替陛下守着边陲,以免他国来犯。”
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长指抵着额间,迟疑道:“裴卿,你莫不是有什么私心吧?”
裴璟拱手,单膝跪地:“臣不敢,只是想替陛下分忧而已。”
梁易萧扫过裴璟稍稍攥紧的拳,手背隐隐有青色筋脉隆起,而后他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裴卿,在此次叛乱中有功,朕本该大赏于你,但你非但不领赏,还要主动要求去边陲。”
“倘若传到百姓耳中,朕岂不是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君?”帝王生在骨子中的威压不言而喻。
现今,百姓谁人不知是裴璟冒死救驾,才将太后一派反叛之人拿下。如若宫中转眼传出裴璟去了边陲,那百姓势必会对皇帝不满。
边陲荒凉之地,谁也不愿去,更何况是刚获得战功累累的大将军。
“臣没有此意,却也有私心。”裴璟没有隐瞒,解释道,“臣只是想再去一趟罢了。”
“回去一趟……”梁易萧挑眉,“难不成,那里有什么人,值得裴卿回去?”
裴璟坦言:“有。”
梁易萧顿时起了兴趣:“那不如接回来,让朕瞧瞧是何等人让裴卿这般牵肠挂肚,竟连皇城都不愿待了。”
要知道皇城脚下,是众多达官贵人挤破头,也要进来的地方。
裴璟嗓音压着,仿佛在克制什么,他说:“确实牵挂,但回不来了。”
她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火海,再也见不到了,想要弥补也没有任何方式。
既是边陲遇见的,思前想后,也只好凭借记忆画副她的画像,贴满那荒凉之地,总有一天会寻到白玉幸存于世的家人,那样他也有忏悔的地方了。
最起码,这样可以或多或少减轻一些愧疚。
可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心中早已有决定,他说:“裴卿,这边陲你去不得,朕会派别人去,唯独不能是你。”
手握兵权,又受百姓爱戴。
梁易萧不可能把这样一个隐患推去远处,反而要捆绑在身边,时时监视对方行动,以免功高盖主,有了不臣之心。
同样也是在太后叛乱过后,他往裴璟身边安插了眼线,就算裴家满门忠烈,梁易萧也不得不防。
无情最是帝王家。
这句话在梁易萧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陛下……”
裴璟还想再说句什么,被梁易萧抬手打断:“朕耐心有限,前些日子得了匹好马,养在宫后的一片竹林,让高洪带你去领赏。”
“其余的,朕不想听,下去吧。”
梁易萧明晃晃下了逐客令,裴璟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低眸:“是,臣谢陛下恩典。”
反倒是旁侧候着的高洪听了,浑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颤颤巍巍跟在裴璟身后踏出了御书房。
宫中谁人不知,那片竹林是怀玉长公主的地盘,如果不慎撞见了,让梁嗣音回想起高洪当日所作所为,不打三十大板不罢休的架势。
那可想而知他的下场会有多惨。
躲这么多日,终究是躲不过去了吗……
思及此,高洪认命地闭紧了双眼,长叹一口气:“裴将军,随奴才去竹林吧。”
第24章 高高在上 埋三下
竹影低斜, 漏进微光疏密有致,不偏不倚落在那袭雪白大氅上,兜帽下藏着张极为娇艳动人的脸。
仿若一颗蒙尘许久的明珠, 被轻拂去青色薄灰, 重泛皎皎荧光。
矜贵又疏离。
梁安如攥紧衣袖,想起母后所处境地和遭遇,她语气不由带着哀求对眼前人说道:“恳请怀玉长公主殿下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让安如见母后一面。”
见梁嗣音神色淡淡,没有理会的意思, 她又急道:“仅见一面就好,安如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梁安如眼圈一红, 周围充斥湿润雾气, 瞧着她眸底盛不住的泪水就要簌簌往下掉。
梁嗣音闻言,面无表情看向她:“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对本宫没用。”
倒也不是别的。
在梁嗣音还未曾和亲前,梁安如就用过此等法子,表面抹个眼泪让人心疼, 继而暗地里跟太后合谋, 以此诓骗她。
说白了表里不一,不值得深交。
“安如知道先前的事, 所作所为无法原谅,但……”她抽泣着, 泪眼婆娑。
梁嗣音直截了当拒绝:“本宫不会帮你,自己去找皇帝。”
梁安如连连摇头:“皇帝恨不得将我杀了泄愤,又怎会出手相助,况且他能留我活着, 不过是另有用处……”
本来梁易萧是要把她一并处置的,但想起邻国来和亲,说要求娶一位公主,才勉强放过了梁安如。
梁安如曾打探过这位自己即将去和亲,还未曾谋面的皇帝。
与北幽死去的老皇帝年岁相同,性子是个暴虐的,相传曾用美人.皮活生生剥下来做鼓,也白骨做凳。
送去的美人入账便是痛苦不堪,自始至终没一个好结果,不是死就是疯,甚至囚禁。
相比之下,北幽老皇帝和善,早知如此她就该去和亲而不是让梁嗣音顶替,遭来了更大的祸患。
想着,她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也算是遭了报应,躲不掉。
“那你怎么知道本宫就不会想杀了你?”梁嗣音话语轻描淡写,目光却是认真得很,“想死,不拦你。”
梁安如被她突如其来的眼神震慑住,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看到梁嗣音就要走,她还是下意识想追上去,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不料被绿桃拦住,她警告道:“倘若淑兰长公主执意再向前走一步,休怪奴婢翻脸无情,做以下犯上的事。”
梁安如见绿桃气势汹汹,顿时泄了气。
原来没了母后庇佑她什么都不是,就像梁嗣音以前一样,空有虚名,凡事不能由自己做主。
走了一段小路,红杏见没人跟上来,又瞧见梁嗣音脸色不太好看,她不禁自责道:“陛下都明面上说过不要淑兰长公主来打搅主子,可她偏偏要来,先前奴婢拦下了,今儿确实是奴婢失职,坏了殿下的兴致。”
梁嗣音不以为然道:“本宫了解她,梁安如要真的想来找,你们拦不住的。”
她在深宫中长大,早看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任谁也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捏的。当年梁嗣音性子要是软弱些,恐怕活不到现今。
自从生母驾鹤西去,他们姐弟二人慢慢没了父皇宠爱,她和梁易萧自小相依为命。要清楚深宫中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三天两头被蛮横挑刺,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才好。
由于他们那会儿年岁小,又不受重视,宫女太监见风使舵,暗中使过不少绊子,闹出几回祸事,险些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梁易萧皇子身份对太后有用,二人也绝非能活到现在。
然后就是被迫姐弟分离,梁嗣音表面被养在宫外,实则是太后变相囚禁,关起来监视一年又一年,除了她自个儿外,身边人谁都可以出去。
原因无它,要梁嗣音做太后手中人质来管束皇帝,所以导致宫中没几个大臣官员见过她,看着面生。
再后来顶替梁安如去和亲,她才得以一见外面天光……
梁嗣音对人对事,向来抱着有恩报恩,有仇必报的态度,断然不会让自个儿受半点委屈。
也并不否认她失忆时软弱无能……
主仆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皇帝专门安放马的地儿,看梁嗣音面露诧异,绿桃解释道:“先前殿下不在宫中,陛下就经常来这儿逛逛,顺便把马养在了此处。”
“如若殿下不喜,奴婢去禀报陛下,看能不能将马牵至别处。”
“无妨。”
说着,红杏不知从哪里寻来些新鲜竹叶,细看上面还覆盖着未曾抖落的雪,将她脸映得白了些,兴奋得像个孩童:“殿下,要试着喂马吗?”
闻言,梁嗣音抬头瞥了眼,是匹浑身通白的马,与身后满地的雪似要融为一体,瞧着倒是壮美。
“也好。”
看红杏眼含期待,鬼使神差的,梁嗣音颔首答应了下来。
与其说喂马,不如说是换了个地儿歇脚,绿桃怕红杏生出事端在旁看管,反倒是梁嗣音独自进了竹屋,远远望着二人打闹。
听见她们欢声笑语,梁嗣音仿佛回到了从前,想起了那段在将军府和蒲欢朝夕相处的日子。
而后,她缓缓倚在窗边阖了眼。
*
“裴将军莫怪,这竹林在后宫边上,怕扰了里面住着的娘娘,所以走得偏僻些。”高洪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带路,眼看快到竹林,他手中握着的拂尘抖得厉害。
裴璟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道:“高公公若不舒服,裴某自己进去就是。”
“这……”高洪无意识向里面望了眼,又伸手擦拭着额间的汗,千叮咛万嘱咐道,“也好,那咱家就在外头等着,裴将军进去后,切记莫要惊了贵人。”
他低应道:“裴某知道了。”
竹屋前,一袭雪白大氅闯入了裴璟视线——
那人背对着他,孤身倚靠在窗边,整个身体缩在软绵里,宽而大的兜帽稍稍滑下,一头青丝散落,难掩殊色。
朦朦胧胧,看不清容貌。
莫名熟悉感在心头滋生。
本能反应驱使着裴璟想要靠近。
他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好似生怕对方下一瞬就消失不见。
就在裴璟差十几步快要触到时,他看见两位宫女一前一后从不远处走来,异口同声说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喂完了?”
女子嗓音含着些许倦意,尾调也随之拖长。
听到声音。
裴璟双腿顿时像捆绑着铁链,拖在地上,他一步步走得艰难。
殿下……
她究竟是谁?
正想着,宫女口中所说的殿下好似听见动静,眼看她偏头即将探过来,裴璟身形一偏闪避竹屋旁侧,躲了过去。
不见踪影。
梁嗣音眉头紧蹙,难道是错觉吗?
“殿下,在看什么呢?”红杏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许是累了。”她回头吩咐道,“随本宫回去吧。”
待三人身影愈发走远,男人看着掩盖在大氅下若隐若现,带点踉跄的双脚,浮起了他深藏在脑海中的回忆。
裴璟方才在竹屋后的缝隙中看到,还不敢确认,直到现在真的慌了。
美人肌肤冷白似雪,唇不点而赤,浸润着水的光泽,中间浮一点小痣,惹人采掇。
与记忆中那张朝夕相对的脸慢慢重合,除了眼含淡漠外,二者并无不同。
他神情晦涩难辨,眸底终是忍不住泛起了红,却又不敢鼓足勇气跟上去,实在怕自己脏了对方的眼。
裴璟放缓了步调,走近先前梁嗣音所在之地,他泛白的指节无比珍惜触摸着,已经没了余温。
凭着肌肉记忆,他指尖一下又一下粗笨临摹着美人容貌,直至触到她遗落的一颗小玉珠。
裴璟极为珍惜地攥在手心,似要揉进血骨般强硬,他低下眼,又忍不住窥探,妄图找出真相。
如果眼前人真的是白玉,那跟她一样肩膀上有伤的被烧死之人是谁。
那夜,裴府院落死去的人很多,柳尔蓉,嬷嬷,琦儿也在其中。
他仔细清点过数目,没有偏差。
又究竟是何人救了白玉,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相。
裴璟愣怔,回了神。
他喉间一哽,停在半空的手臂颓然垂落,僵着腿后退半步,似是想到什么,继而向着出宫方向去了。
*
宫墙深,再度飘落了雪。
绿桃撑起伞贴心为梁嗣音,将细碎的白花隔绝在外:“今年的雪下不少,停歇几个时辰便又来了。”
梁嗣音手搭着红杏缓慢而行,深深望了一眼:“原来雪也不好看,反倒冷得厉害。”
红杏附和:“是啊,殿下回宫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个太监模样的人,行为莽莽撞撞,险些摔倒。
绿桃护在梁嗣音身前:“胆敢冲撞长公主,真真是放肆!”
那人听了浑身一哆嗦,瞬间跪伏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奴才一条小命。”
无意中说出了真心话。
倒是引起了梁嗣音的注意,她眼神无波透露着疏离:“抬起头来。”
太监咬紧了牙,双手抓住拂尘,他抬起头并不敢直视:“奴才遵旨。”
“原是高洪公公。”
高洪咯噔一下,不寒而栗瞬间涌上心头,他止不住地磕头:“奴才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梁嗣音低睨着他,讽刺道:“托公公福,本宫很安。”
高洪听到这话,冷汗直流,干巴巴笑道:“长公主洪福齐天,奴才,奴才……”
“本宫清楚高公公为人,一向赏罚分明。”梁嗣音语气停顿,“你今儿冲出来,让本宫受了惊,该当何罪?”
“自然,自然……”高洪结结巴巴道,“自然要去慎刑司受罚,奴才全凭殿下定夺。”
梁嗣音看了眼绿桃:“你去带高公公去领罚,要亲眼看着他受完才好,不可遗漏。”
绿桃领命:“是,殿下。”
说完,红杏适时接过伞为梁嗣音打着,绿桃则是走到太监面前,语气冷淡:“走吧,公公。”
事情发展到这,高洪已经确信眼前人就是当日在裴府的外室,让他强行问责污蔑,并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的那个女子。
还记得,高洪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扬着下巴,指尖摇晃着十三王爷的玉佩,不由分说,恶语相向:“一个小小外室,竟敢命令本公公做事,拿下。”
说实话,当日倘若不是裴璟拦着他就得逞了。
高洪并不会把人带到皇宫中,势必会去外面偏僻处,神不知鬼不觉给个了结。
毕竟,人生在骨子中的恶念总是无穷无尽,高洪作为一个太监,有些难言的癖好,便是看美人亲自被绞杀前,娇颜上不停流露出来的恐惧和害怕。
越是这样,他就越兴奋。
由此已经有不少宫女受了害,惨遭毒手,但人微言轻面对梁易萧面前的红人,她们身处后宫,一年到头来见不到皇帝,又怎敢反抗,尽头是咽下委屈没有声张。
没成想,遇到长公主殿下。
早知道,就不该起了无端的贪念,把自己彻底葬送。
想到这,高洪双腿一软,爬着向前想要抓住雪白大氅一角,却扑了个空,于是痛哭流涕道:“殿下饶命,当日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饶奴才狗命,求求殿下……”
高洪话没说完,梁嗣音打断道:“绿桃,高公公看着神智不清,你去顺便给他换个舌头,免得胡言乱语。”
她做外室一事,必不能让人知晓。
先前得罪过梁嗣音的,也要一个一个慢慢收拾,让他们痛不欲生。
“是,奴婢这就去。”
话毕,绿桃极为娴熟批晕了高洪,双手拖着往慎刑司走去,在薄薄的雪地里拉出一道细而长的线……
回到玉堂殿时,皇帝也在。
见梁嗣音进了殿,他随即站起身遣退了一众人等,然后快步上前:“长姐,我有事跟你商议。”
她放下兜帽,边走边解着大氅:“何事非得陛下亲自来一趟?”
梁易萧回:“我怕长姐在宫中住着闷,特地在宫外修建了做公主府,先把图纸拿来让长姐看看合不合适。”
“陛下看着办就是。”梁嗣音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君臣有别,哪有君问臣的道理?”
“莫要跟我生分。”梁易萧轻抿一口热茶,问道,“方才是不是碰见了淑兰长公主,可有为难长姐?”
梁嗣音反问:“说没有陛下会信吗?”宫中遍布着眼线,有什么不是梁易萧不清楚的。
见梁易萧明显噎住,她问:“你身边可有个叫高洪的?”
梁易萧不解:“长姐问他作甚?”
梁嗣音垂眸,轻轻撇去茶上的浮沫:“方才路上冲撞了我,叫人打发去慎刑司了。”
耳闻,梁易萧倒是没有异议,反而着急询问道:“长姐可有伤到?”
“不曾。”梁嗣音慢条斯理放下茶盏,“若高洪从慎刑司出来,还请陛下把他交给我,我身边也缺个人管管这宫殿。”
她又怎会如此轻易放过高洪,要他生不如死才好,报了当日之仇,好来一解痛快。
“想要什么拿去就是,长姐又何必与我客气。”梁易萧没多想,“我将长公主府建在了将军府边上,觉得如何?”
怕梁嗣音不清楚,他继续解释道:“想来长姐之前住在他处,后又去北幽和亲,并不知晓这将军府,是裴璟所住之地。”
听到裴璟二字。
啪嚓——
梁嗣音手中茶盏不可抑制摔落在地,她连抬头看向皇帝的眼神,都不自觉泛起了冷意。
第25章 再度重逢 埋四下
裴璟……
是她不可磨灭的污点, 堂堂长公主做了将军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说出来势必会贻笑大方,有损皇家。
更毁清誉。
就算是血浓于水的皇帝, 梁嗣音也绝对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毕竟不光彩。
再加上太后垂帘听政时,梁易萧来看梁嗣音也是每年她过生辰时,才能见一面。
其中被监视,两人交谈并不多。
梁嗣音不敢断定皇帝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又或者说是不想冒险。失忆期间发生的事, 还是越少人清楚对她越好。
梁嗣音有她的高傲,绝不允许泄露半分,得让在裴府见过自己的人, 全部闭了嘴才行。
近的有高洪, 远的全在裴府中,至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王爷梁永安, 也该去瞧瞧。
倒也不是别的,皇家颜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永安要有点脑子也不会说出此事。
梁嗣音只是想确认梁永安当日是否认出了自己, 而假意装作不知,然后送给她玉佩, 继而遭出一系列祸端来。
至于裴璟她得寻个由头再收拾,他手中军功累累, 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
思及此,她额间隐隐胀痛,然后抬手用指尖缓缓揉了起来。
绿桃适时从宫外送完蒲欢兄长谢淮之护膝回来,一脚踏进了玉堂殿。
她规矩行礼:“殿下, 护膝送过去了。”
梁嗣音回神,看向她:“蒲……谢淮之家里如何,有没有本宫需要帮衬的地方?”
“回殿下,没有。”绿桃走近些,低语道,“今儿奴婢去找谢淮之时,却是发现了件古怪的事。”
梁嗣音问:“发生了何事?”
绿桃回道:“奴婢在去谢家路上碰巧遇见谢淮之遭到为难,本想着上去帮忙,但突然冒出个面生男子,把那些个找茬的全教训了一顿。”
“后来,奴婢送完护膝没停留,就跟着那男子去一探究竟,没成想最后进了裴将军所住府邸。”
闻言,梁嗣音眉头紧蹙,衣袍下手指微蜷,蒲欢已经死在他剑下,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去,惹人笑话。
红杏捧着茶,探过头来,八卦道:“奴婢听说裴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先前皇城叛乱,他救驾在前,自个儿府中倒是走了水,死伤一片。”
梁嗣音接过茶,往上面吹了口热气:“死伤一片?”
那倒是少了许多麻烦事。
红杏点头:“奴婢还听说,裴将军为一个女子守了好些天的墓,也不知真假。”
“守墓不过是活人看的。”梁嗣音望了眼殿外逐渐消融的雪,“随本宫去一趟长庆殿吧。”
*
长庆殿,皇帝正批着奏折。
高洪颤颤巍巍拖着一条腿,他死死手扶住殿门,想进来却摔了个仰面朝天。
梁易萧低着头,略显不耐:“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
前些日子,他去找长姐商议公主府的事,想是不合心意,到头来也没谈妥。
梁易萧心中不免难受,长姐先前为了他甘愿被太后关在别处,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抱怨。
可如今,梁易萧重掌皇权,自是万人之上无上尊贵。他想努力去弥补梁嗣音,却也不知从何开始。
总感觉长姐有心事瞒着他,憋着不肯说,想来是对其有所顾虑。
高洪费力爬起来,人打着哆嗦,他伤口遍布着布料外,肉眼可见的地方,不用想也是受了场实实在在的酷刑。
他在慎刑司受了折磨,出来时养伤几日才勉强能站立,思来想去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还是决定将所见所闻告诉梁易萧。
起码希望皇帝给个痛快,也好过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高洪张开空洞的嘴,试图说话,喉间发出极度怪异的声音,引起了皇帝注意。
梁易萧掀起眼皮,看到眼前场景,他愣了一瞬,随即想起高洪冲撞长姐被打发去慎刑司,眼神又显而易见的恢复如初。
“不养伤,来朕这里作甚?”他面露不耐,难不成指望个残废来管长公主的宫殿,高洪伤势之重,送过去恐怕不能自理,还无缘无故给长姐添了麻烦……
但梁易萧身为天子,一言既出,断没有收回去的理。
高洪眼角含泪,他说不出话,又拖拉着一条腿往前挪了几下,目光盯着长桌上的几张白纸不放。
梁易萧似有察觉,他一顿:“有话对朕说?”
听到回应,高洪忙不迭点头,皇帝顺手将纸和笔一同扔了下去。
扑通——
高洪跪了地谢过皇帝,人耗尽力气,他没法子再度站起来,只能慢慢爬过去。
眼看,越来越近。
他终于触到了纸的边缘……
不巧,身后传来阵脚步声,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宫殿回荡:“陛下,怀玉长公主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梁易萧没犹豫,抬起手一指:“传。”
反观,伏在地上的高洪着急慌忙想把笔和纸藏在身下,身体颤抖着不成模样。
完了。
这下他真的完了。
“臣拜见……”
梁嗣音话语刚说了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皇帝扶稳了手臂:“长姐受着伤,无需多礼。”
说完,有小太监识得眼色搬来一把带软垫的红木椅子,小心放在梁嗣音身后。
梁嗣音摇头,回:“陛下是君,礼节不可废。”
“无妨。”梁易萧顺势轻按着对面人肩膀,让其坐下,“他们不敢多言,若乱嚼舌头朕自会处置。”
梁嗣音环视四周,看到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垂着脑袋,她慢慢收敛长睫,将视线落在了高洪背脊。
以及被藏在他衣袍一角白纸上,后者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薄唇微启,问询:“高洪公公,怎么不起来,是被陛下问责了吗?”
梁易萧如实告知:“没有,他好像有话对朕说。”
“原是如此。”梁嗣音点头,上下扫了一眼,她不紧不慢道,“慎刑司未免下手重了些,先前陛下说要把高公公交给玉堂殿,不如让臣随行宫女带回去顺便医治,医好了再问也不迟。”
话毕,高洪止不住摇头,那架势仿若疯癫了般,令人难以接受。
梁易萧听见长姐言辞诚恳,也不好说什么,他道:“来人,送高洪回玉堂殿。”
待那诡异的声音渐行渐远,宫殿重归平静时,她看到地面仅留下一团揉乱的纸,和夹在其中的笔。
梁易萧才问道:“长姐有什么要事相商?”
梁嗣音面色平静,回:“闲来无事,想去陛下所说的长公主府瞧瞧。”
*
裴府,阒然无声。
裴璟失魂落魄踏进府门,他在清涯寺翻寻了一夜,也没找到想要的答案。
不过有一点肯定,白玉没死。
那具尸体另有其人,必是被故意安排的。
左思右想,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身穿一袭青衫的男人,琥珀色的狐狸眼似笑非笑,曾送给裴璟一幅画。
是扶玉在书房当他面所画,仔细对比,与那日去接回长公主时,高洪不慎遗落在马车里的画,手法相同。
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起初,裴璟并不在意。
可上回他去了次竹林,眼睁睁看到梁嗣音与白玉容貌一致,又展开画卷互相比对,不由得多想。
裴璟本欲去找扶玉问个明白,但谁知清涯寺其所住之地,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毫无踪迹可寻。
连扶玉自己,也仿佛在世间没存在过似的,人间蒸发。
原因种种,只能说明扶玉是北幽之人……
想到此处,府门外不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恰好打断了裴璟思绪,又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殿下,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裴璟已然转过身,向长街望去——
宫中马车稳稳停在对面的长公主府前,梁嗣音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绿桃身上,正缓而慢弯腰探着,走下了马车。
她遮掩着容貌严严实实,身侧簇拥着一众宫女太监,是裴璟无法触及的距离。
一条长街,隔了两个世界。
终于,裴璟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没忍住穿过了这条分界线,想见见她。哪怕一眼就好,也不用去睹画思人。
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毫无征兆回了头。
猝不及防,隔着厚厚遮容颜的纱,四目相对——
熟悉又陌生。
曾几何时,也是长街。
裴璟高坐马上,低睨着她与扶玉,漆黑的眸底是无尽淡漠。
物是人非,今儿倒是完全反了过来,换做她目空一切了。
裴璟无意识放缓脚步,众目睽睽,他垂落长睫,连带着动作僵硬,抬手行礼:“臣见过殿下,祝殿下顺遂无虞……”
是白玉藏在香囊中的纸条上前半句话。或是他的试探,又或者是为了旁的东西。
人来人往,好奇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裴将军罕见低头,而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只是静静看着裴璟,一言不发。
直到,红杏小声提醒:“殿下,该进府了。”
梁嗣音错开眸光,没理会裴璟,她淡淡说道:“进去吧。”
正当梁嗣音要离开时,身后再度响起了裴璟的声音:“臣见过殿下,愿殿下……”
梁嗣音仿若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公主府里走去,还是红杏说了声:“殿下,这裴璟将军也不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一会儿过路马车怕是不方便。”
她回头,看见不远处的裴璟站在原地,仍旧低垂着眼保持行礼姿势,动也不动。
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可笑又可怜。
但梁嗣音今儿有旁的事,没兴致与其纠缠,她面上瞧不出一点情绪,开口间满是疏离:“本宫与裴将军好像不熟。”
第26章 她还活着 埋五下
不熟……
短短几字, 彻底打断裴璟念想。
此话一出,连着他头也垂更低了些。
“是臣冒犯殿下。”男人嘴角一顿,“今日有些唐突, 臣失礼了。”
闻言, 梁嗣音环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回道:“裴将军有自知之明就好,本宫也不想落个刻薄的名声。”
是啊,乌泱泱的人。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低头行礼,一次两次都不得回应, 未知真相者还以为她一个和亲回来的长公主,故意摆架子让人难堪。
要知道,她回皇城也是裴璟亲自护送回来的。倘若围的百姓更多些, 恐怕要传到宫里梁易萧耳中, 再有妄加揣测者说道一番,那后果不是梁嗣音能掌控的。
梁嗣音自个儿也没料到会这么快相遇, 她略过男人头顶望向将军府牌匾,似曾相识又陌生得很。
她曾困在那四角院落尝尽苦楚,也识得了人情冷暖, 分分合合。
左右不过一个权字。
如今, 梁嗣音得偿所愿高高在上,也有了实打实的权利地位, 那接下来就该一雪前耻。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裴璟噎住, 他行礼的手一僵,抬头望向眼前被厚厚遮纱挡住的容颜,明明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发觉相隔甚远。
彼此间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阻拦着。
或是簇拥在梁嗣音周遭的一众太监宫女,又或是她极为平静的话语,窥不见一点松动。
如果梁嗣音恨他,自会是含着怒意,就像此前她住在将军府,受了不公的待遇,也会冲裴璟生气质问。
原来,他已经调不起她的任何情绪波动,跟过路人并无二致。
裴璟头一次觉得让梁嗣音恨自己也是好的,那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现下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毫无瓜葛了吗……
他如鲠在喉,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方才觉得殿下像一位故人身影才忍不住叨扰,而今想来是臣眼拙,请殿下恕罪。”
红杏听了这话,不满的小声嘀咕道:“这裴将军真会说笑,我们殿下生得好看,又怎是旁人可以比的。”
说话之际,搭在红杏身上的手悄然离开,梁嗣音不紧不慢走下长公主府门前的石阶,在男人错愕的眼神下,来到他面前。
裴璟愣怔,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人,竟不知该怎样才好。
紧张又不知所措。
半晌,梁嗣音用指尖将遮面的纱移开一个细小缝隙,小到只有他们二人可以看到彼此。
默契的没有说话。
他紧紧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不愿放过她眼神里每个细微的波动,却是寡淡一片,略显薄凉。
在长久的注视中,裴璟不由屏气凝神,生怕有片刻喘息惊动了眼前人,但终归他还是败下阵来。
竟生出了想伸手去触碰的心思。
梁嗣音垂眸,扫了一眼男人手背上隐隐爆起的青脉,她靠近也不看裴璟,继而慢慢吐出几个字:“裴将军所说的故人,是早已亡故的人吗?”
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同时,独属于她的香味猝不及防钻进了裴璟鼻尖,他手掌不自觉攥紧,虽说是俯视,但莫名有种俯首称臣的感觉。
裴璟喉结滚动,音色哑了些:“回殿下,她还活着。”
人就在眼前,不能去碰罢了。
“她死了。”梁嗣音话语轻描淡写,仿佛一个置身于外的旁观者。
她看着裴璟眼中逐渐翻涌起来的情愫,不知怎的,梁嗣音提不起一点兴趣,然后又将容貌严严实实遮住,从容不迫转身离去。
意料之中的。
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用过多思索,也知道是裴璟跟着追了上来。
梁嗣音顿住脚,威胁意味十足:“裴璟,本宫府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言外之意,再近一步莫说是将军,就是皇室中人,她都会全部赶出去。
说完话,梁嗣音不再理会裴璟,她缓缓回身,搭着红杏往长公主府走去。只留下裴璟一个人停在原地,呆呆站着,不肯离开。
梁嗣音此举无非就是想让裴璟知晓她还活着,让其自乱阵脚,也好挑出些毛病,去了他将军的名头。
皇城脚下,也不止他一个满门忠烈的,换了谁都可以来当将军。只有裴璟没了所谓的地位,她才能安心报蒲欢和自己的仇。
这是原因其一,其二则是派使臣送她回来的扶玉。
回忆当日裴府,火光汹涌——
柳尔蓉为报杀子之仇,放了把火来烧她所住院落,窗和门被铁链锁着,梁嗣音本就带着伤,自是逃不过。
浓烟攀附过她喉咙口,压着喘不过气,她倒地蜷缩一团在屋子中间,痛苦不堪。
即将窒息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蒲欢在唤自己:“姑娘。”
一句又一句,肝肠寸断。
就在梁嗣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从后窗突然闪进来一抹黑影,男人修长手指缠绕着带血的金丝,恍若索命厉鬼般走来。
他琥珀色的狐狸眼,倒映着无边无际的火海,倾身而下。
再后来,梁嗣音意识模糊被人抬起,似乎去了一间挂满画卷的屋子。
月光下,扶玉嘴角携着一支兰花,他半倚在对面,抬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
等她再次醒来就看到梁易萧,渐渐恢复了记忆。
醒来几天后,梁嗣音猛然发现,扶玉曾经是她去北幽和亲路上随行一员,亦是想下死手杀自己的人。
如若不是梁嗣音及时与跟在身边的亲信丫鬟换了衣着打扮,怕是难逃一死,最终她面对追杀,慌不择路滚落山崖,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可惜,失去了记忆……
扶玉是北幽人,又清楚她和裴璟之间的事,放梁嗣音回来无非是想挑起矛盾,此事一旦让梁易萧知晓,那皇城将不得安宁。
刚逢叛乱,又出了这等有辱皇家之事,梁易萧必是勃然大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北幽打着的就是这个主意,越乱越好,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其心实在可诛。
梁嗣音走在高墙内,意味不明收回目光。
长公主府修建的是好,全部照着梁嗣音的喜好来,可以说是称心如意,唯独美中不足就是对面的将军府。
不过,这将军府到底能存多少时日还未可知,等到时候她再搬进来也不迟,免得脏了眼睛。
“绿桃。”她轻声唤道,“叫人将府中收拾出个后院,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住进来,也好有个庇护。”
绿桃诧异,迟疑道:“殿下,那些人住进来万一他们手脚不干净……”
“无妨。”梁嗣音淡淡说道,“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住进来就是。”反正也脏了。
在将军府消失之前,她不会住进来,与其搁置不如让别人住着,也好沾沾烟火气。
“是,奴婢遵命。”说完,绿桃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与此同时,在公主府高墙另一侧——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长街一侧,穿着袭淡蓝衣袍,袖口被洗得发白,衣料上原本的花纹消磨殆尽,早已没了样子。
他面容冷白,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仰头注视高墙片刻,不自觉抱紧了怀中护膝。
脑海中浮现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着对自己说:“淮之,我们谢家就靠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了。”
请来医治的老先生说,母亲熬不过这个冬天,等过了冬,到时候他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孤苦无依。
谢淮之在此处等待许久,除了怀玉长公主的容貌之外,方才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无视旁人打量的目光,逐渐将视线转移到府门前的裴璟身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对高位者的艳羡。
直到昨日,谢淮之拿着不知何人送来的护膝去换取银钱,当铺老板娘曾在宫中待过,一眼便瞧出了是珍贵物件。
他抱着护膝,思来想去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位官家,甚至怀疑是别家姑娘小姐送来的,毕竟心悦他之人不在少数。
可逐一探查后,均是徒劳无功,没有结果。
谢淮之这才想着来皇城脚下,寻个铺子去碰碰运气,没成想转身就碰到了怀玉长公主的马车,华贵无比。
鬼使神差的,谢淮之双脚像挪不动步子似的停了下来,恰好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绿桃姑娘。
转而望了一眼梁嗣音,他不由陷入沉思……
瞬时间,有种危险的念头在谢淮之心里滋生开来,如野草般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
长庆殿,皇帝心情愉悦。
原因无它,长公主府总算是被梁嗣音所接受,也不枉他耗费一番精力想要补偿的心意。
要是长姐可以永远在皇城陪着他就好了,就跟儿时一样。幼时他无法得到的,长大就愈发想要,甚至开始有隐隐走极端的趋向。
梁易萧在殿里来回踱步,为了避免他国和亲再度将长姐推出去,索性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法子。
科举考试将至,若是在一众家世清白的子弟中替长姐选一没什么地位的驸马,既对他构不成威胁,又能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长姐有了归宿,还不用寄人篱下,这是梁易萧想到的最好结果。
思及此,年轻帝王的脸上充斥着笑意,久久不散。
直到小太监弯腰碎步走进宫殿禀报:“回禀陛下,奴才听跟着长公主的宫女说……说这裴璟将军曾与殿下在长街站了许久,也不肯回府。”
听到这,梁易萧收敛了笑意,随即皱起了眉来,不怒自威:“怎么,他一个将军敢打长公主的主意,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第27章 心悦殿下 埋六下
处理完长公主府中事宜后, 梁嗣音难得眯了一小会儿。
美人半倚塌上,双眸微阖,恍惚间梦到了边陲四处逃亡的日子。
彼时, 敌军动乱, 扰得百姓民不聊生——
她死里逃生撞坏了脑袋,醒来后失去记忆,求生本能告诉自己往人多的地方走,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一路上,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茅草屋屋顶破败并不遮风,无家可归的人挤作一团,默不作声, 静静听着屋外响动。
梁嗣音亦在其中。
外头时不时有呜咽响起, 又或是马蹄踏过泥土的声音,冷兵器与血肉相撞, 尖叫过后便是人扑通倒地。
等没了动静,挨不住饿,他们才敢弓着腰结伴出去。
梁嗣音灰头土脸, 衣衫是贴身宫女的早已划破, 她身上披着件捡来还算完整的的外袍,哪里又有长公主模样, 饶是一般人都不会将两个人拿来对比。
再者说,她被太后关了长达十几年, 连皇帝每年才能见一次,大臣官员都不认识,何况眼前这些人。
如果说能认出来,更是无稽之谈。
梁嗣音裹着身子, 踉踉跄跄走在废墟中试图找寻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可惜,尸骸遍地,腐臭和血腥味充斥鼻尖久久不散,叫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再往前走,躺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披头散发下藏着一张清秀的脸,她表情因过度惊恐而瞪大了双眼,早就已没了生息。
梁嗣音长睫一颤,伸出手抖抖瑟瑟拂过少女双眼,轻轻为其阖住,顺势拿来旁边破旧的草席,用尽力气勉强盖了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见得此等场景多些,心就麻木了。
嘎吱——
突然,身后传来木枝踩断的声音。
梁嗣音随即回身,猝不及防被人掐住脖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费力睁开眼,是裴明远极度狰狞的脸,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本少爷,要你偿命!”
闭上眼,那种恐惧和窒息感再度涌了上来。
直到,梁嗣音感觉仿佛有人推着她的肩膀,柔声唤道:“殿下,殿下。”
而后,她猛地从梦中惊坐起来,瞬间冷汗不止。
红杏明显吓了一跳,满脸担忧攥着帕子,为自家主子擦拭额间:“殿下,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梁嗣音回神微微喘气,心有余悸道:“是啊,习惯了。”自从经历了那么一遭,她隔三差五总会梦到裴明远来索命。
红杏咬唇:“殿下,等奴婢回宫看看医书能不能寻个法子,将这做噩梦的习惯给压下去。”
“有劳你了。”梁嗣音看了眼四周,“绿桃呢,回来了吗?”
红杏如实说道:“回殿下,绿桃姐姐回来了,在外面守着。”
梁嗣音颔首:“时辰不早,也该回宫了。”
踏出长公主府门,她抬起眼皮,望向对面的将军府——
天色渐暗,男人身穿玄袍负手而立,阵阵凉风将他衣袂吹起,漾在无边无际的月夜,似要融为一体。
梁嗣音仅仅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她没有犹豫手搭着红杏,弯腰进了马车。
车轱辘渐响,她掀开窗帘一角,仰头而望,皎皎弯月缓缓在墨色中显现,愈发的亮。
男女情爱,两人纠纠缠缠。
犹如天上月有圆有缺,爱慕满了是圆,消耗掉的就是缺。
而她和裴璟,永远无法圆下去,从始而终都是缺的,再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
玉堂殿,天光大亮,淡淡花香四溢。
宫女为刚睡醒的梁嗣音细细擦拭着一缕又一缕青丝,她似水浸润过的唇微张,舌头往外推,然后慢条斯理地吐下一颗葡萄籽儿。
红杏捧着药盒而来,将大大小小的罐子放在桌前,恭敬说道:“殿下,奴婢能找到治高洪公公身上伤口的,全放在此处了。”
她扫了一眼,道:“拖上来。”
话音一落,绿桃连拖带拽拎着高洪后脖颈进了宫殿,不管不顾把人往地上一摔,四仰八叉躺着。
高洪颤颤巍巍,被割了舌又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对自己的下一步命令。
“本宫听说,高公公暗地里仗势欺人,害了不少宫女。”梁嗣音垂眸,拾起一颗葡萄把玩着,“今儿就让那些个险些受了你迫害的宫女们,来为公公医治如何?”
说完,偌大的宫殿中响起拍手声。
不过须臾功夫,便涌进来一众宫女,她们低着脑袋行礼,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梁嗣音瞥了眼桌上药瓶示意,“高公公的伤就拜托你们了,好生医治。”
“是,奴婢遵命。”
说好听点是医治,不如说是变相折磨,各种药涂在身上容易起了冲突,更何况这些个宫女们对高洪心存怨恨,必然要下重手,巴不得他生不如死。
想来真是可怜得紧。
高洪喉咙口传来诡异的声音,她眉头紧蹙:“绿桃把他嘴堵上,直吵的本宫耳根子疼。”
过了不知多久,有宫女进来禀报:“皇帝正往这边过来。”
“本宫知晓了。”
见梁嗣音即将起身离开,高洪以为要得救时。
不料,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在他眼前停住脚步,低睨道:“高公公治病哪有不疼的,放心,本宫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
说完,梁嗣音被红杏搀扶着走出了玉堂殿。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赶来的梁易萧,还没来得及脱下上朝的袍子。
“臣拜见……”
梁嗣音话说一半,意料之中的被皇帝打断:“长姐,说了很多次,莫要跟我行礼,生分得很。”
她看了眼四周,发现太监宫女都识时务退到离两人很远的地方。
“君臣有别。”梁嗣音摇头,“陛下看起来很急,可有什么事?”
梁易萧习惯性扶起她手臂,往宫殿里走,回道:“昨个儿,长姐回来的晚就没来叨扰,我听说在长街你和裴璟……”
梁嗣音接收到对面审视的视线,她道:“也没什么,曾听陛下讲过臣是裴璟从北幽使臣护送回来的,初次见面也得感谢一番。”
“哦?”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难不成是我多虑了?”
梁嗣音笑盈盈,弯起眸子反问:“怎么,臣的话陛下也不信了吗?”
“信,长姐的话我自然信。”梁易萧垂下脑袋,霎时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我没有怀疑长姐的意思。”
长姐为他牺牲那么多,到头来惹得自己怀疑,实在不该。
“陛下的顾虑,臣懂。”梁嗣音转移话题,“除了此事,还有别的?”
“有,科举考试在即。”梁易萧语气停顿,“我打算给长姐在其中择一驸马可好?”
梁嗣音一怔:“驸马,陛下可是拿臣说笑?”
虽大多数不知道她失忆期间所经历的事,但明面上是从北幽和亲被送回来的,再招个驸马岂不是对那人不太公平。
看出了梁嗣音的顾虑,他说道:“长姐莫要多想,我不会强迫别人,招驸马看重的是你情我愿。”
*
时值三月,春满人间。
宫中组织了场杏园宴,由今科进士仪态端庄,面容姣好者骑白马采花,来选取探花郎。
梁嗣音修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已大好,她乘着轿撵在皇帝千叮咛万嘱咐下,还是来到了距离杏园宴不远处的高楼上……
她对什么探花郎是提不起兴致,反倒是在皇帝心中给裴璟埋下了猜疑的种子,反反复复,迟早会扎根。
梁嗣音把她要来这儿的消息早透露给了裴府,就等裴璟能不能上钩了。
既然他要来见自己,那便来。
来了再传到梁易萧耳中,循环往复,难免会对裴璟在朝堂上有影响。
谁会容忍一个手握兵权,又试图接近长公主的人,说是意图造反也未可知。
红杏盯着楼下杏花许久,说道:“殿下,就不想下去瞧瞧吗?”
见梁嗣音不搭话,绿桃难得打趣道:“你名里带个杏字,见了杏花可不亲切吗?”
梁嗣音不明所以抬了下眼皮,恰恰看到了穿梭在杏花林中的玄袍,那身影再眼熟不过。
良久,她半敛长而弯的睫:“听你的,去瞧瞧。”
梁嗣音觉得宫女多实在引人注意,于是就带了绿桃和红杏二人下去,其余的全在远处候着。
红杏一脸愉悦左看右看,连步调也开始轻快起来:“殿下,奴婢觉得茶里加点杏花味道也是好的。”
不过,梁嗣音全然没有什么心思,她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相对而来,距离愈发近了。
一个是裴璟,另一个她不认识。
裴璟肩头落了些许杏花花瓣,他拨开略低的木枝,向着许久不见,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影,快步走去。
可是临到头,他又顿住脚步,内心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才不显得唐突。
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厌烦。
犹疑之际,他眼睁睁看着一道穿红衣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男人步履从容,仪态端正,略粉的耳旁夹着一支杏花,他直直走到梁嗣音面前,行礼:“谢淮之见过殿下。”
梁嗣音诧异:“你就是谢淮之?”
谢淮之一双桃花眸深邃多情,冷白的脸上存着浅浅红晕,似是敷了天然脂粉:“回殿下,是的。”
梁嗣音不解:“找本宫有事?”
“有。”谢淮之坦言,“听说陛下在为殿下招驸马,便过来了。”
裴璟神色愣怔,随后看见了谢淮之再次重重行礼,他坦荡而又挚诚地说道:“谢淮之,心悦殿下。”
咔嚓——
树干晃动,裴璟身后杏花漫天而下。
第28章 别答应他 埋七下
谢淮之, 心悦殿下。
这句话在杏林中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不远处,梁易萧派来的太监听了, 他先是一愣, 暗自揣测几分真假,忙不迭转身往皇宫方向去送信了。
梁嗣音一怔,似是没预料到眼前场景,她退了半步,隔开距离:“莫要拿本宫说笑。”
她对蒲欢之死心有所愧, 自然会对谢家好些以此来做弥补,但眼下梁嗣音事情繁多,也不愿将他卷进来。
再者说, 梁嗣音经历了失忆那么一遭, 她捧起的真心被摔了个稀碎,又怎么容得下旁人。
一股欢喜劲儿没了, 很难再度恢复如初,若自己真的接受了谢淮之,那于情于理更是对彼此不公平。
男人弯起一双桃花眼, 笑盈盈又不失分寸, 他神色坦荡道:“谢淮之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殿下说笑, 是认真的。”
梁嗣音不解,她与谢淮之今日才见过一面, 说心悦未免太早了些,莫不是藏了别的念头。
如若她没记错,谢淮之被皇帝选定了探花郎,以后自然是风光无限, 大有前途。
想嫁给他女儿的大臣官员不在少数,更有权贵人家对谢淮之颇有兴趣,但相比长公主地位来说还是略低了些,难不成是想借着自己往高处爬上去……
梁嗣音这么想,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她上下打量着谢淮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似是看出眼前人的疑惑,他缓缓说道:“谢淮之所图只有殿下……”
话音未落,便有人按耐不住,从杏林闪身而过,一袭玄袍裹挟着冷意,瞬时挡在了二人中间。
梁嗣音稍稍撩起眼皮,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他额间青丝垂落,隐隐有几根银发夹杂其中。
裴璟衣襟处微微起伏,仿若在极力克制什么,低垂的长睫颤了又颤,他开口说话却哑得发不出一点声响,依稀能分辨出嘴型,用唇语请求道:“殿下别答应谢淮之,好吗?”
莫名的,梁嗣音发现他在害怕,男人肤色古铜,眼尾沾染了些红,不细看倒是无法察觉。
在害怕她答应谢淮之………
就算是答应了,与裴璟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淮之听不到裴璟说话,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有点发愣,但很快想起长街外眼前两人曾有过交谈,也就不奇怪了。
他再一次行礼,语气温润:“久闻裴璟将军大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裴璟没回头,他眼神紧紧盯着梁嗣音,不愿放过一丝一毫,那模样仿佛要把她容颜刻进脑海。
他回应身后人说道:“杏园宴在那边,你来此处找殿下作甚?”
谢淮之明显一噎,笑道:“倒是在下唐突,不知殿下与将军有约,搅了二位的兴致。”
裴璟当即命令道:“退下。”
谢淮之听了这话,踌躇不决,他攥紧了衣袖正准备告退时,就听见梁嗣音淡淡开口:“裴将军好大的威风,本宫还在就如此命令他人,是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吗?”
她眼神极为平静,静得不像话,落在裴璟心上,如刚开刃的刀割了一下又一下。
裴璟手背爆起的青筋微微一松,双臂像被打击到似的,颓然垂落,他回:“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梁嗣音别过脸,不看他,“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就像在裴府时,失忆的梁嗣音从来没有话语权,也未曾有人把她的话放在心里,除了朝夕相处的蒲欢外。
裴璟高高在上,连一点点温存都不肯施舍给她,而现今梁嗣音又凭什么去可怜他。
曾经是裴璟救过她一命,那又怎样,一把火早就还回去了,说两不相欠太难,他欠梁嗣音的终究是还不完。
闻言,裴璟恍然清醒,收回视线不敢与其对视,颤着音低声说道:“是臣……僭越了。”
是啊。
她现今是皇城的长公主殿下,受万人敬仰,尊荣华贵。并非困在裴璟四角院落,来路不明的外室。
见局势紧张,谢淮之适时打破沉默,道:“在下还是今日才知晓,殿下与将军相熟,实在冒昧。”
“相熟?”梁嗣音绕过裴璟,给出了答案,“谢淮之你记好了,本宫与裴将军不熟。”
谢淮之应了句:“是。”
梁嗣音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谢淮之面前,回眸瞥了眼男人略显孤寂的背影,漫不经心道:“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说完,她没留余地离开了,谢淮之也慢步跟上去,剩下裴璟独自呆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无关紧要之人……”
这句话真是熟悉,如果没记错他曾经也对梁嗣音说过,之前不觉得有多难受,裴璟终于体会到为何那天,她宁愿拖着受伤的脚不停往前走,也不愿搭理他分毫。
可现下裴璟听了,只觉得心口发堵,堵得人喘不过气,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想挣扎却越来越深,到头来撕扯的厉害。
一阵翻涌。
裴璟踉跄转身,本意想要追上去,可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的话语:“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他什么都不是。
竟然连个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
梁嗣音坐上回宫的轿撵,见谢淮之一路跟着,她纤纤玉手撩开帘子:“谢淮之,本宫对你没什么心思。”
言外之意,知难而退。
男人见长公主拒绝,脸色如旧没有难堪的样子,他道:“淮之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来日方长,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会怎样。”
半晌,梁嗣音放下帘子,提醒道:“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若不是看在蒲欢的面子上,她断然不会与眼前人纠缠这么久,况且梁嗣音话已挑明,接下来谢淮之要是再有什么举动,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惜,谢淮之靠着蒲欢,在梁嗣音这儿终归是有一层滤镜,她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他,最多冷言几句。
劝其知难而退罢了。
男人目送着轿撵走远后,他腰才慢慢直起来,自顾自低喃道:“殿下送来的护膝,淮之很喜欢,除此之外人也很喜欢……”
*
长庆殿,小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来,扑通跪地。
“奴才叩见陛下。”
梁易萧抵着额头,心不在焉道:“怀玉长公主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抬起头:“回禀陛下,那探花郎谢淮之跟殿下见了一面,看起来相处不错。”
耳闻,梁易萧挑眉:“探花郎谢淮之……有听到说什么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答道:“奴才不敢惊动殿下,离得太远,就听见一句话。”
梁易萧眼神示意:“说。”
“那探花郎谢淮之对殿下一往情深。”小太监攥着袖子,顶着脊背上的威压继续说道,“大庭广众说……说心悦殿下。”
“当真?”梁易萧追问,“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未曾……”
“下去吧。”梁易萧有点不耐地摆手,继而开始不紧不慢摩挲着下巴思索。
本来前些日子,他就或多或少知道长姐挑了几对男人护膝,往宫外送去,送给的人正是谢淮之。
起初,梁易萧没觉得有问题,现今想来,谢淮之当众表明心意,长姐也未曾有明显拒绝的意思。
想来是两情相悦……
那为何长姐在听要招驸马时,又不同他说,或是许久不见与自己生疏了?
左思右想,梁易萧从一堆书卷里翻来覆去,重新看过他曾调查关于谢淮之的内容。
家世清白,人也不错,地位是有些低……除此之外并无不妥之处。
看来他得去玉堂殿亲自走一趟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姐有归宿是好事,但梁易萧越想,不知怎么心里越是不舒服……
反观,梁嗣音一路脑袋发涨得紧,红杏在旁边揉着才略有好转。
她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淮之会过来找自己,虽说与蒲欢不是亲兄妹,但梁嗣音看见他总能想起蒲欢。
那股子愧疚之意一旦涌上来,再冷静也忍不住会乱了分寸。毕竟蒲欢是为了救她才打死了裴明远,也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
所以她对谢淮之,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出狠话,总是心有不忍。
红杏担忧道:“殿下,还难受吗?”
“好多了。”梁嗣音轻阖着眼,“去长庆殿吧。”
皇帝应该有不少话要问。
轿撵停,她刚踏进宫殿内,就看到梁易萧要往外走。
梁嗣音行礼:“臣参见陛下。”
“长姐,何须多礼。”梁易萧伸手习惯性去扶,“你们都下去吧。”
“是。”
须臾间,宫殿空空如也。
梁嗣音主动开口:“陛下,有事问臣?”
梁易萧颔首:“长姐见到那探花郎,觉得怎样?”
梁嗣音不动声色回道:“见到了,仪表堂堂很不错。”
见长姐满意,他试探问道:“长姐要是喜欢,驸马就选谢淮之如何?”
梁嗣音诧异他的直白,委婉道:“臣和亲回来没几个月,未曾动过招驸马的心思。”
“长姐说得有理。”
是他有点操之过急了。
“陛下若没什么事,臣先回去了。”说着,梁嗣音起身就要告退。
“长姐。”梁易萧唤道,“过几日春搜,许多大臣会一同围猎,随我去吧。”
原因无它,也该让未曾见过怀玉长公主的人,长长见识。
“臣遵命。”
梁嗣音点头应下,她转身之际脸色变得异常冷,不出意外裴璟也会在。
到时候聚在一起狩猎,狩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就未可知了……
第29章 皮开肉绽 埋八下
皇家围场, 马鸣四起。
梁嗣音坐在高台,身旁红杏为其捧上一盏热茶:“殿下,喝了奴婢的药, 最近夜里还做过噩梦吗?”
梁嗣音接过, 轻抿一口:“偶尔会梦见一次,比之前好多了。”
当初在裴府,梁嗣音便时常能梦到自己和亲路上被追杀之事,后来老先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并没什么大用。
还是用了扶玉的法子, 让她每日昏沉,根本提不起一点力气,导致现今梁嗣音身子弱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
思及此, 梁嗣音望了眼无边的天, 没有云,风吹过发梢拂过她鼻尖, 一时间有些发痒。
“路上颠簸,长姐身子可有不舒服的?”梁易萧穿一袭金边做的袍子,上面绣着的龙身随他脚步晃动, 栩栩如生。
他似是预料到梁嗣音要行礼, 上前一步拦了下来。
“臣……”梁嗣音摇头,“身子养好很多, 也没想象中那么娇弱。”
梁易萧颔首,转移了话头:“前段时日, 长姐所说的赌坊我已让人查封,断不会有偿命还债,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
闻言,梁嗣音嘴角终于有了久违的微笑:“谢谢陛下。”
“不打紧。”梁易萧叹口气, “是我疏忽了,应谢过长姐才是。”
赌坊原本在太后名下,他又长期被其打压,仅仅是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就让人焦头烂额,更别说是远离皇宫旁的事了。
梁易萧调查过,在此赌坊中折了性命的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继而引出一系列盗窃之举,连累无辜百姓,实在可恨。
梁易萧打量眼前人,总感觉哪里变了,可仔细想想又实在说不上来,他的长姐从北幽和亲回来,似乎心硬了很多。
尤其是面对高洪,人虽被折磨了个半死,但该医治还是医治……
或是察觉到梁易萧的目光,她道:“陛下有事?”
“没什么。”梁易萧移开视线,“只是觉得长姐变了很多。”
“都是会变的。”梁嗣音不否认,“倘若性格不强势些,总有人会把臣当软柿子捏,包括陛下。”
梁易萧一怔,他无法反驳,说到底如若前两日长姐对探花郎的态度没那般强硬拒绝,恐怕真要被自个儿撮合在一起。
他垂下头:“长姐说得有理。”
梁嗣音伸手抚平男人略显褶皱的袍子,劝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没必要舍本逐末,切勿将心思都放在臣身上。”
说实话……
自从梁嗣音回了宫,皇帝就一个劲儿想弥补之前遗失的亲情,故而在朝堂上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人极端过头,迟早会遭到反噬。
“是,我明白了。”
梁易萧低应着,在处理长姐一事上,是他太过偏激了些。
有小太监适时走来,道:“回禀陛下,有人在帐中等待商议要事。”
“朕知道了。”梁易萧瞥了眼太监,向她道别,“长姐,我先走了。”
“臣恭送陛下。”
目送走皇帝,梁嗣音不由松了口气,倘若再调查的深些,她做过外室的遭遇怕是要藏不住了。
到时候帝王一怒,梁嗣音也没法掌控后果。
红杏不厌其烦在杯盏中续了茶:“殿下,奴婢觉着陛下对您挺好的,也没必要那般……”话说一半觉得不太妥当,她咽了下去。
“好吗?”梁嗣音盯着水中浮起的茶叶,喃喃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过是皇帝用来抗争太后的一个幌子罢了……
要是梁易萧真看重姐弟情谊,自己就不会去北幽和亲,也不会发生这些令皇族蒙羞之事。
绿桃身为暗卫,性子比红杏沉稳,她道:“殿下,今日围猎想要什么彩头,奴婢给您弄来。”
“彩头自然是自己拿才好。”
说完,梁嗣音扫了眼不远处的弓箭,淡淡道:“绿桃闲来无事,教本宫射箭可好?”
绿桃不做推辞,她选了张较轻巧的弓箭双手奉上,开始绕到梁嗣音身后教习:“殿下,奴婢失礼了。”
“无妨。”她握紧了弓,缓缓往外拉,直到看见猎场内出现了一身玄袍,是裴璟——
男人身形颀长,手中牵着匹桀骜不驯的马,他步履稳健,额间青丝被风吹得扬起,一双黑眸瞧不出情绪,风华无可掩盖。
梁嗣音双眸微眯,再度拉紧了弓绳,而后弓箭头不紧不慢对上了裴璟衣襟处,她手指微颤。
一旦松了手,后果可想而知。
“谢淮之见过殿下。”男人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她思绪。
梁嗣音回神,她指尖上的力气一卸,那支早已在弓弦上的箭,猝不及防刺在了地上,旁边是一双未曾沾染泥土的黑靴。
谢淮之脸瞬间白了几分,确认过公主眼神没杀意后,伸手将箭从地面抽出来,此举连着他衣襟处起伏微弱,看模样想是废了些力气。
梁嗣音眉头紧蹙:“你来作甚?”
谢淮之垂眸回道:“臣在这围场中认识的人只有殿下,故想来拜见,不成想扰了兴致。”
说着,他小心把箭放在一旁。
梁嗣音自知理亏,若不是绿桃及时改了方向,那眼前人怕是要受些皮肉苦。
“本宫说了,对你没什么兴趣。”
“臣知道。”
谢淮之面色无常,仿佛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知道便好,本宫告辞。”
说罢,梁嗣音头也不回往台子下去了。
左不过梁嗣音寻个由头躲躲,反正她不想与谢淮之说话。直接了当,断绝他做驸马的想法。
“殿下。”绿桃顿住脚步,特意指了拴在近处的一匹白马,“这是皇上特意交代送予您的,性子温顺不会伤人。”
“难为陛下有心了。”
小太监见状牵着马过来,在梁嗣音身前埋头呈上缰绳,又是一番客套话:“能让殿下骑,是它的福气。”
绿桃在梁嗣音眼神示意下,接过缰绳,搭话道:“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梁嗣音抬手抚摸着马身,自顾自说道:“本宫从没一个人骑过……”
以前总是裴璟在后面禁锢着她,任凭怎么挣扎都不肯放下,喜欢一意孤行,从来不肯过问自己感受。
绿桃提议道:“殿下要试试吗?奴婢在后面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好。”
梁嗣音没有推拒,她一只手扒上马鞍,用尽力气想往上翻。
偏偏事与愿违,那马好像受了什么邪似的,四只蹄子来回乱动,险些把人从背上活生生甩下去。
绿桃也没料到此番场景,她下意识拉紧缰绳,可这样又顾不上自家主子,眼看梁嗣音就要掉下来,她正要去搭救。
没成想,一道黑色身影挡住了绿桃视线,大片的影子落下,把梁嗣音整个人彻底包住。
在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好似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瞧着再相配不过,实在养眼。
唯独两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各自藏着心思。
熟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梁嗣音只觉得身下有股力量往上托着自己,直到安全把她送去马背上,才消失不见。
梁嗣音虽说受了惊,但还是发自本能抗拒着,她尖细的护甲扎进那古铜色的皮肤,由浅入深,直到隐隐渗出了血,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后者面色不变,像是没有痛觉,依旧保持着手中动作,直至马匹逐渐安稳。
裴璟眼看没什么危险后,有些尴尬地退后隔开距离,他不敢直视梁嗣音的视线,只是抱拳:“臣冒犯了。”
梁嗣音稳住身子,低睨着男人,顺着话茬说道:“冒犯本宫,该当何罪?”
“臣自会领罚,只要殿下高兴。”他半敛长睫,压下眸底翻涌的情绪。
“高兴。”梁嗣音居高临下,不由讽刺道,“本宫看到你实在高兴不起来。”
马蹄声响起,长公主高坐马上,双手拉紧缰绳,向着远处走去。
裴璟不自觉伸出手,心中不免空落,他缓缓一握,仿佛这样才能证明方才彼此是真的触碰过,终于又贴近了梁嗣音一点……
一些窃喜,在他心头浮现。
就算是一点点,也弥足珍贵。
反观梁嗣音转身骑马回了帐中,没有犹豫脱下方才被男人触碰的外袍,她一股脑儿全部抛入火炉中。
汹涌的火光倒映在梁嗣音脸上,她随手把护甲也摘了下来,上面沾染着裴璟的血,已有血迹干涸的趋势。
她注视良久,还是一同丢了进去。
如若没猜错,刚才那一幕应该已经被人报给了皇帝梁易萧。
至于那匹温顺的马为何会突然暴怒,除了梁嗣音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更不会怀疑到她一个无辜受害者身上。
毕竟,她是发现裴璟在余光里一闪而过,才出了此等下策。
说来裴璟要自行领罚,那她也该换身衣裳前去干干净净观赏,才能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绿桃一脸愧疚,低头自责道:“殿下,都是奴婢不好,擅作主张险些伤了主子,实在罪该万死。”
倘若不是裴璟出手相助,那后果可想而知,会有多严重。
梁嗣音出声安慰道:“本宫不会有事的,你做得很好了。”就算裴璟不来,那她也有的是法子自救。
无非是在赌罢了。
毫无意义,她赢了,而且很彻底。
大概过了一刻功夫,便有声音在帐外响起:“听说了吗?那裴将军不知怎么的,突然去领罚被抽了好多鞭子,皮开肉绽的……”
“嘘,还不是他没分寸,冒犯了长公主。”
耳闻,梁嗣音忽地笑了:“绿桃,陪本宫去瞧瞧,裴将军是如何公正无私的。”
第30章 了无生息 埋九下
啪——
长鞭隔着衣袍抽在肉.体的声音, 在不远处响起。
梁嗣音听了,不由眯紧双眸。
她没猜错的话,那匹马应该是裴璟亲自驯的, 但谁又能想到堂堂长公主翻身坐上去, 险些被甩下来。
如若裴璟不在没来救她,梁嗣音从马上摔落,他也逃不了干系。
无非就是惩罚轻重之分罢了。
要是被有心之人夸大其词,说裴璟假借公主骑马一事差点令其丧命,那变成了死罪, 也不足为过。
古往今来摔下马的死者大有人在,更别说一句半身不遂了。
梁嗣音不紧不慢拎起裙摆,而后踏上高台, 她眼神无波, 低睨着裴璟受罚。
烈阳高照,将军一身玄袍拖地, 他双腿分开半跪着,手臂搭在膝盖处,任凭长鞭打在背上, 也不吭一声。
细汗从裴璟额间流下, 唇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他眼神微黯,眉头拧得紧, 唇角也拧成一条直线,止不住发着颤。
忍受着痛楚。
覆在衣袍上的黏腻物, 裹着血溅进了泥里,又很快被吞没。
“长姐没事吧。”梁易萧匆匆赶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到皇帝略显担忧的神色,她回神:“臣无事。”
“我听说是马受了惊……”梁易萧不放心, 又冲身后小太监道,“宣太医。”
梁嗣音拦下:“红杏帮臣看过,不碍事的。”
“也怪我……”梁易萧叹口气,“明知长姐身子才好,就上赶着送匹马,来讨欢心实在不该。”
“我记得那匹马温顺,应不会如此。”须臾,他似是想到什么,沉声说道:“裴璟呢,把他给朕叫过来。”
长姐方才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必定不会原谅自己。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回陛下,裴将军自知驯马不严,险些害了长公主……现今正在底下领罚呢。”
梁易萧轻哼,甩袖:“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长公主出了事,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在皇室地位面前,其余无关紧要的事都不值一提。
梁嗣音长睫一颤,顺着话茬说道:“陛下不必怪罪裴将军,方才救下臣的是他。”
梁易萧面露不满:“裴璟一个将军救主子天经地义,长姐心地善良,不必为他开脱。”
梁嗣音抬眼看向裴璟受罚的地儿,早已没了男人身影,她唇角翕动:“臣是不懂打仗这些,但连一匹马都驯不好,实在有违将军之名。”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半晌,梁嗣音回眸注视着皇帝,轻描淡写说道:“将军也不止裴璟一个,凡事多多益善,总无坏处。”
*
到了围猎的时辰,众人蓄势待发。
唯独梁嗣音没什么兴致,寻了个僻静地儿喝起茶来。
红杏第一次见这般场面,她心中喜悦道:“奴婢听说,这山林里的野兔最是香,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口福。”
“野兔……”梁嗣音放下茶盏,“宫中养的不够你吃?”
红杏如实回答道:“奴婢好奇而已。”
耳闻,梁嗣音笑笑不搭话,将视线转到乌泱泱一片人群中——
裴璟在前,他坐在马上,单手拉过缰绳,那模样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架势,除了手背上缠了一道黑色布料。
不用想,是先前梁嗣音用护甲刺过的地方。
此番场景,让梁嗣音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边陲裴璟受了伤,男人长腿一盘,独自坐在营帐内。
他轻而易举脱下战袍,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脊背,是古铜色的肌肤。
背上满是疤痕,一道又一道新伤加旧伤,形状千奇百怪,看得出这副血肉之躯曾经遭受过许多兵器的打磨。
干涸的血痂隐隐有破裂趋势,仔细打量,叫人瘆得慌。
梁嗣音起初不懂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一起日子相处久了,她才清楚裴璟本就是个骨头硬的,再疼也能受得下来。
被伤口疼哭,在裴璟身上也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世间似乎没什么能让他难过的。
想来今个儿领的鞭子,在他眼前不过是挠个痒,松个骨的惩罚,并不算太疼。
裴璟总挂着对任何事和物无所谓的样子。一旦提起百姓,他又成了另外一人,像是把命也要搭进去。
梁嗣音向来不喜他这种想法,每次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但处理个别人时,又是持着完全不同的态度。
照这么说,与伪君子并无二致。
爱大义,舍小义。实在令人咂舌。
想着想着,一抹红色身影闯入梁嗣音视线——
男人玉树兰芝,生得一双多情深邃的桃花眼,他手中握着画卷,慢步走来,有条不紊行礼。
“谢淮之,参见殿下。”
梁嗣音本意想寻个由头让男人离开,但感受到裴璟投来的视线,她迟疑了。
梁嗣音大胆打量着:“你来找本宫有事?”
“方才看殿下在此处品茶,臣觉得是种不可多得的美景。”谢淮之双手举画,“故画了一幅想赠予殿下,望收下。”
见人态度诚恳,梁嗣音也不好拒绝,眼神示意绿桃:“给本宫瞧瞧吧。”
“是,奴婢遵命。”绿桃上前接过,小心放在矮桌上,为其小心展开画卷。
美人娇颜随即映入眼帘,梁嗣音见状,衣袖下手指微蜷,不自觉回忆起扶玉为自己作画的那一夜。
他到底意欲何为……
说来这场无厘头的闹剧,主谋是扶玉,一切因果也是他引起。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人顶替了和亲公主的位置,梁嗣音现今也没头绪。
更何况……扶玉曾在皇城中,为梁易萧做事,难不成是二人合谋?
越想她头越发胀痛。
见梁嗣音脸色不太好,谢淮之也踌躇起来:“是臣班门弄斧,惹得殿下不快了。”
“很好……”梁嗣音揉着额间,流露出几分疲惫,“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待谢淮之弯腰离开,她吩咐红杏将画妥善收好,有些无奈地瞥了一眼外头。
四目相撞——
后者火速收回视线,骑马往林子深处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梁嗣音本想着去帐内小憩一会儿,却不成想,她转头就看到了一位张似曾相识的脸。
曾在睡梦中,搅得她不得安宁。
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她未曾失忆前去北幽的和亲路上,另外一次则是在清涯寺遇到行刺……
很难不相信,是北幽人。
“绿桃。”梁嗣音咬咬牙,“去把这个人抓回来,本宫有要事问他。”
“是,奴婢遵命。”
说完,那人像是有所察觉,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
男人一身玄袍威风凛凛,骑着骏马,向林子深处长驱直入。
锋利叶片如刀剐蹭过裴璟侧脸,一道细长的血线慢慢显现,又被人随意一抹,消失不见。
一路狂奔,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勒起缰绳,马蹄胡乱踏过地面,耳边是一阵嘶鸣。
停下来……
就会控制不住想。
想梁嗣音对谢淮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裴璟第二次经历。
最开始是她和扶玉站在长街上,扶玉为其摆正了头上斗笠,还用一把折扇遮掩着彼此所说谈话,举止亲昵。
那时,他高高在上,听不到百姓欢呼,反而紧紧盯着二人,说不出的烦躁……
到此时,裴璟看她和谢淮之的感觉亦是如此,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生妒吧。
思及此,裴璟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意,才结痂的疤痕在他剧烈举动下又渗出些血来,将衣衫全部黏连一起。
淡淡的血腥味儿充斥鼻尖,不太好闻。
他尽量平复心绪,骑着马往回走,没多远林子一侧就传来响动。
顺着声音望去,闪身而出的是一名黑衣人,后面跟着梁嗣音贴身宫女绿桃。
裴璟没犹豫,从背后抽出一支弓箭,往黑衣人必经之路射去,以作威慑。
意料之中的。
黑衣人没停下,他再度往人小腿射了一箭,准确无误。人一倒地,就被绿桃制服。
裴璟翻身下马,询问:“此人犯了什么错?”
绿桃如实说道:“奴婢只是奉殿下之命,其余无须告知裴将军。”
她观察过自家主子一段时日,了解梁嗣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虽不知是为何,但也潜移默化的讨厌起裴璟来。
裴璟牵过自己的马:“你骑马带着此人回去方便些,也不用让白……殿下等的太久。”
“谢过。”绿桃也不客气,“事成以后,奴婢自当奉还。”
看见绿桃即将离开,他忍不住问:“殿下最近还好吗,与谢淮之好吗……”
说着,裴璟声音越低。
逐渐开始变得底气不足。
“裴将军,当面问就好。”
绿桃一个翻身上马,那黑衣人被死死捆着双手,他小腿又伤了,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劲儿往前踉跄拖拽。
黑衣人用尽力气喊道:“裴璟,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只要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见裴璟没有动容,他又怒吼:“白玉就是梁……”
话说一半,黑衣人双脚离地,被裴璟狠狠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男人脖颈暴起筋脉,一字一句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黑衣人干咳着,神色满是讥讽:“你放了我,你个懦夫……敢做不敢当。”
绿桃眉头紧蹙:“你们到底要干嘛?”
黑衣人视若无睹地俯下身子,靠近裴璟耳旁,对他说了一句很长的悄悄话。
绿桃听不见,但她看到了裴璟身子仿佛被定住一样,他手臂的力道随之松开,颓然跌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双眼无神。
黑衣人摔地滚了两圈,笑着咬舌自尽,了无生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