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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夜市 “遵命,夫人。”


    “砰!”


    一簇烟花在上京城的夜空里绽开了。


    夜色下。


    西南城外帐篷后的一驾马车内。


    原本扣着身下女子手腕, 将人禁锢在身前肆意吻弄的谢清晏蓦地一停。


    戚白商终于得了挣扎的间隙,抽出手腕,气恨至极地一甩袖, “啪”的一声, 便叫还伏在她身前的谢清晏微微偏过脸去。


    “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谢公当真是浪荡惯了。”戚白商气得擦拭唇角, “才会养得这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脾性!”


    她指尖一点殷红的血痕,那是方才她咬他留下的,可吃了疼见了血都没能叫这人停住,反而更兴奋了!


    谢清晏挨了一巴掌,清醒了些。


    他也轻抬手,指骨蹭去唇角血痕, 低偏过脸笑了声。


    “?”


    原本怕谢清晏发火,准备趁机下马车的戚白商生生停住了身。


    她扭头,不解又震撼地望他:“你笑什么,疯了不成?”


    却见谢清晏折膝后仰,坐回马车另一边, 好整以暇地理过方才有些凌乱的发冠与衣袍。


    他散漫着声:“笑夭夭心软。”


    戚白商蹙眉。


    谢清晏道:“你既不愿意拿自己救我,恨我纠缠, 又不舍得动手杀我,不是心软是什么?”


    戚白商别开了脸:“…无故杀人者偿命,与心软有何关系。”


    “我若为你谋划, 叫你不沾因果,摘得干干净净呢?”


    谢清晏收束着腰间玉带的手指悬停。


    月光自他身后窗扉间淌下, 勾勒出那人清峻侧颜,也愈发叫那双眸子显出漆冷平静,他竟似是笑了。


    “那夭夭可愿, 在最后亲手杀了我?”


    椿?日?


    “…………”


    戚白商僵了几息。


    “疯子。”她转身,弯腰出了马车。


    烟花在车帘外砰然绽放,璀璨烧透了夜色,也将女子身影映得其华灼灼。


    谢清晏像是怕漏过刹那,一瞬不瞬地望着。


    直至帘子垂落,他重新跌回那片只有他一人,黑漆漆的永远攀不上的深渊里。


    这许多年,他早已习惯了。


    他本也习惯的。


    谢清晏合上了眼。


    他听见隐约的,马车外响起叽喳的医馆学徒的吵闹声。她身边应围着许多人,有的关怀,有的忧虑,然后被她一一安抚,她们闹着要拉她一起去城中看花灯,元月弛禁,玉壶光转,满城鱼龙舞,正是人间鼎沸时。


    她向来心软,拗不过旁人,便跟着那些人走向灯火如云的城中。


    离这片挥不散的昏暗越来越远。


    她与他殊途,终要回她的人间去。


    许久,许久。


    马车外人潮平息,喧闹远去,烟火寥落阑珊,直到归于寂灭无声里。


    谢清晏终于起身,垂着眸,漠然向外。


    然后在直身踏下马杌之前,那人原本漆冷深黯的眸子蓦地一停。


    像是失了神,谢清晏僵望着马车前——


    原来戚白商不曾随医馆众人离去。


    她就披着狐裘,站在灯火阑珊里,像是仰头看过了天上的烟火,此刻听见身后那人忽然无声,才缓缓回过头。


    “我想过了。”


    戚白商清声,仰脸对着他:“见死不救,我确是于心不忍,但以身饲虎,也不行。”


    “……”


    谢清晏喉中干涩,竟是没能第一时说出话来,像陷入无边荒漠间濒死的旅者,他死死盯着她,直至声音低哑,“那要如何。”


    “救一半,可以么?”


    戚白商有些迟疑道,“我不知你心病根由,想来你也不会说。但我会尽我所能,将你从梦魇里拉出来,叫你不要整日寻死觅活。”


    谢清晏深望着她,一步步走下马杌:“只肯将我拉上来,不许吃你,是吗?”


    戚白商有些警觉他的靠近,更被他的用词恼到,但还是轻点头:“算是…吧。”


    “我上来以后,你还逃得掉?”


    她蹙眉,本能起了些斗意:“不试试怎知道。”


    “……好。”


    谢清晏停在她身前,喉结缓慢沉了下。他低垂下眼,长睫遮过了眸底粼粼的潮意,慢慢牵起戚白商的手,握紧。


    像是抓住了万丈悬崖前最后一根绳索。


    他于这世间最后一点牵系。


    “我试。”


    “……”


    戚白商一怔,低头去看他握住她的手。


    不等她想透此刻心绪。


    “姑娘!”身后忽传来急声。


    戚白商下意识从谢清晏掌心中挣出手,藏于身后,她回头看去。


    来报信的是医馆的学徒珠儿,气喘吁吁地扶着膝道:“象奴……象奴发病了!”


    “什么?!”


    ——


    回医馆的路上,戚白商听珠儿讲了来龙去脉。


    医馆的学徒姑娘们多是第一次来上京,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弛禁夜景,故而今夜医馆关门之后,她们便约好了一同出门游玩,还带上了象奴一起。


    原本是平安无事的,直至她们游玩累了,准备回医馆,城东忽然放起大片的烟火来。


    夜里霞色漫天,姑娘们都被这美景震撼住了。


    而象奴,也就是在此刻发的病。


    “你是说,她是在看了烟火之后才发病的?”戚白商踏过妙春堂的前门,若有所思地问。


    “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珠儿挠头,“印象里,刚开始烟花绽开,声音还吓我一跳,但象奴好像很开心,并没有什么异样……”


    “姑娘来了。”


    内堂,守在病榻旁的巧姐儿起身,接话道:“珠儿说的不错,象奴起初并未受惊,是在烟火鼎盛时,才忽然惊厥,跟着昏倒的。”


    戚白商颔首,并不多言,她上前在榻旁落座,一边给昏迷的象奴察面脉诊,一边问:“其他人呢?”


    巧姐儿无奈:“葛老嫌她们吵闹,将她们赶去后院了。”


    她说着话,一抬眼就瞥见了屏风旁,那道清挺峻拔的陌生身影。


    “姑娘,这位是?”


    戚白商不动声色地瞥过一路跟来的谢清晏。


    不等她想好拿什么遮掩他身份,就听那人低声信口道:“病人。”


    巧姐儿:“啊?”


    谢清晏下颌朝戚白商一抬:“她的。”


    “……”


    巧姐儿茫然地看向戚白商,珠儿也是同样的神情。


    她们下午不曾去义诊摊子,也就没见过这位。


    只当戚白商真是从路边捡了病人回来的。


    “…当他不在就好。”


    戚白商说罢起身,叫珠儿去取自己的金针囊,她则走到一旁写方子的书桌后,刚要去拿墨砚,便见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先她一步,将砚拿了去。


    取而代之,一支毛笔从旁边笔架上摘下,沿着那人指骨抵入她掌心。


    “?”落座的戚白商抬眸。


    谢清晏却垂着眼,安静地斟水研墨:“我为戚姑娘伺候笔墨。”


    戚白商也并未拒绝,她在心中默记着象奴的脉象,斟酌着君臣佐使的用药用量,等谢清晏研好了墨,便提笔挥就,之后递给了巧姐儿。


    等戚白商简言吩咐过几句,巧姐儿就快步跑去抓药煎药了。


    趁药前,戚白商又给象奴行了金针。


    只是这一回,昏沉中的象奴却忽然深陷梦中似的,甩着胳膊挣扎起来——


    “不是西,是东……”


    戚白商面色微变,连忙压住她手臂:“象奴?”


    昏沉中的象奴力道之大,戚白商几乎没能压住,好在谢清晏上前,帮她制住了象奴的挣扎,这才免得金针移位。


    然而受制的象奴面色更加狰狞起来,双目紧闭,满面见汗,声音尖锐:


    “姑娘……姑娘……不是西,是东!是东,是东啊!!”


    谢清晏微微皱眉,沉眸望向戚白商。


    戚白商却顾不上,金针连下,指尖捻动不停。


    直至盏茶后,象奴终于平息下来。


    等试过脉,确定回稳了,戚白商也蓦地长松了口气。


    她站起身,回身刹那身形一晃。


    谢清晏恰上前扶住了她。


    “病人未好,我看你要先累倒了。”谢清晏低声,隐含几分沉意。


    戚白商道了声谢:“只是今日有些过劳,不碍事。”


    谢清晏这才收回手:“如此紧张她,她是你什么人?”


    “我母亲身边的旧人。”


    “……”


    身畔一时无声。戚白商知晓谢清晏向来对安家与安望舒恨之入骨,不由地一顿,她悄然回眸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谢清晏似有所虑,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对了姑娘,”珠儿从屏风旁探头,“今日白日里,还有一个蓝眼睛的少年胡人,来医馆中找过你呢。”


    戚白商回眸:“你如何与他说的。”


    “我说姑娘不在,叫他过两日再来呀。”


    “……”


    再转回,戚白商便对上了谢清晏略有深意的漆眸:“你与他约了今日相见?”


    “不曾。”戚白商否认后,为免他再犯病,她提前转开了话题,“时辰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府了。谢公不如也请回吧?”


    谢清晏忍了两息,勉为其难地转开眼:“我送你。”


    “不敢劳烦——”


    “或者,你想跟我回琅园?”


    “……”


    戚白商只得认了:“有劳谢公送我回府。”


    ——


    此刻是亥时,西市的长街上却还算得上热闹。


    之前入城时人多,车马留在了城外,两人也只得沿街步行归府。


    街市上多了许多过节时才见得到的新奇玩意儿,戚白商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驻足探望,像是在找什么。


    终于在路过某个摊子时,她扔下一句“稍等”,向旁边摊子前凑去。


    谢清晏刚跟到她身旁,眼前陡然一“黑”。


    “……”


    几息后。


    戚白商举到谢清晏面前的手腕被他轻握住,拉下来。


    谢清晏垂眸一扫,见她手中拿着、方才遮了他视线的,是一只描得白底红纹的狐脸面具。


    “何意?”谢清晏似笑非笑地掀起眸,“嫌我丑么。”


    戚白商没理他,端详着面具,满意地给摊主付了银子。


    等离了摊,她才递向谢清晏,开口道:“谢公是天姿国色,只是太扎眼了些。我不想你被人认出,还要牵累于我。”


    戚白商打趣罢就要脱身,只是一步还未迈出就被那人握住了手腕,一寸寸牵扯回来。


    谢清晏将面具放到她掌心:“你选的,自然该你为我戴。”


    戚白商忍了忍,想这一路走过来诸多目光,万一真叫旁人认出他……


    后患无穷。


    她只得接了过来:“劳驾谢公低一低头?”


    谢清晏听话地折腰俯身。


    银冠后的马尾发随着那人动作,从肩后垂下,他发间仍是那种有些冷淡的松木香,沁人心脾,戚白商指尖轻捏紧,下意识地屏息。


    她给他扣上面具,勾着细绳绕过他耳后,匆匆系起。


    隔着面具,谢清晏的呼吸声仿佛更低沉,一直抵入她耳心。


    “好…好了。”


    察觉谢清晏要偏过脸来,戚白商慌忙落回脚跟,退了两步。


    谢清晏隔着狐脸面具低睨着她,正要说什么。


    他忽回身,向长街尽头望去。


    “怎么了?”戚白商跟着抬眼,疑惑问道。


    谢清晏眸色微沉:“有人纵马。”


    “啊?”


    眼前闹市喧扰,杂声多到斥耳,戚白商正茫然着谢清晏是如何听出的,便察觉目光尽头的夜市忽然纷乱起来。


    “滚开!!”


    “啊——!”


    “我的摊子!!”


    “救命……”


    戚白商脸色一白。


    此刻不须谢清晏提醒,她也听到了马蹄狠狠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恐慌与纷乱像潮水一样从长街尽头蔓延过来。


    其势之快,如骇浪汹涌而下。


    人群开始推搡躲避,惊恐地向着两旁避逃去。


    “什么人敢在闹市纵马疾驰??”戚白商惊望向谢清晏。


    这可是在上京,还是元月夜市,闹市纵马,一个不慎,怕是要惹出几条人命来。


    眺见了为首那匹马上驾马之人,谢清晏长眸轻狭:“得意忘形、自寻死路之人。”


    “?”


    戚白商还未来得及问。


    已经仓皇让出的夜市长街上,谢清晏踏前一步。


    “还不给小爷滚开!不要命了吗?!”驾马之人叫嚣着驰来,长鞭朝道旁甩下。


    谢清晏侧身避开鞭尾,跟着掀起的狐裘下雪华一闪。


    “嗤。”


    随着一道血花飞扬向高空,烈马吃痛嘶鸣,疾驰出去十几丈,轰然撞上了一旁摊位,摔了个人仰马翻。


    “吁——!”


    紧随其后驰过的马被人慌忙勒停。


    那人翻下马去,后面跟着慌乱跑来的家丁们也扑了上去。


    下马之人慌忙问:“魏麟池?没事吧?”


    “公子!!”


    一撮家丁手忙脚乱地去扶摊铺狼藉里摔得起不来身的男子。


    另一撮面色不善地围住了谢清晏。


    虽说谢清晏方才出剑之快,连戚白商站得这么近,都不曾看清,但此刻长街上除了他之外,旁人都躲得远远的。


    而他袍袖下,垂地的剑尖还滴着血——伤了马的自然只能是他了。


    “小子,你不要命了?”为首的家丁面色铁青地望着面前的狐脸面具,“我家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等着九族遭难吧!”


    “哦,是么。”


    隔着狐脸面具,谢清晏轻声笑了,偏身回望:“他死了吗?”


    “嘶——哎哟,疼死小爷了!!”


    从那摊狼藉里起身的魏麟池被众人搀扶起来,一边叫疼一边气得跳脚:“刚刚是谁!谁敢动小爷的马!让他给老子跪下赔罪!”


    “魏兄稍等!待我去给你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永乐坊里撒野——嗝!”


    酒气满身的小公子转过身,迷瞪着眼睛一扫。


    戚白商对上他目光,却怔了下。


    这不是之前在医馆里闹事、被玄铠军的人吓跑了的那个衙内吗?


    她记得是叫,万墨。


    依照昔日听闻,这个万墨是太府少卿之子,当朝宋太师是他舅公。


    等等,太府少卿?


    [……若年年有辎重借胡商团流往边境,那便不是小数目。这些辎重从何而来?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兄长,朝中管粮草等军用类财政物资的,是叫什么来着?]


    [太府寺。]


    戚白商眼神微微亮起来。


    ——兄长要溯的那个源头,她好像找到了。


    戚白商转身,趁着围住谢清晏的那几名家丁不备,一矮腰,便钻进了他们的那个包围圈里。


    她面露惊慌之色,像是吓极了,朝空地中间那个提着带血的剑的青年跑去。


    “夫君!”


    “?”


    谢清晏被喊得怔住身,还未醒神,便见戚白商扑了上来。


    他本能抬手将人接了满怀。


    像是怕极了,红裙女子紧紧缩在他怀里,手指勾着他的狐裘衣襟,拽得他下意识地低下腰身,环裹住她。


    耳畔。


    女子贴上唇来,音色清浅,呵气如兰:“闹大些,和他们一同下大理寺狱。”


    “……”


    隔着狐脸面具,谢清晏慢慢拥紧怀中女子,他低声笑了。


    “遵命,夫人。”


    第72章 入狱 你不是要弄死我么?


    今夜在大理寺视事、宿值之人, 正是大理寺右少卿,萧世明。


    只不过官署中还多了一位自愿加班的——


    戚世隐正埋首案牍,与太府寺相关的历年卷册在他身边堆叠成山,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在里面了。


    萧世明这边刚腰酸脖子疼地从桌案前起身, 给暖炉添了柴,回身的工夫, 他顺道瞥了一眼隔壁,只见戚世隐保持着半个时辰前的板正身形,眉头紧蹙,提笔写着什么。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身旁那叠翻看过的卷宗又加了一摞。


    “无尘兄,照你这个势头下去, 我看明年这时候我就该喊你一声大人了。”萧世明打趣道。


    戚世隐慢了半拍,才从案卷里抬头:“我若是为了官途,当初就不会来大理寺。”


    他说着,揉捏起有些酸胀的眉心。


    萧世明从旁边斟了两杯茶,拿着走过来, 在戚世隐面前的桌案侧跪坐下来。


    他一边递给戚世隐杯盏,一边低头扫了眼:“从年前就见你日日劳碌, 可查到什么了?”


    “有些疑窦,只是想要实证,还是得拘人来问才行。”戚世隐道。


    萧世明摇头叹:“太府寺本便是中枢之地, 若无案由,怎能轻易查问?”


    他一指卷册:“便是这些, 也是借着历年审调的缘由才拿来的,否则无故生疑,你也不怕招来朝臣诘问?”


    “……”


    戚世隐并未反驳, 同居大理寺少卿之职,萧世明在任的时间还比他久上许多,他自然知晓,对方句句在理。


    可明知有错而不揭、明见虫蠹而不除……


    戚世隐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红袍。


    他又如何对得起这一身官袍呢?


    室内正静默。


    堂门忽被人叩响,当值的小吏低着头快步进来:“萧大人,戚大人。”


    “何事?”萧世明今日宿值视事,官署中也理应由他担责话事。


    “回萧大人,京兆府差人来报,今夜上京西市永乐坊,有人醉酒纵马、冲撞伤人,下马后又起殴打哗众之事,现已将涉案之人拘捕归案。京兆府请向大理寺移交此案。”


    戚世隐皱眉欲言。


    却被萧世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气笑了似的转过脸:“元启胜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这等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要拿来烦扰?”


    小吏迟疑了下,低声道:“那醉酒纵马的共有两人,一人是太府少卿之子,万墨。”


    萧世明面色微变。


    只论万墨父亲,太府少卿不过从四品,比他这个大理寺右少卿的正四品还低上一级,可上京人尽皆知,这位万衙内为非作歹,靠的便是其舅公——当朝太师,宋仲儒。


    莫说是纵马伤人了,便是前些日子他强抢民间良妇,活活逼死了城南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位老人家哭瞎了眼,也尚未讨还公道。


    萧世明下意识地看向了戚世隐。


    却见戚世隐不动声色,甚至眉宇间隐见几分上扬:“纵马的另一人呢?”


    小吏作揖道:“阳东节度使魏容津之子,魏麟池。”


    戚世隐眼神微动:“这二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会在一起醉酒生事?”


    萧世明道:“年前宫宴,各路节度使入京述职,想来魏麟池是随父亲来的,贪玩多留了上京几日。纨绔子弟嘛,臭味相投,玩在一起也是常事。”


    “……他最好如此。”


    戚世隐抬头:“差人回京兆府,就说此案,大理寺接了。”


    “哎——”


    萧世明抬手欲拦,可惜已经来不及。


    等那小吏告礼离开,他无奈地抚掌看向戚世隐:“无尘兄,你,你这是何苦呢?”


    “万墨可是太府寺少卿之子,”戚世隐一拍案牍,脸上却是终于见了久违的笑意:“埋首月余,终于见了一线天机,我何苦之有啊?”


    萧世明低首附耳:“论亲系,宋太师可是你外王父!”


    戚世隐起身大笑:“律法之下,无亲疏。”


    他整理过官袍,低头去握住萧世明的胳膊,要将人拉起来:“萧大人,这等加官进职的美事,你何不随我同去?”


    “呵,这等福气,你独享吧,”萧世明没好气地拽脱开胳膊,翻他白眼,“我可没你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捋你外王父的虎须!”


    “如此,萧大人便等我佳讯吧。”


    戚世隐向外走去。


    他身后,萧世明坐在案牍后。


    如山的卷册堆起的影,将他身形遮蔽其中,他望着至交好友踏向门外的背影,神情一时晦暗难明。


    戚世隐在迈下踏跺后,瞥见方才报信的当值小吏,忽想起什么,朝对方招手。


    “戚大人。”小吏连忙上前。


    戚世隐问:“方才未曾听你提起,与他二人斗殴被伤及的人伤势如何了,没有害及性命吧?”


    “这个……”


    小吏一时面色古怪。


    戚世隐皱眉:“有话便说,为难什么。他们若是伤了人性命,我还会包庇不成。”


    “不是,大人误会了。”


    小吏小心地作了个揖:“那二人无事,差点伤了小命的,是两位衙内。”


    戚世隐:“……”


    “?”


    ——


    “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杀人啦,有人要杀人了……”


    京兆府狱。


    尽头,两座相对的牢房内。


    鼻青脸肿的魏麟池坐在一个跪趴在地的家丁背上,同时飞起一脚,踹在地上哭嚎的另一个家丁屁股上:“大点声喊!老子没给你饭吃啊?”


    他又瞪了眼旁边:“你,和他一起喊!”


    “哎。”


    于是两名家丁并列跪朝外,一块抱着牢狱栅栏嘶喊起来:


    “杀人了!快来人啊!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哎哟哟疼死我了!有人要打死人了!”


    这杀猪般的背景音里,魏麟池恶狠狠地瞪向了对面那间牢房——和这边一样大,但只有两人在,所以看着都格外宽敞些。


    魏麟池坐着伏地的家丁,刚想笑,嘴角扯到了伤,又疼得他面目扭曲:“你们两个给我等着,尤其是那个狐狸脸儿的!”


    隔着牢狱过道。


    狐脸面具的雪袍公子刚清出一片勉强能坐人的地方,连身也不曾回过,只听得出,他面具下隐隐带着笑:“半个时辰前,这话我好像听过一遍。”


    魏麟池一噎。


    随着这句话召回脑海的画面,叫他那张被打成了猪头似的脸上,表情扭曲,青紫的伤都更疼起来。


    “你,你别得意!”


    他四处扭头:“万墨呢?万墨呢?!”


    “回少爷,万衙内还晕着呢。”


    “呸!这个废物!”


    魏麟池转回去,一副恨不得活吃了对面那只狐狸的模样:“连面具都不敢摘,还敢跟我凶?小爷我前些日子刚好听说,那阎王收里有一种叫北疆蛮子都闻之丧胆的刑罚——待上官来了,便叫你试试!”


    谢清晏摘去杂草的手一停。


    他微抬眸,恰对上了戚白商扫来的眼神,隐有疑色。


    像在问他,当真?


    谢清晏缓慢垂下长睫,将戚白商牵到他刚清出的石榻前:“他胡说的,无需理会。”


    “?我胡说?”魏麟池气笑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待会给你拿滚烫的热油一浇,活扒你一层皮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


    刚坐下的戚白商身影微滞,有些惊神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清晏眼神沉如墨翳,藏在昏昧间,他攥紧了戚白商的手,像是怕她在这一刻抽离。


    即便方才打得对面整座牢房里的人落花流水,也不曾沾污一点的雪白衣袍,此刻毫不顾忌地垂委在地——


    谢清晏在戚白商膝前蹲下来,握着她微凉的手指,藏在掌心。


    他背对着魏麟池等人的牢房,掀起半截狐脸面具,一边低头给她呵气取暖,一边低声:“夭夭,别怕我。”


    军中审讯敌间本便是极尽酷烈之事,若非赏罚分明,心狠手辣,他也不可能握得住阎王收与三十万镇北军。


    只是这些在她看来,是否只是借口?


    “…我没有怕。”


    戚白商垂着眼,轻声道。


    谢清晏拢着她指尖的手停住,抬头望向她,对上了那双清濯如秋水的乌眸。


    “但,”戚白商趁谢清晏怔神,从他掌间抽回她的手,“这样于礼不合。”


    谢清晏刹那便醒回神,眼底刚褪去的笑意又笼上了。


    他轻易便将她的手攥回。


    “我可是你的夫君,有何不合,夫人?”


    最后一个称呼被他咬作重音。


    “……”戚白商睖他,将声音放到最轻,“你明知那是权宜之计。”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交代遗言呢!?”骂着骂着成了独角戏,魏麟池气急了,起身到过道前指着对面斥问。


    恰在此刻。


    牢房另一头传来铁索碰撞的声音。


    魏麟池被打得青紫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踹了一脚家丁:“大点声!”


    于是那二人更卖力地喊起冤来。


    “砰!砰!”


    杀威棒敲在牢狱栏杆上。


    带头的狱卒脸色难看:“小声些,大理寺卿陈大人来了!”


    “……”


    对面牢房内。


    戚白商眼神微变,轻声对谢清晏道:“此案移交大理寺处置,今日当值的应是大理寺少卿萧世明大人才对,至少也是兄长代劳。区区一个万墨,怎会劳驾到大理寺卿?”


    谢清晏扣下面具:“静观其变。”


    二人起身间,过道外一行人已经近前。


    大理寺卿陈茂优今年已过不惑,显是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这会儿困得睡眼惺忪,他正打着哈欠走到两间牢房中间,迎面就撞见只狐狸脸。


    “——天爷啊!”


    陈大人膝盖一软,差点惊得撅过去:“这这这,这是抓进来了个什么玩意?”


    “回大人,这二人就是将魏公子与万衙内打了的人。”


    陈茂优早就练成了老油子,眼神上上下下一扫,便将那一男一女的气度掠入眼底。


    非富即贵,敢打人,却不敢脱面具。


    看来也是有些倚仗,只是不想公开开罪了宋家罢了。


    心里盘算罢,陈茂优一指魏麟池在的牢房:“哪有拘挨打之人的?还不把人放了?”


    戚白商闻声微怒:“陈大人


    𝑪𝑹


    ,此二人夜市纵马,撞毁摊位,又致使百姓躲避踩踏,伤者无数,您怎能不审不问就将人放了?”


    “不知是哪家姑娘,口气如此之大啊?”陈茂优慢悠悠回了句,“哪有踩踏伤者?哪有撞毁的摊位摊主?他们告都不告,我上哪儿断案去?”


    眼见到手的查案机缘要溜走了,戚白商一时着急,还想说什么。


    却被谢清晏握住手腕,牵向身后。


    “砰!!”


    几乎是谢清晏有所作为的下一刻,刚出来牢狱的魏麟池就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了牢门上。


    一时尘土飞扬。


    他怒指着二人:“给我将他俩拖出来!我要活活扒了这个狐狸脸的皮!”


    隔着狐脸面具,谢清晏冷然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眼神如睥睨蝼蚁。


    魏麟池更是要气疯了,左右看看:“叫你们动手呢!你们等什么,是不是想——”


    “魏衙内。”


    陈茂优慢慢吞吞地咳嗽了声,伸手抓住魏麟池的胳膊:“我是被人唤出府的,只觉着此事查来劳烦,可今夜大理寺内可还有万衙内的一位远亲,戚世隐、戚大人。他可不是陈某这等只想安心享乐之人。”


    魏麟池面上狞色一顿。


    虽跟随父亲魏容津入京还没几日,但戚世隐那个铁面无私叫朝野为之无奈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


    别说他和戚世隐没交情了,就算是万墨这个便宜表弟,估计戚世隐让人打三十板子都不带犹豫的。


    魏麟池皱着眉问:“他也听说了?”


    “已经在来提人的路上了。”


    “……真晦气。”


    魏麟池招呼了几个家丁,抬上还晕着的万墨,不忘回头指着谢清晏:“小子,你给我等着。明儿一早我就让人给你放了,出来以后,要不让你跪下喊爷爷,小爷跟你姓!”


    谢清晏不以为意,眼都不曾抬一下。


    魏麟池转身要走,只是这一晃眼的工夫,他瞥见了谢清晏身后,那个红云纱遮面的女子。


    他狞笑了声:“还有你,美人儿,等你夫君被我找人弄死,把你卖进青楼里,我一定日日去照顾你的生意!”


    “……”


    原本侧过身的谢清晏眼角微微一抽。


    他缓掀起眼,“你说什么。”


    “小爷说——”


    魏麟池扭头对上了谢清晏狐脸面具下的眼眸,舌头陡然打了结。


    “……咕咚。”


    死寂肃杀的牢房里,他听见自己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犹如巨石落湖。


    明明看不清面具下那人的神情模样,明明对方此刻毫无动作。


    但魏麟池只是被那双眼盯着,就觉两股栗栗,小命难保了。


    今夜若是斗殴前对方就这样看他一眼,他断然不会叫家丁与人生事……


    这人,这人——


    “走!”回过神,惊白了脸的魏麟池毫不犹豫,当头先往外冲去。


    那背影急得像是被什么恶鬼撵在身后似的。


    家丁们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


    而谢清晏自被触及逆鳞,一瞬冷脸后,便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他只是望着魏麟池落荒而逃的背影。


    俨然如一具白骨。


    陈茂优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跑没影了的牢房,又扭回头来:“二位义士,我不问你二人身份,也不为难你们。等个一炷香的工夫,自然有人放你们出去。”


    他一顿,打着呵欠道:“只是我劝二位,今夜之事就尽数忘了。否则,总有祸事上门,是吧?”


    “……”


    陈茂优说罢,还真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此间牢房又寂静下来。


    戚白商正走着神,察觉谢清晏半晌无声,连气息都压得极低,她不由迟疑地出声:“谢清晏?”


    那人身影一震,像是叫她从梦魇中唤醒。


    “你怎么了?是今夜动手,牵到旧伤了?”戚白商不解,刚要绕前去看。


    谢清晏忽回过身,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戚白商懵了。


    埋到她颈侧的呼吸不再遏制,她听见他压抑的、犹如兽类的低声喘息。


    与情欲无关分毫。


    那是暴怒之下,近乎凌迟刻骨、自我折磨的压抑。


    “谢…清晏?”戚白商本想挣脱的动作停住,她下意识抬手,轻轻安抚地顺过他背脊,“你怎么了?”


    “…没事。”


    谢清晏抱着怀中人,唯有切实的触及,能教他确定他没有失去。


    这个在戚白商看来有些莫名的拥抱,一直持续到一炷香后。


    果真如陈茂优所言,狱卒将二人放了出去。


    只是京兆府狱外,雄壮威武的石狮子前,两辆大理寺官署马车交头相对。


    戚世隐正满面怒容:“……今夜之事,下官定会谏请陛下处置!”


    陈茂优困得眼神惺忪:“戚大人何必威胁我一把老骨头呢,我能做什么?我也不愿如此,可谁叫人家的舅爷爷是宋太师不是?”


    戚世隐气得脸都发白。


    他正欲直言,扭头工夫,望见了与谢清晏一同下了踏跺的女子身影。


    “白商?”戚世隐面色一变,“你怎么在这——”


    顿了两息,戚世隐就反应过来:“今夜之事,原来是将你牵涉其中了?”


    想通了这打瞌睡来枕头的“巧合”的根由,戚世隐的脸色更是涨红了,他切齿地看向陈茂优:“如此良机。”


    陈茂优正停了哈欠,惊疑二人相识,目光不由地落向了那张狐脸。


    与他一同,戚世隐的视线也兜过去:“这位莫不是……”


    戚白商不知谢清晏是否不想让宋家知晓自己涉身其中,也不便为他决断,便望向了谢清晏。


    只见那人覆着面具,掀抬起眼。


    仍是未曾露脸,隐约能窥见的,只有那双漆黑幽深如渊海的眸子,面具后折线流畅凌厉的下颌,以及缓如清泉流淌的温润声线。


    “陈大人。”


    “…!!”


    听着那叫人如沐春风、和在牢狱中低哑沉声截然不同的声线,陈茂优的身形震颤,面色更是陡然剧变。


    这下他一点都不困了,前所未有地清明,嗫嚅着嘴唇,不确定地看向面具:“下官眼拙,莫,莫不是谢公当面……”


    谢清晏抬手,轻抚上陈茂优的肩,温柔拍了拍。


    “大理寺承清正之名,监察百官,若陛下知晓,连您都改弦易辙,不知有多伤心?”


    对方虽未承认,但陈茂优已是脸色灰败,两股颤颤地低下头去:“下、下官今夜失察,不如这就将那两人再抓回——”


    “岂敢劳烦?”


    谢清晏冷白清修的指骨徐徐一压,就将欲转身的陈茂优扣在原地。


    像巨石压顶,陈茂优满头汗水,被压得弓下腰去。


    “劳陈大人今夜跑这一趟,我已是于心不忍了。陈大人请回吧。”


    谢清晏慢慢松开了手。


    陈茂优如蒙大赦,作足了礼便颤声应:“是,是,下官这就回府。”


    见那道身影连跌带踉跄地往马车里走。


    谢清晏轻声追了句:“若今日之事,再有第二次……”


    “绝不可能!”陈茂优斩钉截铁。


    月下。


    狐脸面具落着清冷月白,长眸轻弯,狐脸上勾着鬼魅似的笑容,面具后声线雅润温柔:“那便恭送陈大人。”


    “…………”


    马车逃命似的没了影儿。


    戚白商心有不甘:“今夜这样好的机会,便叫他们逃脱了,当真恼人。”


    戚世隐皱眉道:“是我之过,待复朝之后,我定要上书此事——”


    “不必。”


    谢清晏回过身,眼神略沉地扫过兄妹二人相距无间的亲密,“明日,便有分晓。”


    “?”-


    夜半三更。


    上京西市,招月楼。


    魏麟池今夜就住在这座有上京销魂窟之名的招月楼的雅阁内,因着恼火,打哭了不知送进来的几个女子。


    最后嫌烦,将人全轰了出去,自己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


    只是喝多了酒,难免起夜,他正腰


    𝑪𝑹


    酸背疼地从榻上起身,还未合拢外衣,冷不丁,一阵寒风簌簌过身。


    魏麟池冻得一哆嗦,气急败坏:“什么销魂窟,连窗都不知道给小爷关!是不是想死——”


    话声戛然而止。


    只因他回身,眸子栗然所望之处,有人临窗侧坐,革带束腰,长靴侧踏,玄袍劲装护甲垂坠,在月下反起雪白的冷光。


    而那人脸上,扣着一张笑盈盈的狐脸面具。


    “你……你……”


    骇然之下,魏麟池失声跌坐在地,声音嘶哑磨砺:“你想,想干什么……”


    那道身影跃下,落地无声。


    长袍垂坠,尾甲轻叩,谢清晏低撩起手腕,束紧箭袖。


    护甲半遮下,指骨根根分明,凌冽如剑锋。


    “你不是要弄死我么?”


    谢清晏停身,踩着魏麟池吓得濡湿的亵裤,慢慢折下腰。


    他单手扣住那人头颅,俯身含笑,戾如鬼魅。


    “我来……送死啊。”


    第73章 血案 谢清晏,我绝不会放弃你。……


    “咚……”


    “咚——”


    “咚!咚!!”


    嘉元十八年, 元月初二,巳时。


    登闻鼓之声响彻上京宫城。


    宫城南中门外,一布衣男子槌鼓十声后, 踏下肺石。在往来百姓的议论声里, 他猛然扯开了身旁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路血痕的麻袋。


    随着人群前方的一声尖叫,麻袋中, 被砍去了四肢的血糊糊的人倒了出来。


    “草民郭怀义——”


    布衣男子跪地,朝南中门重重叩首下去。


    “状告阳东节度使之子魏麟池、太府少卿之子万墨,横行市里、逼奸良女、袄讹劫杀!致草民满门尽亡于奸人之手!再告太府少卿万平生,犯赃渎职,纵子行凶、以公谋私!!”


    “求——陛下做主!!!”-


    戚白商坐在梳妆镜台前,困倦懒怠地支着额, 任身后连翘给她梳着长发。


    院外,一阵叽叽喳喳的脚步追着议论声远去。


    已是第三回了。


    戚白商终于从困倦里拎起点精神:“今日府中有什么事么,引得她们从一早便如此热闹?”


    “不是府中,是京中。”


    连翘一边为戚白商梳着青丝,一边朝铜镜里看, “今日京中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血案,整个上京如今都在议论, 姑娘你起得晚,才不知道呢。”


    “少卖关子。”戚白商撩起眼,透过铜镜懒懒瞥她。


    “哎呀, 不是卖关子,是听说那场面十分血腥, 我都不敢跟姑娘说……”


    这般说着,连翘却是憋不住的。


    没一会儿她就干脆放下了梳子,兴奋道:“姑娘还记得, 之前在妙春堂闹事、想砸店抢人的那个纨绔衙内万墨吗?”


    戚白商原本懒垂的眼尾微微挑起:“…记得,他怎么了?”


    “他疯了!”


    “……”


    戚白商本想说没事,谢清晏也是个疯子。


    但转念一停,便知晓连翘的意思并非斥责,而是直叙。


    昨夜还好好的人,不过是当街挨了谢清晏一顿打,今日怎会疯了?


    戚白商心里略微一沉:“如何疯的?又怎是血案?”


    “吓疯的!就年前,城南一户人家女子被逼悬梁那事,今日其兄敲响了登闻鼓,原委竟是另一个魏姓衙内和他酒后当街追那名女子,随后强闯民户,逼奸之后竟将人活活勒死,才作悬梁之象的!”


    “……”


    戚白商面色发白。


    却不是吓,而是气得——连指甲都快掐得扣入肉里:“畜生。”


    “可不是嘛,京中之前传这个万衙内如何行凶作恶,没想到他那个狐朋狗友比他还气焰嚣张,竟做出这种事……”


    戚白商从怒意里稍定心念:“那另一人呢。”


    连翘面上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酝酿了好几息,她才终于放轻了声,像怕惊扰了什么恶鬼:“听说,万墨吓疯了的原因,就是那个魏衙内被人当着他的面……砍了双手双脚、挖眼割舌,做成了人彘。”


    “——”


    戚白商蓦地白了脸儿。


    这次确实是吓得。


    见戚白商如此反应剧烈,连翘连忙安慰道:“姑娘放心,此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今日闹开后,阳东来的人都说,这个魏麟池仗着其父是阳东节度使,在逍南等地作恶多端,奸淫掳掠,手中不知多少条良家性命!”


    “要我说,手刃他的那位女子兄长,才是真正为民除害呢!”


    戚白商回过神来,面色仍有些白:“作案者,投案了?”


    “岂止投案,他拎着装魏麟池的麻袋,一道血痕直直拖过闹市,停在南中门前——然后敲了登闻鼓,要告万墨之父万平生犯赃枉法,以公谋私呢!”


    “……”


    戚白商的脑海里忽闪回一个画面。


    昨夜近子时,京兆府外,带着笑吟吟的狐脸面具的青年声线温润渊懿,轻缓如泉。


    [不必。]


    [明日,便有分晓。]


    画面碎开,融入血泊,叫戚白商只觉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


    她蓦地扶案起身。


    只是不知是惊得还是吓得,她身影晃了下,在连翘仓皇扶住才稳身。


    “备马车,”


    戚白商咬住唇,忍着某种近乎惊慌的栗然:“去琅园。”-


    宋家,拙思园。


    “什么?麟池死了?!”宋嘉康惊声如雷,几乎坐不住,要从椅间站起身来。


    “三弟,你小声些。”刚说罢话的宋嘉平面色阴沉地压低了声。


    他向门外示意了眼。


    “在自家中,次兄还如此多疑!”宋嘉康不满地怒声,但还是压了音量,“现在还说什么,就该把那一家子人拖出来,碎尸万段!替麟池报仇才是!”


    宋嘉平皱眉看他:“麟池与宋家的关系向来是秘而不宣,若在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你是想坏父亲的事吗?”


    宋嘉康怒道:“那麟池就白死了不成?!他可是我们的亲外甥!”


    “当然不能,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如今父亲在宫中陪伴陛下议政,这几日都不得见,我这才召来你,同长兄一起商议。”


    “……”


    随着宋嘉平的话音和眼神,宋嘉康也看向了座首。


    一位蓄着美髯的中年白面书生正端坐在那儿,手中捧着茶盏,虑而不言。从始至终,即便是听见了魏麟池的死讯,这位宋家长子亦不曾有过分毫动容。


    “大哥!”宋嘉康着急地催促。


    宋嘉平睖了他一眼,也看向了宋嘉辉,低声道:“兄长,此事还牵连了万平生,若一着不慎,只怕太府寺那边会出事。”


    直至此刻,宋嘉辉才徐徐抬眼,手中茶盏杯盖拨动茶叶:“依你方才所说,将麟池残忍杀害的,只是一名普通军户?”


    “不错,此人昨日才散伍回乡。在那之前,为了消弭遗患,我已经叫人料理干净了他家中二老……唯独漏了这个隐患,没有提前察觉,是我的疏忽。”


    宋嘉辉摇了摇杯盖:“反省是最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查出此人背后谋划之人。”


    宋嘉平皱眉抬头:“长兄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意外复仇?”


    “区区一个入伍军户,短短一日时间,便能理清案由、制定计划、杀人报仇,做得滴水不漏,更甚至,还敢拖着尸首去敲登闻鼓,在我们察觉之前提前做大此案,震惊上京,让此事压都压不下来……”


    宋嘉辉斯文而冷淡地抬头:“你认为,是他独有这个能力,还是你手下办事之人全是蠢过猪狗的废物?”


    宋嘉平嘴唇一颤,不敢和他长兄对视。


    旁边的宋嘉康却猛一拍桌,咬牙切齿道:“大哥说的不错!定是朝中有人看不得宋家势大,在背后阴谋构划,有意针对宋家!”


    宋嘉平眼珠乱转,在心底过了一遍京中与宋家有过嫌隙龃龉的名单,然而一无所获。


    他额头见汗,朝宋嘉辉低了低头:“长兄,若真


    椿?日?


    是如此,此人要么是安家旧部,要么,恐怕藏得极深、图谋已久。”


    宋嘉辉淡淡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深,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将麟池活活做了人彘?”


    “……”


    宋嘉平低下头去,袍袖中攥紧拳:“此事之后,我定会严格排查下属。只是一时半会未必查得出幕后之人,当务之急,是否尽快禀明父亲,想办法在陛下那儿周旋一二,保下万家呢?”


    宋嘉辉不语,过了几息,才慢慢叹出口长气。


    他将杯盏搁在身旁:“当务之急,并非万家,而是阳东。”


    闻言,宋嘉平同是脸色一沉。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但兹事体大,牵连深广,他不敢吐露于口。


    “麟池本便是作为半个质子,被父亲留在京中,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阳东魏家那儿不好安抚啊。”


    不等宋嘉辉说什么,宋嘉康冷哼了声:“魏容津当年敢拐跑宋家女,即便只是个庶出,能饶他也算他命大了。父亲还愿暗中庇护,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难不成,敢为此事向宋家问责?”


    宋嘉平皱眉:“三弟,此一时非彼一时。”


    宋嘉康还想争辩,只是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难看地把话咽回去了。


    宋嘉辉懒得看自己这个四肢发达的三弟,沉吟片刻后,他望向二弟:“嘉平,尽快让你的人暗中接魏容津入京……不,不要入京,在城外见面。”


    宋嘉平点头:“是兄长你亲自出面见他吗?”


    “我一人不够,”宋嘉辉轻叩桌沿,“聪儿现在何处?”


    “这几日,二皇子殿下都在接待北鄢使团。”


    宋嘉辉面色微变:“我不是说了,少叫他与北鄢人接触?”


    “这个……聪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若随便多言干涉,只怕反而要惹他恼火啊。”宋嘉平面露难色。


    宋嘉辉只得暂时压下,略作思索后,他低声道:“那便借机,叫他邀北鄢小可汗,再带上一众高门子弟,携些女眷,到城郊行猎。”


    “如此会面,确是能稍遮人耳目……”宋家平点头,“我今日便去办。”


    宋嘉辉道:“切记,只能邀请巴日斯。除了他的贴身护卫外,北鄢使团其余人不得随行。”


    宋嘉平不解,但还是点下头。


    “是,兄长。”


    ——


    “如你所料,时机已到,鱼上钩了。”


    琅园,太清池。


    湖面落了一层薄雪,覆着三尺之冰,湖心八角亭中七面垂帘,唯余一道卷帘处。


    云侵月正是从那道卷帘下大步入亭,他也不见外,往那空着的美人榻上一躺,有些心情复杂地瞥向那个卷书在手,疏慵垂眸的青年。


    “宋家,当真与北鄢有勾结?”


    青年如未闻,修长指骨抵着书页,随手翻过,须臾后才懒声散漫地应道:“你该去问宋仲儒,为何问我。”


    “我只是不能置信,也无法理解。”云侵月面色复杂地转回去,“……所以,十五,不,十六年前裴氏满门以通敌叛国、贪墨军饷获罪,担的却是两家之罪?”


    谢清晏眉眼似冰雪凝作,仿佛即便寒风刮骨也不改分毫。


    他便那样低垂着密匝如羽的长睫,徐读着诗书墨字。


    “兴许吧。”


    “可若当年证裴家通敌叛国的印信是伪造,裴家灭门后边疆溃败,时日一久,必该能查出疑窦,难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与百官从未生疑?”


    云侵月近乎苦恼地问。


    谢清晏道:“谁说陛下不知晓。”


    “陛下怎可能——”


    云侵月的话声停得太突兀,像是叫人骤然掐住了脖子一般。


    他瞳白处攀上血丝,半晌才哑声问。


    “陛下当真知晓?”


    “圣上多疑,无事也疑有事。便是当年气盛之时不知晓,再过去许多年,早有所怀疑了。”


    谢清晏淡然垂着眼。


    “只是一无实证,二无实害,三么。”


    他覆手,合上了书卷,从榻间侧斜起身,懒眺着亭外落了满湖的雪:“他用得上宋家,就像从前用得上安家。利弊得失,制衡而已。”


    “若真如此,你又怎扳得动宋家?”云侵月皱眉问。


    谢清晏停眸许久,望着湖心冻在冰层之上的那一截枯朽的荷叶。


    他忽笑了,低声如愉悦至极:


    “可他老了啊。”


    云侵月脸色一变。


    “愈发多疑、难容、易怒、嗜杀,又寡断、怀旧、昏朽……”


    谢清晏扶榻起身,“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人演得久了,他的那张画皮就真地会长入血肉里,叫他再剥不去。”


    “……”


    云侵月涩言许久,终于望着那道走到亭边,只披着一件单薄长衫的清癯背影,出声问:“那你呢。”


    “我?我也一样。”


    谢清晏扶住了身前的围栏,仰头窥向卷帘上的一席天光。


    他久囿于那方遮得不见天日的楼阁里。


    今日是第一次,主动来到这湖心亭上,却发现自己早已见不得这满湖的光。


    “贪恋太多,当真快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原本什么模样……”


    谢清晏自嘲地垂手:“没关系,我比他心狠。就算整张画皮长进血肉里,我也能重新撕掉。”


    云侵月呼吸一窒:“此箭发后,大势便起,再无回旋余地——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非得如此吗?”


    谢清晏站在那刺眼的光中许久,直到视物模糊起来,眼角涩得发痛,合眼也是一片灼红。


    像那场盛大的行宫夜火。


    他不答,只低声笑了:“你们每个人都问我所求。”


    谢清晏背身,低声哑笑:“谢某平生所求,唯一死尔。”


    “——”


    云侵月瞳孔猛地一缩,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绷紧了身。


    只是二人间的死寂停在爆发前的刹那,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廊下,转入亭前。


    “主上,戚姑娘来了。”


    “…………”


    谢清晏停在了回身后的垂帘外,光与影分庭抗礼之间。


    云侵月差点绷断的那根心弦陡然一松。


    对,还有她。


    至少还有她能拉住这个疯子……


    在谢清晏停身未动也未语的片刻,云侵月却抢在他之前,咬牙切齿地开口:“八抬大轿把人请进来——现在、立刻。”


    “?”


    谢清晏徐回过身,“这是你的府邸,还是我的?”


    “跟着你我要夭寿八辈子,”云侵月恶狠狠地起身,向外,还顺走了暖手炉,“区区一座宅子,我就算真要了,你不给吗?!”


    “……”


    戚白商进到湖心亭前,见到的就是气势汹汹地冲出去的云侵月。


    但她此刻无暇,朝对方浅作了礼,便要错身过去。


    只在错身那一刹那,云侵月声音轻如蚊蚋:“戚姑娘,他快疯了,你得拉住他。”


    “……”


    戚白商身影一停。


    须臾后,她垂着眼缓步踏入亭下。


    谢清晏正从他扔在一旁的狐裘下取出暖手炉,眉眼含笑地递向戚白商:“你怎来了。”


    戚白商没有接,清凌凌地抬眸:“人是你杀的?”


    谢清晏握着铜炉的修长指骨停了下。


    他懒垂回睫:“复朝之后,陛下会钦点一位御史督办万家案


    春鈤。我想,交你兄长督办,你该是最放心不过。”


    戚白商脸色微白:“你不是为了帮我查案。”


    谢清晏回身,瞥她:“什么?”


    戚白商问:“你早有图谋,就像安家,你本就想除掉宋家,是么。”


    “……”


    “你还要再杀多少人?”


    “……”


    亭下死寂,风雪息声。


    许久后,谢清晏低低抑着的长睫微颤了下,终于轻声笑了:“原来你是来问罪的。”


    “我不是!”


    戚白商恼声,上前一步。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要回过身背对她的谢清晏拎住半敞开的衣领,一把拽正回来。


    “我不救他们,我救的是你。”


    她对着他漆黑幽暗的眼眸,颤声道:“谢清晏,不克制的仇恨和无止尽的杀戮只会将人的心魂都撕碎。”


    谢清晏垂睨着她,唇角轻弯:“那看来,我早已粉身碎骨了。”


    “……可是,是你要我救你的。”


    明明这个人近在咫尺,她还攥着他的衣袍,可戚白商却觉着她仿佛要拉不住他了。


    戚白商几乎要被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攥得窒息,心口钝痛,“我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我已经答应了。我是你的医者,我就会对你负责。即便你放弃了自己,我也绝不会放弃你。”


    谢清晏眼眸一颤,却仍是抑在那沉寂的一线下:“你要如何负责、你又能如何?”


    “就算你真的已经粉身碎骨了……”


    戚白商捏紧他的衣襟,像是在许下不可违背的誓诺。


    “不管碎作多少片,我会找到它们,我会将你拼起来。”


    她攥得指尖都疼,却抵不过那人低低望下来的眼眸。


    在他近乎冰冷、绝望而自弃的眼神下,她心口间,那种惊惧与钝痛像是终于从冰封的麻木之下复苏。


    戚白商低低靠上了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栗然的睫间压下湿潮。


    “谢清晏,算我求你,不要让自己摔进那座深渊。”


    第74章 游猎 在他二人之间选一个。


    那日戚白商在琅园待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盯着谢清晏将她煎好的养神汤药喝干净了,倚在榻内合上眼,她这才稍安下心神。


    那张焦尾古琴置于屏风前, 戚白商抚弄了小半个时辰, 见那人似于昏昧中沉沉睡去,她方拨停琴弦, 起身来。


    出了海河楼的阁门,沿着栏杆过湖而下,戚白商瞥见董其伤站得极远。


    他抱刀在怀,难得面上也能看出几分忡忡。


    戚白商主动走到他面前:“谢公近日是否愈发难以安寝、梦魇缠身?”


    董其伤迟疑了下,点头。


    “他忧思过甚,心神劳损, 无异枯耗本源。”戚白商蹙眉难解,“长此以往,便是不疯,也要比常人薄去许多寿数……你可明白?”


    董其伤握着刀,皱眉低下头去:“公子不听任何人的劝。”


    他偏过头不知想到什么, 又多看了戚白商一眼,“除了戚姑娘, 或可一试。”


    戚白商无奈:“许多事他不愿、兴许也不便告知我,而我又不能日日守在他身旁。养神之事,天长日久, 须得你们近身时时照看。”


    董其伤沉沉点头。


    戚白商又嘱咐了几句煎药之事,这才向外走去。


    只是离了十步远, 望湖的女子停住。


    “谢清晏他……可是与你一样,本该姓董么。”


    董其伤身形一震,眼底杀意骤现, 搭在身侧的手几乎本能覆握住了刀柄。


    他僵了须臾,慢慢松开手,刚要开口。


    “罢了。”


    戚白商摇头,没回身地向外走。


    “便当我没问过,也不要对他提起。”


    戚白商如今对琅园已是轻车熟路,不须旁人来送,她自己都能闭着眼走去园外。


    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她向来叫马车绕至侧门。


    今日候在马车里的是连翘,驾车的依然是紫苏。后者似乎对她来琅园之事颇为忧心,见她从侧门出来,这才面上一松。


    “姑娘,您怎么才出来呀。”连翘瘪嘴,偷偷瞪了紫苏一眼,“人家琅园的邀请我们进去,紫苏偏不肯,非得等在马车里,可无聊死我了!”


    紫苏冷漠回头:“就你事多。”


    “哎,这叫什么话?明明是你事多,人家琅园管事的是好意,你看你凶得像母夜叉一样!”


    “你想死了?”


    “我——”


    “好了。”


    戚白商无奈制止了二人之间的战火,“紫苏,回府吧。”


    “是,姑娘。”


    紫苏翻身坐上驾车位置,一甩马鞭,“驾。”


    车身回转。


    戚白商坐于车厢最里的内壁前,靠着马车,听着窗隙外凛冽呼啸的寒风。


    她静默许久,忽出声唤:“连翘。”


    “啊?”探望窗外的连翘回头。


    戚白商睁开眼:“回府后,修书一封……罢了,我自己来。”


    连翘茫然:“姑娘要写信?做什么?”


    戚白商有些愧疚地低头,轻叹了声:


    “请老师入京。”-


    初五是元月第一个上朝日,戚白商早起便在府中等戚世隐下朝,问万家案的情况。只是还没等到他,先等来了带着随从上门拜见的巴日斯。


    巴日斯今日登门的衣着打扮,要比之前在上京坊市游玩时庄重上许多。


    尤其是他那头松散微卷的中长发,拿金红色的线绳扎了起来,线绳间还串缀着颗颗细小圆润的明珠,编着奇怪的结扣,大约是北鄢部族特有。


    戚白商跟着府中小厮,刚转入正厅后的屏风,便见到这样打扮的巴日斯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回过头来。


    “萨拉……”


    冰蓝的眼睛里目光游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戚白商应声,叫小厮和侍茶的丫鬟到屏风外等着。


    她在与巴日斯隔着桌的位置落座:“怎么了?”


    “萨拉,你是不是生气了?”巴日斯伏低了头颈,只是身形高大庞然,这个动作叫他像只委屈叩首的老虎。


    戚白商问:“为何这样问。”


    “我来见你,几次都没有见到,我想你是不想见我,”巴日斯苦恼道,“可大胤皇帝又说,你是愿意嫁到北鄢的……萨拉,你是怎样想的?”


    戚白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那你觉着,我为何会生气呢?”


    “……”


    北鄢来的幼虎于是更委屈了,几乎要把脑袋埋进两只虎爪间。


    “在我们部落,成婚是两个人的事,男子求娶,女子可以不要,男子多杀敌后,再来求娶。我按他们教我的,但我不知道,向你求婚,会给你带去麻烦的事……”


    巴日斯说得磕磕绊绊的。


    戚白商认真听完,点了点头:“大胤有一句话,叫不知者不罪,意思是因为你不知晓而冒犯我,我不会怪罪。所以,我现在不生气了。”


    “真的?”巴日斯难置信地抬起头。


    戚白商轻点头。


    被那双因为喜悦而变得更如水濯过的冰蓝眼睛期冀地盯着,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声。


    比起她打算利用他查完宋家与胡人的勾结后,就设法逃婚的罪过,他这点无知之错能算什么呢。


    安抚过巴日斯后,戚白商又听他聊起近些日子在上京的奇异见闻。


    直到对方的话题触及“胡弗塞”。


    戚白商神色微动,假作无意地给他斟上一盏茶:“胡弗塞便是北鄢上将军,是吗?”


    “他是,萨拉也听说过他吗?”


    “嗯。”戚白商颔首。


    是听说过,不过却是叫连翘去绯衣楼买了胡弗塞的消息。可惜不知是绯衣楼也知晓不多,还是刻意隐瞒,只得知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胡弗塞很厉害,”巴日斯皱眉,“他了解你们,你们的书,还有官话,阿布说,他来过大胤很多很多回,就像中原人一样狡诈。”


    “哦?”戚白商轻抬眸。


    巴日斯却一下子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萨拉不狡诈,我是说,别的,其他中原人……不对……”


    戚白商即便有心套话,也不由地被他逗得莞尔:“我知晓,没关系。”


    先是被这个嫣然怡人的笑晃了下神,巴日斯反应过来,才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他一口闷掉了戚白商给他斟的茶。


    喝不惯这种又清又涩的味道,自然是苦得他眼睛都眯了眯。


    戚白商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盏:“他既陪你出使,便应护卫你左右,为何这几日没有同你一起?”


    “胡弗塞说他喜欢民间,歌舞,酒,还有……”


    巴日斯将眼神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小下去,“美丽的姑娘……所以,他去那些地方了,我不想和他一起。”


    戚白商轻抿茶,若有所思。


    美酒,歌舞,姑娘。


    湛云楼不是都有吗?


    不知这位胡人上将军在上京涉足的地方,是否恰巧有那么一座甚至几座,胡商团聚集之所呢?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将她唤回,“你在想什么?”


    戚白商回神,放下茶盏,她清然一笑:“没什么,只是我们中原人有些狡诈,我在思考,他对你是敌是友。”


    巴日斯本被她逗得脸又红了,跟着摇头:“他是北鄢人,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不是敌人。”


    戚白商无奈:“巴日斯,立场只是当下的,不是永远的。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


    给巴日斯讲明白中原人的“狡诈”,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戚白商与他聊得口干舌燥,才终于稍稍叫巴日斯目露恍然,似乎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她告诫他的意思。


    戚白商松了口气:“听明白了?”


    “嗯,听明白了,”巴日斯斩钉截铁地点头,“萨拉担心我。”


    戚白商:“……”


    话虽没错。


    但它不是重点啊!


    戚白商几乎要扶额了:“总之,你要记得,对胡弗塞……不,对你身边所有人,保持一点点戒备心,好吗?”


    巴日斯茫然:“对阿布,阿哈,还有萨拉,也要吗?”


    戚白商神色微微一滞。


    在绯衣楼查胡弗塞时,也顺带查了北鄢相关。


    比如阿布是父亲,额吉是母亲,阿哈是兄长。再比如,巴日斯的额吉早已去世很久,他的亲人里只余下他的父亲,如今的北鄢大可汗,还有他那位因腿伤不良于行的兄长。


    戚白商没想过,他会把她与他仅有的两位亲人并做一处。


    停了许久,戚白商轻叹:“是,也要。即便是你的至亲手足亦可能为了利益伤害你,更遑论旁人了。巴日斯,天真很好,但只有天真是不能保护你的。”


    巴日斯想了很久,点头:“萨拉不用担心,胡弗塞很厉害,是他带兵厉害。不是散骑作战,我能打他和他的一堆人。”


    “这个,在你们北鄢叫做勇士,是吗?”戚白商含笑问。


    巴日斯又开始脸红了。


    两人这番畅谈持续到正午,戚白商带巴日斯在国公府的观澜苑中聊着天散过心后,将人送到了垂花门前。


    恋恋不舍的巴日斯刚离开须臾,不等戚白商转身,他又跑回来了。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巴日斯紧张地问:“大胤的二殿下邀请我,明日到上京城外游猎,可以带很多人,萨拉愿意陪我一起吗?”


    戚白商略作沉吟。


    二皇子谢聪,那便是宋家有关。


    他邀请巴日斯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否则为何要去城郊外,避人耳目?


    一两息后,戚白商轻抬眸,唇角微翘:“好啊。”


    “谢谢!谢谢萨拉!!”


    赤诚似火的少年一面挥着手,一面笑着朝外跑去。


    半点没有北鄢小可汗的样子。


    戚白商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连翘不知道从哪个藏了很久的角落里溜出来:“姑娘还在看,总不能是,您真喜欢上这只傻老虎了啊?”


    “说谁傻。”


    戚白商回过头,轻抬手,在连翘额头叩了下。


    她回身往观澜苑中走,“这叫纯真赤诚,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


    “哎??姑娘说的好像要划清界限一样,明明你才是中原人里狡诈的代表。”


    连翘追上去,听见她们姑娘很轻地叹了声。


    “是啊,我怎么这么坏呢。这么坏,以后怕是要遭报应吧。”


    “呸呸呸,姑娘可不能咒自己。”


    “……”


    戚白商是在回院子的路上,恰撞上了归府的戚世隐。


    兄长行色匆匆,眉眼郁结,没看见她,横着便要从廊下穿过。


    “兄长。”戚白商出声将人唤住。


    戚世隐定身,回过头:“白商?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去了一趟前院,”戚白商没有多说,“兄长为何郁郁寡欢,是今日朝堂上,陛下不肯将万家的案子交给你督办吗?”


    “案子是交给我了,只是……”


    戚世隐眉心紧皱,叹了声气,才低声道:“陛下今日早朝时宣布,不日将离京,巡幸江南一带。而在他离京期间,暂由二皇子监国。”


    “什么?”戚白商面色顿变,“二皇子监国?”


    戚世隐面色沉郁:“此事已定,这会儿,宋家党羽怕不是正弹冠相庆呢。”


    戚白商低头垂眸,心念电转。


    陛下在此时忽然南巡,将朝政之事、生杀大权交由二皇子,除了万平生案之外,更重要是对于储君之位的意思。


    难道是因三皇子失势自囿,陛下已经决定将皇位交给二皇子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白商。”


    戚世隐沉声开口,“此次万家之案,无论幕后推动之人是谁,陛下既已察觉,又如此表态,只怕事情绝不会按那人的计划发展了。”


    戚白商蹙眉:“陛下离京期间,无论查出什么,只要二皇子执意回护宋家,那反而便成了他们消灭罪证、大事化了的最佳时机。”


    她一顿,抬头:“兄长,对不起,让你接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戚世隐道:“即便与你无关,此案既撞到了我面前,我就不可能不查。无论最后定夺之人是陛下还是二皇子,这个案子我会一查到底。”


    “……”


    见戚白商愁丝难解,戚世隐宽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这本也不是你该操心的。”


    不知想起谁,戚世隐面色微冷:“有人行事酷烈,不拘小节。这等阴诡之事,想来他最是擅长不过,何不交由他呢。”


    戚白商听出戚世隐话中所讽刺之人,一时莫名有些心口闷涩:“兄长,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


    “他对你言行失礼,你还如此回护他?”戚世隐皱眉问。


    “那人秉性一言难蔽,虽行事不当,叫我恨他有余,但他数次不顾己身性命救我于危难之际,亦是事实。”


    戚白商轻弯膝,作礼。


    “人非草木,医者犹重,望兄长谅解。”


    戚世隐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罢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再回官署中。”


    “好,兄长当心。”


    戚白商颔首直身,朝角院走去。


    她身后,沉沉望着女子于常春藤间渐渐绰约远去的倩影,戚世隐许久才叹了声,也道出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话。


    “白商,你对他……当真只是医者之心么。”-


    翌日,巳时一刻。


    巴日斯遣来接戚白商去赴二皇子城郊游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庆国公府外。


    戚白商昨夜忧思,今日又一早亲自看着熬好了汤药,叫紫苏送去琅园,这才姗姗来迟。


    迈出大门时,连翘尚抱怨着:“我听说今日好些女眷同行,这样的日子,姑娘竟然随便梳洗一下就要去赴约了。”


    戚白商困得恨不能边走路边打盹,话也是听三句漏两句半,草草敷衍着,便下来踏跺。


    “萨拉!”


    巴日斯站在石阶下的马车旁,朝戚白商挥着胳膊。


    少年今日一身猎装,更衬得他峻拔英挺了。


    戚白商停在马车前,刚朝他颔首,不


    春鈤


    期然瞥见了巴日斯后面的那驾马车。


    她有些迟滞:“这驾怎么像是婉儿……”


    “阿姐。”婉儿的声音便恰巧在这一刻探出了侧窗的车帘。


    戚白商身影一定:“…今日游猎,你也去?”


    戚婉儿点头:“二殿下毕竟是我表兄,他有言,我只能遵听了。”


    “……”


    婉儿既在,那谢清晏多半也会赴约。


    依那个疯子脾性,若是这种时候叫他看到她是从巴日斯的马车上下来的……


    戚白商心口一颤。


    她回眸,朝巴日斯委婉开口:“既然婉儿也去,那我与你同车,未免不便。”


    “啊……”巴日斯的蓝眼睛委屈地垂下来,“那,我跟在你们的马车后面?”


    “好。”戚白商应道。


    于是戚白商上了戚婉儿的马车,巴日斯的跟在后面。


    只是出城后不远,又一驾马车赶上来。


    ——不偏不倚,卡在了戚家车驾的前面。


    戚白商一点都不好奇这是谁的马车。


    她只想打道回府。


    可惜显然为时已晚,戚家的马车只能被夹在两驾马车之间,“挟持”着朝城郊三十里外的游猎林场而去。


    由于某驾车头不当人子,三驾马车都算得上姗姗来迟。


    马车近了下马地,巴日斯的那驾马车赶上来,先他们一步停住了。


    戚白商临近时便掀起遮风的暖帘,瞥见不远处赴约而来的一众高门子弟,各官家女眷亦不在少数。


    游猎尚未开始,显然在等着还未出场的关键之人。


    要么车前那个,要么车后那个。


    戚白商有些头疼,跟着惑然——


    来的人如此多,二殿下要如何能当众与巴日斯谈事?


    莫非,今日只是一场游猎?


    戚白商正想着,听得车前一声“吁”,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想起要命的某人还在前面,戚白商陡然回神,起身:“婉儿,我与巴日斯有约,先行一步。”


    婉儿笑吟吟地:“好,阿姐慢些。”


    戚白商颔首,掀起帘子,便弯腰踏出车驾。


    只是匆忙了些,还未直起身,她就发现自己的裙摆叫马车内壁勾住了一角。


    戚白商刚弯腰要去摘。


    先她三息,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裙角,轻轻一扯。


    刷。


    裙角便落入那人夹起的指骨间。


    “……”


    顺着那只堪比竹玉美感的手,戚白商一点点挪上目光。


    对上了右侧——


    谢清晏一身松鹤暗纹绲银边雪袍,神清骨秀,渊渟岳峙地立在马车旁。


    手中还拿着她的裙角。


    “萨拉!”


    巴日斯从车驾左侧冒出来,朝她抬手,殷切巴望着她:“我现在可以扶你下车了吗?”


    几乎同一时刻。


    执着她裙角的那人疏慵仰眸,清冷骨感的手在她裙旁拂起,朝她伸来。


    “戚姑娘,请下车。”


    “……”


    不远处,一众上京公子姑娘们的目光接二连三地朝这边兜过来。


    而眼皮底下。


    马车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对峙。


    两只手带着势均力敌、毫不退缩的决然,停在她面前。


    戚白商:“…………”


    她想回府。


    就现在。


    第75章 刺杀 夭夭,你还嫁他么。


    在谢清晏和巴日斯之间, 戚白商默然数息,回头——


    她选自力更生。


    沉甸甸的马杌被身影纤弱的女子艰难地从车内抱出,不给那两人伸手帮忙的机会, 她一松力, 叫它往车旁坠下。


    马杌结结实实落地。


    戚白商拍了拍素净的巴掌,提起裙摆, 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迎着不远处众人望来的视线,施然从右侧下了马车。


    直到最后一步踩到实地,戚白商刚想绕去马车左侧,便觉着什么东西轻扯了她一下。


    她回过身。


    裙摆一角尚还捏在谢清晏指骨间。


    趁巴日斯绕马车过来还没看见,戚白商微蹙眉:“松手。”


    谢清晏攥得更紧, 低望着她的漆眸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幽暗噬人。


    这般色厉,偏叫戚白商想起那日在琅园见到他时那副清癯似鬼的模样,不由地心口一软。


    她放轻了声:“阿琅。”


    “——”


    谢清晏眼底的沉翳随着指骨一颤,那片裙角便从他手中坠下了。


    刹那后醒神,谢清晏眼里情绪骤然掀涌, 本能朝戚白商背过去的身影跟了一步。


    只是在他抬手将人拉回前。


    “谢公,二殿下在。”


    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的戚婉儿走到他身旁, 低声提醒了句。


    紧随其后,“琰之兄长!”


    一道高扬的男声掠过四野,引得众人回眸。


    游猎场外, 从临时帐篷前大步走出来的正是当朝二皇子谢聪。


    两旁宫人侍女皆折膝作礼。


    戚白商当即侧身,半避到后, 跟着伏低了头颈。


    那道毒蛇信子似的叫她周身不适的目光从她身上刮过。


    谢聪不着痕迹收回视线,笑容灿烂又随和地走到谢清晏面前:“见兄长许久未至,我还想叫禁军开道, 前去迎你呢!”


    他笑着看向自己表妹,“却原来,是被婉儿绊了脚啊?”


    谢清晏温声还礼:“殿下见笑了。”


    “游猎马匹还未备好,兄长不妨随我同入帐中,稍作歇息。”二皇子说着便揽上谢清晏,要拉他去帐前。


    谢清晏余光瞥过身后,不明显地停了下。


    “殿下,您还忘了一位贵客。”


    “哦?”


    谢聪顺着谢清晏侧身示意的方向一看,正望见要陪戚白商入游猎场的巴日斯。


    他眼神里掠过不善,只是转瞬便压下去了。


    “瞧我,只顾得兄长了,竟然还未注意到小可汗也到了……”


    于是原本兄友弟恭的场面,又牵上了很不甘愿的巴日斯。


    可惜使团之名在身,巴日斯推拒不得,一步三回头地巴望着戚白商,还是同谢清晏一样,被二皇子左一个右一个地拉进帐中。


    戚白商与婉儿同停在后,没有跟进去。


    “谢公当真是娴于心计,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戚婉儿感慨道。


    “嗯?”


    戚白商回神,见婉儿原本似憋着两分笑,对上她扫来的目光,又立刻将嘴角压下去了。


    戚婉儿赶忙装无事:“阿姐在想什么?”


    “我只是奇怪,”戚白商果然被正事勾走了注意,“上回见二殿下,他似乎不是这样的脾性。”


    戚婉儿神色微妙。


    她左右一扫,便攀着戚白商的手,拉她朝不远处游猎场走。


    等周围几丈内都没人了,戚婉儿才轻声开口:“阿姐敏锐,我这位表兄,最近确实是脾性大变——有谢公当面,今日这般还算好的了。”


    戚白商思绪稍作转圜,便有些了然:“因为三皇子已构不成威胁了?”


    “是啊,”戚婉儿语气有些复杂,“从前对朝臣的那些谦顺恭谨和礼贤下士,如今也只有谢公还能见着几分。不止他,若是宋家人生了尾巴,怕是大半数已经要翘到天上去了。”


    戚白商想了想:“人之常情。”


    “阿姐当真是有能容世人之度。”戚婉儿轻叹,“可惜旁人不会这样觉着。朝中如今对表兄与宋家不满之人,已是愈来愈多了。”


    戚白商瞥了眼大帐方向。


    她安慰道:“无碍,若是他们构得成威胁,宋家人也不会如此了。”


    ——毕竟真正能危及到宋家之人,如今在世人眼中,却是二皇子身后最坚实得益的砥柱。


    “可宋家……也罢,今日出游,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戚婉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拉着戚白商去向游猎场内。


    为了这场游猎,禁军提前两日便将整片森林连带着其间大小不一的开阔地清了出来,入山的行道也提前设关,禁百姓入内。


    片刻后,二皇子与谢清晏、巴日斯出了大帐,在游猎场边搭起的高台上列席。已经入座的上京高门子弟纷纷起身,给三人见礼。


    戚白商与戚婉儿也在其中。


    只是谢清晏未曾落座,而是径直走向了戚白商与戚婉儿并肩的席前。


    “婉儿,”掠过戚白商面前,谢清晏渊懿停身,他低眸望着戚白商身畔的戚婉儿,声线温润,“殿下有言,你我同席而居。”


    “……”


    戚婉儿顿了下。


    在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里,她起身,僵着手指搭上谢清晏平展的袍袖,随他转身,朝笑望此处的二殿下谢礼。


    等作礼起身后,戚婉儿犹豫轻声:“谢公,不如请阿姐也一同——”


    “不必了。”那人清声疏离地截断,眼神流眄过低垂着眼一言不发的戚白商,“男女有别,不宜移席。戚姑娘,你说是么?”


    “……”


    戚白商原本想避之不见,如今却是躲不开了。


    她抬起下颌,视线撩上来时,第一眼瞥见的,便是戚婉儿鹅黄裙装与谢清晏雪色长袍叠在一处的亲密。


    眼神未作停顿,戚白商直仰脸,对上了那人低睨下来的黑漆漆的眸子。


    ——你今日不该来此。


    戚白商像亲耳听见了那人所言。


    字字浸着冷意,从他那双织作沉翳的眸中透出来。


    戚白商捏紧袖笼下微凉的指节:“谢公所言极是,白商谨遵。”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忽盖过了戚白商的荫凉。


    峻拔英挺的身形在桌案前投下长影,足够将戚白商整个人括入其中,而她回眸望去,撞入眼底的那个笑容却赤诚得有些傻气,半点城府也无。


    “萨拉,我与你们的二皇子说过了,他答应我和你坐在一起!”


    “……”


    戚白商的视线越过在她旁边矮下身来的巴日斯,望见了高台首座上笑容扭曲的谢聪。


    她无奈地低回了视线。


    想也知道,多半谢聪其实是拦了,可惜说得太委婉,巴日斯没听懂。


    低垂着眼的戚白商望着身前,那道雪袍清影在她桌案前的地上停滞几息。


    待再抬眼,那人已携婉儿归席。


    宫中带来的歌舞侍女在高台上翩跹如蝶,姿影曼妙。戚白商坐在巴日斯身旁,目光不由地穿过那些薄透的纱衣,望向了斜对坐席的二人。


    谢清晏端坐渊懿,眉眼温柔含笑,一面与二皇子谢聪从容对谈,一面将侍女奉上的茶点贴心地送至戚婉儿面前。


    与对她独处时或戏弄或疯戾不同,此刻的谢清晏温柔得像个白璧无瑕的画中人。


    原来她不在时,他与婉儿是这样相处的。


    光风霁月配才情无双,难怪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


    只是到底哪一面,才是藏在谢清晏心底最深处最真实的他呢?


    “……”


    戚白商垂了眸,只觉一时心绪杂然。


    她自诩随老师游医多年,阅人无数,可唯独到了谢清晏面前,便觉出道行尚浅,看不透他一言一行、虚实真假。


    “萨拉,这种乳酪是我们北鄢的特产,你尝!”


    巴日斯有些不习惯地拿筷箸夹起一块裹着蜜果的乳酪,递给戚白商。


    戚白商回神,接过来,道了声谢。


    她试探地咬了一小口,然而那种微透着酸且膻腻的口感,还是叫她不由地蹙起了眉。


    “萨拉不喜欢吗?”巴日斯紧张地问。


    戚白商勉为其难道:“还可以,有些…酸。”


    “嗯?酸吗?我尝尝。”


    见戚白商咬过一小口便要放下,巴日斯想都没想,就从她手中接了过去,咬入口中。


    戚白商一惊:“巴……”


    来不及阻拦,那块被她咬过的乳酪已经叫巴日斯吃干净了。


    而几乎同一刹那,戚白商只觉着自己像被透骨的冰蛰了一下,心口一栗。


    她本能朝那极致侵犯感的来源望去——


    隔着翩跹起舞的侍女身影,谢清晏手持金樽,遮袖饮酒。


    下颌清抬,半截侧颜凌冽冷白。


    而那人低阖的长睫下,漏出一隙漆黑幽深的眸,正透着噬人的戾意。


    “……”


    戚白商呼吸一滞,下意识偏过了脸。


    “我觉得还好,是不是萨拉不习惯——嗯?”


    巴日斯忽警觉了什么似的,左右望望,片刻后才松弛了绷紧的肩背:“萨拉,附近好像有什么凶恶兽类……狩猎开始后,你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戚白商颇为赞叹巴日斯的野性直觉。


    可惜那“兽类”是个人形,凭他的迟钝,大约短时间很难发现了。


    小半个时辰后,战马备齐。


    女眷多留在了高台上,等着看最终战果,戚白商拗不过巴日斯盛情邀约,只得随他一起到了高台下的战马前。


    谢清晏原本站在谢聪身旁,正随手抚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余光瞥见戚白商身影,不由地收紧了指骨。


    “小可汗,”不止他看见了,谢聪也看见了,神情颇有些复杂,“这游猎比赛,万一伤着广安郡主,未免有些不好?”


    巴日斯笑道:“我陪萨拉骑马,不狩猎。”


    “早听闻北疆以狩猎代战备,今日我大胤有镇北军元帅亲自出马,难道你不想与他一较高下?”谢聪似玩笑问。


    “……”


    巴日斯似乎当真心动了下,但迟疑过后,还是摇头了。


    他给戚白商选了一匹最温驯的马牵出来,重复了遍:“我陪萨拉。”


    “……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谢聪笑着说罢,眼神晦暗又遗憾地扫过大半身影藏在巴日斯身后、只露出一截裙摆的女子。


    谢聪转身,一旁早有宫人跪地,他踩着宫人,踏镫上马,潇洒地一指远处林海:“琰之兄长,今日难能有机会向你请教骑射之术。胜果如何,一个时辰后,我们自见分晓。”


    谢清晏温声含笑:“殿下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驾!!”


    随着谢聪带头,挥鞭驾马,一匹匹载着负弓子弟们的骏马朝着远处的丛林疾驰而去。


    须臾便渐渐没入林中。


    除了高台之上翘首观望的女眷,不远处随侍的宫人,开阔旷野前只余下三人身影。


    谢清晏将长弓斜入马袋,示意要跪地的宫人退到一旁。


    他未曾望身畔二人,轻身上马。


    “巴日斯。”


    谢清晏随手挽过缰绳,信马侧身,漆眸垂睨下来,“北鄢幼虎,可是浪得虚名?”


    巴日斯难能听懂了,横眉冷对:“即便是幼虎,也不屑和一群绵羊争彩,谢将军,我本以为你也不会。”


    “若你是,那便证明给我看。”


    谢清晏懒得解释,挽缰回马,朝丛林方向驾去。


    “——今日林中或有凶险,我要你护她周全。”-


    不知是听了谢清晏的警告,还是之前那种野性直觉作祟,巴日斯竟当真没有带戚白商深入丛林太远。


    二人只是踱着马,到了林间一处开阔的山坡。


    这处地势高,恰又迎着半面山的腹地,视野辽阔,景色也怡人。


    两匹马被拴在一旁的林子间吃草,戚白商与巴日斯则到了那片断坡的高处,坐在泛着绿苔的岩石旁休息。


    戚白商听巴日斯与她讲北鄢的传闻、故事,还有他的来处、部族、亲人。


    巴日斯讲得赤诚而投入,戚白商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于她而言,巴日斯早已不同于任何一个胡人。


    少年热烈,鲜活,真诚得像能将雪燃着的火,已是倾盖如故,若再了解得更多、更深切,她怕连利用他分毫都会叫她良心不安、难以为继了。


    “巴日斯,”戚白商望向他随手搁在一旁的长弓与箭筒,“你教我射箭吧。”


    “啊?”


    巴日斯一愣,跟着兴奋起来:“萨拉也想学射箭吗?我们北鄢女子都会射箭!”


    他以为她想融入他的生活。


    春鈤


    戚白商只得默认了,轻拂起衣裙,起身:“嗯,我想学。”


    “好,我一定教会萨拉!”


    学弓箭是个体力活。


    一炷香后,戚白商就为自己临时找了这样一个蹩脚借口而感到后悔了——


    即便今日随战马配备的是最基础的一石弓,可对于她来说,要拉开五分都为难,七分已是极限,拉满简直是无稽之谈了。


    在巴日斯的监督下,她试了几回,箭还未中,胳膊已经觉出酸软。


    “萨拉,你的姿势是不对的,这样会格外费力,还会伤到自己。”


    巴日斯大约是没遇到过这样一窍不通的学生,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忍了数回,看到那可怜的箭飞出去几丈便以头抢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萨拉,是这样才对。”


    巴日斯上前,从后面虚环住戚白商肩背,他教她立身,侧腰,手臂角度,持弓姿势……


    尽管知道巴日斯绝无他意,戚白商还是半僵在他怀里。


    尤其鬓发后少年胡人的呼吸灼灼,冰蓝色的眼睛更是近在咫尺,她稍一侧身,便能与他咫尺相对。


    “巴日斯,我还是自己——”


    压着戚白商的话音,林中忽有异动。


    “敌袭!”


    巴日斯声音陡沉,拉着戚白商原地伏身,向侧旁一滚。


    “咻——!”冰冷的箭簇闪着寒光从戚白商余光里呼啸而过。


    戚白商面色顿变。


    此地是禁军看护,竟会有敌袭,是冲谁来的?


    二皇子?巴日斯?


    还是谢清晏?!


    她望向林间,正见到两道黑影从丛林中扑出,呈夹击之势,将他们堵在了断坡山崖前。


    两人从头到尾裹得极为严实,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浑身上下分辨不出半点特征。


    离她最近那人手中利刃在光下冷得刺骨,转瞬便到了她面前,戚白商正欲躲,却见那人视她如无物,剑花一晃便直直扑向了巴日斯。


    “身后!”


    戚白商慌忙提醒。


    好在巴日斯的身手确实不负北鄢幼虎之名,虽然手无寸铁,只能靠一张无箭的弓,左右迎敌,倒是不见下风。


    趁那二人不顾,戚白商直奔向林边拴马处,解了缰绳。


    她都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拽紧马鞍艰难地翻爬上马身,跟着甩缰奔向断坡前。


    “驾!”


    她单手操缰绳,另一只手解了马袋中备下的刀兵,向巴日斯的方向驾去。


    “巴日斯,接刀!上马!”


    马袋还未脱手,戚白商忽觉颈后寒毛直立。


    “咻!”一箭冷箭擦着马飞了过去。


    戚白商脸色兀地白了,扭头向林间望去。


    ……这二人并非弓箭手,林中还有旁人!


    然而容不得她再想,被方才一箭射伤的战马痛啸了声,便将她甩向马后。


    巴日斯余光扫见,惊魂前扑:“萨拉!”


    “别过来!”


    戚白商惊声欲碎。


    余光里,一点寒芒藏在林中,惊魂裂魄。


    “倏——”


    戚白商仿佛听见了那一箭射出,沿途撕裂的风声。


    她身影被战马甩向后,本能闭上了眼。


    ……也不知是会被马踏死、还是死在那支冷箭下了。


    那是戚白商摔下马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只是都没有。


    一声嘶鸣盖过了丛林中隐约的惊声,戚白商只来得及见眼前朦胧间光影交替,她腰腹一紧,被疾驰而来、纵马掠下的人全然裹入怀中。


    “呲啦——”


    那是尖锐的箭尖撕破衣衫,裂开血肉的声音。


    两道身影坠地,戚白商在上,而接住她的人垫在了最下。


    她听见那人喉结间咽下闷哼。


    “…………谢清晏!”


    脑海空白之后便是巨大的惊骇,戚白商顾不得去看随着谢清晏追出的甲士身影,也顾不得那落荒而逃的刺客。


    她只是慌忙又狼狈地支起身,颤着手拉开那被撕裂的鹤氅。


    撕碎了雪白衣袍,于束腰玉带上方,谢清晏腰腹左侧留下一道狰狞骇人的撕裂伤。


    血汩汩从绽开的皮肉间涌出,转瞬就将白衣染得一片刺眼血红。


    林中隐约有一声诡异哨声。


    奔来的巴日斯脚步一僵,难以置信地朝林中望去。


    “这是乌撒部落的联络哨号……”


    然而鸟雀惊飞,余声已尽,只余下玄铠军甲士围上来的惊怒。


    “大帅!”


    “主上!!”


    谢清晏垂手覆住了腰腹伤处,冷白额面上见了薄汗,他缓起身:“……追。”


    玄铠军甲士未作迟滞,言令一下,只余两人守在原地,余数尽转入林中。


    满手是血的戚白商猛地深吸了口气,呛咳起来,终于醒回神。


    她颤着手走向谢清晏:“让我看看你的伤。”


    “……”


    谢清晏闷咳了声,侧身欲避过她,却蓦地晃了晃身,险些没能站住。


    “谢清晏!”


    戚白商栗声,再顾不得礼法节制,她扑上去,拦在了谢清晏身前。


    对视上谢清晏方才不与她相对的脸的第一刻,戚白商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她眸子颤栗难以地望着他的唇。


    失血带来的苍白之上,正浅浅覆上一层薄冷的乌色。


    “…………!”


    戚白商眼圈倏然红了,她睁大了眼,哑声扭头甩向身后两名甲士。


    “箭上喂了剧毒!拿药箱、备马车啊!!”


    余声哭腔难抑。


    戚白商咬着舌尖转回来,迫使自己意识尽可能清明:“不知道是什么毒,我要立刻清创——可是你血流得太多了,谢清晏……”


    她抽泣了下,蜷下腰腹,要拂起他鹤氅。


    然而不等戚白商颤着手撕开他伤处的衣袍褴褛,便听见谢清晏低低叹了声。


    下一刻,那道身影如玉山倾颓——


    在戚白商骇然欲绝的眼底,谢清晏身影倒向她怀中。


    “谢清晏!!”


    她踉跄着将他扶住。


    那人侧首垂靠在她肩上,于陷入昏沉的最后刹那,他声线沙哑地笑了。


    “夭夭……我若为救他而死……”


    “你还嫁他么。”


    第76章 反叛 他确是命悬一线。


    六匹矫健战马拉着辇车在官道上疾驰, 所过之处扬起嚣然尘土。


    离着上京城门尚有一里远,城门上观哨之人提前察觉,城门很快便有人驾马迎出去拦:


    “何人车驾?皇城之内不得纵马, 还不——”


    车驾前方, 令兵快马当先,手持令牌。


    “传二皇子口谕!谢公林场中箭, 病危,速开城禁!!”


    “…………!”


    城门外正值晌午,随那道高声谕令响彻城门下,霎时在出入城门的百姓间惊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似的哗然。


    陛下今日刚御驾南下,皇城中自然是以二皇子为尊。


    城门兵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将门外的拦马桩拉开, 容那辆六驾马车畅行无阻地从城门下通过。


    而这只是先头部队。


    之后一炷香到半个时辰内,从城郊林场方向,今日出场狩猎的高门子弟们的车驾陆续回来了。驾车与侍候在外的仆役们皆是面色匆匆,偶见交谈间神情肃重。


    恐慌与忧忡从城门外的百姓间蔓延开来。


    “镇国公当真遇刺了?”


    “我二舅公家的子侄在曲垣侯府做事,今日同行, 方才暗中与我说,遇刺的是那位北鄢小可汗!镇国公是为救他而重伤的!”


    “不可能!谢公杀了多少北鄢贼人, 怎么会救他?!”


    “哎呀你个傻子!北鄢的小可汗若是来和谈却死在上京,那、那北疆可要出大事了!”


    “何人如此歹毒,莫非要破坏两国和谈?”


    “居心叵测啊……”


    “不知谢将军的伤如何了?不会当真凶险了吧?”


    “呸呸呸, 可不许你胡说!”


    “就是!谢清晏可是大胤战神,他怎会有事!”


    “……”


    这一角流言, 不用一日的时间,便会化作满城的议论纷纷。


    人群后,一个胡人模样的商人低下头, 快步没入了街巷内。


    小半个时辰后。


    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上京城西市永乐坊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


    见左右无人,他上前去,按着暗号叩门。


    门很快便从里面打开。


    这座后院内,几道胡人身影看顾四方。


    而最为紧要的厢房里,同是坐着一众胡人。


    房内正中为首,胡弗塞听着从城门归来的探子回禀,越听越是面露怒容。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


    “砰!”


    茶盏跟着跳起又砸落,茶水四溅,却没人敢管。


    “我早说时机未到、这才何时!是谁


    椿?日?


    贸然出手?!”


    随着胡弗塞如猛虎怒啸般的眼神扫过,整个屋里,各商团的胡人首领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眼神互相打量。


    显然他们也有不少震惊和不解。


    “好啊,没人承认是吧?”胡弗塞咬牙切齿,“等让我找到缺漏之人,我定要砍下他的头颅祭我北鄢军旗!”


    离着胡弗塞最近,也是与胡弗塞最为交好的乌撒部落的商团首领。


    他皱眉道:“我等有过约定,不会贸然行事。去岁至今,是派人杀过谢清晏几次,可惜都没能得手……但没有上将军的命令,如今又是在大胤上京,我们怎么敢对小可汗下手呢?”


    “不错,会不会不是我们的人?”跟在乌撒部落后,有人大着胆帮声。


    胡弗塞眼珠转过,随即冷声:“不可能,巴日斯若是直接死在上京,非但我们一个都跑不掉,对大胤来说更是有害无益!他们失心疯了才这样做!”


    “也许,”乌撒商团首领又问,“是我北鄢散落在外、不愿就此言败谈和的勇士私自出手?”


    胡弗塞拧着粗眉。


    旁边又有人安抚道:“好在按线报所言,巴日斯没死,至于谢清晏么,他要是死了,那岂不是天佑我北鄢?”


    乌撒商团首领咧嘴:“话不是这样说啊可约乃,谢清晏若真死了,只怕后果难料,我们这些在大胤境内的胡人就算躲进蚂蚁窝里,都要被翻出来挫骨扬灰了!”


    “哼,为了北鄢兴盛,我可约乃何惧一死!你在大胤龟缩十几年,草原的血性都养没了吧?是怕了不成?”


    “你——”


    “够了!”


    胡弗塞打断两人,冷冰冰地朝可约乃瞪了过去:“谢清晏若是这样容易死,西宁会灭?我北鄢还须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地来大胤朝贡?”


    可约乃敢怒不敢言地扭过头。


    “别想那些美事,还是想眼下要如何捱过这关吧!”胡弗塞沉声,扫视众人,“你们最好庆幸,要么他们抓不到杀手,要么杀手与在座所有人毫无瓜葛——否则!”


    胡弗塞将泛着血乌光的匕首拍在桌上。


    他拧开一个冷漠又嗜血的笑,“不用等大胤的人来,我会先杀了那个胆敢违抗我命令、破坏我大计的人,抽干他全族的血来祭旗!!”


    “…………”


    屋内刹那死寂。


    没一个人敢质疑胡弗塞的话,毕竟他们都知道,胡弗塞确实会这样。


    准确说,他就这样做过。


    死寂过后,还是乌撒首领小心翼翼地安抚:“放心吧上将军,若真是我北鄢勇士,绝不会给他们留下罪证的!”


    ——


    “什么?杀手来自北鄢?”


    琅园客居,清水苑。


    戚白商刚险之又险地清理了谢清晏的余毒,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如今几乎是虚脱之时,被巴日斯单独喊了出来。


    听到的第一句话便叫她惊得起身,手中茶盏险些翻过去。


    “可他们是刺杀你,并非谢清晏,怎会是北鄢——”


    戚白商蓦地一定。


    [他要娶你,便是必死。]


    [即便不是我,胡弗塞也容不得他活。]


    她忽想起除夕那夜,谢清晏字字冷戾说与她听的话音。


    戚白商面色微白。


    巴日斯并未察觉她思绪游转,他躬身坐着,手肘压在膝前,眉峰紧皱:“我不会听错。虽然那两人伪装成中原人,但最后喊他们撤退的,分明是乌撒部落特有的一种鸟哨声。”


    “乌撒部落?”戚白商追问。


    “我们与大胤不同,草原太大,多是部落联合,其中,乌撒部落是胡弗塞为首的耶罕部落最为亲近的一支。”


    巴日斯想了想,解释道:“萨拉可以当作,他们是他的臂膀。”


    戚白商蹙眉:“是胡弗塞要伤你性命?”


    巴日斯眼底掠过有些凶悍的野性,只是很快又被他自己压过去了:“胡弗塞与我和父汗意见不同,他不想和谈,但,他不该如此。”


    少年胡人的蓝眼睛因为怒意而染上一层冷,“北鄢苦寒,族人稀少,如果还要自相残杀,那就没有活路了。”


    戚白商能够理解他此刻的愤怒,只得委婉道:“有人提醒过我,你向大胤求娶和亲之事,会让胡弗塞对你起杀心。”


    巴日斯一愣:“为何?”


    “兴许,是他们不愿见到两国和谈么。”


    戚白商说得迟疑,实在是她近日想过许多遍,都觉着这个结论虽能说明,却不足够。


    若只是不愿和谈成功,多一桩少一桩和亲,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戚白商正沉思着。


    清水苑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声——


    “是,但不止。”


    巴日斯警觉起身,皱眉看向苑外。


    戚白商却听出了来人是谁,等到那角袍影步入苑中,她才回眸道:“云三公子,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可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啊。”


    云侵月敲着折扇走入苑中,却没有进门,而是靠在了门框旁。


    他看向巴日斯:“你真不知道,为何胡弗塞不能让你和亲?”


    巴日斯望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声:“他是谢清晏的人。”


    “哎?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成了谢琰之的人了?”云三听得连连挑眉,很是不满,却没什么动作,仍是懒洋洋靠在门边。


    听戚白商如此说了,巴日斯也稍放下心:“我不懂。”


    云侵月审视了他须臾,无奈道:“很简单,一旦达成和谈,你若得了大胤的和亲郡主,那无异于是大胤向北鄢数十部落宣称——你,便是大胤在北鄢的支持者。”


    “……”


    巴日斯尚未理解透彻,戚白商却一瞬恍然。


    胡弗塞和他背后的部落们无法接受的,是老可汗病危而小可汗尚未崛起的时刻,大胤这只他们无法阻拦的手,悍然插入北鄢内务,替他们决定谁是下任北鄢众部落之主。


    看似一桩和亲,背后却远超过“小可汗”一个虚衔。


    难怪谢清晏会那样说。


    戚白商捏紧了指尖,望向云侵月:“胡弗塞有不臣之心?”


    “戚姑娘还真如谢琰之所说,在这方面颇有些慧根啊?”云侵月笑了,那笑容却叫戚白商觉着背后有些发冷,“不论对北鄢老可汗,还是对大胤,胡弗塞都忍了很久了。”


    “……”


    两人话间,巴日斯便是对这些勾心斗角权贵谋夺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他也忽然懂了,在送他离开北鄢前,父汗和阿哈为何会有那样长久难消的忧愁。


    不仅内忧,更是外患……


    巴日斯无意识地皱起眉,捏紧了拳头。


    云侵月表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然而从进来之后,他或明或暗的余光就不曾从巴日斯身上挪开过。


    到此时,关于这位小可汗的心性,他终于能确定谢清晏所言,不由一叹。


    “可惜了啊。”


    戚白商隐有所察,蹙眉看向他。


    只是不等她问,巴日斯已经忍不住开口了:“游猎场的杀手,你们可捉到了?”


    “哦,差点忘了正事。”


    云侵月回过头,朝苑外一敲折扇,“将人带进来吧。”


    “……”


    片刻后,一具已经断气多时的尸首,便被玄铠军甲士抬了进来。


    不用戚白商做什么,巴日斯率先上前,查验一番后,他彻底沉了脸色。


    戚白商轻声问:“真是乌撒部落的人?”


    “不会错。他是服毒自尽的,大概是被他们的人追到了绝处。”巴日斯望向云侵月,又低头,面沉如水地看向杀手,“这种毒,是我们北鄢的,大胤不会有。”


    “……”


    此话出口,戚白商心念一动。


    云侵月终于从门旁站直了身,接过身后甲士递给他的皮革袋子。


    那明显是北鄢人装束中的背囊,无论制式模样,与大胤常见的都十分不同。


    云侵月走过去,将皮袋交给巴日斯:“这是他同伴尸首上的,里面加了印,似乎是要送去你们北鄢的密信。”


    巴日斯迟疑接过:“你就这样给我了?”


    “密信本就是你们北鄢文字,又加密过,我们看不懂,留着也无用。”


    云侵月轻眯起眼:“胡弗塞是一条鬣狗,我们大胤的人比你还要厌恶他。何况在和谈这件事上,至少目前,你和我们才是同一阵营。”


    “……”


    巴日斯接过去,打开背囊,将里面牛皮卷密信掏了出来。


    一并随同的还有地图似的纸张。


    展开地图时,巴日斯的脸色就陡然变了。


    青筋从他额头绽起,眼前的少年仿佛一瞬就成了一头利爪森然、欲择人而噬的凶悍野兽。


    戚白商察觉不妙:“巴日斯,怎么了?”


    “这是,父汗王宫地图和王宫外势力暗哨分布……”


    巴日斯的湖蓝眼睛几乎透红。


    他捏紧了地图纸,小臂上筋络虬结绷紧,咬牙切齿:“他们想谋害我父汗!”


    巴日斯又打开了那封密信,上面如蝌蚪一般游走的文字在戚白商看来犹如天书:“这里面有数个部落的加密,一定是胡弗塞——他敢趁使团入大胤,联合各部落预谋反叛!!”


    “……”


    戚白商听得骇然,不由地去看云侵月。


    可惜云三像只狐狸,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信息来。


    巴日斯却已经坐不住了,他起身向外。


    踏出几步后,他又猛地停住,朝云侵月做了个北鄢的大礼:“这份恩情,我巴日斯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云侵月将折腰的人扶起来:“小可汗客气了,我就是个传话的。真正有恩于你的人,如今正在寝阁里躺着呢。”


    “我明白,将来镇国公无论有何要求,只要不涉及整个北鄢,我都会为他办到。”


    巴日斯看向戚白商。


    “萨拉,我必须回使团了。”


    “我明白,”戚白商点头,“你要小心。若要暗中离开……”


    她望向云侵月,“我想,他们是愿意帮忙的。”


    “谢谢,萨拉。”


    父兄危难,巴日斯顾不得多言,他深深望了戚白商一眼,转头便出了门。


    云侵月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甲士:“送小可汗回去,隐蔽些。”


    “是。”


    “……”


    清水苑的客居中只剩下了戚白商与云侵月两人。


    云侵月敲了敲手心,假作无意:“也不知道谢清晏这次的毒伤,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听说归来时,已是命悬一线了?”


    “……”


    戚白商垂在裙前的手蓦地一抖。


    她下意识翻开掌心,像是还能看到上面淋漓鲜红又滚烫灼人的血,那人腰腹侧狰狞骇人的伤口,还有他随着入京一道,越来越虚弱的气息。


    唇瓣微颤,戚白商细白的眼尾沁起鸢尾花似的嫣红。


    乌眸濯濯,如泫然欲泣。


    云侵月一眼瞥见,连忙挪开目光:“咳,我不该提……”


    “他确是命悬一线。若再晚一刻入京,我都不知,是否还能将他救回来。”


    戚白商慢慢覆过掌心,将颤栗的指节一点点攥紧了。


    被勾回哭腔的嗓音透着喑哑,雪后似的清冷。


    妍容绝艳的女子缓缓抬眸,薄香迤逦。


    “所以,我更不明白。”


    她此刻的美,像霜花一般冷艳而惊心。


    而轻音如刃。


    “今日这一场杀局,为何会是谢清晏亲手设下的一出戏?”


    “————!”


    云侵月惊魂一颤,掉了扇。


    他骤然抬眼。


    第77章 苦肉 你该替戚婉儿还多少债。


    扇子被戚白商捡起来, 还到身前。


    云侵月接过去,下意识道了声谢,然后回过神来。


    他还有些惊魂甫定:“你怎么知道这是谢清晏设下的局?”


    “猜的。”


    “只是猜??你一个闺阁女子, 你你你……你和谢琰之简直天生一对!”


    “……”


    戚白商微蹙眉, 眼神古怪地瞥向他。


    云侵月这才想起谢清晏顾虑太多,还未点破那层窗户纸, 忙轻咳了声掩饰过去。


    好在戚白商并无暇与他计较这点细枝末节:“这场刺杀,是你们无中生有?”


    “也不算吧。胡弗塞必然是要动手的,只不过若按照他的计划,应当是在北鄢使团将要离开大胤边境前。”


    云侵月冷笑了下。


    “届时北鄢内部已乱,他再将巴日斯的死栽赃给大胤,恰是用来收拢人心、统一对外的好机会。”


    戚白商听出来:“胡弗塞当真要反?”


    “当然, 他那狼子野心,藏了很多年了。”云侵月眯眼,“如今老可汗年事已高,巴日斯有勇无谋,少年心性, 正是他谋夺可汗之位的最佳时机。”


    “地图和密信又是哪来的?”戚白商不解。


    “半真半假,”云侵月笑了笑, “谢清晏在北疆征战十载,和北鄢交手不计其数。若非俘虏过不知多少胡人、安插眼线暗探,又怎会对上那群一把豆子洒海里似的山猫, 还能屡战屡胜?”


    戚白商微微咬唇,冷道:“密信之物造假, 他也不怕被巴日斯看穿。”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清晏这些年早将北鄢各部落的习俗密语掌握得出神入化, 你在北鄢都未必能找到比他更精通的人。”


    云侵月显然对谢清晏的治军作战十分赞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戚白商思虑盘过一圈,最后落在空地上:“即便其余都能作假,那个乌撒部落的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云侵月淡定道:“杀手是真的啊。”


    “什么?”


    “不过不是杀巴日斯,而是杀谢琰之的。”


    “?”


    云侵月摇头叹气:“这一年没有十回八回,也有个三五回了。谢琰之在大胤有多受百姓爱戴,在北鄢乃至已经灭国了的西宁,便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就这会儿,他病危的消息若传出去,怕是北疆外都要庆贺一年。”


    “……”


    戚白商默然凝眸,指尖微微扣紧。


    许久后她才轻声问:“他想利用巴日斯做什么。”


    云侵月一顿:“你已猜到的,我可以说,但你猜不到的后续……谢清晏若是不说,我可不敢。”


    “云公子还有什么不敢么。”戚白商语气有些凉。


    云侵月悻悻笑了:“镇北军内,军令如山,你相信我,若是我敢给谢琰之泄露军情,那砍我脑袋时他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


    见戚白商似乎没什么想问的,云侵月也按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是何时猜到的??”


    “一刻前。”


    戚白商低了眸,“巴日斯没见过你,我却见过很多回,比起谢清晏险些性命垂危,你未免也太处之淡然。”


    “原来如此,”云侵月叹了声,拿折扇敲了敲额头,“从前提防一个谢清晏就够了,今后看来还要提防着你,我可活得太累了……”


    “什么?”


    “没事,没事,”云侵月笑眯眯抬头,“总不能只因为这一点,你就确定是谢清晏设局吧?”


    戚白商偏过脸,从收拾走了胡人尸首的空地瞥过:“是巴日斯的话提醒了我。弓箭上的毒性虽烈,却并非罕见。他们


    春鈤


    若连自尽都用北鄢独有的毒,又怎会在涂抹箭尖时,用大胤常见的毒药?”


    云侵月叹:“这个确实是疏忽。下回备药,该谨慎些。”


    “还有下回?”戚白商原本便压着火,闻言再忍不住了,“生死是可以拿来玩笑的事吗?谢清晏行事疯戾,不计后果,你也陪他闹?”


    云侵月十足无辜:“戚姑娘,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在府中听说谢清晏病危归京的时候,也吓一跳啊!”


    戚白商蹙眉:“这不是你们的计划吗?”


    “计划是以刺杀事败、顺理成章地将胡弗塞伏在北鄢的杀招露给巴日斯,引他回北鄢。定计时,谢琰之可不曾说要拿他自己的性命作苦肉计。”


    戚白商一怔:“那他今日为何会……”


    想起谢清晏受伤前后,她慢慢停住了。


    是因为她么。


    “怎招致这个局面,怕是也只有等谢琰之醒来,问他才知道了。”


    云侵月拿折扇支着额,嘀咕:“何况,那毒是军中常用,谢清晏身上便备着解毒的药丸,他自己不肯拿出来用,玄铠军甲士都只敢干着急……”


    “你说什么?”戚白商气得站起身,“他有解毒药却没用?!”


    “…………”


    云侵月仰头,无辜看她。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婉儿口中那个懒怠温吞的阿姐气成这副模样。


    不等云侵月出言安抚,戚白商已是气极,拂袖离去。


    “嘶……是不是不该说。”


    云侵月骇得龇牙咧嘴的。


    “谢琰之啊谢琰之,你自求多福吧。”-


    自那日起,戚白商再未踏足琅园。


    谢清晏醒后,琅园的人暗中来请了三五次,一律被戚白商拒之门外。


    她听婉儿提起,忙着监国的二皇子殿下倒是不辞辛劳,几度在下朝之后专程驱车赶往琅园,去看望他重伤卧病的“琰之兄长”。


    不知戚白商知晓,连京中也一度传开了——


    可以料想,等到来日二皇子登基,这段潜龙时亲临病榻、关怀备至的故事,也要传为一段君臣和合的美谈了。


    “沆瀣一气。”


    紫苏听完隔壁桌的议论,冷冰冰转回来。


    今日是正月初十,临近上元佳节,虽刚到晌午,集市里已经可见地热闹起来。


    戚白商每月逢十两日总要去大理寺狱,探望尚收押在狱中的舅父,这会儿正是刚从狱中回来。连翘说肚饿,三人便就近寻了家面馆。


    不巧,坐下不久,邻桌便夸赞起了如今上京中广为流传的二殿下与镇国公那段“兄友弟恭”的美谈。


    紫苏对谢清晏的成见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是听得不满。


    “对了姑娘,”填饱了肚子的连翘终于想起正事来,“葛老说了,反正您的老师也快来上京了。最近您就别去医馆和义诊了。”


    “嗯?”戚白商抬眼。


    “年前还好,可从您封了广安郡主之后,那些个劳什子的李家公子张家少爷王家外甥的,都快要把医馆的门槛踏平了!”


    “……”


    戚白商一怔,随即有些啼笑皆非。


    “要我说,京城这些公子哥们的德性,还真都是差不多!”


    连翘戳着筷子,很是不满:“心里一个个眼高于顶,面上还装得温文儒雅的,摆出一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模样,啧啧,看着我都厌烦。”


    紫苏冷声:“那谢清晏不更是个中翘楚,你怎么不厌烦他。”


    “啊?”连翘眨了眨眼,“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


    “这……反、反正不一样!”


    戚白商坐在一旁,听着两人争辩,不由地低垂下眼睫,拈起杯盏。


    她望着杯中泛起的涟漪,有些失神。


    确实不一样。


    京城公子们的儒雅是精致,易碎的,瓷器一般华而不实。而那人的儒雅是雕花,是伪饰,是覆在其锋难撄的寒匕之上那张遮敛冷芒的织锦。


    撕破了画皮,便是步步杀机。


    “这个你不能问我,姑娘一定最了解他了。”


    连翘说不过,立刻扭过脸来朝戚白商求助:“对吧,姑娘!”


    戚白商无奈,对上紫苏的目光。


    她本想敷衍过去,叫二人不再争吵,却见紫苏眼神肃重,像是不从她这儿听得个答案就决不罢休。


    她只得开口:“旁人为争名夺利,他与他们是不同。”


    紫苏目光愈发不赞同:“他若无所求,又何必自囚?”


    “他有求。”


    戚白商轻叹。


    他求的是一刀毙命、见血封喉。


    为了达到目的,那人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不知又想到什么,戚白商脸色微白了白,轻摇了摇头:“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府吧。”


    “……”


    连翘和紫苏对视了眼,表情都古怪。


    可惜戚白商并没有望见,她刚起身。


    紫苏问:“长公子近日面色郁郁,姑娘要不要去大理寺看望他?”


    “嗯?”戚白商停了下,迟疑道,“听说近日宋家时不时召他前去,想是为了太府少卿案施压,我如今便是去见他,也是给兄长添忧,还是算了。”


    “……”


    紫苏看向一旁。


    走出几步,连翘忽然道:“哎呀,姑娘,我们好久没有去逛集市了,不如今日去逛一逛,提前采买上元节的东西可好?”


    紫苏硬声硬气:“我同意。”


    “?”


    戚白商转身,莫名其妙盯着两人:“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姑娘你这是哪里话,我们当然——”


    连翘刚将戚白商拖出面馆,还未近马车,便被一道戴着兜帽的高大身影拦了下来。


    对上兜帽下的那双湖蓝眼眸,戚白商一怔:“巴日……”


    “嘘。”


    几日未见,巴日斯下颌都多了点胡茬。


    少年难能神色肃然,眉宇沉郁,他避开行人耳目,半侧过身去,压低了声:“萨拉,我要回北鄢了,走之前我有话想和你说。”


    戚白商面色微变。


    ——北鄢岁贡使团在京中,尚未完成和谈,如今陛下南巡,归期未定,使团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换言之,巴日斯是准备偷偷潜回北鄢。


    否则也不必这副打扮出现。


    “好。”戚白商假作低头,与他擦肩而过,“半个时辰后,云湾巷三清楼,天字二号房。”


    “……”


    两人很快就各奔西东。


    戚白商回到马车内,连翘才小心问道:“姑娘,您真要去见他啊?”


    “我欠他的。”


    戚白商轻声。


    生利用之心在前,明知谢清晏设局而不言明在后。


    戚白商从医多年,施恩者众,却从未对什么人如此亏欠,更何况少年满腔赤诚,不曾对她有过半分虚情假意。


    “而且……”戚白商蹙眉,隔着袖笼,她轻慢按住了母亲留下的那只镯子,“有个猜想,我须得向他求证。”


    “?”


    ——


    那日戚白商与巴日斯在三清楼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连紫苏和连翘都被她要求守在楼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以至于临回庆国公府前,连翘一路上都表情古怪。


    在她不知道多少次看向戚白商后。


    戚白商终于忍不住,从医典中抬眸:“你想问什么?”


    “我……”


    “若是与巴日斯相关,你就该当今日什么都不曾发生。”


    “……”


    戚白商少有地语气凝重,甚至透着些凉意,叫连翘眨了眨眼,委屈地别开脸:“我是担心姑娘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那么久,要是传出去……”


    “传不出去。”


    戚白商低了眸,翻看医书:“董其伤守在巴日斯附近,半个时辰够三清楼外被他的暗探遮得水泄不通,一只鸟都会被灭口。”


    她指尖拨过一页,轻声冷淡:“所以听我的,今日我谁也不曾见,你什么也不知晓。”


    连翘有些后怕地点头:“我知道了,姑娘。”


    “……”


    戚白商翻着医典,心绪却早已飘远。


    验证了她的猜想是意料之中,更叫她心生不安的,是谢清晏竟将董其伤调配到巴日斯身旁,护送他回北鄢。


    那人究竟有何目的,设下一整盘局,伏杀的是谁?又要从巴日斯那儿拿到什么?


    戚白商正想着。


    “吁。”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她一怔,掀开车帘,望见已经看到了南墙的庆国公府。


    “紫苏,怎么回事?”


    “……”


    车帘外静了数息。


    戚白商正奇怪,就见同在车内的连翘面色一变:“不会还没走吧……”


    “走?”戚白商蹙眉,“谁走,你们瞒了我什么?”


    “……”


    见连翘吞吞吐吐有口难言的模样,戚白商微生恼意,她起身,掀开前方车帘。


    甫一入眼


    𝑪𝑹


    ,便是庆国公府正门外,排得满满当当的车马,大小堆叠的奁箱扎着火红的锦缎花结,一直铺进了庆国公府内。


    看热闹的人群散聚在国公府正门外的长街上,艳羡纷纷。


    “不愧是镇国公的聘财,桩桩件件拿出来,能堆满这条街了吧?”


    “长公主就这么一位独子,自然声势浩大。”


    “何须长公主府啊,旁人是嫡长子孙,还要靠宗亲荫蔽,镇国公军功累累,可谓一人当府,满门皆贵!莫说别的,你就看庆国公,说是长辈,还不是要对他恭恭敬敬的,亲自出来相迎,哪敢摆什么外舅模样?”


    “…………”


    纤白指尖勾着的垂帘一颤,跌了回去,将车马外的喜庆遮蔽。


    戚白商终于明白,今日两人不想让自己回府的古怪源自何处。


    “我竟忘了,今日是他与婉儿纳征下聘之日。”


    难怪,两日前便不再听琅园来人传信,原是忙纳征之事去了。


    也对,离着二月初九已不足一月——


    大婚将至,他该问名纳吉,卜兆祭祖,应是忙坏了。


    “姑娘……”连翘不安又翼翼地轻着声。


    戚白商回神,轻摇头,似淡淡笑了,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从角门入府吧。”-


    戚白商觉着今日大概是受了风寒,从归府后,便总觉着手脚冰凉。


    紫苏和连翘时不时欲言又止,来回走动,反而叫她有些头疼,她将人打发了,严词不许她们来打扰,这才昏沉沉睡过去。


    只是不多一会儿,刚半梦半醒,前院又来了管家,邀她过去家宴。


    还是“镇国公在,不能失礼”那一套。


    换了往日,戚白商还顾忌几分,今日却是浑身不适,更没了敷衍的心情。


    “烦请回禀父亲,白商今日身体不适,不能露面。”


    不等管家再催促,戚白商冷了声。


    “若他不愿,便叫人抬了我去前院吧。”


    “这……”


    管家显然也没见过一向温吞没脾气的大姑娘如此不留余地的狠话,不由地结舌,过了几息才应着声:“是,那我让人送些饭菜过来。”


    戚白商本想拒绝,只是凉气呛得她咳了声,没能叫停。


    索性也任由他们去了。


    明明天色已经暗下来,可她一合上眼,眼前却好似还是成片的红,妆点着层叠的奁箱,从公府门外,无穷无尽地延进她梦里。


    戚白商说不清,也分辨不明,心绪乱糟糟结作一团。


    今日从巴日斯那儿求证的琅园之毒,胡弗塞的反叛,北疆的局势,大胤的危机,万家的案子,宋家的阴谋,母亲的死,十六年前的旧事……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要把她逼疯了,一股脑地涌入,叫她不得喘息。


    而最后,那一切烦躁的症结,都要归拢到那一个名字上。


    ‘谢清晏。’


    他为何要搅入她的人生?


    他凭什么将她弄得如此心烦意乱?


    戚白商越是想着,心底越生出无穷的恼恨来,只是那恼恨之后还有更多更深的情绪,她不敢去细察,却要承受它带来的将她淹没的委屈。


    “吱——”


    年久失修的明间外门被推开,有脚步声清沉迈了进来。


    戚白商仓皇醒神,将眼角溢出的泪痕抹去。


    她平息情绪,压了压发涩的声音:“饭菜放在外间就好。”


    “……”


    外间却没有小厮或丫鬟的回应。


    戚白商一怔,不解地掀下薄衾。


    屋里并未燃起烛火,一片浓织的昏昧沉郁,挥之不散。


    直到莲帐掀起,一道清如竹冽如剑的身影破开沉昧。


    明明尚未看清那人面庞。


    戚白商心口兀地一颤,像是先于眼神认出了来人。


    她抱紧薄衾向榻内退去:“谢清晏?”


    那道身影终于从混沌的黑中走出来。


    “除了我,”那人清隽冷冽的五官轮廓被月白一点点勾勒,“你还在等谁?”


    “……”


    戚白商瞳孔微缩,她咬住唇,向旁躲开了谢清晏伸来的手。


    “你现在不该在这儿。”


    “那我该在哪儿?”指间握了空处,那种稍纵即逝的感觉叫谢清晏的眼神变得危险。


    他折腰俯身,膝跪上榻,像好整以暇地逼近猎物。


    眼底却压着自己都不知晓的戾然。


    戚白商咬得唇瓣都透着细密的疼,谢清晏再次伸向她下颌的手被她用力挥开。


    “啪”的一声,清脆刺耳。


    那人身影骤然停住。


    “你该陪着婉儿,”戚白商却像不察觉他的僵冷,“不该再踏入我的院子一步。”


    “……这么急着赶我走?”


    谢清晏低声笑了,像低哑缱绻,“怎么,等巴日斯吗?你们房门紧闭、整整谈了一个时辰,他许诺了你什么?说明日一早,要带你远走高飞,永远地逃离我这儿?”


    戚白商压下汹涌的情绪:“与你无关。”


    她起身便要从床的另一侧下榻。


    “你敢、”


    谢清晏声线骤然沉了下来。


    戚白商的手腕被那人擒住,然后毫无反抗之力地拉回榻内。


    那人扣住了她的双手,又以膝顶压住了她双腿之间的襦裙。


    他居高临下地将她禁锢在自己身下的领地。


    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过,戚白商气极,恼恨地仰脸对上谢清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敢?”


    “好,你不知晓你的把柄有多少,那我教你。”


    谢清晏一点点收紧扣着她的指骨,“戚世隐,戚婉儿,安仲雍,巴日斯,连翘,紫苏,象奴,葛无忧,珠儿…………”


    一个个与她亲近的名字从那人薄唇间浸着杀意吐出。


    戚白商像是要坠入一个无底的冰窟。


    她的挣扎一点点缓下来。


    “为了区区一个巴日斯,你都能弃我不顾、你才认识他几日,嗯?”


    “戚白商,你能忍受这里面哪一个的失去,你告诉我?”谢清晏俯身,附耳,“你告诉我,我将他带来你面前,亲手杀了。我看踩着他们的血,你明日还踏不踏得出上京?”


    “——谢清晏!”


    戚白商骇然抬眸。


    他话语里杀机密布,听不出半点虚假。


    “怕了?”谢清晏的声音低了下来,“怕了就不要逃,夭夭,我说过,到我死之前,我不会让你从我手里逃走。”


    “可是你已经要与婉儿成婚了!”戚白商快要被心口的窒闷压得崩溃,“你别逼我,谢清晏……你别逼我恨你!”


    “……”


    攥着她的指骨一颤。


    须臾后,那人哑声笑了:“那你便恨我好了。一边恨我、一边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随着话声,那人压低身,薄唇几乎要吻上她耳垂。


    “不行……”戚白商挣扎得栗然,“你别忘了、你今日是来戚府送婚书的!”


    谢清晏眼神覆下沉翳。


    戚白商紧阖着眼,想抑下快要汹涌的泪:“谢清晏,你想想婉——”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崩断。


    谢清晏再忍无可忍地俯下身,叫那个在戚白商口中听了千百遍的名字被他的嫉恨撕碎,他凶狠又无拘地吻住了戚白商的唇。


    “戚婉儿今夜不在府中!她都不念你,你还念她做什么?”


    谢清晏用力噬咬过戚白商的唇,掐弄过她柔软如温玉的耳垂,衔着她舌尖的软肉吞下她含泪的呜咽,恨不得将人吃尽。


    “既然你这么喜欢,不如这婚书,你来替她签。她欠我的,你来替她还。”


    谢清晏扯下腰间的玉带,将冰凉的玉缠过她手腕。


    外袍褪下,揉作一团,抵起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软腰身。


    “不如今夜便算一算,你该替戚婉儿还多少债吧。”


    谢清晏字字恨如泣血。


    “还完之前,你休想、踏出上京一步。”


    第78章 罪渎 谢清晏,如你所愿。


    谢清晏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 就叫戚白商想起了他是个如何可怕的疯子。


    那场席天盖地的浪潮在最初是平静与压抑。


    玉带解作缚,外袍揉作枕,谢清晏散落着中里的衣袍


    𝑪𝑹


    , 脱去了玉簪发冠。长发从他凌冽的颈线后垂下, 洗净了温文儒雅,反显出一派落拓不羁的骀荡。


    那人的动作近乎温柔, 慢条斯理。


    可眼底化不开的墨黑浊浊,将他身上雪色衣袍映衬得愈发冷。


    戚白商像是被他的神情骇到了,面色苍白,唯有眼尾迤逦出一抹红,映着她睫睑间盈盈的说不清水色还是泪意,叫谢清晏看一眼都觉着勾人至死。


    于是下了榻的谢清晏, 停住。


    在榻边垂眸望了戚白商几息,他抬手,轻覆过她眉目:“别这样看我,夭夭。既然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夜,那我一定教它……漫长到尽兴。”


    那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极度疯戾, 叫戚白商觉着骨血都颤栗。


    她刚欲张口。


    眼前的手忽然拿开了,谢清晏走向昏暗中的一角。


    几息后。随着一声极轻的簌响, 昏暗中亮起了一盏微弱盈盈的烛光。


    火色灼灼。


    只是这光亮并不叫戚白商觉着和缓,反而更让她心口一沉。


    谢清晏最厌恶火。


    “谢清晏,你想做什么?”戚白商竭力平息, 想叫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慌乱。


    谢清晏没有回答她,而是俯低了身。


    他今夜确是带着食盒来的, 除了食盒外,还有一支摘去了箭镞的羽箭,就搁在一旁。


    而此刻, 那人点起烛火,在一旁铜盆里轻缓地净过手,濯了冷水的根根指骨修长冷白,擦净后,他便带着这两样东西走回榻旁。


    戚白商更慌了,她有种不太妙的直觉。


    “我是厌恶火,”谢清晏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地坐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为她答疑解惑,“可是火能让我看清夭夭的模样,颜色,反应,涓滴不漏。”


    然而戚白商早已顾不得他的话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清晏的手上。


    那人从食盒最上层,取出了一块——


    北鄢岁贡的乳酪。


    戚白商瞳孔轻缩,人也下意识想往榻里挪。


    可没来得及,便被察觉而掀起长睫的谢清晏蓦地捉住了手腕:“夭夭,你跑什么,要还的债还未开始。”


    他轻捏起她下颌,迫她微微启唇。


    烛火幽微,模糊勾勒出她唇间一小截嫣色的舌尖。


    谢清晏眼底的墨色被昏黑染得更污浊。


    他轻笑起来,拈着乳酪,抵入她唇间,也将那句“等等”压回她舌尖下。


    “呜…!”


    戚白商想将那块乳酪吐出来,偏却被眼前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抵着,推得更深,不给她留下半点空隙。


    “游猎那日的乳酪好吃吗?”谢清晏俯低了身,清影如云翳覆上长榻。他衔咬住了女子轻薄的衣衫,慢条斯理将它剥下。


    “巴日斯亲手递的……我都没有喂过你。”


    他轻叹了声,在她泪意盈盈的眸底慢慢抬头。


    烛火描绘出夜色里的轮廓,薄光从那人凌厉冷白的下颌线延伸向下,勾勒过颈上喉结凸起的棱影,它此刻缓慢而危险地上下滑动,吞吐着的似是野兽的血腥气。


    而那人唇齿间衔着的,是一条浅藕色的系绳。


    认出了那是什么,戚白商微微一颤。


    可惜来不及阻止,便见他咬着它向后扬颈——


    那人从容施然,眉眼疏慵散澹,像是在拆一副价值连城的珍品画卷。长发迤逦下他的肩,遮了下去,于是替代最后一层骤然松脱的锦缎,拂去了夜色覆上她的凉意。


    戚白商慌得彻底,她偏首想挣扎,却在这个时候被谢清晏拿去了口中的乳酪。


    “看,它化了。”


    拿着那块乳酪,不知想起什么,谢清晏轻狭起长眸,“那日在游猎场,你咬过的,被巴日斯吃掉了。”


    他眼神幽暗下去:“……他也配?”


    戚白商想把自己缩在被衾里,却被那人按着更无法挣脱。


    羞愤欲死的赧然沁红了她嫣然脸庞。


    “谢清晏你有病!”


    “我早就病了,夭夭,除了以你为药,我只有死路一条。”


    谢清晏轻声笑起来。


    戚白商却一栗,她偏过眸来望向他,像是要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然而那个疯子早已沉浸在他的愉悦里,未曾察觉:“我想到了。”温热的乳酪被抵在戚白商的锁骨上,体温将它融化,流淌向下。


    谢清晏漆黑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眄着她。


    “我会一点点吃净的,夭夭,一丝都不会落下。”


    “…!”


    戚白商白皙的脸颊已经被羞愤染得欲滴,她栗然咬紧齿关:“谢清晏,你别发疯,”她分明望见他中衣下已经隐约透出淡淡的血痕,“你连伤都没好,你——”


    “没关系。”


    谢清晏抵住了她的唇。


    他眼底漆黑如墨的天幕终于还是遮盖下来,势如天崩。


    “今夜,我本也没想活着下你的榻。”


    ——


    夜深如水,潮涌难息。


    戚白商在一次次溺水濒死的边缘,被那个疯子再一次拉回人间。


    挣不脱,说不得。


    最后连呜咽都无力,她生平第一次被折磨得起了求饶的心。只是来不及理起半握思绪,残余的理智便被墨黑污浊的骇浪撞碎在礁石上。


    每每她以为重回人世,云销雨霁,便又会被那个疯子拽着她手腕重新堕入无间里——


    “弓箭好玩吗?”


    “这怎么够,夭夭?”


    “你欠我的债,还未还清万分之一。”


    “我想起了,那日戚婉儿又与秦家公子又多看了两眼。”


    “你今夜就替她受罚——”


    “再多两炷香,好不好。”


    “……”


    琅园里她不愿回想的记忆卷土重来,如潮一般将她没顶。


    只是这一次更彻底,放肆。


    最后一道堤坝被冲溃,江潮覆下。


    戚白商被那最高的那道浪头覆压,意识沦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那一夜戚白商睡得极不安稳,昏沉中只觉光怪陆离,半梦半醒,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现生和梦魇。


    而在那模糊的无间与人世的边缘地带,只有一道身影与声音从未离开。


    他像要纠缠她永生永世,刻骨入髓。


    既是永不知足的贪餍兽类,又是不死不休的疯戾恶鬼。


    戚白商差点以为自己当真会被谢清晏“折磨”得长逝于那个无边无际的夜。


    哪怕天光透入窗隙,嘈杂涌入耳际,像遥远的天边荡起水声淅沥,身体被什么人小心翼翼抱起,戚白商都没能睁开重得千斤似的眼。


    她在昏暗里一直向下坠,坠啊坠……


    便落入温暖的水里。


    “……”


    分不清过了多久,戚白商终于睁开了眼睛。


    水雾氤氲。


    这里已不是她的小院,不是戚府。


    从浴桶外四方砌起的白玉壁,盘着夔龙纹的檐柱,雕饰精致的燃香铜炉……


    戚白商轻易便猜到了她的所处。


    ——琅园。


    她倦然地阖了阖眼。


    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残卷,是快要烧尽的香烛从烛台垂下靡丽的兰烬。


    光作灼人的刃,像要将她从中劈开。


    她解开了玉带的手指节每一处都落着斑驳的拓红,在伸向那微弱的烛火里被撞得摇晃,于是光影也剥落,零碎。


    直


    春鈤


    至意识被绞得粉碎,她落入无尽的昏黑。


    如此荒唐至极的一夜,那人腰腹侧尚未愈合的伤应已裂开了。


    她隐约记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长睫一隙里瞥见满榻的狼藉,血色染红雪白的长衣。明明是一夜淫靡,却像极了杀了人的凶地。


    也不知他死了没。


    大约是没有。


    毕竟祸害要遗千年。


    戚白商靠在浴桶边,沉沉阖眼想着,便觉一点冷意拂动屏风外的纱帘。


    有人进来了。


    戚白商却连警觉和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或许有,只是她懒得。


    若是昨夜之前还不能全然确认,那无比漫长的一夜过后,她已对谢清晏的喜怒知之甚深。


    以那个疯子的脾性,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这个浴屋内都不可能进得来第三个能喘气的人。


    “夭夭醒了。”


    “……”


    果然。


    戚白商倦然想着,任自己意识氤氲乏散,也懒得睁眼。


    温热的水从倾倒的木桶中奔涌下,热气再次蒸腾上来,将她裹在其中。


    有人捞起她的手腕,蘸着水的软锦擦拭过她的根根指节。


    只是没等拭罢,又被贪餍的吻取代。


    戚白商连蹙眉都懒得了,直到那人咬疼了她的指尖,她才终于勉力睁开了眼。


    “谢清晏。”


    女子声音轻,哑,慵懒更冷淡。


    “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将我从棺材里掘出来?”


    吻着她指尖的唇蓦地一停。


    谢清晏那一瞬捏紧她的腕骨,力道竟好似大过前一夜所有。


    半晌。


    她才听见他低哑着声:“不会,我的夭夭会长命百岁。”


    戚白商几乎想笑了,却实在没有讥讽的力气。


    她在水雾里懒懒掀起长睫,眼神被水雾遮得迷蒙,那一刻乌眸点漆,艳色迤逦过雪白胴体,她美得像山林间初化人形的妖。


    “被你当作见不得光的外室,关上一辈子?”


    “……夭夭,不会那么长。”


    谢清晏遏制着眼底汹涌的欲色,迫使他自己低下头去。


    他轻慢啄吻过,从她的指尖到腕心。


    “你再忍忍,到我死就好了。”


    戚白商停了很久,轻着声笑起来:“你舍得?”


    “…什么?”


    “你死之前,舍得留我一个人在世上?”


    “——”


    谢清晏心底最幽暗深沉不可见光的欲望,像是在这一刻突然被曝露在光下。


    他瞳孔一颤,抬眸。


    “夭夭。”


    戚白商懒懒望着他,半点神色都欠奉:“你看,你和我一样,连自己都骗。”


    “不要说了。”谢清晏沉下声去。


    “你舍不得。你骗我也骗自己,说到死你就会放过我的,你不会——在你死之前,你一定会亲手杀了我。”


    戚白商艰涩地扶住了浴桶,不退反进。


    她向前倾身,雪白的胸脯隐约在花瓣蔓延的水下。


    纤弱的颈子就露在谢清晏眼前,以一种最无害又诱人的姿态。


    “既然这样,你不如现在就杀了——”


    “我说够了。”


    浴桶外那人蓦地压身,水花四溅。


    谢清晏抬手,将最后一个字覆回戚白商的唇间。


    四目相对。


    须臾后。


    谢清晏眼底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你故意的。”


    一点微不可察的慌色划过戚白商眼底。


    只是很快便淡去:“你在说什么。”


    谢清晏低低凝眄着她:“你想拿我的死穴,逼我现在放了你。”


    “……”


    戚白商眼底强作的平静几乎被薄薄一线利刃撕破。


    她在溃败前的刹那挪开了眼。


    “夭夭,你比我还会算计人心。”


    戚白商撇过脸,冷然轻哂:“你想多了,我只是怕你杀了我。”


    “别怕,”谢清晏握回了她的手腕,“夭夭,便是我死之后,也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戚白商情绪都懒付,从他掌心抽回了手。


    “谢清晏,从昨夜起,我便再也不会信你、再也不可能救你了。”


    谢清晏身影微僵了下。


    “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信,不需要你救……”谢清晏从浴桶外站起身,他扶着木桶的边沿,指骨扣得森冷泛白。


    “只要你不会离开我就好了。”


    戚白商停住,从水中冷冰冰又嘲弄地望向了他,那个眼神叫谢清晏忽觉出一丝失衡。


    “主上。”


    窗外的院落廊下,有人禀声。


    “一炷香前,巴日斯在董其伤的护送下,已经出城了。”


    “——”


    氤氲的水雾仿佛骤然停滞。


    谢清晏凝固其中,半晌才涩哑着声问:“你与巴日斯昨日见面,同屋共处,巴日斯想带你走,你们谈了那么久,他为此推迟了离京之日……你没有答应他?”


    “到今日,答案还重要么。”


    戚白商漠然瞥过他,她勾起浴桶旁的新衣,从水中起身。


    花瓣顺着水滴淋漓。


    她披衣,任那雪地落梅似的华景一览无余。


    谢清晏凝滞原地。


    而戚白商像察觉不到他在旁,像毫不在意他落在她身上,湿透了的里衣,灼人刻骨的目光。


    她扶坐着浴桶,足尖落地。


    只是腰腿酸软,她踉跄了下便被谢清晏勾到怀里。


    戚白商听见了谢清晏压得极低、溢出喉间的闷哼,抬眸后,她瞥见了他失血而苍白的薄唇。


    “……”


    女子长垂的眼睫错觉似的颤了一下。


    眸里波澜将起的刹那,又被漠然的平静死死压了下去。


    而与谢清晏想的不同,哪怕只穿着一件湿透的中衣靠在他怀里,戚白商也不曾挣扎分毫。


    正相反,她懒垂着眸,指尖从他腰侧勾拨起。


    血色在她指腹洇开了。


    他的血。


    谢清晏却视若无睹。


    他漆黑的眸底同时被极致的欢愉与痛苦的悔意交织:“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通过一个你想要的答案,来祈求你的‘宽恕’?离开与否是我的自由,我早说了答案与你无关,只是你不允许罢了。”


    戚白商漠然地将手上那点血痕擦在他心口的白衣上。


    “何况,我说了,你便会信么?”


    “谢清晏,你从不信任何人,无论是我还是旁人,你只信你自己。”


    “……”


    谢清晏低头,望见戚白商在他白衣上一点点染开的他的血色。


    停了两息,他像低眸笑了。


    “你恨我、所以不想救我了,是么?”


    “是。”


    戚白商眼都未眨地擦净了她的指尖。


    她那样近地仰脸,稍倾身就能吻上他的喉结,下颌。


    可那是戚白商第一次用如此冰冷又漠然的眼神望他,像是他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容分毫。


    “谢清晏,如你所愿。”


    “我会陪你到你死那天。”


    第79章 软肋 恭候谢公大驾。


    戚世隐是在上元节那日回府的。


    自接了太府少卿万平生的案子之后, 他便长居大理寺官署,秉烛达旦,只偶让小厮回来拿些换洗衣物, 连着十日未曾回庆国公府了。


    如今太府案终于有了些眉目, 借着账面上揪出的嫌隙,戚世隐顺藤摸瓜, 终于叫辎重走私脉络浮出水面。


    此后,戚世隐已接连审了太府少卿万平生及其从属两日,可惜万平生力扛此案,始终不肯吐口幕后指使之人。


    恰逢上元节,在萧世明的劝说下,他便回了府中。


    戚世隐本想着先去与戚白商说明此案进展, 却未料想,到了戚白商府内住着的小院一看,竟是人去楼空——


    整个房间里所有物什被搬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空落落的桌椅,床榻与木架。


    戚世隐僵了两息, 去桌角一抹——指腹上落了一层薄灰。


    这分明是离开至少有四五日了!


    戚世隐脸色难看,扭头便跨出了门。


    ——


    “父亲!”


    戚世隐大步跨入了观澜苑正房明间内, 身后阻拦的管家尚慢了两步。


    “长公子不可——公爷近日身体不适,连早朝都告了假,您怎能硬闯呢……”


    话音未落, 戚世隐已经转入书房了。


    站在书桌后的戚嘉学正提着毛笔,愕然抬头, 迎面见到掀帘入内的戚世隐,他面色沉了沉,将毛笔搁在笔架上。


    “公爷, ”管家做了礼,“我拦长公子了,只是实在没能拦下……”


    戚嘉学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


    管家离了书房,到明间外,又转身自觉地将门合上了。


    书房内。


    戚嘉学坐到了椅中:“你几日不曾归府,一回府便如此气势汹汹地来,总不是来问安的吧?”


    戚世隐冷声:“我来是想问父亲,白商去哪儿了。”


    戚嘉学去拿茶盏的手顿住。


    戚世隐怒气难抑:“莫非,是父亲劝阻我查太府案不成,索性将白商


    椿?日?


    送回了衢州?!”


    “……”


    戚嘉学皱眉:“什么意思,你查万家案,还与你妹妹有关?”


    间戚嘉学不似作假,是当真不知其中联系,戚世隐凛了神色:“我说过,太府之案,我不会再与父亲提及、也请您不要插手。今日是我请问父亲,白商现下究竟在何处?”


    “无论她在哪儿,你只须知晓,此事不是我的安排。”戚嘉学抬手支额,似乎很是烦闷。


    此刻戚世隐才发现,不过十日不见,父亲面色憔悴,眼底透乌,胡子拉碴,像是许久不曾好睡了。


    显然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再想到人去楼空的角院,他脸色沉了下去:“父亲若不肯告知,那我只好叫他们张贴告示,在上京寻人了。”


    说着,戚世隐作势转身。


    不等他跨出一步,就听身后戚家学怒道:“你给我回来!”


    “……”


    戚世隐转正回身。


    父子二人对峙须臾。


    见戚世隐神色沉肃,显然不是不问到底便不肯罢休,戚嘉学眉抽跳了下,撇开了眼神:“你妹妹,初十纳征那日,被谢公接走了。”


    “纳征?您说的是谢清晏送聘财那日?他带走了婉儿?”戚世隐不解。


    “……”


    像咽下了一口老血,戚嘉学脸色发黑:“我说的是白商!他强行带走了白商!”


    语气扬得突兀,声音却低得带颤。


    尽管如此,戚世隐还是在听完之后身影一震。


    像是叫惊雷骇住。


    “什么……什么叫谢清晏带走了白商?”戚世隐下意识上前两步,按在书桌上,对视父亲,“谢清晏要娶的不是婉儿吗?”


    “哈,哈哈……”


    戚嘉学冷笑起来,眼角抽搐:“聘财虽至,却无婚书。他谢清晏要娶谁,我管得着么?我、我敢管么?!”


    “……”


    几息间,戚世隐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俨然是气骇至极,直回身去时连身影都晃了下。


    他下颌厉然绷着,牙关紧咬:“谢清晏与婉儿的婚事,是他亲口从陛下那儿求来的!圣旨已达,他还想反悔、是要欺君不成?”


    “你还没看明白吗?谢清晏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所图岂是与婉儿之姻亲?!”


    戚嘉学咬牙切齿,死死瞪着戚世隐:


    “我不信你半点不知道——安家覆灭之前,你插手赈灾银案、卖官鬻爵案,桩桩件件难如登天,其中朝中关节错综复杂——若非谢清晏在背后支持,难道是你去疏通的?!”


    戚世隐面色急变,沉默过后,他冷声道:“两案我问心无愧,纵有借力,也是安家应当之罪。”


    “借力?”


    戚嘉学哈地一声冷然大笑,像是气得仰回椅中,“无尘你清醒点儿吧!不是你借力于他,而是他操棋于你!你与我,与戚家,与朝堂中诸多老臣,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若要弃棋、碎棋,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戚嘉学扯得脖子到脸都涨红了,他怒指着宫城方向,青筋暴起:“他谢清晏是皇亲贵胄,是长公主独子,是赐了国姓的镇北大将军!你我是什么?是仰陛下鼻息的文臣而已!昨日是安家,今日是宋家,明日又是谁家?!再进一步,他是不是要剑指那九五之——”


    “父亲。”


    戚世隐猛地打断。


    戚嘉学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至。


    想起自己差点脱口说出什么,他脸色顿时从涨红刷白下来。


    指着宫城的手颤了颤,压到膝前。


    戚嘉学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他僵着慢慢摇头:“无尘,我年少时也与你一样,有雄图壮志,有一腔热血……可如今在上京城中活了几十年,我早已看透了,这世间不是只有公理——权力之下,才有公理!”


    “……我与父亲不同。无证之罪,我绝不会妄断于人。”戚世隐不为所动。


    似乎被戳到痛楚,戚嘉学脸色一变,抬起头来看向戚世隐。


    戚世隐道:“我只知安家、宋家其罪难容,我既遇上了,就一定会查下去。”


    戚嘉学脸色难看:“如今上京已经被你这桩案子搅得暗流涌动,风声鹤唳,你还嫌不够吗?宋家虽不能奈何谢清晏,却能奈何你。如今既然万平生愿意扛下此案,你为何不能就此收手?”


    “父亲十日不朝,都能得知万平生的口供,我还能看不出其中龃龉?”戚世隐冷然道,“既有龃龉,怎可不查?何况兹事体大,他万平生区区一个太府少卿,远担不下!安家尚只是国之蠹虫,而宋家、宋老太师,他呢?他敢勾结北鄢、通敌叛国——”


    “住口!”


    戚嘉学怒得拍桌而起,“你、你不是不定无证之罪!你哪来的证据?!论亲系,他可是你外王父!”


    “整个上京都知晓万墨是倚仗其舅公宋太师才为非跋扈,这不叫无证之罪,这叫未证之罪!”


    戚世隐道:“至于证据,十数年阴谋勾当、怎可能滴水不漏?宋家是朝中倚大,不知末路——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找到。”


    戚嘉学气得头晕:“如今陛下皇后皆不在京,二皇子监国,等不到你查到证据,就会有人下手,宋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便让他们来吧,我等着。”


    戚世隐说罢,拂袖转身。


    “你去哪儿?!”戚嘉学勃然大怒。


    “自然是先去找谢清晏、将白商带回府!”戚世隐冷声回眸。


    “我看你也疯了!”戚嘉学急得从书桌后追绕了出来,“你想想他做的是什么!是欺君!他图的又是什么?!是、是——总之,你若将此事声张出去,不只是戚家要完了!到那时候,你妹妹也保不住的!!”


    “…………”


    最后一句话蓦地拉住了戚世隐的身形。


    他在原地僵了许久,没有回头。


    半晌,戚嘉学才见自己这个傲骨清孑的儿子慢慢低了头。


    “可若他伤了白商……如今谁还能给她撑腰?”


    戚世隐低声里,情绪难抑。


    竟像是沙哑悲楚。


    不知想到什么,戚嘉学面色青了青。然而比起悬于颈上的利斧、足够掀覆大胤的天地之变,如今再大的惊涛骇浪也不能让他分心了。


    戚嘉学长叹了声:“如此骇然之事,虽说谢清晏吃定了戚家不敢掀开,但何尝不是他不顾性命地发了一场疯?”


    戚世隐回身:“父亲是说……”


    “他所图谋非朝夕,却为白商甘冒前功尽弃之险,”戚嘉学叹声,“我想,他不会伤害白商的。”


    “……我知晓了。”


    戚世隐转回身,推开身前的门。


    戚嘉学皱眉:“今日是上元节,你又要去哪儿?”


    戚世隐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回大理寺。”


    “此案一日不明,我一日不再归府。”-


    上京城西,毗邻宫城下,一众官居间坐落着一间普通的四进院子。


    这座宅院东南角的正门大开,即便从外路过,也能一眼瞧见里面正对着府门的影壁上镌刻着游龙走凤似的八个大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除此之外,偌大府邸在宫城下毫不起眼,院内也无奇石异卉,全是陈年见朽的雕栏木栋,一派简朴清廉之风。


    然而如此清水衙门似的做派,却叫路过这座府门的大小官员们,无一不是下马落轿,低着头走过去都得再弓三分腰。


    此地正是当朝太师宋仲儒家宅,宋府。


    最后一进院落内,西厢名为“一石斋”,也是宋仲儒的书房、宋家的议事堂。


    往日里只有宋家几个儿子在这儿,老太师宋仲儒今日难能露面。


    他就扶着一柄看着古朴无华的木拐,靠在座首的椅子中。满面褶子苍老如枯槁树衣,眼皮跌得快要将眼睛都埋住了,只余下一道带着弯的缝儿。


    乍一看很是慈和,只是若被他这样不知道睁没睁眼地盯上几息,便是他最斯文稳重的长子宋嘉辉,也要流着汗弯下膝盖来。


    而此刻,一石斋内,正是这样叫人汗颜的气氛。


    除了五子宋嘉兴在江南司掌商会


    椿?日?


    之事外,宋仲儒的几个儿子如今都在议事堂中。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噤声不敢言。


    尽管宋仲儒没说话,看的也不是他们,而是手中捏住的一张红白相间的狐脸面具。


    议事堂内越来越静,火气最盛的三子宋嘉康额头上都憋见了汗,他正要抬头看向长兄——


    “嘉辉,游猎那日,聪儿与魏容津谈得如何?”


    被点名的长子宋嘉辉似乎有些不解,宋仲儒为何会在此时提到此事,但他没有多问一字:“回父亲的话,魏容津怒火中烧,非要手刃杀子之人,幸亏有聪儿亲自接见,这才安抚下他来。只是后来出了意外,聪儿只能先一步离开了。”


    “可看着魏容津离京了?”


    “是,孩儿亲自送他上了车驾,”宋嘉辉道,“至于那桩意外……”


    宋嘉辉看向二弟。


    京中口舌之事皆在宋嘉平手里,他立刻接过话:“是,父亲,那日游猎不巧遇上胡人刺杀北鄢小可汗,也是因此才伤及了路过救人的谢清晏。”


    “胡人,伤了谢清晏?”宋仲儒白眉抬了抬,眼睛多睁开一隙,看向了三子宋嘉康。


    宋嘉康一哆嗦,顾不得擦额头上直淌的汗:“父亲,我,我后来问过,胡弗塞不承认是他们的人动的手……但北鄢莽夫居多,部族散乱,也难讲。”


    宋仲儒沉吟许久,忽问:“北鄢小可汗,如今在何处?”


    宋嘉康连忙接话:“就在他们下榻的客栈中,我一直让人留心他们的动向呢!”


    “盯紧,不可漏查。”


    “是。”


    宋嘉康尽管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那巴日斯在他看来不过莽夫一个,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父亲上了年纪,果然决断也不如从前了……


    “啪嗒。”


    狐脸面具叩在桌上。


    宋嘉康吓得心里一抖,忙低下头。


    好在宋嘉平恰在此刻开口:“父亲,我的人已经查明了,那夜将魏麟池、万墨两人连累入狱,戴着这张狐脸面具之人,衣着与白日里去湛清楼的谢清晏相差无几,身边也同样都是一名红衣覆面纱的绝色女子——绝不会有错。”


    宋仲儒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宋嘉辉轻声问道:“当日安家之事上,谢清晏分明站在我们这边,如今却又将矛头调转,难道……会是陛下授意?”


    “当年陛下兴许还有这心思,如今……若是他要动宋家,也不会南下了。”宋仲儒徐徐缓缓地拖着声,瞥过宋嘉辉。


    宋嘉辉低下头去。


    睨着那张笑吟吟的红白狐狸面,宋仲儒轻抚过木拐杖首:“从前,倒是我小瞧了此子的野心。踏着宋、安两士族,看来他是想做大胤朝中说一不二的权臣啊。”


    宋嘉辉面色不变,眼神却透出些化不开的阴郁沉冷:“小小年纪,蛰伏北疆十载,若他真是这般心性,那只怕留不得……”


    杀意在心,含于口中。


    “不,”宋仲儒摇头,“没什么比眼下之事更重。在聪儿立储乃至登基之前,魏容津、胡弗塞、万平生,不得有失。账,可以等秋后再算。”


    宋嘉康有些忍不住了:“可是父亲,如果利用魏麟池和万墨牵出万平生、追及辎重之事的人真是谢清晏,只怕是他不愿等到秋后啊!”


    宋仲儒像没听见,眼睑耷拉着,一副睡过去了的模样。


    宋嘉康刚咬牙想再开口,就被宋嘉平拉了一把。


    朝宋嘉康摇了摇头,宋嘉平转回身,试探地问:“父亲的意思是,在摆平辎重案、抹除证据前,先拖住他?”


    宋嘉康一愣。


    两人对面,宋嘉辉慢慢叹出口气:“明白了,万平生的后事,孩儿会为他料理好的。”


    “不是……”宋嘉康急了,“你们明白什么了,倒是跟我也说说啊?”


    宋仲儒那双睁不开的眼终于动了动,像是有些复杂地撇过三子。


    几个儿子里唯独这个没什么脑子,当年兴许就不该将辎重走私与北鄢胡商之事交给他。


    不过他没说什么,又转向次子:“不是寻着谢清晏的软肋了么。如何拖住他,便交由你了。”


    宋嘉平有些迟疑:“谢清晏如此狼子野心,只怕一个女子,不够叫他动容。”


    “自不指望他为一个女子而让步,不过他既能蛰伏十载,也该分晓利害。只要不是个破釜沉舟的疯子,便能请上门来,谈上一谈。”


    宋仲儒低声道。


    “待他露面,我亲自迎见。至于能不能请到他,就看你了?”


    “是,父亲。”


    宋嘉平低头作礼:“儿子定在三日内办成此事。”


    ——


    两日后,永乐坊。


    戚白商从妙春堂中走出来,一边回身道:“放心吧,我当真没事。”


    “放心?你瞧瞧那两个,站在人群里都五大三粗的,像什么流寇草莽,一看就不是良善人物,”葛老叹着气收回目光,“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戚白商顺着葛老的视线一瞥。


    两个原本紧盯着这儿的布衣汉子立刻一个望东,一个望西,就近拿起面前摊子上的东西假装忙碌起来。


    自入了琅园,走到哪儿身边都有这样两个人,戚白商已然习惯了。


    她见怪不怪地转回来:“近日上京中有些乱,他们是我雇的护卫。”


    “你就说些瞎话来糊弄我这个老婆子吧。”葛老嗔怪地点了点她。


    但看出戚白商不愿深谈,到底没再置喙。


    “不过最近几日,大理寺到处搜捕涉辎重案的人,上京城中确实是人心惶惶,你一定小心才是。”


    “嗯,我知道的。”


    戚白商又嘱咐道:“若老师入了京,您立刻叫人传信给我。”


    “记得了,老婆子的记性还没这么差。”


    “好。”


    和葛老作别,戚白商离开了妙春堂,朝南街走去。


    不出意料,那两人又跟了上来。


    戚白商停在一个胭脂摊子前,余光瞥见两人,无奈回过身,道:“我的两个丫鬟都被他送到了不知何地,我还会撇下她们,独逃不成?”


    其中一个刚要说话。


    长街一侧忽传来喧闹,跟着便见集市上人影涌向此地——


    “杀——杀人啦!!”


    “快跑啊!”


    “阿娘,救命……”


    “……”


    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整个市集便乱做一团。


    百姓们惊慌四散,也不知后面追着什么洪水猛兽,只听得惊恐,哭闹,喧噪将整条街的集市笼住了。


    人流涌动间,戚白商向着街角退去,想避开人潮。她回头去找,便见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人也被汹涌的人流冲到不知何处去了。


    “戚姑娘!你为何在这儿?!”


    身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忽拉住她。


    戚白商回眸,便见穿着官袍的萧世明半身是血,面色沉肃铁青。


    “萧大人?”戚白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前方发生了何事?”


    “我等查案到此,遇上了歹人!”不等戚白商再问,萧世明急声道:“无尘他被宋家派人行刺,如今性命垂危!我正要去医馆找你——快,再晚一步我怕就来不及了!”


    戚白商面色惊变:“宋家当真对兄长动手了?”


    “我早便说,不让他查这件案子,他却非查不可!”


    萧世明急匆匆地避开人群,屡被冲撞。


    他恼火地拉住戚白商,躲向一旁檐柱下,跟着快步拉她转入人少的巷子:“从这边走,快些!”


    “……等一下。”


    喧嚣的噪音抛于身后。


    戚白商脚步忽地一停,被萧世明拽住的手腕挣脱开来,她向后退了步。


    “又怎么了?”萧世明急切地问。


    戚白商微微警神:“连兄长我都未曾言明,又是谁与你说,我的医馆开在永乐坊?”


    “……”


    晌午已过,太阳西斜。


    日头落了院墙,将晦暗的影子投在萧世明身上,遮得他神情难辨。


    几息后,他低低叹了声,方才焦急神态如水洗墨般淡褪去:“戚姑娘,你何必要生得如此聪慧呢?”


    戚白商面色一变


    椿?日?


    ,转身便想逃入几丈外的长街人流间。


    然而两道身影跃下院墙。


    一人拦住,一人在她身后劈下手刀。


    “——!”


    黑暗降下。


    最后一刻,她听见接住她的萧世明遗憾的叹声:“若非如此,我便还是无尘的那个至交好友了啊。”


    “…………”


    截住了骤然软倒的女子身影,萧世明瞥了眼宋家蓄养的两个死士。


    “撕下她一角衣裙。”


    两人对视,其中一个照办。


    萧世明抽出随身的刀,在掌心划下,剧烈的痛叫他眉峰一跳。


    但这个文弱书生看着神情不改,只攥起了拳。


    血向下滴去。


    “蘸着血,写——”


    他阖了阖眼。


    “正月十九,湛清楼外阁,碎玉轩,恭候谢公大驾。”


    第80章 疯戾 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正月二十一, 宜安葬,行丧,余事勿取。


    ——


    上京广袤, 宫城根下, 各家大员的官邸鳞次栉比错落排布。


    其中一座府邸内的某个四方院旁,黄绿色的常春藤攀着古朴得有些陈旧的廊木, 遮得日光斑驳漏在地面,几根尾藤又顺着廊柱蔫蔫地垂下来。


    戚白商坐在廊外的空地上,托腮望着面前的棋盘。


    黑白两色棋子透着玉似的光泽,拈在指尖的质感温润,不必问也知晓是非同寻常的华贵之物。更别说下面这张金丝楠木精雕细琢的棋盘了。


    “苏子,世人皆说宋太师满门两袖清风, 从无贪墨之嫌,可若真是如此……”


    戚白商拈着白玉棋子,朝上,对准太阳。


    日光透过细腻的白玉质,指尖映得透红微亮。


    她轻狭起眼, 音色慢懒:“随手送给一个‘囚犯’打发时间的都是这等价值百金之物,既无贪墨, 那这钱,是从哪来的?”


    叫苏子的丫鬟一慌,停住扫院的扫帚:“戚姑娘, 还请您慎言……二爷!”


    扫帚从丫鬟手中惊慌落地,扑起几片枯黄的叶。


    戚白商懒懒垂下手, 顺着丫鬟作礼的方向,看见了从院外踏入的中年男子。


    宋家老太师次子,宋嘉平。


    戚白商一言未发, 冷淡睨着那人。


    宋嘉平也不见外,进来后示意丫鬟退出院子,便径直走到戚白商自娱自乐的那盘围棋前,低头背手看了两眼后,他摇头失笑。


    “看来戚姑娘不会下棋。”


    戚白商像没听见,将白玉棋子围着黑玉棋子,砌墙似的又绕了一圈。


    宋嘉平并不介意她对他的视若无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戚姑娘来府中做客,已有三日了。”


    戚白商轻哂:“宋太师家学渊源,教出来的儿子果然也有其父无耻之风。当街掳人,在你们这儿原是叫‘做客’么?”


    “我宋府以待客之礼,自然便是做客,”宋嘉平轻叹,“只可惜,接连两日,我们都没能在湛清楼等到谢公。”


    宋嘉平话间,虽在笑,眼神却死死盯着戚白商的神情。


    只是对坐的女子漠然,低垂的长睫都不曾眨一下,她只是又从棋罐里取出了一枚黑子,懒拈着抵在棋盘上。


    等摆好了,她微微后仰,似是欣赏了两息,才懒声道:“我早说过,我于谢清晏而言,不过是随手可抛的……棋子。”


    她拿着白子,对上宋嘉平:“为何不信?”


    宋嘉平笑容发冷:“我的眼鼻口舌遍布上京,谢公为你做了多少事,我清清楚楚。”


    “你确定?”戚白商忽而笑了,疏慵之色半褪,常春藤下满院晴光,嫣然动人,“究竟是你清楚,还是他叫你觉着自己清楚?”


    “……”


    宋嘉平勃然色变。


    须臾之间他心念电转,就着去岁谢清晏入京之后事情反复盘算,其中做戏可能有多少。


    然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盘算下来他额头上微微见了汗,却拿捏不住半点准数。


    半晌。


    宋嘉平回过神,收起笑容:“不愧是谢清晏的枕边人,几句话便能拿捏人心,我还当真是小瞧了戚姑娘。”


    “枕边人”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得戚白商眼皮轻抖了下。


    她冷淡睖回去:“不是我几句话能拿捏人心,是你畏谢清晏如洪水猛兽。可你怕得没错,他本便是阎王收一众恶鬼之首,酷烈狠绝,算尽人心,我只想逃离他,他也不在乎我如何,你们抓错人了。”


    宋嘉平轻眯起眼:“戚姑娘以为我会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信眼前所见么?”戚白商问,“你们撕了我衣裙送信给他,他可曾露面、可曾赴约?”


    “……还真是。”


    宋嘉平凝视着她,话锋一转,“听说谢公昨日甚至陪婉儿走过几家街市门面,裁定了嫁衣,都不愿到湛清楼一步。”


    戚白商眼都未眨,任他打量。


    宋嘉平低声:“谢清晏心里若有你分毫,又怎会对你生死安危,如此漠不关心呢?”


    戚白商张口:“……”


    在宋嘉平期待的目光下,她以手遮唇,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宋嘉平僵住。


    打完哈欠,戚白商朝死盯着她的宋嘉平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会指望,我听了这话后大为伤心,以泪洗面,将我知道的与谢清晏有关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吧?”


    她说罢,自己轻声莞尔:“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怕是还没你知道的多。”


    宋嘉平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息后,他怒极反笑:“好,不愧是安惟演的外孙。来人!”


    “……”


    戚白商眼角微矜起,不动声色地望着起身的宋嘉平。


    宋嘉平冷笑:“今日天气极好,我邀戚姑娘同游上京。”


    “?”


    ——


    上京东市,泉乐坊。


    戚白商被一名宋家的死士挟持着下了马车。


    一圈护卫将两人包绕起来,挟持戚白商的那名死士与她状似亲密,并肩而行,实则冷冰冰的匕首尖就抵在她后心口处。


    稍有异动,不用一个呼吸,便能给戚白商扎个透心凉。


    戚白商原本还不明白,宋家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是要做什么,直到死士挟着她进到了一家临街的首饰店铺内。


    戚白商刚被迫停身。


    “阿姐!”店铺里侧响起声惊呼。


    戚白商抬眸望去,便见婉儿面色苍白地望着她,眼圈暗红,像是哭过。


    而此刻,陪在婉儿身旁那道雪袍绲银竹松壑的身影,正是谢清晏。


    那人垂着手,指节轻拂过店家端出来的金玉首饰,眉眼温润清隽,像是对店内闯入的不速之客毫无察觉。


    “谢公,好巧啊。”


    挟持着戚白商的死士挤出笑容,“我家主人邀请谢公到湛清楼一叙,却不见谢公大驾,这才专程——”


    “婉儿,你看这支簪子如何,喜欢么?”


    谢清晏抬眸,从托盘中拿起一支。


    他左手握住了身前女子的手臂,将要跑向戚白商那儿的戚婉儿不容挣扎地拽回面前,叫她背对着他们。


    缀着珠玉垂饰的簪子被那人修长指骨抵着,比在戚婉儿发髻旁。


    谢清晏端详了两息,含笑道。


    “不错,还算衬你。”


    “谢公当真如此无情,连枕边之人都识不得了?”宋家死士冷声,扣着戚白商上前,那柄匕首几乎要刺破她后心口外的衣衫。


    春鈤


    戚白商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去看戚婉儿。


    只可惜戚婉儿被谢清晏死死捏着手臂,不敢动弹。


    而谢清晏如若未闻,渊懿峻雅未改分毫,他将金簪递给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店家,温声道:“包起来吧。”


    说罢。


    那人疏慵散澹地回了眸,目光如行云流水般,他不着痕迹地扫过面色苍白的戚白商,落在了挟持她的死士脸上。


    这一息像是拉到无限长。


    谢清晏看得很缓,似用眼神作刀,要一丝一毫将这人模样刻入脑海。


    戚白商能觉察到身旁死士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剧、肌肉紧绷。


    就仿佛被凶兽盯住欲要逃窜的猎物。


    抵在她后心的尖刀逼得她微微仰脸,向前了步。


    谢清晏的眼神落回到她身上。


    那之间的情绪早已收敛彻底,涓滴不遗,他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


    “二位大概是认错人了——”


    “我与戚姑娘,不熟。”


    话音掷地,谢清晏接过店家包好的金簪,付了银子。


    他握住戚婉儿的手腕,不顾她急切得红了眼,拉着她便踏出了门。


    甚至不给身后宋家死士再作反应的机会。


    那人走得决绝,不曾回一次头。


    “……!”


    抵着戚白商心口的刀尖绷紧,又骤然一松。


    死士咬牙切齿:“追——”


    “不必了。”


    一道身影踏入首饰店铺。


    宋嘉平背手,目光复杂地从远处离去的马车上收回,落到了戚白商身上。


    他盯着女子有些苍白却又看不出更多情绪的美人面,遗憾咋舌:“看来,当真是我们高估了你对他的影响——不,不止。”


    宋嘉平上前低头,语气几分阴毒狠厉:“谢清晏,他这分明是想借我们之手,让你死啊。”


    “……”


    戚白商慢慢垂回了眸。


    她知晓的。


    他筹谋十六年,不该、也不能为任何人妥协。


    至于余下那点恼人的、叫她恨自己情绪用事的涩痛……


    兴许便如她与兄长所言。


    终究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至少她不能。


    ——


    那驾马车从首饰店铺外远行,在闹市内东挪西转,终于在三条街市之外的一个巷子里停住。


    谢清晏下了马车,推开院落后门。


    穿过廊下戍卫的玄铠军甲士,他径直入了后院一座厢房内。


    紧闭的房门甫一打开,迎面便是浓重扑鼻的血腥气。


    “主上。”


    两名看守从刑架前绑着的人身旁退开,朝谢清晏作礼。


    谢清晏无声又漠然地抬手。


    二人接令,转身向门外走去。


    与他们擦肩而过,从院中追上来的戚世隐在那满屋的血腥气间僵了下,他咬牙,不忍地别过头,停在门外:


    “此案我不查了!让他们放白商回来!”


    “即便是装,也给我查下去。”


    谢清晏背光站在屋内,修长的冷玉似的指骨微微屈着,划过那一排排剔骨刀似的刑具。


    他随手拿起其中一把,在掌心转过半圈。


    “你不查,她先死。”


    平寂如死水的话间,那人转身,一刀扎进了刑架前缚着的萧世明小臂中。


    “唔——!!”


    被麻布塞满口中的萧世明猛地仰头,脖子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血汩汩涌出,一瞬就染红了谢清晏的手骨。


    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将刀柄缓缓旋转,拧动。


    随着那麻布塞口都无法阻遏的恸声震动。


    门外,戚世隐不忍又复杂地扭开了头。


    谢清晏慢条斯理地抬眸,他像是审视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漠然望了许久,才抬手,抽走了给萧世明塞口的麻布。


    然而这会儿,萧世明已经没了呼救的力气。


    他痛不欲生地抬起头,面如金色:“我只是……只是宋家的一个义子……你……你问什么我都不知晓……”


    “我何时说过,我要问你了。”


    谢清晏冷漠地临睨着他,“我不屑、也不会信你一个字。”


    说罢,谢清晏将刀甩给了戚世隐。


    “余下的,你来。”


    戚世隐面色陡变:“我不想用这种方式——”


    “你以为我是在怜悯你么。”


    谢清晏眼眸冰冷地望他,指向了萧世明,“错信于人,那就践踏过你自己的原则和情义,这是你应得之咎。”


    谢清晏转身,踏出了屋门。


    院子内。


    刚安抚过戚婉儿的云侵月看见他溅了一身的血,皱眉过来:“你这……”


    “董其伤到哪了。”谢清晏漠声打断。


    云侵月无奈道:“最早明日便至……我听婉儿说你们已经等到戚姑娘了,虽说看起来还无事,但置之不理……”


    “他们蠢,你也和他们一样么。”


    谢清晏蓦然回身,声音低哑,眼神沉戾。


    “我若去了,你猜从今日起,宋家会对她做什么?”


    云侵月一哑。


    “只要证过她于我之重,为了逼我就范,宋家会榨干她每一滴血。”


    字句如碎骨,谢清晏瞳底见了血色。


    云侵月有些不忍,却不得不说:“可她若出了事……”


    “她若有事,”


    谢清晏戾声回身,向外走去。


    “我、并宋氏九族,给她凌迟陪葬。”-


    翌日,入夜。


    戚白商对着烛火下的棋盘,苦思冥想。


    “这里,似乎少了两个。”


    她将棋盘下角,围着一圈白子的一圈黑子摘了两个,然后对着满盘看起来胡乱摆置的棋,颇有些愁眉苦脸。


    “不够啊,从这里,到这里,再到这里……还是会被逮到。”


    对着迷宫棋盘走了三百遍,戚白商还是没找到能逃出这座铜墙铁壁似的宋家宅院的法子。


    她有些烦了,信手一推。


    摆出来的“地图”便被她揉作一团乱象。


    戚白商托着腮,扭头望着窗外颇有几分凄清的月亮。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一了。


    算时间,若快马加鞭,都够巴日斯从上京到北鄢再折一个来回的了。


    自昨日在谢清晏那儿吃了瘪,宋家似乎放弃用她谋事了。兴许碍于“广安郡主”这御赐身份,他们并没有因为她完全无用,就恼羞成怒将她一噶了事。


    不过看这个节奏……


    也不知道关到哪一日才是个头啊?


    戚白商扒拉着手指。


    “算时间,老师这两日就快入京了。妙春堂那儿多半也得了信……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莫非我今年犯哪一路太岁吗?”


    叹过气,戚白商懒蔫蔫地将自己仰入躺椅里。


    虽说是阶下之囚,不过这几日,倒好像成了她入京之后最无所事事、得以喘口气的少有的“清闲”日子。


    倒是让她得以想清了最近之事。


    那日三清楼内长达一个时辰的密谈,便是她为了得到巴日斯的确认——


    与她在谢清晏苦肉计中得到的启发猜测相符,母亲与婉儿昔日所中奇毒,果真是北鄢特有,且还是极少人能弄到的稀有珍贵的奇毒。


    她近日试探过,宋家通敌叛国之事定是瞒着二皇子的。


    当初见他在琅园对毒发难救也是所料未及,说明那毒的毒性之剧他并不了解,多半是从什么地方悄然拿到、甚至是偷走的。


    那便只能是存于宫中秘处,又与宋家相关……


    戚白商轻眯起眼,在脑海中勾勒起那位她印象并不深的,在朝臣百姓眼里与世无争的宋皇后的模样。


    可宋皇后与母亲该是无冤无仇,若真是她,为何会对母亲下杀手?


    戚白商百思不得解,一时烦闷。


    看了眼乱七八糟的棋盘,叫人出不得的迷宫,她慢慢吞吞地抬手,又揉上一把:“尽是陈年朽木,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呢。”


    想着,戚白商不由莞尔。


    若是在宫城脚下、皇城根上,无数官邸间烧起这样一场大火,怕是要引全上京百官围观,载入史册……


    “走水了!!!”


    一声尖锐爆鸣,骤然划破了漆沉的夜色。


    戚白商栗然一惊,抬眸望向窗外。


    隐约几点火光映起,将这片漆黑浓重的夜幕,烧穿了耀亮的窟窿。


    不等戚白商出院子,几道身影已经快步入内。


    为首是面色铁青的宋嘉平:“绑上她!去父亲院中!”


    “?”


    托宋嘉平这一绑,戚白商毫不费力地被人抬去了宋府的前院。


    顺便见证了一路的大火蔓延——


    “清廉克己”尽是雕梁木栋的宋府,在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下,顷刻间便成了上京最耀眼的炬火。


    住在宫城根下,四面八方尽是百官府邸,如今大约都被惊动了。


    一路向外,她甚至听得见巡捕营与禁军协令的号角。


    若说起初,戚白商见宋家起了火,还有两分幸灾乐祸,那等到前院,见过那火势滔天、像是要连整个皇宫都烧上的势头,她就已经心沉下去了。


    “疯了!!谢清晏他是不是疯了?!!”


    戚白商


    𝑪𝑹


    刚被绑入前院,就听到宋嘉康歇斯底里的怒声:“他想做什么?这儿是皇城、天子脚下,他想造反吗?!”


    “废话少说。”


    向来斯文一副中年儒生模样的宋嘉辉也难能铁了脸色,“你和二弟带人守住东西侧门,禁军可以进,巡捕营的人不能放进来一个!”


    宋嘉康咬牙,带人走了。


    那副狰狞面孔看着恨不得把谢清晏啖肉食骨。


    宋嘉辉转身回到院子中央。


    空地上搁着一把太师椅,宋老太师面容苍老,合眼坐在其中。


    后院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白花花的须发,透着血一样融融的红,枯槁的褶皱绷着某种压抑在极点的情绪。


    宋嘉辉低头弓腰:“父亲,是我之过,我万万没有料到谢清晏他竟然敢在宫城下,百官府邸间,放上这样一场大火……您放心,我已经第一时间送出去消息,立刻请陛下回京、治他犯上之罪!”


    “……”


    宋仲儒徐徐睁开眼。


    他嗓音苍老,嘶哑,藏着某种不安:“他在等什么。”


    “什么?”宋嘉辉不解。


    “不论是为了她,”宋仲儒看向不远处,被绑在院中的戚白商,“还是为了对付宋家……他为何等到了今日,今日有什么?”


    宋嘉辉脸色微变。


    “这,兴许只是他疯了——”


    “他是疯了,”宋仲儒慢慢支起身,“世上疯子最可怖的,便在于他发疯时,仍有千重筹谋。”


    话音未落。


    长空间骤然掀扯一阵战马唳鸣。


    如铁戈铿锵,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那一阵凌冽肃杀的嘶鸣声中震颤起来。


    宋仲儒与宋嘉辉面色陡然一变。


    两人同时望向前院垂花门。


    “砰!”


    门被狼狈的家丁撞开。


    来人翻滚着摔进来,呛得满脸是血,却顾不得,跪地指着身后府门方向。


    他面色骇然惨白如厉鬼——


    “玄、玄铠军!!”


    “……阎王收入京了!!!”


    阎王收的恶名之剧,顷刻叫满院陷入恐怖肃杀的寂静里。


    须臾后,家丁丫鬟们乱了起来。


    押着戚白商的死士都颤了下,僵着推她挡在身前,刚要动作。


    “咻——!”


    一箭扑杀。


    血溅在了戚白商脸颊上,她睁大了眼,乌黑瞳孔里清晰映着——


    肃杀的箭雨,将深宅撕作冷血无情的战场。


    于她身遭,宋家死士甚至来不及拔刀,便作一具具尸身倒下。


    他们身下的血泊顷刻连成了片,流过一只只死鱼般怒瞪的眼,沥沥淌过青石板路面。


    那是一场剿杀。


    是谢清晏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显露冷漠而狰狞至极的疯戾。


    骇停在太师椅旁的宋嘉辉僵硬地转动眼珠,他望见了不远处,孑然站在一地尸首间的血染白衣的女子。


    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五官狞然,就要朝戚白商走去。


    只是一步踏出。


    “咻——”


    一支利箭擦过他耳际,削下了他半只耳朵,然后带着他那声惨叫,直直钉在了宋仲儒背后的太师椅上。


    箭羽带着“嗡”声,于宋仲儒耳畔震颤不已。


    他颓然睁开苍老的眼,望向前方。


    一身玄铠冷甲的谢清晏披着血色长帔,踏入院中。


    风声如唳。


    那人平静地走过满地尸骨血河。


    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戚白商下意识地屏息——


    夜风涌送来,谢清晏身遭血腥气重得令人窒息。


    他提着的长剑剑尖下,血汇如注。


    “谢清……”


    戚白商来不及出口,便被谢清晏凌腰抱起。


    带着近乎暴虐的力道,他将她按入怀中,像要烙刻入骨。却又在她吃疼闷哼的刹那,便下意识地松了压她在怀的手。


    谢清晏埋在戚白商颈侧,喉结深滚,一字未出。


    他身上的血腥叫戚白商屏气。


    而他却抵在女子轻微跳动的颈侧脉搏下,像溺水之人终于得以喘息。


    “谢、清、晏——”


    宋嘉辉恨声切齿:“为了一个女子,你要谋逆犯上不成?!”


    谢清晏松开了指骨,肩吞护甲一掀,长剑信手抛出——


    挟裹着煞人的血气,长剑穿过了宋嘉辉的大腿,在他一声哀嚎中将他钉在了地上。


    太师椅里,宋仲儒的眼皮猛地一抽。


    谢清晏将戚白商揽于身后,缓步走上前,眉眼低浓如翳,他漠然扫过地上痛声凄厉的宋嘉辉:“谋逆者,是宋家。”


    “你……你放什么……”


    满是血的手怒指向他。


    只是宋嘉辉来不及说完,宋嘉康踉跄着从通西门的廊下跑出,惊声歇斯底里:


    “父亲!!玄铠军围府,大火,大火烧出了家中密室——藏藏、藏着军械辎重与密信……二皇子和全上京百官都,都看到了……不是儿子带回来的、当真不是,不是我啊父亲!!”


    宋嘉辉一时呆了,竟连刻骨的痛都忘了,面如死灰地回头。


    太师椅中,宋仲儒眼底震怒惊骇之色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下子苍老了数载的了然与疲惫。


    “……原来如此。”


    “你等的,是北鄢归使,是巴日斯的伪印。”


    还在努力向父亲求饶的宋嘉康一下子反应过来,癫狂地看向谢清晏。


    “玄铠军——私兵未得诏令入京便是死罪!鱼死网破于你何益!!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


    那畔声嘶力竭,像是骇得肝胆俱裂。


    谢清晏却如未闻。


    他漠然走到宋嘉辉身旁,垂手,拔出了楔入青石板的长剑。


    簌。


    血花淋漓,扬上天际。


    骨肉切口平整如镜面地断开。


    “谁叫宋家,动了不该动之人。”


    谢清晏未曾再看昏死过去的宋嘉辉一眼。他收剑,转身,负起戚白商便向外走去。


    将被火光烧透的夜幕下,只余那人戾然清绝之声——


    “宋家三百九十七颗项上人头,谢某今日,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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