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只是学艺不精而已。”
刘文泰痛哭流涕,涕泪纵横,跪在江芸芸脚边,牢牢抓着她的衣摆。
江芸芸被人猝不及防拦在门口, 冷眼看着他。
他哭得毫不遮掩, 引来不少人悄悄围观的动静。
“人参真的只是让他晚点痊愈, 怎么会是害人的东西呢,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刘文泰苦苦哀求着,“我真不是有意害他啊, 我不敢的, 还求江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哭的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再也没有第一次见面的从容。
“别哭了。”江芸芸平静冷淡地说道, “没有人会愿意出来看这场戏的。”
刘文泰的哭声骤然停了下来。
江芸芸也跟着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刘文泰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 再抬头时已经满眼通红, 颧骨高耸, 胀红的脸上满是痛恨不甘, 整个人好似淬了毒的刀,几乎要抵着江芸芸的脖子。
江芸芸被他这么仇恨地注视着, 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沉静平和。
她看着面前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的人, 脑海里闪过许多事情。
刘文泰是不是故意的已经不重要。
所有人都在等江芸对刘文泰的复仇,就连江芸自己也在等。
——等自己足够冷静。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站在这个位置上, 只要走错一步, 往前看前面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往后看未来的一切也将举步维艰,不仅为自己,她甚至还要为顾仕隆考虑,不能让他背上骂名,免得坏了顾侯的一片清廉之心。
可到底怎么样才是冷静的?
江芸芸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今日刘文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这样扭捏做戏,企图用舆论压她。
那样熟悉的阴暗手段。
江芸芸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威逼,之前她都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需要什么,也知道要怎么做,所以并不为所动,可以冷静地看待这一切。
可今日,她看到刘文泰扑在自己面前,那种冷静却没有如期而来,她压抑了许久的愤怒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想起最后的顾溥痛苦,想起幺儿的哭声,空气中是化不开的艾草味道,所有人都是木然痛苦的,就连她自己也衍生出无限的恨意。
她现在只要看着刘文泰,她的情绪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所以她知道,她现在不够冷静。
可冷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嘛。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后竟笑了起来。
刘文泰被她看久了,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就像被扎了一针一样,随着呼吸就能露出虚弱脆弱的骨头。
直到他听到江芸莫名其妙的笑声,紧绷的神经突然崩裂,那暴露在天光下得骨头好似被人一笔笔用刀刻着,阴冷疼痛,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不懂世事。
——不过是有了几分帝王恩宠。
——他刘文泰在京中打拼走到这个位置时,这个人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笑什么,你真当自己多厉害,今日我要是死了,明日你也会死,你得罪了这么多人,谁不想要你死,他们都巴不得你死,顾溥就是一个警告而已。”刘文泰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面目狰狞,癫狂喊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是迷上这样生杀予夺的权力了吗?什么都要插手,这世上这么多坏人,你杀得过来吗?多少人等着拉你下水。”
“你可真是个灾星,谁和你认识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害死所有人的。”他恶毒地诅咒着,“江芸,你不得好死。”
江芸芸看着刘文泰不受控制的怒气,又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是了,她自来就是认认真真去看所有人批评意见的,差点就把这事忘记了……
——还好,她的愤怒再一次拦住了她。
刘文泰被那一笑笑得头皮发麻,神色僵硬,整个人错愕地跌坐在原处。
“原来你是怕死?”江芸芸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他的手指,整个人都露出古怪的笑意,“别人的命你无所畏惧,自己的命你倒是视若珍宝了。”
刘文泰猝不及防看着靠近自己的人,凑近了看,面前小状元近乎冷冽的面容好似真的成了一把刀,杀的他牙齿都在打颤,偏只能强忍着不肯低头,反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你难道不怕死吗?”他咬牙质问着。
“我就说我为什么这么愤怒。”江芸芸莫名其妙说道,“我站在这条岔路前,我知道往哪条路走,可我现在停了下来,因为我……”
她顿了顿,沉默了下来。
刘文泰看着她好像疯了的样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疯了,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
“有时候我总是想着,我要是真的是个古代人就好了。”江芸芸把刘文泰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抓开后,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喃了一句,“杀了你一定毫无顾忌,可我不是,走错了。”
“罪疑从无啊。”她说完还自己笑了一声,随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落魄狼狈的人,淡淡说道,“趁我现在还没真的冷静下来。”
“滚。”
她重重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能被权力淹没。
江芸芸,你可不是古代人!
—— ——
入夜后,顾家也跟着安静下来,灵堂上的香火袅袅不熄,英国公张懋揉了揉眼睛,劝顾仕隆去休息吃口热饭。
“这里有我们轮流看着呢。”他说。
顾仕隆像个雕塑一样,丝毫不动弹。
他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上前:“吃饭去。”
顾仕隆抬头去看他,浑浑噩噩。
“走,吃饭去。”江芸芸伸手。
顾仕隆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木木地伸手,任由江芸芸扶起来。
厨房里也没什么饱腹的,只有一笼馒头一直热在灶上。
江芸芸抓了三个塞到顾仕隆手中,又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吃吧。”
顾仕隆像个木偶一样,说一句动一下,也真的跟着吃了一口,几口一个馒头,连着一口水也没喝。
江芸芸安静地陪着他坐在屋檐下。
“我若是留了刘文泰一条性命,你会怨我吗。”江芸芸看着对面悬挂着的白色灯笼,冷不丁开口说道。
沉默的顾仕隆扭头看着她。
江芸芸看向他的视线:“我做不到,他有很多问题,我能找到很多证据,唯独找不到能杀了他的那个证据。”
顾仕隆嘴角微动,那双眼睛满是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气到发抖。
“对不起。”江芸芸低声说道。
回答她的是顾仕隆把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四分五裂的茶碗捡了起来。
“我不能走错路了。”她喃喃自语。
—— ——
第二日,李东阳带着内阁同僚的心意来了顾府,顺便说了顾溥的谥号。
“甲胄有劳曰襄,敬共官次曰恪,陛下特选了‘襄恪’二字,不失为对顾侯最大的嘉奖。”李东阳对着顾仕隆说道,“仲勋要节哀啊。”
顾仕隆木然道谢。
“墓志铭可是写好了?”李东阳上好香后问着一侧的江芸芸。
江芸芸看了一眼顾仕隆,没说话。
“还请李阁老为家父写铭。”顾仕隆避开她的视线,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震惊:“我写?”
“李阁老高才绝识,正大光明,自然能写出堂堂正正的文章来。”顾仕隆冷冷说道。
李东阳的目光悄悄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李东阳不好让气氛太过僵硬,只好缓和气氛说道:“自然是愿意效劳的,明日就会着人送来。”
顾仕隆低着头道谢着。
江芸芸也跟着低下头。
“明日轮到你给太子殿下讲课了,可要我找人先帮您换课?”李东阳临走前,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有劳师兄了。”
李东阳点头离开。
江芸芸抓了一把黄纸扔到火盆里,火光飞溅而起,迅速吞没了所有的黄纸,也同时照得两人的面容都瞬间亮了起来。
“不劳你在这里了。”顾仕隆侧开脸,冷冷说道,“耽误江学士高飞了。”
“你要是真的不想我在这里,我会离开这里的。”江芸芸看了过来,认真说道。
顾仕隆扭头,红着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后迅速扭开脸去,不再说话。
江芸芸叹气。
—— ——
五日后,顾侯出殡那一日,陛下对于太医院的处置也跟着下来了。
分数低于一百五的直接打发回家。
一百五到三百之内的,退回继续学习,看第二次考试成绩,若是连续两年不过关,直接遣返并削医籍。
三百以上的征召入太医院,愿意入征的八男六女,从此院中分为男女两医,已备不时之需。
同时确定重修本草的人选,三百分以上的人都要参与汇编,同时宫内派总督张瑜和提调施钦、监工王玉,总裁是院使方贤。
最令人瞩目的是,原院判刘文泰发配出京,遣返原籍。
众人都颇为吃惊江芸的手下留情。
“他能自己想明白实在太好了。”刘大夏对着李东阳说道,“我就怕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要刘文泰死的人很多,但不能是他,回头可就真成了污点了,他这条路可就走错了,为了这样的人染上污点不值得。”
李东阳忧心忡忡:“只怕那两人要起间隙。”
刘大夏淡淡说道:“自古就没有能一路同行的两个人,走一段换一人也是常态,其归不是扭捏之人,他会自己想明白的。”
“只是一直瞧着他孤零零的,我瞧着心疼。”李东阳叹气说着。
刘大夏闻言也跟着轻叹一口气。
“今日结束后,其归也该回家了。”刘大夏又说。
李东阳点头:“这次殿下为顾侯的谥号也是颇为尽心的,仲勋进不了宫,其归怎么也要替顾家去道个谢的。”
刘大夏点头,随后又说道:“没了关系也好,和勋贵纠缠太深不是好事。”
李东阳耳朵微动,听到风中隐隐的乐器声:“来了。”
刘大夏对着仆人说道:“快去门口摆上丧仪。”
“把我那份也摆上。”李东阳紧跟着说道,“那些黄纸都烧了,体面些。”
耳边哀乐的声音越来越近,李东阳和刘大夏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那声音从靠近到逐渐远去。
“也算结束这事了,我也能睡个好觉了。”直到听不到声音后,李东阳这重新坐了下去,继续说道,“说起来陛下之前对荣王大肆封赏,本过几日打算启程回国,结果王妃刘氏有身孕,上奏请求推迟回国的日子,礼部正忙着这事。”
现任荣王朱祐枢,乃宪宗第十三子,陛下的异母弟,弘治四年被封荣王,但至今还未就藩,陛下又是自来秉承‘亲亲’原则,对这些宗亲藩王一向是大肆封赏的,土地、盐引、课钞、之国费用及王府修建费用等赏赐数量之大,是前几朝所罕见的。
这就是前朝已经如此努力清丈土地,开海贸,边境贸易了,但还是赶不上花费。
譬如前些年河南嘉辉县好不容易清楚八十顷土地,陛下转手就赐汝王河南获嘉辉县地二十六顷,下个月又赐衡王山东寿光潍县地一百一十四顷有奇,如此行径,各地清丈土地的官员不得不开始观望。
事已至此,他们不是不想请土地,给百姓一条活路,但陛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令官员胆寒,百姓痛苦,谁也不敢冒这些险。
刘大夏果不其然面露厌恶之色。
“之前顾侯薨之前,其归就直接荣王的折子扣下没发,我就是担心他又要做什么?”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他自来是不喜欢那些人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江芸芸回了内阁开始上班, 刘健对她旷工几日的事情视而不见,只是转头抽出一本折子:“你之前让沈舍人找了这几年不少藩王的赏赐,打算做什么?”
江芸芸接过这本折子,上面被她贴上红色的条子, 上面却没有写任何内, 这就等于这份折子被扣下了。
“荣王已经在京城多年, 不知何时能就藩?”她问道。
刘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平淡说道:“王妃有孕,皇家子嗣重要, 确实不方便启程。”
江芸芸对此不可置否。
“太医院的事情好不容易结束, 你也辛苦了,刘阁老昨日还说想要你休息一下呢。”刘健又说,“这事礼部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了, 无需我们多言。”
“那这个折子?”江芸芸又问。
“放着先, 看看陛下的态度。”刘健说。
“之前云南天灾的事情有了调查结果了, 樊侍郎的折子前些日子递过来, 确实没有什么黑了七天七夜, 只是断断续续天色变黑, 是有军官协同歹人兴风作浪,企图欺压良民, 大肆敛财,他已经协同当地围剿,后续樊侍郎同云南巡抚一同考察了三司官员、云南府、昆明县等地的官员。”
“这次巡查的结果就是这三道折子。”
江芸芸眉心微动。
“第一道则是说明这次云南天灾的具体情况, 第二道弹劾镇、巡等官三十七人,第三道则是要求罢黜不职者, 共计一千七百人。”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 “吏部似有些看法, 你管这件事情去吧,免得出乱子,内阁知道不及,陛下怪罪。”
江芸芸接过三本折子,点头回了自己的位置。
刘健看好一本折子,借着喝茶的动静,透过茶盏悄悄去看对面安静看折子的小状元。
——瞧着瘦了不少,也有些憔悴,据说在顾家守五日。
刘健放下茶盏,悄悄叹了一口气,别说李东阳心疼了,他这个冷酷无情的刘希贤也颇为心忧年轻人的身体啊。
樊莹的折子不能分开看,这两道折子本质上是整个云南官场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
这次考察的对象是一个半属化外的省份,云南有多偏,有多不受重视的,据说只要有进士去了哪里,十有八九是完了,不仅是精神上彻底垮了,身体也会坏了,当地土官的凶悍,暴怒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次考察也不是普通考察,他本不在这次出行的工作范围内,只是借着天灾的名头整顿了一番官场。
最大的问题是这次考察要罢免的人实在太多了,也就是说三分之二还有剩的官员有问题,整个云南被这样的官吏把持着,可见当地百姓的生活定然不乐观。
江芸芸仔仔细细分析着樊莹的两道折子,发现了一些意思。
第一道折子是说云南的天灾的具体原因,虽确实天有异样,却不甚严重,一开始百姓还不至于到恐慌的地步,但后来能闹到这么大,是因为卫所的指挥想要凭借这个异样敛财,侵吞军饷,这事其实很好查,但镇、巡官,布、按二司官,这么多的官员愣是一个也没发现不对劲。
所以引出了第二道折子,第二道也很有意思,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弹劾折子,也就是说纯骂,没任何后续措施。
江芸芸对于弹劾这事可是身经百战的,她也是仔细研究过的弹劾折子的模板的,寻常来说开头就先引经据典讽刺你是奸臣,国家有了你就完蛋啦!第二段就是话锋一转就来骂你,有人阴阳怪气,和和气气的骂你,有人破口大骂,语气难听的骂你,然后来到第三段就是要陛下对你有所举动,轻者大骂一顿,基本罢官免职,重者杀头抄家。
这个折子却不一样,开头和结尾都没有,就中间的纯骂人。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份折子,这封就是非常符合常规的折子,开头讲云南的官吏如何不行,欺压百姓,最后收尾再这样下去国家就要完啦,中间痛骂这些官吏如何如何不行,详细列表一二三四五,最后直接说要把这些人严重的都杀了,轻点的也都是罢官,还没个中间选项。
江芸芸捧着这两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樊莹不是愣头青,作为天顺八年进士,历经官场三十九年,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小状元看出点什么没?”谢迁不知何时来的,端着茶盏,站在他面前,见她眉头紧皱,笑问着。
江芸芸抬头,虚心求教:“还请谢阁老指点。”
谢迁还是笑脸盈盈:“问我不如问你的李师兄呢,人可是他推荐的。”
江芸芸悄悄侧脸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正捧着一本折子,没好气说道:“我一看他这个小眼神,我就知道定然是在给我扮猪吃老虎的。”
“没有的,我就是属虎的,不吃老虎。”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谢迁一听就忍不住笑:“哎,李阁老,你这小师弟还怪诙谐的,冷脸说笑话。”
李东阳冷笑一声:“这事你只盯着吏部办就行了,是叫你维持秩序,可没叫你横插一脚。”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大眼珠子刺溜一下就看向刘健了。
李东阳立马虎视眈眈盯着刘健。
刘健竖起折子,含糊说道:“我可没说什么,我就是让他看看。”
“都嫌你呢。”谢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垂头丧气合上折子,大声嘟囔着:“我就是好奇啊,不搞清楚,回头要是吏部有人打起来了,我这怎么劝架啊。”
还是谢迁自认好心,把书中的茶盏放在她的案桌前,提点到:“只问你一个问题,这些不职的官员到底要不要去职。”
江芸芸点头。
“坏了,这就是要吵架的理由。”谢迁一拍掌,“我再问你,云南还要不要了?”
江芸芸又点头,甚至还给出理由自己赞同的后续办法:“三年一次的科举,难道还选不上人,总不能明知他们有错却高举轻放吧。”
“天真。”谢迁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今日就给你开开眼。”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就拿这个第三份折子里临安府马关县的知府来说,樊侍郎弹劾的内容是,土官斗殴,争抢水源,死伤无数,县令张伟却置之不理,若是你是县令该如何?”
“自然是出面调解,百姓无辜,只是为了生计就丢了性命,说起来也是可怜。”江芸芸说。
谢迁一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忘记你江其归脑子最好使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于我是不是聪明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你说的出面调解,自然是早早就有了对策,肯定不是赤身肉搏,以一敌百吧。”谢迁又问。
江芸芸点头:“水源问题关乎农业,自来就是最重要的,我肯定一上任就开始着手了,回头能调解先调解,不能调解再挖一个水渠,直接把人分开算了。”
“若是大河呢?”刘健出声问道。
“大河?黄河这么大嘛?”江芸芸问。
刘健点头。
“云南有一条黑水,贯穿整个云南,分支众多,最后流入南海,争得就是这条支流。”李东阳出声解释着,“两个村子是上下村的关系,上村为了种地,直接把水流截住了,下村没水,自然就打起来了,这次两村斗殴直接打死了二十来人。”
这是折子中没有写的内容,可见内阁对这些弹劾的事情也是一一核对过的。
“若是黄河这样的工程,一个水渠是多大的消耗,你倒是说的轻巧。”刘健说道,“人心难测,就是把你这个不世神童扔哪里,这水的事情也不好解决。”
“确实不好解决,我之前在兰州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人和人,村和村了,就是县和县能吵起来。”江芸芸说道。
谢迁来了兴趣:“还有这事,那群御史怎么没弹劾你,我们这边都没得到消息。”
江芸芸哦了一声,平淡说道:“因为我先借着清丈土地的事情,摸排了两个县的所有土地,之后根据用水困难的地理位置,确定了水渠修建的位置,之后我把有纠纷的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确定了三个用水准则,很快就把这事平息了。”
“哦,什么?”谢迁来了兴趣。
“改配水范围,也就是不再按照县里来,而是按照水渠来,也就是把那些最容易聚众闹事人隔开。”
“改浇灌方式,寻常以十天为界限,上游十天,下游十天很容易不被人遵守,所以我统一修改为先大水集中灌溉,随后小水分组轮空灌溉。”
“最后改收费标准,就是我们的水费收钱了,但不是按田地用水收费,而是按方收费,也就是实际使用量。”
“最后的最后,为了保证村民可以自治,我让他们推选渠长,管理水渠和具体用水,每个渠长只要干得好,我每年给他们题字表彰,敲锣打鼓送到家门口去,又或者家里要是有小孩在县学,府学读书,免除读书费用。”
三位阁老听呆了。
“这……这听上去是个好办法。”谢迁说,可随机又说,“可听上去也挺难的,比如按照实际使用量,那到底怎么算实际使用量呢?”
“农作物具体的丰收情况。”江芸芸解释着,“按道理应该是有一个刻种摆在每家田地上计时的,奈何我们没有这么先进的手法,但根据我多年种地经验,作物都需要水,只要水量充足,做物很难不丰收,所以就划定了五个档,譬如你一亩地连一石都没有,我肯定是按照最低收的。”
“可万一他收成这么差,不是水的问题,而是人呢?”刘健反问着。
“有这个可能,但很难是人人都是这样的可能。”江芸芸解释着,“在前期的土地清丈中,这些土地都是百姓自己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没必要因为小概率的事情去否定全部的事情,阁老们现在担忧的,是有,但不会是大面积的做法,不能因小失大,要保证大部分人的利益。”
是了,能多赚钱自然是多赚钱的,这个税到底是不高的,百姓们想得可比他们实际。
“好办法啊。”谢迁抚掌,“竟然不推行下去?”
“土地清丈……”江芸芸无奈说道,“大问题啊。”
三位阁老一听就跟着沉默了。
事情就是听听永远是会简单的,一旦上手问题就会麻烦不断,光是一个前期的土地清丈,能办成江其归这样的就屈指可数,等后期水渠建造,隔开大户,建立制度,桩桩件件,每一个都能磨死人。
“算了,不说你了。”谢迁叹气,“还是说回那个张伟吧,你就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现在直接把人直接革职合不合理吧。”
江芸芸没说话了。
“按照律法是合理的。”江芸芸回想着,“大明律中,对于渎职分为“轻重三等”——凡官不奉公法,擅离职守,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斩监候,以其犯罪情节论。”
“但是……”她话锋一转,叹气说道,“地方官有地方官的难处。”
自来律法是大范围指导,但落实在基层的实际问题上,只会是细微的问题层出不穷,令人顾头难顾尾不说,有些事情甚至很难在法条上找到搭边的内容,所以地方治理更靠主官的才干和心性。
能做好,做出实事为上乘,不出大错,按部就班为中等,略有错处,还算平安为下册,自暴自弃,同流合污为该死,应该直接把人砍了。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谢迁说道,“我们远在京城轻飘飘说一句该死,谁不想要这个清名,可寒得是数万地方官吏的心,谁敢背这个骂名。”
江芸芸反问道:“那就这么高举轻放?”
“那也不行。”谢迁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芸芸气笑了,“怪不得说吏部要吵架呢,原来内阁就没个主意。”
“这话说得!”谢迁不高兴反驳着,“具体事务本就是要吏部自己处理的,我们内阁只看不出面,他们自己也犹豫不定,何来怪我们。”
江芸芸没说话了,重新把两个折子卷了回来:“还是没说樊侍郎两个折子的用途。”
谢迁气笑了,扭头去问李东阳:“你师弟真傻还是假傻啊。”
李东阳看了江芸芸一眼,为人解释着:“还小呢,人心最是难写。”
江芸芸琢磨出不对劲来,突然压低声音,朝着谢迁神神秘秘说道:“所以樊侍郎是打算骂名我们来担一但?好处都给他了?”
谢迁剧烈咳嗽起来,雪白斯文的脸愣是胀得通红,连着一向挺直的腰都弯了。
江芸芸伸出爪子,热情给人拍着。
“哎哎,走开走开。”谢迁白了她一眼,推开的她的手,“你懂不懂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
“行了,不和你说了。”谢迁端着茶茶盏走了,临走前还不忘骂一句,“回头去了吏部,只带着眼睛去就行了。”
江芸芸呐呐哎了一声。
“哎,其归来吃饭……啊,阁老……”沈墨脚步一转,头也不回说道,“打扰了,不耽误你们了。”
刘健一见这人火急火燎的样子就冷哼一声。
沈墨就停了下来,耷头拉脑:“工作都做好了的。”
“如此跳脱,有失稳重,要说就进来说,何来扭扭捏捏。”
沈墨只好脚步沉重走了进来。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想喝粥,想回家吃饭去。”
“不是粥,内阁改善伙食了,是正儿八经的饭菜,还有大馒头。”沈墨背对着阁老们,对着江芸芸狂打眼色。
江芸芸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条件这么好了吗!”
“是啊,吃饭去!”沈墨嘴角都要抽筋了。
“行!”江芸芸放下笔,笑嘻嘻说道,“我等会回来加班,先吃饭去了。”
刘健挥了挥手,把人赶走了。
“阁老们不是都养生,晚饭都不怎么吃吗!”两人一走远就开始咬耳朵。
沈墨一脱离刘健的视线范围内就活泼起来:“是啊,就前几天改的,是李阁老说的,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做事辛苦,要体谅一些,也该多吃点。”
江芸芸开心坏了:“那不是又省了一顿饭!正好我最近也没钱了!本来还愁这个月怎么吃饭呢。”
“可不是!”沈墨也开心坏了,“好大一笔钱呢!我可以给我妹妹买个礼物庆祝一下她进太医院了。”
江芸芸美滋滋:“加班都有劲了。”
沈墨不笑了,甚至焕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说不定就是阁老们想要我们多干活呢,这才用小钱收买我们,我看阁老们都是不吃的!”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胆大包天唆使着:“没事,你胆子大一点,吃了饭就跑。”
沈墨老实巴交说道:“我之前都是这样的。”
—— ——
江芸芸吃好饭,加了会儿班,赶在天黑前才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回家了。
冯三给人打着灯笼把人送到宫门口,依依不舍:“路上要小心啊,怎么也没个人来接您,打个灯啊。”
“没事,我眼睛好,看得见。”江芸芸漫不经心挥了挥手,“回去吧,早点吃饭。”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路上有马蹄声,还未回神就看到几匹快马在街道上飞驰,沿途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小摊全都被打翻了。
“荣王府办事,速速闪开。”为首那人高喊着。
“啊,小三……”
一个妇人的小孩没拉住自己的儿子,眼看小孩就要冲出去了。
而那匹马却没有丝毫减速的动作。
江芸芸脸色大变。
但很快那匹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前蹄高高举起,直接把马上之人甩了下来,这匹马也跟着重重摔到了。
马蹄直接踏到骑马之人的身上,随后是惨烈的尖叫。
小孩被吓哭了,只是还没哭出声就被他娘抱走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突然鬼使神差朝着一处屋顶看去。
一个眼熟的人正坐在屋顶上,几乎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察觉到她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间,那人以电闪的速度,直接翻身下了屋顶,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抿了抿嘴角。
“谁,谁敢伤荣王府的人……”另外两匹马上的人回过神来,停下马来,暴戾怒斥道。
众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散了,那些人的鞭子已经甩了过来,打的人哀嚎连连。
江芸芸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天子脚下,皇恩浩荡,荣王是打算以身犯禁嘛?”
那两人冷冷看了过来,狞笑着:“找死,你谁啊,敢耽误荣王办事。”
眼看那人的鞭子要甩过来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面不改色:“翰林学士江芸。”
第四百一十三章
乐山见人天黑了还没回来正打算出门找江芸芸, 刚一出门就和背着小手走回来的江芸芸撞在一起。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乐山担心坏了,“是不是天黑看不到路啊,我就说我来接您吧,这京城的路还不如我们扬州的呢, 坑坑洼洼真不少, 别摔了, 我看看, 是不是摔了……”
他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见人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离开, 突然发现她胳膊上绕着一根鞭子,惊讶问道:“哪里捡的?”
“我抢的。”江芸芸骄傲挥了挥手,灯火摇曳处, 隐约可见漆黑鞭子的不菲造价。
乐山震惊:“怎么抢的啊?”
“有人要打我, 我抢的。”江芸芸得意说着。
乐山更震惊了, 声音都微微提高了:“谁要打你啊!真的没受伤吗?我看看。”
江芸芸骄傲坏了:“没呢, 锦衣卫及时出现, 把那些人赶走了, 这是我趁乱抢的。”
乐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不懂, 你想吃兔子了,就有兔子撞你腿上的快乐。”江芸芸嘎嘎笑了起来,瞧着有点疯了。
乐山莫名其妙, 瞧见有人看过来了,把人拉回家:“好好的人, 上个班怎么还疯了。”
“晚上煮了面, 现在估计都坨了, 我再热热。”乐山关上门口随口说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以后都不用煮我的饭了,我们内阁包晚饭了。”
乐山不解:“不是一直都有饭吗?粥不是吃不饱嘛。”
江芸芸叉腰:“内阁良心大发,今后都是正常饭菜了,有鱼有肉还有大馒头,我吃了两个大馒头,吃饱了才回家的。”
乐山震惊:“这么好的待遇。”
江芸芸点头:“总之又省了一笔钱。”
“那感情好,我们这个月也没钱了。”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这个就先放着,明天当早饭吃了。”
“行。”江芸芸准备回屋子去了,“我去干活了,你自己玩去吧。”
乐山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不过很快乐山就知道了,因为第二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他就被一群人拦住了。
“您是江学士的家人?”为首的那人满脸横肉,却偏要挤出一丝笑来,瞧着格外惊悚。
“你们是谁?”乐山警觉。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拦过他,送礼的,求情的,数不胜数,但这么大阵势的还是第一次。
“不用管我们是谁,只知道昨日多有得罪江学士。”那人笑说着,掏出一个大布兜,“这是我们的赔礼。”
布兜用灰布包着,里面沉甸甸的,一看就装了重的东西。
“昨日虽多有得罪,但都是误会,家中有孕妇人,结果傍晚的时候肚子不舒服,主家着急,这才让底下的人失了分寸,但说起来那也真是该死,那三个仆人已经狠狠责罚了,各自打了三十大板,直接送到庄子里去了,还请江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那人把布袋递了过去。
乐山想也不想就避开,直接说道:“我只负责家里的事情,公子外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会插手,真有误会你们直接去找公子就是了。”
那管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却强忍着没有生气,恶狠狠盯着乐山看,最后却又勉强挤出一堆笑来:“不会让您为难,就是这个心意……”
“这个也是不要的。”乐山直接拒绝了,板着脸说道,“你再拦着我,我就要喊人了。”
那管家彻底撕破脸,口气蛮横说道:“我愿意哄你,是给你们面子,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回头让我交不了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乐山也紧跟着冷笑一声:“谁稀罕你的脸,再给我拦路,我就去京兆府敲鼓去,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是谁家的拦路狗。”
“你你你,好好好……”那管家的手指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等着。”
乐山冷笑一声,看着他们离开。
—— ——
江芸芸今天要给太子上课,但还是抽空去了内阁递了个折子。
“做什么?”还没说话,刘健就浑身警觉,硬邦邦问道。
“我昨天回家时和人吵架了。”江芸芸说。
刘健一个字也不信。
“真的,他们在城中骑快马,我看不过去,仗义执言了。”江芸芸强调着。
刘健半信半疑:“可知道是谁?”
“是几个仆人。”江芸芸说。
刘健点头:“多是家主纵容,可知道是谁家的。”
“荣王家的。”
“咳咳咳……”
江芸芸连忙给人拍背。
刘健恼了,把她的手推开:“荣王家的你还凑上去。”
“我一开始又不知道。”江芸芸委屈巴巴说道。
刘健看他,满脸不信任。
“真的!”江芸芸大声嘟囔着,“他们先是踩踏了百姓的摊位,还打算了百姓,然后有一个人骑术不精自己摔了,另外两个下马自己喊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强调来一句:“大家都看到了。”
刘健完完全全没被他迷惑,冷静质问道:“骑术不精?怎么个骑术不精?这些人一个个骑马遛弯娴熟于心,怎么就好端端摔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憨憨一笑:“不清楚啊,就这么有一个人,身子一歪就摔倒了。”
刘健对此报以强烈不信任,他可不是好糊弄的毛头小子,这些能在外面给主子跑的仆从,骑马射箭至少都是不错,跑着跑着就摔了的理由,真的很扯。
奈何对面的江其归一本正经,非常坚定地看着他。
“那你这个折子……”刘健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问着。
“弹劾荣王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刘健气笑了。
“赶明趁他师兄不在,我就把他撵出内阁,一天天的净给我们惹事。”
江芸芸扔下折子就跑了,刘健捧着烫手山芋,喃喃自语。
—— ——
“江芸!!你别吃我的粮食了,我要饿死了。”朱厚照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老神在在:“我都和你说了,别分你弟弟这么多。”
边上的朱厚炜憨憨一笑,悄悄把哥哥的粮食棋子也扒拉过来一个。
“哎呀,你笨死了,抢我的做什么。”朱厚照更气了,伸手去掐朱厚炜的脸。
朱厚炜连忙爬到江芸芸边上躲起来,做了个鬼脸:“本来就是我的,江芸欠我的,他还不出来,我就拿你的,而且一开始我就说我不行的,你干嘛非说我行,你一定要给我的,我丢了就丢了吗,干嘛怪我。”
朱厚照更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朱厚炜一脸无赖地盘腿坐着。
“那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朱厚照抱臂生闷气。
原来今日上完课,时间还早,朱厚照拉着江芸芸一起玩,江芸芸说把之前送给他的棋改一下,再加入二皇子一起玩。
三人就这么愉快地玩了起来。
说好的一打二,朱厚照是干劲十足,撸起袖子就是干,奈何弟弟不争气,自己偶有失误,所以节节败退,最近人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地也没了,弟弟倒是吃得满,他处在江芸的下家,肯定能捞到不少油水。
也就是说在朱厚照和江芸打擂台的时候,无能的朱厚炜吃了个饱!
朱厚照简直是气得牙痒痒,越想越生气。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哪里值得生气,捧着糕点只顾着吃,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哥看。
“还好殿下就一个弟弟啊。”江芸芸施施然把最后一口粮草吃了,懒洋洋说道,“这要是弟弟多了,这再多的钱财也不够分啊。”
朱厚照叹气:“有一个弟弟也很烦了。”
朱厚炜不高兴了:“我才不烦。”
“就是,哪里烦,兄弟间也是要兄友弟恭的,二殿下年纪还小,不懂事呢,你这个当哥哥的可不是要好好照顾他,要不收好他的钱银,要不好好把他教育好,哪有张口就是嫌弃我们二殿下的。”
“就是就是!”一听江芸给他撑腰,朱厚炜立马跳了起来得意说道,“而且都是你给我的,怎么处置还不是我说了算。”
“什么你说的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发家的吗。”朱厚照把弟弟抓过来,狠狠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朱厚炜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哼哼次次说道:“发家了啊,我不是发家了吗。”
朱厚照更气了:“那是因为你出卖我。”
朱厚炜爬出来了,想要钻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摆手拒绝:“不接受烂摊子啊。”
朱厚炜大惊失色,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长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太厉害了。”
“再玩一局!”朱厚照气过了,信誓旦旦说道。
“殿下打算不给二殿下一点东西?”江芸芸笑脸盈盈,直接戳破小孩的心思。
朱厚照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不行!那我肯定不和你玩了。”朱厚炜跳起来说道,“那我要和江芸合作,打败你!”
朱厚照不高兴:“你到底是谁弟弟啊。”
“谁的弟弟都要给钱的。”朱厚炜强调着。
朱厚照抱臂,打量着江芸芸,又扭头去看自己不争气的弟弟,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在算计着什么。
“那江芸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他说。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二殿下想要多少,我给他多少。”
“我也是!”朱厚照强调着。
朱厚炜一听激动地搓手手:“那我想要全部?”
“那你想屁吃!哥哥给你做好了!”朱厚照跳起来直接否定。
朱厚炜撇了撇嘴,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和气点头:“微臣的东西,自然都可以给殿下,毕竟我拿的是农卡,只要有粮食就能活,只要二殿下记得给微臣一口饭吃就好。”
朱厚炜眼睛一亮:“我养你啊!”
朱厚照的脑袋从中间钻了进来,冷冷一笑,反手把朱厚炜推开,随后紧盯着近在咫尺的江芸芸看,恶狠狠说道:“我养你,你别和他玩,他笨得要命。”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朱厚照眼睛微微睁大,半晌之后,蹭得一下缩回脑袋,顺手把蠢蠢欲动的朱厚炜按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我可是太子!”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随后对着朱厚炜又说道:“你也得跟着我混。”
朱厚炜哦了一声,非常见风使舵,立马得寸进尺说道:“那我晚上想吃奶酪酥,馅要冰的!”
“行。”朱厚照果断答应了。
江芸芸笑看着两位皇子形成内部交换,看了一眼天色,便站起来说道:“时间也到了,我要回家了。”
“等会。”朱厚照连忙把人拉住,“晚上不在宫里吃了吗?”
江芸芸哎了一声:“现在宫里也包晚饭了?”
“就给你一个人吃的。”朱厚照小声说道,“你不是钱都给顾仕隆了吗?我都说了我养你嘛,肯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江芸芸听得直笑,也不扭捏,直接说道:“好啊,那我能带回去和乐山一起吃吗。”
“不和我一起吃啊。”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但想了想又忍痛说道,“好吧,我们下次也有机会的,你先收买好你的乐山,我先收买我的弟弟。”
江芸芸咧嘴笑,提着两大食盒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有点没良心哦。”朱厚炜贴着哥哥的大腿,挑拨离间说道。
“你不懂,他其实心里有我。”朱厚照拉着弟弟的手,一本正经说道,“不然干嘛陪我玩了这么久游戏。”
小小游戏很快就传到陛下耳边了。
与此同时,他的案桌前还摆了不少折子,其中两本单独放着,盯紧一看,其中一本就是江芸芸早上递上去的那本,另外一本则盖着礼部的大营。
“这群人……”朱佑樘还穿着道袍,脸色还带着诡异的红痕,眉宇间却又满是配备,“荣王是朕的亲弟弟,朕让他留在京城就碍了谁的眼。”
若是有认识的人就能发现,这里不仅有这两人,还有各路御史的,甚至还有锦衣卫的。
殿内格外安静,铜炉里的熏香烟雾缭绕,带来阵阵香气。
“你亲自去荣王府,让他把那三个仆人打死,顺道去给江芸赔罪,街头闹事也确实没了规矩。”过了一会儿,朱祐樘说,“还蓄意殴打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
“是。”陈宽低声说道。
朱祐樘有些烦躁,揉了揉额头,把剩下的折子全都推走:“其他的都打回去,亲王之事朕自有分寸,要他们出什么主意,平白坏了感情。”
陈宽哎了一声,连忙捡起几本掉在地上的折子,故作无奈说道:“听闻是昨日荣王妃肚子疼,这才失了分寸。”
朱祐樘紧张起来:“那快让太医去看看。”
“原先都是刘文泰精通妇女之症的……”陈宽委婉说道。
“听闻内阁沈中书的妹妹沈女医也精通妇人之症。”有个小太监殷勤说道,“前些日子听闻她接生了一个横胎的产妇呢,那一家人高兴坏了,提着红鸡蛋送到太医院道喜去了。”
“哦,还有这事。”朱祐樘来了兴趣。
“奴婢也是听说的。”那小黄门声音微微提高,“只是想着太医院如今也张罗出这样的人才了,于妇人而言不亚于一颗定心丸啊,可真是救人的大喜事啊。”
“是,是这样的,之前皇后生太子时为头胎,疼了许久,我在门口真是坐立不安,当时若有这样的圣手就好了。”朱祐樘含笑点头,“让沈女医去一趟荣王府吧。”
陈宽看向那小黄门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那个礼部的折子拿过来。”朱祐樘想了想,“荣王妃毕竟有孕,不易长途跋涉,但沿途守候的人员可以先前往常德,再让礼部拟个折子,特重申旧例,预加诫谕。”
—— ——
江芸芸得到消息的时候,荣王府的管家已经亲自来的,这一次脸上堆满了笑,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
乐山警觉,在江芸芸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隔壁道观的张道长也紧张的拿着长剑探出脑袋。
江芸芸也不知道想什么,坐了一会儿才从一桌子的饭菜前站起来。
“那三人已经打杀了,江学士若是不信,我等会就让人抬过来给您看看,只是模样不好看,我们王爷一直谨慎行事,安安分分,谨遵陛下旨意的,万万没想到在外有刁奴给他抹黑,真是罪该万死啊。”管家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无奈说道,“还请江学士大人有大量。”
江芸芸盯着那管家看,好一会儿才说道:“知道了,东西不要了,你走吧。”
管家苦着脸说道:“我们王爷说要您一定要收下啊。”
“请我原谅还得强迫我啊。”江芸芸笑问着。
管家眼珠子一转。
“回去吧,太子殿下给我赏了一桌子饭菜呢,我这来来回回吃不上,饭菜都冷了。”江芸芸无奈说道。
管家果不其然悄悄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桌子饭菜,还叠了几碗,眼珠子又转了转,然后果断说道:“那就不打扰江学士了。”
等人一走,江芸芸就对着躲在门口的张道长招了招手。
张道长屁颠屁颠过来了。
“御膳吃不吃!”江芸芸挑眉问道。
“吃!”张道长眼睛一亮,也不客气,先她一步入内了,“你怎么得罪荣王了,他们家可小心眼了,回头小心给你半夜敲闷棍。”
“你认识?”江芸芸坐下来问道。
“给他们家做过几场求子法事。”张道长挤眉弄眼,神神秘秘说道,“只要不是天生体弱,那些酒色财气都沾,想要子嗣繁多可不容易。”
“你一边做法,还一边给人悄悄把脉啊。”乐山嘲笑着。
“做法事是给人心里安慰,真有病可不是要看大夫。”张道长解释着,“要双管齐下的。”
“那你怎么保证大夫是好的呢?”乐山又问。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我给指了东面的路,然后让我们观里新收的小道士脱了衣服去那边等着。”
“行啊,赚人家两倍钱。”乐山笑,“有本事啊。”
张道长嘻嘻直笑。
“那万一被发现呢?”乐山好奇问道。
张道长又嘻嘻笑着:“又不是素颜上的,也是做了一些改变的。”
他的手指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乐山一听连连摆手:“好好好,听上去跟个劫富济贫的大侠一样,爽,这伙人早上对我可凶了,哼,晚上就这么低头了,真是欺软怕硬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嘴里安分的人,哼。”
“可不是,说不定肚子里还憋着坏呢……哎,你可要注意了。”他扭头看到江芸芸一脸深思,不解问道,“哎,你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只是突然觉得真是个好办法啊。”
“啊?夸我嘛?”张道长迷茫。
江芸芸一脸和气的看着张道长:“是啊,张道长真是冰雪聪明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是这么夸人的嘛?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猪蹄怎么不吃啊。”江芸芸却开始转移话题,热情问道。
“还没开始呢。”张道长犹豫,刚举起筷子,突然又犹豫说道,“怎么今日这么殷勤?”
“吃吧,看看好不好吃,这可是殿下赏赐的,别人可没这个待遇呢。”江芸芸亲自给他夹了块大猪蹄,口气抑扬顿挫。
张道长看了她好几眼,到底是抵不住猪蹄的香味,张嘴咬了一大口。
江芸芸抚掌,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吃了我的猪蹄,可要帮我一个忙啊。”
张道长震惊,第二口猪蹄一时间不知道咬下去,随后苦着脸,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哎呀,我这个破嘴就知道吃吃吃,真是坏事。”
第四百一十四章
沈墨的堂妹沈雯不爱说话, 整日背着一个药箱走来走去,这几日接了一个荣王府的事情,结果每天整天眉心紧皱,回家越来越晚。
“情况不容乐观啊。”中午吃饭时, 沈墨一脸凝重, “我妹可是你招进来的, 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江芸芸甩锅:“我又不是太医院的人。”
“我不管, 而且我妹可崇拜你了,进了太医院后就特别想做出点什么。”沈墨叹气, “你说要是不小心, 把荣王妃给……”
江芸芸吃着大馒头,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没说话, 但仔细一看是说得清清楚楚了。
“果然, 我猜也是要完蛋的。”沈墨垂头丧气, “太医果然是个高危行业, 但我妹妹肯定是尽力了的啊, 这生老病死真的没办法啊,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把最后的饭菜扫尾了,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 然后才说道:“我有一计。”
“细说。”沈墨眼睛一亮,立马把耳朵凑了够来。
“你记得我那一年考试时城西有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沈墨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在外面说我坏话了?”
“没说坏话。”沈墨心虚地强调了一句,“就是和人聊了几句。”
江芸芸冷笑一声。
“那个时候不是也不太熟嘛。”沈墨讨好地笑了笑, “回头我请你吃饭行不行,你快说你的办法, 我真的很急。”
“那棵大树下又来人了。”江芸芸说。
沈墨不解, 反问道:“不是说春闱之后那个道士就不见了吗?又出现了, 没听说消息啊,是他又来了?”
“我又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江芸芸端起盘子就要走,“不知道是不是他。”
沈墨一看,也紧跟着她屁股后面走:“不是,你这个叫我去问道士也太扯了,道士也会看病不成,那些符箓吃下去,别把人弄死了,他到时候一跑,我妹妹可要定罪了。”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反正我就是指个路,这人确实有些本事,我家乐山远远看过一眼的,而且治病嘛,心里和身体都很重要,这点你认可吧。”
沈墨半信半疑:“你前几日是不是弹劾过荣王啊。”
江芸芸一听,理直气壮说道:“反正你爱信不信,这世上的名医这么多,谁家道士不学一点医啊。”
沈墨恍然大悟:“原来你见过那个道士治病啊,早说啊,行,那道士长什么样子啊。”
“老头。”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 ——
沈雯觉得她哥疯了。
“道士有什么用啊,都是骗人的。”沈雯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就要回藏书阁重新看书,“别耽误我看书,我再找找有什么药方。”
“别看了,那人是江芸介绍的。”沈墨抱臂,凉凉说道,“还搭上你哥的一顿饭。”
沈雯脚步一转,反手握着他的胳膊,愤愤不平:“走,我们去会会这个迷了江学士眼睛的妖道。”
妖道其实长得还怪仙风道骨的,雪白的长眉毛,雪白的长胡子,衣服是干干净净的蓝色道袍,盘腿坐在树下和人说话着,口气温和平缓,别说,你还真别说,还挺唬人的。
原本怒气冲冲的沈雯停下脚步:“看上去不像坏人。”
“其归可不会骗人!”沈墨得意说道。
沈雯又突然眯了眯眼,语重心长,油米不进:“可好道士不去道观,来这里招摇撞骗做什么,看来是道法高深的坏人。”
“道长,轮到我了,我就是每天都觉得有人在看我?”有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惶恐说道,“您说是不是有鬼啊。”
“您面色憔悴,眼下乌青,脚步虚浮,身形消瘦,嘴唇还没血色,瞧着是心脾失调和肝郁气滞,胆气虚就会疑神疑鬼的症状,肝胆相表里,可以选择疏肝解郁的药方,平时多动动,平日里吃吃莲子芡实羹可以补益心脾,甘麦大枣汤可以缓解心脾两虚症状。”
年轻气盛的沈雯直接张口说道。
那富户一看是个年轻丫头,立马不悦说道:“小姑娘家家不在家绣花,来这里掺和什么,快走快走。”
他身后的仆人就要把人赶走。
“我妹妹医术可好了,你都病了,应该去看大夫,来找什么道士啊。”沈墨把人拦下不悦说道,“好心救你,你怎么一脑袋往水沟里扎啊,真是不懂礼数。”
那富户见他斯斯文文的,瞧着是个读书人,这才勉强解释了几句:“找大夫看过的,十个!京城厉害的大夫我可都看过了,就连太医院的那些大夫都看过了,这位小姑娘说的问题那些人也都说过了,也给我开了药!”
他长叹一口气:“就是治不好,我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在看我,守门的小厮偏说没有人进来过,我还在睡觉的门口多加了三个人,把我的屋子围了起来,可那种感觉……肯定是有人在看我,很吓人,我甚至就觉得那个人就贴着我的脸,我都不敢睁眼。”
人群哗然。
“莫不是冲撞到哪路神仙精怪了。”
“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富户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我这人遇庙就是三炷香,规矩得很,也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后来呢?你没想办法把这人抓起来?”沈墨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人?”富商反问。
沈雯硬邦邦说道:“反正不能是鬼。”
“后来我在寺庙里求了几道符,让丫鬟们佩戴,之后就让她们都在我屋内睡,可那种感觉还是一直都有,但是感觉离远了……”那个富户砸吧了一下嘴。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沈墨不解。
“估计是我换了大床,让丫鬟们团团把我围住。”富户得意说道,“那符一百两一道呢,很有作用。”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树根下的张道长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富商。
“怎么?仙人是算出什么端倪了?”富商一边和兄妹两人说话,一边注意道长的动态,一见他动了,立马激动问道。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施主这是犯了煞星,有东西入了府邸,且入侵了府中之人,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再换一半仆人,最后屋内前前后后撒上糯米,平日出门要找阳气盛的大汉,最后把床换个方向,且枕头底下放一把小刀,足以镇邪。”
富商一听,眼睛都亮了:“还请仙人赐刀。”
张道长心动,但拒绝了,露出生无可恋的微笑来:“鄙人不为钱财。”
富商一听,立马信了八分,感激涕零:“道长若是做得好,我一定给道长塑金身。”
张道长还是看着他笑,连着弧度都不变一下。
沈雯抱起手臂打量着他。
“这位施主眉有竖针,可是心中又事?”张道长目光越过人群,仙风道骨地看向兄妹两人。
沈雯拨开人群,直接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面前的道士:“能来到你这里的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
“确实,心有所想自然是心之所向。”张道长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满脸含笑,“只是瞧着您眼神清明,却神色忧虑,只怕所求非自己吧。”
“我一个小姑娘,衣着正常,口齿伶俐,后面还有兄长,明眼人一看就是父母尚在,且家境不错,想来也是不该有什么忧虑的。”沈雯针锋相对。
沈墨惊得眼睛都大了,悄悄拉了拉自己妹妹的袖子。
沈雯索性把他的手拍开,然后站在他面前,快言快语:“大师再算算?”
沈墨眼前一黑。
张道长看着兄妹两人的小动作,微微一笑:“好似见了一对故人。”
“什么故人?”沈雯随口问道。
“年轻时在扬州时见到的一对故人,当年的两人如今以各奔前程,今日一看你们,亦然也有光明的未来。”张道长捋着胡子,满脸怀念。
“我能有什么未来?结婚生子吗?”沈雯嘲笑着。
张道长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脸上笑意加深:“无夫无子,孤单一人。”
“哎,你说什么呢!”沈墨的脑袋伸出来,不悦问道。
“真的?”沈雯倒是来了兴致,“你们道士还会说这么骂人的话术。”
“我见过相似的命格,但你比他好一点,至少能得一个善终。”张道长突然叹了一口长气,“真好啊,愿那个小姑娘也能跨过世间一切坎坷。”
沈墨不高兴,伸手要把妹妹拉走:“算了,神神叨叨的,不像个好东西,怎么还咒人。”
“等会。”这次是沈雯不肯走了,“再听他说说。”
“不说了这事了,就说你今日心中那个妇人吧。”张道长转移话题,一脸慈爱,“你担心的事情会实现。”
沈雯不似他哥哥藏不住事,没有变了脸色,只是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因果循环,你救不了。”张道长掐了一个手诀,念了一句道号,“且让她少受些苦吧。”
沈雯冷笑一声:“我是大夫,我可不信这些。”
张道长看着她笑得更深切了,目光悠远:“你也自有你的魄力。”
“哎,别说这些了,你就算算还有没有办法!”沈墨急了,脑袋又一次伸出来问道。
张道长只是看着他笑。
沈墨心中一沉。
“我瞧着你也会点医术。”沈雯倒是察觉出点门道来了,直接问道,“不若你跟我去看看。”
张道长摇头:“他的变数不再我这里。”
“那在哪里?”沈雯问道。
张道长半阖眼,转着手中的流珠,低声说道:“聚气归脐为胎息;手持念珠数呼吸,她所求的那道气在南面。”
沈雯一脸凝重。
沈墨倒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拉着他妹妹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好他个江其归,我怀疑我被骗了。”
沈雯不解:“好端端骂江学士做什么?”
“哼,你回家去,我去找他。”沈墨把妹妹送回家,就准备打道回内阁。
谁知道江芸芸去了吏部监督去了,扑了个空没逮到人。
“其归这几日都不在,住在吏部了。”有其他中书舍人说道。
沈墨撸着袖子就要冲到吏部啊。
“白尚书的谥号备好了吗?”
“户部的夏税折子核对了吗?”
“申王的事情处理了吗?”
刘健背后灵一样幽幽说道。
沈墨脸色大变,脚步一转,愤怒的表情立马变得唯唯诺诺:“马上干,马上干。”
—— ——
“王爷的事情,让一个大夫说了有什么用?”张道长卸下自己的行头,偷摸摸问道,“那个小姑娘我瞧着还挺好的,别把人绕进去。”
江芸芸笑说着:“不会的,你说那王妃的身体本就需要南下静养,京城天干,沈家妹妹只是提出一个想法,给他们一个选择罢了。”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说什么:“行吧,你总是想得远,那我这几日就等王府的人找我?”
“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这个易容不会被看出来吧。”江芸芸问。
张道长得意说道:“当然不会,我那个白头发一套,眉毛胡子一把,好好的一张脸一半多被遮了,谁认识我啊。”
“行,你就按我说的做就行,谨记多说多错。”江芸芸仔细叮嘱着。
张道长不解:“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把这个荣王赶走,也太小题大做了,按道理荣王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啊。”
“强抢民女,侵占良田,刁奴行凶,朱门酒肉,枉顾人命哪一件没干过。”江芸芸问。
张道长讪讪说道:“这些权贵不都这样吗。”
“是啊,都这样。”江芸芸叹气,“就像春日的草,割了一茬又一茬,主要有人有了权力,这些事情就是屡见不鲜的,但也不能因为我们总是放任他们自由,从而视而不见,用自来如此就把此事草草掩盖吧。”
张道长没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半晌之后才说道:“割草要小心手啊。”
“知道了,今日辛苦了,这些猪蹄都给你吃。”江芸芸笑说着,“听说你今日还抓了鬼。”
“哪能啊,一个蠢人,被强匪看上了也不知道。”张道长随口说着,“换波人,找几个强手来,有钱人的屋子都要靠窗,窗子被人打开一点可不是有人盯着他看,换个地方不就能安心睡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张道长嗤笑着,“就看他能不能从自己的富贵乡里抬头看一看了。”
—— ——
荣王朱祐枢才十七岁,刚大婚没多久,王妃也很快就有了身孕,奈何怀像不好,日日见血,一开始请了不少太医来看都是治标不治本,荣王妃本就纤细,如今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只剩下微隆的腹部,瞧着有些恐怖。
朱祐枢不敢见她,只敢听内院的人一日汇报一次,又贴心地送了不少东西过去,自己则一直留在妾侍屋内。
后来来了个女大夫,倒也是有些本事的,听说荣王妃能下床走路了,只是瞧着也不是能生下孩子的样子。
朱祐枢听着这些消息,想着更不能走,要是真不行了,还能再蹭一次他哥的钱再办一次喜事,也能再留一会儿,京城毕竟是个好地方。
不过很快那个女大夫和道士的对话还是传到他耳边了。
——京中来了一个半仙,据说铁口断言,准到吓人。
“南面?”朱祐枢喃喃自语,“南面有什么,除了住在哪里的人,也就只有天坛和山川堂吗?”
“会不会不是这个南面?”管家提醒着。
朱祐枢其实也有点想法,但却不愿意仔细想下去。
“若以京城为点,常德就在南面。”管家直接说道。
朱祐枢犹豫说到:“未必是这个意思。”
“叙州也算南面,只是可怜申王年纪轻轻还未就藩就……”管家下了一剂猛药。
朱祐枢神色微变。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父病子弱,未必没有机会。”管家靠近他,声音压低,“只是我瞧着如今这位弱子已有一批拥护,尤其是那位江芸,不是好相处的人,为何不暂避远离,徐徐图之,北进也有先例,有何不可。”
朱祐枢神色凝重,含含糊糊说道:“只怕我这楼台太远了。”
“可仔细算起来,谁都不算近。”管家神色笃定,“可殿下胜在年轻啊。”
朱祐枢神色微动。
“现在自己出面离去,还能讨到那些碍事文官的一句夸,那些人虽然讨厌,可也不能把人弄僵了啊。”管家又说。
“可王妃……”朱祐枢还在犹豫。
管家淡淡说道:“王妃体弱,各有天命了,殿下还年轻。”
“不若先把那个道士请来再看看?”朱祐枢挣扎说道,“让他算算天命,我就不信我不能争一争。”
管家见殿下执迷不悟的样子,没有继续劝下去,只是点头应下此事。
张道长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被人请进了荣王府,架势十足,见了人就掐了一个手诀。
与此同时,江芸芸已经和吏部确立好这次罢免的标准,开始逐一核对名单上的人,且悄悄把第二封折子里的人都塞到评判标准里。
太子朱厚照拉着弟弟去找爹评理,他弟弟怎么会这么贪心,要把他掏空了,快教训教训他。
礼部盯着陛下批复的折子,开始无奈着手荣王两次之国的事情。
沈墨手中关于申王的事情也将近尾声——母恭妃杨氏。成化二十三年生,弘治四年受封申王,未就藩叙州,弘治十六年薨,年仅十七岁,无子,国除
沈雯提着药箱去了后院,被问及那日之事,只是随口说道,没有注意到王妃微变的脸色。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朱祐枢打量着面前的道士。
张道士好好拾掇拾掇确实非常能唬人, 且朱家人对道家都非常推崇,所以朱祐枢非常快就沦陷了。
张道长坐在上首的位置,对着朱祐枢若有若无的试探,依旧保持点到为止的话术。
“听闻道长擅长医术, 王妃已病弱多时。”
——“王妃自有大夫照顾, 贫道只是一介俗人, 看不得生死。”
“王妃与我成婚半年, 但如今身体憔悴,我很是担心, 不知道道长说的南面可是有药方?我一定找到药方。”
——“东、西、南、北、上、下为六合, 并无他意。”
“天地六合乃世道规律,可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心安,只想问一个变数。”
——“高一寸为山, 低一寸为水, 山山水水自有定数, 王爷自然也是如此。”
“可我整日为王妃的病情惴惴不安。”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都会过去的。”
朱祐枢心烦意乱地看着面前的道长, 边上的管家见状,悄悄递上一大包银子。
“我们王爷就是想求一个结果, 好好坏坏都是可以的。”他说。
张道长垂眸,低声念了句道号:“殿下已有自己的想法,何须贫道多言,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殿下自有殿下的命数, 王妃亦是。”
朱祐枢看着他沉默着,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好好,多谢道长解惑。”
张道长只是微微颔首,宛若来时一般,飘飘然走了。
江芸芸听闻荣王不忍陛下为难,决定就藩常德的消息时正在和吏部和吏科的人,确定第一批要直接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名单。
吏部左侍郎韩文忍不住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头也不抬,笑问道:“少宗伯看我做什么?”
“你说荣王怎么想通的?”韩文问。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
“我怎么听说江学士前几日弹劾过荣王。”韩文又问。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上次就是路见不平了一下,没别的意思。”
韩文半信半疑。
“走了不是挺好的。”吏科左给事中吴世忠不解问道,“早些回去,第一能免得礼部要两次花销,第二也符合祖宗规矩,总是留在京城算什么样子,没想到荣王这次这么体恤。”
韩文顺势说道:“这倒也是,就是好奇。”
他说完又悄悄去看江芸,奈何江芸正头也不抬地和主事们再一次核对着人数呢。
“你说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吴世忠看着一摞名字,犹豫问道,“直接罢免的人就有七十八人。”
“一个云南省有至少三千多人的官吏,七十八算什么。”有个负责云南事务的主事嘟囔着,“这些人手上都有人命了,没把他们砍了已经是很厉害了。”
“之前那一千人里都是小官,本就不算什么。”吴世忠颇为谨慎,“现在这本里可是还有镇、巡等官,只怕推行下去的难度不小。”
“若是说起来,他们才是最坏的,上行下效,若是他们一个个持身守正,慎独自律,下面的人还能坏成这样,就是遮遮掩掩一点,也能带出洁身自好和谨言慎行的行事作风来,现在看来云南可真是政令不达,乱成一锅粥了。”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自来就是上面的政策下面的对策,吴世忠也是历经地方的人,闻言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韩文。
韩文咳嗽一声,强行拉回正题:“就先这样吧,把其他的名字都归纳一下,贬官一本,调任的一本,呵斥的一本,回头都整理起来给陛下送去。”
他想了想又安抚着其他人道:“陛下自会调整,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是吧,江学士。”
江芸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刘阁老就是让我来看看的,学习学习韩侍郎做事的本事,尽快进步。”
韩文冷哼一声,点了点头:“跟着内阁学坏了。”
江芸芸只是咧嘴一笑。
等她从吏部下值回家后,张道长已经等在院中啃鸭脖了,一见到他就懒洋洋说道:“今天听说那人去的是常德,我就嘴巴馋,想吃鸭脖了,买了几个回来,厨房里的给你吃的。”
江芸芸笑:“怎么想得这么远了。”
“不远啊,常德的红皮鸭可好吃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去化缘过,有一户人家吃了好多鸭舌,鸭肉,鸭腿都被人分走了,就剩下这些没什么肉的鸭脖,本打算送给乞丐的,是我师傅脸皮厚,给人算了一卦,问人要过来的,就放在卤水里煮了煮就很好吃了。”
江芸芸洗了手,接过乐山递来的鸭脖,也跟着坐在小板凳上:“吃到以前的味道了吗?”
张道长嗦着鸭脖没说话,看向江芸芸的目光扑闪了一下。
“别吃上火了,喝点雪梨汤。”乐山有给她们各自端了雪梨汤,“少吃点,晚上炒饭了,放了不少河虾呢,我还做了鱼肉丸子。”
“好好好。”张道长把鸭骨头咬得嘎吱嘎吱响,连连点头。
江芸芸斯斯文文吃了一根鸭骨头,张道长已经嚼了三根,碗里的雪梨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比我师傅做的好吃,我师傅这人每次做饭都是口味淡的,舍不得放盐,小气,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鸭脖就这个味道的,还有点膻味,长大了才知道这东西外面人都是吃这么重口味的,嗐,我师父真是暴殄天物啊。”张道长一边蹲在地上洗手,一边抱怨着。
江芸芸抿了一口雪梨汤去去嘴里的味道,笑说着:“小孩子不好吃重口味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是这个道理,我以前跟厨房时听厨娘说过的,小孩子吃太咸了人会肿的,身体排不出去,会生病的,哎,养小孩子可真不容易啊,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吃咸了也不行。”乐山出来架桌子,叹气说道,“这么说起来,幺儿是真的好养活啊。”
江芸芸不笑了。
“好久没见到那个死小子了,平日里一天三次往你家窜的。”张道长洗得双手通红这才慢慢吞吞走过来,故意刺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知道算不算吵架了。”
“那就是拌嘴?”张道长一本正经教训着,“幺儿这人,你哄两句,他肯定就屁颠屁颠跟着你跑了啊,好歹和你一起长大的,怎么还不会养小孩了。”
江芸芸无奈苦笑。
“幺儿喜欢吃甜食,我回头做个糕点,公子送过去,幺儿肯定就高兴了。”乐山也跟着出谋划策。
江芸芸开始分筷子,转移话题:“来,别忙活了,一起吃饭吧。”
“荣王之事就这么结束了?”饭后,张道长一边给小毛驴梳毛,一边随口问道。
“荣王的事是结束了。”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抱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野猫,笑说着。
张道长敏锐,扭头看了过来:“那就是刚开始?”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手里的猫娇滴滴地靠着她撒娇。
“我就说你江其归要是叫人扭头跑,要是想不跳坑,最好先停下来想一想。”张道长嘲笑着,“不对,我怎么感觉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江芸芸想了想:“皇家的感情是很珍贵的。”
张道长笑说着:“那我瞧着皇帝对他的那些兄弟姊妹都很好,”
江芸芸笑着卷了卷小猫的尾巴:“最近要乱一些,你在观里不要出门了。”
张道长哦了一声,举着刷子奋力把小毛驴和小白马的毛都梳了梳,然后悄悄挪了过来:“我前几天为你点长明灯的时候,一直点不起来。”
“油不行呗。”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严肃说道:“我们可是良心道观,不干这么缺德的事情,那天十五,很多人点了灯,别的都行,就你的不行。”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是我倒霉?”
“所以我算了算,你这几年最好低调一点。”张道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说道,“我觉得你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没说话。
张道长喋喋不休:“你看看你又在装死,说了这么多遍怎么就不听呢,这么多人不喜欢你,你要是出一个错,他们能把你活剐了,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现在还有人帮你压着,但万一真出了大事,那些人才不会管你呢,这事情可不是慢慢做的嘛……”
江芸芸突然睁开眼。
张道长一见她有了动静,高兴起来:“怎么,觉得我说得对。”
江芸芸拍了拍小猫屁股,手里的红绳被小猫咬了出来,放在嘴里来来回回咬着,偏她还不在意,笑说着:“你说得对,你说事情是不是被人压着,那我得去哪里找?哦,通政司……”
张道长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小猫嘴里的红绳掏出来,不高兴嘟囔着:“别吃了,又不是给你的。”
荣王妃流产的消息被荣王就藩的消息所掩盖。
沈雯心事重重地回了太医院。
院使方贤见她精神不好,安慰道:“王妃的脉我们之前都把过了,胎位不好,年纪也太小了,本就不好保的。”
沈雯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离开了。
下班前,沈墨神秘兮兮说要带她去见江芸,谁知道沈雯精神不高。
“怎么了?”沈墨震惊,“是江芸!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沈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憋了好几天的话忍不住说出来:“王妃是自己流产的。”
“什么!”沈墨震惊。
沈雯没说话了,只是觉得非常痛苦。
——“我朝王妃都是平民出身,我父母本不愿我入这宫门,可我自小争强好胜,年少时听着过路商客说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如今有了更好的位置,也想为自己争一口气,我不能死在这里。”
荣王妃不过十五,初见时还有些稚气,这场痛苦的生育让她憔悴地只剩下一把骨头,偏她的眼睛在发光,不愿意就这么被人随意踏在脚下。
“你疯了,你给的药?”沈墨抓着沈雯的胳膊,气音问道,“她要是供出你,你就完了!江其归也救不了你!”
沈雯看了他哥哥一眼,随后低下头说道:“她要是不流产,她还有活路吗?”
沈墨嘴角微动,没说话。
“长途奔波,怀着孕要死,耽误荣王就藩,我瞧着……”
沈墨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苦着脸说道:“我的好妹妹,闭上嘴吧,什么毛病啊,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早知道不让你来太医院了,以前都开心啊。”沈墨抱怨着,“还见不见江其归啊,我今天请他吃饭呢。”
“见!但这么直白的见会不会不好意思啊!”沈雯拍了拍自己的脸,脸颊瞬间红扑扑的,“我觉得我来太医院可太对了,快乐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小猪,我就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墨懒得听她胡言乱语:“走啦走啦,换个男装去,不瞒你说,我还请了其他人,不少人都带了家中姊妹来的,你都不知道江其归有多受欢迎,当年那江状元撑伞图最近又开始流行了,啧啧,一两一张呢。”
“哦,我也买了。”沈雯嘎嘎笑了起来,“江学士当年真好看啊,当然现在也好看,嘻嘻,就是以前小脸真白啊,跟个小花神一样,漂漂亮亮的。”
“江其归可不合适你,我瞧着这人未来坎坷得很,我可舍不得你吃苦。”沈墨连忙说道。
沈雯翻白眼:“我就是单纯的欣赏,你可真龌蹉啊。”
沈墨哼哼唧唧:“我是提醒你呢。”
这顿饭请的都是内阁诰敕房的同僚,谁知个个身边都带了人,而且都默契地换了男装,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假扮的。
“我早早就听说过江学士了,我还考过京兆府的女监呢。”
“我听我叔叔从琼州回来,琼州到处都是您的故事呢。”
“我也是!我听说兰州还有您的生祠呢,兰州现在还有女衙役了,女护卫队了,女人做生意的也很多。”
一群人立马围着江芸芸说话。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群人这么胆大包天,抬眸扫了外面围着的那群同僚一眼
“我妹妹非要闹着来见你。”
“我妹妹也是。”
“我姐姐说她马上就要大婚了,不见你一下,结婚都不能安心。”
江芸芸收回视线,温和笑说着:“都先坐下吧,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你怎么还没结婚啊。”大大咧咧的沈雯直接问道,“瞧着脸色有点不好,我给你看看……”
她伸手要去按江芸芸的脉。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移开了。
沈墨脸色大变,连忙把她的手按下来,警告说道:“今天看药方看糊涂了,逮谁都要看看,来吃饭的,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可要让你先回去了。”
沈雯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习惯了,习惯了,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江芸芸笑说着,“点菜吧,今日沈舍人请客,可不要客气啊。”
众人自然是笑着起哄。
一顿饭倒是吃的热闹,这群小姑娘拉着江芸芸问了很多问题,京城总是流言纷纷,哪有直接问当事人来得痛快,直把人说的嘴皮子都干了,饭也没吃几口,江芸芸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沈墨。
沈墨还没说话,他身边那个妹妹立马睁着大眼睛看过来,扑闪扑闪的,一脸好奇,瞧着又想说话了。
江芸芸落荒而逃。
“哎,江学士脾气真好,人又好看,还有本事,真是一点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啊。”沈雯感慨着。
“对啊,江学士为什么到现在还未娶妻啊。”其他小姑娘好奇问道。
有人八卦说道:“你没觉得江学士长得太秀气了嘛?跟个姑娘一样。”
“长得好看呗,每届都有几个进士长得很好看啊,哥哥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嫉妒啊。”那个妹妹嘲笑着。
那人啧了一声:“我嫉妒什么,我同期如今在扬州下面的县里做县丞呢,听说江学士小时候差点溺水在水里,人都断气了,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留下病根了。”
“啊,那真是可怜,怪不得瞧着这么清瘦。”小妹妹更心疼了。
哥哥嘲笑着:“是那个毛病,你懂不懂。”
沈雯一听就忍不住撇嘴。
“好你个破嘴,都是未婚小姑娘呢,说什么。”沈墨不高兴说道,“人家死里逃生,多幸运的事情啊。”
那人撇了撇嘴:“又不是我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而且你看他都不长胡子的,喉结也很小啊,可不是有点问题。”
“江学士算起来也才二十一,还没开始长胡子也很正常。”沈雯慢慢吞吞说道,“倒是这位仁兄,面色黝黑,唇色也不白,瞧着是心不干净了,大果木姜子、艾片、川芎、薤白制成理气活血滴丸,可以祛瘀消肿、活血清心。”
那个妹妹觉得脸上挂不住,瞪了沈雯一眼,又重重拧了她哥一下,怒气冲冲走了。
一顿饭不太愉快地结束了。
“虽然我也觉得江学士实在太过好看了。”走到家门口时,沈雯也紧跟着说道,“但我觉得你那个同僚说的也不对。”
“肯定是嫉妒啊,说起来谁不嫉妒江其归啊,他也确实是长得太漂亮了。”沈墨打了一个哈欠,“你不知道,他当年第一天来翰林院上值时,据说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那几日常年有人翘班的翰林院每天都是满员的,还有人借故跑过去看他呢,到最后内阁不得不安排他去角落里修文献去了,这才断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我不是说这个。”沈雯摸了摸脑袋,“江学士的右手上有一个桃木红绳,瞧着还蛮精致的,男左右女,给他系的人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啊。”
沈墨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啊,这小子金屋藏娇啊。”
—— ——
之前礼部认为亲王之国——“辎重甚多,一举动间劳费甚大,今已二次起运,自京师至常德府,不下六千里,有司一切供应与夫朝谒席殿之数,俱为备日久……若欲改择日期,未免前功尽弃,重为劳费。”,想要荣王不要在进城逗留,即可就藩,结果陛下不同意,因荣王妃有孕拒绝了。
一个月过去了,夏日也要走了,荣王妃做好了小月子,荣王一行人要启程去常德了。
结果第二日,江芸芸把之前内阁整理出的弹劾各地亲王的折子,外加通政司内百姓千辛万苦递上来却不见天日的折子汇聚成折。提出《宗藩条例》。
“陛下爱护亲王,亲王也因敬重朝廷,如此重重恶性辜负陛下拳拳之心,高皇帝一片仁心为子嗣,不能被辜负……”
江芸芸洋洋洒洒提出自己的意见,从宗室分封、婚姻、岁、奖、惩罚等各个方面列写其必要性,从内容到举例,主打一个通俗易懂,详情并茂。
朱佑樘收到折子时,正在调解自己唯二的两个孩子在他面前吵架。
——年幼的太子殿下,还是个孩子二皇子。
“你为什么老抢我东西!!”
“是你说给我的,我就多吃了几口。”
“可你吃光了!吃光了!”
“不小心的,好吃吗,吃了糕点怎么就骂人了。”
二皇子被骂得仰头大哭起来,朱厚照只好又开始抓耳挠腮哄人。
两个小孩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吵得不可开交,皇后就觉得是江芸的问题,好端端玩什么游戏,把兄弟两的感情都弄坏了。
朱佑樘没有立即回复,但也没有把折子打了回去,只是放在一侧。
“好了,糕点而已,吃了就吃了,你做哥哥大度一点。”
“哥哥的东西,你也吃完了,真是嘴馋,还有脸哭。”
谁知道两个小孩都没哄好,一个塞一个委屈起来了。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把人支走:“看看老祖宗,陪人家说说话,再给我吵起来,我就打你们手心了。”
朱厚照委委屈屈地拉着抽抽搭搭地朱厚炜走了。
“太子殿下还真是个孩子啊。”陈宽笑说着。
“是啊,还这么小。”朱佑樘摸着折子的封面,声音骤然压低,喃喃重复着,“还这么小啊。”
这件事情在朝廷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纷争,甚至有不少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各处的藩王却都施略有耳闻。
——煞星江芸要对藩王下手了。
“不会的,江芸这人没这么坏,就事论事。”兰州的肃王抱着三岁的小孩,躺在椅子上摇摇晃晃说道,“肯定是有没脑子的撞倒她手上了,啧,一点也不安分,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再说了,陛下十有八九不批的。”肃王又说,“陛下是个爱护宗室的人,江芸这么大的巴掌,他可舍不得打我们脸上。”
他想了想,突然睁开眼说道:“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太子什么脾气。”
“你去给张家送点钱,探探消息,对了,再去和我们许久不见的江芸偶遇一下,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在这里可不能被怠慢了,你让你家中的媳妇,儿媳都去好好打交道。”
—— ——
江西南昌的宁王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上。
“我现在就去京城把人杀了。”有一个明显是悍匪模样的人开口说道,“读书人永远是不知死活的。”
底下一群附和的人。
“杀了倒是成了他。”宁王直接反驳道,“而且要杀也不是现在。”
“可他提出的几个意见也太针对我们了。”有谋士低声说道。
宁王摸着手腕上的牙印:“我还是很想得到他。”
谋士眉心微动。
“得不到就要杀了他,我于心不忍。”宁王无奈一笑,半晌之后又说道,“若是能让他身败名裂,不得不投靠我就好了。”
谋士不解:“按照京城的情报,如今的江芸可真是风光无限啊。”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完美无瑕的人?”宁王反问。
谋士没说话。
“他江芸能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信,没有一点问题。”朱宸濠的目光猛地冰冷下来,“你亲自去曹家,我要好好查一查这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内阁的三位阁老最近略有争吵。
刘健想把江芸赶出去, 因为这小子总是一声不吭做大事,内阁这两年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现在他都不敢出门赴宴,出了门就要被同僚蛐蛐, 时间久了, 本就脾气暴躁的刘健更烦了。
李东阳是不同意, 他本来就有点护短不说, 也格外担心自己眼里斯斯文文,乖乖巧巧的小师弟要是去了外面被人欺负了这么办, 而且江芸做事确实有些激进了, 但现在把人赶走,万一有人落井下石怎么办!
谢迁装死没说话,他也觉得江芸太能折腾了, 但他和李东阳关系不错, 且刘健是主官, 也不好驳了面子, 所以只好微笑以对。
倒是江芸芸从吏部视察工作回来后, 隐约察觉到什么, 但还是仔细观察了几日,最后悄悄去了一趟李东阳的家。
“这两年在内阁学到了很多东西, 想着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实验一下,也能判断出自己到底有没有学错了。”江芸芸坐了下来,直接开口说道, “让师兄因为我和其他阁老们闹矛盾,是我这个做晚辈的说不过去。”
李东阳一听, 心都软了, 越发觉得自家小师弟真是委屈,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人人都说不好,但人人都吃到了好处,偏骂名都给他担去了,瞧瞧在这京城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一直孤零零的,连个知冷识热的人都没有。
“我夫人的娘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知书达理……”李东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开始转移话题,替人拉媒。
江芸芸无奈打断他的话:“京中的流言是真的。”
李东阳瞪大眼睛。
“师兄把我视为亲人,我也不想隐瞒,我九岁那年被人推到初春的湖水里,幸好老天垂怜,这才捡回一条命,但身体确实不太好。”江芸芸解释着。
李东阳蹭得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握着她的手:“外面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总是盯着我看,有什么事情查不出来,而且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像人人都知道了,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好耽误人家的。”江芸芸镇定说道。
李东阳一听更心疼了,急得直拍大腿:“怎么不早说啊,大夫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当时在水里泡得有点久了,本来都闭气过去了。”江芸芸强调着,“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
李东阳抓着胡子直叹气,半晌之后也悄悄说到:“你杨师兄可见过?”
江芸芸摇头。
杨一清一直在陕西等处任职,等江芸芸去了兰州,他又去了南京,等江芸芸回了北京,他又去了西北养马了,所以来来回回的错过,至今无缘得见。
但众人口中的杨一清也是神童一般的存在,三岁读书,七岁写文章,八岁以过目不忘闻名州县,被称为澧州第一奇童,十岁就被推举到翰林院读书,十四岁高中举人,十八岁考中进士,便是放在天才神童遍地走的京城那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英才。
“他情况和你类似,但他是天生的,不也娶了一房妻子,全了世俗颜面,也不碍事的。”李东阳又说,“只是聘的夫人要求要低一些了。”
江芸芸摇头:“这不是耽误人嘛,我不要。”
李东阳拧眉:“可外面的人都看着呢,你知道现在说的有多难听嘛。”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面子,所以牺牲其他人的幸福。”江芸芸坚持说道。
李东阳其实已说出口,也下意识觉得江芸不会同意这个做法,他实在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太过离经叛道了。
“哎,不说这事了。”李东阳坐了回去,“但你说的那件事情我也不想说。”
江芸芸哭笑不得:“师兄怎么耍无赖。”
“现在放你去外面,第一我肯定是不同意的,第二其他人也肯定是不敢开口的。”李东阳分析着,“你的功绩再往外走,不可能是平级出去的,若是往上再走一级,就是按察使,都御史,又或者一地知府,最差也是宣慰同知了。”
这些都是正四品以上的官职了,也是真正的实权位置了,一般读书人能做到这个位置,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但这对于年轻的江芸,这些位置还太过遥远了。
不论出何目的,她都不能升的这么快,不然到了未来升无可升,才是最危险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去六部?”
“现在谁敢收你。”李东阳想了想,“你这次肯定也不能动官职,五品的官职在六部也就是各部的郎中,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要和一堆粗人打交道,也太浪费你的时间了,剩下一个大理寺丞,这个你是别想了,我都怕你大开杀戒。”
江芸芸笑了起来。
李东阳板着脸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韬光隐晦,原先我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是不是,好好的,让自己也没个安心日子过。”
“都记得的,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大家都避害了,那受伤的百姓又能去找谁呢,一趟亲王之国,耗费的民生难以计算,通政司里压了数百个案件,偏再也不见天日,那些折子上写的只是文字,可亲身经历的人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听得心中酸楚,不由心事重重沉默下来。
道理谁都懂,谁当年读书考试的时候,不是抱着一腔热血,一心为民的想法来考试的,可世道就是这么残忍的,一次次把梦想击碎,到最后把年轻时的自己拖入泥潭中。
江芸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是个少有的顶顶聪明人,且心怀赤诚的人,他敏锐而勇敢,越是强压越是坚韧,所以总能抓住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内阁是想保护他的,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吸纳到内阁来,给他创了个官职,让他在内阁这片屋檐下遮风避雨,可时至今日,这片屋檐也开始难以承受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们难道不知道江芸做得都是对的嘛?
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那些逐渐消失的人口,还有敲骨吸髓地藩王,甚至是同朝为官的官员背地里的动作,他们是局中人一眼就能看到问题,他们也想做点什么,但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内阁是权力中枢,所以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整个大明都在他们的案桌前,他们要保证这多大船至少能平平稳稳地开着。
一旦船停了,甚至翻了,他们就是千秋罪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边阻止,一边放任,希望江芸做出点什么,但又不希望他真的捅破天了。
直到今日,内阁到了不得不给同朝为官的同僚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若是为难,找个借口把我先放到别的地方也行。”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不想要阁老们为难。”
李东阳叹气:“不,不能这样,回头大家还以为内阁弃了你,你的处境只会更难,让我再想想,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江芸芸心中感动,起身行礼。
李东阳挥了挥手:“徵伯去年大病一场,多亏了你介绍的那个道士才化险为夷,断断续续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了,他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谁能想找你好几次了都没找到人。”
江芸芸点头:“那我去找他,也好督促督促他准备乡试了。”
李东阳笑意加深:“就是这个意思,这孩子我现在说几句就不耐烦了,我可就等着你去帮我说几句呢。”
江芸芸领了任务,就在管家的带领下,背着小手去后院找小师侄聊聊心了。
李东阳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坐回原处。
做了没多久,只看到门房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李东阳惊讶:“他怎么来了?”
“独自一人来的,勾着背,若非自报姓名,我也是认不出的。”门房说。
李东阳心思回转,想了无数个念头,但实在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来。
“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了。”他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去去再来,让厨房给其归和徵伯准备吃食,留人吃顿饭再走。”
门房了然:“是。”
—— ——
江芸芸天擦黑才从李家出门,初秋的日子天黑快,没走几步,天就彻底黑了。
“我就说我不吃吧,非要留我吃饭。”她低头走路,小声嘟囔着。
“哎,小白脸。”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她背后,板着脸不高兴说道:“我给你带路,这么黑的路,等会把你摔破相了。”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去看,去没看到熟悉的人影。
“跑啦!”小乞丐小声告状着,“你们吵架了吗?”
“没。”江芸芸反驳着,“带路就带路怎么这么多话。”
小乞丐撇了撇嘴:“你们大人真没意思,还好我赚了五文钱。”
江芸芸跟在他边上,满脸含笑地听着他碎碎念着,等回家后,又叫乐山给人送了一个馒头,让他坐在家门口吃饭,这才放人离开。
“你人真好啊。”小乞丐摸着肚子,开心说道。
“那是。”乐山给人重新点上灯笼,得意说道,“都天黑了,等会走路小心点。”
小乞丐蹦蹦跳跳跑了。
“哪来的小孩啊。”乐山关上门后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是五文钱大神送来的。”
“啊。”乐山震惊,“什么胡话。”
“哎,你不懂!”江芸芸挥了挥手,“我在师兄家吃饱饭了,你晚饭自己吃吧。”
“这么晚没回来就猜到了。”乐山说,“热水烧好了,公子去洗漱吧。”
江芸芸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着正在台阶下纳凉的乐山,心情沉重说道:“我可能以后不在内阁了,其他地方都不包晚饭的,所以以后晚饭要自己做了,又是一笔开销了。”
“什么!”乐山大惊失色,“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这几日出门买菜总能听到他们议论您,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就是寻常职位调动。”江芸芸解释着,“我这没名没分在内阁这么久了,回头真当阁老不成,别担心。”
江芸芸去房间的路上,突然看到一颗石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屋顶。
屋顶依旧空空荡荡。
她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心事重重走了。
她刚走没多久,原本空无一人的屋顶就翻身重新坐回一人,秋高气爽的夜色,偏又月光,夜色和屋顶的人似乎要融为一体。
—— ——
内阁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解决,内宫传来太皇太后要不行的消息,有内官献上一个道士,陛下大兴道场,百官开始抨击内阁没有进行劝诫,三个阁老每人都吃了一挂落的弹劾,一时间内阁的气氛格外僵硬。
但十日后,江芸芸的安排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吏部尚书马文升因今年京察和大计碰在一起,事务繁忙,江芸曾提过考察之法,且之前云南之事处理得当,所以上了一道折子把人要走了。
江芸芸就这么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中,搬着自己的小行李去了吏部。
马文升在之前兰州任同知的是就见过,那时他虽一头白发,但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几年过去了,他的背也佝偻了,声音也小了,但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精光依旧若隐若现。
她悄悄地来,直接被人带去见了马文升。
“江学士,好久不见。”马文升没有坐在主位上,只在一侧待客的茶座上含笑看着来人,瞧着比几年前见着温和了不少。
江芸芸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之前吏部审核云南罢黜名单的时候,刚见了一面。”
马文升也不生气,还是笑:“那个名单写的不错,就是有些得罪人。”
“做事情得罪人也很正常。”江芸芸镇定说道。
“是这个道理。”马文升说,“那你准备好得罪更多人了吗?”
江芸芸拱手:“愿为大冢宰效劳。”
“去吧,位置就安排在韩侍郎边上,之前你们相处过,这次京察陛下要求秉公黜陟,你们可要好好办。”马文升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应下。
韩文是很早就得知消息了的,他对江芸印象不错,外面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脾气不好,不好相处,笑面虎一个,但是之前云南的事情相处了一个月,就全盘打翻了这些流言。
——全是嫉妒!全是无稽之谈!
“就是配合韩侍郎工作而已。”江芸芸果然谦虚说道。
韩文露出满意的笑来:你听听,聪明又上道,关键时刻还能抗事,提出办法,一点也不会拖后腿,简直是众人心中梦寐以求的下属啊。
“江学士初来,我这里不得不先提个醒。”作为过来人的韩文和人寒暄京察和大计的基本工作后,最后突然说道。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几日的大门可要看好了。”他施施然说着。
江芸芸一脸迷茫。
韩文微微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但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拎着新买的烤鸡回家,刚过了巷子口就看到自家门口始,往后一眼看不到头的排队马车,还有自家紧闭的大门,她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脚步一转,打算从自家后墙翻墙进去。
她一边牢牢抓着烤鸡,一边爬得气喘吁吁的,一边心里骂骂咧咧着。
——天煞的!青天白日!正大光明!贿赂考官!有没有天理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京官每六年考察一次, 叫做京察,地方官每三年考察一次,是为外察,两次考察由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 吏科、河南道全程监督的方式进行, 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
今年先一步进行的是京察, 因为京官的品级身份不同, 具体考察方式也有所不同。
对四品及以上京员,包括内阁阁臣、大小九卿以及派遣在外的都察院下属的督抚等官, 由他们上疏自陈功过, 再由皇帝根据他们平时表现和自陈疏作出裁决。
对五品及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部、院依据该官员所在衙门堂上官给出的考语以及科道官员咨访后填写的访单对其进行黜陟。
其中四品以上的京官, 需要在流程开始前先行上疏自陈, 陈疏交由通政司汇总, 而后上交皇帝御批。
顺序一般是吏部和都察院正堂官员, 之后是吏部和都察院左、右堂, 这事先一步给所有人看看, 要是有人这几人中的某人不行,也可以早点上折子要求换人。
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在堂审后再上疏自陈, 遵循内阁阁臣先自陈,后是各衙门二品官员,再是三品官员, 最后是四品官员。
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跟着干活的四品以下的十几号官员处于真空状态, 都说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 这个问题如此显眼,但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试图解决。
“陛下批复了三位阁老的,让后面的自陈疏由内阁进行票拟,司礼监批红,都已经办好了。”韩文把礼部考功司主事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过来开会,淡淡说道,“今日起,你们就都要住在衙门了,晚上让人把铺盖都送过来。”
一般京察都是由吏部尚书主掌,但马文升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好了,所以布置了主要工作,把握大体方向,剩下的就由主赞太宰的吏部侍郎负责。
“怎么住在衙门了?”江芸芸不解。
韩文皮笑肉不笑:“听闻拜访江学士家的人已经排出巷子口了,这么舍不得,可是都见了谁?”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这几日都是翻墙回家的,差点被邻居报官抓了,以为这条原本清清白白的小巷里进贼了。”
众人一听就笑了。
“这一个多月还不如住在衙门里舒服,包吃包住的。”有人笑说着,“回家累死了,回头要是无意有了纠葛,找谁说理去。”
“我睡相不好。”江芸芸想了想,“睡觉会打呼。”
众人又是满脸嫌弃,连连表示不要和他住一间。
江芸芸只好去看韩文。
“你也会打呼噜?”韩文一脸震惊,“外面的人都说你喝露水吃花瓣的。”
江芸芸更震惊。
“那算了,我瞧着你也和我们这群老菜帮也是合不来的。”韩文自嘲着,“有个小一点的单间,就是距离有点远,你这睡觉洗漱可就不方便了。”
江芸芸一听,那可真是天选好位置啊,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这次的考核采用地是考满的形式,侧重官员做出的成绩,并且考满三年一考。”韩文开始按部就班开个短会。
“我听说要对官员三考,也就是九年时间,若是三次都不好,才能进行黜陟?”江芸芸好奇问道,“这样是不是说明,这次我们的成绩也就是一次参考。”
“我知道你的顾虑,担心周期过长,对贪婪不律的官员不能及时罢黜,你放心,做坏事和偷东西一个道理,心理有瘾的,停不下来的。”韩文说。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直接说道:“那不是百姓跟着多受罪几年吗。”
“这话说的,难道不能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啊。”有人说道,“三年是个机会吗。”
韩文没等江芸芸说话,就说到:“先听我说完,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考虑的。”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乖乖捧着本子,不说话了。
“大冢宰昨日与我说此次京察,是对全体京官的德行能力进行统一全面的考察,旌别贤否,惩黜不法官吏,整顿官场风气,要严,要紧。”韩文传达了领导指令。
众人自然是各自表明立场,一定要把坏人全部抓获。
江芸芸也跟着含含糊糊糊弄了几句。
韩文斜眼一瞧就知道江芸这小子肯定没憋好屁,为了防止这人又语出惊人,飞快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按照惯例,我们考功司就是负责京察具体工作的,如今已经正月十五了,可不能再耽误了,这次京察的具体工作你们写好了吗?到时候写好了给我和大冢宰过目后,就抓紧送去吏科,免得迟了又要骂我们做事墨迹了,回头怪我们头上了。”
“早就准备好了。”考功司郎中文辰芳连忙说道,“写的差不多了,明日肯定能交给韩侍郎过目。”
江芸芸又跃跃欲试举起小手。
韩文头也不抬,当没看到:“下一个问题,本来年前考功司就要下发访单的,有事耽误了,这个表格等你们案书写好了就抓紧发下去。”
江芸芸的小手眼看着就要怼道韩文的眼皮子底下了。
韩文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一脸无辜,长得跟个小花一样的年轻人,一脸无奈:“我的好其归,新来的要先学会聆听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但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看就知道那屁是收不回去了。
“我是有正经问题的。”她强调着。
韩文轻轻冷哼一声:“说。”
“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属于考功司的人吗?”
好问题,韩文语塞。
马尚书对上的理由是需要人帮忙,江芸合适,所以把人要过来了,对下只说要江芸跟着韩文学习一下。
还真没说具体是干嘛的!
韩文沉默了。
江芸芸了然,识趣递上一阶台阶,自己麻溜下来:“都听韩侍郎的吩咐。”
韩文满意点头:“还有吗?”
“还有。”江芸芸点头。
韩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访单是什么东西啊。”江芸芸说,“是匿名投票单那种吗?”
韩文点头。
“访单是通过我们和科道官等人的咨询,对五品以下京官功过的一种收集方式。”有主事好心解释道。
江芸芸不解:“是全部的五品以下的官嘛?”
“自然不是,那人可真是海了去了。”主事笑说着,“考察之前,我们会随机挑选五十人,之后把需要应察的官员职名写在访单上,然后一部分发放给吏科,一部分给到河南道堂上官报上来的科道官手中,让他们各自找办法去询问,只要填上表格交上来给我们即可。”
江芸芸一听,强调道:“也就是说访单是由吏科发至科臣、河南道发至科道官,由他们咨访后填写访单是吗?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主事点头。
“若是那五十人,有很多人不认识呢?”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是打听过来的道听途书嘛。”
众人没说话。
那个主事想了想,解释道:“科道官也是尽心之人,定然是尽力为之的。”
“可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江芸芸提出质疑。
主事不说话了。
“所以要结合这么多人的内容一起看?”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目视众人,继续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
主事没说话了,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官郎中。
郎中淡淡说道:“那也是主事的工作,应该做的。”
韩文咳嗽一声:“这事也轮不上你,跟着我好好学才是。”
江芸芸见有人不高兴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缓和气氛:“第一次,不免有些兴奋,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
郎中冷哼一声。
韩文对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安静听着:“现在主要就这两个工作,去吧,好好做。”
一群人就跟着走了,交头接耳碎碎念着。
韩文见人走远了,这才抱臂对着江芸芸说道:“初来乍到,就惹得人不高兴了,江其归,大能耐啊。”
江芸芸却笑了起来:“就是想要试一下大家的做事风格。”
韩文不解:“什么意思?”
“刚才和我搭话的那位主事明显性格温和。”江芸芸飞快画了一个人头,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韩文惊讶:“你把陈主事画的好像啊,寥寥几笔,神态尽显,好本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哦,姓陈啊,性格温和,做事周到,对流程一清二楚,是个老主事了吧。”
韩文点头:“陈澄确实是这样的人,在吏部考功司也有十来年了。”
“刚才对我不高兴的郎中,性格高傲,素有主见,行事应该颇为强势。”
“叶郎中确实如此。”韩文看着她寥寥几步就画出一个相似模样的人,颇为震惊,“哪里来的画法,好似稀奇。”
“小小技艺伴生。”江芸芸一边说,一边飞快画出其他几个人,“这人瞧着有点不老实,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一转一转的。”
“这个全程装死,脑袋都没抬起来过。”
“这个瞧着是个活泛的,有点想法,但不轻易开口,但我觉得他是赞同我的。”
“这人一问三不知,一脸的迷茫样比我还多,吏部这么重要的岗位,怎么也有吃闲饭的啊。”
韩文仔仔细细听着,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江芸竟然把参会的十八人的面容全都记住,一五一十还原出来不说,甚至连当时的神态,行动都一五一十记录下来,最后还分析出大致相似的性格。
“你这是什么脑子!”韩文大惊,“这就是神童嘛。”
江芸芸哎了一声,叹气,十分遗憾:“可惜了,我不会过目不忘。”
“闭嘴吧,你们这群人,真是听着就生气。”韩文愤愤不平。
江芸芸挠了挠脸:“那还听我说嘛。”
“说说说。”韩文骂骂咧咧坐了下来。“这事可以在慢慢相处中得出结论,你今日来这一出,回头他们不配合你,我可不会给你出头。”
“因为我觉得这事有点问题。”江芸芸说。
“哪里有问题?”韩文不解。
“全程听下来,京察似乎没有明确的规章制度。”江芸芸说。
“规章制度?”韩文想了想,“虽没有明确函文,但陛下登大宝之年就开始下令考察五品以下京官,十年之后,五品以下京官再次接受考察,依照的就是弘治元年那一次的规矩,我们今年也是如此,所以按道理是不会出错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元年那一次是按照前朝的嘛?”
韩文委婉说道:“前朝施行此法并不多,所以第一次是几位堂官坐下来亲自确定具体内容的。”
江芸芸点头:“你看问题出来了。”
“什么问题?”韩文刚一说出口就回过神来,“你是说时间不稳定,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时不时的诈尸一下,有这么多好处,那几次修改律法有什么用,直接靠口口相传的例子不是也行。”江芸芸反问着。
“当然不行!”韩文说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是啊,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京察也该如此、”江芸芸语气沉重,“而且没有明文规定,确定日期,那官员是不是就一直报以侥幸心理,若是真的不幸今年轮到了,他只会慌张,更不会好好做事了,听上去能从中获利的人寥寥无几。”
韩文盯着江芸芸写的‘规章’二字,沉默片刻,随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这个事情要等此番京察结束才能尚书请示陛下。”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笔锋一动,继续写下两个字——访单。
“返单不好?”韩文反问。
“好!”江芸芸点头表示同意,“匿名制度一向是维护秩序,不可缺少的手段。”
“那你又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却没说话了。
韩文抬头看她:“无需顾虑,只管直言。”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我听闻前任王太宰给陛下上道一道四言折子,似乎并无落实下来。”
韩文了然:“无需顾虑,这事我是知道的。”
江芸芸看他。
“那个折子写的很好,我们也有心推行,但……”韩文叹气,“你是做过地方官的,你也该明白天高皇帝远,这是砸人饭碗的事情,且王尚书性格刚强,他们本就畏惧,要是再任由他施行下去,这官如何做。”
“也就是说形同废纸。”江芸芸说道。
韩文叹气,突然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王尚书本想继续推行此事,奈何和陛下有了一些争执,如今也去了南京,此事也就搁浅了。”
江芸芸终于知道王恕本来都化险为夷了,怎么好端端又被打发走了,后续继任者识趣,陛下不想太费心,闹得人心惶惶,打起了退堂鼓,他们自然也就不掺和进去了。
“不过每任官员卸任后把自己在任时做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的事情递交吏部的规矩是保留下来了,也方便我们后期核对,而且应着王尚书开了个好头,大家对考察之事都是颇为看重的。”韩文说道。
“那之前说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六科每半年质询此事的事情……”江芸芸又问。
韩文摇头:“施行过的,没想到是六科觉得麻烦不想做了,这才和王尚书起了矛盾,便是事情的开头。”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你别想这些事情了。”韩文安慰道,“内阁让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被京察所牵连,你信不信今年你要是在外面,骂你的单子叠起来比你人还高,到时候你让吏部,让内阁怎么办。”
他想了想,叹气:“安分点吧。”
江芸芸回过神来,把访单二字圈了圈。
“那就说回这个问题。”江芸芸说道,“访单长什么样子的。”
“就白纸啊。”韩文说道,“但一般都是告知过那些科道官的,道德品性,家庭情况,众人风评等等内容,他们知道什么些什么。”
江芸芸震惊:“都是这么玄的东西吗?”
韩文更震惊:“那不然要什么。”
“落实到实处啊!”江芸芸飞快打了一个表格,“访单开列对象不仅是在任官员,还包括住俸、 公差、丁忧、养病、侍亲、给假、及行查未报,并六年内升任、未经考察等官员都在考察范围内,也就是所我们至少要准备两项表格。”
韩文看着她洋洋洒洒就做了两张表格出来。
“在任官员的能力和品性乃是考核的的制定指标。”
“其余官员的德行和在乡行为是他们的主要标准。”
江芸芸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写好了几个主要考核的点。
韩文沉默地看着,许久之后才出身:“看上去确实有些道理,你囊括地很好,分文别类,一目了然,也有了指标,就是……你打算怎么和叶郎中说。”
江芸芸斜眼去看韩文。
韩文冷笑一声:“我可不去挨骂,叶郎中老人了,我都要卖三分薄面的。”
“那我去找尚书。”江芸芸破罐子破摔,卷了那两张纸就要走。
韩文一把把人薅住,怒目:“你几岁啊,还告状。”
两人互不相让。
“好好好,江其归!”韩文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外面的人讨厌你简直是讨厌对了。”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做考察的谁不是背地里被人骂的。”
韩文气笑了。
“等会,再细说这事。”他顺手把江芸芸拉了回来。
两人大门一关,详细研究起访单的具体内容。
天色将黒,叶郎中刚写好这次京察的工作安排,就看到韩文和江芸携手而来,看那两人的架势,叶郎中眯了眯眼。
“访单的人选可抽好了?”韩文被人推了出来,只好先一步温和开口。
“这个案文写好了,还请侍郎过目。”叶郎中岔开话题,把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
韩文看也不看直接揣在手里。
叶郎中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我自然是很相信文德的。”韩文和煦开口。
叶懿勉强笑了笑:“侍郎还是看看吧,若有问题也好早些修改。”
韩文只好拿出来仔仔细细看着:“瞧着和之前的并无差别。”
“都是按规矩办事。”叶懿说道。
韩文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一心为君,没有任何私心的。”
叶懿只是笑着点头。
“访单的人选可抽好了?”韩文又问道。
叶懿心中一沉,知道是冲着访单来的,不由警惕说道:“还未。”
“那不若就一起吧,回头我和江学士也做个见证。”韩文说。
这事不难,而且按理本就要侍郎来签字见证的。
叶懿缓缓点头:“本事明日早上的工作,也正有此打算,只是还未告知两位大人。”
韩文点头:“那正好,我们不如先议论访单的内容。”
“什么内容?”叶懿不解。
韩文掏出两张纸,也算是人到桥头,直接说道:“今年访单到底要问些什么内容!”
叶懿立马去看江芸芸。
“此事我们已经和尚书商量过了。”江芸芸杀人一刀,开口就是诛心之话。
叶懿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韩文缓和气氛:“每年访单的内容都太过分散,诸位这么辛苦,我们看着也是格外心疼的。”
“那这事也该和我们先商量一下才是,诸位主事也为此忙了很久。”叶懿面无表情说道。
韩文口气极软但态度颇硬:“所以这才和江学士连夜赶来。”
一行人商量到了子时这才各自散去,考功司的人明显兴趣不高,叶郎中尤为摆烂,瞧着不太配合,但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韩文态度坚决,江芸芸对着办事的主事晓之情动之以理。
陈澄果然是个办事的人,很快就提出几个问题,江芸芸大力表扬,觉得非常有可取之处。
韩文表示赞同,满脸笑意地夸了一句:“成熟老练,大有可为。”
众人一听,也跟着心思活跃起来,一时间也都提出不少意见。
“你就不怕他们阳奉阴违。”江芸芸一个人住得远,加上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独自一人摸黑回到院子,只是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到头顶淡淡的声音,“小心半路给你敲黑棍。”
江芸芸微微一笑,抬起头来:“不是有你吗,五文钱大神。”
夜色漆黑中,那个人影屈膝坐在屋顶上,闻言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站在屋檐下,她没有再抬起头,只是找了个台阶坐下:“聊聊吗?”
头顶的人没说话,只是没多久就被扔下一个东西。
江芸芸顺势接了过来,入手热腾腾的。
“这个烤鸡这么瘦,我不要。”
第四百一十八章
江芸芸坐在台阶上, 看着秋夜如水的夜色,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音,头顶的一轮明月明亮圆润,照得这片大地也跟着落下莹莹月光。
“我没和你生气。”夜色朦胧间,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江芸芸笑:“我知道, 你只是太累了。”
头顶又没动静了。
江芸芸还是安安静静坐着, 任由脚底的影子慢慢西移, 到最后明月高悬,那点黑影就蜷缩在脚边。
“我爹的墓在扬州城南菰蓠湾, 我娘葬在湖广, 原来年轻时聚少离多,老了也不能在一起,大人说的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顾仕隆迷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江芸芸沉默盯着脚边的月光。
天南地北, 迢迢乾坤, 到底谁能说清以后的事。
“所以我想着, 我不能总是拖到以后, 拖到和我爹娘一样, 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顾仕隆的声音逐渐靠近。
江芸芸看着脚边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幺儿好似小时候一般, 坐在屋檐上,垂着双腿, 看着头顶的夜空。
只是那个时候他总是无忧无虑的。
“我七岁来到你身边,那个时候你趴在墙头看我……”
顾仕隆低下头,正巧江芸芸抬起头来。
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少年, 如今坐在台阶上。
他变高了,也变黑了, 只有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没有变, 莹莹的月光落在那双瞳仁上,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起来。
两人沉默看着,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顾仕隆沉默想着,所以到最后只是喃喃说道。
“可我怎么就长大了。”
——长大也太没意思了,没了爹娘,也没了江芸,只能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大人。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捧着手中逐渐没了热气的烤鸡,盯着那道小小的影子。
“我明日就要走了。”顾仕隆说,“你以后要早点回家了,天黑不安全。”
江芸芸终于问出心中的犹豫:“你年前不是就扶柩归乡了吗?”
“嗯。”顾仕隆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所以我是偷偷回来的。”
江芸芸震惊:“要是被发现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反正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芸芸呐呐说道,“世人总是很看重孝道的。”
顾仕隆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又能做给谁看。”
两人又沉默了。
算起来也快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顾家去年九月扶灵归乡,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江芸芸站在人群中看着车队离开城门,年轻的顾仕隆憔悴了许多,他站在队伍前面,茫然地看了好几眼人群。
年前的时候,江芸芸就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观察了几天惊讶发现是他回来了,可等了好几日也不见他现身,便也跟着假装不知道。
“江芸,你想上来看看月亮吗?”顾仕隆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扶梯,我上不去。”
顾仕隆哦了一声,也没有想以前那样强求,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这次去扬州,你娘给我送了好多衣服,还说我瘦了,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江芸芸笑:“她自小就很喜欢你。”
“嗯,我也很喜欢她。”顾仕隆低声说道,“但她还是最喜欢你,找我问了好多你的事情,江芸,你要对你娘好一点的。”
江芸芸听着他大人模样的话,忍不住伸手朝着拿到影子虚空抓了抓。
——好好的孩子说什么大人话。
她故作轻松的想着,心里却忍不住闷闷的刺痛。
头顶的月亮终于又缓缓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两人的影子终于开始相互依偎着。
以前的很多时候,她们两人也总是并肩坐在一起,度过安静的扬州,风风雨雨的两京,最后告别于天高海阔的琼州。
“我一路走回去,又一路走回来,我有好多话很你说。”顾仕隆说了开头却又迟迟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吐了一口气,“现在见了你却也没话说了。”
江芸芸想了想,低声说道:“那就不说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后,随后又懊恼说道:“要说的,我怕我们也会是‘以后’。”
“那你说吧。”江芸芸笑了起来,“长夜漫漫,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你要早点去休息的。”顾仕隆却又说道,“你怎么不长肉啊。”
江芸芸被他的阴晴不定弄得哭笑不得:“那你短说吧。”
“扬州有很多人在打听你的消息,曹家和宁王的人都有,所以你要小心。”
“你不行的消息是你的老师给你散播的。”
“一路走来很多人都在骂你,但你别怕,我都替你把他们打了一顿。”
“好多衙门都有了女衙役,外面总是吵得厉害。”
“百姓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是好官,希望你能当他们的主官。”
顾仕隆盯着台阶下的那个影子,声音缓缓变低:“所以,这条路,你是对的。”
江芸芸错愕。
顾仕隆却没有在说话,只是躺在屋檐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伸手想要把它抓入怀中,却只能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要好好走下去啊。”他盯着虚虚握住的拳头,喃喃自语着,“江芸。”
江芸说他不能杀刘文泰的时候,他不能理解,只觉得委屈,江芸明明对其他人都这么好,为什么这一次不和他站在一起了。
他没有爹了,他只有江芸了。
江芸为什么要考虑什么法不法,什么证据不证据。
直到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这世上的风风雨雨,沿途这么多人,百姓听到江芸的名字欢呼雀跃,官员听到江芸的名字胆战心惊,就连那些刁难他的人,听到江芸和他的关系,都会畏惧退下。
面前的人没有弱点,也从不畏惧,那些人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
因为江芸就是江芸,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江其归。
他读书时就说要走一条路,走过扬州,去了江西,最后又回到两京,现在他还在走,不曾停下来歇一日,直到现在,走到自己也处于风雨交加的危机中。
顾仕隆一只手盖住眼睛。
他和江芸一起长大,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江芸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
琼州时,他不得不离开。
现在,还是如此。
他这次脱离了所有的人和事,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看着江芸芸忙碌的一天,卯时未到就要起来,戌时回家,直到子时才会吹灭书房的那盏灯。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坐在江芸身边陪着他,到最后睡了过去。
这两月,他坐在屋顶上,才发觉原来夜色是如此冰冷,吹得人手脚发冷。
江芸一直在往前走。
他不能再睡过去了。
台阶下的江芸芸见他没有声响了,站了起来,想要出了那片屋檐,抬头去看头顶长大的幺儿。
“去睡觉吧。”顾仕隆像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子时了。”
更夫的敲锣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脚步。
“江芸,等我回来。”他说。
江芸芸盯着脚下的那道影子,抬头,像是抚摸又像是安抚:“那你烤鸡还吃不吃?”
顾仕隆冷哼一声,声音闷闷的:“不要了,好瘦的鸡,你可真是越过越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个老板说少五文钱。”
“小气。”顾仕隆盘腿坐了回去,盯着那个月亮,低声说道,“月亮要下山了。”
江芸芸看着挂在西山上的月亮。
两人一躺一站,却都是齐齐看着头顶的月亮,听着耳边逐渐远去的更声。
“那我去休息了。”江芸芸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你也早点休息。”
顾仕隆沉默地坐在屋顶上,听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而月亮也彻底西沉。
“以后要请我吃大烤鸡。”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没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摸到一把被焐热的刀,很久之前这把刀,幺儿就给过她了,后来回京后嫌弃她保养不好拿回去了,现在又还了回来,只是刀柄处系上一个松松垮垮的红绳。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这次,她清晰得感觉到顾仕隆走了。
她叹气,起身准备穿衣服,鬼使神差看向正中的桌子。
——上面的烤鸡不见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吏部的同僚是久闻江芸芸大名,但还未和她实际接触过,只听说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如何认真,怎么认真却只是听了只言片语。
韩文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眼就看出自家尚书和内阁之间似乎有点交易,但他不说,我不问,接过江芸这个烫手山芋,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有意和江其归打好关系,所以这次对外的交流工作一律交给江芸。
这下可是苦了考功司的同事。
“这个流程哪里不对啊?”
——“河南道这么大,你只给了科道官十日时间,且二三月正是冰雪融化之季,一旦交通堵塞,他们的单子又如何处理?”
“这个访单都是按照您和韩侍郎说的做的,怎么也不对啊?”
——“没说不对,是要再做一个打分表,德行和功绩四六分,你要按照重要程度规划分数,这不是简单明了嘛。”
“怎么好端端要把奖惩制度写上去啊,之前都是没有的,且不是要看三次九年,四格八法嘛。”
——“三次九年能垒起来的就是大错,都是直接罢黜的,可难道这次有错就不纠嘛,又非顶格处理,只是以儆效尤而已。”
“这个时间很紧的,这样来来回回的磨,可别是耽误了公务。”
——“这次公务是为陛下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我们反反复复的确定这次的章程和返单的内容就是为了‘汰不职、警有位’,一切都是不辜负陛下信任。”
江芸芸虽然忙,但她脑子转的快,而且非常有想法,基本上没有被难住,而且她的案桌前堆满了之前两次京察和数次外察的折子。
“你觉得怎么样?”不远处,马文升摸着胡子问道。
韩文恭敬说道:“您看中的人不会差的。”
马文升摸着胡子感慨着:“那一年在兰州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是个厉害的,整个兰州在他治下跟个铁桶一样,别看长得斯斯文文的,但能把所有人都压得在他面前夹紧尾巴。”
韩文想了想,低声说道:“吏部需要这样的人。”
“何止是吏部啊。”马文升叹气,“未来在你们手里了。”
韩文连忙说道:“大冢宰自会养好身体的。”
马文升摆了摆手:“不用送我,你去边上看着点,他还年轻,京城的规矩大得很。”
韩文哎了一声,目送马文升离开后,这才慢慢吞吞朝着屋内走去。
“大家辛苦了,中午让厨房炖了肉。”韩文一入内就笑说着。
韩文一来,本来还在偷懒耍滑的叶懿也连忙抓起一本书,之前还有些不服的人也只好离开了。
江芸到底是个借来干活的,韩文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韩文满意点头,在下面人那边转了一圈,唱了一会儿白脸,这才背着手施施然去了江芸芸边上。
江芸芸正在研究之前的折子,在白纸上涂涂写写。
“这是做什么?”韩文好奇问道。
“京察也算是做了好几次了,为何都没有形成具体流程。”江芸芸好奇问道。
韩文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江芸芸了然:“若是我们定下规矩呢?”
“也不是没有规矩过,当年马尚书就失败了。”
江芸芸直接捅破那层窗户:“大家都怕到落在自己头上。”
“这世上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清清白白的人,不多。”韩文直接说道。
“但我还想试试。”江芸芸说。
“这不是无用功吗。”韩文不解。
“至少留下一点痕迹,若是后来者需要,也有个参考。”江芸芸说道。
韩文坐了下来,施施然反驳道:“高皇帝曾说过不主张用笼统的标准要求官员,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事情的轻重缓急,踏踏实实最好事情,所以才一直对京察没有明确标准,只是“依职掌事例考核升降”,你如今不是违背祖宗法度了吗?”
江芸芸自来是习惯自己用高皇帝来压人的,万万没想到这次是被人拿朱元璋怼了,立刻来了精神。
“洪武二十六年整理成《诸司职掌》,陛下又在在《诸司职掌》的基础上纂修成《大明会典》。可见随着年代的推进,内空繁博,官员的事情和职责有了变了,而且高皇帝这话也没说错,各部门不同,职责不同,考核的标注自然不同。”
她反问:“各类法典规定了名部门的职责,也就是他们推进工作的法律依据,那是不是也能说是检验各部门官员工作情况的法定标准?”
韩文一怔,犹犹豫豫地怕掉入陷阱,没开口。
江芸芸自信一笑:“高皇帝勤勉,百官不敢有一丝异样,且精力充沛,所有事情都能牢牢记在心中,所以他清楚明白实政册的重要性,后世子孙自然要有样学样,但高皇帝风姿本就独一无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不该为君分忧吗!”
她说完,回过神来:“你说得对,我回头就要求各部门分开考核,再结合考语。”
韩文被她的长篇大论绕了绕,想明白了叹气说到:“自来最难得不是确立政策。”
“所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吏部和……”江芸芸没说下去。
韩文却了然,点了点她的桌子:“算你嘴边快,不然小心我弹劾你。”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三日后,崭新的访单出炉,四六分的德行和功绩,德行上需要考察私人品性,性格,家庭情况,同僚评语,功绩上则要求具体的工作内容,做出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误工延误过等等。
“这个功绩也没个记录,万一胡说怎么办。”陈主事担忧问道。
“可以交叉点评,一件事情很少是单人完成的,自有同僚背书,一对比就知道了。”江芸芸补充道,“若是实在是单人的,不若请本部主官判定。”
吏部大门一关是不知道科道官是如何骂骂咧咧的,就开始在江芸芸的指挥下忙活后面的事情,与此同时,内阁收到江芸芸的《考察实政疏》。
“你且安心去孔庙祭祀,顺道看看你的女儿,少操心这事了。”谢迁收到折子后,直接对着李东阳说道。
“写了什么我看看。”李东阳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还能是什么,江其归的高谈阔论呗。”身后的刘健冷笑一声,“去了吏部果然是大展拳脚啊。”
“瞧着也是有些道理的。”李东阳合上折子下了论断,“就是瞧着有点难。”
“难如登天。”谢迁直接说道。
“等他来了我这个位置再说吧。”刘健直接说道,“按下不送。”
李东阳欲言又止。
谢迁对他打了个眼色,他只好闭上嘴。
“避开这个风波也好。”谢迁说,“早些回来。”
“那我师弟……”李东阳低声说道。
刘健在背后阴恻恻说道:“上值时只论职务。”
谢迁和李东阳打了一会儿眼神官司,李东阳心中了然就准备回家收拾行李了。
“真按下了?”等人走远了,谢迁不解问道。
按道理内阁最该赞成这事的,其实是刘健。
天知道刘阁老脾气暴,每次都要骂一骂吏部的人做事墨迹,应该把这些懒贪之人全都杀了。
“现在不是时机。”刘健淡淡说道,“瞧着李阁老那磨磨唧唧的劲,吓吓他。”
谢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哎,外官差不多也要进京了。”他拿起一本折子看了看,随后说道,“今年又有不少官员等着调动了,就是不知道吏部如何处理?”
一直在看折子的刘健突然神神秘秘抬头:“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煞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也要今年回京述职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访单开了头, 大家也算是大致了解江芸的做事风格,后续的考语工作也就好推进了,一屋子人的摩擦也是有了初步进展。
考语是和访单一起进行的堂审前的准备工作。
所谓考语就是各衙门堂上官对其属官开写的评语。
一般来说是为期三个月,由吏部并南京吏部牵头, 咨札各衙门堂上掌印官, 将部门所属在应考范围内的官员进行考察, 查取考语, 或贤或否明都要注明实迹,随后送吏部备案, 用来后期的堂审酌取。
因为考语是直接送到吏部, 供主管进行参酌的,所以一般来说访单的会单结果关乎最终的黜陟结果,但对于其他官员, 尤其是争议性官员, 考语就很重要了。
“考语只能在这里选?”江芸芸好奇问道。
韩文点头:“共有三十二条, 囊括种种, 不规定范围让那些老油条自由发挥, 写的东西, 你一个人能揣摩一个时辰呢,回头又有问题, 又都是我们礼部的锅了。”
江芸芸了然。
考语这东西到底是有点得罪人的,真让他们自由发挥,这一群人精也不知道能给你雕什么花来, 确实为难吏部的人浪里淘金了。
“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故意……”江芸芸点到为止地没说下去,但是大眼睛悄悄斜眼去看韩文。
韩文四平八稳, 一本正经说道:“按道理, 两京各衙门堂上官应对本衙门应考人员秉公核实, 该官贤能与否,要如实填注。”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表示附和,飞快编了一顶顶高帽给人带上。
“那自然是公道的人多,大家都是为国办事,不敢偏颇。”先行肯定韩侍郎的话。
“比如下官早早就听闻韩侍郎在主持户部掌邦计期间,力遏权幸,匡正盐法,为国理财。”强调具体事情。
“刘首辅曾夸赞您是——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引用名人名言。
“朝野所知的清忠粹德,一定是秉公处理的。”表明自己看法。
最后江芸芸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但人心难免是偏的嘛,又岂是人人都是韩侍郎这般清修耿介,识量宏远,每临大事,不可屈挠。”
韩文大为吃惊,打量着面前正义凌然的江芸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师兄说你是龙蛇之姿,我还以为是夸你是‘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没想到说的是你‘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憨憨一笑:“还请韩侍郎解惑。”
帽子都带了这么多,再遮遮掩掩也说不过去了,韩文只好低声说道:“这个流程其实是这样的,你要是都不错,那主官就会挑选考语给你写上,大都是溢美之词。”
“没有参考价值。”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韩文下意识点头,随后又觉得太过得罪同僚了,开始缝补道:“总归都是做事的,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插嘴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
“若是说若某官不肖,那就要写明其所犯是“八目”中的何项,都要指事直书。”
江芸芸又有话要说了。
韩文直接摆了摆手了,示意她只管听。
“但就算你说的,人心难免有所偏颇,亲疏远近是很正常的,所以考语的填写,只求无大错,而不是非要选出大功。”
江芸芸了然。
原则就是差不多得了,活一下稀泥。
韩文说完之后,看着江芸芸过分年轻的面容叹气:“也就是这样的问题,外官都说京官好往上走,不知京官磋磨的那些日子也数不胜数,京官也时常羡慕外官自由,但升迁艰难,你能年纪轻轻走到这里,实属万里挑一了。”
江芸芸只能摸了摸脑袋。
“这种不论属官的政绩,只看主官态度的,也确实寒了人心,若是碰上指廉为贪,以正为邪,论劾公排的事情也实在是丢人。”江芸芸说道。
“难以避免,所以我们要结合科道官的内容和主官的考语。”韩文谨慎说道。
江芸芸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真心觉得之前马尚书提出的三个账本,再结合上访单和考语才能最大限度的维持公平。”
韩文笑了笑:“公平。”
江芸芸看他,不解:“不对吗。”
“对的。”韩文点头,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一点和蔼,“人人都想要一个公平,可公平是很难的,至少在我们这一辈手里是很难实现的。”
江芸芸错愕。
“好好努力吧,江其归。”韩文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就先这样吧。”
三月的时候,访单和考语的内容系数回归到了吏部手中,江芸芸开始带领考功司加班的日子。
“这人的评价两极分化,到时候要重点,打上红标。”
“考语上全都是溢美之词,但访单上却没有实际的内容,打上黄标。”
“这个看上去很正常,中规中矩,绿标。”
江芸芸在大致了解流程后开始把工作内容分解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先一部分进行分类,保证两张单子的去处能合到一个人手中,也就是说,两张单子是要进行横向对比的,若是相差大的,直接红标,进入重点目标,等待堂审询问,之后依次是有待考核的黄标,粗看没有问题的绿标。
第二部分就是对三种分类的内容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也就是竖向对比,相互交叉来看同部门的其他人的内容,推断出大概情况,随后写上批语。
第三部分则是两位侍郎同江芸芸再一次重复检查。
一时间,考功司灯火通明,烛火昼夜不熄,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哎,江苍。”深夜,韩文故意拎着黄标,去找江芸芸,“被打上黄标了。”
江芸芸看着被怼过来的纸张,然后抬头去看韩文。
韩文一看就是故意的,对着她挤了挤眼睛。
江芸芸叹气:“韩侍郎这事打算甩工作给我吗。”
韩文老神在在说道:“我是想看看你什么态度。”
“公事公办的态度。”江芸芸低头,淡淡说道,“真要是我抽到他,也是要避嫌的,韩侍郎看起来还是太闲了,下一批给您看算了。”
“这个我同意!”另外一位侍郎头也不回地说到,“就他最闲了,晚上还摸了摸猫,乐不思蜀了。”
韩文撇嘴:“你们两人这没意思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两张纸上的内容。
主管写的是满意,科道官则是可有可无的评价。
她没有进一步评价,只是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自己手中的内容。
韩文见她真的无所谓的样子,这才低下头小声说道:“要是他确实做的不错呢……”
“陈主事,你的那一批好了之后,就给韩侍郎看。”江芸芸头也不抬就喊着。
韩文脸色大变:“我手上还很多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把两张纸推开:“那就快去干活,我忙得很,都是红标的内容呢。”
韩文只好捧着两张纸走了。
“江其归这人怪没意思的。”韩文一坐下就和隔壁另外一个侍郎嚼舌根。
那个侍郎嫌烦,直接把折子竖起来挡在两人中间,表明了不要和他说话的态度。
—— ——
陈宽盯着面前沉甸甸的钱,思索了好几日,最后含恨把钱财都退了回去,今年内阁和吏部的态度,没必要掺和,而且今日不过是随意提起江芸太过年轻,担任京察要职太过随意,太子就先一步跳了起来,陛下也一脸不悦。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能收到好大一笔钱,今年确实是干不了。
——陛下和太子太信任外臣了,尤其是这个刺头江芸了。
——宠信刚正不阿的大臣,这对所有宦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拉回太子的心,又或者杀了江芸,以除后患。
“难道找个人把他做了?”小太监恶狠狠说道。
陈宽冷笑一声:“你疯啦,要死拉上我,没脑子的东西。”
小太监连忙求饶。
“这是最后的办法,真要做也不是现在。”陈宽淡淡说道,“这些人托不上我,也会去找其他人,我们不用管他们了,对了,我记得你是南直隶人,江芸不是有个兄弟和他不和嘛,去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把柄。”
另一侧,萧敬听闻今日的事情后也颇为忧虑。
“那江芸能有今日,老祖宗出了多少力,若是他真的能上位,可是好事啊。”干儿子得意说道,“太子殿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隔壁的陈老狗拉下马。”
萧敬冷笑一声:“真登基了,我们和他也并无区别。”
干儿子一脸不解。
“江学士可不好拿捏。”萧敬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太硬了,顾家那位和他同吃同住,莫逆之交,只是让他杀一个御医都不同意,可见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
干儿子也跟着担忧起来:“这事儿子也有所听闻,人人都说江其归好脾气,对朋友极好,不曾想就杀个人,给朋友出出气这样的事情也办不成,据说两人如今已经闹翻了,顾家出灵那一日,他都不曾来。”
萧敬神色严肃。
“那现在怎么办?”干儿子神色严肃,“是把人拉拢过来,还是……”
小太监手刀往下一砍,目光狠厉。
萧敬盘着手中的核桃,半晌之后又突然说道:“我记得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也在这一批……”
“江苍?”那小太监竟然还记得,“是的,己未科进士,就那桩程敏政的案子,闹得陛下好不愉快,还差点把李阁老也牵扯进去了是了,我还记得当时有两个考生也差点被牵连,名叫唐寅和张灵,是江其归在扬州的好友呢,后来不是也闹得他远在兰州还吃了不少弹劾嘛,也是倒霉的。”
“他后来在哪里任职来着?”萧敬问。
小太监想了想:“他那外家好像是个有钱的,本来花了不少钱疏通关系想留在京城的,说是找了一个户部的好位置,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江苍也发了神经,去了外地,好像是去了河南……”
“啊,河南!那也是在这次京察范围内啊,好嘛,撞到仇人手里了。”小黄们啧了一声,幸灾乐祸说着。
“去盯着点他后续的职位……”萧敬淡淡说道,“再看看江芸的底线。”
宫内因为太子的一句话,陛下似而非似的态度而风波四起,吏部却是难得的松了一口气,气氛格外快乐,因为忙活了一个月准备工作,万众期待的堂审终于要开始了。
堂审仅一日,是对五品以下京官的正式考察。
当日包括过堂、堂审和会考三项内容,上午完成过堂及堂审,下午进行会考。
此次京察有一千七百名被察京官,但介于堂审时间不过一日,能进行到堂审这一步的实际上仅有大都是九卿衙门和江芸芸强烈要求的被打上红黄条子的官员,所以还是有大量的官员仅依靠考语和访单得出这次考察结论。
能参加最后考察打分的分别吏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江芸芸和考功司等人只能在一侧的侧门里等着他们的传令,不过快开始的时候,江芸芸被马文升拎过来做便是写考核结语了。
叶懿作为考功司郎中也站在堂上,簿唱官名。
公堂就是吏部正堂,官员是按照身份分批过堂行礼的,也就是先九卿后河南道官员。
许是一开始的九卿的人,大家也都颇为熟悉,就连江芸芸也发现了自己同批的考生,那些人入内按照高低先后一一揖拜,最后才根据几位堂官的问题作出回答,也有人答不出来,哼次哼次了半天也说不到正题上,但许是关系不错,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位置,大家打了个眼色,也都高举轻放了。
江芸芸一边心里摇头,一边奋笔疾书。
九卿部门的人都跟过家家一样,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过得很快,很快到了河南道的人,也就是此次江芸芸强烈要求的务必过堂的人。
这些主官看着江芸芸整理的整整齐齐的一本册子,上头是访单和主官的考语,后面是考功司连夜整理出来的疑点,上两张纸不同的分歧,具体事情的问题等等,非常详细,只要主官认字,直接读出来就是。
“倒是辛苦了。”马文升对着两位侍郎说道。
下首的两位侍郎连忙起身谦虚了一番:“都是诸位同僚同心协力,不敢揽功。”
这张纸还真是问出不少问题。
不少人因为性格刚直,主官那边得了一个差,但对于民生事项是滔滔不绝。
也有人主官和科道官那边都得了一个好,但是一问起具体事情则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些主官和科道官也该查一查了。”马文升抬笔在纸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叉,随后淡淡说道,“为国大计,如此挟私报复,传出去是我这个吏部尚书不是了,无颜面对陛下。”
众人点头表示附和。
“下一位,河南道怀庆府沁阳县县令江苍。”叶懿唱了一声,随后悄悄去看江芸芸。
不仅是他,堂内的所有人都几乎看了过来。
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规规矩矩写下‘江苍’二字,随后堂堂当当抬头,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请江县令进来吧。”马文升咳嗽一声说道。
不论是谁都瞬间坐直身子,齐齐看向门口。
江芸芸放下笔,刚一侧首就看着走进来的人,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乍一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却猛地有些恍惚。
她对江苍的印象大都是在扬州时,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清瘦病弱的少年,刚入秋就披上厚厚的披风,面容沉默阴郁,从不曾见他笑过,总是被人团团围住,隐约能看到一个富贵郎君矜持的侧脸。
等她离开扬州后,她忙着读书,忙着学习做官,又忙着总结做官经验,忙得脚不沾地,江苍的名字成了他人口中一笔带过的事情,隐隐约约能察觉出他的人生轨迹。
她对江苍的唯一的印象大概是一次科举结束后的兵荒马乱,体弱多病但勤奋好学,肩负两家使命的孩子,注定活得要比其他人更为辛苦。
人人都以为江芸芸恨极了江苍,可江芸对江苍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们是两条路上的人。
很早的时候江芸芸就已经这个事实。
所以她抬眸看着来人,也算是第一次把这人的面容仔仔细细记在心中。
他依旧还是非常病弱,已经入了春,还穿着夹袄,唇色发白,脸色消瘦,只是脸颊上被娇养的雪白肤色莫名粗糙起来,他走路平稳镇定,行礼时不卑不亢,瞧着和少年时样子大为不同,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漆黑。
等他对着主官们行完礼,又对着叶懿拱手,最后看向江芸,两人的目光鬼使神差撞在一起。
江苍看着面前的江芸。
江芸芸同样正眼看向江苍。
两人齐齐拱手作揖,随后点到为止移开视线,一坐一站,不再有任何交集。
第四百二十章
其实京察的堂审还是颇有压迫的。
上头坐着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 都是齐齐正二品的大官,各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两侧各自坐着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两排人也一个个正襟危坐, 瞧着很不好糊弄, 所以当这些人齐齐看着堂下人时, 确实会有一定的压力。
“江县令。”马文升先一步开口,他神色冷峻, 淡淡问道, “科道官言你利用权势,肆意贪污,治下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对于治下富商乡绅的细微过失吹毛求疵, 窃弄威权, 积衅酿患, 你可认?”
江苍冷静说道:“下官不认。”
“不认何处?”都御史反问道。
“下官并未贪污, 诸位大人尽管去查, 也未利用权势威胁富商乡绅, 只是清丈土地必要他们配合,下官是和他们进行过几次商谈的, 他们也都是配合沁阳县的工作,且去年农田大丰收,下官不相信治下百姓在怨声载道。”
江苍等于把马文升说的内容全部否定了, 而且态度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倒是自信。”左都御史戴珊开口问道, “科道官可不单单这几句话, 当中有列举了不少事项, 桩桩件件,考功司的同僚都是相互作证过,才给你打上黄标的。”
江苍反问:“不知道科道官写了什么?考功司的同僚又是如何作证的?”
这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官员,之前的被点名的那些人大都被几位主官一诈,就磕磕绊绊冒出漏洞,然后被主官们敏锐抓住,直接逼问出来了。
上首的马文升看了一眼边上做记录江芸芸。
科道官如何写自然是不能给江苍看的,但考功司的人就在眼前是可以解答的,但因为最后他的折子是韩文看的,但韩文现在又作为考官坐在上面,所有只能是最后统筹的江芸芸能说话了。
江芸芸只好起身,一本正经解释着:“科道官一共列举三件事情,一件事去年沁阳县清丈土地时,江县令抢占了李姓粮商家的田地三百亩,逼死李家奴仆三人。”
江苍淡淡说道:“李兴侵占百姓良田近千亩,逼死百姓不尽其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芸芸没有被他激怒,只是继续四平八稳说道:“我们结合了去年河南道怀庆府报备的数据,分析去年沁阳县当年清理出土地十顷八百亩的土地,可见去年确实是有这件事情的,也有了卓越的成绩。”
江苍看着她,神色冰冷。
“李兴的事情我们翻阅了御史台和通政司,确实有两份这样的折子,分别是河南道监察御史李韬的弹劾,内阁当时没有批复,通政司则是李兴二儿子告状,通政司登录在册后也上上缴内阁了,内阁还是没有批复。”
江芸芸还未说完,马文升就看了过来。
别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但京城九卿的主官们确实非常清楚,这几年内阁所有的折子大都是经过江芸的手中。
——年轻的小状元在内阁的成长可谓惊人。
“那不是正是说明内阁赞同我做的事情吗?”江苍冷冷说道。
“正是,所以这是你进入黄条,而非红条的主要原因。”江芸芸看向江苍,神色温和地夸道,“清丈之事事关国家百姓,江县令能为百姓请出如此多的田地,可见辛苦,若是那些乡绅富商不配合,自然是要狠狠法办的。”
江苍一怔,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随后借着说话的动作移开视线:“比不得江学士的雷霆手段。”
屋内的空气都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看向这两兄弟。
两人模样乍一看颇为相似,都是瘦高白皮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模样,只是江芸常年脸上带笑,显出几分亲切,而且江芸小脸大眼,据说长相随母,所以格外俊秀,江苍则是冷淡寡言,便也有些疏远,长脸细眼,颧骨高耸,不说话时格外阴沉。
——像,又有些不太像。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开始说起科道官说的第二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弹劾你刚上任时,你的外家曹家在沁阳县开绸缎店,曹家借用你的权势,逼迫两家绸缎店不得不远走他乡,是否有这个事情。”
原本还算冷静的江苍猛地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直视他的视线,平静说道:“此事并无御史弹劾,通政司也没有这样的折子,据说是因为两家店举家迁移的时候,遇到土匪,举家覆没。”
“你觉得是我杀的!?”江苍怒气冲冲质问着。
江芸芸沉默,随后说道:“科道官并未指使你杀人,说的是你弄权酿祸,我们根据沁阳县这几年上报的税收,发现纺织和绸缎的商税确实比例比前几年要大,所以需要你对此事做出答复。”
“我不知道这事,沁阳县店铺不少,区区两家绸缎店的关门,也无人要向我报备,我外家确实有来沁阳县开店,但并没有江学士说的这些事情,而且他们每年纳税都是尽心竭力,如何能当得起此罪名。”江苍冷冰冰说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江苍,但很快又移开视线,继续平静说道:“此事还需要诸位大人明断,下官只是清理出疑点,并不能决定最后的意见。”
江苍紧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则面不改色开始说起第三件事情:“去年沁阳县准备新建水渠,灌溉农田,却闹出人命……”
“那是两个村子争夺水源,我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阻止了,伤亡的人也都做好安抚工作,此事如何怪罪到我头上。”江苍反问。
江芸芸叹气:“水源自来就是农耕大事,百姓着急是自然的,江县令能做好善后工作是极好的,科道官并非说这事,而是弹劾,最后有两条水渠的确立地附近就是曹家购买的一百亩土地的附近,此事我查过当年吏部上报的事项,怀庆府确实是作为你的功绩上报的。”
“这是找了老农亲自选的地方,也找了不少人来反复勘测,才确定这几处需要挖水渠用来保证水源充足,且当时一口气挖了七个,并非只有这一个,沁阳县主要的农田大都聚集在城东和城南,上游是沁水主干道,无论如何,七个水渠,总有一两个能沾到曹家买卖的土地,如何能笃定是我以权谋私。”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向两位二品大官,拱手说道:“考功司只对这三个事项有疑问,核对过历年的册子,经两位侍郎审核,这才挑选放上,但具体事项还请诸位大人裁决。”
“辛苦了,坐下吧。”马文升摸着胡子点头。
江芸芸坐了下来,对着众人打量的视线视若无睹。
她本来就是来干活的,做好前期的审核工作就行,这些官员的前途不是她能决定的,对上江苍也不是她所期望的。
两位主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对着下面的江苍说道:“具体情况我们都清楚了,江县令下去准备下午的后堂会考。”
江苍神色阴暗难辨,他行礼后离开,只是离开前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右侧的江芸芸。
那一眼很快,几乎是一扫而过,却没有瞒过堂上的所有人。
江芸芸只能低着头,故作忙碌地把他刚才的对话写了下来。
“瞧着还是有些能力的,能把清丈的事情推行下去,就是性子急躁狭隘了点,惹出了些许风波。”右都御史史琳摸着胡子打破沉默,看向江芸芸,笑脸盈盈,“只是瞧着你们江家人都还有些体弱,他瞧着身体也不好,可是要保养好自己啊。”
江芸芸只能微微一笑,不做声。
“行了,收了你的医术神通。”马文升出声拉回主题,目光环视众人,“诸位觉得江县令到底有没有纵容外家为祸?”
—— ——
门口,曹家人见自家公子出来了,连忙上前:“答得如何?江芸可是有为难您,他在京城多年早就和那些大官打出交情了,今日肯定是故意把公子叫过来磋磨的。”
江苍站在马车边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鬼使神差地盯着曹家人出神。
曹家人被看得不敢说话,犹豫说道:“公子看什么?”
江苍嘴角微动:“那田……”
他顿了顿,突然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公子说什么?”曹家人紧张问道。
江苍摇头:“没什么,下午还要考试,先回去吧。”
“好,公子小心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在京城,老祖宗吩咐了,只管用钱,不必束手束脚的。”曹家人把人扶上马车时又开始念叨着。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有些头疼。”
曹家人大惊:“定是一路奔波累到了,都怪江芸,好好的非要来这一出,平白害得公子坏了身子。”
江苍坐在马车内,蓦地想起堂上的江芸。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他认不出的样子了。
记忆中那个消瘦矮小的孩童终于在今日逐渐散去,只清晰深刻地留下今日的模样。
沉稳大气,有条不紊。
那个他听了无数遍江芸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苍失神,不知不觉握紧膝盖上的衣衫,牙关紧咬。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赶上江芸。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望外祖母和娘高兴。
边上的管家一看,心中一沉,只觉大事不妙。
—— ——
“我就说当年就一定要长生留在京城,他非不肯,闹着要外放。”南直隶曹家,曹澜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好了,被江芸抢占先机,平白吃了亏,现在受制于人,还被人欺负了。”
“当年长生考上的时候,江芸那贼种也要回来了,他赚了好大的名气回来,要是给我们长生难看怎么办。”曹蓁冷笑一声,“而且长生自己闹着要外放,好好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愿意留在京城。”
“事情都过去了,你们现在还在念叨有什么用。”老夫人淡淡说道,“还是先想想这事怎么办吧,若是真的被江芸拉了下来,长生就可真的完了。”
曹蓁大怒:“他敢,要是真的给我们长生穿小鞋,今年京察估计闹出这么多幺蛾子,就是想要折磨长生的,要是真的不给我们长生好脸色,我一定冲到京城闹他个天翻地覆。”
老夫人没说话。
“闹起来有什么用,回头人还要说你盯着江芸的诰命,不知好歹呢。”曹澜丧气说道。
一说起这事,曹蓁立马变了脸色。
“行了。”老夫人眼疾手快把自己的女儿拉住,“少生点气,动动脑子。”
曹蓁咬牙,到最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娘自然是无所谓的,放着曹家的颜面也不会坏。”
曹澜先一步脸色难看起来:“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你拿着我这个名头,借着江芸这个贱人的名字做了多少买卖……”
“够了!”老太太赶在兄妹两人吵起来时,用拐杖重重捶了捶地面,厉声呵斥道,“我还没死呢,闹给谁看。”
兄妹两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不论江芸怎么想,他要是真的没事给了江苍难看,自己也颜面受损,他不是这么蠢的人,只需要打听清楚这次京察那些科道官有没有说长生的坏话,用长生的前途去买江芸的好。”老夫人很快就理出头绪,冷静说道。
“那些科道官就是喜欢没事找事。”曹澜骂道,“听说之前在沁阳县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还非说我们的绸缎店来路不正。”
“少说这些没用的。”老夫人不耐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好好打听,人家做官的,还是管京察大事的,有点脾气又如何,你能抓住人的把柄把人拉下来就算了,要是不行,你就乖乖低头。”
曹澜只好讪讪离开,只是临走前,突然说道:“儿子前几日接触了一个江西南昌来的商人,好像对江芸很感兴趣。”
老夫人抬眸:“江西南昌?”
“对,像个二傻子,做生意的本事稀疏,只说是家中长辈来看看南直隶这边地界的,揣了好多钱,让衙门里的同知给我们搭的线,只是他说几句就要扯到扬州的事情,我瞧着不是正经做生意的,但又实在是肥美,想着要不要再吊吊。”
老夫人神色凝重。
“娘。”曹澜没听到回答,忍不住扭头去看。
老夫人却说道:“江芸不是在白鹿洞学院读过书吗?”
“是,他那个老师拉的线,之前江如琅还打算让江蕴也跟着过去认识一下其他同窗呢,不过被江芸拒绝了。”曹蓁说。
“先不忙着动手,跟着他走,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老夫人摸着拐杖上的虎头花纹,“许是江西那边的友人也说不定呢。”
曹澜点头应下,跟着离开了。
曹蓁坐在一侧,依旧神色愤愤。
“我最近瞧着宝玉都不出门了,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也不关心一下。”老夫人岔开话题,“入春的衣服挑几件鲜艳的布匹给她,年纪轻轻穿得如此暗淡。”
“自然和许家和离后就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干巴巴说着,“之前王家夫人请她出门赏花也不愿意,也不知道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
自从之前因为诰命的事情和她吵了一架,母女两人至今没有说话。
“好好的娘说什么这些话。”老夫人一眼就看穿女儿的不悦,冷冷说道,“王家的宴,她不愿出门便算了,回头我给她挑几家好的,我亲自带她出门。”
曹蓁坐在边上没说话。
老夫人一看更气了:“你做娘的也别只顾盯着一个孩子,长生固然重要,但剩下三个孩子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江蕴读书读成这样,整日跟着狐朋狗友鬼混,你也不管,江漾去哪了你也不知道,好好的江湛我是看着长大的,多好的一个姑娘,上一段婚事是让她受委屈了,你这个做娘的不帮她走出来,倒是会冷嘲热讽。”
曹蓁忍不住骂道;“可她一颗心就跟着江芸走了,也不看看谁和她是一边的。”
老夫人看着她愤怒的样子,冷静问道;“江芸帮了她两次,她记着也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哪件事情需要江芸出手!”曹蓁大骂道,“分明是他挑拨离间,离间我们母女感情,宝玉原先多乖啊,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老夫人长叹一口气,突然觉得疲惫:“我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你和你哥哥身上,却不成想你们一个比一个没用。”
“娘。”曹蓁被猝不及防地骂了,错愕地看着她。
“江芸能为江湛出头,我觉得极好,至少说明他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人有良心可比丧良心要好得多,关键时刻,江湛,江漾都是我们能拿来和江芸谈判的筹码,所以我们要做的安抚好她们,可你呢……”
老夫人看着不争气的孩子,越发担忧曹家的未来,她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今年更是连她自己都感觉出大不如意的疲惫,可她的两个孩子,却还是只计较这些蝇头小利,根本不知道往前看。
——偌大的曹家到底要何去何从。
曹蓁被她赶走后,沈妈妈上前把老夫人扶到榻上,柔声说道:“小姐就是一时间想不开,想开了就好了。”
老夫人靠在榻上,无奈苦笑着:“她想不明白的,她这人别的都好,就是一碰到江芸和周笙就跟失了智一样,总觉得是她们害的自己如此丢脸,怎么就想不明白,事情的根源根本就不在这对母子身上。”
沈妈妈叹气:“小姐未出阁前多骄傲的人,只想着今后嫁最好的郎君,谁知道被江如琅如此耽误,也难怪她一直不愿提起这件往事。”
老夫人闭眼靠着,没有说话,只许久之后,低声问道:“那人现在如何了?”
沈妈妈愣了愣,随后声音压低:“可是要把人……”
老夫人摇了摇头:“再等等。”
—— ——
江芸芸完全不关心后续的事情,堂审结束后就借着要布置下午考试的工作飞快跑了,生怕马文升又突发奇想把她留下来。
“倒是一个能干的。”右都御史史琳一脸笑意,“瞧着是个有出息的。”
“能让您这个半仙说一句有出息,怕是有大出息了。”韩文笑着打趣着。
史琳颇为得意:“不是我夸大,这龙睛凤目当真是长得极好啊,再加上他坚定不移的心性,非常人可及。”
众所皆知,史琳尤喜谈兵,对推步、占候、医学之术格外精通。
不少人都开始一脸深思。
韩文则开始抱怨起来:“心性确实厉害啊,半夜三更还拉着我核对的,大晚上不睡觉,那些通政司的折子可都是他一个人找出来的,他倒是个年轻人,熬得住,我可一把年纪了。”
马文升笑说着:“早就听说他在内阁也格外拼了,果然是个年轻人,也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罢了,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也跟着散去了。
下午的会考需要部、院及各个衙门堂上官三方在场,考生也是分类的一批批考试,考的也大都是和本部门有关的内容,考好直接批改,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江芸芸在这次考试中引入分数制度,这个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奇奇怪怪的,还犹豫了半天,但后来第一场考试下来,江芸芸示范后,发现这个简直是出分利器,且无需再斟酌排名,直接按照分数高低一下子就拉出了分数,效率提高一半。
“晚上可要吏部的同僚辛苦熬夜了,整理出考察文册,我们也好汇报给陛下。”都察院都御史说道。
马文升含笑点头:“应该做的。”
这边大官们在寒暄,忙碌的江芸芸已经抱着一堆东西,急匆匆跑了。
“就是不知道后续这人内阁舍得给谁,都说棘手,但也趁手。”戴珊低声说道。
诸位主官只是看着江芸芸离开的背影没说话。
最后一批考完试的江苍同样看着离开的背影,他能清晰地感觉出诸位大人对江芸的态度——亲昵。
因为看好他,所以对他做什么事情多有一定的容忍度。
一个五品的官员能做到这个份上,谁不说一句前途无量。
江苍迷茫,恍恍惚惚出了刑部大门,上了马车,最后在一个小巷口,被一个人拦住。
“我们爷有话想和江县令说。”拦车的年轻人和气说道。
—— ——
京察赶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收了尾,吏部大开阔斧罢免了一百三十人,降职三十人,罚俸七十人,折子在都察院转了一圈后,盖上都察院的章,最后递到内阁。
刘健大喜,直接拟了同意的条子,难得是司礼监那边一点墨迹也没有直接批了红。
甲子年京察大事也算尘埃落定了。
“会不会人太多了。”谢迁担忧说道。
“不算多,且还能更多。”刘健一向是最看不惯眼皮子地下有人偷懒的,冷笑一声。
江芸芸听闻这个消息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开心的莫过于考功司的人,一个个开始热情干的和江芸芸告别。
——江芸这个煞星终于要滚蛋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在众人踩尾巴的催促中,也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不过她也是颇为开心的,京察结束,每个人还能有三天假期呢!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刚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敲响大门,原是马尚书以做事能力突出,又把人留下做外察大考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拎起行李准备去找同僚们叙叙旧。
“三日后再去也不迟。”报信的主事连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早些安置行李,和同僚们聊聊感情。”
最后考功司的诸位同僚和她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你怎么回来了?”原本正在和考功司郎中文辰芳谈笑风生的叶懿立马不笑了,板着脸问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口气凝重,眼睛却带笑:“马尚书说我干好,要我回来干外察了。”
考功司沉默片刻后,随后哀声载道。
“怎么又是你啊,赶不走了是不是。”
“我不想跟着你,太累了!换人!换人!”
“我瘦了五斤,我好不容易养出将军肚的,现在好了,一下子就小了。”
江芸芸笑眯眯听着,成就感十足。
——看同僚们都热情啊。
江芸芸回家躺了三天,兴冲冲准备去上班,突然被通知考功司所有事情暂停。
因为有人弹劾吏部考功司在京察时徇私舞弊,举亲任用,办法古怪,有违常理,处置大量官员,以他人之事立己身威名,所以要求科道官重查。
——好嘛,假期延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