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止, 好久不见。”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一别数年,这些年都没时间叙叙旧了。”
王献臣看着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 猛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在扬州船上, 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说江芸的名字,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搭上顾清, 然后搭上了去往京城的船只。
那日他一眼就看到从船板上兴冲冲跑下来的小孩。
小孩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不高, 人也瘦弱, 雪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还未张开的稚气,偏长了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又大又圆, 亮晶晶看着别人的时候, 还总带着好奇。
这是最年轻的应天府解元。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 背着小手, 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和谁说话都是慢条斯理, 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浑身舒服, 恨不得和他做朋友。
明明只是小小一簇,却又像棵郁郁生长的小树。
在徐家备考的那段时间可真是快乐又痛苦,所有人都是一块被逐渐吸满水的布, 被人夹在绳子上,动弹不得, 偏江芸又一视同仁, 就连他的小青梅也没放过, 人人都哀声载道,但又无比快乐。
虽过程是痛苦的,可结局却又是奇幻的。
一个院子出了七个进士,在此之前谁会信这种事情。
王献臣那时也很快乐。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江芸二进二出京城,他也不曾再见过她,但耳边却一直是她的消息。
有些人注定不凡。
江芸,想来生来如此。
现在的他又和第一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
他变高了,脸上的好奇和稚气都没有,深邃好看的眉眼则更清晰了,尤其是整齐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明亮沉静,这般笑脸盈盈看人时,会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少年人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但眉眼间的锐利偏又格外令人心中一震。
他长大了,也更引人夺目了。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恍惚,有那么一刻,他清晰地看清自己和面前之人的距离。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解问道。
王献臣收回视线,怀念地笑了笑:“太久了,若是今日在路上遇见你,我肯定不敢认你,其归,你真的不一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是不是黑了点,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晒黑了,都说我黑了。”
王献臣拢了拢袖子,低头笑着:“不会,好看得很,你这张脸黑成炭也是好看的,你小时候脸颊肉嘟嘟得也好看。”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两人并肩走着,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京城来的人自然都好奇打量着兰州的一切,各级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着。
自来大家对便边境城市的想象都是紧张破烂的,但兰州看上去很是安宁,甚至还带着过年期间的热闹。
“我们这边才出了年,这几日城隍庙那边还有庙会的。”江芸芸说,“你要是想看看兰州当地的东西,你可以去那边逛逛,估计还要热闹几日的。”
王献臣点头:“要去看的,我们身上可是有很多事情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也没多问,只是转移话题说道:“你们何时出的京?”
“你的折子初八到的内阁,当天晚上就来圣旨了,正月初九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要出京了。”王献臣无奈说道,“马尚书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路上都不休息,天一亮就开始赶路,天黑到看不到路了才开始休息,幸好有一半时间的是坐船的,大家也能借着风休息休息,幸亏都是轻装上阵,这才紧赶慢赶来的,结果快到城门口就遇到蒙古人了。”
他扭头去看江芸芸:“蒙古人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们凶悍无比,杀人如麻,马尚书本严正以待,谁知道他们只是绕着我们走了几圈,就溜溜达达跑了,瞧着莫名其妙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可能是被马尚书震住了,马尚书瞧上去真强壮啊,而且对军务之事很了解。”
据说马文升已经七十三岁了,一头白发,但看着身材精瘦,眼睛精亮,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
这次如此急行赶路,其他人大都脸色发虚,只有正中的马文升瞧着还格外有精神,甚至能一边和寇兴说话,一遍打量着城内的一切,一看就知道是不好忽悠的人。
“在宪宗朝时期,鞑靼领主孛罗忽、满都鲁、癿加思兰连年入侵,马尚书当时让卫所驻扎韦州,并在各堡寨伏兵,最后顺利在黑水口击破鞑靼,生擒其平章迭烈孙,又在汤羊岭在胜,斩首二百级。”王献臣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奇怪,我当时整理案卷只看到马尚书三赴辽东的事情,怎么没听说他还管过西北的军务。”
王献臣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当时虽连战皆捷,颇有战绩,也据实而报,但朝中无人协助,故而仅获得薄赏。”
江芸芸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他和王总制不太合。”王献臣突然说道,“你且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芸芸震惊,只是还没打听出一个所以然了,就被秦铭拉走了。
“都是为你来的,你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后面了,快走,马尚书找你呢!”挤不进去前头的秦铭,听到马文升问起江芸,自告奋勇把人拉过来,一脸心事重重叮嘱着,“可要好好回答。”
江芸芸一边被拉走,一边扭头去看王献臣。
王献臣笑着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敛下笑,缓缓收回视线。
马文升瞧着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却不是特别严肃的人,见了江芸芸便笑说道:“江同知瞧着高了也瘦了,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你大魁天下时,那个时候瞧着还有点孩子稚气呢,寇知府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状元长得好看,还年轻,当年打马游街时多少娘子夫人们心动啊,还有一副鼎鼎有名的状元游街图呢。”
寇兴看了江芸一眼,随后也只是跟着笑了笑:“江同知年纪小又有本事,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江芸芸也跟着低眉顺眼,谦虚说道:“当时还小,只顾着心中喜悦了,闹了不少笑话。”
马文升笑了笑:“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事情,第一则是为了这次大胜蒙古的事情,事发突然,朝中议论纷纷,陛下自然是信你们的,只是人言可畏,还是需要走一遍流程的,回头安了天下人的心才是。”
“此事的一应资料都已经备下,尚书只管查阅。”寇兴谨慎说道,“这次我们兰州上下一心抗敌,相信钦差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自然,只要说的和做的对得上,自然是一字不差写上去的。”马文升笑说着。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秦铭有点着急,奈何插不进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众人来到衙门时,正好碰到练兵回来的卫所的指挥和参将们,就连一直迟迟不露面的王府,也都派出一人来迎接。
“怎么不见两位长史?”都御史戴珊不解问道。
王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苦着脸,小声说道:“诸位明鉴,还未来得及上报,两位长史在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不知怎么了,这病情突然恶化,昨夜突然高烧,早上就不行了,王府因着这事这才耽误了迎接钦差之事。”
“都死了!”戴珊惊讶,下意思去看江芸芸,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僵硬收回脑袋,追问道,“之前不是还上了一道折子吗?”
那人也跟着惴惴不安,为难说道:“原先都以为是摔了一跤,摔断腿而已,长史也不想老麻烦大夫,只前几次找了大夫来看看,可谁知道运气不好,那骨头长歪了,把筋刺穿了,一开始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
钦差等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王府长史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朝廷亲封的官员,除了要匡正亲王行为,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更重要的还需要替朝廷劝导诸王尊君明礼,这也是他们颇为重要的一个职责。
王府长史司的设立是为了帮助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的一个内设机构,一下子没了两个长官,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对劲。
马文升最早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说道:“江同知随我一同去拜访肃王,戴总宪带人随寇知府一起拿回资料,其余诸人一路奔波也都辛苦了,早些休息。”
寇知府也连忙说道:“驿站也都整理好了,秦通判亲自带人去休息吧。”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临走前和寇兴对视一眼。
寇兴悄悄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收回视线,扭头有去看三位还穿着盔甲的卫所长官。
三人各自目光躲闪,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江芸芸神色一凝,一扭头就看到人群中,脸色严肃的谢来,只见谢来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随后脖子一歪,吐了吐舌头。
“两位长史的伤情当时可严重?”这边马文升问着典簿,“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张长史摔破了脑袋,陈长史摔断腿了,张长史是比较严重的,前面几日都昏迷不醒,大概三日后就醒过来了,因为伤的重,所以大都是卧床休息的,一直昏昏沉沉的,正月十五的时候还吐过血,之后一直昏迷着,王爷都亲自来看过,陈长史伤得比较轻,五日后就能下床走动了,许是事情多了,来来回回走动着,这才把骨头长歪了……”
典簿苦着脸,小心翼翼说道:“都是好药好菜照顾的,不敢耽误一点的,王爷也一直关心着,平日里除了公务之外的事情,不敢麻烦两位长史一点的。”
“可能真的是运气不好。”马文升见他实在太害怕了,柔声安慰着,“只是两位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今日碰上了,我肯定是要仔细看看的,才好给吏部和陛下交代。”
典簿神色惶然点了点头。
“你不如先去王府报信,我们这边要来拜会肃王,江同知认路,会把我们带去的。”马文升和和气气说着。
典簿也不怀疑,点了两人跟着他们,自己则匆匆走了。
马文升见人走远了,这才侧首去看江芸芸,神色意味不明:“两位长史怎么受伤的,江同知知道吗?”
江芸芸早有准备,平静说道:“不清楚,当日有些乱,下官在城门口那边指挥战事,回衙门得到消息时才知道长史们出事了。”
“之后就没慰问过吗?”马文升又问。
江芸芸笑了笑:“让人送了一些补药过去,衙门事物繁多,大年初一都没有休息,所以还未有机会上门拜访过。”
马文升心中微动,扫了一眼平静的江芸芸,然后收回视线,淡淡问道:“那江同知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这事有没有蹊跷不好说。
但这事发生的时机是真的不太对。
所以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幸好马文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瞧着总是笑眯眯的,但说话时那不经意打量着他人的眸光又显示出他的精明。
能做到尚书一职的,总不能是个傻白甜。
所以江芸芸一路上也没有开口,只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地陪, 直把人往王府带去就是。
王府外, 两人刚走到门口, 就看到王府后殿的大管家正等在门口, 见了人就远远过来迎接。
管家这次的嘴没裂开了,一脸严肃地站着, 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尸体就放在长史司的后堂, 这几日照顾的人都分开关起来了,大夫也都带来了,今日吃的药也都备下了, 只等大人询问了。”
马文升一听, 连连摇头表示:“本官不是来办案的, 何来让我们询问一说, 只是一入城就听说王府长史双双突卒, 心中震动, 长史一职事关重大,既然碰上了, 怎么也要来看一看才是。”
大管家神色悲戚:“马尚书还是仔细看看吧,这事真是离奇,若是传到京城, 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还请尚书要明鉴, 两位长史自来肃王府入职到此时病卒, 我们王府一直都是尽心竭力配合他们的, 从未有过大龃龉。”
马文升不接这话,只是一脸悲戚地叹气:“陛下会明白的,带路吧。”
管家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带人朝着端礼门走去,随后右转进入官署区,长史府再典服所的后面,如今外面被人层层包围着。
为首那人也是江芸的熟人。
——段俍。
段俍一见到两人,目光先是在江芸芸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才看向管家和马文升。
“这位就是钦差马尚书了。”管家解释着,“这是府中右护卫的护卫长段俍。”
段俍连忙行礼。
马文升看了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扭头对江芸芸笑说着:“我记得他,寇知府的请功折子里有他的名字。”
段俍顿时紧张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这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当日多亏王爷大义,见城中局势不妙,百姓慌乱,便把贴身保卫自己的右护卫派出去维持秩序,也多亏了这群年轻人舍生忘死,这才让城内都安稳下来,让那些奸细无处遁形,免了我们后背受敌的危险。”
马文升笑着点头:“原是如此,折子上怎么不细说。”
江芸芸叹气,对着王府东面拱了拱手:“王爷不愿与人争利,说是不需要如此虚名,但寇知府和下官一致认为,有功就该赏,这些年轻人当日也都受了伤,严重的到现在都还没好,如此勤勤恳恳,一心为民之人,不能让热血白流,正义辜负。”
马文升听得直捋胡须:“是这个道理,不能让保家之人伤了心。”
他说完就打量着段俍,满意点了点头:“瞧着有些文气,没想到竟这么有胆量,很不错,年轻人。”
段俍低着头,连忙说道:“不敢当,乃是分内之事,马尚书里面请。”
马文升便继续往里走。
亲王府的长史司规格不小,三人穿过三重门这才来后堂。
整个长史司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一般,一路走来除了站岗的护卫,竟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两具尸体就这么并排躺在木板上。
一人面部青紫,口唇发干,面部发黑,头上缠着沾血的白布,嘴角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渍。
一人脸色苍白,面色狰狞,下摆处已经被染成红色,露出的双脚有明显的肿胀。
马文升面不改色仔细看着,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真是可惜了,瞧着很是年轻。”他说。
大管家叹气:“张长史三十七,陈长史四十一。”
马文升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盯着陈长史露出来的双脚看。
“可是有什么发现?”马文升问道。
“为何此人没有穿鞋子?”江芸芸抬头,不解问道。
管家连忙解释道:“此事也不怪我们的,陈长史摔断了腿,穿鞋子不舒服,这一月一直都是光脚的,来回走动也有仆人抬着走动,就连上个厕所都是把恭桶送过来的,很少自己走动的,我们也都劝了,大冬天的不穿鞋怕被风吹坏了腿,可许是真的不舒服,他实在穿不住,我们也确实没办法啊。”
江芸芸一听:“双脚肿胀,应该就是恢复不好,大夫没说?”
管家摇头:“就刚伤了的那几日请了大夫,回头又赶上过年,王府也忙,张长史动弹不得了,事情都在陈长史这里,他也是一个不假于人手的人,事事都要盯着,也忙得很,大夫找得也不勤快,而且陈长史瞧着也不想太麻烦人大夫,所以请的次数不多。”
管家说完又长叹一口气:“我就说一开始都可以穿鞋的,怎么过了年反而不行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们也太不上心了。”
管家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说道:“回头把伺候两位长史的二十位仆人都打发走,做事竟然如此不上心。”
马文升眉头高高一扬:“二十位仆人。”
管家连忙说道:“王府事务多,他们也有家眷在兰州,来来回回也辛苦,一人十个仆人,五个丫鬟,我们王爷都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毕竟是帮着王府做事的官吏,能不亏待就不亏待的……”
江芸芸咳嗽一声。
管家没说话了,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不应该啊。”
马文升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三人很快又离开屋内,马文升又转道去了后殿,拜访了王爷。
朱贡錝正在写折子,无奈说道:“正打算请旨让陛下再派两人过来呢,幸好过了十五,不然可就耽误祭祀的事情了。”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马文升就起身告退了,江芸芸就跟着小挂件一样跟在他身后溜达走了。
管家又亲自把人送出前门,一脸愁容:“真是麻烦两位了,如今府里出了这事,之后我们也不方便再出面了,还请马尚书多多担待。”
“如果敢劳烦王爷出面。”马文升客气说道,“天寒路滑,不必送了。”
等两人走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的马文升扭头对着江芸芸说道:“两位长史当日弹劾了你,折子到了陛下案桌前,涉及亲王陛下也很是重视,但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死无对证了,你这驳折也不必写了。”
江芸芸抬眸,安静大胆地注视着上峰,低声说道:“下官和两位长史并无交往,真要算起来不过是当日守城一事,若是真要对峙,下官也是不怕的。”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又笑了起来:“是我想岔了,回去吧。”
—— ——
钦差有自己的事情,几人拿了资料回驿站,随后大门一关谁也不理。
驿站彻底谁也进不去了。
几日后的衙门内,兰州城的文武官员聚在一起。
“都五天了,马上就要出一月了,要不要办个接风宴啊。”秦铭问道。
“如今大门都进不去,估计难办。”陈继一脸严肃,“你们文官不是更好说话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寇兴和江芸。
寇兴作为主官不方便开口也太正常了,所以大家主要是去看江芸。
江芸芸从手边的账本里回过神来,笑说着:“他们核对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诸位这几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情,钦差不会为难我们的,衙门这边准备春种了,这事耽误不得。”
陈继不高兴嘟囔着:“你肯定是大功啊,肯定不慌。”
寇兴淡淡说道:“诸位都有功,安心等钦差传话即可,反而今日突然来衙门,回头被御史们看到了,又要多费口舌解释了。”
几位武将立刻讪讪地没说话。
“我听说这一波轮戍的士兵差不多二月初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可别出问题了。”江芸芸缓和气氛说道,“可要做给京城好好看看啊。”
陈继一听还是叹气:“江同知你最是聪明,也是京城来的,听说钦差队伍中也有你的熟人,就到底能不能给个意思,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我听说那个王御史也是应天府的人呢,和你是同乡,外面的人还说这人能考上进士多亏了你呢。”秦铭也好奇问道,“是真的吗?”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那都是他自己读书认真,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胡说这些。”
秦铭不信邪:“外面好多人都这么多的,还说当时一共有七个人一起考上去的,都是你这个文曲星帮的忙……”
“好了。”寇兴不悦打断他的话,“胡说这些做什么,平白在背后嚼人舌根,被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圆场。”
秦铭被当众骂了一顿,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本不该多说,但碰上长史出事,我们中护卫本留了一批人保卫王府,当日也都事出有应,保卫城门了,我作为长官,自认无错,就是不知道钦差那边如何想,这才心中惴惴不安。”唐伦整个人瞧着清瘦了不少,衣领也皱巴巴的。
周伦没说话了,神色阴沉,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摇头。
“现在也太自乱阵脚了,钦差们都还没开口说话呢。”寇兴无奈说道,“我们准备去榆中县看看了,诸位若是只有这件事情,那就请回吧。”
陈继其实是不太害怕的,他自觉有和江芸一起守城门的情分,江芸这人一看就是厚道人,而且在京城也有关系,说不定这次还真的抱上大腿呢。
你要是说奸细?
那陈继肯定是摆摆手说不知道的。
无凭无据的事情,不好乱说的。
这边江芸芸见人都离开也准备继续商量春种的事情。
秦铭其实是有点慌的,但一想起自己手里还有商税的事情,一旦成了就是大功,就也跟着急匆匆起身,继续去干活了。
“秦通判也跟着慌什么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寇兴没好气看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整日吓唬他,他能这么慌嘛。”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大声嘟囔着:“不催一下,他就开始敷衍了,这事都开了个头,岂能随随便便又做坏了。”
“算了,不说他们了,小麦可以种下去了,水稻却还差点日子,天气还未回暖,现在种下去很难发芽,不过你给几颗水稻,我打算现在家里先试一下。”寇兴转移话题说道,“等会去榆中县看看徐夫人种的地。”
江芸芸点头:“正好,我听说皋兰县有一种软儿梨和冬果梨,很有特色,我打算联合秦通判的商改,做一个特色产品。”
对于商业的事情,寇兴是完全放手让江芸做的,所以也不多问,只是提醒了一句:“水果也不好保存,运送不方便。”
江芸芸点头:“打算趁着这次春耕去各县各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
“行,我打算坐马车去,江同知打算如何?”寇兴站起来问道,“现在天色早还能抓紧去试验田里走走。”
“我骑驴。”江芸芸笑说着,“我那小毛驴好久没出门了,一直想出门呢,正好今日带它去放放风。”
寇兴沉默了片刻,捏着胡子,面色犹豫,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有马吗?怎么非要骑驴,回头外面的人都笑你呢,而且你也太溺爱你家小毛驴了。”
江芸芸骑驴的事情实在不算体面。
正经人谁家整天骑驴满大街走啊,偏那驴还娇气,走累了还要人哄着走,时常一人一驴闹出笑话。
城内有无聊人还写打油诗来笑他。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管他们说什么,不喜欢你的人你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喜欢你的人,还会觉得你的小毛驴很可爱呢,我家小毛驴每次出门都能有东西吃呢!”
寇兴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在说什么,目送她兴冲冲去牵小毛驴出门玩了。
“果然还是一个孩子。”他起身,把桌子上的两本册子卷入袖中,也跟着慢慢悠悠出去了,“套马,我要出门。”
徐选的试验田选在榆中县北面靠黄河的那一段,徐家出钱购买了十亩田地,五亩上等,两亩中等,三亩下等。
还是雇佣原来的农户种地,就是要完全按照她们的办法来,至于徐选一开始选的十来个军眷遗孀等则各自安排了工作,也都是不清闲的事情,但胜在大家脾气好,有耐心,一个月的时候就相处得极好。
寇兴等人一来,徐选正在下地,是江家两姐妹出来接待的。
“寇知府好,江同知好。”江渝嬉皮笑脸说道。
寇兴见两个小姑娘穿着男人衣服,衣摆上还脏兮兮的:“都是大家闺秀,你怎么还让她们下地了。”
“没事。”江芸芸随口说道,“种地又不是做坏事,体验一下百姓的辛苦也是要的,免得挑食。”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才不挑食,我只是不爱吃而已。”
“少给我狡辩,快带我去徐夫人。”江芸芸扭着她的脖子要求带路。
“徐夫人的进程如何?”寇兴迫不及待问道。
“已经选好几株兰州本地的水稻了,正打算今年先一步发芽,看能不能长出来。”江漾低着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忧心忡忡:“现在这天气还冷的很。”
“徐夫人似乎有办法,她说只要让土地升温就行。”江漾谨慎说道,“这个是秘方,徐夫人都是自己带着徐小娘一起做的。”
寇兴也不多问了,谁家都是有点看门本事在身上,都是吃饭的家伙,问多了伤感情。
“哎,这个男的是谁?”江芸芸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被人围着的小公子,挑眉问道。
江渝哦了一声,不耐说道:“就肃王府的那个独苗苗郡王啊,说是对种地感兴趣,每天都来,好几天了,也不干活,站在这里东问问西问问,烦死了……呜呜……”
江芸芸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巴:“有外人在呢。”
寇兴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郡王莅临农事可是关爱百姓之事。”
江渝没说话,大眼珠子扑闪着,但被捂住的嘴巴大概是撇了撇的。
——因为江芸芸手指一动,眼疾手快掐住她的嘴巴。
郡王那边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睛一亮便走了过来。
江渝立马拉着江漾跑了。
郡王脚步一顿,看着两个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跑走了,抿了抿唇,然后才走到寇兴和江芸芸面前,也不摆什么架子,恭恭敬敬说道:“寇知府,江同知。”
三人又是一阵寒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芸芸觉得郡王很热情。
——这么爱种地吗?
江芸芸下地的时候看着郡王也屁颠屁颠跟过来,茫然想着。
忙到天黑,寇兴才一脸遗憾地准备回家了:“真是有趣,真是厉害,徐娘子真是厉害啊!太厉害!没有种过十年地是总觉不出来的,你看到她手里那本册子了嘛,好东西啊!要是能总结出经验来就好了……”
寇兴一路上难掩兴奋说道。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就连郡王也跟着认真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声,瞧着这几日待在地里不是摆样子的,还真的学了点什么。
江芸芸骑在驴上,忍不住扭头悄悄去看郡王。
谁知道郡王也正悄悄看她。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狼狈移开视线。
——不对劲。
江芸芸收回视线,面无表情想着。
郡王被抓了个正着,红了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寇兴还在回味着今日所见的一切,没察觉两人不经意碰撞出的异样,心里高兴坏了。
若是水稻真的能在兰州种下去,那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三人各怀心思地回到衙门,只是刚一下马车,就看到陈继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抓住江芸芸的胳膊,神色古怪,声音变调。
“坏了,那群蒙古人又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江芸芸站在城墙上, 低头看着城下骑在马上的年轻人。
马上的年轻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看着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后那人对着江芸芸歪了歪头, 微微一笑, 瞧着很是和气。
这个是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 丹凤眼, 褐色眼,高眉骨高鼻梁, 平下巴嘴巴小, 带着几分蒙古人长相的特性,但眉眼轮廓有着更北方的民族样貌。
江芸芸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目光看向人群中的一人, 她看得有些久了, 那人把人躲在其他人身后。
——周柳芳。
江芸芸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不知被谁利用, 想要诬陷她科举作弊的人, 后来他的父母又意外身亡, 他流放三千里, 再也不知踪迹,原来跑到蒙古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露出来的衣摆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果断收回脑袋,随后又看了眼一眼非常紧张的陈继,最后摸了摸下巴。
老实说, 她现在有点摸不清蒙古人的脾气。
“你认识底下的人吗?”江芸芸问。
陈继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我不认识, 但是边上有两个年纪稍微大点的, 有过交手的, 是永谢布部落的几个勇士,所以这个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开口,是颇为标准的官话:“江同知不若直接问我们就是。”
江芸芸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对着陈继说道:“我去外面会一会他,来我们兰州城门下了,还这么嚣张,当我们大明无人是不是。”
陈继惊了,随后又慌了,连忙说道:“万一他们把你抓走了怎么办?”
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你不会点几个人保护我啊。”
陈继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对哦,现在可在南岸,都是我们的人。”
“你们几个,快,点几个好手,随我们出门,杀一杀蒙古人的威风。”
蒙古人一来,城门就关上,入了城的百姓在庆幸,没入城的人则慌不择路跑了,胆子大的则躲在一侧远远观望着。
江芸芸下令开城门的时候,陈继冷静下来后还有点犹豫,随后赶来的周伦和唐伦则完全不同意。
“若是敌人埋伏在远处,我们一开城门就冲进来呢。”周伦指责道。
江芸芸指了指庞大厚重的城门:“所以蒙古人是打算进去后就不出来么?”
“这扇城门从开门到关门最多半炷香的时间,又能进来多少人?”
“我们现在城内这么多人难道还杀不死那些人?”
“便是有诡计又如何?靠闭门不出,北方的蒙古人就会自己跑了不成?”
江芸芸连连追问道,目光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三人,声音轻柔:“蒙古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钦差面前丢脸,显出畏惧之心,也不能在蒙古人面前丢脸,显得前一场守城胜之不武一样。”
三人都不说话了。
唐伦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低声说道:“可要是真的有事,回头钦差问责……”
“我自然会一力承当。”江芸芸平静说道。
背后传来嗤笑声。
“你放心去,我在城门上给你助威。”谢来大步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弓箭,特制的长箭在指尖打转,箭头铁气森森,一看便是好物。
“你又是谁?”陈继不高兴说道,“你也觉得自己是江同知不成。”
谢来懒得理会他,只是看向江芸芸,下巴一抬:“鄙人不才,百步穿杨,区区手艺。”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那是,你可是谢来啊。”
谢来满意点头,转身上了城门。
“开门吧,别让客人等久了。”江芸芸收回视线,说道。
陈继看了眼周伦唐伦,见他们纷纷避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但眼睛一转,看到江芸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跟着江芸肯定能捞到便宜。
“开门。”他对着守城的士兵说道,然后又对着江芸芸保证着,“我亲自跟着江同知出门,定能保您平安。”
沉重的大门在二十个士兵的齐心协力之下才终于缓缓升起,原本挡在江芸芸面前的黑暗被穿透进来的日光逐渐驱赶,也逐渐露出那支蒙古队伍清晰的模样。
那年轻人就站在大门正中的位置。
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马上,手指绕着一把精美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察觉到动静便随意看了过来,却一眼瞧见正中的那人。
——那个名气都传到蒙古的读书人。
当日在远处瞧着城门口上的那人,只觉得小小一只,似乎要被北风刮走一般,可如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去,才发现这人倒也不矮,身形修长,面容俊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被日光一照,更显光华,像雍.仲.本.教的圣物的蒙天珠。
黑白分明,慈悲温和。
他看着面前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心底嗜血的欲.望突然升了起来。
——真是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是天珠保佑着这位汉人嘛,是不知情的神也终于学会爱护凡人了吗?
神赐予这位凡人福慧,愿为他招福挡煞、趋吉避凶。
真是令人嫉妒的恩赐啊。
斯日波看着她缓缓走出大门,不由轻笑一声,策马走到她边上。
陈继立马上前一步,呵斥道:“停下来!”
斯日波目光紧盯着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意:“我知道你,江芸,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江芸芸挑眉,反问道:“谁,谁跟你说了我?周柳芳嘛?”
斯日波笑了笑:“是,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的话,他就不该站我对面。”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斯日波仔细打量着她,随后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他。”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不知今日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斯日波还是看着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说道:“原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那应该为你赔罪的。”
他扭头对着副将和气说道:“你去亲自把他杀了,把他的人头献给江芸。”
江芸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只见那副将直接策马来到队伍后面,把毫不知情的周柳芳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
周柳芳惊慌失措间被重重摔倒在地上,双腿诡异地垂落着,整个人被马拖着,发出痛苦的惨叫。
“怎么杀?”那副将把人拖到江芸芸面前,举起手中的大刀,狞笑着,“是把他的四肢一根根砍下来,还是把他大卸八块。”
周柳芳抓着那人的手臂,沉重地喘息着,目光艰难地看向江芸芸。
那目光充满恨意,可随后又充满哀求。
“救我,救我……”他挣扎地喊着。
“汉人都是这么软弱的。”斯日波无奈说道,“他们碰一下就觉得疼,砍一下就会死,我的老师也同样无用,我原本想好好养着他的,跟我的猎鹰们一样,给个屋子,给口饭吃。”
他随后充满爱意地看向江芸芸:“你们汉人总是碍于礼数不能随意动手,没关系,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
那副将举起刀来,就要对着周柳芳的脖子砍去。
周柳芳发出惨叫。
“住手。”江芸芸厉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一根长箭自上而下直接贯穿副将拿刀的胳膊。
副将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跌落在地上,自己猛地抬眸去看城墙上。
“少给我们来你们野蛮人不开化的一套。”头顶的谢来冷笑一声,“再在我们的土地上喊打喊杀,下一箭,我就把你们脑袋射穿。”
那刀重重砸在周柳芳身上,周柳芳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跑了。
斯日波不笑了,阴沉地看着副将胳膊上的长箭。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他质问道。
“所以给下马威是你们蒙古人做客的道理?”江芸芸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汉人语境中为不速之客。”
斯日波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着年轻人。
胯.下的马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地来回踱步着。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蒙古人。
陈继一脸警觉地握住腰间的长刀。
大门后面,周伦和唐伦自然也是一脸紧张,身后还站着奉命前来的王献臣。
王献臣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的背影。
城内的人都看着江芸芸。
城外的人都看着斯日波。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今年我们永谢布朝贡,所以我亲自来了。”斯日波摸着手中匕首的宝石,好一会儿又重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算不算客人。”
别看蒙古人这么嚣张,动不动就掳掠边境,但关键时刻却又能屈能伸,太.祖时期,为了交换到生活必须的粮食布匹,甚至是铁器、药品,乃至昂贵的丝织品和瓷器,开始向北京城派去朝贡贸易的使者。
这种经济来往从建立之初,乃至后来蒙古经历太.祖亲率大军试图灭亡鞑靼部,又或者大明经历英宗被俘等等事情后,蒙古那边仍然坚持每年要去北京朝贡,而朝廷出于招抚考虑,也没有断绝这种看似进贡、实则是物资互换的经济来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
陈继龇了龇牙:“年还没过完呢。”
斯日波笑着耸了耸肩:“很喜欢汉人的文化,又听闻我们兰州来了个神童,所以着急了点,想着早些来看看你,可你瞧着不太欢迎我。”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是问着陈继:“朝贡的事情,一般谁负责?”
“寇知府。”陈继说。
“哦,麻烦知会寇知府一声。”江芸芸对一侧的士兵说道,“就说永谢布的人来了,我们按程序来。”
“程序?”斯日波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什么是程序?”
江芸芸咧嘴一笑:“就是一样能规范像你们一样冒冒失失蒙古人的一种过程,要朝贡就要有朝贡的态度,带着人堵我们兰州城门,吓我们百姓做什么。”
斯日波哦了一声,随口抱怨着:“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啊,怎么就你规矩多。”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回头我就把规矩立起来。”
她转身就要走。
“等会,江……”斯日波骑马就要把人拦下。
一根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挡在他马前。
“别靠近他。”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斯日波的马吃惊,高高扬起马蹄,发出斯鸣,蒙古人混乱片刻,幸好这位年轻人骑马本事不错,握紧缰绳,加紧马腹,厉声安抚着受惊的马。
他猛地抬头去看头顶的谢来,一脸狠厉。
谢来面无表情看了过去,然后用满弓和冰冷的箭头,冷冷地对着他。
江芸芸也不扭头去看后面的风波,只是对着王献臣说道:“麻烦告知马尚书一声,若是他今日有空,烦请来衙门一趟。”
王献臣从后面的混乱中收回视线,半晌之后才说道:“你胆子真大,就不怕有诈嘛。”
“总是躲也不是办法。”江芸芸笑说着,“他们都有胆单枪匹马来,我们背靠兰州难道还不敢出门嘛。”
王献臣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的江芸,看着她失神了片刻,许久之后才说道:“我曾听说你在扬州读书时,曾和王谕德之子讨论过收复哈密之事,你很喜欢兵事嘛?”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揉了揉脸:“年轻时总有些狂傲,胡说八道了点,我也不喜欢兵事,当年之事,只是碰到伯安太开心了点才跟着多说了几句,若是能兵不刃血,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真的需要用兵,也不能迟疑。”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哑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这些年一直在兵科任职,也了解过大大小小的战事,可那些大都是战败的,龟缩不出的,朝廷对蒙古就是这样的态度。
消极的,封闭的。
江芸是不知道,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后面的事情由匆匆而来的寇兴接过去了。
江芸芸便不再管这些事情,只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衙门,刚坐下就听到阿来凑过来说道:“同知胆子真大!”
“还行。”江芸芸摊开纸,随口问道,“你家里有女眷吗?”
阿来呆了呆,随后小声说道:“没有,我们父母早逝,我只有我的弟弟阿木。”
“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不好意思。”江芸芸抱歉说道,“我这边有打算招几个女人做衙役,还有女监看守的狱卒,本想着你身边要是有认识的人,可以让报名参加一下,给我活跃活跃人数的。”
阿来啊了一声:“女衙役?女人也能当官嘛。”
“对啊,你看过年期间好几期妇人被欺负的事情,有些胆子大,家中有人撑腰的人,上了衙门被男衙役一问,大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甚至还有人为此寻了短见,我们这边以后做这些事情要有女衙役陪同的,女监那边更不要说了,闹出好几次风波了,秦同知都悄悄摆平了,我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这些事情没暴露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遇上刺头,不然闹大了大家都要完蛋了。”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写公告。
阿来探头想要看,但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
“怎么了,写的不好?”江芸芸随口问道。
阿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低着头说道:“不是的,肯定写得很,就是我不识字,看不懂。”
他顿了顿,丧气说道:“吃饭都吃不饱怎么读书啊,我弟弟倒是自学了一点,很聪明的,可惜读书太贵了。”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气:“是我不是,今日说了两句都说不对。”
阿来连连摆手,呐呐地没说话。
“你回头那一本三字经来,我有空就叫你读书,就当你上次教我学方言。你回头也能教给你弟弟。”江芸芸很快就写好公告了,笑说着,“来,我读给你听。”
阿来下意识伸出脑袋,听着她一字一字念着。
江芸芸的公告贴出去自然又是一次轩然大波,一点也不比蒙古人光明正大入城的消息传得低,甚至因为这事更息息相关,声音越来越大,就连斯日波也好奇地出门听了几耳朵。
大量的批评声下偶尔也有几声赞同。
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把设立的目的和缘由都写的清清楚楚,又把招选的条件,工作范围,都介绍地清清楚楚,不少妇人看了也都觉得很心动。
不过心动归心动,三天下来没交一个报名表。
江芸芸咋舌:“不应该,我当时在琼山县也没这个问题。”
秦铭立马嘲笑着:“我就说你这个事情有问题吧,谁家好女人会抛头露脸啊,快把公告掀了吧,回头丢脸死了。”
江芸芸撇了撇嘴,打算出门打听打听情况。
刚出门,就有一个衙役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门口有肃王府的人,说要请您过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还是从后门进了肃王府, 接她的还是熟悉的管家。
管家这会儿终于露出熟悉的龇牙笑:“当日多亏江同知解围呢,我们王爷最近也睡得香了一点。”
江芸芸装傻充愣,一本正经解释着,自己只是说出想说的问题而已,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忙, 所以不算帮忙。
——我没有, 我不是, 别胡说!
老管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了然的神色:“懂, 都懂。”
江芸芸又一次来到嘉会殿, 里面不仅坐着王爷和王妃,还多了一个郡王,肃王长子朱真淤, 成化二十三年已经受封世子。
许是刚从地里回来, 朱真淤黑了不少, 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见了江芸芸就开始笑。
江芸芸行礼问安, 然后站在一侧不说话。
“坐吧。”朱真淤连忙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王爷夫妇。
“坐吧, 没这么多规矩。”杨遇一改之前的泼辣脾气,和颜悦色说道, “听说蒙古朝贡的队伍现在就在城内,怎么还没启程去京城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朝贡每年都有,甚至最高一年四次, 鞑靼和瓦剌都争先恐后来学习大明风采,但自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我这几日立了一份规矩让他们填写朝贡表格, 我们也好一一核对, 然后才上报京城。”
因为自来大一统的国家都会把周边四夷的朝贡视作政治上的臣服,所以对四夷朝贡,都遵行“厚往薄来”态度,往往是赐大于收,用来显示天朝上国的财富和国力,不仅如此,朝廷还会有“给赐”的封赏,也就是对蒙古大汗、妃子及太师以下的重要酋长进行封赏。
不过这些都是去往北京才会有的待遇,所以便衍生出明明京城并非贸易的主要场地,但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使团,千里跋涉来到京城,而大宗物资交换的辽东、宣大、甘宁的市口,反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交流。
去京城这里的门道最多了。
按照太。祖立下的规定,朝贡的人数越多,换回去的赏赐也就越多。
这简直是大放血行为,譬如在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和诸蒙古首领都派遣使者说要向明朝进贡马匹。明明只来了一千三百八十五人,却又在折子上上报成两千两百五十七人,朝廷又不会特意去清点这些人数,便按照他上报的人数如实发放赏赐,又因为使团全程都是各地负担吃用,所以谎报人数已经是惯例,连吃带拿也都是常事,大家不想和蒙古交恶,也不想丢了面子,一般都是超负荷给付。
比如这次,永谢布找到了兰州这个冤大头,想要先敲一笔,江芸芸才不肯吃这个亏,连夜拟了一个章程,三更半夜去敲知府的门,和他合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派人把新章程送到驿站去了。
第一,统一上报人员名单(要一一核对);
第二,把要朝贡的东西一一列表(要一一核对);
第三,具体逗留几日,上京路线如何,每日伙食餐补多少,按照一人一餐原则贴补;
第四,授封为几人,分别是谁,也要列表;
第五,不能扰民,不能喝酒斗凶等等规矩。
密密麻麻一共十条两页纸,后附江芸芸亲自绘制的表格,要求五日内上交。
“蒙古人不生气?之前英宗就是核对了人数,导致蒙古大怒才兵戈相见,最后……” 朱贡錝大惊又担忧的说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也会生气,这么浪费我们衙门的钱,都是百姓一点点的税收,我今年还打算修路呢,哪来多余的钱给他们消耗,一天一人伙食三十文,已经很多了!不核对清楚,如何叫衙役给他们做饭,要是想吃点别的就自己花钱,我们兰州什么东西没有!好花钱得很!”
“要是他们去京城告你一状,你可就要挨骂了?” 朱贡錝又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冷静说道:“头痒不怕虱子多,我这弹劾的折子本来就不少,而且要是想从我们兰州过就这个规矩,愿意来我们就来,我们兰州好东西也很多的,做交易完全没问题,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就算了,那个地方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自己去当。”
朱贡錝看着年轻气盛的江芸,欲言又止。
——真凶啊。
他想。
江芸芸以为他们也是来当说客的,毕竟很多人不同意她的做法,觉得会激怒蒙古人,所以她这几天左手是招女衙役的事情,右手是使团的事情,忙得团团转,每天的饭菜都是谢来送过来放在衙门吃的,三更半夜被谢来揪回去睡觉。
她出声安慰道:“不会有问题的,我瞧着那斯日波野心不小,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我们翻脸的。”
朱贡錝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斯日波野心不小,还敢让他进来。”
“蒙古要是有南下的本事早就下了,何来现在如此墨迹,他有野心又如何,是狼是狗可不是要先摸摸骨。”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朱贡錝沉默了。
其实道理谁都懂,但谁也不敢担这个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算了,不说这些头疼的事情了。”杨遇揉了揉脑袋,坐直的身子忍不住歪了歪,“今日找江同知来也不是来说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不解:“不是为这事?”
她脑海里来来回回把这几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王府找她还能有什么事情?
钦差的事情,已经借着长史的死不再插手,摆明了王府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只当自己不存在。
卫所的事情,钦差至今都没开口,想来各家也都是找了靠山的,江芸芸再不情愿,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春耕农田的事情,肃王府应该更不感兴趣才是。
想来想去也就蒙古人这把大刀悬在头顶,才能让这些富贵人家非常恐慌。
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事情!
“说起来这事还是受了江同知的启发。”郡王朱真淤出声说道。
他一开口,江芸芸立马警铃大作。
不是她妄加猜测,上次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我……”江芸芸缓慢开口,非常警觉,“启发了郡王何事?”
朱真淤没察觉出江芸芸的态度,反而说道:“昨日看到街面上贴出的告示,说衙门打算招收女衙役和女狱卒。”
江芸芸缓缓点头,更是二丈摸不到头脑。
“之前王府发生了刺客之事,我娘身边的丫鬟也大都不中用,上次多亏了两位姑娘相救,我和娘商量着王府是不是也需要女护卫。”
江芸芸一听,脸色逐渐亮了起来,就连整个目光也跟着温和起来。
朱真淤整个人莫名开始结巴:“是,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芸芸笑容灿烂说道:“不,不,妥得很,这个建议特意实用,王府女眷众多,若都是男护卫确实不合适,我觉得这个想法颇有真知灼见。”
朱真淤惊呆了,谨慎问道:“这么,这么厉害吗?”
江芸芸点头,一脸和气地看向王妃:“可有其他设想,比如这次要设几队,对护卫可有什么要求?如何招人?待遇又如何?”
“目前想着要三队三十人,我和未来的郡王妃那边定然是要有人保护的,我这腹中若是男孩,等他后来娶妻生子那也很远之后的事情了,剩下一队就给其他妃嫔们,一人两个,剩下的巡逻内院。”
——这么多人。
江芸芸激动搓了搓手。
“是打算和我那边一起办了此事?”她试探性问道。
“自然不和衙门的事情掺和在一起。”杨遇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顿,小声翼翼问道:“那今日找我来?”
“想问问你那个招录可有人来报名?”杨遇说,“也要有个范例打个样。”
江芸芸没吭声了。
朱贡錝一看,立马也来了精神:“是不是也招不到人,我就说怎么会有女人愿意抛头露面的,不合适,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就派几个侍卫就在你院子门口,实在不行,太监也行啊,怀了孕就是想得多。”
杨遇不高兴了,看了他一眼。
朱贡錝那劲头立马歇了,但又不甘心,只能嚷嚷着:“又没说不给你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麻烦,回头又要让人说三道四了。”
杨遇摸着肚子:“当日不是你,你是不知道害怕,我可真是怕死了,我们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就内奸之事防不胜防,黄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最初的原因竟然只是嫉妒周夫人嫁得好,说出去也真丢人,周夫人也是无妄之灾,如今平白遭了这么大的罪,虽说周家也算躲过一劫了,当日若是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是王府,外面说的尊贵,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
她说着说着就又要哭了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找,别哭了,小心把眼睛累坏了。” 朱贡錝脸色一变,立马安慰道,“找就找,回头找不到,我们就从军属里面找,不碍事的,快快,淤儿给你娘擦擦眼泪。”
江芸芸的耳朵竖了起来,听得格外仔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真是让同知看笑话了。”杨遇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故作正经说道:“都是为了自身安全,不碍事。”
“若是衙门这边都招不到人,回头我这里还真的难办?” 朱贡錝叹气。
“我正打算去外面问问什么情况。”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之前在琼山县做过这个事情的,明明还有不少人来报名的。”
“是了,我确实听说过这些事情,不过外面传得可不好听。” 朱贡錝挑剔说道。
江芸芸和气解释着:“外人之言自来就不可信,这事王爷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此事是为了衙门更完善的运行,完整的制度管理,既能维护县里治安,又能保障男女大防,譬如有女眷入狱,每年都会闹出风波,可若是让女监看着,那人如果无罪,出门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朱贡錝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太关心衙门里的事情,可见她回答得这么仔细,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让我儿陪江同知一起,回头也能学习一下。”杨遇开口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下意识拒绝道:“郡王天之骄子如何能跟着下官跑动,若是有了说话,下官会呈折给王爷。”
“这么麻烦做什么。”杨遇不耐说道,“让郡王跟着你看看,会有自己上手,不如等会人都被你挑走了。”
“不碍事的,之前在地里也学到了很多,一直非常想跟着江同知学习一下。”朱真淤柔声说道。
他长相柔弱,身型消瘦,相比较父母大气的五官,他的五官小而精致,瞧着更像一个南方人。
当事人都开口表示不嫌弃了,江芸芸只好捏着鼻子应下了,背着小手,带着拖油瓶溜溜达达走了。
朱真淤作为一个郡王,跟在她身后也不恼,反而和气问道:“江同知想要先去哪里?”
江芸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先去最热闹的茶馆看看,郡王可知道哪里的茶馆最热闹。”
“西大街鼓楼边上的茶馆一直是人流聚集的地方。”朱真淤温温柔柔开口说道,“我可以叫你其归嘛?”
江芸芸点头。
“那其归可以叫我知远。”朱真淤腼腆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乱了尊卑嘛。”
朱真淤看着她的侧脸,歪了歪脑袋:“江同知也会考虑这些吗?”
“那肯定啊。”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为何还要拿走爹的右护卫,调走中年卫。”朱真淤天真的问着。
瞧着确实只是询问,不是责难。
都说肃王父子脾气好,看来还真不错。
江芸芸没话说了,神色讪讪:“情况紧急嘛。”
她悄悄看了眼朱真淤,见他也没生气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说道:“知远觉得我招女衙役的事情,是否也觉得惊世骇俗。”
朱真淤和她并肩走着,想了想才说道:“若是今年之前,我肯定也觉得奇怪,自来阴阳有道,女子属阴,可现在却要去做阳的事情,自然是很奇怪的,如此引起这么大的讨论也并不稀奇。”
他悄悄看了眼江芸,见她没有生气这才继续说道:“但我之前跟在徐娘子身后下了几天地,看着那些娘子姑娘们的热忱,我又觉得她们也挺厉害的,这么苦的日子也能过下去,且说祸福相依,她们虽然突逢大难,但人生境遇也大为不同,所做之事也大都是好事,如此便算是一个机会。”
江芸芸看了过去。
朱真淤小声说道:“同知的妹妹说过,人生需要机会,男人需要,女人也需要,所以她想要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江芸芸看着他嘴角露出的笑,先是满意点头,随后突然警铃大作:“妹妹?哪个妹妹?你和我妹妹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的?都说了什么?”
朱真淤立马不笑了,眼神开始躲闪,小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江芸芸震怒!!
“望江楼到了。”朱真淤尴尬转移话题说道。
江芸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踏入屋内。
她们直接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也许是位置不错,众人喝酒吹年间,从今年的天气到蒙古人到底要来干嘛,再到衙门给商铺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说是营业范围,不能超过了等等零零碎碎的事情,到终于,终于说起衙门打算招女衙役和女狱卒的事情。
江芸芸立马看了过去,说话的人一看就是不好好读书,出来聊天吹牛的府学学生。
——出门在外,校服也不知道换一下!
江芸芸一见他们喝多的样子,就直接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回头要和教谕好好说道说道府学的纪律问题,难怪兰州进士率这么低,这大好的日子就该待在书桌前悬梁刺股,发愤图强!卷读书质量,卷读书效率。
就知道喝酒!
没出息!
“真是倒反天罡了,女人不在家好好洗衣做饭带孩子,还打算做女衙役真是笑话。”
“可不是,我们这位江同知什么都好,就是做事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考虑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嘛。”
人群中发出爆笑声,又说了几句当日蒙古人是如何落荒而逃的样子。
“这个江同知老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一心惦记钱,把那些商户弄得哭天喊地的,还说是神童状元呢,真是没出息。”
“好好的读书人都是铜臭味,我早就听说他之前在琼州搞什么海贸了,真是俗不可耐,我看那状元也是徒有其表。”
朱真淤担忧地看着江芸芸,小声安慰道:“你那个海贸特别好,我爹夸了好久呢。”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是好的,我认真考量过得,不过是一群书都读不明白的人,他们的评价没什么好听的。”
“那你怎么还来这里啊?”朱真淤不解问道。
“正确性的建议听不到,流言蜚语,以谣传谣总是可以听两句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回头我就让人给他们布置一些作业,什么毛病,一点远见也没有,当了官也完蛋。”
朱真淤突然又对那群读书人升起同情之心。
按照江同知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他说布置一些作业,那肯定就不可能是一些。
“可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啊,女人要是吵架了,肯定还是要女人去拉架的,女监里也确实需要女人看着。”又有人弱弱说道。
“啧,女人吵架能怎么吵,直接把人骂退不就行了。”
“就是,这不是平白花我们赋税的钱吗,而且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像什么话?”
“也不能这么说的。”那人声音不大,被大家一嘲笑又说不下去了,讪讪坐在原处。
“啧,胆子这么小。”江芸芸评价着,“唯唯诺诺,也要好好教。”
学生们讨论了一阵子,江芸芸又听到隔壁的庄稼汉又开始说了。
大都也都是批评人的话,主要集中在女人要是都去干别的了,家里的活,地里的活谁干。
这个话题的讨论度确实高,没一会儿,整个酒楼就都在说这些了。
骂人的比较多,上升到江芸身上的也不少,骂得都不好听。
朱真淤听得坐立不安,但一看江芸,又见她格外冷静。
——太冷静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家属不同意的话,确实很麻烦,我也不能让他们各个都和离啊。”
朱真淤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走,去别的地方听一下。”江芸芸屁股一抬,起身准备离开,“哎,你记得付钱。”
朱真淤匆匆扔了一两银子,也跟着走了。
“去哪里啊?”他问道。
“听了男人说几句,我去听听女人说什么?”江芸芸脚步一转,就朝着河边走去,那里整天围着洗衣服的人。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盯上朱真淤的披风。
“怎么了?”朱真淤突然头皮莫名发麻,紧张问道。
“我没衣服。”江芸芸嘟囔着。
“那我回头让人给你做几件?”朱真淤小心说道。
“现在就需要。”江芸芸指了指他的披风,理直气壮伸手,“借给我用用。”
—— ——
河边洗衣服的队伍里出现一个年轻人。
“哎,你这个小伙子来洗什么衣服,家里人呢。”有人热情问道。
江芸芸叹气:“家里没人呢,这衣服是不小心弄坏贵人的,今日打算洗一下,趁着天气好,正好能晾晾,回头还给人家。”
妇人们都好奇看了过来,随后七嘴八舌说道:“这衣服瞧着金贵,应该碰不了这水的。”
“可不是,到时候一整件都坏了,那可太可惜了。”
“是啊,那些贵人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这个坏了就只能是坏了。”
“哎,这样啊。”江芸芸索性把披风团吧团吧塞到后面,蹲在地上,随后问道:“哎,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洗衣服啊,我妹妹都去报名了,你们瞧着年轻,又有力气,怎么不去吃衙门饭啊。”
江芸芸实在是长得好看,又年轻,一说话,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也跟着一闪一闪的,夫人姑娘们一看就没什么戒备心。
“多奇怪啊,我好好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出去抛头露面,要被人笑死了。”
“是啊,我家当家的可不同意,还说是同知胡闹呢。”
“就是,哪里都是讨饭吃,去衙门谁知道好不好相处啊,不想吃去。”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又一直附和着。
“你叫你妹妹别去了,回头还可要嫁不出去了。”有个热情的大婶说道,“我们又不是没了家里顶梁柱的人,日子怎么也过得下去的,就算真有,兰州的女人不愁嫁的,不稀罕干这些事情,我看小公子你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瞧着都是读书明理的,怎么让妹妹干这些事情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是觉得这不是正经工作嘛?咱们也要自己手里有钱才是,就和男人要出去见见世面一样,这和人打交道也能学到很多道理啊,我倒是觉得这工作挺好的。”
“这,这也太奇怪了。”妇人们惊了,“而且什么有不有钱,家里有钱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没有钱都是要花掉的。”
江芸芸歪了歪头,一时间没说话了。
“你一个小公子和这些愚妇说什么啊。”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们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呢,挨了打也喜欢的。”
江芸芸闻声扭头。
只见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桃红色外套,手里正拿着一碰水,瞧着是刚倒到河里。
“嗐,你这个贱蹄子,自己做着皮肉脂粉生意,还有脸来我们这里。”有人怒骂着。
“我就说这里不干净吧,好好的巷子来了一群腌臜玩意,走走走,以后不在这里洗衣服了。”
原本正在洗衣服的人也都站起来骂骂咧咧着晦气,原本还聚在一起的人都三三两两走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脑袋来来回回转了转,最后又看着站着不动的姑娘,这才站起来,朝着她走过去,笑问道:“你瞧着很有兴趣,那你怎么不去报名啊?”
那姑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啧了一声,不耐问道:“没听说姑奶奶做什么的吗?”
“应该能猜到一点,但你想要报名吗?”江芸芸热情掏出一张纸,“你要是想报名,你拿着这张报名表去衙门啊。”
那姑娘垂眸,不屑打量着一下那张表格:“衙门远远瞧见我,怕是要赶我走了,小公子几岁啊,瞧着乳臭未干的。”
“十九了,大人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把报名表热情塞到她手里,“肯定不会有人赶你走的,你要是有其他小姐妹愿意也可以来的。”
那姑娘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纸张,下意识想要扔掉。
“试试嘛,衙门的公告里也没规定一定要良民啊,你们真录取了,你们也就从良了,今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江芸芸一把抵住她的动作,热情说道。
那姑娘看着手心那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没说话了。
“哎,反正试试肯定不亏,你实在不好意思,你就找人偷偷递个报名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倒是考试来考一下就好了,我们考试很简单的,识字的安排考试,就算不识字也行,嘴皮子利索也行,就算这两样都不行,力气大也行的,反正到时候统一安排上课。”
“什么我们我们,你和衙门算什么我们啊。”姑娘讥笑着,突然暴躁说道,“不和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人说话,瞧着就心烦。”
她顺手把纸张一卷,就施施然走了,走了两步,突然扭头,下巴一抬,嘲笑着:“哎,你东西顺着水飘走了。”
江芸芸一惊,扭头一看,借来的披风正顺着水飘走了。
“哎,我的衣服!”她连忙伸手去捞。
那姑娘抱臂冷笑一声,见她手忙脚乱捞回衣服,这才施施然走了。
—— ——
朱真淤不愿抱着湿哒哒的披风,小脸一扭:“不要了,扔了。”
“哎,多浪费啊。”江芸芸狼狈地抱着衣服,心虚说道,“回头给驴啊,马啊,做个毯子也很好啊。”
朱真淤嫌弃说道:“他们都说你是骑驴同知还真没说错。”
江芸芸不高兴了:“你不要了,那我捡走了,大冬天的,这么多毛毛衣服,给它们暖和暖和正好呢。”
“拿走拿走。”朱真淤随意摆手,突然又探过身子,鬼祟问道,“你知道刚才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是做什么的嘛?”
“知道啊。”江芸芸把披风团吧团吧,打算送给小毛驴垫脚。
“那你还和她说话,你不会是……”朱真淤不好意思说下去,只是低声说道,“回头让御史看到了,你可就完了。”
“怎么不能说话,她们又不是心甘情愿做着生意的,我就说要给她们铺几条路吧,不然这么多想法回头无路可走,还不是要重操旧业。”江芸芸嘟囔着,“商改也不知完成怎么样了,我得催一下秦通判了,也太墨迹了。”
—— ——
秦铭打了一个喷嚏,看着面前堆得快比他人还高的册子,心如死灰:“我到底为什么要揽下这个工作。”
“就是,江同知自己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户房的人大声抱怨着,“可别到时候来抢我们功劳。”
“他敢!”秦铭先是断然呵斥着,随后又想了想,“估计再忙他的招人去了,啧,整天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不是我说,年轻人就是精力好,这一天天的,这么多事情也没见他喊不舒服。”
“可不是,那生龙活虎的劲。”
“嗯?说我嘛!”门口传来江芸芸和气的声音。
背后说人坏话的秦铭和户房的人立刻闭嘴装死。
“外面对你们这次的事情赞不绝口啊。”江芸芸也不计较,一开口就是给人戴高帽子,“我就说如此小事,还不是被秦通判简单拿下。”
秦铭惊疑:“真的?不是说很多人都骂我们嘛。”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小小的不解很正常,他们懂什么啊。”
秦铭连连点头:“就是,就知道嘴皮子花花,没用!”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进来:“这是在登记造册?”
“对啊。”秦铭解释着,“就这几家死活不肯上报了,我回头亲自去看看,这里本打算用你说的是活页,不过那东西能造假,你看我这里留着这么点空白,要是这里谁家前院后院也想开店,就可以把新的表格黏贴在这里了,怎么样,方便吧?”
江芸芸一听,立马竖起大拇指:“果然是秦通判,经验丰富,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秦铭得意坏了,随口问道:“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哦,我想着我们兰州的棉花这么好,是不是应该衙门扶持一下,开展棉花生意啊。”
秦铭想了想:“但棉花种植不易,而且兰州土地不多,肯定优先种粮食的。”
“粮食自然也要种,明面土地不多,私底下的那些土地,你说是不是可以丈量出来。”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秦铭呆了呆,随后大惊失色:“你疯啦!”
“还行,也是干过这活的,熟门熟路。”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秦铭眼前一黑:“这事我可不跟你们掺和。”
江芸芸点头:“行,你做好商改就行,我就一个要求,衙门的那些门面你都给我留着,我有用。”
秦铭点头:“行,本来这些年收益就一般,也打算换个行业了,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点想法,但事情实在太多了,先不急着改,我们先把各自手头的东西弄好。”江芸芸说道。
“我弄好这个,肯定要好好休息的。”秦铭嚷嚷着。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肯定啊!一定好好休息!等着朝廷奖励呢。”
秦铭开心说道:“那可就说好了,我还要继续整理,目前市面上的物价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商量一下税收。”
江芸芸点头,交代完自己的事情也跟着离开了。
“江同知听上去像在画大饼。”户房的人小声说道。
秦铭摸了摸胡子:“不能吧,他还算说话算数的,要是骗我,哼,可别怪我翻脸。”
—— ——
江芸芸溜溜达达去了报名处,还是一个报名的人都没有。
“知府说了,实在不行就撤了,回头闹出更大的笑话。”老衙役低声说道,“哪有女人回来报名啊,这里的女人又不愁嫁,去哪里没口饭吃,怎么辛苦跟着我们风吹日晒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看同知。
江芸果然去揭公告了。
老衙役笑了:“就是啊,这事也太奇怪了,真缺人,我那里就有人手,肯定够用。”
江芸芸笑说着:“男衙役这边确实也要补点人了,回头也要组织考试的。”
“男的也要考试,选衙役又不是选状元,考什么试啊。”老衙役惊呆了。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开始提笔重新誊写公告。
她得打个补丁。
籍贯不限。
年龄不限。
录取后统一安排上学识字,一年四套衣服,一个月五百文钱,可以单独立户。
她下笔之快,洋洋洒洒就写好新的公告,这才满意笑了笑。
“你看看,应该早点摆出条件的,就算之后有人来浑水摸鱼,我肯定也能摸到几条好鱼的。”江芸芸满意说着,“我就不信,手心向上的日子,人人都想过不成。”
老衙役看着她自己去贴公告,半晌没说话。
“男衙役怎么也考试啊。”他喃喃自语,“真是奇怪的人。”
江芸芸贴好纸,围观的人说道:“条件真的这么好?”
“对啊,考进来那就是我们衙门的人,别人什么待遇,她们自然什么待遇。”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可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迂腐。”江芸芸不高兴说道,“种地的时候,男男女女在一起怎么不说丢人,女人给你做饭,你吃了女人的饭怎么不说丢人,穿了女人做的衣服,怎么不见你脱下来,一天天的就知道嘴上说丢人,身体倒是很诚实。”
“就是!江同知说得对!”有妇人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随后又说道:“现在我招她们是为了处理公务,那就是正事,办正事怎么会丢人呢。”
“有道理的。”也有开明的人点了点头,“女监确实要女衙役看着,不如次次去找什么三姑六婆,也太不靠谱了。”
“你看,这一听就是有远见的人。”江芸芸适时报以赞许,“我们现在可是在解决问题,我们衙门不解决,你们说我们吃干饭的,现在想出办法了,又不配合,你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江芸芸舌战群儒的能力一点也没落下,即便是越来越的人围过来,她也能一一驳斥过去,而且一听就很道理。
你要是引经据典,她比你还会引经据典,说出来的话生僻冷门不在少数。
你要是下里巴人,她也同样能把道理掰碎了说给你听。
政策的推行,有赖于政策的分析归纳。
江芸芸对此熟门熟路。
众人说不过,只能面面相觑,各自离去。
没多久,城内又开始讨论起这个事情来了,这一次的风声越演越烈,到最后就连钦差那边都惊动了。
这边,寇兴原本听说衙门口围了一堆人,江芸在门口和人吵架,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却又站在门内听了全过程。”
“他说的真好。”一侧扶着他的寇三姑娘低声说道,“爹,他说的真有道理啊。”
寇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少掺和这些事情,自己去玩吧。”
三姑娘嘟了嘟嘴。
江芸芸说的口渴,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喝杯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江渝蹦蹦跳跳的声音。
“哥!”
她扭头去看,就看到江渝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扑倒她怀里,开心说道:“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江渝和江漾几天前从地里回来, 有一肚子话要和江芸芸说,奈何江芸芸工作太忙,吃住都在衙门,就算回来也都子时了, 这可把江渝急坏了, 整天上蹿下跳打听情况。
一打听发现事情还挺多, 大都帮不上忙, 就那个报名的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拉着江漾打出去推销这件事情。
江漾是不打算去的, 她在地里学了不少东西, 打算整理成册子,奈何江渝是个急脾气,把人直接拔走了。
“你哥等会嫌你麻烦。”江漾没好气说道。
江渝眼巴巴说道:“才不会, 我是帮她啊。”
“她们不愿意报名, 你还强迫她们不成?”江漾不想走了, 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看着河水里随波而过的冰凌, 淡淡说道。
江渝双手叉腰:“这里洗衣服的人不要又不代表别人不要, 那些衙役每次处理问题,都会占人便宜, 而且态度粗暴,我觉得我哥的办法很好,就要女人处理女人的事情。”
江漾看了她一眼, 收回视线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听听。”江渝凑过脑袋问道。
两小姑娘年岁差不多, 又穿着穿不多颜色的衣服, 脑袋这么凑在一起, 乍一看跟个双胞胎一样。
江漾嗯了一声:“那你哥要是走了,这事怎么办?”
“哎。”江渝惊了。
“你哥自然是厉害的,可他这么厉害就注定不会留在兰州太久,他提出来的其他事情还能交接下去,那这些女衙役,女狱卒怎么办?回头下一个同知嫌麻烦,不要她们了,她们这么灰溜溜回来,也太受打击了,以后还要受人流言蜚语,流言才是最伤人的,不是嘛。”
江渝眉头紧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这事她确实没考虑过。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还找不找了,不找我回去睡觉了。”江漾见江渝蔫哒了,打了一个哈欠。
江渝想了想:“可我哥在琼山县不是也找了这么些人,现在她们还在吗?”
江漾摇头:“不清楚。”
“走,去找徐叔,徐家不是有商队在琼州做生意嘛。”江渝一边说,一边直接拉着江漾在路上飞奔。
徐叔听了她们的问题,笑说着:“在啊!你哥哥写了十二张规章制度在衙门上贴着的,很长很长的,规范了衙门的办事标准。”
徐叔手舞足蹈比划着。
“就好像我去琼山县开店,要去衙门登记,办这事是免费的,但要是花了他们的笔墨纸砚则是要收费的,又比如你们说得女监制度,衙门规定男女必须分开,女监看守必须为女狱卒,要求至少十二人,三班倒,一队四人,平日里若有男性接触女囚,不论是谁都需要在女狱卒的看护下,提审时也需要女狱卒在,男女监管理考核办法一致,内外也有区别,不能随便接触,严得很,而且,有了健妇队后,县内治安好得很,牢里也没闹出风波了。”
江渝和江漾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们在扬州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也只是听了一句结尾,不曾有过更详细的了解,那些规章制度更是闻所未闻。
“女衙役,也就是健妇队也是这样的规定,一个部门一张规定,都盖上衙门大印了,琼山县的百姓一个个都会背了。”徐叔笑眯眯说道。
江渝哇了一声:“原来我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啊。”
“是啊,听琼山县的人说江同知做县令的时候可忙了,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呢。”徐叔乐呵呵说着。
“那要是后任不肯听他的话呢?”江漾质疑道,“衙门做事还不是听县太爷的。”
徐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可百姓都习惯这套工作流程了,而且衙门内部也都按部就班,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胡乱烧啊,闹出大乱子,坏了琼山县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高楼,谁敢担这个责任,而且……”
他看向年轻两位姑娘,和气说道:“你看就连陛下再生气都还知道让你哥哥去做同知,而不是重新去做知县,又或者直接罢官。”
江渝不解,直接继续追问道:“反正是不会变的,是吗?”
“只要江同知在,那就不会变。”徐叔对着小姑娘和气说道,“他就是庇护在那些人头顶的那把伞。”
江渝似懂非懂,扭头去看江漾:“你怎么看?”
江漾其实也不太懂,但她自来就喜欢在江渝面前充老大,所以也梗着脖子点头:“那我们就去帮你哥哥一把。”
—— ——
江芸芸听的一愣一愣的:“你去哪里找的人?”
“就之前选娘不是挑了一些人来帮忙嘛,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我和她们在一起可开心了,听她们说了好多好多事情,真是好可怜,有些人都被卖了好几次了,所以这次我去问了她们,身边有没有愿意来的人,她们原本都不愿意,但我跟她们说来看看嘛,万一合适呢,所以我把她们都带来了!”
江渝自觉帮了一个大忙,开始大声给自己请功劳:“我跑得腿都酸了,江漾还摔了一跤呢。”
江芸芸抬头去看不远处的江漾。
江漾果断扭开脸,不去看她。
她有去看江漾身后的两辆马车,里面大胆地探出几个脑袋,和她一对视线,有人慌慌张张躲起来了,也有人大胆看了过来。
“不过只有十个人,我从徐家借的人和车。”江渝碎碎念着,“有没有帮上你的忙啊。”
“有哦,真乖。”江芸芸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小脸蛋,“渝姐儿真的长大了呢。”
江渝一听,开心坏了,一脑袋撞到她怀里,蹦蹦跳跳着。
“咳咳,大庭广众的。”寇兴也听了一耳朵,“让她们来报名吧。”
“寇知府你真好。”江渝探出脑袋,看着寇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撒娇道。
寇兴咳嗽一声,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活泼的小姑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渝已经开开心心去请人下来了。
寇兴对着江芸芸无奈说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难教啊。”
“有一点的。”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也不敢多说两句,不然回头能跟我置气好几天。”
寇兴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边小娘子们理了理衣服,故作镇定地入了衙门,江芸芸亲自站在边上跟他们说如何填写,不会写字的人,大都由江渝和江漾帮忙填写。
“七日后就考试。”江芸芸和气说道,“会写字的人是笔试,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要考的,但考试的人会有加分,之后是说话能力,然后是体力。”
江芸芸指了指新公告:“上面都写了的,你们可以稍微准备一些,考完试,衙门这边一人发三十文回去的路费。”
那些女人们有好奇看来看去的,也有不敢抬头看的,只最后听说还能收到钱,都一脸惊讶:“还有钱拿?”
“有的,你们考试过来也辛苦,生活如意的大抵不会来,能来的大都是需要钱的人,现在浪费一天在衙门里,自然是需要补偿的。”江芸芸笑说着。
“那我们要是考中了就,就也是衙役了?”有胆子大的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考中什么岗位就是什么岗位,大家的月俸待遇都是一样的,是正儿八经衙门里的人,所有有功就赏,有错也罚,大家一视同仁。”
大家听得一知半解,面面相觑。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江芸芸热情说道。
众人交头接耳半晌,可到最后也都无话可说。
“不知道问什么。”有人呐呐说道,“我不懂这些东西,我就是想找个工作养活我和我娘。”
江芸芸柔声说道:“不碍事,这只是你人生的一条路而已,你可以试着走一走,万一你喜欢呢。”
年轻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你妹妹说你已经在别的地方做了很多好事情,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十人报好名,江渝又热情地说要送她们回去,还说若是需要在城里买点东西,可以一起送回去。
江渝兴冲冲走了,江漾却没有走。
“怎么了?”江芸芸问。
“我也想报名。”江漾的视线从新出的告示上收回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一惊:“你可要想清楚,报了名可就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江漾低着头没说话。
“你哥哥考好试肯定会来找你的,他当年都愿意来接你,现在也一定会来,要是那时候,你可要怎么做选择,衙门这边不会放人走的,可你哥哥也会伤心的。”江芸芸柔声说道,“你应该考虑清楚的,这条路不好走。”
“可那条路好走?”江漾没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自己残疾的手,喃喃自语着,随后抬眸,尖锐问道,“是你这条考科举的路吗?还是回江家做一个不值钱的瓷器?还是跟我姐姐一样?你对别人都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年幼的江漾非要拉着她去给江湛撑腰时的神态。
——她一直都这么大胆,不是嘛。
“我不想回去,我哥确实很好,但他事情太多了。”江漾收回视线,低声说道,“你这边不同意,我就去投奔选娘去。”
“哎,你们在吵架?”江渝从外面溜溜达达回来了,脑袋探了进来,犹豫问道,“吵什么啊,我听听?”
“没什么!”
“我想报名!”
江渝眨了眨眼,然后哦了一声,笑说着:“那就报名呗,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你肯定考得上,你多厉害啊,那些题目你肯定都会,不过你体力不行,回头我带你去跑跑步,但是你还会骑马啊,你比那些人都厉害!”
江芸芸惊讶地去看江渝。
“江漾不想回家,那我们就不回家,她现在想报名,那就让她报名试试。”江渝不甚在意说道,“反正真要走,我肯定带她偷偷跑的,我驾车可快了,谁也赶不上我,我非常有经验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
“那就报名吧。”她想了想只好如此说着,回头又恐吓道,“回头谁也不能带你跑,江渝不行,你哥也不行。”
江渝轻哼一声,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
江漾这才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江芸芸忧心忡忡看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填表格,揉了揉手腕。
——老实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确实难教。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衙署,就看到阿来正捧着三字经磕磕绊绊读着,见了人连忙藏在屁股底下,慌里慌张站起来。
“你继续读,我这边不需要你照顾了。”
江芸芸笑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马上就要春种了,再不种要来不及了,而且城墙也该修补一下,使团的单子还没填好,得要催一下了,之前有几个县说打算修路,怎么个情况要借着这次下县督促种时要仔细看看,对了,王府的事情也要督促着点,和这些藩王能打好关系就先打好关系……
江芸芸想着数不清的事情,没一会儿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窗户口的阿来捏着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好半晌,然后又蹲角落里继续读了。
江芸芸这边忙得脚不沾地,钦差那边也不太清闲。
马文升是个非常严格的人。
在京城时,就花了一夜时间,把所有弹劾折子里的问题全都一一摘录下来,甚至是值的表彰的地方也都要求一五一十核对。
使团里的人每天都揣着一个任务出门,天黑才能回来。
守城了吗?
确实守城了,守的是天水门,和守备营陈继一起的。
射箭了吗?
射箭了,一共两箭,一把射伤了大将,一把射倒了大旗。
是否抽调了当时应该保卫肃王府的中护卫?
抽调了,都送去守北门了,当时王府确实无人护卫,还混进去奸细,差点一尸两命。
是否纵容城内混乱?无人维持?
城内确实混乱,衙役在城门上,城内是王府的的右护卫的人在维持,但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但百姓对此并无太大的介意。
是否勾结陈继,拦下大功?
陈继表示否认,但对自己当日为何出现在城内支支吾吾,说不清。
是否排挤另外两位指挥?
两位指挥都说没有。
一连数十个问题,被一一调查清楚。
最重要的三个卫所的指挥和参将都被人弹劾了,可兰州卫的周伦靠上了甘肃镇巡太监傅德,中护卫背靠肃王府,陈继和王越关系不错,王越是个老油头,真出事了,肯定不出头,算是背景最差的。
这件事情倒还真的让人为难。
有人说至少抓一个出去给内阁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要罚就三个一起罚。
马文升自己就是兵部出身,打过不少仗,也吃过不少亏,心里清楚与其说是惩戒这些高级将领,还不如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事有大问题,也是最该查清楚的,却也是最难弄得。
至于还有人弹劾江芸说他勾结蒙古人,蓄意挑起事端,因为不能跑去问江芸或者蒙古人,所以无人解答。
“那个蒙古人好像对江同知分外熟悉?口气亲昵?” 监察御史汤鼐质问道,“瞧着就不像清清白白的样子。”
“确实,之前买棉花的时候,想要去找亦力把里就很奇怪了。”
“这事确实有问题,还真的待会棉花了,他一个同知初来乍到,怎么会如此大胆。”
众人议论纷纷。
马文升去看王献臣:“那日你去的城门口,江芸和那些蒙古人相处的如何?”
王献臣回过神来,他也几日没睡了,看着马文升看过来的视线,猛地沉默着。
这几日他的耳边一直都是江芸的名字,手里也都是江芸的事情,就连脑海中一直都是江芸,甚至做梦时都回到了当年读书时的日子。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江芸会成功,会入阁拜相,会是所有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就连他也时不时这么调侃几句。
江芸呢,他只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他其实不爱说话,大都是围着他的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着,显得整个院子都很热闹。
那个时候的王献臣是有些羡慕的。
又聪明,又有人缘,还不骄傲,一看就知道这人会有前途,和他做朋友可真是舒服。
可,可后来事情就有些变了。
他已经考上进士了,江芸也去了江西,可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直围绕着江芸。
“你能考上,是不是多亏了江芸啊。”
“他读书是不是特别厉害,他是不是给你猜题特别准,我听说了,你们那一院子的都靠他的。”
“你听说了嘛,江芸在白鹿洞书院说要让女人读书,真是离了大谱。”
“你说江芸不会真的是文曲星吧,怎么还会有山神来帮他,怪不得你能考上进士。”
江芸,江芸,江芸!!
这样的言论直到江芸考上状元。
状元!
六。元。及第的状元!
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所有人围着他的目的都是为了攀上江芸。
他努力做的一切都被人说成——反正你都认识江芸了,这么努力做什么,等着他飞黄腾达拉你一把呗。
王献臣开始避而不见江芸。
他想着江芸是没错的,他本就聪明又努力,是那些人实在太市侩了。
直到那日百官们为了藩王之事,有点脑子的人都视而不见,王献臣也不例外,藩王这些烂果子,又不是本朝结出来的,年年有问题,次次被放过,没必要触陛下这个霉头,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本以为江芸也是这么想的。
他可是前途无量的状元,就是闭着眼都能高升,好好呆在翰林院里就是一片坦荡未来。
可这人,可这人就是爱惹事。
王献臣在家中听说他的事情时,莫名开始坐立不安。
在那个小院时,他们在喝醉之后聊天时,人人都说要做个好官,要为民请命,可到最后,只有江芸做到了。
又是他!
等琼山县的消息传回来。
又是他!
等他得罪权宦,得罪皇亲,要去兰州了。
所有人的脑海中便又想着——又是他!
怎么就一直都是他。
他怎么就这么风光月霁,显得别人和光同尘。
王献臣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去见江芸,甚至不能听到这人的名字。
“问他做什么,他和江芸关系这么好,考试都是靠他的……”有人小声嘟囔着。
王献臣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说这些做什么?”马文升不高兴打断他的话,“不好好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那人讪讪地闭上嘴。
“不算剑拔弩张。”王献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冷淡说道,“那蒙古人瞧着对江同知很感兴趣。”
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那蒙古人一看就心眼子多,挑在这个时候来,说不定就有离间人心的打算。”
“如此,大家就把手头的内容整理一下,明日给我,我们算算时间,这几日也该启程了。”马文升当机立断说道。
众人神色各异,对视一眼,然后和自己认识的人相互离去。
能被选到这里的人,大都是对江芸有两种强烈的态度。
江芸这人太出挑了!
“敬止,你留下。”马文升开口。
王献臣脚步一顿,也跟着停了下来。
“坐吧,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事情太多了?”马文升和气开口。
王献臣摇了摇头:“第一次做这些事情,所以查得很仔细。”
马文升点头:“看了你昨日的内容,确实很仔细,很不错,一点也没放过,查事情就该这么认真才是,不要顾及他人的面子。”
王献臣点头。
“你和江芸关系不错……”
王献臣身形一僵。
“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看看兰州的民风民情,给陛下呈折带去,也好让内阁那些人自己把把握对江芸的奖赏,你也可以借机跟在他后面学习学习,我瞧着江芸很有办法,回头你开始做实务后,心里也能有个底,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马文升和气说道。
王献臣盯着手中的册子,半晌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听到门房的话,把王献臣请了进来,又听他说了此事,便笑说着:“行,我正打算先去城外的屯田上看看,那就一起吧。”
王献臣打量着屋内:“你这屋子怎么不修一下,也太破旧了,不和你的身份。”
江芸芸笑了笑:“还行,回头衙门资金宽裕了再说,现在也能住人。”
“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江芸芸又问。
“坐车?你打算如何去?”王献臣也跟着反问着。
“我今日骑了我家小毛驴。”江芸芸咧嘴一笑。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为何不买一匹马?”
“家里有一匹的,但他脾气好,所以给我妹妹还有乐山他们用了。”江芸芸说。
“她们都是妇道人家,骑马有什么用。”王献臣不悦说道,“你出门做事,才应该骑马,不然人家会笑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先走吧,回头赶不回来了。”
王献臣看着他翻身骑上驴,看了好几眼,觉得没眼看,收回视线。
那小毛驴瞧着年纪小,但脚程还行,能跟得上马车,两人朝着北门走去,一路上到处都有人跟江芸芸打招呼。
王献臣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面前浑然有些陌生的朋友。
梦境中的人开始逐渐模糊,少年时的江芸他有些记不清模样了……
兰州一向有“山结,水结,路结”之称。
山结则是说兰州城四面群山环绕,背面有龙尾山、阜兰山等山,南面有九州台山等,西面有白石山,东面又有楼林山,第原山;
水结意味着水流丰富,大夏河,洮河,湟水,大通河在此汇聚,通往河西、青海、河洮岷地区则有着四通八达的水系网;
路结则是水陆交通四面科道,向西北方向沿着庄浪河谷而上,翻越乌鞘岭可达河西走廊;向南顺洮河而下可至河洮岷一带,向西溯湟水可达青海;沿东黄河而下宁夏陕西等地。
军屯则是太祖时期一项重要的政策。战争后大量土地荒芜,百姓流移失所,为了尽快恢复秩序,朝廷推行了屯田制。
屯田分为军屯、民屯和商屯三种。
商屯是为了便于边境纳粮换取盐引而进行的屯垦,盐商向边地纳粮后发给盐引,凭引支盐运销,许多盐商为了交粮便利,招募农民在边境开荒,就地取粮,不过在七年前,改成盐商径向盐运使司纳银领引,不再纳粮,不过一年,商屯已然废驰。
民屯一开始则是用来开发战乱下的边境重镇。太祖规定:“移民就宽乡,或召募或罪徙者为民屯,皆领之有司”,后期又通过召募庶民和强制迁移罪犯的方式去开垦边远荒芜之地,官府则“给牛种车粮以资遣之”,鼓励百姓当地开荒。
军屯本是三种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种,河西有“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的战略位置,常年驻有重兵,在相对安定的时期,河西施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在外敌频繁侵扰时,则为四分守城,六分屯种。
但随着边防形势日益严峻,士兵大量流失,军屯逐渐荒废,民屯逐渐壮大。
朝廷每年都会鼓励,招募,又或者派遣民户去边地种地,也制定了很多优惠政策,但如今腹里安宁,鲜少有人愿意前来。
江芸芸今日去的是民屯。
黄河西面和兰州城北面都有大量民屯。
“都二月了还没转暖。”农夫一见到江芸就开始抱怨,“这麦怎么种啊,回头税怎么交啊?”
“而且今年水流也很少,我就说不要随便开山吧,惹怒山神了,今年这水如何灌溉。”
“年前那些该死的蒙古人用马蹄践踏了我的田,给我弄得一团糟。”
没多久,江芸芸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我们不是让文书给你们说过肥田的办法,你们可都弄了?”江芸芸问。
有人点头,有人没说话。
“可以试试的,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推行过,确实有用,那些鱼骨鱼刺你们反正也不吃。”江芸芸说道。
“怎么不吃,我牙口好,都吃的。”有人豁了一口大黄牙,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笑:“这事得不偿失吗?这东西在你嘴里就跟一个磨牙的东西一样,但你放在地里,不是给你明年的作物长肥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殷勤说道,“都按照文书说的办呢?还做了一些豆,还好收得快,不然就被蒙古人抢走了。”
江芸芸点头,勉励道:“我们这边天气冷,种东西的时间不如南方,但我们养的久,做的精细,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众人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江芸芸从不会不耐烦,还顺带解决了谁家的鸡丢了的事情,她飞快把偷鸡的人找到了,让人打了五板子,这才把人放走。
“你们这边之前那些商屯的地在哪?”江芸芸随口问道。
农户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有什么不能说的,支支吾吾。”王献臣不高兴质问道。
农户们只当没听见,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几声。
“你们这附近可有军屯?”江芸芸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个问题问着。
“军屯都在卫所附近呢,不过这条路一直往西走,是有几座墩台的,他们那边也是有军屯的,不过应该不大。”有农户说。
江芸芸顺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高高的,类似于烽火台的东西。
兰州城经过不断的的修建,形成了以城池为中心,结合关隘、军堡、边墙、墩台的严密防御体系。
“那日蒙古人来,你们这里可有伤亡?”江芸芸又问。
“我们当时听到动静就躲起来了,他们也都没空找我们麻烦。”
江芸芸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春耕的事情,最后找人合计了他们自家的土地,确定和本子上登记的没有差错,这才离开了。
“这些事情你也要盯着吗?”王献臣不解问道,“这些让文吏这些盯着不就好了。”
“春耕吗?肯定是要看着的,吃饭可是大事,不过兰州冬日漫长,地形狭长,越往西走,到甘州、山丹这些地方,天气更寒,麦苗青黄不接,这几十年蒙古又不断略夺,现在这些屯田连基本需求都难以满足,我看了前几年的资料,说二千里里的地人却不足一万七千,防守和耕地都很难顾全。”
王献臣看着江芸芸的侧脸:“我听说你来的第一个月把兰州数十年的册子和账本都看完了。”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简单翻了翻。”江芸芸哭笑不得,“现在这些流言也太夸张了。”
“那也是都看了,我听说你之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便翻看了半个翰林的档案。”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一把小毛驴的脑袋,没说话了。
“你问屯田的事情做什么?”沉默片刻后,王献臣又问。
“想要把土地重新规划一些。”江芸芸说。
王献臣震惊:“清丈土地?这可太得罪人了。”
“做事就是会得罪人,土地就像一块糕点,有些人吃多了,所以我得从其他人嘴里抠出来,塞到没得吃的人手里。”江芸芸平静说道,“基层治理,尤为如此。”
“你,你真不怕那些乡绅……”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挑,意味深长说道:“他们要是真这么做才有意思呢。”
她说完,两人又没有说话了。
墩台就在不远处,马车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这事一个类似于城堡模样的寨子,如今大门紧闭,里面的空地还散落着锄头,篓子等东西,不太大的一个院子,应该是个小墩台,现在透过缝隙看过去,整个墩台安安静静的。
“怎么里面没有人?”王献臣不解问道。
“死完了呗。”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抬头,看着坐在塔寨边缘的人,笑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有个兄弟的香囊落了,说是他夫人亲自绣给他的,里面还三两银子呢,找不回来没法和嫂夫人交代,所以我就一家家找过了。”谢来一只脚悬挂着,一只脚蜷缩着,看着辽远的远处,随口说道。
“那找到了?”江芸芸问。
“嗯。”
“下来吧,我们回家。”江芸芸看着他被日光笼罩着,模糊不清的脸,柔声说道。
谢来这才低头,先是看了眼江芸芸,然后才看向王献臣,懒洋洋问道:“这不是钦差嘛?”
“你是?”王献臣看着他腰间的刀,又看着他的鞋子,谨慎问道,“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一跃而来,顺手把手中带血的香囊塞到袖子里,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在江芸芸身边,人模人样说道,“听说你家父辈也是锦衣卫出身,真巧。”
王献臣嗯了一声。
“之前看三个卫所的折子里说,有十个墩台无人存活,十二个墩台少了一半人,还有一些墩台也损失惨重,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江芸芸问。
“人数都核对过了,和你们上报的折子合得上。”王献臣说着,又看了眼谢来,“还有八个锦衣卫也没了,名单一一核对过了,马尚书已经过目了。”
三人一路沉默地回去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来随后问道。
“本想来看看军屯的。”江芸芸说。
谢来啧了一声:“怎么又打上军屯的主意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胡乱弄乱小毛驴的毛发。
小毛驴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来伸手给小毛驴顺毛,顺手拍开她的手,无奈说道:“别弄乱了,回头给你闹脾气。”
三人又去了其他几个民屯的地方,核对了田地数,问了春耕的事情,直到天黑,眼看城门要关了,这才火急火燎赶回去。
回衙门时,正看到老衙役看着手中的几张报名表,眉头紧张。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刚才有人大晚上来敲门,说来交报名表的。”老衙役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接过来看着。
“好漂亮的字。”王献臣扫了一眼说道。
“同知看这个地方?”老衙役突然指了指报名表上的位置,一脸嫌弃,“什么狗屁东西都来报名了。”
江芸芸低头一看。
——道门街东段,锦绣坊。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挺好的,有上进之心,不算无药可救。”
老衙役撇嘴:“好好的衙门让这些私娼来,成何体统。”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对,你说得对,回头这些私娼窑子我确实是要好好整治一下了,买卖女子,逼良为娼,平白糟蹋无辜人,简直是浪费我们兰州的人力,刚好我们修城墙也需要人,正好让这些有力气没力气使的人,做点有贡献的事,少给我欺负弱小。”
老衙役脸色一变。
王献臣也跟着变了脸色。
江芸芸把这三张纸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交还给老衙役:“好好放着,过几天就考试了,别出差错了。”
老衙役只好捏着鼻子收了下来。
王献臣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你这个衙役里要是招了个娼妓,回头真的要被弹劾死了,而且外面说得肯定很难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你说得也对,所以我得保护好她们的信息,得找点借口把那些私娼都打了,给她们一个良民的身份,嗯,还要立个女户给她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献臣连忙说道,“我是觉得这个人选不好。”
“都是女的,兰州本地人,还识字,肯定也懂方言,常年历事,口才肯定也不错,现在又有胆子来报名,完美符合我的条件,哪里不好。”江芸芸扭头,平静看着王献臣。
“她们现在想换条路走,又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打家劫舍,我作为父母官,为什么不能拉她们一把。”
王献臣沉默了,他甚至下意识躲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风光月霁。
——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他依旧好似在发光。
“今天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我得回去准备试卷了,过几日要整修城墙了,驿站就在城墙边上,你等会回去和其余人也说一下,体谅一下。”
王献臣几乎落荒而逃。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息,这才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没空想其他的。
之后的王献臣就这样跟着江芸芸在屯田里到处走,五天后总算是稍微看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你在查这些没有登记的地?”
“先排查一下。”江芸芸站在田埂上,寻思着这片农田,目测了一番,“瞧着是上等田,快有二十亩了。”
“看着土都被掀开了,应该是有人耕种的。”王献臣说。
“嗯,肯定有人,地上有一文钱都有人捡,这么一大片土地怎么会没人要,我们先随便看看。”江芸芸收回视线。
王献臣看着她手里的册子:“可这里没人登记啊。”
“所以当真可恶啊。”江芸芸冷笑一声。
两人又逛了不少地方,五日时间,竟然把西面的土地逛得差不多了。
“听说你们这两日就打算启程了?”回城时,江芸芸说道,“回头把蒙古使团的册子带上去。”
王献臣震惊:“你还真的让他们都乖乖填好表格了。”
江芸芸笑:“当然,我又不是和他们过家家,还跟他们开玩笑不成。”
“他们竟然还听了?”王献臣不可置信。
“因为我说我们这里要建立一个巨大的贸易市场,就跟我之前在琼山县推广海贸一样,你们距离我们这么近,按道理应该是最好的伙伴才是。”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他们听了?”
“听了啊。”江芸芸点头,“现在出发去京城,等那边回来正好可以再我们这个市场上买卖,他们可不是要抓紧,两天时间就办妥了。”
自来钱财动人心,蒙古人整日掠夺边境,大部分的原因不就是为了钱嘛!
王献臣又没说话了。
这边他们刚离开,原本他们站着的那块地里就冒出几个人影,盯着江芸芸的背影许久,然后才匆匆跑了。
江芸芸这边在暗搓搓准备清丈土地,那边寇兴则忙着和准备回去的钦差对接。
“陈参将?”寇兴核对到要押解上京的人,看到第一个人名,就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他,他也算守城有功啊。”
“根据锦衣卫的情报,他身边最多的蒙古人奸细,而且当时就是他听了其中一个参将的话才回城的,差点失了城门。”马文升叹气,“陛下也很是震怒,如今唐伦和周伦也都有追击敌人的功绩,他这个,不好算啊,前头有江芸,后头有王总制。”
寇兴眉头越听越皱,嘴角紧抿,可到最后还是坚持说道:“可他确实就是守城了,论迹不论心,他当时确实被蒙蔽了,但后续也是将功补过了,而且当日就是他死守在天水门等待援军的,这事江同知时候可以作证的,如何能把他带走,守备营当日可是损伤人数最多的!”
“我自然知道,我原本是想着三人都带回京的,可蒙古人还在呢,少了将军,这后面的仗,难道还真的要江同知一个文人上嘛。”马文升继续说道。
寇兴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下官倒是觉得还是都带回去比较好。”门口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边上不是还有王总制在吗,他一连两次大胜,威名赫赫,正是能震慑蒙古人的时候,我们现在趁热打铁把内奸之事审得条理清楚,最好能杀一儆百,这样后面来替补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兰州,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绕,免得我们腹背受敌,做一点事情还是想这想那。”
马文升脸色一变:“上官说话,你一个下官如何敢插嘴。”
寇兴也跟着紧张说道:“你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老管家连忙告罪。
说来也是委屈,江同知一日能找知府四五次,时间久了,老管家都不管他了,所以他都是直接来的,哪里要人通报。
“下去!”马文升见状呵斥道。
寇兴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垂眸,巍然不动:“不论是讨论内奸,还是当日守城……”
“下官一凭功绩,二凭品阶,也能听一听……”
江芸芸看了过来,逆光处的脸看不清,但明亮眸光依旧冷静:“不是嘛。”
第三百二十六章
钦差来兰州, 主要有两个事情。
第一自然是看看江芸现在这个泼天的功劳到底有没有掺水,也顺带核实具体伤亡情况。
就这个事情,作为主钦差的马文升有意和这个后辈打好关系,并不打算为难他, 而且按照目前得知的情况, 这个首功确实是要给他的。
兰州的衙门有意买卫所和锦衣卫的好, 他也非常配合, 就完完全全按照寇兴的折子报上去,就当给这个年轻人结个善缘。
这件事情他个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底下人有些不服, 他也只当没看到。
江芸是一个锐进的年轻人,挡了很多人的路,但他是愿意扶持这样的年轻人上路的。
第二件是京城有流言, 说肃王不安分, 基于大明国运上是有藩王成功的案例, 陛下也很担心, 这才让马文升来看看。
但据马文升观察, 肃王很是安分, 衙门和卫所都不联系,一心待在王府里修道, 如今又逢喜事,整日在府中吟诗作对,王府也少有人拜访, 世子沉迷种地,整个肃王府倒也安静, 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触霉头, 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报了上去。
这两件事情办的都很好, 但也办得不好。
这么多人在兰州城呆了半个多月,结果样样都是别人的好,那算下来就只剩下自己不好了,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捞到,平白辛苦,就算自己无所谓,手下人也会有怨言。
马文升从愣头青的御史到现在的兵部尚书,历经四十八年的官场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是有点事情的。
江芸是他看好的后辈。
王爷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蒙古人是个不好弄的刺骨头。
那剩下的挑挑捡捡,便看上了三个卫所的头头。
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情,是当日他去誊抄折子时意外发现的,是锦衣卫特意秘密呈上来的折子,陛下不说,他不问,但陛下没说,却又把锦衣卫的密折放到普通的折子上,这事却非常值得深思。
一开始马文升就只当自己不知道,按理他不该掺和到这件事情上的。
但兰州的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江芸是真的有本事,他既有本事挑衅蒙古人,也有本事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城内的百姓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城外的百姓说起他也都是一脸开心,推行农耕,整顿商税,桩桩件件都是政绩。
他不想触江芸的霉头,那就挑不出可以值得说道的错来。
所以卫所内奸的事情不得不提上台面。
此事说起来也很诡谲,他摸不透陛下的想法,又想着这折子既然在这里,那肯定不是让他视而不见的意思,所以他想也许高举轻放,轻轻敲打,是陛下想要的。
那处理这件事情就有一个原则:既不能做得太出格,毕竟陛下也碍于一些面子,不想放大此事,但也不能做得太低调,有些人接收不到,那他们的功劳就不会大,手下的人拿不到好处,那就是他的失职。
三个柿子来来回回地捏,看来看去,他就选上最是愚笨,也没什么背景,空有一点打仗本事的陈继。
陈继这人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实心眼,身边有内奸也太正常了,他稍一打听就发现守备营中的副将少了两个,千户少了七个,百户直接少了十个,虽对外说是战死,但将士的损伤不配比。
他自己就打过仗,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陈继,自己也不干净,手下也不干净,没背景,死心眼,盘算来盘算去,确实是这个事情中好拿捏的人。
马文升以为自己卖了衙门这么多面子,衙门这边也该卖点自己面子的,毕竟说到底也是卫所的人,和衙门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江芸,又看着自己对面的寇兴,瞬间升起不悦之情,但随后又是头疼。
他是真的头疼江芸。
就江芸那辉煌战绩,别说他了,内阁看了卷袖子就跑,陛下看了也非常头疼。
“许是王御史还没和马尚书碰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江芸芸坐了下来,反而整个人温和下来。
“斯日波的折子都写好了,填写的单子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我让人给您送到驿站,今年斯日波朝贡人数一共一千三百人,进贡的马匹上等马一百匹,中等马三百匹,皮毛一百斤,名单全都有了,等到时候从兰州这边出发,我们这边也会一一核对,这些东西算中规中矩,但胜在这次态度良好。”
马文升心中微动:“可有人要册封?”
“自然是有的,名单也都有了,但我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关系,不敢妄加评断,还需要马尚书费心分析了,明日我亲自把单子都送给您。”江芸芸谦虚说道。
“这事你牵的头,回头写好折子递给内阁就是。”马文升淡淡说道。
“蒙古人性格狡诈,现在能安安分分住在驿站,多亏了尚书等人的压制。”江芸芸飞快编了一点高帽子给人带上,“听闻马尚书年轻时也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在蒙古人心中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他们肯乖乖配合,定也有马尚书的震慑。”
人就是这样,若是平日里遇到的一个人瞧着公正不阿,不好说话,是个刚正之人,一定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求平安把事情办好,但一旦这个刺头好声好气说话,态度温和,神色谦虚,那简直是受宠若惊,对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
马文升就这样被简简单单的制服了。
他明明做好了和江芸硬碰硬,不欢而散的打算,但现在江芸突然变得这么识趣懂事,愿意送出一个天大的功劳,那他之前做的防备简直是烟消云散,甚至越看江芸越顺眼。
——我就说是个聪明人,你看,果然是个聪明人!
马文升整个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那也是江同知手段了得。”
“不敢不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也都是托马尚书的福。”
寇兴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看着两人互相捧了一会儿臭脚不由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早些把单子都送过去,也让蒙古人那边都做好准备。”他也算是一锤定音,把此事送给了钦差团队做功劳了。
此事很快就交接完成,江芸芸送人出门前又开口说道:“年前蒙古人攻城时,我家人说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突然跑到下官家中,形容可爱,非常有灵性,还会自己敲门,赶也赶不走。”
马文升抬眸,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颜悦色:“许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正好此番随钦差队伍一起上京,彰显国祚威严。”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猛地一惊,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京城对这位小状元的风评是非常两极分化的,喜欢的人奉若神明,认为他奋进勇敢,大公无私,不喜欢的人日日鄙夷,觉得他沽名钓誉,桀骜不驯。
马文升对他的印象也都是他人的只言片语,那日在城门初见,第一印象倒是他的容貌,典型的南方人,俊秀斯文,温和有礼,后面听了其他钦差打听出来的消息,又觉得是办实事,脚踏实地的人,可今日真正相处下来,他猛地发现江芸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一步步走到这里,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他太会了!
他实在太聪明了。
现在若是光送上一个蒙古人的朝贡单,既能显示他们此次的战败,又能张扬大明的国威,固然是一个功劳,但细究起来并不意外,蒙古人本就爱来打秋风,但若是在此刻再送上一匹祥瑞,还是蒙古才有的白马,那一切意味可就变了。
天佑大明!
如此,蒙古的朝贡单就成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彰显老天的指引,陛下的英明,国家的强大。
陛下如何不喜。
内阁如何不爱。
“你……”马文升看着她,突然摸着胡子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肩膀,“好好,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谦虚地笑了笑。
“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他笑说着,“江同知好好了结手里的工作,可别和琼山县一样匆忙了。”
江芸芸还是笑着表示一定尽力,等她应付完马文升就回了内院,寇兴见了她就问道:“如此让出这个功劳保陈继,以后可别后悔。”
江芸芸笑:“逸乐安知与祸双,我保陈继是因为他虽非玲珑心,但也是耿直人,兰州这些人能安安稳稳,他和守备营依然颇为尽力,且此事他非首错,只抓他一人,也太过令人寒心。”
寇兴点头:“我虽不愿意保他,但若是没了他,兰州的情况不会更好,还不如是他。”
江芸芸点头,直截了当说道:“另外两人都没抓起来,何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我这人就是看不过去。”
寇兴无奈摇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那就少说几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只你之前一直想要处理这几人,怕是要落空了。”寇兴打趣着。
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自来福祸相依,谁知道呢。”
寇兴不知道白马的事情,便笑说着:“你刚才为何冒冒失失闯进来。”
原来江芸今日来是提交两日后的考试流程的。
寇兴接过折子,叹气:“你还真的做出来了?至少要等钦差走了再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要是有人喜欢,正好宣扬宣扬我的工作理念,发现我这个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寇兴一听这话就头疼,挥了挥手:“不看了不看了,你自己把握去。”
江芸芸立马笑嘻嘻下了台阶:“那我可就自己看着办了。”
“修城门的砖头,木头都准备好了,你处理好考试的事情,就把这事提上议程。”寇兴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
“我听说你前日大半夜去找州学的教谕,还大半夜给人弄哭了。”寇兴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和人对视上,只是大声嘟囔着:“学生不认真读书,就知道在外面喝酒,怎么考试!怎么考得过南直隶!怎么考得过北直隶!我们怎么在一众天才神童中脱颖而出!就要学习,努力学习,不停学习,怎么也要一天学习五个时辰,写三张卷子,背十页纸,出去玩什么!没出息!”
寇兴看着面前的小神童,无话可说。
别说,论读书,还真是这人的长处。
“悠着点,别让人道心坏了。”寇兴也跟着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开年的事情,寇兴年前忙到年后,一日也没休息,这几日总算是步入正轨了,人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贪多不烂,就先这些吧。”
“对了,水稻可以种了。”临走前,江芸芸说道,“我看选娘那边都下种了。”
“知道了,回头我看着点。”寇兴一听农事的事情就认真起来,“我就种在衙门后面,回头你也有空给我参详参详。”
江芸芸那边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考试的事情,先是贴出考试公告,又收拾出衙门入口的那一片空地,摆了二十三张桌子,笔墨纸砚也都是衙门自己准备的,最后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张准考证,然后中间划开,一式两份,让衙门每家每户送上门去。
阿来也跟着来帮忙,小声说道:“女的考试,好奇怪啊,女的也能考试嘛。”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来没发现,一边哼次哼次搬着桌子,一边继续嘟囔着:“她们也考四书五经吗?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他们啊?京城也流行这个吗?那里是不是人人都识字啊?京城的人会骑马吗?京城的人都和大人一样厉害吗?”
江芸芸听得直笑:“要是对京城这么感兴趣啊,可以跟着商队去看看,京城很繁华的,回头我给你批假。”
阿来搬了二十几张桌子也不累,只是满头大汗,抽空看了江芸芸眼,也不说话了。
江芸芸正对着名册,在桌沿边上标上数字。
“我们要招二十人,这里报名的二十三人,是打算都录取吗?”老衙役挤开阿来,故作无意地打听着。
江芸芸摇头:“本打算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这次应该要六十人报名,但现在少了这么多,我打算先招录十一人,女监现在人也不多,六人,三班倒,剩下的五人一伍,很好可以插入衙门中巡逻,剩下的人等有时间再回头再补上。”
“可衙门不是还缺人吗?不如我先找几个男的替一下。”老衙役搓了搓手。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不是之前早早就说过了吗,衙役那边确实也是要招人的,但今年开始也要考试,你有认识的人尽管推荐,这批女衙役弄好了,我就弄你们的。”
老衙役一脸为难,搓了搓手:“还要识字啊,这识字的人也不多啊。”
“这次没事,能识字最好,反正到时候要一起读书的,更看重人品和性格,我们衙役干的活也不少,和百姓面对面打交道,这两点很重要。”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但后面就很重要了,而且这次还要多选年轻人,衙门要年轻化一点。”
老衙役没说话了。
阿来粗声粗气说道:“快去干嘛,少给我偷懒,要累死我吗,我一个人搬了二十张桌子、”
老衙役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仆人干点活都要叫了。”
阿来冷笑一声,等人走远了,才对江芸芸说道:“这些老滑头就知道欺负人,大人千万不要听他们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哄小孩一般说道:“谢谢阿来提醒,你也太实诚了,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瞧你着满头大汗的,去找你弟弟玩去吧。”
阿来黑脸一红,粗鲁摸了一把额头的热汗,躲躲闪闪说道:“我又不是江姑娘,怎么……不玩的,不休息的,椅子还没搬过来呢,那些老滑头肯定不帮忙。”
他说完就火急火燎去仓库搬东西了。
—— ——
当天晚上,送准考证的人回来了,带来一个噩耗,说考试的人又少三个,说是反悔了。
阿来一听就直叹气。
江芸芸倒是镇定:“不碍事,不是还有二十人嘛,一比二也很合理。”
老衙役站在一些,故作担忧地说着风凉话:“有些人不来考试也不好意思来说啊,说不定人更少了呢。”
“不碍事。”江芸芸依旧和气说道,“万事开头难,我们第一次举办,大家心里有顾忌很正常,不必如此丧气。”
阿来听得直接笑了起来,阴阳怪气说道:“雁滩的婆娘,操滴番瓜的心。”
已经精通各种兰州俚语的江芸芸眼疾手快,用手肘推了一下阿来。
阿来这才不服气地闭上嘴。
老衙役也不好发作,只能重哼了一声。
考试当天,衙门大门打开,门口还被撒了清水,瞧着很是隆重,马上就要离开的钦差队伍里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了,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江芸芸穿着绿色的官服,像一株脆生生的小竹子,站在大红的大门前,依旧光彩夺目。
王献臣也被同僚拉着来看人头,明明人群拥挤,但还是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芸黑:“女人考试也值得开正门,啧,倒反天罡,不知廉耻,回头我可要参他一本了。”
芸吹:“参呗,他江其归还怕你一本,嘻嘻,说不定陛下一高兴也觉得有道理呢。”
“哎,你们当初考试是不是也这个阵仗啊。”有人似笑非笑地问道。
王献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更远处,蒙古使团的人也跟着来看热闹了。
“还是汉人有意思。”斯日波笑说着,“我们蒙古的女人也不逊色,回头也可以参考一下学起来,你说是嘛,老师。”
周柳芳拄着拐杖,一脸畏惧地打了一个寒蝉,没有说话。
“他们还要写字,汉人就是麻烦,我们到时候考试就考骑马射箭,逮到机会就让她们去吓唬汉人。”副将也跟着说道。
“那可要等江芸不在了,不然回头这只得到天神祝福的小野狼可要亲手杀了你的。”斯日波笑说着。
人高马大,瞧着有两个江芸这么宽的副将不屑撇了撇嘴:“射几根箭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打架,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斯日波没说话,只是盯着门口的江芸,一脸痴迷地看着。
“这样被神佛点化的人,竟然不属于我们伟大的黄金家族,真是可惜了……”
街外面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农耕还没开始,大家都还闲得很,自然是哪里有热闹就往里钻,嘴里也跟着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寇兴和秦铭也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
“今日要是没人,我们衙门真是丢脸死了。”秦铭不高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只是紧盯着大门口的长香。
长香烧完,入场的时间也就截止了。
可现在已经烧了四分之一了,还没有人来。
江芸芸倒是不慌,感受着站在门口,见了人就是笑眯眯的样子。
眼看长香灰都掉了一小节了,就连江渝和江漾都急坏了,打算先进去撑撑场面,突然听到一阵嘶鸣声,随后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贵华丽的马车停在大门口。
江芸芸脸色一喜,把手里的册子翻开,准备核对人命,突然看到马车上有一个穿着朴素骑装的女人被人扶了出来。
那人一出来,百姓哗然,寇兴也惊得拔掉一根胡子。
“怎么是她!”钦差那边也面面相觑。
江芸芸也一脸震惊。
“怎么是你?”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车的人就是之前在玄妙观见过的那位周夫人。
“我不能来吗?”她面无表情问道, 随口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周青云,我的名字。”
江芸芸震惊,飞快翻到其中一页:“原来真的是你。”
之前施粥的时候为了写表彰, 她是知道诸位夫人名字的, 拿到报名表时,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联想起来, 但又见这个名字不算奇特,填写家里的位置也不是在唐伦家附近, 而是在外城的一处偏远地方, 她就以为是重名,没有仔细深究。
周青云的简历很不错,四书都会, 字也好看, 还会骑马射箭, 算是这一批简历中非常出色的几人之一了。
江芸芸一开始就对此人报以厚望。
周青云淡淡嗯了一声, 把手中的半张准考证递过去:“我坐哪?”
“哦哦, 第三, 就第一排第三个。”江芸芸合上准考证,连忙说道。
阿来连忙把人带过去, 又送上一套笔墨纸砚。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了下来,开始研墨铺纸。
江芸芸收回视线,满意地在她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
没多久, 江漾也溜溜达达走进来:“没人来,怪冷清的。”
她大眼睛睨了江芸芸一眼, 一时间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安慰。
江芸芸一本正经核对好准考证:“第三排第一个, 赶紧坐下吧你。”
江漾也不要人带路, 自己找到位置就麻利坐了下来。
江漾的简历也不错,孟子和论语都读完了,也会骑马,而且她还聪明,胆子大。
江芸芸也很满意地勾去她的名字。
江渝请过来的那十人最后只来了六人,她们畏畏缩缩下了马车,不敢往后看去,她们中间稍微读过一点书的,都入座了,剩下不识字的被人带到其余地方的凉棚里呆着了,直接参加下一轮的口才考试。
长香过了一半,位置却一半都没坐满。
“也太丢脸了。”秦铭没脸看人了。
寇兴拧眉:“许是应该放在隐蔽一点的地方,或者把大门关上,瞧着大家都不太松弛。”
他想了想,对着几个衙役招了招手:“去搬几个屏风来。”
说话间,大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青布小车很是低调。
不过这个时候来的人就不可能太过低调。
江芸芸看着下车的人,笑了笑了。
“原来真的是你。”
早前查看名单的时候看到有一个段姓,家住在东关,一下就有了猜测。
正是当日在玄妙观一起施粥的段家大姑娘。
“段昊。”江芸芸笑着勾了名字,“第一排第六个,坐下吧。”
段昊矜持地点了点头。
刚坐下没多久,屏风就送到了,也算是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探人的视线。
“哎挡起来做什么。”有人抱怨着。
“这么想考试,回头男衙役招的时候你就报名啊。”人群中的江渝立马呛道。
“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凶,真是泼辣,小心没人要。”
“呸,你才没人要呢,也不看看你这个德行,而且什么凶不凶,是你们不怀好意!”乐山一向是护犊子的,立马大声喊道,“就知道看看,人家是要考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呸,不要脸。”
“就是就是。”江渝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远远瞧着见了,咳嗽一声,大声说道:“禁止喧哗啊,无关人员远离考场啊。”
衙役们开始把莫名其妙,越来越围上来的人都赶走了。
被屏风一挡,原本还有点坐立不安的人又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芸把一切收入眼底,扭头去找人,只看到寇兴面无表情对着她点了点头。
“哎哎,我之前没报名,现在可以报名吗?”没多久,江芸芸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动了动眉头。
“我姑姑加我来给你撑场面的,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几个人。”杨小姑娘得意说道,“不过你可别录取我,我也不要干苦差事。”
江芸芸看向后面三位明显也是富家千金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没有报名,那就参加不了。”
杨晏不高兴了:“你这位置不是没坐满嘛。”
江芸芸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没报名那就不能参加。”
杨晏耷拉着脸:“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不是还可以围观吗?到时候王府也要招人,你可以去出谋划策啊。”
杨晏盯着她的脸看,一瞬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很好看,太好看了!
“那我去边上看看,我去找寇晗玩去。”她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拉着其余几个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去找寇晗玩去了。
寇兴叹气,对着老管家说道:“去跟小满说一下,让她招待好客人。”
老管家挪了挪嘴:“小姐早就躲边上看了。”
寇兴顺着视线看过去,寇晗正躲在柱子后面,察觉到他爹的视线,立马躲起来了。
“去准备点香茗,茶水来。”他收回视线,无奈说道。
老管家连连点头。
衙门口,那根长香眼看就要烧光了,还有十个位置没有人坐。
江渝在门口看得快急死了,上蹿下跳的。
江芸芸看着剩下的十个名单叹了一口气。
“瞧着剩下的人应该是不会来了,要不还是直接考试吧,后面还有两项呢,可别耽误太多时间了。”老衙役说。
江芸芸摇头:“不行,等香烧完,既然有了规矩,那就遵守规矩。”
老衙役撇了撇嘴。
长香只剩下食指这么长的时候,还有八个位置坐不满,但很快又有一辆驴车缓缓穿过人群,最后停在衙门口。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
帘子掀开出来三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妙龄女子,头发被整整齐齐挽起,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颊。
江芸芸看着为首那人,立刻露出笑来:“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赶上呢。”
那中间那人伸手想要捋一下头发,谁知道扑了一个空,只能尴尬地摩挲了一下鬓角,目光躲躲闪闪,偏对面之人一脸正色,便也只好当无事发生地入内了。
“武三娘。”江芸芸核对名字,“第五排第五个。”
“程大娘,第三排第二个。”
“吴安。”江芸芸看向正中的那人,笑了起来,“第一排第五个。”
阿来连忙上前把人带去位置,又送上笔墨纸砚。
正好长香燃尽,江芸芸开始把准备好的题目一张张发下去。
题目内容就是考简单的抄写十道,考验她们的字如何。
填空十道,考验她们四书的学习程度如何,题目有难有简,是用来拉开分数的。
选择题五道,让她们在众多差不多的句子中选出正确的,算是巩固知识,当然也考验语感和一点运气。
小文章两篇,这是进一步的选择,若是能写出来那肯定水平不会差。
江芸芸自认为这些题目要是给读书人那肯定是很简单,但因为这一批考生水平太过参差,所以她就放了几道难题,剩下的大都很简单!
她自信满满,奈何考试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
——没说这么难啊。
江芸芸坐在上面监考,幸好考生都很听话,都自顾自做的。
她看好的那几个果然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当然也有写不出来的,整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
第一场考试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阿来去收卷,卷子的情况远远看去也能发现卷面泾渭分明。
譬如周青云、段昊和江漾等人就写的还挺满的。
但也有人只胡乱做了选择题和抄写题。
江芸芸收了卷子,当场批改出卷子。
——改卷子的事情不要太熟门熟路!
“哎,卷子也给我们看看呗。”有人阴阳怪气说道,“我倒要看看女人考得卷子有多难呢。”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让阿来卷子贴了出去。
阿来不高兴皱了皱鼻子,抱怨着:“这些人真是烦,同知干嘛听他们的。”
“不烦,想看就看,回头那些人家里也有人要考呢,而且这五张写的都不错,也该让他们看看我们这批考生的水平,不然回头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呢。”江芸芸笑说着。
卷面分段昊第一,她整张卷子都写满了,而且答得都很好,只那几道难题没答出来。
第二名竟然是吴安,她作文写得好,很有自己的思路,填空题不太好,但选择题竟然全对!一下子拉上分数了。
第三名是周青云,第四名是江漾,后面十八个名次也都依次排下去,也有人只写了抄写题的,江芸芸根据她们的字迹算了分数,军户家的几位成绩中游,不过她们忙于生计,会写字就已经很好了!最后几位明显是寡妇或者农妇,会拿笔已经是超级棒了!
江芸芸非常满意这次的考试成绩,飞快让人把前五名的卷子都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眯眯勉励着,“你们都很棒,后面两场也要努力啊。”
衙门口的公告栏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钦差和蒙古人都挤了进去看热闹。
“这什么题目啊,好难啊!”有书生哀嚎着,“这题目怎么这么像我们教谕出的风格啊,头好疼,眼睛好疼,手好疼。”
“这个‘亨,小利贞。初吉终乱’,这个第一名写的是‘长育违道,圣人以防民逆’,这句话是哪来的?”也有人迷茫问道。
“像是易的。”有人嘟囔着,“不确定,回去翻一下。”
“是《易经》既济卦卦辞的原文。”王献臣低声说道,“第一名的破句取自《归藏》。”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简直是看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好题目,切题又切实,不亏是小状元出的题目,好好好。”
“这个填空题我也几道不会,都是四书里的题目吗?不会是瞎编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是啊,这个选择题我也有几个捉摸不透。”
本只打算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教谕气疯了,一把冲出去,揪着几个州学学子的耳朵:“哪里不会!!哪里不会!!都是四书注解里的内容,我没教嘛!我没教嘛!都给我读书去,都给我读书去!!!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州学的学生听到教谕愤怒的声音立刻一哄而散。
江芸芸这边当场公布了成绩,很快就带人去第二场考试了。
第二场考试说是考验口才,更考验一个人的应对能力。
毕竟衙役,狱卒都是要和百姓打交道的人。
“你们今日巡街时,发现有人偷东西被抓了,但是被指认偷东西的人不承认,你们打算怎么办?”江芸芸让每个人思考几分钟,然后一个个进来回答。
这个回答倒是非常符合个人的身份。
譬如周青云,乃是管家夫人,处理这些事情谨慎而全面:“先把丢东西的那一块地方都保护起来,然后把两人分开关押询问,理清丢的东西,丢的时间,有谁接触过……查出真凶后,要当中处理,对于有错之人也要严厉惩罚。”
江漾和段昊也是大家闺秀,自小就学着管家理财,兑换到内宅事务上也说出差不多的流程,只是相比较周青云的雷霆手段,小姑娘们温和一些。
吴安等三个小娘子则回答的有些简单,大致就是分别关起来询问,发现是谁之后打一顿便是。
军属家的娘子们到时有不少奇怪但仔细一想也是办法的办法。
比如说:“躲在人群中看,看谁奇奇怪怪的。”
又比如:“直接抓起来恐吓一顿,心虚的人肯定招了。”
江芸芸听得直点头,五个问题,回答的各有千秋,但家境优渥的人确实更滴水不漏一些。
这一场她还邀请了寇兴一起来打分的,两人分数一合计,算出总分来,最后让阿来直接公布答案,张贴出成绩。
周青云第一。
江漾和段昊分别是第二和第三。
“如此看来家中长辈耳融目染的教育很是重要,读书是,处理事务也是。”寇兴摸着胡子说道,“就看看后面的骑射了。”
“都会。”江芸芸点了点前三的名单,“教育任重道远啊,若是人人都读书明理,这世道肯定会更好。”
寇兴捏着胡子,看了江芸芸一眼,叹了一口气:“振穷恤寡是药,矜贫救厄是药,江同知有救济苍生俱饱暖的想法,很好,走吧,去看看他们骑马射箭的本事。”
这个就是在衙门的小校场举行的,直接一匹马一把弓,能骑马绕一圈,跑一圈为优秀,十分,能绕一圈,跑不动为中等,五分,以上都不会但可以牵着马走一圈为末等,三分,若都不行那就零分。
拉开弓(大小不设)射箭能中者,十分;能拉开(大小不设)但射不中为五分,能拉开大弓,但不会射箭也为五分,都不行为零分。
这一轮军属家眷的优势就起来了,至少都能得个八分。
吴安等人最多只有一个三分。
周青云二十分!
段昊十五分。
江漾因为手的问题只有十分。
“也很不错了。”江芸芸鼓励着江漾说道。
江漾很是低落,垂着个小脑袋,揉着手指,没说话。
“确实挺好。” 没想到段昊冷不丁说道,“你骑马很快,也很稳。”
江漾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射箭也很厉害,就是刚才起风了,才没射中。”
“不行就不行,周娘子当时有风,本来可以中靶心的,不过我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射箭,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段昊也不扭捏,直接说道。
江芸芸一心两用,一边听众人说着话,一边飞快算好三门分数。
其实名次在一路考下来时已经非常明显,因为差距真的很大。
周青云、段昊和江漾遥遥领先,分数领先其他人一大截。
还有四个一看就知道是家境不错,家中有人教导的小娘子,成绩紧跟着江漾。
之后的分数到时贴的很紧。
吴安和军属家眷这十人则不分上下,一个读过书,一个力气大。
至于后面那几人确实差了点意思,但江芸芸真是——越看越满意,能教,不慌!
——江老师什么徒弟带不出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
不过,还有个事情没干。
江芸芸趁机在阿来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来面露惊恐之色。
“哎,快去办,去厨房找,肯定很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推走。
“行了,你们也都累了,去屋子休息一下,我先誊写最后的名单。”江芸芸把人都请进屋内,让人上了茶水和糕点。
“先吃点垫垫肚子,午饭也没时间吃呢,名单等会直接公布,若是入选了,没有特殊情况我们这边今后是不会放人的,没有入选也没关系,我们这里给三十文钱,今日大家都辛苦了。”
江芸芸离开没多久,从一个小门走了进来,见大家都放松下来,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认识的人说话,笑容加深。
大概一炷香后,屋内突然传来尖叫声。
江芸芸扒出去一看,几位富贵人家出声的小姑娘都吓得不行,跳到椅子上,周青云还算镇定,但也一脸恶心。
那老鼠也过分,直接在姑娘们脚下乱窜。
倒是一个农妇胆子超级大,直接上手去抓了。
江芸芸叹为观止,知道胆子大,但没想过胆子这么大的。
仆人们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处理。
“你胆子好大。”江漾夸道。
“你真厉害,你不怕老鼠咬你吗?”一个名叫余澄的小姑娘也惊讶问道。
那农妇被这小姑娘们一夸,反而局促地擦了擦手:“乡下都是这些畜生,你胆子小一点,他们就欺负你了。”
小姑娘们一知半解。
“不错不错,佘大娘子胆子大,乐于助人加五分,刚才出手帮忙的都加三分。”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
“原来这也是考验。” 段昊心有余悸开口说道。
“是啊,你们以后做事遇到这些东西肯定很多,所以要锻炼你们的胆子,等我下次考核的时候,可不允许这么乱了。”江芸芸解释着。
“本打算带你们去停尸间看看尸体的。”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监狱里有人病死了,或者老死了,可都要你们帮忙敛尸。”
“有人大家受伤了,若是浑身都是血,也要你们出面处理。”
“更别说兰州城要是跟上次一样被攻城,你们也是要上前线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若是被录取后,那就是成了衙门的一员,那就没有男女之分,该做的,能做的,不会做的,不敢做的,都是你们要做的。”
众人面面相觑。
“要是这些都做不了了,那就在这里退出,三十文也都有的。”江芸芸和气说道,“回头录取了,我后续培训可是一视同仁的,不和你们开玩笑的。”
余澄怯怯说道:“我爹说做衙役可舒服了。”
余澄成绩还不错,目前排在第八,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能被录取的。
“那是以前了,现在都要开始做事了。”江芸芸笑说着。
小姑娘面露纠结之色。
“没关系的,考上衙役吃上公家饭了,我爹说以后可以找更好的相公。”她的好友说道。
“我爹也这么说。”又有人附和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原来这些富贵小孩来考试是为了以后好嫁人。
“靠男人可靠不住。”周青云冷淡说道。
她作为大家夫人多年,实在是太有威严感了,现在不苟言笑开口,更吓得几个小姑娘不敢说话。
江芸芸的耳朵非常八卦地动了动。
实不相瞒,她太好奇了!
周青云不是唐伦的夫人嘛!怎么来考试了!听口气是闹矛盾了!吵架了!不会是和离了吧。
“我爹就很坏的。”江漾冷不丁说道,“你们不要老是听你们爹的话。”
“咳咳。”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你们现在又一炷香的时间做决定,要是克服不过去我就划掉你们的名字,要是答应了,后面可不许给我哭。”
江漾睨了江芸芸一眼,又没说话了。
段昊则看了两人一眼。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在位置上不说话。
吴安三人从一开始就没说话,到现在坐在角落里更不打算说话了。
余澄愁眉苦脸:“我不能问问我爹吗?”
“人要自己做决定。”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你家人要是就想要你考进来,然后让你嫁个好人家,可你实在害怕,那你以后不就会怨恨你家人了,平白坏了和家人的感情。”
小姑娘低着头,坐立不安。
周青云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我试试吧。”好一会儿余澄才小声说道,“可我真的害怕老鼠。”
“没关系的,回头有老鼠的活,我替你去了。”佘大娘子热情说道。
余澄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时间到了,你们既然都不走,那以后谁来说情都不能走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写好名单,等会就公布。”
江芸芸把刚才几个乐于助人的分数重新算了算,又抄了一份表格,然后扭头去找寇兴了。
佘大娘子加了五分一下子跑到第九名了!
寇兴见了那名单,仔仔细细看着:“差距也太大了。”
“能教,回头那些男衙役也都招好后,一起教,打造衙门新面貌。”江芸芸说完又把自己对衙役的要求提了一遍。
“这些男衙役大都是家中祖辈就在这边做了,你现在突然都说要考试,回头可就把他们都得罪了。”寇兴忧心说道。
“我们当官的还要考试呢,他们这些做衙役的自然也要,而且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世世代代都盘踞在这里,亦然尾掉不大,之前秦通判去登记商铺的名字,竟然还有人和商铺勾结,如此亦然是祸害。”
“引进女衙役为第一道分化,那让男衙役也开始考试录取就是第二道手段,若是这样也能考进来的,至少还有些本事,我们也不能全都不要这些世世代代在兰州的人。”江芸芸严肃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
“只怕会有矛盾。”他还是犹豫不决。
“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矛盾,这些人一直盘踞衙门,难道就没有矛盾了吗?”江芸芸平静说道,“消除一个矛盾,势必会有其他矛盾,视而不见而下策,和光同尘为中策,着手解决为上策。”
寇兴无话可说。
道理大家都知道,可能付诸行动的人却很少。
江芸自来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要看着办,若有难处只管叫我。”寇兴在名单上盖上章,认真说道。
江芸芸用力点头。
—— ——
这次虽说打算招录二十人,那些报名的人实在不多,考试的人也才二十三个,若是全录取了,又有违一开始就写明的一比二的公告,所以只能忍痛录取十二人。
“回头王府要招护卫队,你们可以去试一下。”这是对力气大的农妇们,军属家眷说的。
“衙门明年还会招人的,你们要是等得住就再等一年,可能秋收之后就再招。”江芸芸对着普通小娘子们说的。
“你们还能回去吗?”角落里,站着吴安三人,这次竟只录取了吴安一人,三人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脸上是高兴的。
吴安等人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她们边上,和颜悦色看着她们:“你们想从良吗?”
吴安冷笑一声,面露悲愤之色:“谈何容易,我们没有钱没有人也没有长相,谁愿意赎我们,那些人有吃有穿,富贵人家,为何要和我们抢这个名额。”
江芸芸认真解释着:“考试亦然是目前最公平的办法,若是这次足额人选报考,你们两个都能录取的,很可惜,一个十五,一个十七。”
吴安冷冷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自然,若是你们这次回不去了,不若我们给你们找个地方避一下。”江芸芸说道。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能躲多久,身契还在他们手里呢。”吴安意兴阑珊说道。
“这是我自己添给你们的,一人二两,也够你们过半年了,今年秋收之前,我一定让你们恢复自由身,吴安就先在这里这里安心待着,等会我带你去户房立户,过几天我陪你去拿回身契和钱财。”
江芸芸掏出两个荷包递了过去:“衙门口站着一个腰间佩剑的高个男子,你跟着他走,他会安置好你们,也不会有人抓你们回去的。”
三人神色不安,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不要答应。
江芸芸也不催促,让她们三人自己商量一下。
等她和其他几人说了几句话,再回头时,只看到吴安一个人孤孤零零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了一个时辰把落选的人,接他们的家人都寒暄了一遍,也把她们都送走了,江芸芸这才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把新招进来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准备开个小会,让阿来和寇知府在一旁看着。
“我们这边目前有两个位置,一个是衙役,工作就是巡逻,办案等等,和普通衙役都是一样的,还有一个是狱卒,也就是看守女犯人,这个工作就要整天待在女监里,看守,提审女犯人。”江芸芸说。
十二人面面相觑。
“我想要女监。”江漾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手里还是非常利索地写下她的名字。
“我也想去女监,巡逻要走很久的,好累人。”余澄也跟着说道。
小姑娘有点娇气,但也有点勇气,有些懵懵懂懂的。
“我也不太会处理矛盾,要不我也去女监。”佘大娘子是个老实人,刚才第二轮的时候就发现了,但也同时性格很稳重,所以他选择去女监并不奇怪。
“我也去女监。”吴安低声说道,声音沙哑,若是不开口,大都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剩下的人大都选择去衙役,毕竟衙役风光啊!
“你们的大致想法我了解了,不过人员我这边还要稍微调整一下,明日辰时正式报道时会公布的。”江芸芸颔首,“记得带好铺盖和换洗的衣服,要是有值班,可要住在这里了。”
“行了都散了吧。”江芸芸一合册子,大手一挥。
—— ——
大部分人都走了,江漾带着吴安溜达去了江芸芸的衙署。
“厉害。”江芸芸正在处理名单,笑说着,“随便找个地方坐吧,等会让谢来带你们回家。”
江漾考上之后格外高兴,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你都给我打眼色了,我肯定知道啊,那我现在就带她回家呗。”
“你这三脚猫功夫有什么用。”江芸芸看了眼拘束的吴安,“喝茶吧,我看你下午茶水糕点一口都没动。”
“哎,不饿嘛。”江漾不解问道。
这场考试从早上到下午,衙门提供了茶水糕点。
“饿好几天都饿过了,饿一顿有什么关系。”吴安淡淡说道。
江漾不理解,只是悄悄用眼尾去看江芸芸。
“坐下吧,阿来给两位姑娘送点吃得来。”江芸芸岔开话题,“以后去女监要三班倒了,很辛苦的。”
江漾乖乖坐在椅子上,哦了一声,终于露出几分小孩的可爱:“工作都是辛苦的,我打听过的。”
江芸芸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江漾立马不高兴了。
“你说得对,但我怕你不理解这种辛苦。”江芸芸解释着。
“理解的,做了就理解了,不做怎么理解。”江漾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漾小时候就能说出奇怪但有道理的话。
“厨房今日做了绿豆汤。”阿来端着托盘,开心说道,“还做了糯米糕呢。”
江漾欢呼一声,正准备伸手去拿,见吴安还是不说话,甚至没打算动手,就亲自把绿豆汤和一叠糯米糕递到她手边:“吃,很好吃的,衙门的厨娘做饭可好吃了。”
吴安看着小姑娘热情的动作,愣了愣。
江漾已经肚子饿了,收回手就开始扒拉自己的那一份。
没多久,谢来就懒懒散散回来了,原本正小口小口喝汤的吴安猛地抬头看了过来。
谢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江芸芸说道:“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这碗绿豆汤喝了吧。等会就带她们回家吧。”江芸芸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绿豆汤。
“你自己喝吧,这一天天的多熬人啊,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谢来嫌弃说道,“快喝了,我督促你喝。”
“就是啊,快喝啊,等会就不冰了。”阿来脑袋探进来说道。
江芸芸只好端起来咕噜喝完了。
谢来甚至还检查了一下碗底,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行,吃完了,那我带她们先回家,等会来接你。”
阿来躲在窗口后面,听得直笑。
江芸芸不耐烦挥了挥手:“走走走,吵死了。”
谢来冷哼一声,对两个姑娘点了点头:“她的事情我给你处理了,钦差还没走呢,回头闹起来不好看。”
“你不是也不好看。”江芸芸随口说道。
谢来骄傲挺胸:“我,锦衣卫,懂?”
窗口正在看书的阿来猛的抬头,一脸畏惧地看向谢来。
两个小姑娘一时间分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
“别闹出事情,我回头还有别的动作。”江芸芸抽空警告了一声。
“行行行。”谢来带着两个小姑娘优哉游哉回家了,“考得不错,晚上想吃啥,你谢大哥请了。”
“那我等会问问江渝想吃什么?”江漾笑眯眯说道。
“行,不过江渝正在门口和杨晏吵架呢。”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
江漾震惊:“怎么吵架了。”
“你哥的烂桃花。”谢来挤眉弄眼。
江漾顿时没兴趣了:“江渝这个人就奇奇怪怪的,他哥的桃花她也要嘟囔几句的,严防死守的,生怕别人拱了她家大白菜一样。”
谢来听得直拍大腿:“对对对,而且谁靠近他哥,她都要把人分开,太好玩了。”
—— ——
江芸芸处理好这次的报名,又开始准备男衙役的报名公告,最后开始清点马上就要开始修整城墙。
人是不够的,但现在马上就要春种的,能腾出手的人不少。
征徭役也不是不行,但要赶在农时前,然后要包一顿午饭,本来也想发钱,但衙门实在没钱了。
江芸芸写着计划表,愁得直挠头。
要先修外城门的,最破烂的几个要先修。
她涂涂写写,才勉强写出一个大致的草案,回头还要和各房商量一下经费,然后再和知府商量最后的推行。
直到子时,更声刚响起,蹲在屋顶的谢来就用绣春刀用力敲了敲窗户,粗声粗气说道:“快回家睡觉。”
江芸芸连忙把东西都放好,这才锁门离开。
谢来提着灯安静走在她身边,江芸芸还想着之前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走着。
“你家里住着……你不怕有人说你嘛?”谢来见她第三次要踩坑了,忍不住把她提溜起来,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扑腾了一下,然后迷茫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是没地方住吗?她到时候和江漾都在女监,也能打好点关系,回头要选小队长,江漾还能得一票呢。”
谢来气笑了:“我说你呢,你扯什么别的事情。”
江芸芸终于走路看路了,绕开一个大坑,随后说道:“明天她就是独立的女户了,衙门登记的,再有人胡说,我就给她打板子,再说了改天我都要把她老家抄了,不是屁事都没有了吗。”
“啧,你哪来的人。”谢来不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龇了龇牙。
“你知道要多少人嘛?”谢来眼皮子也不抬地给人拆台着,“你知道越是边境,吃这碗饭的人就越多吗?”
江芸芸不服气了,皱了皱鼻子。
“看低我是不是……”她有些兴奋,比划了一下手,“本山人自有计划!”
谢来嗤笑一声:“我锦衣卫可没这么多人跟你霍霍了。”
江芸芸气得快走几步。
“哎,说你两句怎么还闹脾气了。”
“我跟你说那些人都凶得很,背后也有人。”
“啧……小心……”
就在两人马上就要到家门口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出来,那身形被谁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一照,巨大得好像一只野兽。
谢来大惊,立马把脚边的石头踢了出去。
江芸芸也下意识停下脚步,握紧腰间的匕首。
但出人意料的人,那人躲开石头后,一把跃到江芸芸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
——不是,你谁?!
第三百二十八章
“陈继!”谢来赶了过来, 一眼可就看到抱着江芸芸大腿的人,气笑了,“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来这里闹什么幺蛾子。”
江芸芸盯紧一看, 还真是陈继。
一个脱光了上半身, 后背背着荆条的陈继。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伸手, 要把他拨开。
谁知道陈继抱得更紧了:“听闻以前有人背着荆条来找人,我今日是学他的。”
“松开。”谢来不高兴了, 伸手要把人扯开, “别人负荆请罪,你是半夜吓人,快松开!”
陈继更不高兴了:“我抱江同知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娘子一样, 整日盯着自己夫君不成, 滚开。”
谢来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陈继也不甘示弱:“打啊, 那就打一架, 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多厉害。”
“等, 等等……”江芸芸头疼地把两人分开,“做什么!朝廷命官聚众打架不成, 要不要点脸了。”
谢来抱臂,睨了她一眼:“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多管闲事的。”陈继也不甘心抱怨着。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谢来塞到自己背后, 又把陈继的手拨开,然后才说:“说吧, 来找我做什么。”
陈继又要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连忙说道:“不兴这个, 你有话直说,天色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准备去修城墙呢。”
陈继一脸感动地看着江芸芸,柔情蜜意,深情款款地说道:“江同知为我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没说话。
“这么大的功劳就送给钦差使团,就为了保我的性命,我老陈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江同知有吩咐,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一定拼命给你完成。”陈继连忙保证着。
谢来一听就挑了挑眉,扭头去看江芸芸:“我就说这今日钦差团和那群蒙古人整天碰头说什么呢。”
别看现在大明对蒙古打也打不过,收也收不服,但对他们还是带有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的姿态,原先蒙古人入城,那群钦差住在隔壁,那也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江芸芸无奈笑了笑,对着陈继说道:“大概和你说的人没和你说清楚,一开始我就说要抓就三个人一起抓,不能只带你一人,只是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想着单抓你一个,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名声。”
陈继呆了呆,可回过神来更高兴了,又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了。
陈继只能一把抓住赶过来的谢来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非常嫌弃地甩开了。
陈继激动说道:“对!就是要这样!那两个狗杂种凭什么不被抓,娘的,比我还不要脸,他们杀良冒功的时候,你们没看到,杀得人头滚滚呢,一个蒙古人配五个良民呢,但我老陈可以拍着胸脯保证着,没杀过良民,顶多杀杀投降的人,不过也别怪我,那些投降的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头还会捅你一刀呢,不是好东西,死了就死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杀伐不止,人心不归,钦差马上就走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以后一心守兰州就是。”
陈继叹气:“我一开始来这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确实没意思,我老陈脾气大,嘴巴笨,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江芸芸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陈继见他不搭腔,一下子耷拉着眉眼,高大的身体也跟着佝偻起来,神色讪讪说道:“江同知也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是不是?”
江芸芸笑:“我们都是同僚,说这些做什么,时机到了,功劳自然就有了,你勤勤恳恳守城,这次京城那边肯定看得到。”
陈继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托江同知的福,这次就算不升,我这看蒙古人也不怕了,也不怕江同知笑话,我们之前年年输,听了他们的马蹄声都很害怕。”
江芸芸面对过很多人,但这个实在的,嘴巴没门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外这样小心乱了军心。”她低声说道。
“我就和你说说。”陈继立马也跟着低下头,捂着嘴巴,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说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谢来懒洋洋把江芸芸提溜回自己边上:“巡夜的人来了,快走吧。”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的人,不然我怎么大晚上跑过来。”
“你也知道大晚上啊,你不休息,江芸还要休息呢。”谢来不悦道,“谁和你一样,一天天的没事干,你不知道江芸很忙嘛。”
陈继一听也跟着点头:“忙,忙点好,还能当钦差面刷刷好感,外头的人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钦差肯定给你狠狠记一笔。”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一瞬间都无话可说。
耳边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走吧,回头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哎哎两声,沿着角落的黑暗,蹑手蹑脚走了。
江芸芸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你每次救的人都不好。”谢来挑剔评价着,“这人满心都是功利,还蠢,你救他做什么?”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继续往家里走去:“有功利心也不是坏事,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他在这个位置有用,好处大于坏处,那就是值得救的人。”
谢来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没说话。
“可你就是十全十美啊。”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谢来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扭头去看谢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配不上,只是你喜欢我,所以看我哪里都是好的,外面不喜欢的人,看我可不是好东西。”
谢来抱臂冷哼:“他们自己就不是好人,当然看不得别人好,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垂眸打量面前的年轻人,想了想又强调着:“你可是江芸!”
江芸芸听得直笑,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回去睡吧,年前到现在你也没好好休息。”
谢来又跟在她身后入了屋内。
院中屋檐下,一盏微弱的灯挂在厨房门口。
“乐水给我们留了夜宵。”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厨房走去,没多久就端出一小碗面,“还是热的,快吃吧。”
“你看,你关心每个人。”谢来接过面碗,坐在小板凳上,吃一口面,突然又说道,“你就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寻常人哪里看得到别人。”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卷着面,大快朵颐。
“我吃好了!你吃的最慢,你洗碗。”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把碗筷塞到谢来怀里,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洗,我要回去睡觉了。”
谢来看着怀里连汤都喝干净的碗,气笑了:“幼不幼稚。”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睡觉了,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得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她不喜欢洗碗,很不喜欢,湿哒哒的。
—— ——
江芸芸站在城门里看着百姓们开始修整城墙时,马文升带着王献臣来了。
“马尚书,王御史。”江芸芸把手中的泥随后擦在裤子上,惊讶问道,“是吵到你们了?”
驿站就在北城内门边上,徭役的人虽都在外墙干活,但天不亮就开始了,号子声一声比一声响,敲敲打打的声音也不轻,吵醒内城的人也挺正常的。
“这点声音不算事情。”马文升笑眯眯说着,他打量着江芸芸脏兮兮的衣服,笑说着,“这些事情怎么还亲自督工啊。”
“这几日不是刚开始嘛,所以我先亲自看着,了解一下流程,才能不被人骗了。”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衙门买的东西有限,能拨的钱款也不多,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紧着点花。”
“那你这每天提供一顿饭,还有菜有肉的,回头还要给他们一天十五文。”马文升无奈说道,“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个当了家的,花钱也太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这个修整要多久,你这批钱的支出,衙门给得出吗?”王献臣问。
江芸芸早已列了计划表,和寇兴不知道讨论了几回,还吵了好几次,但总算能选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现在还没开始春种,所以我们都是一比一的兑换日子,等开始春种了,这批徭役的人还愿意来修整城墙,我们就一比三,扣完今年的天数,就强制让人回去,钱财都是和户房的人算过了,去年兰州粮食丰收,还是有些余钱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要是他们就想回去种地,那你这个城门不就半吊子了。”马文升打量着来来回回的百姓,随口问道,“瞧着大家精神还不错。”
“去年冬日下了大雪,很多城内百姓家里都被压垮了,城内的人大都没有地,所以我就让他们来干活了,以工代赈,现在工钱是一样的,等春种开始,他们开始一日二十文,等城墙休整好,他们重新修建房子的钱也都有了。”
江芸芸掰着手指算了算:“这次天水门和开源门受伤最严重,要集中力量,争取在春种前修好,最多二十天的工期。”
“第二步是袖川门和靖安门,他们也很容易被攻击,这些年都没空修整,所以整体毛病不少,城内当日受灾的就有三百多人,农夫肯定不会全都走,加起来近五百人,十五日的工期绰绰有余。”
“广武门和迎恩门那边兰州卫说他们负责修整,中护卫也说要承包通远门和拱兰门,不需要我们插手,剩下的外城门则是简单的修补,靠三百人,十日时间,足够了。”
“一整个外城门十个城墙,又有这么多人一起做,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五十日的时间就够了。”江芸芸显然是早有计划,说起来有条不紊。
马文升听得连连点头:“兰州卫和中护卫还算有点担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本打算去衙门找你们,谁知道主事的一个个都不在,听说你在这里,所以特意来找你的,只是想要知会你一声,后日一大早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先前送了一份折子回去,陛下这次对蒙古人入京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我们要立刻启程回去了。”马文升说。
“那我现在找人去通知知府和秦通判,知府今日去榆中县看稻子去了,通判今日要规整城内的那些不合规店铺,还要回收我们衙门自己的店铺,打算重新规划。”江芸芸连忙说道,“晚上我们可要好好吃一顿,钦差来兰州多日,我们都不曾好好招待。”
马文升听得直笑:“这话从你江其归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别扭。”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忙活了,你们这么忙,瞧你这脏猴样子。”马文升对着后辈一脸怜爱。
——江芸好好说话的时候,那可真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顺眼,怎么听都好舒服。
不过当天晚上,寇兴还是带着江芸和秦铭登门拜访呢,后面还悄悄拉着十几辆马车,从后门进去的。
“这都是我们兰州的特长,用的是兰绒和水烟,吃的是晒干的百合和皮薄肉大的黑瓜子,观赏的东西则是我们这边的刻葫芦,都是我们兰州特有的,别的地方可都看不到,想着诸位大人都是京城来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也好让人看看兰州的好。”寇兴对着马文升一本正经说着,瞧着跟商量重要大事一样。
“还有些白兰瓜、桃、梨、枣的水果,但放不久,路上可要快些吃了。”
这些都是京官巡游地方的时候,地方的长官通常会早早准备这些特产送人,更有甚者黄金白银,绸缎美人都是有的,但介于兰州有一个江芸,大家都默契地没说这事,只当这趟是个苦差了。
不过万万没想到寇兴等人还是送了过来。
虽不是太令人满意,但到底也是他们的心意。
马文升自然也顺势都收了下来,又勉励了三人几句,这才让人离开。
三人悄悄来,也悄悄走了,甚至没超过半个时辰的事情。
“把这些东西都悄悄分下去吧。”等人走远,马文升才说道,“都平分了,别把谁落了。”
小厮嫌弃说道:“都是些不值钱地东西,谁要啊,好端端送这个东西过来。”
马文升气笑了:“所以人家是小状元,你就是一个给我烧水的,少给我废话,带人把东西分了,要是闹出大动静,看我不扒了你一层皮。”
“这些个破东西,要这么慎重吗?”小厮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 ——
“这东西哪里拿得出手啊,一点钱也不塞进去,多不识趣啊。”一出门,秦铭就不高兴说道,“这几日商改我们可收了不少钱,完全可以先垫出去的。”
江芸芸笑说着:“专项专用,你这钱要用在后面的商铺改造上,而且给钱有什么用,回头你这个商路要不要推销出去。”
“那不给钱不是更推不出嘛。”秦铭烦躁说道,“刚才一人直接塞给一百两,让他们一路上好好宣扬宣扬,生意不就来了,不指望他们,还指望那些蒙古人来买卖嘛,我就说你是个年轻人,不懂事,送钱本就是人人都干的事情,怎么就我们特殊一些,知府也真是的,怎么就不听我的。”
秦铭对商税报以很大的热情,一直对它信誓旦旦,再者官场上维系关系,花点钱实在太正常了,这次江芸芸却只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心中大为不爽,觉得太耽误自己的商改了,可别回头忙了这么久,什么也没办成,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蒙古人也不是不行,他们只是没地方扎根生活,又不是没钱。”江芸芸还是好脾气说道,“住在驿站的那些蒙古人不是就花钱很大方嘛。”
“行了,别说了,送钱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这些兰州的特产就很好,也让人看看我们的好来,免得总以为我们这里穷山僻壤的。”寇兴严肃说道,“这东西都是江同知一家家买的,都是好东西,打铁还需自身硬,好东西怎么会被埋没呢,酒香不怕巷子深。”
秦铭阴沉着脸不说话。
江芸芸顺势解释着:“马尚书能收下,那我们的东西就不算送错。”
秦铭一听这话,脸色稍微缓了点。
——马文升这一个月在兰州做的事情,虽没有正面接触,但光听众人讨论几句也是能明白一点的。
——雷厉风行,刚正不阿。
—— ——
钦差队伍走后十来日,江芸芸看着焕然一新的天水门格外满意。
“比我想象中得快。”江芸芸笑说着。
“每天有菜有肉的,大家有力气,肯定干得快啊。”那些百姓借着这段日子和江芸芸早已混熟了,现在开口也有点百无禁忌了,“而且还有小同知亲自盯着,我们哪里敢偷懒。”
“自然是早点干好,回家种地好,这里才多少钱,要是好好种地那多少钱啊。”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我看送饭的人来了,让他们准备准备吃饭了。”
“好嘞,小同知就是厚道。”
那人大声吆喝着:“歇歇,同知说歇歇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快下来吃饭。”
做饭的人是特意请的,一人一碗白米干饭,一碟菜,一块肉,小队一起排队领饭,又有各自的头领带着,一队队排着盯着,所以不会出现冒领误领的情况。
江芸芸自己也站在边上盯着,但她是看厨娘的手抖不抖,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吃饭了,这才上前说道:“给我也来一碗。”
“又是最后一个,还好我特意给你留了超级大的一块,这个饭也很实。”厨娘打趣着,“多吃点,每次都最后一个来拿,好吃的都没了,好好的一个当官的也不知道享受享受。”
江芸芸就坐在饭桶边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睁大眼睛听着厨娘絮絮叨叨念着。
厨娘看得心都软了,又悄悄打了一勺肉汤,还带着几块小肉一起倒她碗里:“多吃点,多吃点,真是一个孩子啊,光长个子不长肉。”
“好吃。”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这个肉好吃呢。”
厨娘得意炫耀着:“这可是有秘方的!”
“你一个同知就吃这些。”背后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不是说大明的官员最会享乐嘛,真是一点也不体面啊。”
厨娘不笑了,一脸警觉地扭头盯着身后的人。
江芸芸也捧着碗扭头去看。
斯日波穿着汉人的衣服,腰间左边玉佩香囊,右边又挂着匕首,手里还装模作样在手里拿了把扇子,正站在后面和颜悦色盯着江芸芸看。
“吃饭怎么不体面,你们没米吃,来兰州抢的时候难道体面。”江芸芸似笑非笑说道。
斯日波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了笑:“没饭吃自然是不行的,若是可以,我希望我手下的人全都能吃得饱饭。”
“好志气。”江芸芸颔首,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完,然后把碗筷递给厨娘,笑说着,“回去吧,明天就送去广源门了,这里的东西也不多了,你回头也都分了吧。”
厨娘收了碗筷,忙不迭走了。
斯日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然后又慢条斯理走上来,笑说着:“你吃饭好粗鲁,我的老师吃饭就斯斯文文的。”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周柳芳。
周柳芳穿着灰色的衣服,拄着棍子,半白的头发被胡乱用头巾裹着,颧骨高耸,脸色灰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抬眸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蓦地有点像不起来第一次见周柳芳时的样子,但那个时候华衣锦绣的小公子,骄傲自大,却又成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记。
两人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
“我们要走了,想来你们大明皇帝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上京了。”斯日波把那短暂的视线收入眼底,“所以特意和江同知告个别。”
江芸芸嗯了一声,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
“不送我点东西嘛。”斯日波苦恼地皱着脸,“你都送了这么多给你们的钦差。”
江芸芸一点也不意外斯日波这个阴测鬼知道。
这人一天天就知道盯着人看。
“你看到这个城门了吗?”江芸芸指了指自己身后巍峨耸立的崭新城墙。
斯日波不经意抬眸,随意打量了一脸:“修得不错,金城本就固若金汤了,有了你这样的人,更是厉害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砸坏的,还没找你们要钱呢,怎么还打算要我送东西给你们。”
斯日波反而得意极了:“我们蒙古的攻城车可还厉害,当日只要再给半个时辰,兰州城必破。”
“那可惜了,老天爷也不愿意帮你们。”江芸芸也跟着得意笑着。
斯日波这次不笑了,反而垂眸打量着面前的江芸,目光在她那双明亮,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我会亲手杀了你的。”他伸手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却又点到为止地停在空中,只是充满留念地说道,“这么美的眼睛应该属于伟大的黄金家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要是还敢来,我也一定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斯日波反而听得直笑,手中的折扇拍着手心,满意点头:“好好好,汉人要是有你这样的血性,我才兴奋。”
江芸芸一直对于这种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人烦得很。
打他一巴掌,还把他打爽了一样。
“我等会就走了,期待下次见面。”斯日波笑说着,“你的那两支箭我都好好放着,期待它们回到你身体上。”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回头我插你坟头。”
“放肆!”他身后的副将大怒,厉声呵斥道,“无知小儿,我看你是想死。”
江芸芸冷笑一声。
斯日波则大笑着,转身离开着。
那些副将恶狠狠盯着江芸芸看,最后也跟着转身离开,周柳芳连忙退到一侧,奈何地面太乱,一个不慎,直接摔倒在地上。
摔落在地上的木棍直接被人一脚踩断。
周柳芳紧紧握着另外一根木棍,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几步。
“没用,走路也走不稳。”副将大声呵斥道,“呸,汉人就是废物。”
周柳芳抹了一把脸,见人走远了,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全程,两人都不曾再对视过。
“我还以为你也会拉他一把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谢来摸了摸下巴,“吴安的事情都弄好了,女户也都立好了,那妈妈还打算扣她的钱,讹我钱,开玩笑,在我锦衣卫面前玩横的,所以我直接把她家院子砸了,还多抢了十两银子!”
谢来眼珠子一转,认真问道:“你会怪我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捏着手指,半晌之后才开口笑说着:“干得好,这些地方我看要一把火烧干净才是。”
谢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好,那家位置我都记下了,你放火的时候,我给你放哨。”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哎,我之前叫你帮忙查一下兰州城内暗娼窑子具体数量和位置,你查得如何啊?”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全都排查完了,你别说,小小兰州城,竟然有五百多家。”谢来咂舌,“吴安那家,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姑娘呢,啧,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嗯了一声。
“不过你打算怎么弄啊?”谢来反问着,“人太多了,要不是一起连根拔起,回头说不定要闹起来了,而且还要让人多线看着点,那些人狡兔三窟,狡猾得很。”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陈继兴奋的声音。
“江同知!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城门修好了吗!走啊!我请你吃饭去!”陈继快步走了上来,大声说道,“难得有空呢,这点面子给不给啊。”
江芸芸看着面前热情的陈继。
自从那夜之后,陈继对她的态度,那可真是指东不打西,指人不打狗,之前衙门没钱想要卫所出钱修城门,另外两人还有点犹豫,陈继直接带人带兵冲进去了,大嗓门瞎嚷嚷着,什么话都敢往说,直接把两位指挥吓得花钱消灾了。
至于陈继为什么不出钱。
——“我手底下的人都忙得很,而且我哪来的钱,士兵的粮食年年都是卡点发的,我要多攒点给我的兵呢。”
江芸芸也不强求,本打算一个卫所包揽一个城门就好,现在得以于陈继的帮忙,一个卫所修正两座城门,衙门这边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就当是他们两个平白推陈继出门挡灾的报应吧。
江芸芸今日看着兴致匆匆的陈继,突然也露出热情的笑来:“说起来也好久没和陈参将说话了,走,一起吃顿饭去。”
陈继先是呆怔,随后是大喜。
他之前请了好几次,江芸都拒绝了,理由是事情多,要是以前他肯定是生气的,但现在他看江芸都带着滤镜了,自然是看什么都是对的。
可不是忙!这一天天的子时才下值!
多忙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来问他!
多好的同知啊!谁家丢了鸡都能帮忙找一下!
好人啊!对谁都笑眯眯!看秦铭这小子抢功劳也不生气。
今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江芸芸竟然应下了,立马喜气洋洋说道:“那我多找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江芸芸反手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先不要了,今日还是先和陈参将单独熟悉熟悉,毕竟我们都是同僚呢,到现在也没喝一杯,真是不好啊,都是我太忙了,太怠慢陈参将了,今日就不要外人,就我们三人。”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溜的谢来也拉上了,一手一个,力气颇大地拖着人往衙门走去。
——这不是齐活了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
但!知道归知道啊!谁没事拿着大明律过日子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我们都有钱了,当官了,还过这样的日子,是脑子有病吧!
秦铭在心里疯狂暴怒,但面上还是忍了好几口气,冷淡说道:“最早的妓院可是制定大明律的人开的。”
早在南京考试的时候,江芸芸就听闻,原来在太、祖朱元璋时,就曾在金陵城置办了十六楼,以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等为名称,里面热闹非常,客流不止,灯火辉煌。
“可不是被废止了吗。”江芸芸又说,“宣宗曾下旨拆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数百家妓院,同时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若有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读书人嫖妓,不予录用。”
秦铭和江芸芸面面相觑。
“但,但人家弄的是官妓啊,你可知道那些好好的官妓没地方待了,还不是都去了私妓那边去,多可怜啊。”秦铭喃喃说道,“你现在又折腾私妓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了。
她有一瞬间想笑,觉得可笑。
冠名堂皇的可怜,还不是你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她就不信,这世上难道就一个吴安,一个武三娘,一个程大娘不成。
狗屁!
秦铭见她没说话了,以为是怕了,连忙又说道:“现在只抄了十合巷一条街倒也不碍事,回头把人都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太祖也说得是‘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院内’,秦通判现在赶过来是为自己说情还是为那些商贾说情?”
秦铭脸色一变。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就是遇赦,也终生不再录用。”江芸芸声音平静。
“你,你这是冥顽不灵,你知道你要得罪多少人吗。”秦铭威胁着,“回头路上都要小心一些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正好,我正愁没有人撞到刀口上,我倒要看看是衙门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秦铭大怒,眼看就要甩袖离开了,突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按道理,你也不能买卖奴仆呢,那门口这个伺候你的乐山算什么?还是你看上吴安了?要为一个妓女出头?”
“我不是仆役。”一直站在门口,气的脸都红了的乐山大声冲进来说道,“我才不是仆役,我们公子说了,我们这是雇佣,我是来干活的,才不是奴才!我是良民,我有籍贯的,我是南直隶扬州人,公子亲自带我们去衙门落的户。”
乐山站在江芸芸面前,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你自己不干净,凭什么污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干活到深夜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才不要脸!呸!”
秦铭惊呆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一个小小仆人的辱骂了,还是被他说的话。
“乐山确实是良民,我是雇他来照顾我的,秦通判去扬州府一查就知道。”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饭盒,示意他回家去。
乐山不走,挡在江芸芸面前,对着匆匆赶过来的寇兴大声骂道。
“谁家好姑娘要做妓女的,谁家好姑娘有平静日子不过,去过这些苦日子的,你们真是不要脸,这些人谁不是被缺心肝的人卖了,被丧天良的人拐了,谁能主动去那些腌臜地方的,谁家姑娘愿意过这个样的日子。”
他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是被人拐走卖了,他爹娘去告官,然后呢,你们这些官员真是不要脸,竟然颠倒黑白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要去的,呸,真不是东西,嫖人家小姑娘,花人家的血汗钱,所以舍不得是不是,我看你们更脏。”
秦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是羞恼,随后大怒,神色就要打人。
“打我的人嘛。”江芸芸把乐山拉走,面无表情质问道,“官员无辜殴打良民,说出去可要被弹劾的。”
秦铭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江同知果然不一样,这同僚,我看是不当也罢。”
“够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拦住恼羞成怒的秦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衙门佐官吵架,传出去更不好听,回头我们三个一起摘帽子去算了。”
江芸芸和秦铭没说话。
“这事为何不先和我们商量。”寇兴问道。
江芸芸低着头,平静问道:“那你们同意吗?”
这回轮到寇兴不说话了。
自然是不同意的。
他虽然不去那些腌臜地方,但妓院算是缴税勤快的,要寻求衙门庇护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自来如此的地方,如何能改变。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今日做的这么绝,城内治安怕是不好。”寇兴和气说道。
“可下一句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们做的不该就是消除死亡和贫苦嘛,那些女人哪个不苦,踩在她们的身上喊着仁义道德,也未免太够虚伪。”
秦铭气坏了:“你听听,知府你听听,他疯了,他在说什么鬼话,再说这些东西弄得干净嘛,只要人有欲、望,这些地方就消不干净,你现在就是平白得罪人,我们衙门以后出门怎么办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至少在我治下,我决不允许这些东西在明面上。”
“我们为什么非要这笔税收,商改,土改之后,那些钱难道还不够吗,把那些女人换个地方安置,给她们找个工作,难道不是也是税收嘛,我们明明可以干干净净去收这笔钱。”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
“哪来的工作,那些懒汉你怎么不去管。”秦铭讽刺着。
“你也说他们是懒汉了,可这些女人又不是因为懒惰才没有工作的。”江芸芸抬眸,注视着面前的秦铭,平静说道,“我们衙门的那三十间店铺不是要重整吗?既然我们推出兰绒和水烟,那我们不就是会缺人,前期种地,中期剥绒,后期制造,哪一步不缺人,这些人不就是有生力量。”
秦铭惊呆了,随后气笑了:“你,你,你早有想法!你,你利用我!”
“妓院能开,甚至开得这么猖狂,就是踩在良人子女的身上,吸着普通人的血,那就是在和我们衙门抢人。”江芸芸清醒说着,“‘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太、祖都能发现一旦良人子女大量缺失,经济就会下滑,这些短暂的繁荣算什么,奢靡之风高涨背后,伤的是我们百姓生活的根本。”
寇兴叹气:“可你也太狠了点,外面的人定然都在骂你,名声不要了嘛。”
“名声?人人要是都顾忌名声,哪来的妓院,哪来痛苦的女人。”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声音骤然惆怅起来,“我们可是父母官啊。”
寇兴一怔,许久之后才缓缓长叹一口气。
“‘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他低声说道,“这套规矩就这么千百年传了下来,你,当真要打破?”
“齐国要是真的能靠此富国强兵,那为何不是齐国千百年传位下来。”江芸芸认真说道,“他错了,管仲就是错了,站在国家大义上牺牲一部分,偏说是为了我们,而我们不说,只是我们不是被牺牲的人,所以人人视若无睹,可若是今日大义要牺牲的是我们呢?”
屋内一时间安静地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甚至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
“可你手段也太过狠辣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拉着秦铭入了屋内,“要是一下杀不尽,回头可就是春风吹又生啊。”
秦铭骇然震惊地看着寇兴。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不打算杀他们,我到时候会一个个审过去的,若是一通板子下来能活下来,也是要进行改造的。”
“我们衙门的那些店铺确定能容纳这些多人?”寇兴又问。
“把土地清理出来,回头分给那些已经没了家人的人,要是被人拐卖的,要是父母愿意接回去,我们就在给他们一块地,要是被父母卖了,不愿意回去,就立户,安排她们进我们的兰绒坊或者水烟坊工作。肯定会有工作的。”
“可这两个坊都没找落,也没找到可以买卖的地方。”寇兴继续问着。
“坊的开设简单,到时候秦同知处理好,就能空出来,买卖的地方我打算双头并进。”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书,一人一份递了过去。
“其一,之前去帮我们买卖棉花的人不是一直暗箱买卖,我们招安他们,打算重走丝绸之路。”
“第二则是边境的互市,本来是一年开个一两次,我们可以画出一个圈,今后彻底开放,重要物资规定交易日起,其他时候就是日常物品交易,但我们要确定入场和出场的规矩,蒙古的皮毛,肉类,宝石不就是我们需要的,我们这边的东西他们也很喜欢,我观察过斯日波等人,他们很喜欢汉人那些看着好看的东西,兰绒的衣服和毯子很受欢迎。”
“其三,那就是降低我们的城门税,让商人来兰州做生意,还有可以补贴我们的特色产品,扩大利润,让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把我们的东西送出去。”
秦铭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随后一放,嘲笑着:“听上去都是做生意的,太。祖可也说了种地才是根本。”
“自然还是粮食最重要。”江芸芸又掏出一本土改计划书,递了过去,“选娘那边的选稻,我们要关注着,但是土地越来越少也是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出去,至少拿回大小松山,最好的结果就恢复前朝的土地范围。”
秦铭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寇兴直着眼睛,喃喃说道:“疯了,疯了,我就说他疯了吧。”
“但是第二步就简单一些了。”江芸芸一向是不准开门,那就先开窗的两手计划,话锋一转,“把被藏起来的土地找出来,分给需要的人,我们衙门本来就必须精准掌握土地的数量,不是嘛?”
寇兴看着手中的两份计划书,不过四张纸,写的密密麻麻,很多事情一笔带过,显得很是简单一样,但想来下笔的时候,也是涂涂改改,思考到深夜的。
江芸早有规划。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不打没准备的仗。
寇兴叹气:“我回去研究一下。”
他慢慢吞吞起身,突然说道:“要是人参不够,我这里有,我家里就有人挖参的,每年都会托人送过来,都是好东西。”
乐山一惊。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我给你炖了人参鸡汤。”乐山小声说道,“渝姐儿说你都忙得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有吗?”
寇兴扭头去看乐山。
乐山刚才是气坏了,现在怂了,只敢低着头。
“你碰到的县令不是东西而已。”寇兴低声说道,“当官的有好有坏,我们也控制不住。”
乐山坐立不安,小心翼翼靠近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乐山的手对着秦铭说道:“快道歉,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做事片面偏激了点,小时候的事情难免记得深,说话不过脑子的,快,给我们秦同知道歉。”
乐山能屈能伸,立马弯腰大声道歉。
秦铭骑虎难下,点了点这两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狠狠甩了甩袖子,这次是真走了。
寇兴也跟着背着手,慢慢吞吞走了。
“不会给公子惹事吧。”等人走远了,乐山担忧说道。
“不会。”江芸芸重新坐了回去,主动打开食盒,准备吃饭,“我倒觉得你骂得好,这话我不能说,你能说,也算是给那些不得已的女人骂几句官老爷了。”
乐山一听也跟着咧嘴笑。
“你那个姐姐最后赎回来了吗?”一直都躲在门口的阿来小声问道。
乐山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没,半个月后投井自杀了。”
阿来啊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太久了,一年后,我爹娘就碰到山贼死了,我和我弟弟就卖身去江家了。”乐山耸了耸肩,无所谓说道,“只是今天突然想起来了,平日都想不起来了的。”
阿来更尴尬了,捧着手里的书开始坐立不安。
“说起来,乐山和乐水长得还挺像,你和阿木瞧着不太一样。”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
阿来连忙说道:“我们是同一个阿妈而已。”
“阿妈?娘吗?”乐山不解问道。
“对,就是同一个娘,我亲爹死得早,我娘带着我改嫁了。”阿来摸了摸脑袋,笑说着。
乐山点头,掏出一个豆腐馒头递过去:“我新学的,里面加了豆腐和碎猪肉。”
阿来笑嘻嘻接了过去:“乐山哥的手艺真好。”
“这个鸡汤要都喝完的,是两位姑娘和小春用自己的钱买的人参,可不便宜,那么小的一根要一两银子呢。”乐山见江芸芸胡乱扒拉着饭,连忙说道,“这个鱼是张道长自己钓的,我熬了一个时辰呢,还加了药材呢。”
“有味道。”江芸芸企图蒙混过关。
“不行哦。”乐山严肃说道,“我可是肩负重任来的,得要都吃完。”
江芸芸哼哼唧唧,捏着鼻子把汤都喝了。
“补身体呢。”乐山收拾着碗筷说道。
“不好……嗝……喝……嗝……”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而且,一两银子……嗝……也太贵了。”
“不贵,乐水说夫人给了渝姐儿好多钱。”乐山捂着嘴巴,打着小报告。
江芸芸震怒:“那还每个月问我要零花钱!”
乐山笑嘻嘻地不说话,领着食盒就准备回去了。
“几位姑娘想吃烤肉,公子早点回来也能吃到。”临走前,他说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让她们自己吃吧,我这边脱不开身,我还要写个东西呢。”
“行吧。”乐山其实也不抱期望,但还是坚持问一下。
阿来扭头悄悄一看,只见江同知在纸上,提笔,一笔一划写下——禁娼赋。
—— ——
陈继其实也是有点慌张的,奈何当日有点骑虎难下,主要是那个谢来实在可恶!
——你说江芸?那江芸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今天一大早,两千五百位士兵就被借走了,军营也空了一半,陈继一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到后面又开始冷静下来了。
命令是江芸下的,带队的是锦衣卫,和他清清白白守备营有什么关系!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擦刀时,唐伦和周伦不等通报就急匆匆闯了进来。
“你疯了!陈继!”唐伦率先发难。
陈继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这两人这么说自己那他老陈肯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胡咧咧什么。”陈继冷笑一声,“我做事还要你们插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唐伦气笑了,“整天跟在江芸屁股后面做什么,人家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怎么可能真心待你。”
陈继斜眼睨了两人一眼,似笑非笑说道:“可人家也没有把我推出去啊,反而还捞了我一把,就这个恩情,我老陈可是一直记着的。”
唐伦抿了抿唇,没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带人把妓院打了,回头你军营里军心安不安稳。”周伦接过话来说道。
陈继其实是没想过这些事情的,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怎么不稳,肯定没问题啊。”
周伦和他相处多年,真是陈继眼珠子动一下,都能猜出来他是不是要放屁了,立刻冷笑一声:“那你说你这军营里血气方刚的男人到时候怎么安抚?”
陈继嘟嘟喃喃着。
“江芸这是踩着我们,踩着妓院立威风,拿功劳呢,就你还傻乎乎把人借给她。”唐伦冷笑一声。
陈继下意识反驳道:“放屁,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说他是怎么样的人?”唐伦反问道。
陈继回过神来,大声嚷嚷着:“之前你不是也一直夸他嘛,怎么了,人家把你夫人,哦,不对,你把人休了,真是豁的出去的,我看你才是踩女人头上呢,现在人家把你前夫人拉倒衙门当官了,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活该,快二十年的夫妻日子了,还能下这么黑的手。”
真是一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嘴。
唐伦顿时大怒,一脚踢翻他的桌子。
陈继也跟着拔出刀来:“怎么,要打一架是不是!”
“好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这个。”周伦简直是对这两人无话可说,厉声呵斥道,“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真当钦差这事结束了不成。”
“我们两个担心有什么用,人家抱上江芸的大腿了。”唐伦呲笑着,“没出息。”
陈继一听,也跟着乐得直龇牙,幸灾乐祸,作怪酸脸,阴阳怪气:“人家江芸,迟早要当阁老的嘛,羡慕吧。”
唐伦听得直翻白眼。
“那你说江芸那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周伦问。
陈继眼珠子飘忽了一下。
——没问,不知道,没想起来。
周伦简直是气笑了啊。
“衙门!衙门贴了一张禁娼赋。”有文书匆匆忙忙跑进来神神秘秘说道,“江同知亲自写的,说是写的很好!现在城内都在传这篇文章呢。”
陈继一听,直拍大腿,对着两人耍赖又得意的说道:“你看,江同知做事就是这么让人放心。”
—— ——
江芸芸这边刚贴出公告,那边谢来等人已经抓了这八百多人准备会衙门了。
关哪里确实是一个问题。
不过江芸芸早有准备。
妈妈,打手这些助纣为虐的,自然全都关起来,一个个审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罪行都交代清楚了,该杀杀,该罚罚。
那些小娘子们则放在一家荒废的养济院里,统一进行思想改造。
肯定不是人人都是吴安这样有志气,有想法,有魄力的人,大部分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已经被完完全全驯化了,所以先改变思想,再安排工作,计划非常合理!
“有好几个人瞧着有点病了。”谢来悄悄凑过来说道,“我瞧着不忍心,都给她们抬回来了,但是没有大夫愿意看,怎么办?”
大夫们一听说给妓女看病,一个个一脸厌恶,都不肯出手,可把谢来气坏了。
江芸芸一惊,拍了拍脑袋:“对了,要治病的,给忘记了。”
“哎,张道士呢。”她问。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是要把他使唤起来的,整天吃吃睡睡,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见不得人过得这么舒服。”
张道长目前可是家里唯一的闲人。
乐山不用说,里里外外都是他干的,勤劳能干。
江渝跟着徐选种种地,还有江芸同僚的女眷交往。
江漾已经开始再女监里干活了,早出晚归的。
小春也到处帮忙打下手,忙得脚不沾地。
就张道长整日瘫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也不出门找道士们交流交流,整天就喝几口小酒,醉醺醺的。
江芸芸笑说着:“你跟他说我给他发钱的,一日五十文,包吃的。”
“行,我肯定把他抓过来。”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对了,吴安呢。”江芸芸出门前,看到忙着找秦铭签字收监的江漾,连忙问道。
“今日休息呢,昨日值夜了。”江漾一本正经说道。
“那这几日不要给她排班了,让她来养济院,我找她有事。”江芸芸说。
江漾点了点头:“行,那还需要我们其他人嘛。”
“算了,你们估计也忙得很。”江芸芸叹气。
“那些妈妈是坏人嘛。”江漾又问。
“是。”江芸芸点头,“余澄那些人都太单纯了,那些妈妈都是人精,不要和她们随意说话知道吗,免得被她们骗了,你要盯着点知道嘛。”
江漾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了点头。
“行,照顾好自己。”江芸芸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江漾目送她离开,然后蹦蹦跳跳去找秦铭签字了。
秦铭不想签的,但是人已经在监狱门口了,只能捏着鼻子签了。
“秦知府真是大好人,那些姑娘们都会谢谢你的。”江漾嘴甜,大声夸道,“我们衙门里的人都好好哦。”
秦铭一怔,突然神色讪讪。
——她们江家人的嘴……不会都是抹了蜜吧!
江芸芸来到养济院,一院子的女人,真是一眼看不到头。
她们原本还叽叽喳喳说着话,见了江芸芸来了,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十来个病了的,都先抬出去。”
谢来真是说的保守了,看这脸色怕是要不行了。
“不行,你带她们去哪里。”有姑娘们扑在担架上,壮着胆子把人拦下,“她会好的,别把她杀了。”
江芸芸和气说道:“我找了大夫,就抬进院子里,回头让大夫看看。”
“大夫?”那小姑娘不信邪,“大夫怎么愿意来看我们。”
“自然有。”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会来的,你们哪里不舒服也要说,不过到时候会一个个给你们检查过去,要养好身子啊。”
有人一听,眼珠子一转:“同知想要我们作什么?选出几个好看干净的送人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送人,难道你喜欢干现在这个事情。”
那姑娘一听,跟着没话说了。
喜欢嘛?那自然是不喜欢。
可不喜欢那有什么用。
“所以同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江芸芸本是有一肚子话的要讲的,但此刻被这些大小姑娘一看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开设妓院,这很侮辱人。”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她直截了当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们学一门手艺,干点别的,我们重新开始。”
“可干活很辛苦啊。”有人小声说着。
“干什么不辛苦,可做人还是要靠自己吃饭的。”江芸芸说,“手心总是朝下才能过自己的日子。”
有人脸上露出笑来,也有人惴惴不安,但也有人露出不高兴之色。
“你们要是被人拐卖的,能找回自己的父母,我就送你们离开,要是家中情况困难,可以在衙门登记,等回头分地的时候,优先考虑你们,但这地只能记在你们自己名下;要是你们是被卖的,也回不去了,我就给你们立女户,回头衙门会招大量女工,你们可以考虑去工作,学一门手艺,要是都不想的……”
江芸芸看向几个明显年轻貌美一些的:“那也只有这两条路,我的治下,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地下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我们自己愿意,关衙门什么事情。”有人呛道。
“等你老了,你也愿意?然后回头再干那些老鸨的活?”江芸芸淡淡说道,“罪恶的事情,就该雷厉风行打掉,免得祸害更多不愿意的人,你问问在场的人有几个人是愿意的。”
“我不愿意。”有个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愿意。”
江芸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娘子们叹气:“那就不走这条路了。”
“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真的。”江芸芸信誓旦旦保证着。
江芸芸特意把女衙役都抽调过来,做心里工作,吴安也借机插了进来,就连武三娘和程大娘也都来帮忙了,又亲自选了五十个人品胆气过得去的人,守卫养济院。
不过先生们不愿意教书,倒是江渝听说后,大中午从徐选那边赶回来,把这事揽了过来。
“我和小春都会的。”她信誓旦旦保证着,“基本识字肯定给你教会。”
小春也连忙说道:“我论语和孟子都会背了的。”
江芸芸笑了笑:“里面的人估计好些人四书五经都会呢。”
“啊,那我不是教不了了。”江渝震惊,蔫哒哒说道,“我五经还不会呢。”
“我让她们学这些做什么?又不是去考科举。”江芸芸笑了,“我是想要改变她们的思想?”
“什么意思?”江渝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第一,好好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她们身上的痛苦是别人造成的,不能同别人的不堪来折磨自己。”
“第二,她们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高低贵贱,她们今日起不再是妓女,而是芸芸众生中最常见的百姓。”
“第三,学会劳动,永远也不要再往下走,保持一股心气。”
江渝听得发愣,只盯着江芸芸看。
“感觉好难。”小春嘟囔着。
“是很难,可很难也要办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行,我知道了。”江渝想了想,用力点头说道,“我肯定给你教好。”
“没关系,回头我排个课表,你对着那里上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呆了呆:“哎,课表是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读书哪有不要课表的。”
—— ——
养济院这边被围得滴水不进,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衙门这边就开始热闹了。
江芸芸先是连夜把那些妈妈龟公一个个审过去,整理了手掌厚的罪责,这才应对闹了好几日的乡绅们。
这些妓院背后一般都有保护的人,现在丢了一大笔钱,可不是要闹上来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直接把人按下就打。
——“春风院是你家的?我听说你家有一个进士,三个正在读书的?太祖说‘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你们怕是都忘记了,回头我写个折子给吏部……又不是你家的了?那你现在扰乱公堂做什么?拉下去打三十大板,在衙门门口套枷站着。”
——“你家确实没有进士,一屋子的商人,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你们家的老鸨都交代了,开业十七年间,一共买了两百来人,名单都在这里,拖到衙门口打一百。”
——“原来南风阁是你家的产业……我们动不得你们的私产,那正好,你家龟公一共抓了八人,据交代,加起来一共打死了十三名不服管教的小姑娘,尸体就在湖下呢,走吧,我让人带你们去挖……你们当然不会跟着他们一起死,但纵容手下,流放是少不得了,来人啦,打五十大板,流放三千里。”
十日时间,衙门打板子的衙役胳膊都酸了,枷锁也不够用,门口跪着的人都排不下去了。
众人骇然,江芸是来真的!
这人疯了!
告官!我要告更大的官!
兰州这边消停不下,京城那边也忙得厉害。
内阁看着雪花般飘过来的弹劾折子,面面相觑。
“你师弟……”刘健咋舌,但想了想又想不出形容词,只能委婉说道,“果然是属虎的,啧啧。”
“这些读书人,不读书,整天留恋风月场所,现在还正大光明写在折子上,有辱斯文。”谢迁冷笑着,“都应该抓起来才是。”
李东阳一声不吭坐着,没说话。
——不是他说,这个师弟真有本事啊。
——内阁每日都有他的折子,谁家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同知有这个待遇啊。
他愁死了。
江芸的名字简直跟个魔咒一样,日日挂在众人耳边,与此同时她写的禁娼赋随着商队传到大江南北。
—— ——
“芸哥儿。”华容,黎叔看着各家的报纸,叹气说道,“文章是写的真好,铿锵有力,气势恢宏,但好端端弄这些做什么?”
黎淳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
他已经很是衰弱了,夫人走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萎靡了下来,听黎叔把东西都读完,直着一双眼没说话。
“之前的军功不是好好的,回头能弄个大赏来,现在这事闹的。”黎叔小心翼翼把和江芸有关的消息都剪了下来,然后贴在册子上。
“外面骂的人可不少。”
黎淳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摸着那张报纸,好一会儿才说道:“做事哪有不被骂的,其归……也没有做错什么,那些女人也可怜的。”
“芸哥儿也真是的,来信说的都是好事,转头就闹出好大事情。”黎叔想了想又说道,“传哥儿也是,耕桑说他累到差点晕了,信里是一句也不提。”
黎淳笑:“小孩报喜不报忧,也太正常了。”
“扶我起来。”他说。
黎叔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和保证,不解说道:“不是刚喝了药,要好好休息的。”
“为其归鼓鼓劲,那些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出入烟花场所,真是没出息。”黎淳低声说道,“趁我还在,我得帮帮他。”
等黎淳写好,黎叔拿起墨迹来吹了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有点想两位公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
“总归是朝外飞的。”黎淳有些累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也不知道其归有没有好好吃饭,昨日梦到他瘦了,又成了一只瘦小猫了,我想和他说说话,他就远远跑开了。”
黎叔听得直笑:“怎么会跑,要真是其归,早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了,而且老爷这么关心他,信里也不多写几句,芸哥儿每次都抱怨您写的太少了。”
“对了,我叫你买的马你买了吗?”黎淳上床休息时,突然问道。
“买了,白色的小马驹呢。”黎叔说道,“等养大一些,再看看有没有去兰州的商队,让他们帮忙带上去,可不能让人笑我们芸哥儿穷酸气,说起来也是他们多嘴,骑驴怎么了,真是的,一个嘴巴这么碎。”
黎淳已经闭上眼,瞧着是睡过去了。
黎叔沉默了,盯着面前的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给他悄悄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去推行两篇劝学论了。
—— ——
这边江芸芸一个多月都在忙革除妓院的时候,读到劝学论的时候,咧嘴一笑,炫耀道:“我老师写的,你看看写多好啊!”
阿来还处在识字阶段,但还是捧场说道:“状元的老师肯定写的很好。”
“那是,我老师也是状元!”江芸芸得意宣布着,“他超级厉害的!写得多好啊,我誊写一遍贴出去,让读书人都看看,整天不务正业,还考什么科举。”
阿来憨憨笑着。
“江芸!”江芸芸刚让阿来去贴,就听到门口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
张道士哭唧唧跑进来。
“你怎么这样?!”他大骂着。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了?”
“你想累死我嘛。”张道长大怒,“我多大的年纪了!你要我怎么看得过来,我要累死了!你七天后给我烧香算了。”
“你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有病嘛!那些年纪小的都有问题,那些黑心的坏家伙啊,都给她们吃药了,真是天煞的丧良心。”张道长眼下的乌青都要挂到嘴边了,“我一个人看这么多人,我根本看不过来!”
“要人!”
“我要人!”
他一屁股坐在江芸芸对面,瞧着委屈坏了:“不然你先给我收尸吧。”
“可其他大夫都不愿意来,之前妓院们找的都是不靠谱的大夫。”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没人来啊。”
张道长眼皮一翻,要直接倒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着。
张道长趴在江芸芸肩头,抽泣一下:“我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死了,而且还有几个人救不活了,病得太重了,我心理压力太大了,呜呜呜。”
江芸芸只好柔声安慰道。
“那个,王府来人了?”门口,贴完公告的阿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屋内的两人,小声问道,“人马上就要进来了,这位道长……”
张道长一听王府,一跃而起,立马就找个了地方躲起来了,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江芸芸哭笑不得。
王府来的人正是熟悉的老管家。
江芸芸盯着他,突然福至心灵,拍手说道:“哎,王府!王府好地方啊。”
她热情迎了上去,还不等老管家说话,就一脸温柔说道:“正打算去王府寻王爷呢。”
老管家被抢了话,和她大眼瞪小眼,犹豫说道:“这,这么巧!”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把臂,把人直接带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找王爷,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打算送给王爷呢。”
第三百三十章
王府找她是想要她帮忙挑选护卫的事情, 原是有一天杨遇出门逛街,远远看到巡逻的女衙役。
远远看去,那一伍的女衙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腰间带刀, 腰背挺直, 只觉得精神样貌都格外出色, 而且和人说话文雅, 瞧着还有点江同知的味,瞧着就很气派。
她忍不住又开口, 朱贡錝哪有不同意的, 二话不说就让老管家把人请过来了。
江芸芸一听王妃的需求也是连连点头:“因为是第一批招录,所衙役们本身条件就不错,识字得占了多数, 其他也是奋进之人。”
“真不错, 没想到女子也能干这些事情。”杨遇满意点头, “就是瞧着也辛苦, 大中午也要巡街。”
“若是用工作来区分, 那有什么男人女人, 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很出色, 城内治安最近都好转许多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是这个道理,这人能用就行,管她是男是女,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没想到江同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王妃说完, 随后眨了眨眼, 忍不住八卦问道, “我看青云怎么也在啊?”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但嘴里老实交代:“不太清楚,当差也不需要打听其他人家里的事情啊,周衙役做事很负责,而且很有办法,所以我已经升她做了班头。”
杨遇叹气:“那多可惜啊,她原本可是五品的诰命夫人呢。”
江芸芸耳朵一动,眼睛突然亮晶晶地看向杨遇。
杨遇一见她那样子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说她怎么心气就这么高,之前唐伦也想回去把人接回来,奈何她死活不回去,到最后竟然还说不如出家做尼姑。”
江芸芸震惊。
杨遇素来是个爱八卦的,又见她如此能提供情绪价值,也来了兴致,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样子,甚至盛情邀请江芸芸坐下细说。
江芸芸推脱了一会儿也飞快坐了下去,大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王妃。
“他俩算上今年,可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在唐伦还只是一个小旗的时候就嫁给他了,周家有钱,前前后后打点了这么多,青云也陪着他吃了好多年的苦呢。”杨遇这熟稔的口气一听就很周青云关系极好。
“你说,好不容易夫君做到指挥了,现在因为别人的事情就这么分了!”杨遇小手一拍,遗憾说道,“这不是便宜后来人嘛。”
“别人?”江芸芸眼波闪了闪,“那确实有些可惜,也不是太值得说道的交情呢。”
杨遇一听,连连摇头:“那也不是的,那也值得说道说道的。”
“那也比不过夫妻感情吧。”江芸芸以退为进,不相信问道。
杨遇揉了揉帕子:“青云和黄家那位黄华春可是从小一直长大的手帕交,黄家人家境更好一些,所以给她家姑娘找的是一个百户,本是压一头青云的事情,但谁都知道女人婚前婚后可是一个分水岭。”
她叹了一口气:“未婚前,两人本是家世相当,又住在隔壁,所以玩得极好,可谁知婚后,夫君的官阶差了好几级,可你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了这么多年,青云那一家子争气,唐伦一跃成了指挥,你再看看黄家那位夫君竟然学会了吃喝嫖赌,染上这些东西,这人还有得救吗,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千户呢,家里花了点关系,才去了周伦手下,不然你说这见面多尴尬啊,你就说落差大不大!”
江芸芸猛地想起当日在玄妙观里见到的那个沉稳的黄华春,锦衣华贵,鬓间珠翠,当日就她和周青云拿出二十两银子花钱消灾,也就是这个举动,才让江芸芸注意上她们。
“可听说那位黄夫人,通敌?”江芸芸犹豫说道,“唐指挥心中有些顾虑也是应该的。”
杨遇一听她帮唐伦说话就不高兴了。
“黄夫人通敌?青云就通敌?胡说八道,只听说抄家灭自家亲戚的九族,可没说别人家的也要拉进来的,再说了黄夫人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夫君惹的事,等她知道后那也是骑虎难下了,只能拖着一家子人下水,我虽然痛恨她差点伤了我儿,但心里也是很惋惜的,你说这女人嫁人怎么就这么多变数,华春……也是极好的姑娘。”
“青云也是好姑娘,可唐家已经开始寻新夫人。”
“你那妹妹也是好姑娘,可瞧着脸上有疤,手也坏了……”
杨遇叹气,摸了摸肚子:“这世道哪个女人都不好过,只保佑我儿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边上的丫鬟嬷嬷见杨遇又要开始多愁善感了,连忙上前安慰着。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不是说招人的事情吗?王妃可有何要求?”
朱贡錝回来就看到他家夫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了,立马不高兴质问着一众仆人道:“怎么照顾王妃的!平日里真的是对你们太纵容了。”
丫鬟嬷嬷们连连告罪。
杨遇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就是突然想起青云了。”
“那回头把她找来陪你就是。”朱贡錝坐在她边上,掏出袖中的玉石,随意说道,“南面来的于阗玉,你不是说你之前做梦梦到葫芦吗,我找人给你雕了葫芦,喜欢吗。”
玉石巴掌大,雪白油润,色泽柔和,藤蔓和葫芦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好似真的一般。
“好看。”杨遇这才高兴起来,放在手里来来回回翻看着。
“女护卫的事情说好了吗?”朱贡錝问道,“这次先找二十来个人看看,回头交给唐伦训练训练……”
杨遇轻轻冷哼一声。
朱贡錝话锋一转,立马说道:“其实我瞧着给江同知也很好。”
江芸芸一惊,和朱贡錝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
朱贡錝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对着夫人一本正经说道:“你看那些个女衙役就训练的挺好的,江同知办事,你放心。”
杨遇跟着点头:“那我要和女衙役一样厉害的。”
朱贡錝先一步保证下来:“行啊!没问题!肯定行,是吧?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犹犹豫豫说道:“是,是吧。”
“行了,人我带走了!”朱贡錝也不等江芸芸露馅,一把把人薅走了。
书房内,朱贡錝一见江芸芸就先一步叹气。
“你现在倒是悠闲,一天天尽干的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这兰州城了,京城那边都是你的消息。”朱贡錝先发制人说道,“你这日日这么高调,我也跟着心慌慌。”
江芸芸偏了偏头:“衙门的事情?王爷担心什么?”
朱贡錝见她当真不懂,没好气质问道:“你这么高调,回头陛下那边记起我怎么办啊。”
江芸芸哦一声。
“什么态度!”朱贡錝不高兴了,但他脾气好,所以也只是不高兴了一下子,“我夫人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啊?”
江芸芸早有准备:“王妃想要会读书的,但女子读书本就少,愿意出来的更少,所以这个只能是附加的,但人肯定要老实,身形要健壮,人品要过得去,关键时刻更能保护王妃,但一口气要挑二十个却有些难了,倒是按照报名比例二比一录取,回头和我的衙役们一起训练,等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看到我们的好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干这事,回头招录的人可就多了。”
朱贡錝敷衍点了点头:“那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找的那几个女衙役,女狱卒有空来看看。”
江芸芸点头。
“要不就你妹妹吧。”朱贡錝话锋一转,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警觉地眯了眯眼,不经意盯了一眼王爷。
朱贡錝立马磕巴一下,飞快移开视线:“之前你妹妹不是还救过我夫人吗,我夫人也挺喜欢她的,回头聊聊天也挺好的。”
“我两个妹妹都挺忙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朱贡錝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那江芸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那,那就算了。”他讪讪说着,“没事的,那你走吧。”
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这还有个事情想要王爷来帮忙呢。”
“找我?”朱贡錝懵懂,随后警觉,“你这几日的事情,我瞧着我是一点也帮不上的。”
“当然不是这些事情。”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算起来也是王爷的事情。”
“我?”朱贡錝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情。
——长史不在,子嗣在夫人肚子里,知远胆子也大了点,蒙古人也跑了,真是每天都是好日子啊!
“之前王爷借我的那些护卫队,都是好郎君,就是稍微有些……”江芸芸点到为止,“稚气了点。”
朱贡錝了然,不甚在意说道:“都是跟随我身边多年的人了,稚嫩一些也无事,王府尚能庇护他们长大,做人正派一些就很好了。”
江芸芸一听,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可下官瞧着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如此堕落在府中真是可惜!”
朱贡錝听呆了,惊疑不定问道:“他,他们吗?”
“自然是!”江芸芸开始给人戴高帽子,“之前攻城日时,那些儿郎们多勇敢啊,明明受伤了还坚持维护城内治安,而且一个个能文能……说的,多厉害啊,对王爷还忠心耿耿,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满意点头:“我就说江同知慧眼如炬,那些小郎君就是很好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很好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只是我看着这么好的人,却看他们如今只能碌碌无为,不能被更多人的认识,想想就很可惜。”
“怎么说?”朱贡錝不解。
“大家各有优点,可惜不能一展才华,下官只是遗憾,若是能完全放大这些优点,那不是一个质的飞跃。”江芸芸认真说道。
朱贡錝拧眉:“我有让他们努力读书科举的。”
“科举之路何其艰难,万里挑一,若是死磕这里难免遗憾。”大明神童江芸如是说道。
大明王爷朱贡錝如是问道:“那如何让他们不留遗憾呢。”
—— ——
江芸芸去逮段俍的时候,段俍正听完他爹的骂,一见到江芸芸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朝我摆什么脸色!”江芸芸大惊。
段俍一听就拉着她碎碎念着:“你把我妹妹录取去当女衙役了?还不让她当班头?”
“是因为周夫人经验更多一些,不是别的原因。”江芸芸理直气壮,“而且她很厉害,被录取也太正常了,那几篇文章看了吗。”
段俍立马拉下脸来:“就是因为你出的那张卷子,我们祖父把我们小辈甚至连叔叔伯伯都拉去大骂了一顿。”
“哦。”江芸芸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然后呢?”
“还然后!”段俍大怒,“被骂死了!你出这么难的卷子做什么!大家都写的不好,祖父气得不行。”
“可你妹妹不是写的很好嘛。”江芸芸不解,“你们不是一起读书的嘛?”
“是一起,但,但……”段俍哼哼哧哧说不出话了。
江芸芸了然:“自己读书不认真,还怪别人,真是没出息。”
“救命,你怎么说的和我祖父的话一模一样。”段俍吓得抱头鼠窜。
江芸芸冷笑:“你妹妹读书心无旁骛,一心求学,你再看看你,整天游山玩水,还携妓游玩,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读书就连这么简单的卷子也写不出来,回头拿什么和别人比,我们兰州说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段俍站在她面前,乖乖听训。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不过没关系,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肯定是好好培养你们的。”
段俍歪了歪脑袋,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眨了眨。
—— ——
中护卫是当年肃王初入兰州随同来的官兵本只有五百三十三人,到现在已有五千五百人,但其中还有一百来人是作为王府护卫来日常巡逻王府的。
江芸芸并没有把王府全部的护卫都带走,只是带走了比较亲密的左右护卫。
那六十人站着和江芸芸面面相觑,其中有三十人在有点熟但又不太熟中间徘徊。
——毕竟是跟着江同知干过活的人。
“找我们做什么?好事吗?”那三十半生不熟的人兴致勃勃问道。
“我们的奖励什么时候发下来啊?”
“我之前虽然受伤了,但我爹娘都夸我勇敢呢。”
“你就是这几日雷厉风行把妓院关了的人?”有三十个完全不熟的人质问着。
“你就是搞什么女人巡逻的人?”
“你找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看向他们的目光格外和善。
寻常人很少能读书的,连识字都很难,不过王府挑选的人就很不错,至少都是一表人才,还会读书写字的,在这个朝代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人。
段俍先不高兴了:“女人巡逻怎么了?城内治安这么好,她们也有功劳的好吧,真是肤浅。”
“滑天下之大稽。”那人呲笑着。
“感情衙门公告栏里贴的告示,你是一个字也没看啊,人家同知都给你解释的明明白白了,还听不进去。”右护卫里的人立马给自己人敲边鼓。
两边人立马吵得厉害,江芸芸也不插手,就是站在角落里不错眼地观察着众人。
有人沉稳,有人嘴皮子利索,也有人引经据典,也有人嘴毒,爱挑拨离间,喜欢煽风点火,但目前来看,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不存在心狠手辣之人。
——没有不好的性格,只有没放到合适地方的人。
江芸芸已经飞快地在心里对所有人做好评估。
直到谢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里面扭打在一起的人,大为吃惊:“怎么,请我来劝架的。”
江芸芸这才从角落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你来了啊,快来,给你介绍介绍,你之后要训练的人。”
谢来打量着那六十个菜鸡,啧了一声:“不要。”
江芸芸也跟着啧了一声:“反抗无效。”
“什么训练啊!”有人惊呼。
江芸芸对着他们露出温柔可亲的笑来:“你们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会把你们打造成文武双全的人才,武功由这位锦衣卫出生的谢兄弟教导,文的话,鄙人不才,亲自来教。”
立马有人扭头就要走。
谢来懒洋洋挡在门口,似笑非笑:“你们现在是乖乖自己回去,还是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你你,王爷没和我们说。”有人挣扎着。
江芸芸立马喊道:“段俍!”
段俍这才出面,一脸沉重说道:“说了,小令都有呢。”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的课程为期三个月。”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溜达着,“争取四书五经能背会写,再培养一门所长,武功方面,至少能跑能跳,不会自己跑两步,左脚拌右脚。”
右护卫中有几人一听,目光立刻躲躲闪闪。
那六十人大都是富家公子哥,立马哀声载道,抱怨连连。
江芸芸也不阻止,反而是段俍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不如先听听江同知打算怎么做。”
众人又看了过来。
“听闻你们也是世代有家学的。”江芸芸和气说道,“有家学的,就着重培养家学,譬如谁家是世代学医的?”
背后的谢来眉毛一挑,也跟着露出笑来。
—— ——
江芸芸其实工作忙得很,但还是抽时间把王府的招人和培养纨绔子弟的事情都干了,弯来绕去就是为了这十个家中世代学医的。
“再不给张道长找几个人,我看他要吊死在我屋子门口了。”深夜从王府回来,江芸芸抽空解释着,“而且人也确实太多了,张道长一个人看不过来,我一开始也没考虑到俗世大夫不愿意给她们看病。”
谢来呲笑一声:“自己也过得不咋样,还排挤上不如他的人,这些人的医术也就这样,不看就不看,我还担心他们治坏了我辛辛苦苦救的人呢。”
“不过这些公子哥也太娇气了,今天跑几圈就都不行了,我看你教他们读书,那水平还不如江渝教的那些女人呢,真是没用。”他话锋一转,嫌弃说道,“你找的那几人万一要是医术不行怎么办。”
“挟天子以令诸侯吧。”江芸芸笑说着,“打分的标准还在我这里呢,拿捏着小的,我就不信老的不拼命。”
谢来一听,乐得直拍大腿。
“实在是能用的人太少了,不然也不至于折腾这群纨绔子弟,倒是辛苦你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不辛苦。”谢来提着灯笼晃了晃,“我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也听得直笑:“那你多担待一些,我过几日就要推行春种的事情了,没空一直待在王府了。”
“去吧。”谢来随口说道,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不过,那个世子什么毛病,整天围着你打转,啧,真是麻烦。”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她彻底明白了,自家大白菜被人盯上了!
谢来提着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瞧着那世子也不是坏人啊,虽然墨迹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而且有他坐镇,大家都安静不少了,之前说给妓女们看病,一个个都不乐意,还是世子身先士卒带头去看,这才跟着同意的。”
江芸芸哼哼唧唧没说话。
——朱真淤这人确实不错,能吃苦,会干活,脾气也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藩王权贵了,肃王这一脉的人要说有多厉害是没有的,但至少不是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人,性格平和,脾气温和,已然是很不错的藩王典范了。
“行了,不说他了,回家了了,好好休息吧。”谢来见她这个态度,笑着推开门,“大忙人。”
—— ——
因为秦铭一心扑在商改上,也别说照着江芸芸的计划表按部就班坐下来,还真是干得像模像样的,所以江芸芸和寇兴也不打扰他,一人分管四个县区,天还没亮就各自出发去督促百姓种田了。
种地的过程还是很好的,有地的百姓自然是勤奋种地,各家各户,男人女人,小孩老人过了三月都出现在地里,但各家的地却又实在不多,还有不少人没有地,只能到处找活干。
“去年我儿子生病,把地卖了两亩,家里现在就靠这些地了。”老妇人无奈说道。
“我爷爷那时还有四亩的,但这日子就不知道怎么了,越过越差,我现在手里就这一亩地了。”中年人一抹脸上的汗,无奈说着。
“早就没地了,回头谁家需要帮忙雇我去吧,那一片的地啊,中护卫的地,谁知道今年种不种,这是他们的屯田,他们不种有什么办法。”无业的人蹲在田埂上,同样忧心忡忡。
“大户们的地都是有佃户的,谁知道种不种得过来,心凶得很,但交田的人还是很多呢,毕竟现在税赋多,徭役也多。”想要投奔大户的人,犹豫不决说道。
兰州登记在册的土地大量减少不少,能用的土地竟然也不多,甚至瞧着有越来越少的风险。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忙忙碌碌地走了一天,又和县城里的人聊了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回了衙门。
直到天黑,寇兴也跟着回来了,脸色也不太好。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着寇兴的官署走去,一路无言,只有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说的那个土改?”寇兴一坐下,就低声说道,“你可有把握?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坏了农事,百姓真的不容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不知道可不可行,还请知府替我参谋参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