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与岑在云山大剧院内得知了当年部分内情, 对方似乎感到残忍,话说一句停一句,秦与岑就在这断断续续的的话语里, 窥见了秦如梦绝望的年少。
浑身血液逆流,谭和畅的面容交织着秦如梦的惊恐不停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僵在原地不知道多久,手指颤颤巍巍的拨通了盛津的电话。
长久的拨号对于秦与岑来说无比的的煎熬, 这一秒钟,他期
待着对方接起来, 可心底又极其畏惧那个真相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电话里最终传来一阵忙音。
盛津没接。
秦与岑自嘲一笑,也是,他与谭和畅之前有多厌恶盛津,盛津就有多么不想见到他们。
当时的秦与岑没想过理由, 只当他们权贵子弟蛇鼠一窝,没想到现在反而会懂盛津的心情——他最好的朋友挺身而出保护秦如梦, 毫无怨言的为她挡下所有的风雨,而作为当事人的哥哥,却成了别人胁迫秦如梦的软肋。
非但不了解真相, 还愚蠢的不分黑白。
秦与岑心想,如果他是盛津的话,他未必会有盛津的涵养。
他这想法盛津确实有过, 但在这一瞬间还真不是因为这个缘由拒接他的电话, 做人留三分情面, 人情世故方面他也算是圆滑。
现在不是他不愿意接,而是他真的在忙,忙着抓紧时间搞完手里的事情然后去和他的小女朋友周念约会。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 但这小子初初坠入情海,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恨不得掰成两半,四十八个小时全都陪在周念身边。
盛婉和赵遥直直摇头说他没出息,让他滚远点。
秦与岑看着刚刚发来的电话号码想了又想,最终一咬牙,快速按了几个号码,闭上眼睛给盛婉打过去。
你要问为什么给盛婉打电话的时候秦与岑他的反应会比给盛津打电话时强烈那么那么多,那么秦与岑只能告诉你,盛婉不好惹。
平日里她表现的比盛津有耐心有涵养,哪怕性格骄纵明媚,但旁人只会欣赏她的落落大方。
看起来哪哪儿都好说话,是吧?
不是!事实恰恰相反。
这一点秦与岑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就知道,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也一直不断验证着他的认知——盛婉是比盛津不好惹千百倍的存在。
一个十几岁就能够在北城靠自己招揽人才开公司盈利的人,你觉得她会单纯到哪里去?
盛津是天之骄子,但是在盛婉面前,他只有仰望自己这个胞妹的程度。
秦与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如果他们兄妹俩非要一个继承人出来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盛婉。
电话在他出神的瞬间被接通,那边带有涵养的温和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你好——”
她的声音依旧熟悉,只不过比起来上次的怒气,这一次是带着笑的。
秦与岑看着前方,那上面张贴了荆棘的巨大海报,秦与岑望着那张微笑的脸,他听见自己回答道:“你好——我是秦与岑——”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盛婉很快反应过来,话语未落,嗤笑先行,秦与岑听见盛婉不复温和,语气里带了许多嘲讽道:“呦,稀客——不与谭和畅一起痛骂阿阔已经很稀奇了,现在反而给我打电话?”
有求于人,秦与岑咽了一口气,忍下这阴阳怪气,对着她低声道:“嗯——”
盛婉今天去公司巡查,本来就忙,是以此刻对着秦与岑毫不客气,她根本不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浪费在秦与岑身上。
但秦与岑的反应是在意料之外的,四肢发达的人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反而有些低声下气,脑海在这一秒钟飞速旋转,没过多久,盛婉的眼睛一亮。
窥见事实真相后的基本反应,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察觉出来他异于寻常后,盛婉拿起桌前的温水润了润喉,玻璃杯子放在大理石上发出阵阵清脆,盛婉单刀直入:
“有事就说,我很忙——”
“周阔——是不是被谭和畅陷害的?”
盛婉的话音未落,秦与岑的话就一同出现在她的耳边,盛婉想也不想的回答他:“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一切都是谭和畅做的,周阔这个傻子,只不过因为天性善良,平白遭人陷害。
她笑了,声音里有些悲愤,又参杂感叹,她对着那个被她扔在桌上的手机,情绪最终归于嘲讽,“你终于肯听秦如梦的话了吗?”
“我——”
天旋地转,秦与岑的手暴起来阵阵青筋,可是盛婉却在这这一瞬间失去所有的耐心,秦与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周阔被他们害到怎样一个程度,他根本不明白,一个几乎能与日月同辉的人被拉入泥潭,单薄幽微的维持着自己的光热有多么艰难。
“我——”
秦与岑千万根针扎在喉咙里,喉头铁锈气息让他失声,世界在一阵尖锐痛楚后逐渐模糊,就在秦与岑支撑不住的前一秒,盛婉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现在你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秦与岑在这一秒钟血色尽失。
摧心折骨,哀痛欲绝。
盛婉几句话就让秦与岑遍体鳞伤,那是旁人看过去,会怀疑他奄奄一息的程度。
长久没有得到回应,她毫无耐心的声音出现在秦与岑的耳边,盛婉对着他冷笑质问:“秦与岑,你是真的想还秦如梦一个清白吗?”
秦与岑咬紧牙关,“我是。”
那双眼睛带了能够燃烧掉世间一切的愤怒与悔恨,秦与岑对着电话悲痛欲绝,他的声音铮铮,近乎发誓,“盛婉,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还周阔和如梦一个公道——”
周阔的名字从秦与岑的口中说出来,这是盛婉没有想到的,毕竟之前他对周阔的恨意有目共睹,但是就在他说出来这句话的这一秒钟,盛婉开始对他改观。
有则改之,盛婉敬他是条汉子。
这一秒钟她几乎是出现一种错觉,如果没有谭和畅作恶的话,他本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盛婉垂下眼睛看着亮起来的通话屏幕,高楼的风声回响在秦与岑的耳边,一片沉静中,盛婉突然出声道:
“我很怀念三年前的秦如梦。”
其余的话,她并没有多说。
事实上,比起来三年前的秦如梦,她更加心疼的是三年前忍下来一切的周阔,堂前棍棒惨绝人寰,可是周阔的脊梁依旧没有被打散,他用破碎的身躯为秦如梦遮风挡雨。
盛婉理解周阔,所以在他恳求时,她不置一词,默默的忍下心里的情绪和眼泪,尊重他的选择。
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认同。
周阔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只是做了一个选择。
在她心里,在他们心里,周阔从来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会帮你的。”盛婉干脆利落的掐断了电话。
这一秒钟她想,东窗事发三年,而她盛婉在秦与岑打来电话的时候选择不再沉默,是为了秦如梦,也是为了周阔。
无论为谁,她都忍不下这口气。
秦与岑在忙音里泪流满面,直到暴徒的枪声惊得他回过神来。
他木木看着剧场出来大批逃窜的人,男男女女面容各异,但上面的情绪高度统一,处处写着惊恐,女士的披肩外套落在地上,没过一会那华丽的绸缎就被踩踏成了一块抹布。
一片混乱中,他的脑海却无比清醒——秦如梦还在里面。
他想也不想的就要往里冲去,可是人潮汹涌,人人都想要逃命,他根本迈不开脚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人流裹挟着,离剧场门口渐行渐远。
秦与岑努力的侧过身不被人流影响,他渐渐的挤到旁边,在逃命的人逐渐分散的时候转过身去,拼了命要往剧场走。
一声声的如梦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
大脑缺氧,四肢难以活动,可是意志却不肯放弃,一直支撑着秦与岑向千人剧场走去,就在大门缓缓合上的前一秒,秦与岑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这个身影和三年前他冲上窗台想要拽住秦如梦的身影那么相似,以至于让秦与岑愣在原地,下一秒,他的眼泪夺目而出。
那是周阔。
衔冤蒙枉,六月飞霜,可是他金石
不渝,初心不改。
秦与岑心想,那些阴暗心思从来都是自己强加给周阔的,危机关头逆流而上,他明明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
三个小时的僵持让秦与岑几乎丧失所有的耐心,他在剧场外面坐立难安,接到消息的盛婉和盛津匆匆赶来,他们在一个噩耗里,看着秦与岑说出来所有让他不能接受的真相。
北城时间二十一点十九分,秦与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世界崩塌。
旁边的张威宣布营救人质成功,秦与岑软着脚步,看见了双目通红的秦如梦。
她是第一批被撤离的人质,护着她的那人也分外眼熟,是挂在巨幅海报上的荆棘,身旁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冲过去,几个陌生女孩围绕着她喜极而泣。
秦如梦就在这哭声里看见了站在警车前面的盛津。
红蓝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时隔三年,他们再度望进对方的眼睛。
一阵风遥远的吹过,他站在盛婉旁边,眼里写着对周阔的担忧,可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反倒是旁边的盛婉见到秦如梦的时候眼睛一亮,侧过头去对站在她身边的秦与岑说了什么。
埋在树下的橙黄灯光映着叶子的绿,白雪无边,旁边的建筑五彩斑斓,可是这一秒钟,秦如梦只能看见那一线蓝光。
她的视线迅速凝结成线,继而模糊成无数光晕,那片蓝色遥遥映在她的眼睛里,熟悉的色块让她回想起来,许多年前,她也见过这样蓝色的天空。
那个时候属于傍晚的蓝调时分了,整片天空被渲染成蓝色,她看见记忆里面有人张扬笑笑,然后拍拍她的头说,小孩儿。
秦如梦苍白一笑,她的腿软了下去,身体在这一瞬间脱力,她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倒在了地上。
秦与岑迅速的奔来,连盛婉也跟着一同往这边赶,荆棘在第一时间让人散开,秦与岑冲过来揽住她。
秦如梦在剧痛中苍白了脸色,她含着眼泪看着秦与岑,“哥哥。”
那双纤细的手伸出来轻轻擦掉秦与岑眼角的泪,秦如梦对着他说:“不要哭。”
在盛津和盛婉站在秦与岑身边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明白,有些真相早已浮出水面,只不过是因为太过残忍,所以大家都不肯揭晓。
那怎么行?
九死一生,她终于又有了机会说出来这件事,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了她的面前,而她秦如梦,决心要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她要真相大白天下,更要过堂堂正正的余生。
秦如梦在无数的注视下虚弱的站起来,瘦弱的身躯看起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可她偏偏推开秦与岑和盛婉的搀扶,跌跌撞撞的朝着盛津身后的张威走了过去。
她认识张威的,这是她的故人,三年前的案子就是他亲自督促侦办的,最后也是因为秦如梦精神失常,加上谭和畅从中作梗,最后不了了之。
但张威一直没有让人结案,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他在秦如梦的痛哭声中嗅到了无数的反常。
刚刚被暴徒挟持,遭受的创伤让秦如梦的身体承受不住,可是在她忍着痛苦朝着张威缓步前行的这一秒,她的脑海却非常清明。
无比清明。
就仿佛生命燃烧到尽头,她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义无反顾的时刻了。
走到盛津面前的时候,秦如梦和盛津四目相对,她眼泪忍得勉强,可是步伐却没有停留的继续向前,擦肩而过的这一秒,盛津听见风传来她的低声:“对不起——”
她说:“我不会再做一个虚伪而又胆小的人了。”
盛津意识到什么,轻轻侧过头去,他看见秦如梦拖着身子,一步又一步艰难的走到了张威的面前,而这个画面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她站在张威面前的那一瞬间,盛津就想起来了她的年少。
她不顾一切站在张威面前的这一秒,盛津仿若看到了多年前耀眼单纯的秦如梦。
周阔跟着明月的担架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秦如梦站在了张威面前。
凄风苦雨吹起来她的头发,那些被年岁打散的温和随之飘远。
秦如梦红着眼睛,和他隔着岁月遥遥相望的那一秒,她突然冲他笑了一下,比出来一个手势。
那是三年前在一起休息时,她在周阔学习手语的时候无意记下的。
对不起。
这个手势在角落里日日夜夜的比了三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展现给它的主人公看。
那是来自秦如梦跨越时光的道歉。
对不起。
周阔瞬间明了,他摇摇头想要阻止她,可是距离太远,无论怎样他都来不及,更何况明月还躺在担架上。
秦如梦释然一笑,而后决然的转过身去,对着张威哑着嗓子,试图说出来这么多年的苦不堪言。
第一遍和第二遍其实都是失声的,惯性让她逐渐畏惧,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秦如梦的决心那么强烈。
她在自己颤抖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人类劣根在理智和暴力中烟消云散,巨大的力道让秦如梦偏过头去,她的脸颊肿起来的那一刻,秦如梦终于恢复自己的感知。
“我要……报警…”
眼泪成串的落在地上,“我要报警——”
秦如梦声泪俱下,她的话一声高过一声,那里边的悲凉似乎要说出来这么多年的心碎欲绝,盛津心头一酸,在那悲声叙述中偏过头去不忍看她。
但很快他就和三年前一样站到她的身边,帮她叙述所有的细枝末节。
张威第一时间吩咐警员重启案件后,去亲自跟进现场,人潮逐渐散去,盛津无言的站在秦如梦的身边。
秦如梦不肯再看向他的眼睛,直到盛津在离开前出声。
他看着红**光映在秦如梦纤细的身上,寒风声中,他问这个面目全非的故人,“刚刚为什么说对不起——”
秦如梦闻言,扯了扯嘴角,她声音里有着刚刚剩余的哽咽,盛津听见她声音低低,内含无数愧疚,“因为我是一个虚伪的人——当年你们真心待我,我却连一个真相都不敢说——”
盛津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秦如梦以为他对此无言的时候,他终于肯出声。
秦如梦听见他叹息着否定了自己的话。
他说:“秦如梦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秦如梦震惊的抬起头来望向盛津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在那里面看见和周阔一样熟悉的温和,“秦如梦只是不勇敢。”
盛津看着秦如梦认真道:“但是那个时候你还太小,人生从来顺风顺水,也没有人教会你勇敢。”
盛津
看着愣在原地的秦如梦,有一瞬间回想起当初自己的心情。
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以至于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也会慌了神。
当然不能怪她。
毕竟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错。
就像盛津说的一样,她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她只是不勇敢。
“你用很多卑劣的词来形容自己,仿佛自己十恶不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你才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
况且你这三年过的也并不好,你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很大的代价了——”
盛津看着泪流满面的秦如梦,一字一句道:
“真正卑劣的人是不敢自己站出来的,可是你现在站了出来,非但如此,还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虽然这个场面和这句话都迟来了很多年,但我还是想说———
———秦如梦,你已经很好了。”
话音落下,盛津也终于对当年的事情释怀。
那个小孩儿没有面目全非,而他的至交,也很快会踏出流言蜚语的泥潭。
这就已经是命运垂青了。
至于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
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有些人过去了命运里的交集后,注定是要渐行渐远的。
他真心祝愿秦如梦以后一切都好。
盛津对着她温和笑笑,毫不犹豫的转身走进一片大雪里,去往周阔的方向。
天空一片黑暗,秦如梦看着那个宽厚的背影恍恍惚惚回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个时候刚刚下了一场雨,天空幽蓝一片,盛婉追着他满校园的跑,他身形矫健,灵活的躲开之后挑衅似的转过身来,对着盛婉粲然一笑。
那居然也是一片蓝。
秦如梦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一生都不会走出那天的幽兰了。
可让人悲痛的事情也正是如此。
属于她的蓝调时分结束了。
就在刚刚,和那些幽暗的过去,一起结束了。
第112章 明月雪时(十) 一恨北城落雪。二恨人……
哪怕跌下去的那一瞬间有秦影做缓冲, 但明月的伤势还是变得更为严重,剧痛让明月失声,她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影怀里的人满头冷汗, 就在她认为明月即将昏过去的那一秒,她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 强撑起来眼皮,冲着一个方向, 颤颤巍巍的想要抬起来手。
明明即将撑不住,但偏偏就是心有牵挂, 拼尽全力也要自己醒着。
秦影甚至能从她的反复挣扎中感受到这个简单的动作究竟废了她多少力气, 而她逐渐咬紧的牙关也显示出来,她在这一秒里又忍下来多少痛呼。
明月在那盏昏黄的灯下感受到四肢传来的剧痛,余光里有人奔来,明月在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中湿了眼眶, 甚至不用看她也能知道周阔现在痛苦的眼睛。
明月的眼角逐渐溢出来一滴泪。
她真的很想问问周阔,当初被误解挨打的时候, 心里也和现在一样痛吗?
秦影下意识的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微微抬起头,周阔苍白心痛的神情就那么直直的映在了她的眼睛里,恍惚之间秦影想起来刚刚, 他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明月以身涉险,甚至到了失去冷静的地步。
漫长的距离丝毫不能阻挠周阔,在秦影微微出神的这一秒钟, 他居然已经跪在了明月的身前。
周阔的后怕时时萦绕, 直到他颤抖的手指抚摸上明月满脸的冷汗, 直到他触碰到明月,再次感受到明月熟悉的体温,他心里恐惧才渐渐退潮。
无人能懂秦影暴起时周阔心里的感受。
惊惧交加, 他甚至觉得在那一秒钟自己心脏骤停,在明月重重的摔在地上的那一秒钟,周阔的心都要碎成千万片了。
他险些失去自己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退步的,去他妈的道德仁义,什么传统美德怜悯之心,周阔只觉得自己蠢得可怕。
旁人性命是命,可是她的安全才关乎自己的余生,不是吗?
第一次起来恶念,居然是因为爱人性命垂危。
好在明月活了下来,否则的话,他根本不能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阔在这一秒钟思绪万千,说不清楚,是怕是悔。
明月那双温柔而又疲惫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在周阔流泪的那一秒钟,秦影觉得明月甚至是想对他扬起来一个笑的。
只是明月的身体不允许她这么做,她才最终做罢。
周阔对着那双强撑着的眼睛呜咽出声。
面对着死里逃生的明月,周阔在她温柔的眼眸里,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简单牵手,旁人却在里面察觉出来了无数情意,感受到了什么是心意相通。
没有语言,没有我爱你。
没有亲密接触,没有接吻没有拥抱。
甚至周阔都不曾亲吻她的额头,明月也未曾像是刚刚一样伸出手来为他擦去眼泪。
明明除了两只交握的手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手甚至没有十指相扣。
他只是轻轻的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可他们却在里面感受到了温柔缱绻,充满爱意,却又带着无数的珍惜。
直到明月被放在担架上,二人一同远走,在原地的秦影还沉浸在这感情里没有回神。
安和上前缴纳枪支的时候,程玚正在指挥人进行收尾工作,不远处,秦影站在原地出神,旁边的医护人员对着她那张充满攻击性的脸满是犹豫,最终还是秉着医德咬牙上前,指着她不停流血的手臂,怯生生的问是否需要前去医院包扎。
她在安和与程玚投来的目光中回神,垂下眼睛淡淡一瞥,看着那血流轻轻摇头拒绝,“不用了。”
这点小伤,她就不去占用紧急的医疗资源了。
话还没落下,她就转身想向外走,秦影没有忘记秦如梦刚刚的生死遗言,她要去确认秦如梦的平安,然后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
程玚刚要和安和说话,就见秦影往外走,目光瞥见她流血的伤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死丫头怎么还是老样子。
程玚无奈,三两步上前扯住她,“秦影,你这么急干什么?”
安和在旁边对着医生礼貌笑笑,礼貌的要了消毒水和纱布,准备为她进行简单包扎。
那张带着戾气的脸转过来的时候,程玚甚至在那上边感受到了杀意,他一愣,然后笑了:“怎么脸这么臭?”
秦影看着程玚眼里的温和笑意忍下来自己的焦躁,心下煎熬,秦影张了张嘴却又闭上,这种情况,她甚至说不出来一句没事。
安和拿着药物从外面走来,四目相对,秦影随着那包容目光看向自己的伤。
旁边的程玚松开秦影,看着安和,想起来她刚刚的壮举,不停的来回指着她俩道,“你们两个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安和对这话不发表任何意见,她将消毒水毫不留情的摁上秦影的伤口,秦影哆嗦着手臂,咬着牙一言不发。
安和在一片血色中抬眼看见秦影泛红的眼眶,旁边的程玚双手环胸帮她们回忆案发现场:“一个赤手夺刀,一个空手拿枪,不是你们两个小鬼怎么敢轻举妄动的——”
“疼吗?”安和问她。
“仗着自己学了两招擒拿就有恃无恐是吧?哪来的胆子啊?”
“疼。”秦影说。
两个人对喋喋不休的程玚置若罔闻。
秦影红着眼睛看着安和,低声道:“很疼。”
是心疼还是伤口疼,安和根本就不用问。
她都知道的。
安和轻轻的应了一下,她在程玚逐渐抬高的音调里低下头去轻轻吹了吹她的伤口,小心翼翼的为她叠上纱布,秦影听见她声音晦涩的对自己认真道:“会好起来的。”
安和眼底的阴郁逐渐褪去,她抬起头来看着秦影,那双向来坚定的眼睛不知何时开始氤氲,秦影听见她一字一句道:“都会好的。”
程玚见她们二人都没有在听自己讲话,气的笑了一下,一口气憋在心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他上前指着二人吼:“今天晚上都给我回警局——反了天了你们两个——”
完成任务回来的两个特警对视,俩人见这场面忍俊不禁,一个道:“眼熟吗?”
另一个点头,“太眼熟了,简直久违。”
又过来一个人,打眼瞅了瞅情况,了然,“这俩小魔头又把程队气着了?”
程玚没有真的生气,他只是心疼这两人身上受的伤。
他知道这样的配合,她们是一定会做的。
在程玚知道她们两个都在暴徒手里当人质的时候就心下有底,也正因她们全力护着人质,这次的营救才显得格外的顺利。
只是安和连开三枪当场击杀暴徒是他没想到的。
秦影在行动后失魂落魄,也是他从未预见的。
不知为何,二人的角色好像是颠倒了。向来温和的安和露出无数杀意,而那个从来凌厉的秦影,却显得格外脆弱。
格外不寻常,所以他才拦下她们说那么多话做缓冲,恼羞成怒只不过因为没人领情罢了。
走
出剧院时外面又下起来雪,秦影和安和二人走在前面,看着周阔握着明月的手上了救护车。
车子疾驰,急救声响,周知意一行人也马不停蹄去了北城急救中心。
秦如梦在原地站着,泪眼朦胧的看着盛津离去的背影。
秦与岑终于在事实真相中缓过来,他擦干眼泪离开盛婉,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又坚定的去到秦如梦的身旁。
各色灯光迷人眼,可是其中,蓝色最为突出,在漫天的大雪中加重了周围的冷清,秦影就在这冷清里看着遥远的秦如梦出声,“你从西琅来,你一定知道周阔。”
她侧过头去,看着安和道:“在你眼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和也看着秦如梦,她在大雪里感受到迟来的心碎,安和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这雪里感受到和当年相同的绝望。
良久沉默之后,她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我说你就信么?”
秦影侧眼看她,抿着嘴倔强道:“你说我就信。”
“是一个很好的人。”安和毫不犹豫道。
她侧过头去对上秦影的眼睛,“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说谎话。”
这句话一出,秦影的眼眶迅速泛红,她颤抖的声音在安和耳边响起来:“是。”
“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选择相信谭和畅吗?”
秦影看着远方的秦如梦狼狈一笑:“因为他也从来不说谎,在所有人眼里,他品学兼优,十六年里的信誉让他得以逃脱。”
可是她忘了,周阔也从来不说谎,面对是非,他总是选择保持沉默。
往事浮现在秦影的心头,秦如梦跳楼后,醒来见到的第一批人里,就有谭和畅。
怪不得那时谭和畅先发制人,说她是不是记不清楚了。
怪不得谭和畅那一段时间对秦如梦那么关心。
怪不得他时时探望。
怪不得他明里暗里不让所有人旧事重提——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铺天盖地的细节朝她涌来,无数浪潮几乎要将她推入深海,可是她当时,怎么就没觉出来一丝怪异呢?
一口气憋在秦影的胸口,她看着远方痛哭的秦如梦,有那么一瞬间都要站不稳。
摇摇晃晃即将跌倒的那一霎那,安和眼疾手快,一手捞住她。
秦影在这不稳颠簸之中,耳边突然响起来一个声音。
“姐姐——”
时光飞速倒退,秦影在那一瞬间回到十三年前。
六岁的小秦影见到不满四岁的秦如梦,她眼里全是见到秦影的开心,在秦父的怀抱里下来,跌跌撞撞往她的方向跑。
秦影泪眼朦胧的向下望去,仿若见到秦如梦的小小身影,她的耳边传来那声稚嫩呼唤,“姐姐——”
石子路凹凸不平,秦如梦即将跑到秦影身边的时候被石子绊了一下,在她马上要跌倒的时候,秦如梦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捞住她,远处的秦父松了口气,怀里满脸惊慌的秦如梦也露出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小手紧紧的抱住她,笑嘻嘻的叫姐姐。
十九岁的秦影站在旁边看着这副画面流眼泪,她刚刚要对着秦如梦伸手,画面骤然一转,秦如梦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
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直面秦与岑,眼泪在她眼眶里不停打转,目光掠到旁边的谭和畅,心跳骤然加速,仪器不停作响,秦家上下手忙脚乱叫着医生,秦如梦侧过头去,闭眼前看着秦影的眼睛无声呢喃。
那时候秦影对于秦如梦的苏醒欣喜若狂,她侧过头去拽住秦形兴高采烈的指给她看。
就在秦影偏过头去的那一秒,她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呼唤。
“姐姐——”
秦如梦虚弱的叫她,她看看谭和畅,又在威胁中看向秦影的眼睛,对着她一字一句道:“不要信——”
秦如梦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拼命重复道:“不要信——”
长久的昏迷让秦如梦发不出声音,而秦影的脑海里,只识别出来了一句呼唤。
谭和畅见状上前,让她不要多说,多多休息。
可笑的是,那时她和秦与岑扬声附和,忽略了旁边秦形探究的目光,并在此后选择听信谭和畅的话。
眼看着他大摇大摆出入医院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一度和秦如梦独处。
铺天盖地的愧疚冲垮了秦影的意志,她在这一瞬间几乎是后退两步,险些跪在地上,远方的秦如梦直起腰来上了警车,她安静而又沉默的敛下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可这正是诛心的地方。
面对如此沉默寡言的秦如梦,秦影的呜咽再也忍耐不住。
她清楚而又深刻的记得秦如梦年少的每一个瞬间,她从美国回来的那天身上带着的,是比整个北城附中加起来都多的活力。
那个时候秦影含笑看着她一边吃饭一边和秦形斗嘴,往事历历在目,秦影心里几乎要忍不住那些恨。
如果没有谭和畅,秦如梦一定是不输于盛婉的明媚存在。
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秦影在安和的搀扶下站稳,她紧紧的攥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心里有了无数的恨。
一恨北城落雪。
二恨人心叵测。
三恨命运弄人。
最恨阴差阳错,自己愚蠢,当年不肯细分。
秦影面色苍白的笑了一下,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可笑,转过头去笑个没完。
怎么能这么蠢呢秦影?
怎么就被别人耍的团团转?
安和就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秦影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程玚的呼唤在远处传来,安和应了一声后,仰起头来看天上纷扬落雪。
“眼泪不能让人回到过去,更不能模糊痛苦,站起来面对才行。”
“好的,不好的,不知道好还是不好的,这些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有一个结局。”
“明天如何,后天如何,人人都爱说未来飘渺不定,可事实就是,全都看自己怎么做,想不想做。”
大雪天,平安夜。她的眼睛很冷,安和看向秦影的眼神,像是在大雪里凛冽的冬风。
她似乎在和自己说话,又似乎是把这话说给秦影听。
安和淡淡的侧过头,对着秦影平静道:“你能做的,就是收起来眼泪,拼尽一切让谭和畅伏法,毕竟这样的败类,在监狱里度过一生,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秦影的眼睛里有着和秦与岑一样的火焰,安和轻而易举的捕捉到她燃烧的决心,她短促的笑了一下,对着秦影再添一把火,她道:“秦影,收起你那脆弱而又柔软的姿态。
你不是那种脆弱的人,你的妹妹也不是。”
安和拽着秦影向前走去,警车交织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她那张冷淡的面容上居然有些温和意味,秦影听见她轻声说:
“她不懦弱,她甚至勇敢,保护家人是她的初衷和本能,你清楚的知道她这三年的生活,自然也能知道,流言蜚语并不是她的软肋,家人的安危才是她这三年缄默的原因。
现在她终于站出来,你身为她的姐姐,作为她的挚爱,应当成为她的后盾和底气,哪怕最后与潭和畅落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你也要勇敢的教会她反抗才是。”
秦影不言,她早就清楚安和说的话,但是当她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的感受到痛苦。
那是她的亲人,是秦影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在意的人。
过去,她几乎承担了秦影身上所有的柔软,因为对她爱护有加,所以事实真相才让秦影格外不能接受。
可是再痛再悔事情都已经发生,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只有面对这一条路。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关于生命的阵痛。
大雪里一步一个脚印,秦影逐渐落后,她抬起来通红的眼眶,对着安和的背影问道:“这是你今天,开枪杀掉暴徒头目的原因吗?”
安和也停住,她侧过身来一瞥,对着突如其来的问题,声音冷淡道:“什么?”
秦影嗤笑一声:“别装了。”
她看着安和那双映着冰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程玚看不出来,我还不知
道你?”
她说:“你刚刚,分明是从未想过给暴徒留活路。”
安和站在雪地里静静的看着她,两个人在呼啸风声中无声对峙,在触及到秦影那双不肯退缩的眼睛之后,安和无声的笑了一下。
她看着秦影,对着自己的好友无奈妥协:“是也不是。”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对秦影隐瞒。
“说是呢,是因为他挟持的人是明月,作为她的校友,甚至朋友,出于私心,我不能让她命悬一线,有一丝一毫面对风险的可能。无论是基于什么,情谊也好,使命责任也罢,我都不可能将她置于险境。
说不是呢,是因为他本身违背法律,危害社会,甚至伤害人质,丧尽天良拿孩子的命作为逃生赌注——”
安和冷笑,眼底阴郁顿生:“他本身该死,那我反杀他也是理所应当。”
秦影又问,“你开枪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安和说,“时间紧急,我来不及想,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不怕追责吗?”
“比起来追责,我更害怕人质死在我眼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不会开枪?”
“我没得选。”
“所以今天,你为什么不开心?”
安和没想到一连串的尖锐追问会是以这个问题作为结尾,仓促的就像是她刚刚毫无征兆的开始询问。
安和看着秦影探究的眼神,一阵沉默。
秦影不肯让步,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安和对着她的坚持无可奈何,最终只是低头一笑。
安和看着不停飘雪的天空,伸出手来去接落雪,秦影听见她低声道:
“我这一生期待的事情没有几件,刚刚被打断的巡演是一件。”
那片雪花在安和的手里逐渐化为水珠,这水珠晶莹,像极了多年前荆棘在她面前落下的眼泪。
安和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几年,她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也正是因为她的生命无法进行倒计时,所以安和格外珍惜当下。
此刻安和看着手里飘雪淡淡苦笑,她只是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荆棘过的好。
仅此而已。
第113章 明月雪时(十一) 在这一瞬间,爱人的……
周阔在救护车上接到了容叔的电话。
对于容叔能把电话打到随车警员身上这件事情, 他并不觉得稀奇。
容叔听起来心急如焚,可是周阔知道自己父亲才是致使他来电话的主要原因,尽管周父还是那副一言不发的沉稳样子, 可他微乱呼吸彰显一切———比起来心急如焚的容叔,他才是更挂心周阔安危的那一个。
现在明月伤势不明, 周阔实在没有心力回答容叔的任何问题,匆匆两句就挂了电话, 还顺带嘱咐了一句让他跟自己爷爷也报个平安。
虽然他知道一定会有人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周老爷子他平安这件事情,但是从容叔口中说出来的转述, 代表着他的态度, 毕竟是不一样的。
周阔看着明月冷汗频出的脸一言不发,他的脸上写满了阴郁,可是握住明月的那只手又显得那么的轻柔。
矛盾处处体现在他身上,周阔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试图恢复平时那样无波无澜,可惜事与愿违, 他的今天心情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非但如此,他的脑袋里还一团乱麻。
他觉得庆幸的同时,又觉得生命脆弱, 更恨上天不公,平白让他的爱人遭受无妄之灾。
善良没有错,可是挺身而出差点要了明月的性命, 这和周阔当年忍下流言沉默的情况又不相同, 性命攸关, 周阔绝对不可能容忍下去了。
可让他绝望的事情就是,在那一秒钟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居然做不了任何的事情。
如果暴徒受刺激开枪, 如果秦影反抗失败,那么等待明月的,只有命丧黄泉这一条路,而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人失去生命,然后在短短的一刹那,两个相爱的人,变成生死之遥。
曾经周老爷子在他耳边念叨无数次他还太小,不懂自己的苦心,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处心积虑的也要为他铺好前路,他总是说他弱小,空有正义却毫无保护他人的能力,周阔当时觉得他的话太过虚无缥缈,只是沉默听着,安心吃饭,也不反驳。
直到几小时前他被逼的走投无路,选择向打电话周老爷子求助。
直到刚刚,他的爱人险些命丧黄泉。
时间的河流带着他飘向生命的未知处,他的人生经历让周老爷子的话一一应验,这是第一次周阔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说是无能为力也不为过。
而他痛恨这种不能保护明月的感觉。
周阔的神情变了又变,明明灭灭中,好似终于想通了什么一样,那双敛下去的复杂眼睛再度平静下去。
思想斗争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趋于结束,他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做好了选择。
周阔心想,他这一生从来都不想追求什么,可是顺其自然并不能让他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不受伤害。
人生拐点,只要他不做出改变,一旦有任何意外,他只有满盘皆输的份。
周阔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拉着明月的手不停摩挲,爱人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他走上人生命定的那条路。
如果这改变能让周阔有能力保护他爱的人,那他觉得走上一条自己从未设想过的路也无妨。
周阔看着明月沉睡的面容,低下头去,无比虔诚而又小心翼翼的,轻轻亲了亲她白皙光洁的手背。
难走也罢辛苦也罢,只要能保护到她,让她一直健康平安,那周阔都会觉得值得。
反正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一眨眼的事情。
他只求和明月共渡。
或许是天上神明听见了众人的祷告,明月在天明时分终于有了意识。
呼吸的轻微动作引起来四肢百骸阵阵疼痛,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掌就传来一阵温度。
温暖的掌心含着微微汗意,周阔第一时间察觉到明月细微的动作。
明月猛然感受到了自己手心稍紧,她听见远方传来不切实际的声响,像是风声低低掠过旷野,天地间回应的低鸣,可是在这混乱风声,明月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是周阔在轻声叫她的名字。
“明月——”
明月闭上的眼球似乎是转了转,旁边瞌睡的徐立言听见动静睁开眼,看着明月有要醒来的迹象,心下一喜,但是感受到肩头传来的重量之后,那扬起来的嘴角很快就收了回去。
明明知道扬起嘴角这么轻微的动作根本吵不到周知意,可是他却不敢忽略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连万分之一的冒险都觉得是非常重的。
徐立言动作轻柔的侧过头去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周知意,那张恬静的睡颜上挂了大大的黑眼圈,平稳呼吸显示着昨天她究竟有多少劳累,肿着的眼眶上挂满了她未曾言明的担心。
徐立言垂下眼睛认真注视了周知意许久,这一个时刻他在想,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这样过一个世纪。
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反复纠结一阵,他还是选择轻轻叫醒刚刚沉睡的人。
从刚刚他侧过头来到现在,秒针也不过是转了半圈,而这些属于徐立言的漫长时间,说起来,仅仅五六秒罢了。
徐立言觉得这短短的时间,已经可以了。
哪怕徐立言迫切的期待和她一起度过这样毫无意义的时光,可是在她的心愿面前,他还是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选择毫不犹豫的抑制住这份贪心。
他非常清楚,站在明月的床头看着她平安醒来,才是周知意想要的。
周知意不知道他的情绪已经转了几个圈,她醒来的第一秒就对上徐立言那双含笑的眼睛,那里面隐隐有着悲伤,但紧接着他就露出来一个笑。
周知意见徐立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明月马上要醒了。
话音落下,周知意直起身来径直的蹿出去,三两步到了病床前,仿佛只要她速度够快,就能够无声的模糊掉她无意识的倚在徐立言肩膀上沉睡的这个事实。
是真的欣喜,也是真的迫切逃离。
怎么能察觉不到呢?
不过是周知意永远都不敢探究他的眼睛罢了。
所以此刻她站在病床前,顶着徐立言的注视,认真看着周阔紧紧的握住明月的手。
周知意带着逃避带着愧疚,带着期待带着欣喜,随着周阔一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徐立言听着那声音也有所察觉,他无奈苦笑,又很快收回。
徐立言安静的收敛好情绪之后起身上前,没走两步,旁边的手机传来讯息——那是一夜没睡现下又怕他们挨饿,出去买饭的荆棘。
她的语音温柔简短,问他们想吃什么。
清晨的阳光照在明月苍白的面容上,周阔的温声呼唤散布在病房里,她的睫毛不停颤动,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睁开眼睛。
明月在黑暗里对着那声音的来源不停寻觅。
她在巨大的空旷里不停的转身,世界漆黑一片,她的视线也不停的暗下去,就在她失去方向的那一秒钟,手掌传来的温度突然刺
痛了她的心。
她恍然间回忆起来自己昏厥之前周阔那双心痛流泪的眼睛,低低的风声再次席卷而来,在那阵风掠过的时候,明月又一次听见那个声音低低呼唤她的名字:“明月——”
那声音清晰熟悉,是属于周阔的温和:“醒一醒——”
周知意站在一旁看着周阔耐心的摩挲着明月的手,彻夜未眠的人强撑起来精神,他一遍遍低声呼唤,试图确认爱人平安。
周知意听见周阔声音低低道:“天亮了——”
声音里的泪意听的周知意心中酸涩,就在她要侧过身去擦眼泪的那一刻,徐立言从旁边凑上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周知意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徐立言冲着病床上扬扬头,周知意下意识转过去,对上了明月那双逐渐睁开的眼睛。
世界终于不是一片漆黑,明月拼尽全力睁开双眼,对上周知意那双含泪的期待眼眸。
周知意几乎是喜极而泣,她想说什么,可是嗓子里却像是塞了团棉花,又像是有一把粗粝的沙,除了低声呜咽,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明月没有力气说话,此刻只能看着她。
周知意在她温柔的目光里捂住自己的脸,企图掩盖住自己丢人的模样,可是那双纤细双手刚刚捂上自己眼睛的那一秒钟,她却不想错过任何与明月相处的时光,又毫不犹豫的放下自己的手,含泪回望她。
或许在这一刻只有天上的神明才能得知周知意的复杂心情。
她在一片眼泪中心想,幸好上天保佑,明月终于平安无事。
明月轻轻扬了扬嘴角,在周知意逐渐平复下来的情绪中,努力的侧过头去,看向自己那只被牵着的手。
手心手背传来熟悉温度,明月突然发觉,恢复视线其实真的非常重要,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得知那湿意除了周阔掌心的潮湿,还暗含眼泪的成分了。
明月听见他低低的叫自己的名字,声音里含着哽咽,一直不停重复着。
晨光在他的身后晕开,他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她的名字。
明月,明月。
他说,天亮了,醒一醒。
明月其实听见了周阔说的那句天亮了。
今天的太阳确实非常好,天气晴朗,她的朋友面上也渐渐出现明媚,可是在目光转向周阔的这一秒钟,她却无法认同。
天没有亮。
明月清晰的意识到,属于周阔的天,是没有亮的。
那些流言蜚语如同阴云密布,到现在还遮住他周身的光。
秦如梦的每一句话都时刻环绕在她的脑海里,明月在晨光中有了无数的眼泪,说来好笑,在这一秒钟她甚至有种错觉,原来唐僧念紧箍咒的时候,孙悟空会痛到这种程度。
万箭穿心,肝肠寸断。
晨光里混含阴云,明月觉得自己甚至看不清周阔的眼睛。
心电图剧烈波动,她在眼泪中拼尽全力反握住周阔的手。
周阔愣住,随即握回去。
他在一片恍惚中不可置信的抬眼,望进明月那双潋滟的眼眸。
他的明月终于醒了过来。
病床上的人紧紧的抓住他的手,拼尽全力的露出来一个笑。
温柔的笑里带着无数的安抚意味,可是扬起来一半,她却忍不住自己的心疼。
明月的额头起来一片青筋,急促呼吸中,周阔见她的眼角坠下来大颗的眼泪。
周阔手忙脚乱的转过身去想叫医生,明月却牵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周阔听见明月低声哽咽,轻轻的叫他的名字:“周阔——”
他轻轻捧着明月的手,温和而又耐心的回应:“我在——”
周阔生怕她没有听到,一遍又一遍的轻声重复道:“明月,我在。”
可周阔没想到,他的回应并没有安抚下来明月的心情,恰好相反,明月只觉得心如刀绞。
昏厥之前的悲伤随着无力与绝望再度袭来,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的那一瞬间,明月仿佛坠落到终年不见天日的静谧深海。
晨光映出来周阔温和的面容,而明月在周阔充满爱意的回应里痛彻心扉。
她闭上眼睛无声叹息:
“周阔啊——”
在这一瞬间,爱人的名字是让她不去怨恨的理由。
窗外寒风一片,温暖室内,明月的眼泪悄然决堤。
明明知道周阔这么做的原因,明明自己也做过这样的选择,可在这一瞬间她还是想问周阔,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呢?
她在周阔含泪的眼睛里恍惚回忆起来他们的初见,十六岁的少年沉默递出纸巾的那一霎那,明月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哽咽。
周阔啊——
周阔。
她在周阔不厌其烦的回应里不停心想,怎么在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之后,还是一个这么好的人呢?
第114章 明月雪时(十二) 千千万万遍重来都会……
明月再次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亮好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许泽屿抱着电脑坐在她的床头无声工作,紧急工作一律改为线上,其余的等他回去处理, 轻微的键盘声不断,不知道的还会以为这是明月睡觉的背景音。
周阔不知道去了何方, 周知意和徐立言两个人也默契的消失不见,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规律声响, 阳光洒在病床上,刺得她眯了眯眼。
眼前的景色变了又变, 相比之下, 之前的熹微光景像是她在挣扎时分做出来的梦境。
一旁的许泽屿在她眨眼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有要苏醒的迹象,原本还绷着的那口气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知道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许泽屿立刻飙车赶来。北城十车道,他走了这么多年, 超车事迹几乎闻所未闻,收到罚单也是屈指可数, 说句中国好司机也不为过。
可这次他真的顾不得这么多,车码加到了城区最大,甚至有隐隐超速的迹象, 那不要命的行为引得旁人侧目。一个小时的路程,他硬生生的把时间缩短一半。
一路胆颤心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找到了她所在的病房, 刚推开门, 就见她握着周阔的手垂了下去。
刚刚亮起来的天覆盖上了大批积云, 与此同时,许泽屿的手不知为何突然脱力。
他的手机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四分五裂, 屏幕保护膜飞溅出来的细碎玻璃在空中停留的那一霎那,居然捕捉到了微弱的太阳,在反射作用下闪耀出来了五彩斑斓的光。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因为下一秒许泽屿再也没有心力去观察一片玻璃的命运了,他浑身发软,连腿都在打颤,不得已间狼狈的扶住门框,勉强不让自己摔下去。
病床前的人全部愣住,意外突发,偏偏心电监护仪也不正
常,疯狂的响声逐渐微弱。
周阔不可置信的叫她的名字,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惶恐,仿若她真的与世长辞。
周知意当场哭了出来,险些一个腿软跪在地上。
徐立言算是他们之中最冷静的一个,只见他扶住周知意之后抬脚狂奔,出门叫医生,情况紧急,他甚至没注意到在门口撞到的人是许泽屿。
但你说他冷静吗?
怎么可能,整条走廊都是他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声音。
许泽屿垂下眼睛合上电脑屏幕,他想着这场乌龙,气的直笑。
医生和护士几乎是冲进来的,短短几秒钟里,医生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一个轻微骨折是怎么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发展成身死魂销的,他甚至试图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最终得到的结论都是,没错啊,病人没有生命危险。
手忙脚乱的一番检查之后,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主任确认自己的诊断无误,黑着脸抬起头来。
旁边的护士长见多了这场面,绷着脸没有说话,但新来的小护士忍不住,她看见主任瞬间变脸,又想起来他们刚刚的狼狈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啊就是好,脱力昏过去了,也能想出来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
刚想出声谴责他们大惊小怪的主任反而在这笑声里渐渐缓和了脸色。算了,一惊一乍就一惊一乍吧,反正疾病么,本身就是反复无常的,现在病人平安无事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面色略微疲惫的主任叹了口气,抬起眼来看着这群遭受无妄之灾的年轻人,风声呼啸过耳的这一瞬间他好似明白了徐立言刚刚的恐慌从何而来,他的心底突然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
或许是因为年轻,生命都没开始,所以才会格外畏惧死亡吧。
他的目光又移向站在门口心如死灰的许泽屿,面对那个心碎的眼神,就算是身经百战趋于麻木的他,都能感觉到痛。
这一瞬间他的责怪全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庆幸。
还好只是睡着了啊,不然,今天又要有无数的眼泪结冰了。
主任微微咳嗽两下,清清嗓子,让他们该吃饭吃饭,该休息就好好休息,病人只是昏过去了,没有任何问题。
这粗糙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如同天籁一般,给众人下了最终的定心针,作为一个合格自媒体人的朋友,徐立言抹完那滴莫须有的眼泪后,已经开始掏出手机替明月记录当下各人的反应了。
周知意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红着眼睛让他滚,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刚嚎啕大哭的不是她一样。
周阔沉着眼睛看过来,一言不发,伸手要去扣他的手机。
徐立言自己心跳如雷,缓了也有好一会,而当镜头转到突然出现的许泽屿的时候,徐立言愣了一下。
向来一丝不苟的人身上写了无数狼狈,此刻扶着门框的手紧了又松,额头上紧绷着的大片青筋逐渐消散,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面通红一片。
许泽屿的心在过山车上转了十八个弯后,终于平稳的落在了地上,在医生的话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简直是要喜极而泣。
显然,那都是过去。
电脑被他随意的放在一旁,许泽屿双手环胸,不发一言的看着她四处张望。
懵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有些失落,明月看着他,长期缺水让她的声音变得喑哑,她费力道:“舅舅,你——咳咳”
明月的喉咙因为这短短两个字生锈,血腥气味流窜在她的咽喉,而她只是闭上嘴短短一瞬,又想把那话说完,“你怎么来了?”
许泽屿所有的冷淡伪装在那两声咳嗽面前全部破功,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拿起来桌边放好的温水想要给她递过去,不过他刚端起来就想到明月面前的处境,只得满脸无奈的把水放下去,先为她调整一下病床。
手忙脚乱从来都不是许泽屿的风格,但这一刻却突然而然的出现在他身上,明月在他手里接过来那杯温度适中的水,许泽屿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想,大概是心疼让他乱了自己的步调。
明月很渴,但那杯水她却没有急着喝。
许泽屿手心的温度还停留在她的手背,明月握着杯子抬起头来,许泽屿听见她小声询问道:“舅舅,你是不是吓坏了——”
不然的话,你的手心怎么一片冰凉呢?
许泽屿听到这话的时候心情复杂,他不想把自己的狼狈模样告诉明月,他不想让明月知道自己刚刚误以为她死亡险些崩溃。
但与此同时,许泽屿已经从周阔的叙述里完整的得知了当时的情况,比起来刚刚的狼狈,他更希望明月以后能够好好的爱护自己。
不要为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付出太多,不要把自己的性命看的那么轻,更不要让生命像一朵蒲公英一样,稍有风吹就散掉了。
那样的话,无论是许静,明成蹊还是许泽屿,亦或着是她的每一个好朋友,他们都承受不了的。
长久的沉默回荡在病房内,明月得不到一个回应,以为他是拒绝回答。
她不再追问,打算安安静静的低下头喝水,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秒,许泽屿终于敛下眉目,他叹了口气,承认似的说,“是。”
明月随着这话抬起头,许泽屿坐在床边,对着明月郑重道:“我好像,很少有这么害怕的时候。”
那双比起来平常稍显低温的手轻轻抚摸上明月的头发,许泽屿弯下腰来,像是小时候那样,对着她认真道:“也不只是我,还有你的好朋友们——每一个人,都被吓坏了。”
明月回想起来今天早上的情况,眼睛又开始泛酸,鼻尖通红,明月刚刚要说什么,突然在他温柔的动作里回想起来许静和明成蹊,只见明月随着他的话猛地抬起头:“我爸妈——”
许泽屿拍拍她的脑袋:“他们还不知道。”
许泽屿看她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气的点点她的脑袋:“你啊——整天就逮着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是吧?!”
明月在窗外透进来的光中,小声嘟哝着反驳:“哪有啊,你怎么还污蔑人?受伤没打到我脑子,不要碰瓷,我都记得啊。”
许泽屿不理她这小小悄悄话,他在这熟悉的小声咕哝中确定明月安然无虞,原本渐渐消退的郑重此刻又漫上来,他认真的看着明月,轻声道: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们在教育你的时候,忘记了给你普及死亡,所以你平日做事的时候,才总是有一种不顾后果的孤勇在——”
明月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好笑,她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在许泽屿的叙述里,她好像是一
个英雄一样。
她反驳:“我哪有孤勇?”
许泽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下来的脸色写满了无数的威严,就在明月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许泽屿却温声说,“喝水,要凉了。”
十分钟一换,生怕她起来的时候没有水喝,天知道许泽屿废了多大的功夫。
明月的脑袋本来就顿顿的痛,现在又被他突然的出声打乱,下意识的跟着他的话走,仰起头来温水下肚,明月听见许泽屿道:“几年前在西琅一中的时候你是,数月前在溪州的时候你也是,我不想多说——”
他看着认真聆听的明月道:“我知道你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些,我也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但是阿月——”
许泽屿回想起来刚刚的乌龙,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些后果你根本就不能承受呢?
就像是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把椅子再偏离一点,你就有——”
许泽屿的眼眶红了,他深呼吸一口,努力调节情绪无果,许泽屿只得忍着弥漫心口的酸涩,一字一句的清晰道:
“你就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
明月在那哽咽声中怔住,然后在这话里面,久久不能回神。
她也终于在许泽屿的话里感到了后怕,人好像总是后知后觉,总是在大难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事情的珍贵。
有些东西,比如生命,比如时间,都是单程,一去不复回的东西。
这一次她在死神手里逃生,是幸运的,上天眷顾,没有让她变成失去一切的那个人。
可下一次呢?
下下次呢?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为别人挺身而出千万次?
许泽屿从小看她长大,这是他自己养大的小孩,一举一动,点点滴滴,他简直太清楚了。
他太清楚明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正是因为清楚她的为人,骄傲的同时,达摩克里斯之剑也时时悬在他的头顶。
这样的后果他其实早预见了,只不过没想到具体事件会以这样意外的形式发生,都说小概率事件此生难遇,可偏偏她昨天就是遇上了。
那能怎么办呢,意外是没处找地方说理去的。
可这事情也不能白白发生,总要从中得到些什么,经验也好教训也罢,反正悲剧总有些相似性。
哪怕也没有,那以小见大,让她意识到生命脆弱,就连她也曾接触死亡,这也是好的。
许泽屿的本意不是为难她,更不是说教,也从未想过限制她。
他只是露出了自己身为家长、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万分之一的后怕。
可仅仅是这万分之一,都足以让明月胆颤心惊。
许泽屿看着默默流泪的明月一字一句道:“明月啊,我从来都不觉得你做的事情是错的,我甚至把你当成我此生最大的骄傲。
我呢,也不是要因为这件事情,去限制你。
和你说这么多,真正想说的话,也就只有一句。”
许泽屿拿了纸巾递给她,明月听见了许泽屿沉沉一声叹息。
“我只是想让你多考虑一下自己,只有你把自己放在首位,才能更好的去帮别人。”
明月喘了口气,看着许泽屿闷闷道:“我知道舅舅你是心疼我。”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的。”
她边擦泪边道:“那个时候我刚刚得知周阔为什么转学,秦如梦鼓起勇气说出来一切,而荆棘抱着痛哭的她低声安抚,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暴徒就那么拿着椅子冲过来,如果我不去的话——”
她说:“舅舅,你知道我很怕疼的。”
许泽屿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天边的高积云这一刻开始变换形状,寒风遥远的吹过,阳光打在许泽屿背上,他垂下眼睛,在这一刻,在心里,一点一滴的补全明月的话——
你知道我很怕疼的,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荆棘和秦如梦恐怕就要命丧当场了,那周阔的事情也永远都说不清楚,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真相,两条人命面前,我没衡量,下意识就去做了。
但是现在,在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你问我要怎么选,那我会告诉你,我还是会去做的。
千千万万遍重来都会,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
许泽屿几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为她骄傲,又恼她不珍惜自己的安危健康,心疼她的伤口,又气她不改初衷。
合着自己那番话说来说去,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是这样,那他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许泽屿眼眶的泪转了又转,还是没有散去,他到最后像是认命了一样,所有的情绪被他压下去,许泽屿对着明月最终的反应,只有妥协式的淡淡一笑。
他轻声应道:“嗯。”
认命吧,不然能怎么办呢?
这是她的人生啊。他总是要放手的,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能否认的是,有些人天生就有强大的爱人能力,只是这个人,恰好是他的小孩。
明月见他回应,又想起来当年在西琅的时候许泽屿的反常。
刚刚许泽屿的真心话,她其实听进去了。秉承着刚刚树立起来的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活的人生信条,她几乎毫无心理压力就跨过了自己心里的坎,对着许泽屿单刀直入道:
“所以舅舅,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些关于周阔的流言蜚语。”
这话说的极其肯定,而许泽屿也没有否认,对着她点点头,一脸理所应当道:“嗯。”
他说:“那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跟一个成绩好长得帅的人玩?我脑子有病?”
这太犀利了,尖锐的简直不像他。
明月有一瞬间接受不了。
她被这句话怼的哑口无言,试图张嘴好几次,每次都以无话可说告终。
那根控诉他的手指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憋不住,明月深呼吸一口,对着他道:“不是,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泽屿也对她的问题感到纳闷:“工作上的事情,我为什么告诉你?”
明月听见这话,震惊的看着他问:“你接的案子?”
许泽屿摇摇头:“不是,但当年北城人尽皆知,祁律好像接触过,但我记不清楚了。”
明月顺着他的话道:“对啊,不是你的案子,那这有什么不能说。我当年可是真的和你吵架,这种地步了,你都不拿这件事辩解?”
回想当年,许泽屿笑了,他说:“你也记得你当初那个反应啊?!”
明月难得因为羞愧撇过脸去,她想,基于谭和畅的谎言之下,许泽屿真的是一个字都没骗她。
但是她很快就和自己和解了,反正那不是真的,所以自己当初的反驳理所应当。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明月直视许泽屿,探究他当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口的原因。
许泽屿在她热切的目光下淡淡的解释:“先不说这是案件当事人的个人隐私,而你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单说他陷入流言蜚语然后转学这件事情,他才十六岁,人生都没有定型,是一个有错能改的年纪。转学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是非常艰难的,我没体会过,但是背井离乡,背负流言,成日遭受辱骂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重新开始人生,需要难以想象的勇气。
你说为什么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了,然后呢?
万一你们心生嫌隙,你一怒之下,又或者在旁人的撺掇之中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万一真产生了什么,对你,对他,对旁人,都是伤害。
伤害一旦发生,就是无论怎样哭天抢地,后悔莫及都不能挽回的了。
与其这样,倒不如相信人性本善,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明月被这番话折服,看向许泽屿的眼睛都带了几分崇拜,她对着许泽屿说:“那舅舅,你现在又为什么肯告诉我?”
许泽屿看着她认真道:“因为你现在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并且有了自己的坚持了。”
他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笑笑:“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他停顿了一秒,又补充:“也愿意相信周阔是一个很好的人。”
明月被突如其来的补充感动的险些掉下泪来,她红着眼睛看着他,叫道:“舅舅——”
许泽屿见她这副可怜样子,觉得好笑:“怎么了”
明月趁热打铁:“那你能不能帮我,我想让当年的真相大白——”
许泽屿拿走她手上的空杯,去角落接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周阔不再让流言蜚语缠绕?”
水声淅淅沥沥的出现在这个密闭空间,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室内,明月久久无言,许泽屿背着她的面容笑笑,心想,果然还是小孩。
明月垂下眼睛去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泽屿拿着杯子转过身来的那一霎那,明月抬起眼来直视他,斩钉截铁道:“不。”
阳光打在她的浅瞳上,美丽的面容上镶嵌了这世间最亮的宝石,许泽屿看见她眼里写着的,是比爱情更为宏大的架构,风声遥遥吹过,她看着许泽屿一字一句道:
“是为了秦如梦将来能够堂堂正正,毫无愧疚的站在阳光之下。”
她说:“还周阔清白,是我的私心,也是应该做的,但我想更重要的,是为了秦如梦。”
明月看着许泽屿笑了,她说:“她不应该承受这些,而除此之外,我也想赢下来这个案子,让更多人知道自己没有错,能够勇于反抗这些枷锁——”
许泽屿在她的回答里逐渐收起来面上的笑意,他抬起眼来,严肃而又认真的看着她。
这个答案,许泽屿始终都没有想到。
他知道明月心软,他知道周阔是她一生挚爱,所以他想左不过是为个人,再不过,也是因为她的怜悯心。
可是他没想到明月是完全为了秦如梦本人,是为了这个群体本身。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心。
许泽屿就这样看了她很久很久,他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最起码在这一秒钟,她已经有了自己想要奋力争取的事情了。
许泽屿缓慢的走到她的面前,皮鞋和大理石接触发出来特有响声,温热纸杯再一次回到明月的手里,许泽屿对着她道:“这个案子你很想做吗?”
明月点点头,面上异常坚决:“是。”
他说:“很难的,难于通天也不为过。”
明月不说话。
她只是倔强而沉默的望着许泽屿的眼睛。
许泽屿沉声问:“遭遇到很多困难,失败很多次都不怕?”
“不怕。”
许泽屿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的说:“那你就去吧。”
不是我们,而是你。
明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字眼,然后迅速捕捉到了许泽屿想说的话。
她皱了皱眉头,看着许泽屿轻声问:“舅舅,你不想参与吗?”
许泽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只是看着明月淡淡笑了一下。
但这已经是他的回答了。
他拒绝。
明月抬起眼来,声音里有了很多的疑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当初荆棘的事情你不是也做的很好吗,再做一次怎么了?”
许泽屿在某个字眼里垂下眼睛,果断拒绝道:“不做。”
他向来沉稳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有些飘渺,明月听见了他的回答,说:
“那个时候是你没能力,而我有私心……”
他有一瞬间的停顿,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狼狈,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些年,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一样。
可这走神片刻可控,许泽屿很快回神,他似乎对当年不愿意多提,明月听他若无其事的继续道:
“现在你有能力了,我也不愿意插手这件事情。 ”
这话迎来了满室沉默。
明月听见许泽屿轻声解释道:“明月,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
明月失落。
但是她很快接受这个事实,许泽屿是她的家人,他可以支持明月,但他没有义务去帮别人。
明月也不能强求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更不能在他拒绝之后,站在道德的高地谴责他,说他冷漠虚伪。
因为许泽屿本身是没有义务的,对她百依百顺,只不过是这些年爱的本能,可问题就是她已经长大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风雨,而她要经历自己人生风雨的时候,许泽屿选择放手。
明月那双眼睛看着许泽屿,向他寻求情感上的认同,问:“那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许泽屿拍拍她的头,发自内心的露出来一个笑:“当然。”
他说:“你会是中国最优秀的律师之一,我相信你可以做的很好。”
明月笑了,那双眼睛里含着无数的野心,她对着许泽屿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舅舅——”
许泽屿失笑,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个马屁,病房的门就被护士从外面推开,她的声音飘了进来:“你们一个两个不进去,都站在这里干什么?”
明月和许泽屿随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之前离开的那几个人站在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拎了东西。
明月看见来人惊喜:“荆棘知意——张弛?!”
时光远逝,一去不回,但明月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让在场的人都生出一种过去有了回音的错觉。
已经被时光模糊了面容的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场遇见。
有人的回忆逐渐开始清晰,有人在阳光下抬头。
四目相对,荆棘一袭针织白裙站在那里,眉目含情,长发飘飘,面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和当年在西琅的时候一模一样。
有人温和含笑,眼神不经意间瞥来,霎那恍惚之后,若无其事的笑着点头问候。
阳光照在许泽屿的脸上,那双出现在她梦里的眼睛,依旧是如湖泊一般平和。
荆棘的目光从许泽屿肩膀上的阳光移向玻璃。
窗外雪照云光,一片晴朗。
第115章 明月雪时(十三) 相见的时间太短了,……
故人重逢, 许泽屿没有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周阔和周知意一起送他离开,许泽屿简单叮嘱一番后就走了。
明月和徐立言留在病房里,乍一见到张弛和荆棘, 两个人都没控制好情绪,眼里泪汪汪的, 没说两句就要掉眼泪。
荆棘周遭散发出来似有若无的失落,垂下眼睛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另两个人的氛围截然不同,徐立言揽着张弛的脖子, 一把把他拉到病床前, 扯着他的脸做怪逗明月笑,张弛那张冷硬的脸在徐立言的摆弄下写满无奈,可是他也没拒绝,默默忍受着这个旧友的摧残。
荆棘在这两人逐渐热络的话语里回神, 抬起脚步走到明月病床前坐下,那双温暖的掌心握住她的, 她的手心温热,可是却在不停颤抖。
明月听见荆棘一阵心疼的轻声问道:“——疼吗?”
明月在这相似的话里酸了眼睛,短短的两个字太过熟悉, 好像在过去的某个瞬间曾经听过一样。
她忍着心里的湿意看着荆棘摇摇头,温柔的说出来了和过去相同的答案:“不疼的。”
荆棘的眼泪在她这故作安慰话语里落了下来,那把实木椅子砸下来的时候她扑到了荆棘的身上, 亲密无间的距离, 皮肉隔着骨骼传来怎样的震颤, 荆棘心里不是不知道,那声闷哼和眼泪她都收进了心里。
在她受伤的那一刻荆棘脑袋里忍不住想,她对于明月来说, 是否不祥?
不然的话,为什么每次相遇,明月最终的后果结局,全都是遍体鳞伤,身心俱疲呢?
这样的想法盘旋在她的脑海里,但是明月倒下后的某一个瞬间,她扑过去扶的时候,明月拼尽全力的伸手拉住了她。
没有力气,几近丧失意识的时候,明月选择拼尽全力,试图牵住她的手。
荆棘在自己的眼泪里明白,她对于明月来说不是不祥,她是明月最好的朋友。
这辈子一直都是。
明月对着那张铺满眼泪的美丽面容伸手,她轻轻擦去荆棘流出来的伤心,那双温热的手和很久之前一样,轻轻拍在她身上,试图为她抚平所有的痛苦和创伤,明月在一片晴朗中侧过头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转移话题,坐在一旁的张弛正在和徐立言低声说话,明月看着那张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脸,对着荆棘问道:“张弛什么时候来的?”
荆棘的目光随着明月的话也转移到张弛的身上,原来在和徐立言轻声叙旧的人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目光,他侧头望过来,冲着荆棘和明月露出来一个淡淡的微笑。
荆棘见这个笑,眼底的沉重情绪也终于缓和,她看着明月轻声道:“刚刚。”
那双眼睛侧过去,看着明月无奈道:“我也是,刚刚才遇到他的。”
回想起来和张弛相遇的过程,荆棘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明月在急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周阔沉着的脸终于有所缓和,他找了容叔帮忙给明月安排了病房,又让匆匆赶来的盛津盛婉照顾远道而来的周知意和徐立言,无奈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倔强,而其中的翘楚荆棘在一旁无声掉泪,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休息,一定要等明月醒来。
身兼重任的盛婉见状叹了口去,干脆上前拉着她轻轻安抚,让她安心。
两个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一起等到了天亮。
这个过程中,秦如梦的话始终在她耳边萦绕不去,荆棘突然就想起来了周阔口中的那个朋友,她默默的抬起眼睛来向盛婉望去的同时,却见盛婉也在绷着嘴角,忍着什么问题一样,无声的看着她。
于是这个天明,荆棘知道了周阔为救秦如梦转学前来西琅,而盛婉了解了明月为了荆棘,孤身一人远走洛水的全部。
两个人靠在病房的沙发里沉默,只靠紧紧相牵的手传递震惊和心跳。
这个世界上这样赤诚的人有两个,并且他们还相爱了。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但平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是命定。
相遇是命定,离别是命定,就连重逢,也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他们天定良缘,他们天生一对。
这样的气氛被进来病房的周阔
打破,他不知道去了那里,进来的那一刻钟就连头发丝都有着寒意,盛津跟在他身后沉着脸,一言不发,而周阔径直去了明月面前,站在病床前轻轻对着那双寒冷的手哈了口气,又轻轻的搓了两下。
直到那手热了,他才上前,轻手轻脚的给她掖掖被脚。
病床上的人没有恢复知觉,周知意靠在徐立言的肩膀上,二人也在这漫长的夜里渐渐昏睡,安静室内说话不方便,盛津悄悄比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他们在熹微光景里起身离开,在门口一起等候周阔出来。
靠在墙上的盛津侧过头去,无意间瞥见了盛婉的黑眼圈,一直沉着的脸色稍微有了缓和,他对着盛婉轻声道:“困了吗?”
盛婉点头,想到什么,又摇摇头。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写了疲惫,她就这样,带着毫不遮掩的疲惫,抬起头来直直望着盛津,低声问道:“秦如梦还好吗?”
盛津停住,原本缓和的脸色,又带了隐隐要结冰的趋势,盛婉听见她哥低声道:“我不清楚。”
周阔在室内打开门,盛津别过眼睛去,在他出来前飞快道:“应该不会太难过,不要担心。”
“什么?”周阔听见了个尾巴,对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疑问。
“没什么。”盛婉接过来话,对着他轻声道:“遇见了过去一个朋友,顺便了解了一下她的近况。”
周阔兴趣缺缺,轻轻点了点头。
目光移到旁边的荆棘,他的心里忽然就有了感慨。
为什么这场暴乱要发生在北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呢?
荆棘在他写满遗憾的眼神里轻声笑笑,她对着周阔道:“为什么不告诉明月说你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
周阔听见这话,眼前浮现出来明月的样子,那双沉着眼睛里有了笑意,荆棘听见周阔轻声道,“因为这是她的坚持,她没有告诉我,我就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
况且,爱情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荆棘的伤口,也从来不是他们和好的理由。
其余三人对视,在这一秒钟心里起来了一个不约而同的念头。
瞒着秦如梦的那场坦白。
因为他也有他的坚持。
周阔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他看着荆棘的眼睛,轻声道:“不说这个。快去休息一下吧,最起码,也要去吃点东西。”
关心人的话他很少说,但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懂,荆棘还想说什么,可是盛婉扯着她的手臂拉着她就向外走,边走边说万一明月醒了看见她的狼狈模样指不定又要哭。
三个人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挑剔,就着医院旁边找了一个连锁餐厅。
荆棘没有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见盛津盛婉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识趣的起身,笑着和他们说自己出去转一下,带点早饭给其他人。
她坐里侧,站起来的时候,无意间看见透明的玻璃外立着一个身影,包子铺前飘起来白色热气,他挺直的脊背熟悉而又陌生。
荆棘回过身来一阵失落,她想,张弛远在鹤城杳无音讯,怎么会突然前来北城呢?还是这么巧出现在医院?
果然连日的劳累会让人产生错觉。
她一定是,见到的故人太多,太思念过去的时光了。
荆棘摇摇头心酸笑笑,她在盛婉盛津的叮嘱之下离开他们的目光。
医院附近人头攒动,早餐摊边也异常繁忙,她低下头去给徐立言发消息,问他们想要吃什么,旁边路人神色匆匆,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对方连声道歉,她笑着说没关系,再次抬起头来时,她就撞进了张弛的目光。
张弛看着她心想,明明没有打算相遇,来北城也只是远远的看一眼,可当她被劫持,性命垂危的时候,张弛才意识到,那些过去比起来她的鲜活,根本就是无足轻重。
生命的脆弱促使张弛跨过心里的坎,再度来到了荆棘的面前。
在见到荆棘的这一秒钟,张弛确定,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就是荆棘过得好。
张弛高大的身形站在那里,红着眼睛,眼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荆棘。
他的手里面提了一份早饭,一杯豆浆,外加一个麻团,是荆棘过去在西琅,最喜欢吃的东西。
荆棘的眼泪在看到张弛的那一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愣愣的伸手摸摸脸颊,又看着手上的一片潮湿再次抬头,生怕面前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是她的虚幻梦境。
面前的人依旧是那么熟悉。
寒风里,张弛红着眼睛轻轻侧头,对她露出来一个笑。
他看着荆棘,无声的展开双臂。
荆棘几乎是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张弛——”
这是张弛,不是她的错觉。
张弛的眼泪跨越时光落在她的脖颈里,寒风之中,他紧紧的抱住荆棘消瘦的肩膀。
在荆棘最需要他的时候,张弛没有站在她的身边,对此,他此生都有终天之恨。
两年。
他把自己放逐到极北之地,已经有两年了。
他已经在鹤城度过了两个寒冬,而她北上,在这繁华的北城扎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
分别的这些年里,谁也不肯回去西琅。
荆棘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忍不住嚎啕大哭,巡演的压力累计上昨日突发暴乱,面对突如其来的重逢,这些年的分别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荆棘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这些年来她总是觉得自己过的很好,可是直到张弛出现在她的面前,荆棘才恍然意识到,其实离开他们的这些时光,她过的根本就是匆匆。
日复一日的练舞,练舞,练舞。
等待着坐上首席的位置,然后和他们重逢。
可真正让她流下眼泪的,是张弛也过的不好。
他把自己困在牢笼,固执的认为当初都是他的错,张弛在这些年不断的惩罚自己,不肯和过去和解。
面前的人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如果不是刚刚的回想,荆棘根本就不敢认他。
荆棘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伸出手摸上他那张骨骼分明的脸,上面的笑意早已经被年岁在悔恨往事中消磨,能留下来的,是冷淡一片,相对无言。
张弛拍拍她的头,弯下腰来和她平视,荆棘听见他含泪哽咽道:“不要哭,荆棘。”
他说:“不要因为重逢流眼泪。”
相见的时间太短了,日后分别的时间也还很长,不要让眼泪占据这短暂相遇的全部。
第116章 明月雪时(十四) 鹤城每天都在下雪,……
荆棘和张弛重逢是充满眼泪, 可是张弛和徐立言重逢的时候,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三个人被惊魂未定的许泽屿赶下来吃早饭,见到张弛的第一面, 反应各不相同。
周
阔停在原地定住,那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默默的消化自己心中的情绪,周知意捂住嘴巴, 肿着的眼睛猝不及防的就掉下泪来,荆棘在旁边看着她这和自己相似的反应却笑, 张弛三两步上前, 他站在周知意面前,对着那双眼睛,羞愧道:“周姐——”
周知意看着张弛消瘦的面容没有说任何责怪的话,她是要比张弛大上两天的, 素日相处的时候,张弛也是一口一个周姐的喊, 但其实她是更不靠谱更为幼稚的那一个。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张弛的这一瞬间,周知意却像是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
她以为再见的时候依旧是愧疚,可没想到见到张弛, 她只有心疼。
那些高考之前决然转文重新开始的日子,那些一个人远走鹤城苦苦挣扎日子,那些所有纠结痛苦, 最终决定毅然前来北城的日子, 面前的这个人, 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周知意擦掉自己的眼泪后,伸出手来给了张弛一个拥抱。
张弛在北城的寒风中听见周知意说:“张弛,不要难过。因为我们之间, 永远都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说:“你平安健康的出现,对我来说,这就已经是最好了。”
张弛的眼眶刹那通红。
那句平安健康如同利剑扎透了张弛的心。
当年,他清楚的记得周知意是怎样的绝望,可是在那样的时候,他却处在自己痛苦的漩涡之中,没有做出来任何能安慰她的事情。
他没有尽到做朋友的本分。
一点都没有。
尽管这样,周知意还是对他说,平安健康。
张弛看着她的身形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周知意心疼张弛的这一瞬间,张弛何尝不是在为周知意的遭遇流眼泪呢?
失去亲人的痛苦,心里永久的悔恨。流放自己的日子日复一日,这又何尝不是周知意的人生呢?
听见周知意声音的那一秒张弛心下有了很多的眼泪,可更多的,是委屈,还是心疼。
为什么这么苦呢?
为什么偏要是他们呢?
几缕不甘,几缕疑惑,无数心疼。
这个反应根本不像是朋友,处处包容,温声耐心,倒像是家人之间才有的反应。
周知意伸出手拿出来纸巾让他擦泪,张弛看着周知意的面容,拼尽全力露出来一个笑容。
他想,如果周知意需要的话,自己也会做她的家人的。
但他下一秒钟就推倒了自己的想法。
张弛直起身来提着新买的豆浆塞到她手里,看到她面上露出笑意,张弛也跟着笑了。
他们已经是彼此的家人了。
徐立言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
他是怨的。
他理解张弛所有的痛苦,但并不代表着他不怨。
他怨张弛独自远走鹤城这些年杳无音讯。
他怨张弛突然转文,他怨张弛退队,他就是在怨张弛当年的选择。
徐立言怨恨他拿自己的前途来惩罚自己。
明明是别人的错误,明明与他无关,明明他只要道德感低一点,这些事情就都能过去。
可他偏偏背着所有人做出那样的抉择,一点寰转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这些年徐立言怨他已经几乎到了恨的程度,可是直到刚刚他见到张弛的那一秒他才恍然发觉,他其实不是在怪张弛。
谁会心疼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怨恨的人呢?
徐立言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大厦倾倒,事情逐步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这些年过的很痛苦罢了。
那些怨恨也不是怨恨,是他对张弛的惋惜,更是他对自己的无可奈何。
那是他此生最好的朋友,徐立言对他的感情不比任何人少,他比张弛自己都期待他能走上那条顺畅的人生路,偏偏事与愿违,他在某天突然杳无音讯,再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踏上泥泞去往苦寒了。
康庄大道被他弃之如履,最爱的人放弃前途,任谁都是接受不了的。
可徐立言在这个人生岔路上,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张弛,周知意,荆棘亦或者是明月周阔,每一个人,徐立言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命运将他们推向无数的岔路口,只有徐立言留在原地,站在岔路中心,看着他们慢慢走向命运的轨道。
他痛苦,他拒绝,可是无论他怎样做,无论试图怎么去打破僵局都是徒劳,他其实抓不住任何一个人的手。
呼吸受阻,可徐立言始终不肯掉下自己的眼泪,他在张弛上前拥抱的时候展现出来了此生未有的尖锐,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抬起眼睛来,试图冷漠的看着他。
张弛看着一脸戾气的徐立言笑了,他就知道徐立言会是这个反应。
周阔已经靠在一边准备看戏了,天边云卷云舒,张弛在阳光下再次上前求和,徐立言红着眼睛让他滚,就和他当初一样,有多远就滚多远。
张弛的力气很大,几乎要一把将徐立言拉近自己的怀里,可徐立言的力气也不小,两人你来我往,好好的一个拥抱变成了打架。
徐立言的拳头招呼在张弛的脸上,张弛的肘击落到他的背上,这二人像是生死仇敌,对着彼此都埋了很多怨气,此刻终于逮到机会发泄,发誓要你死我活一样。
旁边路人上前想要劝架,可是周阔和周知意却上前挡下,笑着耐心解释,说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不是打架。
两人安心看戏,到最后只有荆棘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妥协。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场搏斗有多激烈,他们内心的感情就有多么的复杂痛苦。
这么多年的感情埋在心底,此刻总得有个发泄情绪的理由。
当徐立言的拳头再次打上张弛的腹部的时候,他面色痛苦的弯下腰,捂着肚子一言不发。
徐立言当即面色一变,匆匆上前查看,张弛趁他不注意一把揽住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几人的笑声和张弛的哽咽声在他的耳边同时响起。
但那一瞬间笑声和路上的吵闹都成了背景音,徐立言只听见了张弛的呼唤。
他话很短,只有短短两个字,是在叫他的名字:“阿言。”
徐立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中了他的苦肉计,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再次推开张弛,只是垂下眼睛,顺水推舟,任这个拥抱发生。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对于不善表达感情的两个人都是,既然张弛给了台阶,那徐立言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毕竟无止境的怨恨都不是真的。
他于张弛,张弛于他,有的从来都是源源不断的思念。
徐立言在一阵温热里湿了眼眶,他心想,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拥抱,更是一个迟来了很多年的拥抱。
漫长的时间跨度显得这个拥抱格外短暂,在张弛起身离开的前一秒,他听见徐立言的低声呢喃。
徐立言面上犹豫,心里的话思量再三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声音闷闷的,好像含着无数的心疼。
那是一个简单问句。
他问:“鹤城冷吗?”
鹤城冷吗?
这么多年里,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无数的弦外之音被他隐藏,兜兜转转,心里的话最终都转换成一句,鹤城冷吗?
张弛没有回答。
他在这个问句里默默的转身看向荆棘眼睛里的大雪。
鹤城冷吗?
当然。
鹤城每天都在下雪,一年四季都下。
他的痛苦遗憾也随着雪越来越深。
这些年,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原谅。
他不肯原谅。
这个插曲最后由周阔终止,他上前拍了拍张弛的肩膀,看着他道:“好久不见。”
张弛对着周阔苍白的脸颊点点头,说:“好久不见了,周哥。”
昨天的事情在他脑海里盘旋,回忆起来救护车苍凉的警示声,张弛正了脸色,声音带了关切,对着他问:“月姐怎么样了,还好吗 ?”
周阔回想起来医生刚刚的话,眼里的担忧也消下去两分,他对张弛说:“二次昏迷,医生说很快苏醒。”
旁边的荆棘也松了口气,皱起的眉头都舒展两分。
“别担心。”周知意看着他们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几人还是很匆忙,匆匆买了早饭,刚要去买别的东西的时候,盛津盛婉站在早餐店门口拦住了他们。
二人有事不能做陪,为表歉意,定了大大小小的东西,花束啊果篮啊,甚至连午饭都给提前订好了。
盛婉看着周阔一行人笑着说辛苦,向来活泼的盛津反倒是没怎么说话。
周阔急着去看明月,也不和他们推辞,点了点头,“谢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几人不太熟悉他们是怎样的一个相处模式,但之前他们去西琅看周阔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关系应该不差的。
盛婉看着面面相觑的几个人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声,她站在前面,在阳光下笑得明媚,对着他们摆摆手道:“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心意。”
周阔在这个时候恰好回头,盛婉对上那双疑惑的眼睛,笑意更深,她说:“快去吧,我们阿阔快要等不及了。”
荆棘这才放心的走。
几个人离开后,盛婉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盛津看着她轻声说:“当年的事闹得不小,证据都被抹杀的差不多了。”
她站在阳光下,看着盛津的那双眼睛布满寒冰。
盛津张口又说了什么,她脸上的冷漠更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路人都能看见她脸上的不屑。
盛婉气笑了:“权势?浑水?”
她缓慢的侧过头去看着盛津,轻声问道:“你怕?”
盛津听见这话当即嗤笑:“我怕?!”
他看向湛蓝的天空,回想起来多年前混乱的场景,那时有飞鸟从天掠过,他听见有人哭泣。
盛津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头来,以一副仰望姿态看着天空道:“我才不怕。”
北城上空飞机路过,巨大的轰鸣响彻耳边,盛津侧过头来盯着盛婉:“周叔要调回北城了。”
盛婉看着盛津,四目相对,两人嘴角扬起来一个不约而同的笑。
当年周阔被整成那个样子,最恨的人,不是盛婉,不是他,不是赵遥,更不是周老爷子。
最恨的人是周阔的父亲。
从小的时候所有人就都在羡慕周阔,但是在羡慕他什么呢?
有钱吗?有权吗?有智商?还是有外貌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都不是。
是他们羡慕周阔有来自父亲的爱。
或许你会疑惑,为什么双亲人人都有,但是周阔得到的这份爱会到了让人艳羡的程度呢?
如果说母爱是本能,那么父爱就是附加品,很遗憾,在盛津他们的人生里没有这个礼物。
但是周阔有。
非但有,还义无反顾的站在周阔的身边,悉心培养,时时关切。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阴谋诡谲,现在还能够保持本心,但如果将来真有什么牵扯到利益家族的事情,只剩最后的人能保持本心,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是周阔。
所以周父内心的恨,几乎是可以想象的。
为了保下周阔,原本要升职、再进一步的他,选择了前往西琅任职。
他在人人都向往的权力和周阔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周阔。
这意味着在他心里,周阔是原本就要比权力重要千万倍的东西。
现在他回来了,少不了要旧事重提。当年的事情哪怕被隐藏的只有一根线,周父都会掘地三尺挖出来这件衣服。
更何况,盛津盛婉从来都不想隐忍。
那这件事情,就别想轻而易举的糊弄过去。
盛婉眼里的笑意更甚,她甚至有了好心情,两人往停车场走,盛婉说,“你还记得那个女律师吗?”
她看着盛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三年前,被秦家换掉的那个女律师。”
“记得。”盛津点点头。
三年前那个律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犹在,她气秦如梦对她有所隐瞒,不肯说出事实真相。
盛婉步伐不停,对着盛津轻声道:“她前两年飞去西琅的时候无意间接了一个案子,案件胜诉,被告被判三十年,而她也在西琅——不,是全国范围内——声名鹊起——”
被换掉的正是祁好。
被秦如梦换掉的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或许是女性特有的细腻使然,和冷漠的许泽屿不一样,哪怕祁好已经入行多年,她依旧是有着怜悯心。
这是那个时候的祁好接到过最恶劣的一个案件,那时候她不会想到,这将是她律师生涯中,始终都无法释怀的一个坎。
“你想找她来继续接手秦如梦的事?”盛津停在车前问。
“是。”
盛婉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车辆调整位置,停车场的人和车都多,调整起来麻烦的很,但是盛婉却不觉得。
她喜欢自己开车,就像是这么多年习惯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一样。
盛津站在原地看着她倒车,细白的骨节搭在黑色的方向盘上,她的眼睛里住进无数寒风,她瞥向外面的那一秒,冷风吹来漫天的野性。
很快那辆车子停在盛津面前,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为什么?”
他问盛婉:“北城律师这么多,权威律师比比皆是,为什么选她来为秦如梦翻案?因为她知名?”
盛婉在他的话里踩上油门,她笑了,可眼睛却很冷:“北城律师这么多,权威律师比比皆是,可这么多年,只有她在这个充满性别歧视的职场中杀了出来,并且凭着一己之力让全国的人民注意到了西琅的案件。”
盛津听见她轻描淡写道,“哥哥,名誉从来不重要,能力才重要。”
就在盛津以为这是盛婉的想法的时候,她却话音一转:“但这都不是我非她不可的理由。”
盛津侧过头去无声看她。
盛婉在他的疑惑注视里平视前方,她淡淡的问盛津:“你还记得她的愤怒吗?”
“三年前,她离开时的神色,你还记得吗?”
没等他回答,盛婉又平静道,“我记得。我记得她被换掉的神色,也记得她离开时那种落魄。但我更记得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愤怒,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服输。”
“出色的能力,人性的悲悯,和不肯认输的心——这是我选择祁好的理由。”
盛津在跑车呼啸的风声中问:“三年前秦家给她无数难堪,甚至差点就在业界封杀她————”
盛津侧过头去试图看清盛婉的表情,“你怎么就能确定她一定愿意接这个案子——”
话没说完,盛婉猛然加速,车子低鸣着向前冲,盛津被安全带扯住,重重的撞向椅背,疼痛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盛婉胜券在握的声音:“她会的。”
“不为秦如梦,她也会的。我盛婉看人从不走眼。”
祁好有一颗公正而又悲悯的心,这一点,盛婉从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
她或许不为秦如梦,但她一定会为千千万万的女性站出来。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这种不顾一切,她似乎也在旁人身上见到过,是谁呢?
跑车轰鸣,盛婉想到某个身影,眼睛里浮现了些许柔和的笑意。
她想,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明月在病床上听完了荆棘讲述了全部的相遇过程,她侧着头去看张弛,那脸上果真是红着的。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的撤回来,抬眼看着荆棘,小声道:“真打啊?”
荆棘的眼光也收回来,对着明月点点头:“真的!我都愣住了——”
明月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她看着周知意问:“你怎么不拉住徐立言?”
周知意额头冒出来八百个问号,她指着自己把脸怼到明月面前:“我?”
周知意似乎是不可置信:“你说我?”
她感到荒谬,气笑了:“我敢么?两人打架万一误伤我怎么办?我上西天?”
荆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月想笑,但是她头疼,此刻只能哀怨的盯着她。
周阔在旁边坐下,见状轻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
明月点点头,惹不起周知意,她决定欺负周阔:“你是不是也在?”
周阔拉住她的手:“嗯。”
周知意伸出来胳膊轻轻的蹭了蹭荆棘,荆棘转过头去对着周知意露出来会心一笑。明月一开始没有感觉到他这个直白动作有什么,直到不经意间抬眼看到病床旁两个人戏谑的表情。
她的耳朵霎那间浮现出来嫣红,可手却抽不出来,明月问出来那话的时候几乎是恼羞成怒:“那你怎么不拉住他们啊?”
周阔轻轻笑了,他声音低低,说:“还不是殉情的时候。”
明月:“……” ? ? ?
不是他跟谁学的??
明月扑上前去捂住周阔的嘴,可这正巧合周阔的意,四目相对,周阔那双眼睛含了世间细碎浮冰反射出来的清光。
周知意沉默,随即一脸骂骂咧咧的起身走了。
荆棘看见周知意用脸骂人,也觉得好笑,又知道笑出声来会让明月更加尴尬,于是也忍着笑意摆手离开。
这下满脸骂骂咧咧的人变成了明月,她看着周阔无声的控诉,一个字也不说。
周阔却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终于能和明月单独相处了。
或许是十指连心吧,这一瞬间,明月真实的感受到了他的后怕,许泽屿的话浮现在她的心里,这一瞬间明月发现,自己对周阔,其实是非常残忍的。
她冒着生命安全去解救一个陌生人,却忽略了爱人会承受的痛苦。
明月甚至不敢想象周阔是有多么爱她,才会在生死面前,选择给明月她想要的自由和尊重。
明月拉着周阔的手,低头轻轻的吻了一下。
她埋在周阔的手里,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周阔听见她轻声哽咽道:“对不起。”
周阔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脊背,他对着明月轻声道:“没有什么对不起而言。”
对于周阔而言,他知道彼此全心全意的爱着对方,这就足够了。
明月泪眼朦胧的看着周阔心想,她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周阔分开。
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能让他们分离。
明月正在恢复期,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再次力竭,临闭眼前明月才拿到手机,她在第一时间给谁打了电话,这通电话很快挂断,继而转为手机聊天。
周阔就这样看她强撑着精神回了一句又一句,她绷着脸,眼睛里的泪花随着情绪潮起潮落,到最后她呼出的气息里都带上很多的潮湿。
明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就好似对方终于松口。
临闭眼前,她看着周阔担心的眼睛温柔一笑,周阔轻声道,“睡吧,我在。”
明月问:“一直都会在吗?”
周阔轻轻应:“会的。”
他看着明月沉沉的闭上眼睛心想,这一生都会在的。
光怪陆离的梦境不是明月第一次经历,可是有关周阔的年少,却是第一次出现在明月的梦里。
或许是秦如梦的描述太过真实,她居然根据那些话语,还原了当时的细节。
她站在年少沉默寡言的周阔身边,看着他意气风发,也看着他被迫收声,秦如梦在二楼决然跳下去的时候,她甚至感受到了周阔剧烈的心跳。
不要——明月和周阔一起探出窗口试图拽住秦如梦的衣角。
不要跳——
——不要!!!
午后阳光打在室内,明月从病床上猛地坐起来,旁边打瞌睡的周阔在她发出声响的第一瞬间就已经惊醒坐到了明月的身边,此刻见她做了噩梦,周阔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抱住,他轻轻拍着明月的肩膀,对着明月低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
明月的眼泪落在他的衣服上,打湿了他的领口,周阔在一阵温热中起身看向她的眼睛,柔声询问道:“做噩梦了?”
明月紧紧的盯着他,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周阔并不觉得厌烦,他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对她说,梦都是假的。
可是这话越说,明月的情绪就越汹涌——
梦不是假的。
他的经历,也都是真的。
明月仅仅靠着秦如梦的叙述就能做噩梦,她不敢想象当初亲眼见到的周阔,心里会有怎样的阴霾。
所以当初在西琅,在天台上,周阔是怕她跳楼才会递出的那张纸巾吗?
日后对她温柔耐心,是不是也在害怕她被打击到,像秦如梦一样发生各种各样不可预知的意外?
事情想到这里的时候,明月都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笑。
但是抛开去到西琅的日子,她还是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周阔那段时间究竟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究竟是怎么样的心理,才能支撑他度过当年的那场噩梦,并且日后,还可以那么积极的去生活。
明月泪眼朦胧,她抬起头来,承认似的回答他的问题:“是噩梦。”
周阔笑了,他低下头亲亲她潮湿的眼睛,柔声道:“宝贝不怕。”
明月靠在他的肩膀上垂着眼睛,周阔为了哄她,哼起来似有若无的调子。许久后,明月开口问道:“周阔——”
明月抬起头来望向周阔的眼睛,她说:“你有过整日整日做噩梦的时候吗?”
又怕自己问的太过直白,明月思量着补充道:“就是那种,一个梦连续做很久,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出去的那种?”
周阔看着她认真的神色,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月坦白:“因为刚刚被困在梦里的时候,非常害怕——”
我知道你的人生里,有过这种类似噩梦般的经历,我只是想知道,你那段时间究竟有多么的难熬。
周阔在她的话语里敛下去眼睛思考,很快他就检索到了明月想要的答案。
周阔是成日做过噩梦的,梦的内容也简单,反反复复一个场景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那是西琅落下大雪的时候,满地的白雪,他见到一个又一个带血的脚印。
一双被冻得青紫的脚站在一扇门前,那双纤细的手已经血肉模糊,远远传来一阵琴音,许久之前她笑着说,等将来学到琵琶行,我弹琵琶给你听啊。
但是周阔的梦里只有一场大雪,一阵哭声,一双冻得青紫的脚,和一扇永远都敲不开的门。
那是来自荆棘的描述。
是他过去在西琅连日的噩梦,而真正的折磨是他醒来之后发现,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在明月身上的。
周阔的眼睛不知不觉的潮湿,他看着明月隐下自己的心里话,转而对她说起来另一段短暂往事:“有。”
歪打正着,他说出来了明月想要知道的过去。
“十六岁那年,有一段时间睡不着,梦里的事情好像是一个死局,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一样,每次醒来,我都会发呆很久。”
明月忍着眼泪里的湿意,轻声问:“那后来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周阔却在这追问里沉默了。
他在明月的话语里回想起来了刚刚去到西琅的时候。
那个时候,有人在天台安静背诗,声音温柔。
她总会带着这世间所有的光亮进去他的梦里,在周阔黑暗的世界里,升起来一轮满月。
后来,他就在梦里,举头望明月。
眼里出现无数的酸涩,周阔看着明月反而笑了出来。
他上前亲亲明月的眼睛,对着她一字一句的虔诚道:“我望明月。”
这话太怪了,明月险些听不懂,所以明月疑惑,她不知道此明月非彼明月,只以为他热爱天文:“看月亮,就能够熬过来吗?”
周阔也不打算解释,她听懂的话最好,不懂得话,将错就错也很好。
明月见他眼含笑意的肯定道:“嗯。”
他声音温柔,仿若三月春风:“明月陪我熬过来的。”
这话一语双关,可事实也是如此。
那段昏暗的,孤
寂的,辗转难眠的日子,因为明月的出现,所以他安然度过。
众生各有明月,可是周阔因祸得福,遇见了他的明月。
此后,望明月是他周阔此生,恒久不变的事情,也是他坚如磐石的爱情。
第117章 明月雪时(十五) 命差一点,运也差一……
徐立言几人在明月睡下后就提出来告别, 周阔没有留他们,毕竟从事发到现在,他们和周阔一样心急如焚, 几乎没怎么闭上眼睛。
明月在床上睡的沉,几人轻手轻脚的向外走, 周知意一步三回头:“那周哥我们先回酒店,有什么事的话及时打电话啊——”
她不放心, 旁边的荆棘更不放心,直接站在原地:“要不我留下, 周哥你回去, 晚上再来替我——”
张弛在旁边点头,刚要说话,周阔就截住他们:“没事。”
他声音轻轻,似乎怕吵到明月:“我在这就行了。”
周阔冲他们挥挥手:“快去休息吧, 我会照顾好她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周阔那张素来写满冷漠的脸在光的渲染下, 带上了许多的温和,他抬眼面向眼前众人关切的神色,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来一抹笑。
天各一方的人, 在此刻又一次团圆。
徐立言知道他不会放心别人照顾明月,也不和他推脱,他上前拍了拍周阔的肩膀, “那我们先走, 回头再来替你。”
周阔点点头, 站在门口看着几人一起离开医院。
他们确实牵挂,几乎是时时回头,周阔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和熟悉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自己回到了西琅,而现在也是他枯木逢春的十六岁。
这个错觉让他低下头扬起了嘴角,阳光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对西琅的怀念。
他的青春啊,每个人都占据了一部分。
周阔就在这阳光里抬头,对着转过身来的人举起手臂,挥手暂别。
他就这样眼含笑意,耐心的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在所有人都消失在周阔的视线之后,他才安心的回到明月的身旁。
周阔坐在病床边看着明月苍白的面容,她好像做了噩梦,一直在轻声呢喃什么。
周阔俯下身去,却始终听不真切,他叹了口气,轻轻的伸手抚摸上她消瘦的脸颊,温柔动作带了很多的心疼。
心理疾病还没痊愈,身体却又遭受重创。
周阔握住明月的手,明月痛苦的反应让周阔心疼的直皱眉头,他的明月啊,人生路上,怎么一直都在受伤呢?
连日的经历让周阔身心俱疲,他握住明月的手,就在这温暖的阳光下闭眼睡去。
明月从床上惊起的时候,他立刻就醒了,周阔第一时间上去抱着她安慰,想散去噩梦为她带来的惊惶。
他想,重逢之后,他很少见到明月泪眼朦胧的样子了。
是什么事情让她难过至此呢?
这件事情,这个具体的噩梦,直到明月平静下来了,周阔也不知道。
她只是在周阔追问的时候眼含泪水轻轻拉住周阔的手,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周阔就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
他不想她经历二次痛苦,所以明月不肯告诉他也没关系,世界上这么多未知的事情呢,一个噩梦,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临近傍晚的时候,北城起来了大片的晚霞,周阔在这片橙黄落日里接到了周父的电话。
身处高位的人敛了威严,变成了一个担心孩子的家长,周父耐心追问明月伤势如何,又说如今慎思所在的督导组也从外省回来,如果他方便且明月愿意的话,他们夫妻二人想来探病。
话音未落慎思的声音就传到了周阔的耳边,周阔听见自己母亲的嫌弃声:“老周你会不会说话啊,什么叫小阔愿意——”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说话的就变成了慎思,周阔听见她柔和的笑:“小阔——”
周父在旁边转过头去撇撇嘴,慎思白了他一眼,转而对着电话那头眉眼弯弯,“小月怎么样呀,我和你爸现在都有时间的,我们去看一下好不好?你大伯说了当时的情景了,爸爸妈妈都很担心她——”
周阔听见慎思温柔的声音,原本冷淡的神色有所缓和:“嗯。”
话还是简短的一个字,但心情却截然不同,周阔侧过头去看着旁边忙碌的明月,不久前溪州的案子有了进展,明月放心不下,此刻正在神色认真的看着手机屏幕,周阔笑笑,想起来了她一会还约了别人。
周阔悄悄起身,明月发觉这轻微动响侧眼看过来,周阔指指手机,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在明月笑着的ok手势中稳步出门。
三两步踏出病房,周阔关上门走去窗边:“现在恐怕不行——”
慎思听见自己那个木头一般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还没等她问怎么了,就听见周阔道:“她的案子有了进展,一会还约了人,在忙呢——”
慎思和周父对视一眼,满是惊讶:“不是才刚刚醒?”
“嗯,没多久。”
周家大伯的描述说不上添油加醋,但是过程中的危险是一字不差的,慎思原本就担心明月的身体状况,此刻听见这话,瞬间急了:“什么样的工作这么重要,连身体都不顾了??”
周父伸手拍拍慎思,让她收收情绪,周阔隔着兹拉电流对着自己母亲说道:“是她自己的志向。”
这话宽泛,但是慎思明白了,这工作不是明月不得不做,而是明月主动想做。
周阔没有多说,他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落日,在漫天橙黄中对着慎思道:“妈,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和爸不要担心。”
慎思点点头,又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周阔照顾人,她和周父都是放心的。
慎思又问了周阔几句,话里话外都在问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周阔无奈,说近来应该都有,但是他不想让他们来打扰明月休息。
话里话外都是怕他们前来添乱的意思,气的慎思直接把电话扔给周父了,周父满脸无奈的接过电话来,两个沉默的人效率格外的高,一来一回就初步定下了时间。
挂断电话前慎思在那边说了什么,周父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当即对着电话道:“以后,要保护好明月啊——”
周阔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这话会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在沉默的这一秒,周阔突然问道:“不反对吗?”
周父听懂了,原本生气的慎思坐在旁边,听见免提传来的四个字后,一点一点的坐到周父旁边,等着接下来周阔的反应。
周父存心逗他,想让他多说两句,使劲装糊涂:“什么?”
周阔知道他装傻,无奈的揉揉眉头,对着自己父亲清晰道:“我和明月,你们不反对吗?”
周父和慎思对视一眼,在慎思的挤眉弄眼下,顺着她的意,装着严肃的沉声道:“反对有用吗?”
“没用。”
慎思听见周阔斩钉截铁的回答后捂着嘴笑,周父见她开心,也好心情的跟着笑出来,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散而去,周父说,“是啊,我反对也没有用,还会伤害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再说明月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反对?”
慎思在旁边笑,接话道:“怎么?你以为爸爸妈妈会是不顾你的幸福,强行拆散有情人,然后送你去联姻的那种人?”
周阔沉默着不说话,不是他故意这样想,而是身边的人从来都是,没有一个双宿双飞的例子,让他有这样的底气去肯定,家族与他们,就像是人类无法翻越的喜马拉雅山脉,拼尽全力,却各种夭折,努力,却逃不过天命。
但周阔却没意识到,他的父母有多么的爱他,为了周阔,周父和慎思能付出一切,他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予周阔自由选择的底气。
周阔以为自己站在喜马拉雅山前,可事实是他面前有辽阔的平原一片。
慎思声音含笑,对着沉默的周阔
道:“别担心宝贝,放心去爱吧,爸爸妈妈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情,”
周阔没应。
慎思和周父对视一眼,夫妻二人在此刻和周阔心照不宣,慎思笑着补充道,“也不会允许爷爷拆散你们的。”
周父听见这话,想起来顽固的周老爷子,冷哼一声,对着电话开口宽慰道,“如果家族的繁荣需要牺牲你的幸福来维持,那我宁可不要。”
在慎思和周父的心里,荣华富贵,家族延绵,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如果家族要靠周阔的婚姻来维持,那这样的家族散了也罢,人生百年,没有什么能比周阔的幸福更重要。
周阔比一切都重要。
周父对着电话道:“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去西琅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周阔呼出一片潮气,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在窗外的风声呼啸中,轻声道:“记得。”
那个时候周父刚刚调任西琅,安定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阔接了过去,初到西琅是一个阴雨天,他坐在家里,目送容叔送他去新学校,离开之前周父叫住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爸爸永远都在你的身后。”
只要周父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周阔就可以永远都做自己,这话永远作数。
挂断电话后周阔看着屏幕久久没有回神,同一片蓝天下的慎思心情也不平静,安抚下来自己儿子忐忑的心,可是她始终都不能忽略明月的伤势。
周父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试图出声缓和她的心情:“小阔说了没事的,现场的监控录像你也看了,别太担心——”
“我就是因为看了监控才担心——那么重的凳子直接砸在那孩子身上,别说是她了,就是小阔,也不一定承受的住啊。”
慎思叹气:“现在刚醒又忙,哎呀——”
不看一眼慎思的心里确实挂念,她一拍桌子,转头去找自己的手机给自己的好姐妹打电话,“不行我还是得去悄悄看一眼——”
呼叫播出,慎思站在原地等待,周父看着她提醒道:“小阔说人姑娘在忙呢,不让去,你这不是给她额外压力啊……”
慎思瞪他:“压力什么啊,我约兰玉去医院底下喝咖啡,成了吧?天天怎么这么多话呢,就你能记住儿子在讲什么——”
这边吐槽还没结束,电话就通了,刚刚到家的兰玉拿起来手机:“慎思?”
“兰玉啊——”
慎思转过头来,对着电话单刀直入,“在忙吗?不忙陪我去趟医院,我家小月受伤了,我去悄悄看看——”
兰玉笑:“好啊,不过小月是?”
“周阔的心上人,叫明月。”
“名字好听吧?人也漂亮!据说这小子还没追到,真是随他爸木头一个,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哎呀反正早晚一家人——”
兰玉在她的吐槽中笑了,随即温声回她,“好。”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太阳马上落山了,现在让家里阿姨煲汤也来不及。这样,我们先去,明天让阿姨早早炖上,中午让阿遥送去。”
“还是你想的周全。”慎思笑,她说:“那我们现在快走——哦对了,把你那西装换下来啊,穿好看点,万一被小月发现,咱们俩得给她留个好印象。”
“你啊你——”话没说完,那头就传来阵阵忙音,兰玉无奈的放下电话,起身去换衣服。
还真是够了解她。
*
周阔出门接电话,没一会儿,明月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正忙着,看也没看,拿起手机接通:“您好?”
对方久久无言,明月疑惑的看向屏幕,显示却是北城归属地的一个陌生号码,这一秒钟明月不停的回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商务没有跟上导致品牌方的pr来催,但是脑海里转了一圈她也没想明白自己落下来什么事情——在去精神卫生中心接受治疗的时候,她就已经结束了自己所有的商务,并且发视频告知粉丝说自己要降低更新频率,安心养病了。
虽然最后一句话没有说,但也是把工作收尾了的,现在这个电话来的莫名其妙,以至于明月满头雾水。
“喂?”明月看看屏幕,又把电话移到耳边,对着电话再度出声。
她想,如果还是没有什么回答的话,那她就当是对方打错了挂掉。
一秒,两秒,没有回音。
明月看着屏幕,伸出手指想要按掉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就在明月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结束通话的按钮时,对方传来一声深呼吸:“明月。”
一个隐隐熟悉的声线隔着电流准确的叫出来她的名字,明月听见他自报家门:“是我,秦与岑。”
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骤然打来电话,这让明月有一瞬间的卡顿,她不清楚秦与岑这通电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毕竟在自己当初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之后,他们也毫无联系,生活也没有任何交集——等等——
有回忆一闪而过,黑暗中秦与岑眼眸含泪,对着她焦急道:“三年前我妹妹因为周阔的恶行从北附跳楼——她摔断了一条腿没了半条命——”
三年前,北附,跳楼——秦与岑——
当时她的耳朵被周阔捂住,旁边隐约传来了一句听不真切的哥哥。
秦与岑——
秦——
明月的脑海在剧痛之中清明,她想起来一个人。
秦如梦。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当是亲兄妹。
思绪没来得及展开,秦与岑就开口道出来意,他说:“如梦在云山大剧院里,说出来了全部的真相,是吗?”
明月没有出声,她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秦与岑这通电话的意图,他打给自己,是想要得到一些什么呢?
秦与岑此刻在自己的卧室里,他坐在床上,回想起来几年前秦如梦跳楼的决绝。
窗外一片蓝天,她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当时的秦与岑被愤怒蒙蔽,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求助,只有一个孤绝的背影决然下坠,秦与岑无论如何都拉不住。
几年过去了,同一片天空不再湛蓝,残阳如血,秦与岑的心里也不断流血,他在明月沉默的间隙,低声哽咽道:“我已经知道了当初所有的真相——如梦——”
他的泪接连不断的落下,声音像是一把粗粝的沙,秦与岑绝望的看着外面的天空,无声流泪道:“昨天晚上,如梦——在云山大剧院外报警了。”
明月听见这句话之后微微一怔,得救的第一时间她没有诉苦,没有寻求家人的安慰,没有去医院,而是选择了立刻报警。
生死关头过后她想的不是庆幸,而是赎罪。
她要还周阔清白人生,更想让自己的余生也堂堂正正,毫无愧疚的活下去。
是谁说秦如梦不勇敢呢?
明月在这片沉默里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她在那片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轻轻叫着他的名字:“秦与岑——”
远处翻滚的云在落日的晕染下红的滴血,这片天,这片云,像是能够理解他们无处宣泄的心情一样,越来越红。
明月对着电话轻声道:“不要哭,哭没有用的———”
秦与岑的痛苦难抑,但是他在这一刻缓缓的抬起头来,盯着窗外的血色天空,一字一句,狠道:“我要让谭和畅付出代价。”
明月无言,秦与岑却继续道:“之前你说欠我一个人情——”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来很大的决心:“等还完这个人情之后,我们就两清——”
话音未落,明月心下已经了然,她问道:“你想让我参与进来?”
“是。”
秦与岑肯定道:“非你不可。”
“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什么权威,更不知名,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甚至轻如微尘,按照秦如梦的描述,谭家权势滔天,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
明月的话还没说完 ,秦与岑却突然出声道:“我欠周阔一个道歉,原来他对我,有着天大的恩情。”
秦与岑在明月的话里后知后觉,原来当年,周阔居然背上了那么多的压力,世家大族一旦参与进来,保不齐秦如梦被抹杀,但是周阔就那样站在了秦如梦的眼前,把所有的选择权都交给了秦如梦。
只要她敢说,周阔就是她最有力的证人,拼尽全力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不说,那周阔也能全身而退,而谭和畅也会有所收敛,最起码短时间内不敢再去招惹秦如梦,她的性命安然无虞。
但命运总是阴差阳错,让勇敢的人露出命脉,在恶人的胁迫下闭嘴。
命差一点,运也差一点。
命运总是差一点。
回想起过去种种,秦与岑直感荒唐,到最后他看着夕阳甚至笑出声来。
人啊,怎么能善良和愚蠢并存。
周阔心善正直,仁义到这种程度,而他和秦家上下却在秦如梦昏迷的时候被谭和畅耍的团团转,愚蠢的可笑。
人生为什么偏爱这种悲剧剧本。
明月听着他苍凉而又悲哀的笑,只觉得难受,她没有说话,秦与岑却缓过劲儿来,他看着窗外轻声开口道:“因为,你不会视而不见。”
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无力下垂的双手,轻轻说道:“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秦与岑道:“是无力,是痛苦。但是明月,你是反抗。”
“你敢反抗命运——在所有人都选择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时候,只有你会选择站出来反抗,在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扑面而来的时候,也只有你,会守住自己的心,坚定自己的答案——”
明月沉默,她难得刻薄,对着秦与岑嘲讽说:“为了让我加入,你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秦与岑无力一笑:“最起码不是假话。”
他问明月:“你还记得吗?校歌赛后聚餐,我和周阔打架——”
明月咬着牙去纠正他:“是你单方面对周阔施暴——”
秦与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抓字眼,一愣,但随即应和:“我单方面对周阔施暴——”
没什么好辩驳,没什么好解释,秦与岑心中清楚,哪怕当初他被自己的主观所蒙蔽,周阔也没有还手。
他秦与岑不分青红皂白,这就是客观事实。
秦与岑认下自己的暴行,继续道:“无论我说什么,你说,你永远都会相信周阔——你是唯一一个在流言蜚语里无条件相信周阔的人。是,我承认,我想你参与进来,确实是有这方面的因素,我知道你对周阔的爱,我也知道无论别人开出怎样的条件都诱惑不了你,我还知道你的坚定——”
秦与岑情绪激动,“是,这就是我想你参与进来的原因——”
他在这一瞬间极度坦诚,他需要明月的帮助,可他没有和明月过命的交情。
用一个所谓的人情,让明月付出巨大的时间精力,保不好还会付出代价,这个请求,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非常荒谬。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如果这一次不能为秦如梦顺利翻案,那这辈子都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秦与岑赌不起。
想要打动明月,让她参与进来,就要有足够的筹码来做赌注。
可秦与岑什么也没有,这一秒钟,他只有一颗忏悔,且痛苦的心。
于是他把自己所思所想,毫无保留的全部都说给明月听。
他企图靠真心来打动她。
秦与岑大口的喘着粗气,明月的手机靠在耳边,这一瞬间,她隔着电流,隔着距离,清晰的感受到了秦与岑的痛苦。
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相似的痛苦,因为体会过,所以明月心里清楚现在的秦与岑究竟是有多么的难熬。
明月在血色残阳中垂下眼睛,光影打在她的侧脸,睫毛映下来大片的阴影,美丽面孔上写满沉默,明月看着面前的卷宗一字一句的说:“你还真是了解我呢——”
秦与岑在这一刻却出声反驳:“因为自己最爱的人而参与,而奋不顾身——这或许是大多数人,但是这只是一部分你——”
他的哽咽在叙述里逐渐停住,秦与岑抬起眼睛来看着窗外,那片血色天空对他产生极大的吸引力,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前走:“我知道你会选择帮忙的,上面的原因,只是一部分附加的因素——”
秦与岑伸手打开窗户,风灌了进来,呼啸声从他耳边掠过,明月听见秦与岑说:“但你同意的原因,是因为如梦。”
他说:“因为你具有怜悯心,你想让如梦活得堂堂正正,你的志向也决定了你一定会迈出这一步。”
“我知道如梦的事情极其艰难,我也不敢奢求你一口答应,但是明月,别人我真的不放心——”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对着屏幕手忙脚乱的急道:“你放心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要什么都可以的,钱,房子什么都可以——”
“秦与岑——”明月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出声打断他:“我不缺钱。”
明月叹了口气,轻声叫他:“明明心思如此细腻,当年,怎么就看不出秦如梦想说的话呢?”
“我——”秦与岑哽住,他的心迅速结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与岑心里的悔恨犹如河水汇聚成海。
身体在这一瞬间脱力,秦与岑的手机砸到了地上,玻璃飞溅,他的身躯靠着窗边的墙壁不断下滑:“我——”
秦与岑不知何时失声,他惊觉自己的手居然掐上了他的脖子,导致他在这一刻窒息。
头脑发昏,他松开手的那一秒明月的声音从手机里遥遥传来:“我不需要你任何的回报——”
秦与岑躺在地上,侧过脸去看着手机,眼泪顺着他的面颊坠下去,他问:“那你为什么同意?”
明月似乎是累了,她向后靠在病床上,抬起头看向电脑屏幕,那上面是自溪州传来的案件进展,她盯着那上面的字一字一句道:“我同意的原因,你不是全都说了么?”
“你开口,我还你的人情,仅此而已。”
“任何回报都不需要么?”秦与岑又问。
“是。”
秦与岑无言,风声一片,屏幕上倒映出来大片彩色的云,天空逐渐暗下去。
明月想了想,说:“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
秦与岑屏息,努力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听她开出条件。
窗外有月亮透过云层,他侧过去望见那轮刚刚升起来的月亮的时候,明月声音也一同随之传来,秦与岑听见她声音温和道: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那么就记住你现在的心情,等日后有人这样求助你的时候,你也要拼尽全力去帮助他人渡过难关。”
秦与岑没想到明月会是这个回答,他的心里一时间有了许许多多的感触。
这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的人,而她是独一无二的明月。
秦与岑的眼泪落在了地上,他忍住哽咽,郑重道:“好。”
漫漫人生路,等到秦与岑暮年回首时才发现,这一生身显名扬,是因为这一秒钟,明月在他心里种下了和她相同的志向。
第118章 明月雪时(十六) “无论是我们的交情……
周阔在病房外站了有一会儿, 最后一缕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形挺拔,垂着眼睛, 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月亮逐渐升起来,他才回过神来, 推门而入。
坐在病床上的明月正在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北城的冬天, 落日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原本严丝合缝的窗户此刻稍稍打开, 寒风吹进, 她乌黑的头发被风吹的些许凌乱,一眼望去,冷淡气质遮掩不住。
周阔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明月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门逐渐移开, 明月一帧一帧的,拼起来他全部的面容。
咫尺之遥, 四目相对,周阔看着她的眼睛,嘴角轻轻一动。
比起来现下这副美丽脆弱又
惹人怜爱的姿态, 周阔更想见到明月笑眼弯弯,活泼开朗的模样。
他上前坐在明月的床前,明月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微红的眼睛, 周阔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敏感, 下意识偏头去躲, 明月却伸出手来捧住他的脸颊,以一种强势的姿态俯下身来望着他的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窗外的风不停的在吹, 旁边的路灯却亮了起来,为这昏暗的房间里增添了些许的光亮,走廊外面人声嘈杂,明月的世界在这一瞬间息声,温热触感透过皮肤互相传递,明月看着他的眼睛问:“周阔,你——”
见过周阔落泪的样子,但是这副眼眶潮湿的模样,还是明月第一次见,她生怕自己无意间会戳中什么伤心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
周阔在得知她的意图的时候,就已经心下有了答案,她想问自己为什么会红着眼睛,可是问问题的人却没想过,其实她就是答案的本身。
周阔在这句话问出来之前先一步截住她,脸颊被明月捧住,可是手却没有,这一瞬间,在明月犹豫要不要追问的当下,周阔率先伸出手来覆盖住她的手掌。
宽大骨节夹杂着温软一同停留在周阔的脸侧,他却意外的不留恋这缱绻,抬起眼睛来看着明月问:“手怎么这么凉?”
这带有无数关怀意味的问句一出,明月下意识的想要回答,只是周阔却没给她这机会。
明月的眼睛刚刚落在那双交叠的手上,眨眼之间,那两只手就已经顺着周阔的流畅侧脸滑落下来,周阔捂住她的手,抬眸对她笑笑,顺理成章的转移话题:“不是说今天约了人?”
明月感受到手心转来的温热,原本一团乱麻的心情也稍微好了几分,她轻轻反握住周阔的手,“嗯。”
那双明亮的眼眸垂了下去,周阔听见明月温声道:“荆城暴雨,祁律的飞机延误了,要凌晨才能到北城。她怕我身体吃不消,于是把见面时间改成了明天下午三点。”
明明这场暴雨打乱了许多人的计划,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周阔听见这话的时候心里却隐隐约约松了口气,原本略微紧绷的神情也逐渐放松。
真不是他不想让明月和祁好见面,只是明月刚醒就这样马不停蹄的工作,虽然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但是这样高强度的工作频率,周阔着实担心她的身体。
万一真累着了,以后有什么后遗症,那周阔可真没地方后悔,连哭都没地方哭。
明月因为刚刚那通电话心情跌到谷底,又因为祁好飞机延误,心下有了许多的焦急,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她的心跳久久也不能平静下来,焦虑再度袭来,明月拉着周阔的手不断摩挲,而周阔好像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一样,坐到病床上,揽住明月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
窗外的风声渐重,天色彻底的暗了下去,明月想在黑暗里静一静,没有开灯的打算,周阔也随她,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温柔而又耐心十足。
许久,周阔突然轻声问道:“累不累?”
明月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只是侧过头去,把自己的脸又往周阔的怀里埋深了一些,靠着温暖的怀抱,在一阵属于周阔的气味中闭上眼睛。
周阔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对着她低声询问道:“我给你唱个歌吧?”
明月闷闷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周阔听见她问道:“什么歌?”
周阔的手动作不停,微微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温柔道:“一首我偶然听到就非常喜欢的歌。”
也是重逢这么久,周阔一直想告诉她的心事。
明月强撑着眼皮,说:“好。”
周阔笑笑,病房里随即响起低沉的男声,风声伴着室外的嘈杂,可在这方寸空间里,明月只能听见他温柔的调子。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 今生的爱情故事 / 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 / 从未走远——”
他的声音温柔动听,仿若三月暖阳,世间流水环绕身侧,明月在他展现出来的无数爱意中沉沉睡去。
慎思心急如焚,走到医院之后是健步如飞,一刻也不能等,几乎是眨眼间就没了影子,风风火火的,像个没成年的小姑娘一样。
兰玉失笑,手里有着赵遥发来的病房信息,也不怕找不到路,于是不急不缓的跟在她的后面。
只是兰玉刚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慎思满脸戏谑转过头来,看着兰玉的神色满是兴奋,兰玉纳闷:“怎么了?”
慎思抿着嘴笑两下,一把拉过兰玉上前,这个晚上,两人不仅隔着透明玻璃看见明月和周阔相拥,还听见了周阔这个闷葫芦给自己的女朋友唱情歌。
慎思的脸都要笑烂了,她拿出来手机接着就要录像:“这么宝贵的时候也算是让我遇上了,等回头哪天他再对老娘这么不客气,我就让他下不来台——”
兰玉看着慎思满脸宠溺:“你好意思呀?人家小情侣谈恋爱,这多正常——”
“放你家赵遥身上是正常,但是我家这个榆木疙瘩好不容易开窍呢,我可得抓住机会——”
慎思嘟哝着:“不然的话不知道下次就是猴年马月了。”
周阔侧头瞥了一眼外面那个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他低头去,确认怀里的人呼吸平稳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起身,轻手轻脚的帮明月盖好被子。
病房的门推开的时候,慎思正在侧过头去和兰玉一起欣赏自己的杰作,面前突然一片阴影投下,再抬起头来时,屏幕的人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面色冷淡的盯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慎思下意识啪的一下想要按住电源键,却没想到由于自己儿子压迫性太强导致她一个手滑按上了音量键,原本逐渐应该消失的歌声响彻,似乎要传遍整个走廊,周阔的脸色沉沉,兰玉不想在这个时候幸灾乐祸,忍着笑转过头去,按掉视频的慎思想死的心情都有,她逃避似的闭上眼睛,可周阔的视线却仿若实质。
慎思她尴尬的抬起眼来,看着周阔心虚道:“儿子——”
周阔没回,旁边的兰玉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慎思满脸的心虚转为无奈,她看着低头莞尔的兰玉道:“笑什么——”
说到一半,慎思被刺激到,罕见的放了狠话:“你以为你将来就没这一天啊?!”
兰玉见她恼羞成怒也不奇怪,转过身去对着周阔无奈的摊了下手,周阔见这两个人又开启了熟悉的相处模式,想起来病房里熟睡的明月,只得妥协,对着慎思叫道:“妈。”
又侧过头去,看着满脸温和的兰玉道:“兰姨。”
慎思嬉笑的神色在这声呼唤里逐渐褪去,她在周阔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里,茫然的抬起眼来看向面前的人——这一次他们的相见,终于不再是隔着屏幕,隔着电流,隔着人流了。
慎思伸出手来仔细的摸了摸周阔的脸,不知不觉中,他都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眼角的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慎思在一片眼泪中想起他们母子二人上一次的相见——那是他转去西琅后的第五个月,是在一个冬天,中央督导组从边界回京,途径西琅的时候,有人给周父递去信儿。
于是周阔早早的等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扯车一辆辆的经过,他沉默的站在那里,等了很久才见到了慎思的车。
前后轿车开路,慎思坐在中间的大巴上。
他站在路边身形挺拔,和慎思隔着玻璃和人影相见。
只有短短几秒,在慎思望向窗外的那几秒里,她不再身兼高位,只是一个思念孩子的母亲罢了。
那场相遇到现在还是慎思心里的坎儿。
周阔看着眼含热泪的慎思,面色终于有所缓和,他伸出手来拍拍自家母亲,轻声问道:“哭什么?”
兰玉也不在和她闹,见状上前拉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道:“怎么和路上说的不一样呀?不是说见面要先给小月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谴责小阔没有保护好她吗?”
兰玉给她擦眼泪,笑她:“怎么小月还没见到,倒是对着小阔哭起来了?”
慎思接过她的手帕低声嘟囔道:“要是你儿子被逼无奈离开北城,而你又因为工作三年五载不能回京试试……”
这话声音低低,兰玉和周阔都没听真切,但是依照自家母亲在兰玉面前口无遮拦的脾性,周阔也猜着了。
话音未落,周阔就无奈道:“妈——”
兰玉不在意,对着周阔打圆场:“小月呢?睡了吗?”
慎思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听见兰玉的话才想起来自己此行根本不是来和这个榆木疙瘩团圆,而是来看明月的,她眨眨眼,收起来自己的眼泪道:“明月呢?快让我看看——那么重的板凳砸在身上,疼都疼死了——”
周阔心想,不愧是自己亲妈啊,他愧疚什么地方,她就说什么地方,一阵见血又毫不留情。
周阔深呼吸一口,忍着情绪道:“看不了——”
“怎么看不了啊?你害怕我欺负她?刚刚妈在电话里给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啦?!-——”
慎思机关枪一般开口,对着周阔连珠炮一样狂轰乱炸,周阔觉得自己耳边出现了一百只鹦鹉乱叫,吵得他脑子疼。
周阔迫不得已打断她:“明月睡了——”
说到这他侧过头去,透着玻璃远远的望着病床上轻微的起伏,对着慎思道:“刚刚睡着没多久——”
一提到明月,那声音里面,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
慎思见他情绪缓和,问:“你怎么不怪妈不请自来?”
“身为父母,担心孩子再正常不过了,我早猜到你要来的,就算我没事,你也担心明月。这没什么好怪罪的,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呢?”
慎思原本放轻的声音此刻更加的和缓,她悄悄向里面看去:“那妈和兰姨悄悄去看一眼,成吗?”
成吗?
能不成么。
这一眼要是不看,慎思还不知道要担心到猴年马月呢,况且驱车那么长时间赶来,不看一眼就把人赶回去,回过头,周父指不定要怎么教训他呢,周阔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周阔当即对着二人点点头:“行。”
慎思面上一喜,没想到周阔紧接着话题一转:“但是——”
两双眼睛紧紧盯在自己的身上,周阔丝毫不惧,稳到:“动作一定要轻啊。”
慎思和兰玉见他认真叮嘱道:“明月睡眠困难,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到她——万一醒了,见到你们,她也不自在。”
周阔脚步轻轻的往门边走,兰玉和慎思对视一眼,满眼含笑的看向周阔。
得,这是真真的放在心坎上了。
明月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她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正中间了。
周阔在遮光帘下坐着,电脑上开了几个界面,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此刻见她醒来,周阔嘴角也浮现出一抹笑。
明月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道:“周阔?”
她问:“我睡了多久,你吃早饭了吗?”
周阔点点头,轻声道:“十六个小时。”
顿了顿,又想起来后一个问句,周阔说,“吃了,舅舅带来的。”
“舅舅?——嘶——”
一觉睡了太久,身上哪哪都在痛,明月坐起来之后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痛的她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恢复了那副聪明模样,反倒是周阔听见这痛呼声失了冷静,神色焦急的问她哪里痛。
明月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大碍,她抬起眼来看着周阔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
周阔见她神色不似作假,才逐渐的放下心来,“上午八点的时候吧——”
他说:“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左右,之后被电话叫走了。”
明月:“哦——”
她说:“那知意她们回去了吗?”
周阔摇摇头:“还没,都请了假,说等你好点再走。”
“那怎么没见她们人影呀?”明月疑惑。
周阔见她这副被抛弃的样子失笑,解释道:“我让赵遥带他们吃饭去了——周姐已经饿的肚子咕咕叫了。”
目光瞥见明月迷茫的眼神,周阔笑:“上午舅舅走的时候他们正好刚来,在这里——嗯,也是待了一个上午。”
话音落下,周阔问:“饿了吧?”
明月点点头,周阔随即递来了一杯水:“先润润嗓子,阿遥带来了玉米排骨汤——他家的阿姨煲汤一绝,你一定喜欢。”
他坐在侧边,阳光全被遮光帘挡上,可还是有一丝光从帘子的缝隙钻进来,那光恰巧打在周阔的身上,他坐在那里,眼眸含笑,温柔的看着她,轻声的和她讲话,这个场景就像是梦一样的轻柔美好。
是她过去在洛水从来都不敢做的美梦。
眼睛浮出来大片的酸涩,明月几乎是狼狈的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见,但这一瞬间她却又鬼使神差的望向他的眼睛,企图确认眼前的真实性。
于是她见到了一个眼含笑意的真心爱人。
周阔望着她,轻轻的侧头疑惑,明月看着光透过手里的水杯,终于笑出声来,于是她在那双满藏着爱与包容的眼睛里,对着周阔展颜一笑,说,好。
午后的阳光灿烂耀眼,许泽屿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祁好坐在副驾上看着他那凌厉的侧脸,问:“何必呢?”
她说:“这么担心明月,却又一口拒绝她的请求,许泽屿,你还真是矛盾。”
风声不大,阳光掀起来无数尘埃,沉默有一会儿后,许泽屿笑了,他说:“祁好,我有我的坚持。”
祁好在里面听出来些许地苦涩意味,她叹了口气,问:“那你认为,你的坚持是正确的吗?”
许泽屿想了一下,说:“不知道——”
“——但我最起码不会后悔。”
祁好没再说什么。
人生路上,很少有事情能不悔,但这都是后话了。
爱上什么,坚持什么,错过什么,当下永远都是不后悔的。
他们在车上共渡了沉默的十分钟,推开车门前,祁好轻声说:“知道了。”
她懂了。
她这一生,也有坚持的事情。
哪怕过了很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祁好,却也愿意在旧事卷土重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去奔赴。
就算不去,又能如何呢?
但她还是去赴约。
或许这份坚持,是她和许泽屿的共同答案。
祁好推开咖啡厅的门时带起来一阵风铃声,明月原本望向另一边的眼睛随着声音侧过来,她没化妆,脸色苍白的坐在窗边,光照在她的身上,为她加了柔光滤镜,衬得她一举一动都极为柔和。
祁好在那一瞬间感叹,有些人,就是上
帝的宠儿啊,明月对着她笑着招手的时候,简直漂亮的耀眼。
祁好看着她这副活泼模样也放下来一直牵挂的心,她拎着包在明月面前坐下,对着她道:“刚刚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明月笑了:“祁律——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她指指不远处的收银台,那里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孩儿,年轻人看背影温润儒雅,侧面望去,脸上的笑容也和蔼,此刻蹲在那个小女孩身边,拿着冰淇凌轻声嘱咐些什么。
祁好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明月看着那边笑:“刚刚跑进来一个小孩儿,估计是医院附近的商铺,家长让帮忙来买东西的,小姑娘先买了一杯咖啡,又要了一个冰淇淋,等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她的零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然后那个温和的男生帮忙付钱了?”祁好问。
明月笑着点头:“是呀。”
她说:“我刚要起身上前,他就从我后面的座位出来,上前对老板说,我来吧。那一瞬间光照在他身上,我的心情突然就好一些,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一点的。”
祁好笑:“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好人多一点。”
一大一小在柜台前等待,那个年轻人也一直在逗小女孩玩,室内温暖明亮,温馨氛围达到顶峰,明月就在这片光亮里看着祁好,出声问道:“祁律——我有一个问题。”
她说:“你为什么肯帮我?”
“这件事情难于登天,就连和我有血亲的舅舅都不愿意参与,但你一个陌生人却可以,明明你可以不用来淌这滩浑水的。”
祁好看着那双纯净,却又写满执着的眼睛,缓缓的笑了。
她看着明月道:“你知道吗?许久之前,在我还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律师的时候,我接了个案子——”
“——当时我满腔热血,觉得这就是我的志向,这就是我苦读这么多年所追求的事情,什么外界因素我统统不怕,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好,还我当事人一个清白——”
祁好回忆起来往事,没觉得心痛,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感觉到了一股久远,这种感觉遥远到,就连她和明月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都带了些许的尘埃。
祁好在回忆里缓缓的笑了,窗外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耳边环绕着小女孩被逗笑的声音,明月看着祁好,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
她笑,看着明月的眼睛,轻轻道:“然后我遇到了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挫折,迄今为止,这对我来说,仍然像是天堑难以跨越——”
明月沉默一瞬,问:“是因为外界因素吗?”
“是,却也不是。”
“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包庇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那些根本威胁不到当时的我,大抵勇气才是年轻人第一无二的品质,我那个时候,根本无惧权势——”
祁好想起来当年,只觉得天空中下了一场昏暗的雨,她整个人像是蒙尘明珠一般,眼里盛满了暗淡::“可当事人不肯坦白,她一直在害怕什么,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后来我就被换掉了,然后就是无止境的犯错,失业,失业——人生因为理想信念一落千丈——”
明月沉默,祁好却笑了,她在那段回忆里走出来,又变成了风光无限的知名权威:“但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可以帮到很多人。”
祁好看着明月那双犹豫的眼睛,问:“你想问,我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释怀的吗?”
明月点点头,又摇摇头。
祁好却不在意的摆摆手:“明月,这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伤口啊,你要清楚,人在自己的低谷里爬起来从来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相反,这非常令人骄傲。”
她的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看向明月,一字一句的说:“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当初的勇气没错,当初的选择没错,当初的坚持没错,每一个我能选的,我都做到了最好。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而我现在,依然不觉得自己当初是有错的。”
祁好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错不在我,所以我没有遗憾的理由。”
“你说我为什么会选择帮你——”
她笑:“明月啊,你想听的答案是什么?”
明月低下头思考,却被旁边玩耍的两个人吸引注意力,她鬼使神差:“是出于让这个案件水落石出吗?”
她笑,但紧接着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是有这一部分的因素在,但最根本的,却远不是这些——”
风铃声响,有两位女士推门而入,明月接触到那和蔼的含笑目光,也礼貌的微笑一下,对面两人笑得眉眼弯弯,在明月的斜前方落座,可明月却没有在意,那双温和眼睛带上无数的尖锐,明月毫不留情道:“因为那个案子,和这个是同一件——这就是你当初的那个人生难关。”
祁好哼笑一声,没有否认,“三言两语,一点就通,你还真是天生学法的料子。”
她看着明月道:“无论是我们的交情还是基于这个案件,我都应该,并且有责任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们。”
明月迷失在“我们”之中,柜台旁的小孩买完自己的物品终于出门,那个年轻人似乎放心不下,想要送她出去,一大一小的步伐走的缓慢,明月在一阵热气中回神,她惊觉这句话里面,少了一个人最有力的反抗:“为什么没有”我“?”
祁好笑了,她看着明月的眼神非常柔和,柔和到让明月以为,她是在透过时光看向当年的祁好。
风铃作响,那个温润青年牵着小女孩走到了玻璃门前,大的撑着门,小的蹦蹦跳跳出去。
祁好看着他们的背影说:“只有有了我们之后,才有我——”
“我的存在才有意义——”祁好看着明月眉眼弯弯,举起来自己手中的咖啡敬她。
很快那个年轻人牵着小女孩走到玻璃窗前,小孩见到被光笼罩的明月,趴在玻璃上和她打招呼,青年弯下腰来抱她在怀里,也对着明月温和的笑。
明月没有缓过神来,但是看着这友爱和谐的一大一小,也下意识的回了一个微笑。
对面的祁好放下咖啡杯后,视线跟着明月往窗外看去,隔着玻璃,她对上了一个熟悉的微笑。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祁好在这个温润的眼神里起来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唇角的笑意缓缓僵住,那双含笑的眼睛,霎那间布满寒光。
第119章 明月雪时(十七) “并不会,现在才会……
明月不知道祁好的温和为什么会瞬间消失不见, 她只知道这个下午,与她而言,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
各种意义上的里程碑。
在明月那个突兀问句的最后, 祁好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的面色逐渐复杂, 一开始是盯着那个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后来是看向她的眼睛。
敛下去的眼神变了又变, 祁好最终抬起头来,面色温和的看着她道:“因为, 你于我而言, 不是别人。”
她说:“是我最喜欢,最欣赏,且最有能力的后辈。明月,我真心待你。”
这天下午坐在咖啡厅的明月不懂, 只以为是被自己喜欢的律师出言夸赞,等日后她见过更多的案子, 有了更多的成长之后明月才发现,这话其实不单单是赞扬,还是祁好对她的盼望, 也是她害怕明月失去本心,于是未雨绸缪,在事情发生之前, 为明月做的防护。
为了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律师, 祁好用心良苦。
她们的谈话其实很快结束, 祁好拎着包,告诉她说今明两天秦如梦都会来律所,如果可以, 她希望明天上午,明月能和秦如梦见一面。
“虽然你们之前已经见过,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明月,旁观者和律师得到的信息,其实是非常不一样的。”
祁好这样对她说。
明月点点头,说,“祁律,我明天一定准时到。”
工作结束后的祁好褪去那副成熟精英模样,她在明月面前,毫无遮掩的显露出来生活里的娇俏可爱,她为明月新点的甜品上桌,祁好看着她温柔的笑:“接下来我还有事情要忙,不能送你回医院了,你只能做一个坚强的小朋友了。”
明月听见这话心里软软的,对着祁好露出一个笑:“那你以后要最喜欢坚强的小朋友。”
祁好失笑,眼神宠溺的看着她,说,“我最喜欢健康的小朋友。”
她上前站在明月的身边,明月坐在座位上,自觉的抱住她的腰,祁好看着那饱满圆润的脑袋,轻轻伸手抚摸:“以后要保护好自己,听到没有?”
明月眼眶热热的,她真的非常感动,靠在祁好温暖的怀抱里点点头:“嗯!”
又觉得这个气氛太过煽情,明月下意识道:“嘿嘿。”
温馨气氛在这声嘿嘿之下荡然无存,祁好笑着拍拍她的头,说:“好了,我先走了,明天见。”
闻言坐着的明月就要起身,祁好见她把身上盖的毯子放到一边的动作,心下了然,在明月起身的那一瞬间,祁好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乖乖坐着。
她拍拍明月的肩膀:“和我客气什么?”
祁好有意逗
她:“几日不见这么生分啊?”
“没有没有——这不是下意识吗?”明月连忙辩解。
祁好拿起包向外走:“行了不逗你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起身相送就免了,我走了。”
雷厉风行的女律师推开门走入寒风,没走两步,她站在咖啡厅的玻璃窗前对着明月笑,拜拜。
明月坐在位置上,亮晶晶的抬起眼来,透着玻璃看她,笑着对她挥手告别:“祁律再见——”
明月坐在咖啡厅里目送祁好上车,她打开副驾驶的门之前,车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明月没有注意这些细节,祁好也没有摇下车窗和人告别的习惯,驾驶座的许泽屿目睹了祁好关上车门后瞬间变脸的瞬间,他觉得稀奇,加了油门向外走:“怎么?”
祁好没有说话。
医院附近惯是堵车,他们两个被堵在路中间,许泽屿借着这时间,侧过头去耐心的问:“很难办?”
祁好还是没有说话。
她看着这车流,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之前,她刚刚被换掉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失业,有天下雨,她只好打车。人在越不顺的时候越倒霉的定律好像在她身上应验,那天祁好也是这样被堵在路上,出租车的计价器不停的走,眼见着那车费越来越多,这条路又迟迟没有通畅的迹象,祁好咬牙下了车,淋着雨向自己的目的地走。
神奇的是,那条路通着北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她被淋成一个落汤鸡,在写字楼下躲雨的时候,恰巧遇见盛婉。
天之骄子体现在方方面面,世界的不公也是,她祁好在这偌大的北城打个出租都要考虑能不能负担得起这件事情,可是有些人却不用,非但不用考虑这些,还觉得坏了心情。
下雨天都有人撑伞的人,命运又能对他们差到哪里去呢。
他们生下来就有最好的,一世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思绪在祁好的脑海里不停的飘过,她定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那辆豪车。
恰巧,她见过这车的主人。
在祁好盯着盛婉的同时,盛婉也注意到了这炙热的眼神,侧头看去,她对上了祁好那双熟悉的眼睛。
她在这片大雨中认出来祁好,撑伞的人见盛婉停住,问她怎么了,盛婉摇摇头,直直的朝祁好走了过去。
盛婉停在祁好面前的时候,祁好不自觉的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之后,盛婉那张冷淡的面容上已经绽开了一个笑,笑声在雨里飘扬,她看着祁好的眼睛说:“祁律师,我并不需要整日呆在学校。”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问的那句话有多么愚蠢,她居然会问盛婉为什么没有去学校。
也是在这问句里她彻底清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这个认知摆在她面前的时候,祁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婉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看着窘迫的祁好,非常自然的问道:“祁律师是有要事在身吗?”
八月,风雨交加。
无奈的是,这个词可以形容天气,也可以用来形容祁好当下的人生。
她在这冰凉的大雨中逐渐失去温度,寒风吹过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能听清楚自己牙关发颤,祁好在这颤抖中努力正常的回应盛婉说:“嗯。”
盛婉点点头,侧过头去看着越下越大的雨说:“这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看起来,还要下很久。”
盛婉看着那雨幕,对着她轻声开口道:“外面凉,祁律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公司坐坐。”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祁好,只是淡淡的看着雨幕,这话也是随口一说一样,可这恰恰是祁好所需要的。
自然而然,像对待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随意的对待祁好。
对于祁好来说,就是当下最大的善意了。
盛婉知道祁好全部的失意,她不想在盛婉的眼神里看到任何怜悯的神情,不只是盛婉,祁好心想,在北城落下暴雨她被淋成落汤鸡的这一秒钟,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善意,更不想看到任何人眼里的怜悯。
但最后祁好还是跟着盛婉上楼了,北城寸土寸金,可她却在这中心有两层楼,明亮的玻璃透着人影,一切都是高不可攀的模样。
盛婉简单回应了几个问好后,带着祁好去了她的办公室。
那天下午,雨下了很久很久。
祁好在她的办公室内洗了一个热水澡,盛婉让人送来了一套合身的衣服。
她们并没有过多的攀谈,盛婉一直在处理工作,后来的祁好才得知,在她盛婉小时候,她的家里就会请人上门教这些,而她现在,不过是理论听多了觉得无聊,出来练手罢了。
祁好看着那件衣服手足无措,几万的一条连衣裙,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
压在她心里的石头越来越多,就连雨停了,她也没有发现。
那是一个很昏暗的画面,偌大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面容失落,而在电脑后的年轻女孩脸上却是一片冷漠,时间落下灰尘,许久,盛婉抬起头来看着她低下头的样子。
盛婉按铃,叫了一杯热水,说完之后,她抬起头开看着祁好道:“祁律师,雨停了。”
数个小时过去,雨早就停了。
她只是淡淡的出声,祁好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面色涨红,猛地一下站起来,尴尬而又无措的看着她。
盛婉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她却在祁好的反应里读出来了自己被误解,她没有解释什么,助理在这个时候开门,端着两杯温水进来。
放下杯子的助理转身就走,祁好看着她的步伐,也不自觉的上前两步,但她随即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刹那间又停在原地。
按照她的工资,她还不起。
盛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声的,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在昏暗的天色中看着祁好的背影,轻声道:“祁律师——秦如梦的案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祁好没有想到盛婉会说这个,她先是僵住,然后猛然回头。
祁好对上了盛婉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片晦暗之中,她看着不可置信的祁好,轻声道:“你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但这并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行,你努力不够——”
盛婉冷笑:“是因为有人命太好——不只是你,换做任何一个律师,都不可能会成功的。”
她以一种冷漠但又非常平静的话语,一阵见血的说出来了不堪真相,她似乎并不害怕这会打击到祁好,那种笃定的样子,就好像知道祁好一定能接受一样。
但她还是对祁好保留了一些善意。
年轻的女孩起身,从容不迫的走到祁好身前的桌子,从上面端起一杯温水来递给她:“但是祁律师,有一天雨会停的,而你,很快也要有新生活了,不是吗?”
祁好读懂了她的隐喻,眼眶温热,鼻腔涌起来阵阵酸涩。
她点点头,接过那杯温水,忍住眼泪,对着盛婉道:“谢谢。”
之前的那些窘迫神色盛婉都看在眼里,她看着祁好道:“律师出门在外,形象非常重要。这身衣服,就当我送你开启新生活的贺礼——”
盛婉终于笑了,她说:“祁大律师,加油啊。”
楼下的车鸣隐隐传来,祁好就在这阵车鸣里转身离开。
后车司机猛按喇叭,祁好也在一阵车鸣里回神,她看着前方堵塞的车,抬头深呼吸一口气,对着许泽屿道:
“我刚刚——看见了谭和畅。”
谭和畅。
许泽屿好笑,他想不就是一个人,怎么能让祁好无言到这种程度,但等他脑海里把名字和真人对应起来的那一霎那,许泽屿也僵住了。
他的表情冻在脸上,然后在高低起伏的喇叭声里,缓慢的转过头看着祁好。
这一秒钟,他以一种缓慢的姿态理解了祁好的沉默,却没料到他第一时间回给祁好的也是沉默。
天生好命这四个字环绕在许泽屿的脑海里,如果说为什么会
是这四个字,大抵还是祁好当年的叙述里用了这四个字。
祁好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看着旁边的车流,语气淡淡的:“他帮一个小孩付账,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还在那里和明月谈笑风生,直到他站在玻璃窗前,笑着看向我们。”
祁好低头自嘲:“他在挑衅——可最讽刺的却不是他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面前——”
许泽屿淡淡的看着祁好等待下文,祁好也觉得荒唐一般,明明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面上却笑的停不下来,“最讽刺的是明月透过他付账的行为说,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点,我偏出声附和说,这世界上永远都是好人多。”
许泽屿原本平静无波的面色在听见明月名字的时候骤然紧绷,肉眼可见的紧张神色让祁好觉得稀奇,她意外:“怎么,你不是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了吗?”
许泽屿在这问句里意识到自己外露的情绪,这一瞬间祁好的自嘲转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看着祁好低声道:“是啊,我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明明知道这案子牵扯到的不是一般人,明明知道事情凶险,可是为了维护她的心,为了她完整的成长,我还是同意她去做了——但是祁好——”
许泽屿话音一转,看着祁好恳切道:“知道是一回事,可是当她真正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我不会阻止她的成长,但是明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爱有多深,担忧和恐惧就有多重,事情顺利结束之前,我不会心安的。”
祁好感叹:“所以你找我为她保驾护航——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许泽屿在她的话里笑了,他不否认:“她不也是你徒弟么——”
祁好扬扬唇角,车流缓慢移动,许泽屿在这晚霞里看着前方,平静的说:“就算不是明月,就算没有我和盛家小姐找你,祁好,你还是会接。”
“何以见的?”祁好笑:“我在你心里,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好人?”
许泽屿没有回答她的调侃,他只是看着前方,平静叙述道:“无论是当初在北城还是后来在西琅,无论是秦如梦还是荆棘,你从来就没有犹豫过,在你心里,别的不重要,当事人才重要。”
车子疾驰在日落大道,他轻轻出声,降下来的车窗灌进来风声,这一瞬间,像是命运为她写了人生判词:“命运重来千万次,你都会坚持下去,不肯认输,不肯屈服,更不肯后退。”
祁好不在意别人是否刮目相看,比起来那些莫须有的言语,她只在意自己是否追求到了自己的本心。
许泽屿感受到了,所以第一时间他来找了祁好,不单单是因为明月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知道祁好过去的往事,也知道祁好的选择。
他敢笃定。
他敢笃定,祁好就是一个好人,还是那种,好的不能再好的人。
因为他想祁好的人生里不再有遗憾。
祁好没说话,她只是笑了笑,然后在风声里侧过头去。
镜子里面,有人擦了擦眼泪,看着自己通红的眼眶,缓慢的笑了出来。
车子一直向着落日开去,冬天夜长,祁好回到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天已经黑好了,等电梯的时候许泽屿问她:“一会就要见到秦如梦了,忐忑吗?”
祁好在他的问句里回忆起来秦如梦,她在试图回想的过程中发现,她已经记不清秦如梦的样子了,回想起来秦如梦,她更多的是感觉到愤怒和惋惜。
一种非常非常深刻的叹惋停留在祁好的心里,被换掉的这么多年她心境重建,有些事情,早早就遗忘了,有些感情并没有。
但那并不是许泽屿说的忐忑。
于是祁好看着电梯里的自己摇了摇头,说:“并没有。”
她笑:“盛小姐两天前就打给我预约了今天的见面,我想,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从接到盛婉电话,应下她的那一秒钟,祁好就已经准备好了。
许泽屿笑:“盛小姐先我一步。”
祁好说,“嗯哼,是先你们两个一步——明月也单独找我了。”
“果然严谨专业啊祁律,怪不得大家第一时间想到你。”
祁好对着镜子理理自己的头发,“专业有点,但这个情况,显然是巧合更多一些——人和人的联系千丝万缕,我们恰好遵循罢了。”
许泽屿是明月的舅舅,也是祁好的同事,祁好又是明月的老师,而盛婉是当年事件的见证人,人际关系纵横交错,每一个点都恰巧连着祁好,兜兜转转,这件事情最终还是选择了她,谁又能说这世界不是一个巨大的圆呢?
“叮——”
电梯到达事务所,祁好拎着包和许泽屿一起出去。
许泽屿没有打算参与,自然是和祁好告别,先一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助理闵祁站在门口笑着和祁好打招呼,祁好点点头,朝前走去。
高跟鞋在光洁地板上发出哒哒响声,时间似乎变得很慢,那条去往会议室的路,她觉得格外漫长。
一步,两步,明亮的玻璃反映出来影子,盛婉和秦家兄妹一同听见了来人的声响。
白皙的手推开那扇门,祁好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人,露出来一个沉稳的微笑。
盛婉坐在旁边,原本的冷淡神色在看见祁好之后瞬间柔和不少,盛婉坐在座位上看着面前沉稳的权威律师,明亮灯光下,祁好的沉着冷静,是比宝石更加耀眼的存在。
祁好缓步走到秦如梦的身前和她对视,眼里的凌厉未消,她和多年前一样,直视秦如梦的眼睛,试图望进她的灵魂。
秦与岑上前弯腰打招呼,祁好微笑,礼貌和他握手。
然后她拎着包,一步步的走到盛婉的身前,看着她伸出手,“盛小姐——”
是尊称,也是祁好打心底对盛婉的称呼。哪怕所有人都叫盛婉本名,可祁好依然会叫她盛小姐。
盛婉当年那番话拉她出地狱,救她于水火,她对盛婉,永远尊敬,永远赴汤蹈火。
盛婉也从座位上起身,她看着祁好从未改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祁律师——”
当年的称呼丝毫未变,那声祁律师,再次从她的口中唤出。
她们有一个极其短暂,却在本人看来格外漫长的对视。
相视而笑,可是只有对方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那场雨马上要停了。
盛婉在不同的场合,身份和状态都是不同的,在周阔他们面前她骄纵明艳,在明月荆棘面前她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此刻她作为周阔的亲友,秦如梦当年的见证者,自然是冷淡一些的。
盛婉朝着上位,对着祁好伸手,“请——”
祁好没有推辞,她在坐下之后拿出来电脑放在一旁备用,看着秦如梦道:
“秦如梦——”
她说:“好久不见。”
秦如梦在这个熟悉呼唤里回忆起来往事,在她对上祁好的眼睛的那一瞬间,秦如梦看见了谭和畅的威胁:
“你告诉她真相,她只有死路一条,我看你还是早早换掉她——”
她看见自己三年前崩溃痛哭,对着自己父母说,我不想要看到这个律师。
她看见祁好失望的眼神,看见她离开时愤怒的背影,还有躲在一旁看着她离开而哭泣着道歉的秦如梦。
这片光亮里,秦如梦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许多的陈年往事。
她在祁好的呼唤里沉默,最终还是隐瞒掉所有,看着那双眼睛轻声道:“好久不见,祁律师。”
祁好一针见血:“三年前我是告诫过你的。”
秦与岑和盛婉的视线一同投向她,秦如梦红着眼低声道:“我知道,我都记得。”
祁好不在意旁人反应,继续直视她:“那个时候,你不肯说实话,平白让他人背负骂名。”
秦如梦在这犀利的话语里不停悔恨,她掉下眼泪来,哽咽道,“我太年轻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刺眼的灯光,任凭眼泪下坠,“以为躲起来一切都会变好。”
祁好残酷道:“并不会。”
秦与岑的纸巾递到秦如梦的面前,盛婉双手相交放在桌上看着眼前的情景,秦如梦伸手接过纸巾带着愧疚的看向祁好,可祁好却对她露出来一个笑。
秦如梦在这个笑容里怔住,继而眼泪愈发汹涌。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非常柔和的笑容。
她读懂了祁好的原谅,也预知了祁好的后文。
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看着秦如梦,一字一句道:“现在才会。”
现在你勇敢,无畏的说出真相,并且拼尽一切反抗,一切才会变好。
第120章 明月雪时(十八) 各方博弈,正义从来……
夕阳落山, 在光晕成一线天的时候,周阔推开咖啡馆的门,冒着严寒走了进来。
室内的明亮灯光照出来他身上的寒气, 周阔站在门前抬眼寻觅,一下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暖光在她后方斜斜落下, 舒适沙发上,她的身姿优美, 面部线条流畅,额前的碎发随着她看屏幕的动作轻晃, 她却恍然不觉, 只是扶了扶眼镜,一心盯着面前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字在
她的玻璃镜片中反映出来,修长的手在触控板上轻轻操作, 那字也跟着滑动。
这是一幅安静而美好的画面,温馨明亮, 按理来说看的人应该心里柔润温暖才对,可是周阔偏偏在这幅画面里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敛下眼眸的那一瞬间他想,这个世界上这么多的人, 但明月,一定是他遇见的,最好的人。
没有之一。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明月, 又或许是爱的太深, 所以每一次见她的时候率先出现的总是心疼。
他总是觉得明月这么多年来受了太多的苦了。
情绪来的莫名其妙, 就连周阔都险些抑制不住,玻璃门被新的客人推开,室外又飞进一股寒气, 这寒气侵染了周阔的衣角,而新客人带来的欢笑也吸引了桌前伏案的明月。
周阔站在门口见她下意识的随着声音抬眼望来。
明明上一秒的表情严肃无比,可是在和周阔四目相对的时候,那双眼睛迅速浮现出笑意,嘴角不自觉挂起一个轻微弧度,手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轻轻举起,她看着周阔小声道:“在这儿。”
可当她瞥见自己电脑屏幕,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这动作很快僵在半空中,周阔看着她收起眼里的慌乱,对着自己轻轻一笑后低头,双手在操作些什么,很快,玻璃镜片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消失,电脑重新恢复成桌面的样子。
小小一块玻璃,周阔却通过它得到了太多的信息。
他停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明月合上了她的电脑对着周阔招手,他才收回思绪,缓步过去。
“累了么?”
这句温和的话和周阔一起出现在了明月的面前,明月摇摇头,在他落座的那一瞬拉住他的手说,“不累。”
周阔那双宽厚的手是温热的,可是他刚刚从室外进来,难免带了一些寒凉,和一直呆在室内的明月相比,温度就有些低。
那双纤细的手覆盖在周阔手上,温热传来的时候,周阔见她轻微皱眉:“怎么这么凉?”
周阔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于他而言,世界在这一刻无声,他只是沉浸在明月的眼睛里。
明月在周阔含笑眼眸里伸手触摸上了他的脸,周阔在她触碰到自己脸颊的那一瞬间几乎是立刻侧过头去,他满眼不赞同,看着明月轻声说:“冷。”
不是故意躲避,是因为他整个人温度太低,而冷热交替的感觉不好受。
明月似乎没想到他会躲,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她没收回,只是眼里的笑变成了一点点失落,看着周阔沉默一下,然后轻轻的撇撇嘴。
那是一个有点委屈有些难过的小表情。
旁边喝咖啡的两位女士目睹全程,一个扑哧一下温声笑了出来,另一个啪的一声摔了勺子,拿起手机来劈里啪啦开始打字。
对面的手机亮了一下又一下,但很快停了,可是那位女士还在不停的点发送键。看样子,她似乎在和不同的人发消息。
兰玉看着自己被轰炸了的手机笑,她喝了一口咖啡,而后抬眼瞥了瞥自己的手机。
上面全是慎思的消息。
慎思:“不是他会不会谈恋爱啊?”
慎思:“怎么和他爸一个样子?”
慎思:“有没有情商?”
慎思:“到底哪里来的木头疙瘩?”
慎思:“我儿子为什么一点也不像我啊??”
周阔口袋里的手机无声震动,他也不打算看。
自家母亲在旁边坐着,兰姨都笑成一朵花了,不用看也知道是慎思发来吐槽他问他为什么要躲开明月。
下午祁好走了之后她就一直在,这中间时不时发来一个信息,字里行间都是对明月的喜爱。
不看别的,单看这一下午的聊天记录,旁人都会以为明月是她的女儿,而周阔是那个外来的便宜女婿。
事情发展成这样,也不知是喜是忧。
当然,这个忧纯粹指的是周阔害怕慎思侵占他和明月在一起的时间。
周阔看着明月略微有些受伤的眼神,在明月的手即将收回的那一霎那,他侧过脸来。
周阔还是妥协了。
只见他叹了口气,轻轻的伸出手拉着明月抚摸上了自己的脸。
明月听见他无奈道:“冷。”
手里的触感却是是微凉的,但明月的心却因为他的行动变得温热,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字,可是一个字地狱,一个字却是天堂。
撇下去的嘴角此刻上扬,明月看着他的眼睛道:“不冷。”
新上的咖啡带着悠扬热气,门口的风铃不停响动,冬日漆黑里,这一方咖啡馆的光显得格外明亮。
她在咖啡馆逐渐嘈杂的背景音中摸摸周阔的脸,确认一下似的,看着他笑嘻嘻的说,“不冷。”
周阔看着她笑眼弯弯,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他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掌,低声应道:“嗯。”
慎思在旁边眉开眼笑,要不是顾忌着明月,她甚至想站起来鼓掌大叫一声好!
兰玉在旁边笑着摇头,明月不经意间和她对上视线,在她含笑的眼眸里也不自觉的弯了唇角,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兰玉眼熟的很,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当下,明月的脑袋里一片浆糊,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周阔见明月望向那个熟悉的方向礼貌的笑笑,他跟着侧过头去,就见到了兰玉那双温和的眼睛。
自己母亲在一旁笑着看他们,眼里带着的几乎全是调侃。
周阔的视线还没移开,就听见明月在他旁边小声道:“我觉得那位女士好眼熟啊。”
“嗯?”周阔回过头去看向明月,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耐心问道:“哪一位?”
明月说:“是刚刚笑着摇头的那位。”
他们打算回医院了,明月此刻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此刻她一边收电脑,一边努力回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兰玉。
她随口一问:“你认识吗?”
周阔听见明月的话后轻轻应了一声,明月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
她眼眸写满惊讶,侧过头来看向周阔的眼睛:“啊?你认识啊?”
周阔笑着回了一句,“嗯。”
明月小声追问:“是谁呀?”
周阔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帮着明月把电脑收到包里,盯着她穿好衣服后,他才淡淡出声:“你记得赵遥吗?”
明月点点头,“记得,是当年来西琅,抱着束玫瑰花的那一个是不是?”
周阔眼里缓缓荡出笑意:“是他。”
他伸出手来仔细的帮明月围上围巾,整出来一个漂亮形状,明月在明亮的灯光下
努力回想:“高高帅帅的,性格很好——”
周阔笑:“是他,前两天他还来看你了,但你当时没醒——”
“啊真的吗——”明月不知道这事,听周阔提起来,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周阔的朋友,人家前来探望她睡大觉,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周阔点点头:“嗯。”
明月撇撇嘴:“你也不叫我,这多不好意思啊?”
周阔拎着她的包,看着她道:“没人会打扰病人休息的,阿遥他不会多想的。”
明月心想最好是这样,不然的话,她脸面都要丢光了,周阔揽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明月在这阵安抚中抬起眼来,看着周阔,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附耳。
周阔轻轻弯下腰去,就听见她小声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赵遥了?我们不是在聊这位女士吗?”
周阔被这个小动作俘获,面上不自觉的笑了出来,他点点头,也煞有其事的趴到明月耳边讲悄悄话:“是呀。”
他说:“你说的这位女士,是阿遥的妈妈。”
周阔说完直起身子来,明月恍然大悟:“哦——”
一个哦还没说完,明月反应过来这话的具体含义。
赵遥的妈妈。
周阔见她猛地变了脸色,震惊的抬起头来:“——?!”
他笑着肯定自己的答案:“嗯,是这样的。”
周阔感觉自己牵着的那只手一紧,明月抬起眼来瞅瞅兰玉,对着周阔小声说:“那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呀?”
她说:“她们好像在这很久了——碰见长辈不打招呼,好像也不太好。”
周阔看看兰玉,又看看慎思,想了一下,侧过头去问明月:“我们一起去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笑:“兰姨对面的那位女士,看起来非常喜欢你。”
明月对这话有些意外:“啊,我去方便吗?我都不认识啊。”
周阔看着慎思和兰玉,温声道:“早晚都要认识的。”
兰玉和慎思见周阔牵着明月,两人有说有笑的向这边来的时候,眼都要笑弯了。
周阔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对着明月道:“没事不要紧张,就是简单打个招呼,她们性格都很好的。”
明月点点头,问道:“那我一会都跟着你称呼吗?!”
周阔侧过头问:“我喊什么你就喊什么吗?”
明月不明所以,她想自己都不认识,如果不跟着他喊的话,好像非常奇怪,于是看着他说:“对呀。”
周阔听见这话好心情的笑了一下,说:“可以啊。”
两个人很快走到旁边,明月站在周阔的身边,看着他对着兰玉道:“兰姨。”
兰玉点点头,笑着看他说:“小阔。”
视线转到她身上,明月在两人期待的眼神下,跟着周阔喊道:“兰姨——”
兰玉被这声兰姨叫的心软软的,她瞬间笑了出来,应道:“哎——”
对面的慎思眼眸含笑,此刻眼里的期待都快要溢出来了,周阔转过头去,看见她这副期待的模样,无奈的叫她:“妈——”
明月下意识张口跟着他道:“妈——”
“——?!”
明月抬起头来震惊的看向周阔,对方一脸无辜的冲她眨眨眼睛,笑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短暂对话里,他有没说出来的话。
“我喊什么你就喊什么吗?”
“可以啊。”
四目相对,明月的脸迅速通红,她尴尬的不行,想要立刻放开周阔的手。
周阔早就预料到了,此刻使坏,牵着她不肯松开。
明月又羞又恼,被他这个动作弄得红了脸。
慎思一眼看出来这个结果都是自己儿子故意的,为了不让明月更加尴尬,她站起来,笑着对明月道:“小月。”
明月的脸更红了,几乎是要滴血也不为过,她想要摆手,可是在慎思含笑的目光下,一切又显得那么不真切。
周阔见状也不再闹她,放开了牵着她的手。
慎思起身来到她面前,笑着道:“小月,你好。”
明亮灯光照在慎思的身上,明月听见她对着自己柔声道:“我是慎思,是周阔的母亲——”
她轻声细语的说着自己姓甚名谁,那么郑重,又显得那么得体。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明月在他人身上,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她眼里含着笑,和明月握手,属于慎思的那双手始终温热,带着属于慎思的温度与慈悲。
直到触碰到慎思的那一秒钟,明月才反应过来她感受到的奇妙究竟来自何处。
是因为她作为一个长辈,却以一种同龄人之间的认识方式来自我介绍,她没有因为明月的年龄而把明月当作一个小辈,没有把自己放在高位,而在这个相遇的场合,在介绍自己是周阔的母亲之前,慎思也没有把周阔放在前面。
她先说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先介绍的,是她自己。
明月没有遇见过慎思这样的长辈。
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明月的生命里,在给了明月很多尊重的同时,也给了她自己很多的尊重。
那双手轻轻的抚摸上明月的头发,慎思露出来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明月在这个含着无数包容的笑里褪去了自己的局促,她看着慎思,轻声的叫道:“阿姨。”
这一瞬间,她在慎思含笑的眼神里,突然就想起来了许静。
远在千里之外的许静,她的母亲,每次看向她的时候,眼里的爱意和面前的慎思都相同。
明月的眼泪措不及防的掉了下来,大颗的泪珠隐匿在围巾里,周阔见她眼泪汹涌,以为是她的伤口出现问题,他心下焦急,看着明月担忧道:“怎么了?”
面前的慎思见到明月的眼泪也以为是她旧病复发,明月看着面前几人严肃的神色,赶忙伸手擦了眼泪,解释道:“没事没事——”
慎思听见她小声解释道:“是我突然想起来我妈妈了——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刚刚那个眼神,和我妈妈好像。”
明月擦擦眼泪,对着慎思笑道:“阿姨,我妈妈看我,也是和你一样的眼神。”
这话让慎思的心里软了又软,看着明月,心里对她的疼惜更进一步。
慎思拍拍明月的手,笑着道:“那你妈妈,一定非常非常爱你。”
明月点点头,她想起来这么多年许静为她做的一切,笑了。
她想,等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后,她要第一时间回到许静的身边。
这场遇见其实非常短暂,慎思和明月想说的话其实很多,但是明月这一下午的匆忙她都看在眼里,基于明月的身体状况,这些话统统都被慎思咽了回去,她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之后,热络的
拉着明月加上了联系方式。
非但是她的,还有周父的,甚至兰玉的。
临别之前她看着明月说了一句话,这话让明月险些哭了出来。
慎思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明月听见她轻声说:
“小月,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你父母不在北城,但是我和周阔的父亲在,我们就是你在北城的底气。”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明月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绷着自己的情绪,对着慎思笑,说:“好。”
临走的时候明月一步三回头,慎思却摆摆手,说:“去吧,过几天回家吃饭。”
这语气稀疏平常,可是明月却在这里面感受到了无数的温情。
周阔揽着她的肩膀离开,他低下头和明月说悄悄话:“慎思女士是不是很有魅力?”
明月使劲儿点点头,说:“特别,特别有魅力。”
周阔笑了,他又问:“那你有没有感觉到,她特别特别喜欢你?”
明月看着他的眼睛,说:“有。”
周阔见她撇撇嘴,心里一个劲觉得明月可爱,他刚要出声说些什么,就听见明月说:“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很想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感觉,她给我一种熟悉的心安。”
周阔笑笑:“嗯,慎思女士爱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说:“既然这样,那你以后碰见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人生难关,记得要向慎思女士求助。”
明月的眼眶湿润,她摇摇头:“不要,我不想麻烦她——”
周阔听见她这话也没有生气,他看着明月笑着叹了口气:“哎,那等慎思女士发现之后自己躲在一旁伤心吧——毕竟她喜欢的小孩把她当外人——”
话音未落明月就上前去捂他的嘴:“说什么啊,我明明没有——”
周阔笑:“我知道啊,你是怕麻烦,但是她不知道,她就伤心”,周阔耸肩,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那她伤心我也没有办法啊——”
明月气鼓鼓的:“那你不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周阔哼笑一声:“你都不方便告诉我,那我当然不知情啊。”
他说:“宝贝儿,这你真不能怪我,我有心无力。”
明月被他这诡辩给绕进去,莫名觉得他很有道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始终不对。
医院附近灯光明亮,冷风呼啸,周阔为她挡住风道:“刚刚慎思女士都说她是你的底气了,那你也千万不要和她客气,不然她会生气的。”
明月说:“生我的气吗?”
周阔摇摇头说:“生我的气。”
繁华地带亮起来灯光,他似乎想用苦肉计,对着明月用一种稍显悲凉的语气问道:“你忍心看我被嫌弃吗?”
明月一眼识破这人不择手段,她心下好笑,点点头说:“嗯。”
俩人进到住院部,室内等电梯的人繁多,二人干脆走了楼梯。
刚刚明亮的视野再度昏暗,绿色的安全通道标识幽幽的亮着,明月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拉着周阔上楼。
周阔没想到她这个回答,下意识反问:“嗯?!”
明月在这个问句的尾韵中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说:“嗯!”
话音刚落,周阔就扯住她都手腕往回拉。
走到三楼的明月被他一下堵在墙角,动也不能动,手电筒照着墙,明月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靠近。
小小墙角里有着片刻的意乱情迷,明月轻轻攀着他的肩膀,低声叫他的名字,她含混不清的艰难喘道:“站不住了。”
周阔闻言,趴在她耳边笑,又侧过头去亲了亲她的嘴角,说:“那你说好。”
明月眼角洇出些许潮湿,“我已经说了。”
周阔低低笑着说:“我知道。”
这一瞬间,明月意外迷恋他的气息,她想,面前的人,一举一动和自己都契合。
灼热呼吸再次传到她的耳边,一双手紧紧的箍住她的腰,明月听见他低声道:“我在呢,会让你站住的。”
这边的气氛缱绻温存,另一边却是截然不同。
司机在前面开车,兰玉坐在旁边看着慎思对着窗外夜色阴沉着脸。
那双眼睛冷冽低沉,瞥向外的那一瞬间,兰玉在里面看见了一片肃杀。
窗外冷风直吹,慎思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成倍增长,兰玉透过玻璃窗看向她的眼睛,几乎能察觉到她的恨意:“下午的时候,谭和畅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们眼前,简直是挑衅。”
兰玉叹了口气,摇头:“未必是挑衅我们,谭和畅还没有这个胆子。”
她说:“你别忘了,我们两个行程不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去看小月的。”
慎思道:“正因为是去看小月,所以我才格外生气。”
当初慎思没有保护好周阔,她的心里有着很多很多的自责,这一次,她不能再让明月身处险境。
兰玉道:“谭和畅心思阴毒,保不定会对小月下手——”
慎思眼里的情绪更盛:“他最好不要愚蠢到这种程度。”
兰玉叹气:“难说啊,穷途末路,难免会不择手段。”
慎思道:“穷途末路也是他自作自受,能怪得了谁?敢对我的孩子下手,就要意识到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兰玉笑了,她看着慎思,轻声问:“不忍了?”
慎思摇摇头,努力平复情绪说:“不想忍了。”
在一片风声中她看着窗外,轻声道:“或许之前还会想,现在一切都还不是时候,等到谭家倒台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但是我今天见了小月。”
慎思的心里浮现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你也看见了,她带着伤,为了当年那件事情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或许还有很多个这样的下午,她都会为这件事情忙碌奔波。”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她心里一定知道无论怎样努力自己都不会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可她还是选择这样做,甚至做到这种程度,而我和老周身为周阔的父母,却在一边等着事情水到渠成,盼一个正义,等一个天理昭昭——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我们甚至没有一个孩子透彻。”
她说:“兰玉,你我都清楚,正义是自己挣来的。”
兰玉点点头,面色平静的说,“是啊,各方博弈,正义从来不由天理。”
“我不需要天理。”
慎思笑了:“这么多年,我煞费苦心爬到这个位置,为的就是这一天出现的时候,不会受制于人。”
她说,“兰玉啊,我这一生可以忍下来很多的事情,可是唯独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寰转的余地。”
“没有任何人可以再伤害我的孩子——是周阔还是明月,都不行。我不允许。”
她侧过头去,轻描淡写为这件事情定了基调,“无论是谭和畅还是谭家,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