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偷溜出去逛花灯节。
刚到达庙会,就见到有贼手偷了一个妇孺的钱袋,裴星悦二话不说飞身前去抓人。
“宸哥哥, 二月桥边等我。”花灯节热闹, 人山人海,裴星悦说完钻进去就消失了没影。
宣宸盼望着这一夜很久, 好不容易等到管家进京见主子, 松了对他的看管。
他想看一看各式各样的灯火,品一品素日吃不到的小食, 瞧一瞧两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但即使再热切,也依言留在了二月桥边,他怕裴星悦回来找不到他。
二月桥离着张灯结彩的主街有一段距离, 倒是刚好介于喧嚣和安静之间, 有一种置身尘世之外的错觉。
所有的小摊贩都尽量靠着通往庙会的主街, 渴望分上一点人.流, 只有一个老人坐在桥下, 摆着算命的摊子, 靠着桥上一盏红灯笼照着方圆几步的距离,还朦朦胧胧的, 看不大清。
不知道是真有本事, 不在意冷清, 还是故弄玄虚,另辟蹊径,等着吃这一套的冤大头上门。
宣宸站在桥边许久, 没等到裴星悦回来,也没看到这算命摊子来一个客人。
终于,在收摊之前, 算命先生唤了他一声,“小公子,等也是等,不如来这儿坐坐?”
宣宸不信命,但看着这算命先生年老鬓白,衣着朴素打满补丁,又见这招牌简陋破损,只有一个陈旧的签筒搁在用砖块垫脚的破桌子上,于是心生恻隐依言坐了下来。
老先生笑了笑,把签筒递过去。
宣宸手里拿着碎银子,问:“先生不先问问我求什么?”
就算是装摇撞骗也得演的像一点,这样未免敷衍了。
老先生笑道:“公子前头无路,脚下又是万丈深渊,求什么不应什么,问不问都一样。”
这话实在难听,只差说命里有血光之灾,印堂早已发黑,注定是早死之鬼。
若这里坐着的是八年后的宣宸,这个算命先生必然当场溺毙在河里,但年少的他性格温和宽厚,只是稍有薄怒,反驳道:“既如此,这签摇不摇也一样。”
老先生颔首,“确实如此,那就随便抽一根吧。”
宣宸没动。
“不要钱,送小公子一签。”
宣宸听此不由皱眉,看看面前笑眯眯的老人家,心中疑虑丛生。
他耐着性子拔了一根签,正要递过去,却见老先生竟开始收摊起来。
“你不解吗?”宣宸问。
“解不解都一样,你命中注定要走修罗炼狱之道,无亲无缘血海滔天,是天煞孤星的命!”
对着一位清俊雅然的少年说出这般恶毒的箴言,根本就是个疯子。
宣宸蓦地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手指捏着那签子,气得指节泛白,很想打人。
好在良好的涵养让他做不出殴打老人的事,最终他怒斥了一声,“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你快走吧,若是叫我弟弟听到,非得砸了你这摊子!”
他把签子直接搁在桌上,正要拂袖而去,那老头却叫住了他,“小公子别忙着走,把这枚签带上。”
“我不要!”
“呵呵,少年人莫意气用事,你若不愿就此踏入深渊,那就拿着这签来找老夫,相逢便是有缘,拜老夫为师,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怎样?”老先生卷起招牌,背上一个小书箱,笑眯眯地指了指桌上的签,“老夫在此恭候半月。”
说着,他扬起破烂的袖子,轻轻一挥,那枚竹签就无风自动,径直飘到了宣宸的面前。
宣宸睁了睁眼睛,诧异地看向老人,然而那桥头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耳边回荡着一句话。
“做我玄凌山弟子,不亏。”
……
玄凌山天都峰,在宣宸逃离了囚禁般的宅院后,就了解过这地方,没想到竟是大舜开国之时的护国宗门!
只是两百年过去,煊赫一时的玄凌山早已隐退,但在江湖上依旧有难以企及的威望,无他,如今的掌教天都真人乃是一位合一境大宗师!只是不常现于人前罢了。
听说,玄凌山只有在天星尽摇,生灵涂炭之时才会现世,不过宣宸对此嗤之以鼻。
但作为开国护国宗门,玄凌山上藏有武功秘籍和高绝心法无数,是天下武林人士的朝圣之地,只是玄凌山收徒严苛,非绝世天才不入门下,这才人丁稀少,鲜为人知。
八年后再见,裴星悦的武功的确如他所预期那般绝顶,但修行过程中似乎出了岔子。
宣渺说得轻飘飘,可宣宸根本不放心,他得知道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宣宸,你能……先把手挪开吗?”裴星悦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腰腹的手掌上,夏日衣衫单薄,宣宸的手又带着一丝凉意,存在感实在太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装在腰腹那块,不敢动弹,也分不出心思想别的事,渐渐的,连脖子都红了。
一声嗤笑传来,宣宸不仅没收手,反而坏意地按了两下,戏谑道:“怎么,我碰不得?”
裴星悦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见宣宸眉毛顿时竖起来,他又快速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裴星悦烫着耳根说:“你凑我太近,我有点……不自在。”
宣宸微愣,接着轻轻一推,将人推开,取笑道:“真是没出息,年少之时,怎没见你脸皮这么薄?”他犹记得那时候的裴星悦,变着花样想尽办法亲近自己,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打开密道爬床也没少干。
裴星悦顿时松了一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来,心说年少懵懂无知,只知道凭着心意胡乱亲近人,又怎能跟如今相提并论?
他现在可是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懂礼数的!
方才宣宸的手实在过于暧昧,几乎算得上挑逗了,实在让他无所适从。
说来八年后重逢,也不过才见了几面而已,怎么就动手动脚了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往一旁挪了挪,下意识地跟宣宸隔出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安全距离,而这点小动作,让昭王的眼睛不由地眯了眯,阴冷寒意被关在了眼皮下,冷笑了一声。
裴星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斟酌着怎么跟宣宸交代武功之事,此事除了师尊,倒也无人知晓。
宣宸斜睨了他一眼,“还不快说。”
裴星悦挠了挠头,“也不是邪门功夫,玄凌山上的功法都是正统武学,只是我天生血气过足,内力又属火,不适合那些慢吞吞的功法,所以我在书阁禁地里挑了一部黄鸟。”
“黄鸟?”宣宸见过的武功不少,却也没听过这么怪异的名字。
“嗯,听说是第三代玄凌山掌教为救走火入魔的弟子,根据古籍改创的功法,别看名字不起眼,但招式及内力却极为霸道,近乎于狂暴,同等的内力下堪称无敌,需要不小的天赋,就算是玄凌山也极少人练。”
玄凌山不愧为玄凌山,一般练武走火入魔之后,轻则失控发狂,一辈子修身养性,重则武功尽失,屠人满门,最终力竭而亡。
而玄凌山居然还能自创功法,将弟子拨乱反正,宣宸闻所未闻。
但看裴星悦昨夜的情形,这部黄鸟并非没有缺陷。
见宣宸疑惑,裴星悦叹道:“毕竟是为走火入魔所创,而且还不是完本,听闻那本古籍不全,应该还有下一册,可祖师爷又来不及推演出第九层,就……坐化了。”
“残缺的。”
“嗯,黄鸟的修炼方式与普通的功法是倒过来的,不是先练体,待经脉拓宽之后,再修内力,而是先增长内力,以强行撑开经脉,只是这样一来,身体强度若是跟不上,便容易逆转爆体而亡。”
宣宸听懂了,“所以你才用秘银玄铁封住气海大穴?”
“玄凌山天都峰顶有一处寒潭,玄银秘铁就是师尊从寒潭底下挖上来后打造而成,充满寒气,正好与我的火属内力相克,把我的功力控制在自在巅峰的境界。”裴星悦老老实实地说。
宣宸看着那不起眼的银色腰封和护腕,心说那玩意儿不仅冷,而且沉重无比,连断人头那疯子都摇头,裴星悦却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以内力抵消寒气和重量,也是相当辛苦。
亏得这小子还没人事一样走南闯北,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缺陷如此严重,你为何要练它?难道堂堂玄凌山就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功法?”
“因为我想早日下山。”裴星悦说。
宣宸一怔。
“宣宸,我不会忘记我躲在密道里眼睁睁看着裴家上下灭门的那个雨夜,也不会忘记带走祖父、母亲、叔叔伯伯们的那趟血镖。”裴星悦看着宣宸,目光坦然坚定,若不细看都找不到他隐忍的悲痛,“而且,上山三年后,我再也没收到你一丁半点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这直白的话语直击宣宸的心脏,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心口钝痛。同时也彻底没了言语,裴星悦那时是小,但是破家灭门的惨案下,也容不得他慢慢成长。
他背负的压力并不比宣宸少,但饶是如此,还记挂着自己。
宣宸想到这里,不管是心也好,表情也罢,都软和了起来,“天都真人就任你这般胡来?”
裴星悦摇头,“师尊其实不愿意让我学,但拗不过我,只能作罢。”
宣宸心说真是任性的臭小子,找打!但做事不管不顾,不也是他的特点吗?
“黄鸟对天赋要求极高,内力相合度也颇为严苛,但是进展迅速。我没日没夜地练功,虽然修炼黄鸟这部功法,内力增长本就比常人快上许多,但我的速度依旧让师尊感到害怕,三年不到我就踏入了至臻境。”裴星悦淡淡地说。
这个时间太过恐怖,放眼天下,武林之中根本无人能及。
然而天才与芸芸之间的区别,恰恰就在这里。
有人须臾一念就心生感悟,有人苦练数载依旧参悟不透。
宣宸眸光一闪,说来天都真人原本想收入门下的是他,是以他的资质自然同样出色,他在西南王府呆了三年,在西南王的指点下,武功也直逼至臻境。
若没有回到皇宫,想必也能迈过那道分水岭,成为一代宗师。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了。
宣宸心下微微失落,但未曾表露于脸上,定了定心神,他说:“国师说玄银秘铁能压制你一时,压不住一世,随着你内力增长,一旦突破玄银秘铁的极限,你怕是还得走火入魔。”
不悟和尚和宣渺今早匆匆从皇陵赶到昭王府,已经检查过裴星悦的状态。
“是啊!”裴星悦长叹一声,接着摸着脑袋苦恼道,“我也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可黄鸟不全,师尊都没办法,那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宣宸听着手有点痒。
“不过正常来说,若是我经脉足够坚韧,便能容纳更多的内力,延缓走火入魔的速度。所以后来的两年,我练得都是外功,锻炼体魄,拓宽经脉,一直到了瓶颈,才被师尊赶下山。”
宣宸运了运气,怒力把敲爆这小子的狗头的冲动给压下去,说:“下山之前,天都真人可有什么交代?”
“师尊说一味的苦练对我已无用处,不如下山闯荡江湖,与世间各式各样的强者交手,或许另有所悟。正好,我也心急着想要调查当年真相,找到你。”
可谁也没想到,此刻的宣宸正处在最黑暗的时候。
真如天都真人所言:无亲无缘血海滔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恍若炼狱不得超生。
裴星悦一想到这里,再看着宣宸云淡风轻的表情,感受着他比常人微弱的呼吸,一时之间心痛难耐,“宣宸,你的身体……”
他的身体太过复杂,那邪物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宣宸不愿多谈,便转了话题,“我之前问过你,裴家灭门的线索可有找到,现在可愿告诉我了?”
裴星悦一怔,面露犹豫。
宣宸冷笑,心说话说得再好听,不信任他就是不信任,他还自取其辱什么?
他眼神沉暗,不知不觉中戾气又重新弥漫心头,不过好在尚有理智,在失态之前他站起身,正要甩袖出门,却听到裴星悦不确定道:“我没在江湖上打听到有用的线索,倒是从宋成书那里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消息。”
宣宸脚步一顿,愣住了,“宋成书?”
裴星悦扯了扯嘴角,不太情愿提及他,“嗯,他就是我的……生父。”
当年裴星悦倒是提过那位背信弃义,抛妻弃子攀高枝的生父,不过却不曾告知是谁。
宣宸将人对上之后,笑了,“倒的确是个审时度势,虚溜圆滑之人。”
卫太师一死,作为吏部尚书的宋成书就连夜将卫家的罪证提交给了大理寺,可见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那日昭王死在赵奇手中倒也罢了,若是反过来,他第一个就将自己撇干净,顺便送卫家满门抄斩。
于是,将功赎罪的吏部尚书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尚书令。
宣宸对百官毫无好感,但不得不说这个人办事还是有点章法的,至少不像其他官员那样碌碌无为,纯纯硕鼠的废物。
“是啊。”裴星悦又是厌恶又是佩服,侍奉了那样暴虐的先帝,又迎来了动不动杀人的昭王,这人还能官拜二品,节节攀升,也非常人。
“他探到了什么消息?”宣宸问。
于是裴星悦将那怪力乱神的九州鼎猜想说了一遍,“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原来如此,宣宸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温和地笑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带你去天上宫看看便是了,里面的确有个鼎。”
“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待你行动如常吧。”宣宸说着走向门口。
这时,门外传来陆拾的声音,“王爷,莫境河醒了。”
顿时裴星悦耳朵一动,不顾酸痛地一把追到门口,扶着门框,伸出脑袋唤道:“宣宸。”
门外,主仆一同回头。
“那个……昨夜的刺客你打算怎么处置?”裴星悦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小命暂时是留下了,但是一直看押在地牢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昭王殿下心情又恶劣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得去乱葬岗安家。
宣宸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关心。”
裴星悦讪笑,他想了想,接着没什么底气恳求道:“给我个面子嘛,好不好?”
若是以前,陆拾一定会问一句你的面子值几个钱,我家王爷可是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呢!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宣宸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转身道:“想跟就跟来吧。”
裴星悦二话不说迈过门槛,忍着全身酸痛追上去。
第32章 两全 问世间可有两全之法,不负大义不……
昭王府的地牢就设在静湖之下, 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昨夜打得那么激烈,又接连轰响震天神镭, 此处竟连一滴水都不曾渗透, 反而阳光通过粼粼水波映射在墙壁上,白日里还有些敞亮。
裴星悦看得惊奇, 下意识地用手摸着墙壁上的凹凸, 连延伸出来的灯台都不放过。
“功力没恢复之前,你最好不要乱动。”宣宸没有回头, 但是脑后像长了眼睛一样,似乎知道裴星悦那抓耳挠腮无处安放的好奇心。
闻言,裴星悦仿若无意地问:“这里是不是有很多机关?”
“自然, 否则如何关得住断人头?”
这话太有说服力, 裴星悦顿时将爪子收回来, 老实了, “说来, 那位前辈究竟是怎么回事?”
疯疯癫癫先不说, 之前被莫境河打得筋骨错断,内力尽失, 可谓奄奄一息, 没想到不仅没死, 竟还能重新恢复内力,哪怕经过有些残忍,但依旧不可思议。
“她呀。”宣宸想了想, “只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一个可怜的失败品罢了。”
“失败品……哈哈……”忽然前方岔路的一般传来铁链拖拽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断人头嘶哑难听的大笑, “我是失败品,那你又是什么?论可怜,我跟你,谁更可怜?宣宸,你可是比我……”
“闭嘴!”宣宸目光冰冷,蓦地停下脚步。
惹怒了他,断人头却笑得更大声,“穿红衣的小子,你过来。”
裴星悦一怔,心说是在指自己吗?
“对,就是你。”
裴星悦于是看向宣宸,后者眼皮都没掀一下,重新抬起脚步,但却是往另一个岔路走去,根本不搭理这个疯子。
裴星悦龇了龇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他。
“宣宸!你们给我站住!”铁链的哐当声越发激烈,断人头挣扎不休,引得湖底微微震动,可惜玄铁锁命脉,她无法挣脱,只能破口大骂道,“宣宸,你个不得好死的小杂种,你让他过来!他能杀了我!我能感觉到那股炽热的力量,他能把我挫骨扬灰!我不想活了,你让他过来——”
“小子,我可以把所有的内力都传给你,只要你过来杀了我——”
这嘶吼疯癫的声音仿佛在啼血一般,听在旁人耳朵里仿佛带着无尽的绝望。
裴星悦震惊地回过头,心神震颤。
他能理解一个濒死之人为求生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从来不知道想死竟也要如此卑微。
“求求你……宣宸……让他过来……”
这哭泣的哀求让裴星悦终于停下了脚步,心生恻隐,他能感觉到断人头撕心的痛苦。
“你帮不了她。”忽然,前面的宣宸说,他没有回头,语调平静,毫无波澜,“她全身的骨头就算碾成了粉,那口气也不会断。”
裴星悦追问:“为什么?”
“有人造了孽。”宣宸不欲多言,“你不是去看莫境河吗?到了。”
裴星悦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情很是沉重。
“等你哪一日彻底消除了内力暴涨的隐患,再来施展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宣宸说完,讥笑地横了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走进更深的甬道。
裴星悦无言以对,最终回头冲着断人头的方向抱了抱拳,低声念了一句对不住,便追着宣宸而去。
这里倒是与裴星悦想象中的地牢一样,长长漆黑的通道两旁设着一间间牢房,即使点燃了火把也看不清深幽的里面。
因为在水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潮气,隐隐的带着一股血腥味儿,越往里走,越浓烈。
裴星悦眉头皱紧,目光在两旁游移。
他能感觉到这一间间的牢房里是有人的,但此刻却是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动弹,只有呼吸带来的嗬嗬声,细微却仿佛野兽般充满了危险。
他忍不住问道:“里面关押的是什么人?”
宣宸垂下眼睛,神情漠然,“自是穷凶极恶之人。”
裴星悦眉头未解,忽然,身边伸出一只手蓦地抓住了牢房栏杆。
他惊了惊,目光顺势看过去,进入了火光照耀的范围也让终于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却让裴星悦瞠目结舌。
“这是……”黑衣覆黑甲,腰扣张嘴怒吼的黑龙头,悬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黑龙令牌,这明明就是龙煞军的士兵!
“宣宸,他……怎么了?”
只见灯火下,宣宸一张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回答:“犯病了。”
犯病?
只见此人没有带恶鬼面具,但是双目漆黑,表情呆滞,空洞地望着前方,看着像失了智,的确不太对劲,但龙煞士兵本身就有些奇怪。
他想再看看其他的牢房,却听到宣宸说:“都一样,别看了,走吧。”
裴星悦满心疑惑,只觉得一个个谜团萦绕在宣宸身上,而自己根本凑不上去,只能问:“能治好吗?”
“治?”宣宸轻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但思索之后,又点了点头,“挨得过药性的话,能活下去。”
不知为什么,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裴星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疼得指尖发麻。
“听到声音了吗?”突然,宣宸的话让他一愣,接着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尴尬。
“去他个瘪犊子,把老子关起来算什么!有本事杀了我,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非得再来一次,杀了这狗贼!”
“不得好死的昭王,下十八层地狱的挨千刀,晚上别闭眼,姑奶奶一定会变成厉鬼来索命!”
“今日老子心情好,给这老小子算了一卦,嘿,印堂发黑,血光冲天,明日出门必遭天打雷劈啊,你们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有一个是一个,全逃不掉!还不快把爷爷放了,磕三个响头?”
“阿弥陀佛……”接着就是又急又快的梵音念经。
咒骂声混合着念经声,如同在耳边如何驱赶都不走的苍蝇嗡嗡嗡,只是听了一会儿就一个头两个大。
亏得一旁看守的龙煞军不是常人,冰冷着毫无人气的脸,无动于衷。
裴星悦终于相信宣渺的话,这些武林豪杰除了被看押起来,那是半点事儿都没有,骂得相当有气势,争先恐后地想去乱葬岗安家。
但凡有点气性的,都得让他们得偿所愿。更何况,昭王殿下睚眦必报,本就不是和善人。
宣宸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星悦,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裴星悦:“……”想好的求情话也在那一句句中气十足的咒骂中,灰飞烟灭,他一把捂住脸,实在开不了这口。
最终他摸了摸鼻子,问:“莫境河在哪儿?”
作为半步合一境的宗师级人物,狂刀总不至于跟这些江湖小辈一样出口恶言吧?
宣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里面。”
狂刀伤势极重,被炸得一身焦黑,但好在内力护住了心脉,没有生命大碍。
宣渺将他裹成了一个粽子,缠满了白布,又为了防止这位宗师恶起伤人,所以身上的主要大穴上插了封气金针,同时四肢又锁住了沉重的玄铁链,得到了跟断人头一样的待遇。
因为伤势过重,所以只能大字型地躺在木板床上,不可一世的狂刀沦落到这步田地,估计莫境河自己也没想到。
他睁着眼睛,颇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直到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睛动了动,呆滞的目光望向来人,待看清楚之后顿时变得锋芒无比,若非全身无法动弹,怕是要直接暴起拧下这两人的脑袋!
宣宸站在牢房外,懒洋洋地问:“你要进去嘘寒问暖吗?”
裴星悦瞧着莫境河那摄人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么做只会自取其辱。”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俩已经死过千百回了。
宣宸赞许道:“很有自知之明。”
那问题来了,像狂刀这种重情重义,嫉恶如仇的宗师,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
现在是不能动弹,但伤总会好的,莫境河武功直指合一境,到时候想关都关不住,恢复功力的第一件事恐怕还是先杀了昭王!
这肯定是不行的!
裴星悦突然发现,如果不杀了莫境河,竟然没有和解的可能!
宣宸瞥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淡淡道:“裴少侠,人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救回来了,以他的功力,十天半月就能行动如常,那接下来,如何处置?”
他指了指外头那不带停歇的脏话,和里面用眼杀人的莫境河,一脸的戏谑。
裴星悦:“……”真是怕什么问什么。
宣宸扬眉,“嗯?”
裴星悦面露愁苦,两眼放空,没有吱声。
宣宸于是笑起来,不走心地感慨一声:“问世间可有两全之法,不负大义不负私情。”
裴星悦长叹一声,心说可不是嘛。
他瞄了一眼事不关己的昭王殿下,嘟哝道:“别光顾着笑我,帮我想想办法呀。”
闻言,宣宸奇异地看着他,“你在问我?”
裴星悦自己是没辙的,但显然昭王的脑子好使,于是点了点头。
可昭王出的都是馊主意,“那就宰了吧,一了百了?”
风凉话还未说完,就被捂住了嘴,裴星悦无语道:“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杀人,人命珍贵,怎能随意儿戏!”
裴星悦就算现在身体暂时虚弱,掌心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亲昵的举动让宣宸立刻住了嘴,眼眸难得染了真诚的笑意,黑沉沉的就这么望着他。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手心,裴星悦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距了,连忙收回了手,红着脸说:“想点别的。”
“不能杀的话,那废了武功如何?”
武功对于江湖人来说,那就跟命一样,废了和杀了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是莫境河这种武痴!
于心何忍?裴星悦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宣宸双手一摊,为难道:“毒个半死不活总可以吧?还是说放任他们来杀我?”
裴星悦终于明白向杀人如麻的昭王求解,这跟让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两样。
他吭哧吭哧考虑了半天,但脑子不够聪明,实在没辙,最终还是问:“什么毒药?”
宣宸怔愣,接着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立刻惊动了里面的莫境河,甚至连外头牢房里不停的咒骂声也消了音。
江湖豪杰们胆战心惊又惊疑不定地猜测,这暴君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恶毒的主意,又要杀什么人?
裴星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找补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当真,还是先关着吧,你别笑了!”
宣宸心情极好,摆了摆手没有计较。
既然人都好好活着,裴星悦安心地离开了地牢。
只是一直到了地面,他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过,还在纠结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宣宸看得好笑,便道:“行了,此事我会解决的。”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他,生怕昭王殿下背地里一个个全弄死弄废了。
有些人的想法全写在脸上,都不带掩饰的,宣宸心说也就只有像裴星悦这样乐观之人,才会在经历了灭门惨案后,对这天下依旧抱有积极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释然了,“星悦,既然你护我周全,我自会给你两全。”
看着他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杀人如麻的昭王也会心疼。
*
裴星悦在昭王府又修养了两日,终于缓过劲,脆弱的经脉已经能运行大小周,一晚打坐之后,他睁开眼睛,顿时神清气爽。
武功不练就退,他自然不能懈怠,正好附近就有一片小竹林,长得根根笔直,苍翠欲滴,此刻天色蒙蒙亮,正适合练习身法。
裴星悦压着手腕,伸展细瘦的腰肢,接着提起一口气就飞身进去。
而这边,宣宸赤着后背趴在床上,背上布满了金针。
一旁的香炉上,安神香袅袅升起细烟,散没在空气中。
窗门紧闭,这般燥热的环境,宣渺忍不住挥着手掌朝自己颈项送风,但额头依旧沁出了热汗。
反观宣宸,洁白的脊背纵横着伤疤,拥在锦被上却全无细汗,长发撩到两旁,呼吸细微不闻。
香火熄灭,灰黑散落炉中,宣渺一根一根地拔起金针,然后凑在烛火前,观察着金针底部,没有血丝,却有一段染霜的白。
“果然,血气亏损造成身体寒气堆积,正逐渐侵蚀你的五脏六腑,宣宸,你有感觉到吗?”
宣宸起身,扯过一旁的里衣披上,“嗯。”
“现在夏日还好些,若是秋冬,怕是更加难熬。”说到这里,宣渺长长一叹,“真是雪上加霜。”
宣宸不置可否,问道:“春霖岭可有回复?”
宣渺怔然,说:“回复了。”
宣宸掀起眼皮,一看宣渺那难以启齿的模样,便扯了扯嘴角,“看来,诸位神医也无解。”
毕竟是连国师都没见过的西域邪物,无解也正常,宣宸并不意外。
“不如你亲自去一趟?”宣渺建议道,书信往来毕竟不尽详细,若能请岭主亲自把一回脉,或许有更好的医治办法。
只是,春霖岭路途实在遥远,她不知道宣宸能不能经受得住奔波。
宣宸没有回答,穿好衣服,走出内室。
而外间,陆拾和非伍各端着一碗药等着他。光闻着味儿,就知道这药辛涩苦腥全占了个遍。
宣宸直接无视,径自穿过。
然后,宣渺一把将房门给关上了。
宣宸停下脚步,阴冷的眼神直刺向她。
只见宣渺叉着腰,一脸凉凉,“我说弟弟啊,感情刚才的话我是白说了吗?你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还不听医嘱,打算现在躺进去盖上?”
“你不是已经施针了?”宣宸抬起手,表示身体轻省很多,完全不需要药物。
宣渺见他油盐不进,皮笑肉不笑道:“多谢昭王殿下肯定我的医术,但这不是你逃避喝药的理由!”
宣宸充耳不闻,“让开。”
宣渺点点头,不想跟他吵,于是当真侧开了身体。
然而正当宣宸的手按在门上时,只听到他姐姐淡声说:“你只要出了这门,回头我就把你的案脉仔仔细细地送到裴公子面前,跟他好好说说那邪物究竟是什么,让他也跟着急一急,你看怎么样?”
话落,宣宸的手顿住了,他侧过头,眼神深幽,黑如寒潭,淬着毒。
宣渺毫无惧意,微笑以对,冲着窗边软榻抬了抬下巴,“去,坐着。”
宣宸深吸了一口气,冷笑。
这天底下,敢命令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非伍和陆拾瞧着紧张的气氛,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心说公主也太大胆了,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
正当他们琢磨着该怎么劝的时候,突然昭王殿下以杀人的表情调转回头,撩起衣摆,然后四平八稳地坐到了软榻上。
第33章 伤痕 秀色可餐。
非伍和陆拾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连同宣渺都惊诧不已, 知道裴星悦对宣宸意义不同,但没想到竟是她那天妒人怨,冷心冷肺的弟弟的软肋!
昭王居然有逆鳞, 这实在是……太好了!
宣宸坐好之后, 冷冷地催促道:“还不快端过来。”
非伍和陆拾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地把药碗送过去, 搁在了软榻上的方几上。
屋子里有些闷, 虽然这药方是宣渺开的,但里面炮制了血, 味道比一般的药更加腥臭难闻,是以她推开了窗户,透透气。
然而这不开不知道, 一开就见到了一幅美景, 宣渺眼睛都看直了, 连忙拍了拍宣宸的手臂, “哎哎, 你快看外面。”
宣宸闻言抬头, 接着怔住。
只见远处,青葱如剑的竹林中, 一袭红衣如惊鸿掠影, 飞旋穿梭。
青年眉目英俊, 峰峦迭起,一段苍竹握手中,旋身扬起地上竹叶无数, 飘飘洒洒之间,挽出千百道剑影,飒飒乍然, 横光刺破。
身姿轻盈,宛如黄鸟。
宣宸目不转睛,眼眸之中只看得到那一抹弯如新月的细瘦腰肢,充满勃勃的生机和力量,他不禁下意识地抬起药碗,一眼不错地就着红衣少侠绝妙的英姿,一口一口喝尽药汁。
宣渺和两侍卫在一旁看得咂舌,昭王的脸上没有一丝厌恶,反而噙着淡淡的笑,似乎意犹未尽。
“宣宸。”宣渺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
“这药好喝吗?”
只见宣宸抬手缓缓擦去嘴角的残渣,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秀色可餐。”
宣渺:“……”
俩侍卫:“……”
那头,裴星悦似乎也发现了这边打开的窗户,见到坐在窗前的宣宸。
男人似乎刚起身,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有一缕落入肩头,这般散漫柔和了他的眉眼,显得没有那么凌厉逼人,犹如冬日清晨和煦的阳光,虽冷却也温柔。
裴星悦心中一时欢喜,忍不住折了一片青翠竹叶,轻轻一送,伴随着气劲,准确地飘向了窗扉。
宣宸抬手一接,捏着这片竹叶,凑在鼻尖,低头一笑。
鸟雀悦耳声中,这画面实在过于美好,裴星悦一时之间看呆了,睁圆了眼睛,直直望着他。
宣宸心中一哂,心道了一声傻子。
*
裴星悦收了竹剑,抬起双手平复起伏的呼吸,这才结束一早的练功。
见窗边已经没了宣宸,他抹了一把汗,准备回去洗漱。
屋内的屏风后已经摆好了浴桶,倒入了温凉的水,边上搁着皂角,连换洗的衣裳鞋袜都整齐放在一旁,周全得令人诧异。
“裴公子。”这时,门外有人喊道,“我家王爷请您洗漱之后一同用朝食。”
“好。”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宣宸让人准备的,裴星悦忍不住抿嘴一笑,心说小哥哥一直都这么细心。年少时,他偷偷摸摸地顺着密道找去,总能吃到宣宸特地给他留的香茶和点心,也都是他喜爱的口味。
如果他们一直都没分开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叹,脱了衣裳钻进浴桶里。
等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裳,用内力烘干头发之后,他神清气爽地出门,然后推开了昭王的寝殿。
只是才刚迈过门槛,却听到一声毫不留情的命令,“出去。”
咦?是在对他说吗?又怎么了?
昭王性格阴晴不定,说风就直接打雷,也挺要命的。
裴星悦悬起的脚不知道要不要落下去,偷偷往里头瞄了一眼,然后就见尊贵的五公主被两名侍卫架着双臂给抬出来了。
哦……
只见宣渺不甘心地嚷嚷道:“宣宸,我好歹是你姐姐,一心一意替你治病的亲姐,蹭你一顿早饭怎么了?不就是城西轩记的小笼包吗?不就是东门老夏头的豆汁吗?不就是西市的詹家糖饼吗?本宫难道就没资格坐下来吃一口?”
一声接一声地质问,可谓声嘶力竭,痛心疾首,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可惜,昭王的心钢浇铁铸,直接丢来一个字,“滚。”
顿时宣渺出离愤怒了,她眉毛竖起,连发丝都根根张开,若非手被锁住,必要张牙舞爪地挠过去。
“好你个见色忘义的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你了!不吃就不吃,稀罕!给我放开!”她狠狠地瞪了非伍和陆拾一眼,蓦地转身,一把拉住门口的裴星悦,冷笑道,“听到了吧,裴公子,他叫我们滚呢,走,我带你去外头吃。”
裴星悦还没闹明白什么事,就被眼疾手快的宣渺拉住了手腕,仿佛他俩同仇敌忾一个阵营似的,都不受人待见。
然后,一刀一剑交叉在他俩面前……
只见陆拾和非伍满脸无奈,陆拾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公主,王爷说的是请您离开,让裴公子进去,还有……”他看了看裴星悦被扣住的手腕,感受到宣宸那如芒刺背的视线,不禁提醒了一句,“您最好还是把手放开,离裴公子远一点,免得见血不吉利。”
宣渺难以置信道:“裴公子,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殚精竭虑地给这倒霉弟弟看病治伤,费尽心机地压制他要命的邪……”
宣渺还未嚎完,宣宸便打断了她毫无遮拦的话,“非伍,把桌上的早点每样捡一些,送到公主那里去。”然后警告地瞥了一眼宣渺。
非伍:“……是。”
宣渺一听,顿时一扫怨妇样,喜笑颜开起来,她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整个人端庄如贵妇,但是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非伍的侧脸,矜持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吗,那我不打搅你们了。对了,裴公子,你慢些用,这可都是我那好弟弟特地命人一早买来的,都是京城最有名的早点,就是别的花样,也是府里御厨的手艺,旁人可没这个待遇。说来,他对你真是……”
宣宸皱眉,“还不走?”
“走走走,这么急切干什么,你的秀色可餐又不会跑。”宣渺朝裴星悦眨眨眼睛。
之前还是见色忘义的臭男人,转头就变了好弟弟,这瞬间变脸的本事,裴星悦心说这姐弟俩简直一脉相传!
王命难违,非伍被宣渺拉走了。
陆拾则神色复杂地看着裴星悦,非常自觉地带上门出去。
不知为何,他听着外头虚张声势的知了,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孤家寡人的寂寞心酸。
而屋内,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面对着一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裴星悦心说就算他是绝世大饭桶,也吃不了这么多。
“其实五公主她们一起用也挺好的,不会浪费。”
“我不习惯与人同食。”宣宸淡淡道。
裴星悦一愣,正想问那自己算什么,就听到昭王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
“哦……”裴星悦顿时红了脸,心下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脸,“那我多吃点。”
“嗯。”
二十岁的大小伙,习武之人又容易饿,吃啥啥不够,裴星悦对自己的食量绝对谦虚了,他直接横扫餐桌。
到最后,宣宸都看愣了,接着似笑非笑道:“裴少侠好胃口,一般人可养不起。”
裴星悦心说那可不,他走荡江湖三年,凭借武功其实赚了不少银子,但就是攒不下家底,不是因为乱花,而是吃光了。
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抬头就见宣宸只喝了半碗粥,忍不住道:“那昭王殿下你可就太好养活了,怎么就吃这一点。”
“没什么胃口。”宣宸药都喝饱了,一个劲地反胃,若非还想活着,一口都不想吃。
裴星悦放下筷子,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他斟酌片刻,说:“我之前就想问了,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方才见五公主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非常严重。”
宣宸不甚在意道:“不是说了,死不了。”
“死不了也会遭罪!宣宸,我自己的秘密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你却吞吞吐吐总瞒着我,这未免太不厚道了!”
说到这里,裴星悦直接起身拉过宣宸的手腕,不等后者反应一把撩起袖子,准备重新把个脉。
……刹那间,他瞳孔骤然一缩。
上次在酒楼里,宣宸遮掩着手腕没让他看仔细,这会儿一道道的陈年伤疤就直冲眼前。
宣宸再想收回手都来不及了,他顿时面露难堪,不禁低喝道:“放肆!”接着一把挣脱了手,将袖子放下。
裴星悦浑身僵硬,手脚冰冷,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从宋明哲和管家那里得知了些关于昭王的旧事,在旁人的轻描淡写中脑补了宣宸这五年的遭遇,那时候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然而无论怎样想象都比不上那交错割痕带来的冲击,这是被剜了多少次,放了多少血才会有这么深的痕迹!
看疤痕的模样,甚至都没人好好地给他养伤……他是皇子啊!
而且这只是一只手,那另一只呢?
除了手,身上有没有伤痕?
裴星悦越想心就越冷越疼,他鼻尖开始发酸,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最终他抹了一把脸问:“宣宸,我能看看你衣服底下吗?”
“我没有在外人面前更衣的习惯。”宣宸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这里面也包括了你。”
不管天气如何,他的衣裳永远穿的一丝不苟,不仅因为畏寒,更是不想将不堪的过往暴露在旁人的眼前。
然而裴星悦充耳不闻,就用那红彤彤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宣宸有些头疼,顿时烦躁起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看了又如何?况且,凡是对我下手之人都已经被我挫骨扬灰,还能怎样?裴少侠追到地府去吗?”
裴星悦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沉默半晌,宣宸气得直接起身就往寝殿里走。若是旁人,昭王一个下令就能拖出去宰了,但面前的这个,他舍不得。
裴星悦看着他的背影,整个人陷入失魂落魄之中。
突然,宣宸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傻愣着做什么,不是要看吗,还不进来!”
刹那间,裴星悦一个移形换影就冲进了里面。
若非逼不得已,宣宸实在不想脱衣服给人看自己满身的伤疤,但他瞥了一眼那要哭不哭,已经自责到无以加复的人,最终还是自嘲了一声,心软了。
玄色的外裳被搁在一旁,雪白的里衣解开系带,堆积在腰上,露出洁白光裸的脊背,不出意外上面布满了交错的痕迹,新旧不一,一路延伸而下。
“所以你突然调转回京,冒着千夫所指的骂名来保护我,是因为知道了我过去五年的遭遇?”宣宸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裴少侠一身正气,原本就已经同情心泛滥,这会儿知道昭王受了太多折磨,有所苦衷,立刻就给他判了个罪不至死,所以格外饶一命。
宣宸还以为是因为裴星悦舍不得自己,却没想到是自作多情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此刻的内心如同伤疤一样顿时难以忍受。
这丑陋的伤痕,不过是徒增厌恶,赚取廉价的怜悯罢了。
他正要把衣服重新穿起来,忽然,背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宣宸顿时身体一僵,低喝道:“裴星悦!”
干燥的指尖,带着握剑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他的肌肤,令宣宸全身紧绷了起来。
“不是的。”裴星悦轻声说,“若非碰到了宋明哲,我其实早就调转回来了,不管是昭王也好,宣宸也罢,不都是宸哥哥吗?我答应过他,习武归来,必要护好他,是我自己食言了!一走了之,只是懦夫的行为。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当真如传言那般十恶不做……”
宣宸目光深幽,森森问:“你待如何?”
“我会亲自了结你,再结束我自己。”
宣宸的眼睛蓦地凶狠起来。
“可如果不是,昭王尚有良知,我无论如何都想帮他,走回正途!”
宣宸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克制着满身的戾气没有释放出来……走回正途,他能吗?
忽然,裴星悦的声音清悦起来,“幸好,为时不晚,对不对?”
“呵……”宣宸冷笑一声,“你莫要想得太美。”
“别这样,那群江湖侠士你不是没杀嘛,你还答应我会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安置,我可都记着呢,总不会是骗我的吧?”
宣宸不置可否。
裴星悦于是再接再厉,“我路上碰到赈灾出行了,所以昭王殿下,你还是听劝的,其实你也不喜欢杀人,是不是?”别的不说,这小子大咧乐观的性格跟少时没什么两样。
宣宸根本懒得搭理他,“看够了吗?”
裴星悦于是替宣宸轻轻拉起衣裳,遮住那恐怖的痕迹,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
“无用的废话。”
的确像是马后炮,裴星悦也觉得自己的道歉毫无意义,便问:“那换一个,这些畜生真的没有活口了吗?”
宣宸回头挑眉。
只见裴星悦终于压抑不住愤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宰了他们!”
只要看到这些累累伤痕,想象宣宸遭受的折磨,裴星悦整个人都处在难以宣泄的暴躁中,烧得心肝脾肺疼!
他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却被伤害至此!
他的脾气素来很好的,可此刻却忽然体会到了非扒皮抽筋凌迟片肉不可平息的怒火!
不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能活活气死!
宣宸一边整理衣襟,一边看着这人犹如团团转的暴怒狮子,心情倒是意外地平静下来,说:“倒还有一个。”
裴星悦磨着压根,眼神如剑,“谁?”
“天上宫的大仙师,上清道人逃了。”
“上清……他逃哪儿去了?”裴星悦追问。
“我若知道,龙煞军早杀过去了。”宣宸说到这里,眼眸一暗,“不过,他逃不掉的,天涯海角,我必会抓住他!”
这一点,裴星悦非常相信昭王的报复能力。
“行了,你有空就去地牢问问那些蠢货。”
哪些蠢货?哦……裴星悦想起来了,讪笑道:“问什么?”
“问问他们究竟为何要来京城劫囚,一个个连赵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乌合之众,光听一个名声就来行侠仗义,不觉得可疑吗?”
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事朝廷毕,赵奇说到底是朝廷命官,刺杀亲王失败被皇帝丢出来当替死鬼——死了不冤。
这么一说,裴星悦也觉得奇怪,若非他恰好送那对兄妹投奔罗镖头,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赵奇行刑在江湖上其实没掀起什么波澜,那丁宁、沧心远、封青云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又为什么参与其中?
想到这里,他应了下来,“我知道了,不过……”
“嗯?”
想到那群豪杰骂人的本事,裴星悦有点为难,“他们现在把我看做你的走狗,怕是不屑于跟我多说一个字吧。”
宣宸听此,轻笑了一声,伸手拂了拂他肩头看不见的灰尘,“那就严刑拷打。”
裴星悦:“……”这刚说好走上正途,马上就崩坏是什么意思?
“你别乱来!”他连忙制止道,“让我好好跟他们说说,并非善恶不分之人,总是知道好歹的。”裴星悦有这个信心。
宣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一声天真,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
第34章 荷香 年轻就是好。
裴星悦路上想了一路说辞, 准备苦口婆心地劝劝,毕竟江湖豪杰再不拘小节,被人当枪使这种事, 也是无法忍受的。
然而他刚到了地牢, 只是一照面,还没说个开场词就先受到一次涎水洗礼,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为虎作伥,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猪狗不如……这些比作畜生的还算温柔,但是生儿子没屁.眼这类粗俗的诅咒就太过分了!
合着逮不到宣宸,憋着一股气没处撒, 全招呼到他头上了!
“砰!”裴星悦再好的涵养也是一巴掌拍在了牢房栅栏上, 炽热的内力差点把里面激情昂扬的侠士给燎了。
他面色冷然道:“虽然裴某的确没打算娶妻生子, 但诸位不分青红皂白, 满嘴污言秽语是不是也非侠义所为?我不过是想问两句话, 皆与诸位息息相关, 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你们不在乎此事背后有人搞鬼,被人借刀杀人吗?”
“呸, 跟你这种朝廷走狗讲什么道义!要杀就杀, 要刮就刮, 眨一下眼睛爷爷就是孬种!”那络腮胡将胸脯拍得砰砰直响,“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进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没错!少拿冠冕堂皇的话来蒙骗我们, 亏老子还信你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感情早就想着跟昭王摇尾巴,等着吃香喝辣!”
“就是不让你痛快, 哈哈,是不是没法跟你的主子交代了?让昭王过来,小爷留一口唾沫喷死他!”
“李兄,还是你厉害啊!”
“过奖过奖!”
真是……没法交流!
之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人这么固执呢?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裴星悦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两旁无动于衷的龙煞军,觉得能忍受这般聒噪果真不是常人。
“裴公子。”忽然,牢房最里面有人唤了一声。
裴星悦精神一振,难得还有人没开口骂他的,他走到里面,和气地说:“丁女侠。”
丁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对顺手公子一直颇有好感,盖因当年裴星悦杀了魔教左护法,挑了他们的据点,救下了一群即将被污了清白、吸干精血的女子,其中之一便有她的妹妹。
本以为这样的男人必会坚持心中正义,却没想到也有一日会向权贵低头。
丁宁目光中难掩失望,她说:“裴公子,你我立场不同,是以不论你问什么,我们都不会说一个字。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离开,要杀要剐,还是威逼利诱,让昭王下令吧,别脏了你的手。”
“丁师姐,跟他费那么多话做什么,难道还认为他能改邪归正?”旁边牢房的封青云冷笑道。
“阿弥陀佛,裴施主,回头是岸。”
名门正派毕竟还有点涵养,没有当面骂得那么难听,但是也懒得搭理他。
见他们一脸决绝,裴星悦有心再说几句,但最终还是泄气地走出地牢。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刚在某人面前夸下海口呢,这就被打脸了?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感觉大门方向有些异动,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奇怪,昭王府常人避之不及,狗经过都得夹着尾巴,谁这么大胆子跑这儿哭闹。
好奇之下,他溜达了过去,轻轻一跃上了墙头,然后见到了倒霉弟弟,宋明哲。
或者说,不只有他,还有其他缩成鹌鹑,正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纨绔公子。
他们怎么在这里?
忽然,裴星悦想起来了,今天似乎是这些大官的儿子到龙煞军报道的日子。
说来,昭王这明目张胆地以人质挟制朝廷众臣,历朝历代都没听说过。但谁让皇上懦弱无能,出现在当日“庆功宴”上的众大臣又心虚惧怕昭王清算,只能乖乖地把家中命根子送过来。
只见一队黑衣黑甲的龙煞军一字排开在门口,目光冰冷,凶神恶煞地盯着挎着包袱准备“从军”的纨绔子弟。
后者在那般目光下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两股战战,有的甚至裤.□□洇湿,没出息地滴滴答答,跌坐在地上,但无人笑话他。
谁都知道龙煞军里全是非人的恶鬼,这一去,怕是再也无法囫囵着出来,这样一想,不禁面露绝望,恨不得转身就逃。
送他们来此的亲眷,更是捏着帕子哭哭啼啼,哀戚之声此起彼伏,隔着一段距离呼喊着丈夫、儿子、孙子、兄弟的名字,这生离死别的气氛渲染下,纨绔们瞬间崩溃,哭得不能自己。
“哲儿,哲儿……”周茹扶着管家的手,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恨不得冲上来抱紧儿子。
而宋明哲却仰着头背过身,故作镇定道:“娘,你回去吧,和爹好好的,待……待儿子得空,便回来探望您。”
裴星悦看到这小子的眼睛通红一片,却强忍着没落泪,忍不住哑然失笑。虽然这是个弱鸡书生,但从宋明哲选择回京,而不是逃避到江南就知道是个有担当的少年。
昭王府大门打开,非伍朝身边点了点头,两旁的龙煞军顿时走向了这些公子哥。
这下,原本哀哀戚戚的抽噎声顿时嚎叫起来,这乱糟糟的场面下,忽然听到整齐的长刀出鞘声,刹那间,所有人像被掐住了喉咙,一个个都瞪着眼睛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搜身。”非伍道。
龙煞军立刻跟逮小鸡一样抓起各府的公子,将他们抱在怀里的包袱,身上的配饰,衣服隔层里面的银子,鞋子袜子里缝制的银票……一一都搜了出来,丢到地上,连束在发髻里的小件也没放过。
“这,这……”众人面面相觑,“连打点的银子都不让带吗?”
“这可怎么过日子啊!”亲眷们痛心疾首。
但昭王府的规矩无人敢置喙,只能心疼地干抹泪。
所有的细软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搜了个干净,非伍这才扬了扬下巴,示意进府。
鹌鹑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灰心丧气地一个接一个在龙煞军的注视下迈入那犹如阎罗殿一般的府门,然后缓缓关闭。
裴星悦目送着如丧考妣地纨绔们,然后跳下墙头,往里头走去。
此刻的昭王正托着腮,重新坐在凉亭里下棋。
是的,之前在两大宗师的对决下,毁于一旦的长廊和凉亭已经重新修葺起来,静湖里甚至种上了不知从哪儿挖来的荷花,半开半放,亭亭玉立,新养的鲤鱼游曳在水中,等待着主人好心洒下鱼食。
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白眉白发的老公公,似乎说了什么,宣宸捏着棋子阴森森地笑起来,“打入冷宫?”
那公公微微富态,看起来和蔼可亲,手上挽着浮尘颔首道:“是,听闻皇后日夜哀戚卫家,惹皇上厌弃,若非太后出面接走了卫氏,不然就得挪去静心宫。”
当年太后自爆将九皇子偷梁换柱送出宫,被先帝捋了妃位送去的冷宫就叫静心宫。
“不过太后亦是不喜卫氏,是以准备将她送去□□寺,命其听从佛法,修行养性。”
宣宸放下一颗白子,淡声道:“□□寺岂是她想去就能去?”
堂堂国母呆在一群和尚堆里,别说有损皇家脸面,就是□□寺也不会答应。
老公公顿时笑起来,“在皇陵之时,太后娘娘曾夜请国师讲佛,身边陪同之人就是皇后,今日□□寺迎客以待,不接香客。”
宣宸恍然,接着嗤了一声,“看来此事在国师眼里关乎大舜将来,以至于老和尚连避嫌都不顾。”
国师的立场向来微妙,他对宣宸示好,不惜耗费内力替昭王压制邪物,但同时也善待皇帝,阻止任何意义上的谋朝篡位,分崩离析。
其实跳出个人恩怨来看,国师所做一切不过是在维护宣家正统,维持着朝堂内外那可怜的平衡罢了。
“武功堪称绝顶,却依旧看不破朝代更迭乃大势所趋,怪不得成就不了陆地神仙。”宣宸不屑道。
公公闻言面露汗颜,“王爷,能有国师这般境界,已是时间少有,毕竟都是人,总是逃不开执念。哪怕是您,在几经生死之后,抓住了……不也放不开吗?”
他说着望着湖岸对面走来的红衣青年,眼中露出揶揄,“模样端正,凌然有神,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闻言,宣宸阴涔涔地看着他,被说中心事之后表情分外不善,“你个老货,不是说要守皇陵不回来了?”
老公公摸着臂弯上雪白的浮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唉……人总是善变的,老夫发现比起归隐清苦,我还是更贪恋红尘,年纪大了,就想看些热闹。”
看谁的热闹?宣宸把棋子一丢,“你可以退下了。”
然而老公公充耳不闻,反而饶有兴致地说:“听闻这位小公子内力深厚,武功直指合一境,连狂刀都难以招架,可真是少年英雄,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必能登顶武林,王爷有眼光。”
宣宸冷哼了一声,没反驳,心说那是自然,他看中的人,岂会是平庸之辈?
接着老公公又道:“不过听陆拾说,他的武功虽高却很是古怪,需旁物压制,也不知是如何修炼而来,王爷可是担心?”
宣宸懒洋洋地讥笑,“想试探就直说。”
“正有此意。”
裴星悦看着远处的凉亭,见宣辰身边有人,便不好去打搅。
他正想找个地方,琢磨着怎么跟人解释自己从地牢里铩羽而归这件事,就看到昭王殿下忽然冲他招了招手,接着一指湖中。
裴星悦纳闷地看过去,不明所以。
宣宸目光冷然,倨傲地抬起下巴,又指了指。
裴星悦仔细地望向湖中,此刻湖水静谧,水面上除了摇曳着荷花,漂浮着荷叶,也就只有几尾锦鲤来回游荡,那宣宸指的是哪个?
他估摸不准,于是把手臂搁在屁股后面,摆了摆手掌,比作鱼尾巴。
宣宸嘴角一抽,摇了摇头。
不是?裴星悦接着将双手在脸上撑开花瓣的模样,微微歪了歪脑袋再一次问询。
那模样真傻,宣宸扶额,有些不忍直视,不过这比划的比较形象,所以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原来是要花儿呀!
这点要求裴星悦哪儿能不满足,他二话不说提起一口内劲就踩入了湖面,朝着绽放的粉嫩清荷踏水而去。
阳光粼粼,红衣飘飘,青年足尖贴着清波荡起圈圈涟漪,风吹半夏,实在俊俏非凡,宣宸捏着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忽然想到少时两人第一次偷溜出去逛夜市,自己生性腼腆,就是喜欢也不会开口讨要,可但凡是他多看两眼,裴星悦都乐不知疲地一一比划过去,直到他点头,找出中意的那一个。
宣宸支着脑袋,眸光闪烁,嘴唇不由勾起一抹愉悦的笑。
裴星悦一脚点在了荷叶上,弯腰,正伸手掐断露出茎干的鲜嫩荷花,却忽然感受到一丝疾风劲力自凉亭而来,他当机立断侧身一翻,见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石从眼前飞过,射入湖中。
不等他看仔细,又有四五颗石子重新射来,黑的白的,直冲着裴星悦的四肢和运气腰腹大穴。
裴星悦当机立断一掌拍在水面上,以反冲之力飞旋腾空,接着凌薇踏步,幻化出残影接连躲避,同时指尖不忘挥出一道剑气,横在荷花茎干上,伸手一握,便接住了荷花。
然后他望向了凉亭,只见那慈眉善目的公公捏着黑白棋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可见弹出那玉石的就是此人。
再看宣宸,似乎早有预料,神情波澜不惊,见裴星悦摘了荷花,目光便落在了另一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抬手张开五根指头,示意要五朵。
裴星悦挠了挠头,狐疑地看着那俩,倒也不生气,飞身去了另一丛,这边荷花比较多,同时他也警惕着凉亭。
果然,在他摘取的时候,那老公公一拍石桌上的棋盘,霎时,不论是棋盘上的,还是棋篓里的,纷纷震到了半空中,接着雪白浮尘一甩,棋子顿时如密集的箭矢朝裴星悦激射过去。
“鱼双,你过分了,他身体才刚恢复!”宣宸怒道。
上百颗棋子瞬间封住了裴星悦所有的去路,逼着他正面对抗。
裴星悦眉头顿时锁紧,这些棋子要是落下来,身旁的荷花可就全残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抬手猛地往下一按,接着虚空往上一扬,静谧的水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牵引,掀起一道湖波,卷起荷花丛中的荷叶,好似盔甲一般挡在了花苞之上,接着裴星悦单脚于水中抡出一个圆弧,双手凝聚着内力,牵引着水波吞噬疾驰的棋子,在周而复始的运势之中,以柔克刚般消磨了棋子的力量。
接着足尖踢起一张荷叶,往上一张一搂,将棋子都装了进去,然后远远投掷,丢向了凉亭。
鱼双公公哈哈一笑,“好小子,果真不凡!”他一把抬手接住,把荷叶放在棋盘上,接着一脚踏出凉亭,抬掌对着裴星悦就拍了过去。
突然,裴星悦高喊了一声,“等一下。”
鱼双公公顿住,面露疑惑。
“我们离远点打。”这一片荷花好不容易才保下,他还欠着宣宸五朵呢。
鱼双公公闻言,表情越发和蔼,他看着宣宸揶揄道:“怪不得……原来是会疼人呐。”
说罢,就退出了数十丈之外,裴星悦身影一晃,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鱼双公公作为昭王府另一名至臻境宗师,练的是极致的外功。
别看慈眉善目,还有弥勒肚子,可当他衣裳一脱,全身的骨骼劈啪作响之后,强健壮硕的肌肉便凸显出来,连同身高都变得令人生畏。
“炼体?”
“不错,老夫以体魄入至臻,小子可扛得住?”鱼双公公双拳相轰,发出爆破之音,钢筋铁骨,铜墙铁壁,非同一般。
裴星悦眼睛顿时一亮,双手抱拳,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甚好,别用巧劲,硬碰硬地来!”
“是。”
……
虽是宗师之间的切磋,可裴星悦没有解开身上的玄银秘铁,这动静便不会如那刺杀之夜。
湖水只是在力量碰撞之下微微震荡,惊动了鱼群。
凉亭中的宣宸将视线从那角逐的两人身上移开,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接着几不可闻叹息一声,然后抓起一旁的鱼食撒入水中,看着鱼群四面八方涌来,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青柑香气,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束红粉樱白,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
宣宸抬头看去,见裴星悦倒挂在凉亭上,双手捧着荷花冲着他笑,“宣宸,给你。”
荷花沾染了水珠,滚在鲜嫩的花瓣上,欲滴不滴,实在娇艳动人。
宣宸的心漏了一下,他动了动手指,神情却不冷不淡道:“我只要五朵。”而裴星悦则将满湖的荷花,不管完全盛开还是含苞待放全一股脑儿摘了过来。
裴星悦浑不在意地说:“那挑你喜欢的。”
宣宸于是接了过来,凑到鼻尖嗅了嗅,心说都挺好看的。
荷花挡住了眼中融化的笑意,毫无阴霾,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鱼双公公穿好衣服,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摆了下浮尘,最终感慨一声年轻就是好,便摇头远去。
第35章 逼问 这年头恶人好当,好人难做呀。……
宣宸修长的手指拂过铺满石桌上的荷花, 然后挑了一支,将一片片花瓣扯下来,丢入水中, 余光瞥过一旁挠着后脑勺的人, 冷淡道:“被骂出来了?”
裴星悦依靠在凉亭柱子上,一脸挫败, “唉, 就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宣宸嗤了一声,心说那不是正常的, 在裴星悦选择他的时候,正邪已经不两立了。
朝堂上的老油条或许还会虚以为蛇,但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就没那么好的心性听“恶势力”废话。
想到这里, 宣宸把荷花秃了的茎干扔水里, 接着施施然起身, 一理衣衫道:“走吧。”
“去哪儿?”
“地牢。”宣宸说着回头看看着石桌上的荷花, 吩咐道, “捧上。”
这么多, 裴星悦问:“都要?”
宣宸下巴一抬,倨傲地哼了一声。
每一次来地牢, 裴星悦都为这湖下的光景惊叹:“建造这里的人, 绝对称上机关大家!不知与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鲁墨门相比, 谁更胜一筹?”
精巧机关术,加上霹雳轰天神镭,还不受湖水潮气, 实在难以想象有谁能设计这样精巧绝伦的建筑。
宣宸说:“你知道鲁墨门?”
“知道,师尊原本想请鲁墨门帮我打造更精巧的玄银秘铁护甲,可惜他老人家在江湖上转了一圈, 没想到鲁墨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最终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了唐家帮忙。”
宣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时,前面传来铁链拖拽的声音,接着听到断人头嘶哑道:“两个大男人,还黏黏糊糊地摘花儿玩,恶心!”
这酸唧唧的话语令宣宸讥笑一声,“你鼻子倒是灵,可惜,你没有。”
断人头顿时气急败坏道:“宣宸,你个狗娘样的杂种!嘴里吐不出好话的刻薄鬼!几朵荷花就美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你……”
“前辈!”裴星悦顿时高声一喝,打断了他,“您这样不好!出口恶言最终伤的还是自己,而且宣宸很好,你不许这么说他,否则晚辈只能请您赐教了!”他义正言辞道。
似乎知道自己想要解脱最大可能还得靠这小子,断人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断扯动锁链,发出哐哐的响声。
宣宸本就不在意断人头的疯言疯语,再难听的话都听过,但被身边人这般维护,也是高兴的,闲闲地来一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裴星悦听着那发泄的铁链声越发刺耳了。
他望了望那头岔路,于是看向旁边,低声道:“宣宸。”
“嗯?”
“我……能给她送一朵吗?”裴星悦抬了抬手里这一大束荷花,不太好意思地讪笑,“你要喜欢,我待会儿再去摘,昭王府不够,我去其他地方找,各种各样的直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如今的昭王殿下心眼比针尖小,裴星悦询问地很是小心翼翼,生怕惹这人不高兴。
同时,断人头发泄般的刺耳铁链声也不见了,似乎没想到裴星悦还挂念她,不由地悄悄屏息,唯恐宣宸不做人,不同意。
她忽然后悔那般辱骂宣宸了。
“你倒是善心。”昭王殿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而是抬起手指在花束上点着,“这朵,这朵,这朵……你不许动,其余的,就赏她吧。”
裴星悦闻言顿时露出笑容,高兴道:“宣宸,你真好。”
这就好了?宣宸惊奇地看着这个人,心说待会儿别怪他心狠手辣就行。
“快去快回。”
断人头几乎贪婪而小心地触碰着娇嫩的荷花花瓣,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都快忘了作为少女时,最喜欢地就是将好看的花儿往头上戴,然后朝着那送花人害羞地一笑……
可惜,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皇帝,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毁了她的一切。
地牢里的众位大侠们才刚把裴星悦给骂走,没想到转头又回来了,还带来了正主昭王,顿时精神一振,抹了一下干裂的嘴皮子,准备再输出一波。
然而昭王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刚骂出一声“老子”,牢房的门就打开了,只见一直无动于衷的龙煞军一把钳住此人的手铐,掐着他的喉咙阻止了一切声响,然后粗鲁地直接将人拖了出来。
众豪杰见此一惊,“李兄!”
“你们要干什么!”他们激烈地摇晃横栏。
关了那么多天,昭王显然终于要动真格了,是不是要动十八酷刑,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江湖豪杰为坚持心中正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真要体会那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滋味,双腿还是会发软。
这位李兄咽了咽口水,虽心中怯意,但还是挣脱了喉咙束缚,挺起胸膛回头喊道:“兄弟们,老子先走一步,咱们十八年后再做好汉!”
“李兄,高义!”
牢房里的其他人目送英雄一般看着他离开,双目含泪,接着转头又怒瞪宣宸,“昭王,有本事给个痛快!”
宣宸掀了掀眼皮,冷笑,“那也太便宜你们了。”
在这位之后,牢房又相继打开,陆陆续续有人被带走。
里面还包括了各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丁宁、沧心远、封青云、了觉和郭深几人,可以说这次刺杀的主要领头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拖出去。
宣宸盯着余下张望的人,阴涔涔地说:“再狗吠一句,就把哑药灌下去,以后都别叫了。”
裴星悦虽然投靠权臣成门下走狗,但至少还有良知,不会真对他们做惨无人道之事,但昭王根本没这个顾虑。
在他冰冷死寂的目光中,这里每个人就跟蝼蚁一样,扯断个胳膊,卸上一条腿,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每个人愤怒着,压抑着,但最终沉默着,死死地盯着昭王闲庭漫步般走出牢房,送走这个瘟神。
裴星悦捧着花连忙追上去。
作为地牢,必然有严刑拷问的地方。
宣宸走进去之前,吩咐道:“星悦,你留在外面。”
裴星悦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宣宸……”别动刑,如果必要死人的话,那就给个痛快吧。
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已经扑鼻而来。
宣宸停下脚步,微微偏头,轻声问:“你信我吗?”
既然你不顾一切护着我,我自然竭尽所能给你两全。
裴星悦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放开手,说:“我等你。”
宣宸唇角一勾,“嗯。”
刑房的门被关上了。
而人也已经一一被送到了刑架上,然后五花大绑地锁住。
宣宸坐在一把椅子上,淡淡道:“本王没什么耐心,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回答满意了,就放你们回去,不满意,那这里的东西就会在你们身上一件件地试过来,看看究竟是你们的嘴巴硬,还是铮铮铁骨硬。”
滚钉、穿刺、绞刑、分尸、片肉、火燎、水溺……各种各样的刑拘被悬挂在墙壁上,黑漆漆、阴森森,挂着不知名的东西,脏臭难闻,这里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即使早已经至生死于度外,但看到这些刑具,依旧全身胆寒。
“恶鬼……你真是恶鬼!”
“可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封青云梗着脖子,青筋毕露,大喊道,“有本事你试试!”
宣宸理着袖子,不缓不急道:“没关系,你们不说,牢房里还有数十人,一个一个来,总有熬不住的。就算都是硬骨头,不还有一个不能动弹的狂刀吗?一个不说,就在他身上划一刀,百刀下来……”他笑得犹如恶魔,“应该就不成人样了。”
“你说什么,莫前辈还活着?疯子,不许你动他!”郭深大吼,恨不得挣脱束缚咬死宣宸。
“昭王,适可而止,莫要万劫不复!”了觉已经连佛语都不打了。
宣宸没当回事,继续,“你们当然也可以不在意狂刀,但总在乎亲朋好友,除非都是孤家寡人,否则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有一个算一个……”他慢慢地,残忍地吐出恶毒的字眼,苍白的脸色仿若鬼魅。
众人的瞳孔一阵阵震动,全身血液回流,难以置信地大吼起来,激烈地挣扎引动锁链哗哗作响。
“住嘴!住嘴!你还是不是人!”
宣宸浑不在意道:“刺杀当朝亲王本就是诛九族的罪,这可不是滥杀无辜。”
“老天为什么不开眼,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丁宁眼中含泪,恨不得一死了之,“你想问什么?”
宣宸见他们心神俱裂,不禁心中耻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裴星悦好言好语相问,却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非得让他威逼,才肯配合,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裴星悦捧着荷花在门口踱步,时不时地瞅几下,他挺想进去的,但怕惹怒宣宸,反而弄巧成拙,让那些侠义之士多吃苦头。
焦躁的心无从缓解,下意识地揪了花瓣下来,然后没过多久,门就开了。
裴星悦一惊,脱口而出道:“这么快?”这进去都没一炷香!
然而宣宸的目光却落在地上的荷花瓣上,眯了眯眼睛,心说再快也没你摧花辣手快,怎么,是对他不满吗?
裴星悦低头,“……”完了。
他一把将光秃秃的杆子藏到身后,丢到一旁,还用脚踢了两下,欲盖弥彰。
宣宸都气笑了,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径自走了。
啧,你说他干的什么事?
裴星悦下意识地想追上去,但回头一看刑房,想了想还是先进了里面。
他生怕里头一个个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不过幸好,血腥味虽然有,却是刑房里面成年累月留下的,而刑架上被锁住的人衣衫依旧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就是脸色不太好,失魂落魄的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也不知道宣宸对他们做了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宣宸说到做到,的确没有动用私刑,裴星悦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愉悦的笑容,心说宣宸果然底子善良。
饱受恐吓和威胁的武林人士:“……”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一丘之貉,欺人太甚!
这时,丁宁唤了一声:“裴公子。”
裴星悦走到丁宁的刑架前,见这名凝水宫女子面白虚弱,心力憔悴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不过昭王府地牢拿锁犯人自有一套,除非裴星悦一剑劈开锁链,不然难解。
“我去请人给你解开。”
“不,不忙……”丁宁劝阻了他,反而焦虑地恳求道,“裴公子,劳烦你向昭王说明,我们真的跟那妖道没有任何关系,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次行动我们只是想救出赵大人及家眷。那批藏在道观里的银子,我们根本不清楚!”
郭深着急的说:“那种祸国殃民的妖道,不知残害多少忠良,我们恨不得杀之后快,怎么可能帮他制造混乱,助他逃跑?”
昭王作恶的时间不过三年,真正让先帝失控,走向昏君这条路的却是那天上宫的上清妖道,举国上下谁不对他恨得牙痒痒。
说来,先帝驾崩,昭王清算天上宫,将道士们抽筋拔骨、凌迟处死这件事,虽然手段骇人听闻,但却也大快人心。
谁要是跟这种妖道扯上关系,那可比裴星悦投靠昭王还令人不齿!
而昭王给他们的定的罪,恰恰就是包庇妖人之罪,这让他们如何受得了!
看来他们已经发现这场法场劫囚之事的蹊跷了,可裴星悦还不明白其中关键,便问:“所以究竟怎么回事?”
“是罗振威!”封青云咬牙道。
裴星悦一怔,“什么,罗镖头?”
“对,三月前,金莲教于襄州城外偷偷抓捕流民炼邪功,罗振威发现此事报告于正道盟,盟主号召众英雄豪杰前去剿灭。我和诸位代表门派也一同前去。”沧心远说。
正道盟是各江湖大派为对抗邪魔外道组成的正义联盟,推举出武功和名望最高者为盟主,威望极高,一呼百应,现在是青岚学宗山长担任。
沧心远作为嫡传弟子,责无旁贷。同时丁宁、了觉、封青云等也一同点了点头。
“事情结束后,罗振威却忽然向我们托孤。”
裴星悦闻言皱了皱眉。
“他说曾受赵大人照拂,救了全家老小一命,这回赵大人受难,他无法坐视不管,就算舍身也得去搭救,请我们保护他的家人。”
这说法怎么熟悉,裴星悦叹道:“看来救他命的人不少。”
封青云点头,接着反问:“你说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对一个即将被奸人所害的好官无动于衷?”
那必然不能的,就是裴星悦在听到罗镖头提议的时候,若非有小哥哥等着“依靠”他,他也会助其一臂之力。
“为什么不向盟主禀明?”裴星悦问。
“唉……时间来不及了,而且若是真跟师尊言明,江湖不管朝廷之事,师尊也为难。”沧心远道。
“而且当时江湖豪杰刚除掉了金莲教余孽,正是冲动热血的时候,所以……”
“不管不顾地都答应了。”丁宁叹息,歉疚地看向和尚,“还连累了了觉。”
了觉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小僧能与诸位同行,倍感荣幸。况且不管是不是被利用,救赵奇大人一事小僧未曾后悔。”
郭深连连点头,“对,我也不后悔,他就是好官,不该死!”
“而且这老小子还神通广大地联系了莫前辈,有狂刀加入,我们怎么可能会退缩?”
裴星悦太理解了这种感觉了,跟着不住点头,一脸感同身受。
见他被说动,众人期待道:“裴公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裴星悦说。
“什么?”
只见裴星悦由衷地问道:“所以,为什么之前我苦口婆心,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问你们这件事,你们不肯搭理我,甚至还百般羞辱我,可在昭王面前,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就全招了呢?”
绑在刑架上,七嘴八舌的几人顿时哑口无言,面露尴尬。
还不是因为裴星悦有良知有底线,但昭王没有吗?
只是这种欺负老实人的话实在没脸说出来,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
“要不,你骂回来?我们绝对不还嘴!”郭深不确定地问。
封青云一咬牙,“动手也行!”
裴星悦啧啧两声,绕着刑架走了两圈,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谴责,接着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向门口走去,“所以这年头恶人好当,好人难做呀。”
众人无地自容。
“裴公子,若是要我们的命,我们无话可说,但请公子务必劝阻昭王,莫要牵连无辜啊!”几人接连大喊道。
裴星悦抬起手摆了摆,示意知道了。
第36章 龙煞 万一,裴公子他不愿意怎么办?……
裴星悦后来又去探望了狂刀, 虽然为了防止这位宗师奋起逃出地牢,狂刀一直被锁住了四肢,封住气海大穴, 但是身上的纱布已经拆了, 露出结痂的伤痕,看得出来是在被精心救治。
突然, 密室里面又打开了一道门, 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拎着医箱走了出来。
“哟,裴公子, 你也在呀。”宣渺打了声招呼。
裴星悦立刻抱拳行礼,“见过五公主。”
“哎呀,这称呼也太分生了, 你跟着宣宸叫我姐姐就行, 我就叫你小裴了。”宣渺满脸带笑。
虽然宣宸从来不叫她姐, 心情好叫她宣渺, 心情不好就是一个滚, 很不可爱, 但架不住他看上的男人是个知礼懂礼的好孩子!
果然,裴星悦非常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渺姐姐。”
“哎!”宣渺清脆应了一声, 一把将手里的药箱递过来, “累死了,快帮我拎着,宣宸那死小子就喜欢折腾人。”
裴星悦从善如流地接过来, 又疑惑地看了看那间密室,偷偷问:“里面原来还有人呀?”
“是啊,把人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 又非得让我接上,你说过不过分?”
裴星悦:“……”这轻飘飘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正直的少侠就是见不得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既然碰到了总得问上一句,“那人犯了什么罪?”
宣渺理所当然地回答:“刺杀昭王反被擒喽。”
裴星悦:“……”好家伙,到底有多少人想要宣宸的命?天妒人怨到一茬接一茬,这个地牢还关的过来吗?
宣渺回头瞄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小星悦,你的内力属火。”
“是。”
“体温应该也比常人高上一点。”
裴星悦颔首,小火炉不是随便叫的。
“太好了!”宣渺击了一掌,高兴地问,“那你俩准备什么时候住一块儿?”
裴星悦不明所以,“和谁?”
“当然是宣宸了。”
裴星悦轻咳了一声,心说他俩才重逢没多久,隔阂未消,立场不明,此事根本想都没想过。
但宣渺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于是兴致勃勃地说:“早点同床共枕吧,最好肌肤相贴,就完美了。”
裴星悦怀疑自己听错了,肌,肌肤贴什么?
“就是有事没事抱一起的那种。”宣渺暗暗思忖,嘀咕了一声,“或许双修效果更好一些。”
裴星悦:“……”为什么堂堂公主能轻易说出这种虎狼之词!
他耳力惊人,听得一字不差,以至于惊骇地看着宣渺,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双修这种事是他想的那样吗?
作为宣宸的姐姐,把一个男人送到他床上难道不觉得不对吗?
而且真这么干的话,确定不会被宣宸打死吗?
见他满脸震惊,宣渺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了。
想想她这阴晴不定、心狠手辣、一个不小心就喜欢把人拖出去砍了的弟弟,哪怕长相再出色,那也是蛇蝎美人,而且还是个男人,的确让人避之不及。
再瞧面前的这位少侠,一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的正直,恐怕将他吓得不轻。
这么说来自己是唐突了。
但宣渺转眼又一想,以宣宸那要命的性子,被他看中的人,除非成了一具尸体,否则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昭王手掌心。
思及此,她忍不住露出怜爱的表情,心中一叹,啧……
“咳……”裴星悦忽视发烫的耳根,故作没听见,镇定道:“你……为什么这么提议?难道我火属的内力对宣宸有益?”
宣渺作为外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多嘴这种事,但作为大夫,想必有几分考虑在里面。
说来这大热天,在所有人都是能穿少尽量穿少,唯独昭王无论何时何地都穿戴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不觉得热不说,甚至连手指都是凉的,体质再虚,有虚成这样吗?
裴星悦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身上莫非有寒毒?”
宣渺摆摆手,“毒倒是没有,那小子早就被喂得百毒不侵了,但也差不多。”
裴星悦眉头皱起,“怎么说?”
“唉,还不是为了压制他体内的……”宣渺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糟了,说漏嘴了。
这边裴星悦听到关键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问道:“体内的什么?”
宣渺心说完了,宣宸不想让这小子知道!她要是说了,会不会一气之下灭掉他这个姐姐?
“究竟怎么回事?他体内到底有什么需要压制?”裴星悦摆明了不问清楚不罢休。
宣渺很是为难,其实这也瞒不了多久,但总不能从她的口中知道吧?
她最终烦躁地跺了下脚,嚷道:“啊呀,这事你别问我,得问他去,他让说,我才能说!”为了不被追问,她一把从裴星悦的手中拿过自己的药箱,然后拎着裙摆快速跑了。
只是跑到地牢的入口时,她又转过身来,看着凝眉思索的红衣青年,犹豫着还是说:“他原来的模样,你该是知道的吧?”
裴星悦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皎皎明月,当得起一个昭字。
宣渺顿时莞然,“所以我方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说完,她彻底跑了。
*
昭王书房里
“王爷,确切消息到了,十日前,窑县率先被暴民冲破,府衙内连同县令一夜之间全部被杀,粮仓抢劫一空,三日后,慈县、恩县、怀县、祝县也接连沦陷,暴民一边分发粮食,一边吸纳当地民众,数量直接壮大到了万人,不断向外扩张队伍。排除存活下来的老弱妇孺,应该也有五千人。而这还是在五天前预估的数量,到今日,还能再翻一倍。”
陆拾神色凝重,见宣宸执笔于灯下,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道:“另外,陕西节度使于五日前派兵围剿,出兵了一万。”
“嗤……”宣宸终于发出了声音,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他稍稍停笔,细细端详,接着于灯下轻轻吹了吹,待墨迹阴干,同时还不忘预测一句,“败了。”
陆拾点了点头,“败了,连一日都不到就逃回来了,死了近一半,因为丢人,消息被隐瞒下来,连简报都没送京。”
宣宸顿了顿,“一日都不到?”
“是的。”
“那这回他打算派多少人?”
“三万。”
“只有三万?”宣宸又沾了朱砂红色,一笔勾勒出画中人的颀长身姿,这画技显然已经熟能生巧,很是洒脱自然。
“三万不少了,陕西节度使麾下能用的也就六万人左右。”陆拾一边说一边瞄,虽然没有正脸,但光那一身红衣和高翘的马尾,也看得出宣宸画的是谁。
心中不由叹息,魔怔了这是。
宣宸却道:“如果我是他,就把六万人全押上去!”
陆拾不解道:“需要这么多吗?正规地方军,每年吃了多少饷银,不说日日操练,稍微讲点纪律都不是那些临时凑在一起的饥民暴民能对付的,对方怕是连军备都凑不齐吧?”
在听到手下传来一万人落荒而逃的消息时,陆拾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怎么会这么离谱?
宣宸却懒得多言,“明日朝上不妨看看,不管是胜是败,总有个结果。”
他谈论此事时一脸无动于衷,作为大舜的摄政亲王,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地方大乱,动摇国基,冷漠地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而陆拾却惊讶道:“王爷,您要上朝去呀?”
宣城冷笑,“一直不去,还以为本王病入膏肓,要死了。”
这倒是。
“再者,我答应星悦要带他进宫看看,他估计也等急了。”
陆拾:“……”行,这才是重点是吧?
“如何?”宣宸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画。
陆拾讪笑道:“属下一介粗人,哪儿看得懂这些。”然而他见宣宸眉毛竖起来,便又立刻道,“但这一看就是裴公子,王爷画得真好,少年侠客,潇洒极了!”
宣宸嗤了一声,“画了八年,是头猪也会了。”他正要凑到烛火上烧了,但忽然意识到已经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便把画收了起来,丢进一旁画缸,“沐浴吧。”
“是。”
然而在陆拾告退之时,忽然宣宸又道:“你去把他找过来。”
陆拾脚步一顿,不太确定地问:“裴公子?”
不是他还能有谁,宣宸的目光犹如看一个傻子。
陆拾小心道:“可您不是一向不让人近身的吗?”洗漱沐浴就寝之时尤甚。
宣宸抿了抿唇,“我需要慰藉。”
陆拾:“……”他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差点被呛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这么快就就就……要人侍寝了吗?
他回头瞄了一眼,见宣宸捏着一枚竹叶在灯下瞧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看着就很别有用心。
陆拾忽然觉得自家王爷有点过于急切了。
他头皮有些发麻,于是大起胆子问:“王爷,万一,裴公子他不愿意怎么办?”
那可是近合一境实力的宗师,一身熔炼般的内力,连他的三伏剑都能熔断了!
要是不肯成就好事,裴星悦恼羞成怒之下掐死宣宸岂不是一根手指头就够了?他救都救不及!
宣宸斜眼睨过来,冷哼一声——不愿意?他敢!
陆拾心下凄凄,垂死挣扎道:“也不知道裴公子在何处,怕是得好找。”
宣宸淡淡道:“龙煞军的灶房。”
陆拾:“……”这都知道?
“还愣着干什么?”
一看那竖起的眉,陆拾头一低,“属下立刻就去!”
他再也不废话,忧心忡忡地出去找人。
*
裴星悦去找宣宸的时候,陆拾正在里面禀告,于是他脚跟一转,熟门熟路地摸去了灶房。
因为昭王不喜人多嘴杂,所以偌大的府邸下人极少,显得阴森没什么人气,但唯独灶房不一样。
民以食为天,就算像鬼魅的龙煞军也得吃饭,而且宣宸对他的亲兵极好,伙食顿顿有肉有蛋有鱼有菜不说,每日还换着花样来。
厨子都是御厨级别!
对于能把自己吃穷的裴星悦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他来昭王府没几天,其他地方还不熟悉,但灶房已经摸透了。而凭着他那张俊俏讨喜的脸,爽朗不拘小节的性子,又很快赢得了掌厨、帮厨、打杂的喜欢,成了灶房重点投喂的对象。
不管裴星悦多晚摸过去,总能找到大爷大娘们特地给他留下的特色菜,家乡食,各色各样的家酿点心也随他吃喝。
裴星悦一口一口吃得不吱声,每次都肚皮圆溜地扶门出去,然后到林子里练好一会儿的功消食。
这会儿他正窝在灶房里帮灶房大娘和面,像他这种武林高手,内力一起,手法一定,轻而易举就将面和得软糯又劲道,白胖溜溜的滚圆滚圆,做什么都好吃。
覃婆善做面食,她正在准备明日的早点,年纪大了,力气就有些不够用,幸好裴星悦来了。
“裴公子,今晚真是谢谢您喽。”覃婆笑眯眯地将热腾腾的一碗面搁在桌上。
裴星悦把几个大面团端到一旁,然后洗完手,随口问道:“婆婆,这些面团平时都是你自己来吗?数量这么多,你一个人恐怕不行吧。”
酱牛肉厚厚地给他码在碗面上,几乎盖住了整个海碗,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裴星悦坐下来拿起筷子,狠狠地吸了一鼻子,顿时口中生津,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覃婆爽快地回答:“我儿子呀。”
原来如此,裴星悦点点头,夹了一筷子的牛肉,正要送嘴里,又疑惑道:“他也是厨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覃婆说:“他在龙煞军。”
裴星悦一怔,缓缓回头,见覃婆拿着抹布擦着灶台,一脸平静。
他没深入接触过龙煞军,这群士兵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每个人都不拘言笑,冰冷异样。
除了那些统领、校尉级别还有点人该有的情感,其余活得仿佛行尸走肉,话都不讲。
他忽然想到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宣宸说他们发病了,熬过药性就能活下去,可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咀嚼牛肉,思忖片刻,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覃婆,龙煞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想知道答案最容易的便是问宣宸,然而他俩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看似亲密又带着微妙隔阂的生疏。
裴星悦不敢太深入去问,内心深处似乎也怕知道昭王那更加阴暗的一面,令他无法心安理得地留在昭王府,就如当初被提前行刑的赵奇。
可是,这种逃避的行为不长久,他还是无法自欺欺人。
覃婆虽然与裴星悦不过才认识了几天,但看得出来这是位光明磊落的侠客,目光清明,没有一丝藏奸耍滑。
更重要的是,他对昭王没有敌意,甚至在那晚武林高手行刺之时还出手救了宣宸。
昭王府从不待客,唯独面前的青年。
覃婆想到这里,叹了一声说:“龙煞军里的孩子呀,都是王爷从天上宫里带出来的。”
裴星悦一怔,又是天上宫!
“皇帝要长生不老,要到天上去当神仙,但光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前呼后拥惯了,自然也得备上一支同样不老不死还比凡人更加强大的天军,裴公子,你说是不是?”覃婆笑着,可那眼里却弥漫着浓重的悲哀和憎恨,拿着抹布的手苍老却拧地紧紧的。
“那些药啊,毒啊,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婆子没见过,但听几位大人说,被抓进天上宫的人没几个熬得住的,所以抓的都是有武功,越高强越好,这样的人才受得住药性,耐得住折磨,一个个的……”覃婆的喉咙含糊地哽了哽,似乎想哭来着,“就不成人样了……”
“我儿从小习武,会点功夫,虽然不能跟裴公子您比,但保护家人也够了。他本是守城门的士兵,后来跟随守将调入宫中,成了御林军,也算出息了。五年前娶了他师父的闺女,准备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可是宫里是非多,他又是那种耿直的性子,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贵人,就……就被送进那里去了,他媳妇到处托关系想办法,反而搭进了自己。”
覃婆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拿着手里的抹布正要擦,幸好裴星悦眼疾手快,换了个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覃婆冲他笑了笑,满脸褶子铺满辛酸,拿帕子摁了摁眼角,继续说:“再见我儿时,是昭王开府出来,身边带着龙煞军,满城风雨,人人害怕。可我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命不命的也不在乎,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可没想到,老天爷还真是眷顾我们娘儿俩……”
此刻,灶房里除了覃婆略微喑哑的声音,寂静得落针可闻。明明这面条劲道弹性,牛肉酱香十足,可是裴星悦再也没动一筷子。
想到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龙煞士兵,他难受得仿佛在生吞刀子。
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不缓不急三下,裴星悦望过去,却见覃婆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起身道:“裴公子您继续吃,放心,是我那儿子来了。”
她开了门,一位一身漆黑,包裹得极为严实的龙煞士兵站在门外,他摘下面具看着覃婆带着泪痕的脸,目光瞬间变得极冷。
“娘没事,好着呢。”覃婆笑了笑,充满了安抚。
男人点点头,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开始脱手套。
不过才脱了一只,就被覃婆按住了手,“今晚不用你帮忙啦,裴公子正巧在这儿,他已经帮娘都揉好了。”
男人闻言视线移到了四角方桌前的裴星悦身上,接着望向搁在大盆子里胖圆胖圆的大面团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冲裴星悦点了点头。
他重新戴好手套,正要戴上面具,却又被他娘拉住了,“娘也给你留了一碗,吃完再走。”
覃婆笑眯眯地拉着儿子的手坐到了桌子上,可看到裴星悦,又迟疑了起来。
龙煞军毕竟凶名在外,常年充满血腥气,令人害怕,而裴星悦又是王爷的贵客……
“一起吃吧。”裴星悦笑道。
“多谢裴公子。”覃婆将儿子按在了桌子前,又递给了他一双筷子。
男人于是安静吃面。
裴星悦琢磨着搭两句话,便想到了倒霉弟弟宋明哲,问:“这位大哥,你知道今早被送进府里的那些大官儿子关在哪儿吗?”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吃。
“大哥?”裴星悦又唤了一声。
男人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很快摇了下头。
裴星悦心说这是几个意思,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还是一旁的覃婆说:“裴公子见谅,他已经说不了话了。”
裴星悦愕然,接着低声道:“抱歉。”
男人吃得很快,不一会儿连汤都喝完了。他放下筷子,戴好手套和面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灶房,隐入黑暗之中。
覃婆在他身后看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已经好了,他至少还活着,还认得我。”
第37章 药浴 凑一起刚好能气死他!
陆拾找过来的时候, 裴星悦正拎着酒坛在一棵树上喝酒,目光望着的就是那平静的湖面。
忽然,裴星悦将酒坛子丢下来, 挑眉, “喝吗?”
陆拾抬手一接,“喝。”
他也豪迈, 拎起酒坛凑到嘴边便灌了一大口, 接着惊讶道:“这是洪厨子自酿的梨子梅?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藏哪儿,他还骗我说都喝光了!”
咳……原来是同道中人, 还被他截胡了。
裴星悦抬手冲他抱了抱拳,表示对不住。
没办法,他这张脸向来讨老女老少喜欢, 出门买烧饼必定给个最大的, 吃碗馄饨都能多给几个。
裴星悦指着湖问:“陆拾, 这湖底地牢是什么时候建的?”
“王爷被赏赐这座府邸之时, 他吩咐的头一件事就是修建这个地牢。”陆拾说着面露不解, “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裴星悦目光深幽, 自嘲了一声:“因为我发现,真相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残忍不堪。”陆拾听着不明所以, 正要询问, 便见裴星悦看过来, “你是来找我的?可是宣宸有事?”
闻言,陆拾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囫囵道:“是……王爷有请。”
裴星悦于是从树上跳下来, 把剩下的小半坛酒也一并送给他,想也没多想地准备去找宣宸。然而才刚迈开步子,就被陆拾给叫住了, “裴公子,您等一下。”
裴星悦驻足回头。
陆拾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但想想说太明白万一提前把人吓跑了,宣宸怕是要祭了他,只能含糊其辞道:“王爷身子骨虚弱,待会儿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
陆拾很心虚。哪怕他觉得自家王爷千好万好,一颗心也是真真的,但把一位近合一境的宗师引上床榻,在外人眼里也充满了折辱意味。
稍微端方古板的人怕是会恼羞成怒,但愿裴星悦别一气之下对着宣宸的天灵盖拍下去就好。
而这话落在裴星悦的耳朵里,特别是“身子骨虚弱”这五个字,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肺……一扯,生疼。
他点了点头,心说无论宣宸对他做什么,别说担当了,要他命都行。
*
裴星悦站在昭王寝殿之后,望着灯火透过门扉,他在想先帝为了成仙之后依旧能享受帝王的权力,命人暗中抓捕武林高手,以各种手段和药物炼制一支天军,那皇帝自己的长生不老药,又是谁在试?
答案不言而喻。
宣渺说过宣宸已经被喂得百毒不侵了。
轻飘飘的字眼,却饱含浓重的血腥和残酷的重量,深深地砸在裴星悦的心口,比之他的玄银秘铁护腕,更沉重百倍、千倍、万倍!
裴星悦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他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情形,可宣宸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了。
宗师的断人头成了疯子,龙煞军中也各个不像人,只有宣宸还能保持理智,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心智?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寝殿内悄无声息,他一路循着气息往里走,忽然看到有氤氲水汽从四扇山水横墨的屏风后弥漫开来,同时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那里是……裴星悦愣了愣,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身。
“你的眼睛怎么了?”冷不丁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只见昭王殿下身着白色单衣走出内室。
宣宸探究的眼神从裴星悦的脸上划过,见青年眼眶有些许异样,不由拢起眉头。
他不等裴星悦回答便走近,鼻尖微动,“喝酒了?”
昭王殿下似乎正要沐浴,素来紧绷的神情此刻也微微放松,带了一丝慵懒,身上的单衣穿得并不严谨,敞开领口,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脖颈修长又白有些晃眼睛。
“方才去厨房顺了洪大厨的佳酿,多喝了一坛。”裴星悦没敢多看,回答中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然而恰恰看到昭王踩着木屐的脚,赤裸的,已经脱了鞋袜。
深色而简单的两条屐带穿过脚趾,消瘦的脚背浮着淡淡的青筋,显得肤色更白。
好看的紧,要命。
这下,裴星悦的耳朵也跟着红了。
“出息。”宣宸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不敢看他,还是堂堂宗师摸去厨房偷酒喝而有失身份。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裴星悦后退了一步,不自在道:“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外头等……”
可宣宸仿佛没看到他的拘谨,淡笑地问:“可要一起?”
裴星悦:“!!!”他难以置信地抬头,一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仿佛在问你认真的?
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他都没做好准备!
宣宸没理会他的内心的呐喊,以及脸上的呆滞,而是自顾自地抬手拔下了头上发簪。
一头青丝蓦地散开,长直如瀑,从裴星悦的眼前垂落。披散的长发柔和了昭王过于锐利锋芒的眉眼,突出了昳丽的五官。
裴星悦并不觉得那因病痛而消瘦的身体柔弱可欺,因为它收敛着掌权者翻手为云的威势,矛盾的两者结合在一起,反而显示出更加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看着面前的人,心跳顿时如擂鼓怦然。
宣宸将金簪随手丢在了一旁,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裴星悦好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低眸一笑,转入了屏风之后。
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着清晰的入水动静,宣渺的建议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耳畔,他望着屏风上的那道剪影,总觉得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心跳得好快。
忽然,宣宸沉声道:“罗振威及手下镖师所住的地方,已经没人了,龙煞军晚了一步。”
说起这鼓动武林豪杰劫法场之事,裴星悦立刻将心猿意马驱逐出脑海,神色凝重道:“我实在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嫉恶如仇,不畏强权之人竟包藏这般祸心!如今想来,他替大家运送兵器是假,接应赵大人也是假,趁乱将妖道藏在道观下面的金银偷运出来才是真!要不是你提醒,我们就被糊弄过去了!”
裴星悦顿时产生了有眼无珠的憋屈,比被关在地牢里正在懊恼的侠士好不了多少。
宣宸轻嗤了一声,一群说风就是雨的江湖武夫,自然只有被人利用的份,甚至若非裴星悦阻止他杀人,连自己都被算计了。
此事没那么容易算了!
“明日一早,你随我入宫。”
闻言,裴星悦暗暗吸了口气,“好。”
天上宫里的那口鼎他一直记挂着,总算能看到了。
只是……
“宣宸,你知道他们拿四方鼎究竟用来干什么吗?”
“炼丹。”
炼丹?裴星悦愣住了,“可那只是一口鼎,不是丹炉吧?”
“不用怀疑,我见过。上清亲自主持,领天上宫八十一名道士一起用内力熔炼黑火烧鼎,融奇珍异草无数于鼎内,炼制三天三夜才熄灭。”宣宸的声音有些凝涩,比平时冷了一些。
不过裴星悦没听出来,反而问:“这么大阵势,这炼的是什么丹?”可话一出口,他明白了,“长生不老!”
呵……屏风后传来一个极具轻蔑和憎恶的笑声。
“可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丹吗?”裴星悦低声问。
“每三个月折腾一次,一直到那老东西咽气为止,你说呢?”
先帝暴毙,这长生不老自然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为了这颗药,以举国之力燃烧,投入人力物力无数,将国库拖累到鲜红赤字,百姓卖儿卖女都无法抵税,最终饿殍千里,哀声载道。
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成仙?
先帝的荒唐暴虐,一死不足以谢天下!但对裴星悦来说,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所以,你每三个月就得吃那什劳子的长生不老药?”
此言一出,屏风后顿时静默,连水声都听不见了,反倒是放轻的呼吸声浓重了几分。
良久,手掌撩水的声音重新响起,掩盖了呼吸,宣宸若无其事地问:“今晚在厨房里碰到谁了?”
裴星悦没说话。
“覃婆?”
裴星悦嘴角一抽,叹道:“这你都猜得到?”
“除了她的儿子还留在龙煞军,其余都死了。”
裴星悦心中一震,“都死了!”
宣宸笑了,“自然,否则他们怎么会进昭王府?”
因为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痛苦,同样的仇恨才能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一无所有地踏进阎罗地府,成为里面的一员。
只要给他们报仇的希望,龙煞军是不是修罗恶鬼不重要,昭王是不是残暴不仁也无所谓,这个世界对他们本就不存善心!
别看厨子们对着裴星悦笑呵呵的,一脸客气,可心里的伤痛埋藏太深,又哪会随便与旁人说?这里的每个下人都是如此。
也就只有覃婆,儿子在,人生就多了一丝希望。
裴星悦终于忍不住绕过了屏风,出现在宣宸的面前,后者洁白的身体正淹没在黑漆漆的水中,一沉一浮地掩盖着上面的疤痕。
在屏风外头裴星悦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如今凑近,还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有些令人作呕。
而宣宸的双手正握在桶壁上,上面青筋绷起,指节泛白,可见用了很大的力在克制。
只是见裴星悦突然进来,这才仓促地将手浸入水中,然而苍白的脸上,眉宇间痛楚难掩,呼吸一松,顿时浓重起来,唇齿之中抑制不住发出了呻.吟。
可见这药浴并不是那么享受,浸泡在里面反而痛苦万分。
可这个人方才竟还与他说话,以游刃有余的假象欺骗他!裴星悦将手伸进了水中,顿时感到针扎一般,让入水的每一寸皮肤体会到了剜心之痛。
这种药浴一般人谁忍受的了?
他面露震惊,“宣宸……”
“出去!”宣宸的眼神有阴沉,浮现猩红的戾气。
如此狼狈的模样竟赤裸着展现在裴星悦的面前,这让他无法忍受!
裴星悦自然没动,他脚底生根似地站在原地,甚至蹲下.身,轻声道:“不是你说的,请我一起吗?”
宣宸气笑了,神情有些狰狞,“你还真敢?”
第一眼看到八年后的裴星悦,宣宸就知道这小子已经不像少年时那般没脸没皮,反而在长大后捡起了礼义廉耻,变得端方君子起来。
这样的人,即使给他机会,也不敢造次,宣宸完全能够拿捏。
然而裴星悦却无视他的张牙舞爪,只是问:“这些所谓的不老药到底给你的身体带来什么隐患,你体内究竟压制了什么?”
宣宸眼睛一眯,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变得冷硬无比,笑容变得森然,“你真有本事,我再三叮嘱,还能撬开宣渺的嘴。”
你们都不想活了!
裴星悦抓住宣宸的手,后者一把甩开,见此裴星悦皱眉道:“别任性,把手给我。”
宣宸冷笑,根本不听他的,什么温柔,什么包容全是虚假的,昭王殿下素来独裁偏执,唯我独尊。
裴星悦暗暗一叹,心说是你逼我的。
下一刻,宣宸只觉得身体一麻,动弹不了了。
他眼睛蓦地一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臭小子,怒道:“放肆!”
“对不住,只是希望你冷静一点,给我看到这个样子不丢人。”裴星悦心疼地收回点穴的手,努力屏蔽那双杀人的眼睛,然后起身绕到浴桶后方,将那头湿漉的青丝撩到宣宸的胸前,露出他的后背。
“裴星悦!”宣宸厉声道。
“凝神静心!”
再一次看到那上面纵横的伤疤,裴星悦恨不得将那些刽子手从阴曹地府里扯回来,再一次千刀万剐!
他倾吐一口气,接着将手掌按在宣宸的后背上,炽热的内力缓缓地顺着手掌渡了过去。
宣宸原本又疼又冷,即使水是温热的,但对他而言依旧冷得刺骨,整个人都是暴躁易怒的,然而随着裴星悦的内力充盈进入经脉,中和了那份寒冷,倒是让他觉得温暖起来。
这样的温度,令人贪恋,也难以割舍。
“这得泡多久?”裴星悦柔声问。
“一刻钟。”
裴星悦环视着这方被屏风隔开的空间,在一旁找到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心中了然了,“好。”
宣宸无法动弹,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睫轻颤,微微带了些湿意。多少个晚上,疼痛难忍之时,宣宸就会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问:你在哪儿?该死的你在哪儿!
无人回答,无处找寻。
现在,人终于在身边了,一如既往地……温暖。
短暂的沉默之中,突然裴星悦说:“宣宸,我今天看到那些朝廷大臣的儿子了。”
宣宸睁开眼睛,“还有你弟弟。”
“嗯,那小子比较争气,一群哭爹喊娘的纨绔里,就他就镇定。”裴星悦真觉得宋成书祖上烧高香,生了这么个有担当的儿子。
“你想问什么?”
“咳,就是……随便说说,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
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用的不错,但宣宸却没顺他的意,直接不说了。
裴星悦抓耳挠腮的,忍不住唤了一声,“宣宸?”
“宣宸?”
最终,宣宸吐出三个字,“死不了。”
死不了,但苦头恐怕也少不了。
不过,“挺好,挺好。”能活着就好,对昭王要求不能太高,裴星悦心中叹息。
两人闲聊之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星悦感受着宣宸放松的后背肌肉,便问:“还难受吗?”
蚀骨的疼被温暖不断冲刷,从针扎变成了万蚁啃食,细细密密的,带着丝丝痒意。痛苦其实减轻了许多,只是更加延绵,也说不上来到底哪一种更难受。
宣宸无法回答,只是道:“把穴道解开。”
裴星悦没作声,他怕一解开,这人就不管不顾地揍他。
宣宸冷淡道:“我身体麻了。”
“哦,那你别动,渺姐姐说我的内力对你有好处。”
渺姐姐?
宣宸眉毛顿时竖起,心说叫得可真亲密,一个碰见英俊男人迈不动腿,一个碰到男女老少都能哄开心,凑一起刚好能气死他!
第38章 来客 你可曾尝过那床笫滋味?……
穴道最终还是解开了, 宣宸发麻的身体顿时得到了缓解,懒洋洋地由着裴星悦缓慢输送内力。
见人没跟他计较,裴星悦心下松了口气, 如今这人的脾气太大了, 他有点吃不消。
“对了,宣宸,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身体里究竟压制了什么?”
闻言, 宣宸微微偏头,似笑非笑道:“怎么, 你的渺姐姐没说吗?”
“她不肯告诉我,让我来问你。”
倒也并非色令智昏,宣宸冷笑, 心里给宣渺留了一条狗命。
“宣宸?”
“可以了。”
裴星悦一愣, “什么?”
“药浴时间到了, 把手拿开。”
裴星悦没关注时辰, 不过他一转头, 看到边上搁置的香炉上, 那段线香已经烧没了大半,还剩一点末尾坚持着。
昭王对于药有关的都深恶痛绝, 能留一点是一点, 糊弄过去就行。
“再等等, 还没烧完……”然而不等他说完,忽然哗啦一声,宣宸转身, 冷白的手一把拉住裴星悦的衣襟,扯向了自己。
那力道不小,若非裴星悦眼疾手快地握住浴桶边沿就栽进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 鼻息之间又只留了不到一寸的距离。
漆黑的水漫在宣宸锁骨处,轮廓若隐若现,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修长脖颈,肌肤细腻恍若凝脂一般,实在晃眼睛。
裴星悦的喉结不由滚了滚,心说太近了,也太……暧昧。
他有些无所适从,“宣宸?”
他想挣脱回身,却听到宣宸凑过来,在他的耳旁低声问:“星悦,宣渺还说了什么?”
说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最好双……双修……
不知道是水汽蒸的,还是什么原因,裴星悦肉眼可见地从脖子开始红了起来,他赶紧摇了摇头,把各种旖旎景象抛出脑海,实在没好意思把这些孟浪的话说出来。
而宣宸则轻笑了一声,看不见的眼眸带着逼人的锐利和寒气,语调却柔和戏谑,哄骗着问:“你可曾尝过那床笫滋味?”
裴星悦:“!!!”
床,床笫滋味?
这姐弟俩真是一脉相承的无所顾忌,这种话是随便说的吗?
哪怕江湖豪杰不拘小节,也没到随口把床帏之事挂在嘴边的吧。
但凡换个人这么问,裴星悦绝对一巴掌就拍过去。
然而面前的是宣宸……
昭王殿下一手扯住他的衣襟不让动,另一手轻轻抚上裴星悦的脸庞,红衣青年浓眉大眼,朗目星眸,鼻梁高挺,一身正气,明媚豁然,是江湖话本中最让人心悦的侠士模样,谁见了不心动呢?
更何况是落在宣宸的眼里,他轻启凉薄的唇,“听闻江湖流传,顺手公子一人一骑快意恩仇,俊俏风流,洒脱自在,武艺绝顶难逢敌手,还生了一副侠肝义胆……是响当当的少年英雄。”
裴星悦感受着耳畔轻微的呼吸,听着宣宸嘴唇一张一合满是夸赞,心飘飘的同时又产生了一丝异样的危机感,连连谦逊道:“哪里,都是江湖谬赞,我不过是一介草莽。”
宣宸低笑,“近合一境的草莽,放眼天下也当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都不是瞎子,怕是早就惹了不少芳心吧。”
裴星悦:“……”这里就有一个明显的坑。
然而他想到一路而来,的确有不少飒爽女侠、大家小姐、小家女郎明里暗里地对他示好,甚至直言招赘,以万贯家资作陪……这心就不由地虚了。
宣宸微垂眼帘,掩下了一瞬间的杀意,唇边的笑容却越发蛊惑,“情投意合,鱼水交欢,乃天道自然。”他的手指顺着裴星悦俊俏的下颌往下,漫不经心地挑开那单薄的衣襟领口,“星悦,你若愿意,不如试一试,我与她们如何?”
他若答应……宣宸眼眸中癫狂若现,心说那就死吧。
但下一刻,裴星悦像被烫脚的虾子一样,蓦地往后跳开,直接闪影三尺远,连轻功都使出来了!
他快速地整理被扯开的衣领,惊骇地看着这人,“你怎么这么随便!”
他声音都变了,简直难以置信。
宣宸愣了愣,脸上犹带着惊讶,这么大反应……
但很快敛了情绪,似笑非笑问:“怎么,我说错了?”
裴星悦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有些难堪,“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
“没有?这可不像,地牢里那个凝水宫弟子,对你就别有不同。”宣宸淡淡道。
“那是她的事,和我何干?就算有,我也断然拒绝了,我可是有……”话落,裴星悦一滞。
宣宸心中一动,“有什么?”
有意中人!有未过门的明月光!他都准备好养家了,可是……
裴星悦看着面前一副玩世不恭的昭王殿下,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愤怒,磨了磨牙,“我没有,难道你有?”
他提高了声音,想起方才宣宸那般撩拨自己,一副个中好手的模样,再听听那话,什么鱼水之欢,天道自然,随口就来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就抑制不住心底的委屈和怒火,他都没勇气问那些人是谁,又如何上了昭王殿下的床笫。
心口一时堵得发慌,无从发泄的怒气不知道是对着这人还是对着自己。
这般胡思乱想之时,只见宣宸背靠在浴桶上,淡声道:“我说过,我没有对旁人宽衣解带的嗜好,更何况这样的身体,哪有这心力。”
这些年也就对一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掏心掏肺了。
裴星悦心口的郁气顿时在这一句话下化开了,他抿了抿唇,没有将松快的笑显在脸上,反而有些抹不开面子,说:“这是对的,就该洁身自好。还有你让人找我过来,就是为了戏耍我?”
说来想问的话,这人是一个字都没说,简直狡猾又气人。
“当然不是,今夜有客人。”宣宸见他窘迫的模样,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就算药浴将他痛觉麻木都无法影响高兴。
“客人?”裴星悦疑惑,“可昭王府不是不待客吗?”
“所以是不速之客。”
话落,裴星悦眉间一皱,眼神顿时凌厉地看向屋顶。
“这下时间足够了。”宣宸说完,裴星悦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炷细香竟燃烧殆尽了。
只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宣宸起身迈出浴桶,同时伸手撩过屏风上的衣裳,扬手披上,一晃眼,裴星悦来不及细看,白色的里衣就刹那间遮住他赤裸的身体。
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神情一派自若,“准备迎客吧。”
长直的黑发依旧湿湿漉漉地往下淌水,身上未干的水渍又将雪缎洇湿,贴在后背和肌肤上,腰窝简直若隐若现,而且这人还赤着脚,连屐子都没穿!
裴星悦回神,连忙追上去,同时不忘将挂在一旁的大巾帕拿上,“哎,你等等,我给你擦干啊,待会儿着凉了怎么办!”
堂堂亲王,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
周围声音寂静,闻不到一丝气息。
然而这刻意的收敛却逃不过裴星悦的五感,在宣宸提醒下,细细感知中,他的神色变得凝重。
“来了,不止两个人。”而且,至少是至臻境的绝顶高手!
宣宸披散着长发,由着裴星悦用巾帕包住,然后用内力轻轻烘干。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拖着下巴,随口道:“应该有五个。”
裴星悦嘴角一抽:“这么多!来干什么?”总不会也是来刺杀昭王的吧?
“如果能杀了我,倒也一劳永逸。”这口吻相当的漫不经心。
裴星悦:“……”果然!
所以做人不能做太坏,不然替天行道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幸好自己武功练得高,不然怎么保得住这人?
“开门,请他们进来。”
裴星悦扬手一挥,外殿的大门应声而开。
宣宸端起茶水,轻轻吹了吹,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后,便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口茶吧。”
宣宸的声音不重,但外头的几人却听得一清二楚,静默五息之后,有人影出现在门口。
“昭王殿下,小妇人失礼了。”
一个穿着紫蓝色裙装的女子缓步踏进门槛,她梳着妇人发髻,脸上却一根皱纹也无,但气质成熟美艳,身姿婀娜,年纪已然不小了。
裴星悦看着她腰间晃动的冰玉,立刻猜出了她的身份,凝水宫的。
继她之后,又有一个道人握着七星剑走进来,看着校服和打扮,这位是云峰山孤鸿派的宗师,脸色冰冷,看宣宸的目光带着杀气,若非理智克制,否则怕是要一剑刺过来了。
接着是一位手握竹简,打扮如儒士的男子,举手投足优雅有礼,抬手对着宣宸拱了拱,“儒生卫开明见过昭王殿下。”
卫开明,清风居士,青岚学宗的院长之一,也是一位至臻境宗师,江湖上赫赫有名。
这三个一走进屋内,无形的空气仿佛被凝聚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威势缓缓地笼罩向昭王,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裴星悦眸光一凌,将手中擦头发的大巾帕往旁边一丢,接着朗声道:“晚辈裴星悦,有幸见到诸位前辈,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宗师,还请以礼做客。”
裴星悦脸上带笑,可一双清澈的星眸却不带任何笑意,有话就好好说,一上来就拿雄厚的内力震慑谁呢?
特别是昭王没有武功,要是自己不在,说不定不知不觉中就被碾出内伤了!裴星悦想到宣宸一身伤疤,满身寒气,泡着那针扎般的药浴,内里不知道还藏着什么隐患,心中便不由地产生了怒意。
宣宸闻言却微微一怔,接着唇边漾出浅浅的笑意,心满意足,岿然叹息,看着面前三人都顺眼了不少。
曾几何时,这位正直的少侠遇到他这样的奸邪必然手起拍下,没想到也有替他怼别人的时候,而且面前的都是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
裴星悦这一句,立刻将三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虽然顺手公子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在各大门派的宗师眼里也只是一个资质较为出色的后辈,而且无门无派,没有身后势力,并不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可今日一见,能在三位宗师的威势下,还能站出来,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可见这实力就绝不单单只是自在境!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但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暗中下手毕竟不光彩,倒也收起了内力压迫。
虽是请人喝茶,但屋内并无任何下人,宣宸自顾自地品茗,连眼神都不曾给他们。
在三人正要按耐不住开口之时,他才幽幽道:“凝水宫、青岚学宗、孤鸿派到了,那百川盟和天悲寺呢?是不打算赎回他们的弟子,还是做了梁上君子,准备偷人呢?”
“咳……”这话说的,太过歧义。
“阿弥陀佛,贫僧来晚了。”只听到一声金杵落地之声,一位身着罗汉短打的武僧由远及近,转瞬之间到了门口。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位粗狂的汉子,然而锦衣裹身,十根手指上带满了金红碧玉的戒指,还把玩着两只红玉圆球,颇似财大气粗的富商。只是跟随着旁边天悲寺的武僧,脚步不缓不急不曾落下,嘴里还笑呵呵道:“昭王殿下,惭愧惭愧,小孩家家的不懂事,到处惹祸,给您添麻烦了,还请王爷大人大量,莫同他们计较。”
天悲寺的雷怒罗汉,百川盟的笑面虎,哪一个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三加二,裴星悦顿时感觉压力很大。
真要打起来,他怕是不仅仅得卸下所有的玄银秘铁,还得背水一战!
“本王若是计较,你们收到的就不是昭王府的请帖,而是刺客的人头了。”宣宸阴涔涔地说。
裴星悦:“……”
他还在纳闷这天南地北的五名宗师怎么像约好的一样全来了,感情是面前的这位邀请过来的。
而且别看昭王殿下身板脆弱,一捏就碎,但是言辞犀利,充满挑衅,那是一点都不带怕的!
凝水宫的紫霄夫人斜了一眼几乎脸裂的裴星悦,笑道:“王爷,就靠这小子,可保不住你。”
“不必保,有诸位得意弟子作陪,死就死了。”宣宸对这种威胁毫不在意,反而轻飘飘道,“可本王一死,龙煞军无人可控,自会将京城内外屠戮殆尽,给这民不聊生的天下再加点雪上之霜,到时候千里浮尸,怨魂冲天,诸多若是良心过得去,担当的起,请便。”
他笑得极为恶劣,充满了不怀好意,以及能耐我何的嚣张。
恶人,就是这么无所顾忌。
“好一个残暴不仁,阴险毒辣的昭王!”孤鸿剑派的刑罚长老陈鹏一点就爆,怒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下一刻,只听到卡拉一声,他手中的剑似要出鞘,但最终却被一旁的笑面虎给按下去了。
其余四人也顿时没了表情,任谁见到这种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权贵恶贼都想一杀了之,但这不是还有人质在对方手里吗?
裴星悦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想捂住宣宸的嘴,然而垂落身侧的手掌却冷不丁地被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他回头见宣宸不悦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的小哥哥现在只是嘴上说说,万一发起疯来可是会成真的,他也担当不起。
昭王可以没有人性,可以危言耸听,但正道盟却不能轻举妄动。
隐忍暗怒之下,青岚学宗的清风居士终于道:“王爷诚心相邀,我等亦是诚心而来,就不必互相试探了。”
宣宸顿时笑了,“好说。”接着扬声道,“来人,看茶。”
鱼双公公于是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将姗姗来迟的茶水送到了这五位宗师面前,笑呵呵道:“几位远道而来,还请慢用。”
昭王府虽从不待客,可茶水却是皇宫中最顶尖的贡茶,清香怡人,自是不差的,只是此刻除了宣宸,没人有心情喝。
紫霄夫人、清风居士、刑罚长老暗暗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后者摇头,表示没摸到地牢,更别想救出那些被看押的后辈。
除此之外他们还对着大圆肚,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的鱼双公公抬了抬下巴,表示碰到了这一位,刚刚动过了手。
同为宗师,以炼体功法入至臻的鱼双并不比佛门罗汉金刚逊色,再加上断人头在湖底虎视眈眈,两人最终铩羽而归。
这个昭王府,阴气森森,充满了危险,似乎还有不少机关,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几位既然来了,是否表示本王所求各掌门都答应了?”忽然,宣宸的话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
而五人脸上也一同露出凝重之色,正襟危坐。
清风居士斟酌道:“王爷所求之事,不难,只是怕对您毫无益处。”
宣宸眉峰一扬,笑得别有意味,“怎么,你们还担心本王吃亏了?莫不是早存了投我之心,如此为我着想。”
“谁不知你又安的什么心!”孤鸿派刑罚长老冷哼道,“想要观摩无涯剑壁,可以,不过得按照我孤鸿派规矩来,非我派弟子需得闯过七星塔,否则即使杀了青云我也不能答应!”说到这里,他嗤笑地看向宣宸,“七星塔只容许二十五岁以下的高手闯关,按照以往,没有至臻境的实力,还是不要妄想了!”
宣宸毫不在意道,“本王既然开了这口,自然会尊重贵派的规矩。”接着他话锋一转,挑眉,“还有一个要求,贵派掌教怎么说?”
“掌教不出山,想要得到他的指点,亲自去!”
孤鸿剑派掌教,于五年前正式踏入合一境,成就万人敬仰大宗师,将渐微的门派矗立在武林顶峰。
“信物呢?”
刑罚长老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小剑的形状,上刻孤鸿二字,“此乃掌教随身所戴,做不得假,拿去。”
鱼双公公走过来,取走了这枚信物,仔细端详片刻后,朝着宣宸轻轻颔首。
宣宸凉凉的目光于是落在其余四人身上,“你们呢?”
第39章 赎人 撬墙角撬到昭王逆鳞,真是大胆!……
能够传承百年的大门大派, 自有无上的功法和日积月累的底蕴,才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实力高强的弟子,以此传承。
如孤鸿剑派的无涯剑壁, 从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到如今每个成名宗师, 都会在里面镌刻属于自己的剑意,供后人观摩演习, 从而悟出自己的剑道。
天下武者谁不想得到一观, 可惜这份殊荣只留给孤鸿剑派自己的弟子。
同样的,青岚学宗也有自己的圣人碑林, 儒者们以笔墨代刀剑,以指点江山的意气书写下属于自己的武学感悟,一横一竖, 一钩一捺, 隐隐藏着锋芒锐气, 也只属于学宗学子的修炼道场。
清风居士道:“王爷, 圣人碑林需过问心, 问情, 问道三关,敢问……”
宣宸抬起手, 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看来本王还是太好说话了, 那碑林凡是对你们正道盟有所贡献者,皆可一观,你这是在欺我无知, 不懂江湖吗?”
清风居士笑容不减,“王爷也说了于武林有贡献才可。”
宣宸瞥了一眼裴星悦,唇角一勾, “不劳费心,无为学士的信物拿来。”
无为学士虽不是青岚学宗的山长,却是当世武林另一位早已迈入合一境大宗师,也是青岚学宗统领正道盟真正的底气所在。
早有南无为,北不悟的说法,那碑林对宣宸来说不过是顺带,他真正的目的自然是无为学士。
无为学士虽然没亲自到来,但他亲手纂刻的印章却被清风居士送上,“王爷若信守诺言,老师必然也遵守约定,不然,他老人家怕是得亲自走一趟,会一会不悟大师。”
宣宸冷笑了一声。
天悲寺虽然来了一位雷怒罗汉,但此人少言寡语,直接取出一串佛珠,乃是历代天悲寺主持传承之物。
“昭王殿下若舍近求远,住持方丈自恭候大驾。”
要说佛门最具代表的无疑是□□寺,国师不悟不管是佛法和武功皆为天下第一,天悲寺的主持不过是位至臻境巅峰宗师罢了。
不过谁让了觉一同被抓了,昭王的要求不算难办,只能答应给出信物。
“好说。”
凝水宫紫霄夫人则是将水凝玉递了过去,她说:“凝水宫里都是女儿家,武功与诸位相比也算不得出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便是千年寒水棺,既然大家都同意借出宝地,我们宫主自然也无话可说,但……”她眼神一转,“作为正道盟一份子,唯一的要求便是邪魔歪道不入,武林败类不可!”
宣宸阴鸷冰冷的视线看了过去,“你在特指本王?”
紫霄夫人顿时捂嘴一笑,“王爷说笑了,以您这贵体就算凝水宫广开大门,您也受不了寒水棺的寒气,至于您手下的……”她的目光幽幽落在昭王身边的红衣青年上,面露惋惜道,“这位少侠,求富贵逐权势乃人之常情,但也需记得心存善念,保持本心,这世间有可为亦有不为,莫迷失就好。”
裴星悦闻言怔然,心说这是同自己说的吗?
而且不只是紫霄夫人,包括清风居士、刑罚长老、怒雷罗汉等四人也一样打量着自己,眼中的目光皆有深意和劝诫。
最后只剩百川盟,笑面虎把玩着玉球,干脆地奉上百川侠义令,“百川盟没什么高深的武功,王爷看得起这四通八达的水运海路,只要不违背道义,大哥说了,听凭王爷差遣一次,今后若有合作,也能时常往来。”
百川盟虽然也是江湖大派,不过却占据了江河湖泊的主要干系,手下有数百条船只连通五湖四海,码头上卸货装船的都是他盟内的兄弟。论人数和规模,百川盟无疑是最大的,哪怕学子遍布天下的学宫都比不上。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能让一个江湖门派发展成这样的规模,几乎丢掉了国家半个漕运命脉,朝廷显然已经腐败到无药可救。
五大派已经表态,昭王自然没有理由再扣着人不放。
灰头土脸的武林豪杰被带到了院子里,特别是那五大派的弟子,看见自家的长辈,顿时眼眶含泪,一个个犹如雏鸟归林一般扑了过去。
“师叔!”
“师伯!”
“二叔!”
……
夜探昭王府,行刺当朝亲王,就算是替天行道,也显得不知天高地厚,鲁莽无知了!
五大派收到昭王府的请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朝廷再腐败,皇室再残暴卑劣,那也是天下正统,刺杀无异于将自己置于乱臣贼子的不义境地。
当然若是成功也就罢了,竟然还失败了!
他们真怕赶到京城之时,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已经在凶残的昭王手里丢了性命,或者没了人样。
幸好,如今看来没缺胳膊断腿,也没废了武功,只是焉不拉几,有些萎靡而已。
“回去之后,去刑堂自己领罚!”
“以后别这么风风火火,想想师门,闯了多大祸!你知道你师尊有多担心你!”
“再有下次,直接打断腿!”
……
没事之后就该挨批了,但即使被骂得狗血淋头,只要能离开暗无天日的地牢那也是幸福而快乐的。
宣宸看着这种父慈子又久别重逢的戏码,简直碍眼至极,冷笑道:“还不走,怎么,舍不得了?”
这种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人威胁、屠戮满门的疯子,谁会舍不得?可恨自己实力不够,无法手刃此贼,只能避而远之。
而且,他们幽怨的目光落在宣宸旁边的裴星悦身上,谁能想到还有一个近合一境在保护他!
“裴公子。”丁宁唤了一声。
裴星悦抬手,“丁女侠。”
丁宁眼含期翼,“裴公子救昭王一命,即使再有恩情也该是还了,这昭王府并非久留之地,还请公子三思。”
沧心远跟着说:“以裴少侠的实力,天下何处不能去,百姓受苦受难,我辈更需义不容辞地站出来,荣华富贵当真如此重要吗?”
随着这两人的话,其余豪杰也纷纷点头。
虽然裴星悦这回站在昭王那边,显得不仁不义,但他们清楚,如果没有他在其中斡旋,他们也不会这么安然无恙地等到师门来救。
鱼双公公瞥了宣宸一眼,天色已经够暗淡了,但那张脸却黑得能滴墨,森然冰冷充满杀气,若非对面站着五名宗师,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剥皮抽筋。
撬墙角撬到昭王逆鳞,真是大胆!
幸好裴星悦没点爆那根引线,反而笑道:“多谢诸位好意,不过裴某心中早有决断……”他回头看了宣宸一眼,安抚地笑了笑,“不多送了,诸位一路顺风。”
“行了,冷暖自知,你们这些小东西就别太操心,走吧。”紫霄夫人拉过自己的师侄说。
清风居士朝昭王一拱手,“王爷,这便告辞了。”
宣宸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除了这五大门派的弟子,还有其他的江湖豪杰,没什么利用价值,宣宸看在裴星悦的面子上都买一送一地交给正道盟。
只是……
“那莫前辈呢?”
突然,郭深和封青云在人群中找寻,然而这位几近合一的宗师,依旧不见人影。
狂刀莫境河,是他们敢于刺杀的底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宗师,若是留在昭王府,怕是……
“昭王殿下。”清风居士唤道。
“想带走可以,把你们各自立派的独门功法留下,本王就放人。”宣宸一边往寝宫走去,一边淡淡地给出条件。
独门功法那可是各门各派的命根子,非门下杰出弟子不可传,岂能随意给别人?
莫境河毕竟跟五大派没关系,这样的人情也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其实若昭王狮子大开口,拿沧心远,丁宁这些嫡传弟子换取独门功法,他们也会犹豫。
所以此言一出,就算是五位宗师也只能闭嘴了。
莫境河,显然昭王根本没打算放手。
昭王府开了大门,暗沉的龙煞军站在两旁,没有点火把,只有面具下那一双双冰冷煞气的眼睛送他们离开。
想必,经此之后,他们也不敢再来了。
*
裴星悦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看着武林豪杰们走出昭王府后,便兴匆匆地推开了宣宸的房门。
“宣宸!”
“满意了?”只见宣宸手里把玩着那枚小剑的玉佩,桌上放着的是其他四家的掌门信物,表情冷淡,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裴星悦倒是挺开心的,他不希望拥有侠义心肠的人死在宣宸手里,也不希望后者成为武林公敌,如今这局面再好不过了。
“莫境河你打算怎么办?”
宣宸瞥了他一眼,“另有安排。”说着,他把手中孤鸿剑派掌教的玉剑信物随手抛了过去。
裴星悦一惊,连忙去接,“哎,你别乱扔啊,摔坏了怎么办!”这可是合一境大宗师的信物!
“那是你的事。”
“啊?”
宣宸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忍不住讥笑道:“装什么蒜,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以后登门砸场子的时候用。”
裴星悦不想笑的,但实在忍不住,方才与五大派谈判之时,他就在疑惑了,宣宸所求的东西与其毫不相干,没想到竟是为了他。
想到五位宗师看自己的眼神,他的心口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不由道:“宣宸,你怎么这么好。”
宣宸哼了一声,没理睬他。
要不是这小子玩命,非得练什劳子黄鸟,他也没必要放低姿态,讨要各派宝地,以及与至尊强者交手的机会。
“知道就好,我累了,你也早些去休息。”毕竟身体虚弱,一翻折腾,眉宇间充满了倦怠。
裴星悦看得心疼,不过他没动。
宣宸挑眉,“怎么,还真想留下侍寝?”
裴星悦在他面前蹲下来,清澈而固执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欠我一个答案,不告诉我,我睡不着。”
宣宸侧了侧脸,“什么?”
“你的身体究竟带着什么隐患,以至于让你三番两次地糊弄我。”裴星悦自诩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是随便糊弄的傻子。
*
宣渺托着腮,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等着已经一动不动一个时辰的红衣青年。
“记录都在这里,可惜不全,暂时也没有剥离的办法,只能按照这邪物的习性尽可能地压制,我的师门还有宣宸自己,也派出大量人手在寻找有用的消息,不过因为是来自西域之物,又是古物,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很难。”
见裴星悦眉头褶皱凝成川字,她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玩意儿虽然要命,但并非立刻反噬,总归还有时间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必然也有能够对付它的东西。”
“你还有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先去睡了。”
裴星悦沉默地摇了摇头。
宣渺揉着眉心,推开药房的门,忽然她想到什么,回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平时帮我盯着点,这小子三天两头不肯喝药,逃避施针,稍微能活蹦乱跳就任性乱来,动不动就拿人命威胁,简直令人发指!”
宣渺想告状已经很久了,恨不得把这暴君那些威胁医师的暴行一一罗列出来,听得裴星悦苦笑不已。
“我知道了,渺姐姐,你慢走。”
“嗯。”宣渺摆了摆手,走了。
裴星悦将手头的药理记载缓缓合上,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敢动周围的东西,也离开了。
他能理解宣宸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翻阅了一晚上,他从这些文字记载中只看到了无力两个字,一切都是猜测,都是未知,更无从对症下药。
连春霖岭的神医都束手无策,那他除了担心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这世间的痛苦和折磨都放在宣宸一人身上,而他竟一无所知。
今夜当空的那抹白月皎洁无比,哪怕偶尔被乌云遮住,也无法抹去它本质的温柔和光辉。
*
第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
宣渺微笑着将一碗新鲜炮制的药放进食盒里,然后递到了红衣青年的手上,“赶紧去,让他趁热喝。”
哪怕上面还盖着碗盖,但腥臭的味道已经从缝隙里逸散出来,裴星悦脸色一变,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心说什么药那么难闻,怪不得宣宸总是逃避,这一般人谁顶得住,光闻着味儿都得呕出来。
“渺姐姐,这一大早上喝药,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们不是要去皇宫吗?现在不喝,什么时候喝?”宣渺叉着腰,眉毛竖起,“我跟你说别看他现在没事,但底子一直在消耗,不补上来,信不信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得晕倒了,到时候谁能救他,你能吗?”
被这么一问,裴星悦再无任何话语。
“一滴都别剩啊!”
“哦……”
宣宸睡得并不好,今日又要上朝,那脸色阴沉得仿佛谁都欠他三条人命似的,周围弥漫着低沉的压力。
给他穿蟒服,梳头发的陆拾全程把自己当做一个哑巴,一声不吭,手都不敢抖一下,生怕挨了落挂。
然后敲门声响了,“宣宸!”
那清脆爽朗的声音直接救了陆拾的狗命,他惊喜道:“王爷,裴公子来了!”
来的好啊!来的妙!他立刻去开门。
然后,宣宸的面前出现了一大束粉红嫩白,新鲜的荷花散发着淡淡清香,都是含苞待放的,沾染了朝露,水灵水灵。
宣宸顿时面露惊讶,不由看过去,唇边荡漾着一抹笑意,问:“打哪儿来的,昨日湖里的都不都给你一锅端了?”
“自是一早出府摘的,昨日答应你了,我不会忘记。”裴星悦笑问,“喜欢吗?”
那必然是喜欢的!
一旁的陆拾就见自家王爷那萦绕满身的阴冷悄无声息地散去,往下撇的嘴角勾了勾往上了一个弧度,心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
他很想对裴星悦翘个大拇指,心说别看这位江湖少侠似乎耿直木楞,其实也颇有手段,瞧把他家难搞的王爷哄得多开心,一般人可做不到。
“算你有心。”宣宸一边嫌弃,一边伸手去接,然而还没碰到,裴星悦却将花一撤,转头递上了一个碗。
只见红衣少侠讨好道:“宣宸,我们先把药喝了吧。”
陆拾:“……”完了!
他收回那句评价,这原来还是个憨货!
这不得把轰天神镭给点了?
第40章 朝堂 平时杀人不是很干脆的吗?
昭王殿下虽然把持朝政, 将皇帝钉死在傀儡的位置上,但是他本人对朝堂上的破事并无兴趣,去早朝要么心情好, 好么心情恶劣。
当然, 一般来说他的心情就没好过,纯粹是去折腾人的。
只是今日, 这位王爷的气息似乎更加阴冷, 目光森森,每个大臣被他的眼神扫过, 心不由地抖了抖。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坐在了轮椅上!
只见昭王被推进大殿,一直送到丹壁之下, 然后就听到身后推轮椅的红衣男子低声带着讨好道:“是不是这儿?”
宣宸厌厌地冷哼了一声, 不想搭理他。
裴星悦触了霉头, 一脸讪讪, 然后沉默地站在宣宸的背后, 充当一位尽职尽责的护卫。
谁能想到已经被取悦的昭王, 因为一碗药翻脸了呢?
他觉得自己好冤。
可对于宣宸来说,想到裴星悦送出这束荷花的背后竟然还有交换条件, 这愤怒便油然而生!再深入一想宣渺和这小子狼狈为奸给他下套, 更是怒不可遏!
活刮这两人的心思都有了, 当场把花全扔了不说,甚至还想砸掉那碗药!
宣渺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宣宸喝下去, 裴星悦哪儿敢任由他糟蹋,花随时可摘,但药碗必须捧得牢牢的。
所以无论宣宸怎么抢, 就是没洒出一滴,红衣少侠一边躲,一边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趁热喝,凉了更加难喝……都是为你好啊……
那场景,一旁目瞪口呆的陆拾表示,若非他家王爷打不过这人,折腾半天连片衣角都没抓住,这会儿裴星悦的骨灰都能被扬了!
于是,一个端着碗东躲西藏,逮着机会劝诫良药苦口,一个怒发冲冠,砸了屋里能砸的一切东西……最终,气喘吁吁之下,心情大起大落的昭王,体虚得不得不坐上了轮椅。
当然,那碗药还是喝了下去,不然宣宸连进宫的力气都没有。
昭王殿下心情乌云密布,就差雷电交加,面对着文武大臣,以及战战兢兢的皇帝,一双阴鸷的眼睛明显在琢磨着杀个人高兴高兴。
大臣们远本还想旁敲侧击一下送进昭王府的儿子,一夜过去了,不知道还囫囵地活着没有。
但现在,他们只想先跪在地上喊一声王爷恕罪!
不过也有例外的,宋尚书令的目光就惊愕又难以置信看着昭王背后的青年。
若非场合不对,这位百官之首都想问上一句,你什么时候投靠的昭王?不对,你靠上去了为什么不跟老子打声招呼?
……
摄政王的位置平时是空着的,可宣宸一来,丹壁上的皇帝就如坐针毡,眼神频频往昭王那里瞧,又不敢光明正大,于是显得暗藏心思,满腹鬼胎。
“皇上的脸色不太好,怎么,思念皇后了?”宣宸明知道对方心虚,但还是恶劣地刺激了一句。
提起皇后,皇帝的表情顿时一僵,若非冕冠前垂着珠帘,怕是得被当场看出点什么,他勉强镇定下来,强笑道:“皇后得了失心疯,胡言论语污蔑昭王,朕甚为不悦,太后已经做主送去□□寺清修,哪有什么思念不思念。”
卫家灭了满门,只剩皇后贵为国母逃过一劫,她仇恨宣宸,这是必然的,不过真只是这样吗?
宣宸的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未免多说多错,皇帝连忙转了话题,关切道:“听闻先帝入陵那日有江湖刺客潜入昭王府,朕一直担心,如今见阿宸安然无恙,朕便放心了,不知刺客可有抓住?”
宣宸淡淡道:“抓了。”
皇帝顿时一拍扶手,义愤填膺道:“甚好!竟敢刺杀当朝亲王,这些江湖人实在胆大妄为,就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江湖人……宣宸唇边缓缓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皇上倒是清楚刺客的身份。”
皇帝神情滞了滞,慌忙解释道:“朕也是听说。”他生怕宣宸追问,便道,“不知昭王如何处置?”
“放了。”
“放了?”皇帝惊疑地看向宣宸,心说这冷血无情的弟弟什么时候这么宅心仁厚,连刺客都放过?
“一场误会罢了,皇兄若是气不过,那就去五大派再把人抓回来,臣弟自当感激万分。”宣宸看着他,笑得分外凉薄,皇帝顿时什么话都没有了。
他会有此一问,不过是想激起昭王与江湖的矛盾,没想到向来杀人如麻的宣宸竟然不上套。
“那昭王今日来……”
“闲来无事问问本王那批灾银,如今到哪儿了。”
这清清淡淡的话语一出,瞬间让竖起耳朵听机锋的大臣各个垂下头,全场寂静,他们袖手站立如大殿柱子一声不吭。
站在宣宸背后的裴星悦见此,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异样而紧张的气氛,原本还带着期望的心也快速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在城外是看着这批赈银敲锣打鼓地离京的,算着时间,即使没到陕州,也已经离得不远了。上百万两的数额,按理朝廷该严密监视,随时掌握动向。
“嗯,没人知道?”宣宸的手指轻点着轮椅扶手,一双眼睛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幽幽地吐出蛇信,“谁是主事之人?”
话落,大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户部和兵部,面露同情。
而两位尚书的身体则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额头瞬间冒出了虚汗,无助之下对着百官之首恳求道:“尚书令……救命……”
上一个办不好昭王差事的人,坟头的草还没长出来。
宋成书看了看宣宸背后的裴星悦,又大着胆子往周围扫了一圈,没看到昭王身边那两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于是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来。
昭王杀人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的,裴星悦就算再不待见他这个老子,总不会当场手起刀落弑父吧?
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出了列,那一瞬间,差点吓尿的两位尚书热泪盈眶,望着上峰的背影格外的高大,心中感激不已。
“启禀王爷,皇上,这赈银怕是到不了陕州了,地方来报……陕州发生暴乱,多县府衙被暴民冲破,乱贼人数已达上万,形成了不容小觑的势力。陕西节度使已经派兵前去镇压,如今尚处胶着之势。”宋成书说完,垂下头,静静地等待着。
这个消息宣宸早已知道,然而却给了裴星悦当头一个重击,他惊愕地愣在原地,竟然暴乱了……
其实细入想想,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时至今日的大舜,长期处在压迫中的百姓实在太苦太累,过得太艰难,也太麻木了!若是再遇上天灾,简直将他们往死路上逼,这是压垮陕州百姓最后的一根稻草!若不想成为路边饿殍,不想卖儿卖女甚至易子互食,他们只剩一条路!
与其逆来顺受地变成一具具无人在意的白骨,还不如将这份绝望凝成最后一股气,带着对贪官污吏的愤怒,带着天下不公的质问,奋起反抗!
没有人愿意当叛贼,可是不得不走啊!
裴星悦心中凄凉而悲哀,然而他看着大殿中的大臣互相对视,暗暗私语,脸上的表情也只是皱眉、惊讶,然后变成了漠不关心和头疼,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
听到这个消息,竟没一个感到痛心惋惜之意,反而小心翼翼地看过来,生怕昭王一怒之下拿他们开刀。
有上峰出面,户部尚书终于有胆子站出来说:“自从得到王爷指示,下官立刻领着户部上下不分昼夜清点银两,装箱入册,下放文书,沿路购买所需粮食,实在不敢有任何懈怠。”
接着兵部尚书也道:“赈灾之事重中之重,下官自是第一时间就命沿路各军大行方便,不设任何关卡。只是路途遥远,带着辎重,为显稳妥行军速度不比疾驰,是以还是晚了一步,请王爷,皇上恕罪。”
这根本就是推脱……即使裴星悦不懂朝政,也从这些自辩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关我事的意思。
甚至两人还偷偷瞧了瞧昭王,见其无动于衷,户部尚书于是大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朝廷赈灾的消息早已经下达,只因之前国库空虚,实在挪不出银两,是以命地方减免赋税,让百姓度过难关。没想到……”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面露惋惜,“若地方能够安抚灾民,灾民也再耐心等上几日,等粮银一到,便可相安无事了。”
什么叫再等几日?灾情已经出现大半年了,百姓哀声遍野,忍饥挨饿,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朝廷难道不知道?
裴星悦都快气笑了!
“说来奇怪,百姓大字不识,胆小懦弱,怎么有胆量冲撞衙门?”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一应一合道,“这其中必然有人煽风点火,妖言惑众,臣求情彻查!”
官员们似乎听得认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唉,天灾人祸,每朝每代都有,怎么就那里出了暴乱?”
“其实只要派兵镇压,一群乱民也出不了什么差子,只能说这些地方官太无能,竟被一群暴民吓破了胆。”
“可我听说陕西节度使早已经派兵镇压,但是……败了。”
“败了?那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败了?”
“听闻天上宫妖道并未死全,有人逃脱了,是不是就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原来如此。”
……
官员们不敢大声说话,都是窃窃私语。
然而以裴星悦的耳力,听得一字不漏,大臣们一个个油光水滑,大腹便便,竟能睁着眼睛大言不惭地说瞎话,实在是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芸芸众生忍无可忍之下的自救呐喊啊!陕州之外,还有其他州府,难道这些百姓就活得像人吗?
这明明是对腐败糜烂的朝廷一次警钟,这些人竟装聋作哑没听到!
裴星悦觉得荒谬。
他忍不住又往丹壁上看去,即使冕冠的流珠遮挡了皇帝的表情,但凭裴星悦的眼力依旧看到了一张冷漠的脸,甚至嘴角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也不知道地方动乱对于皇帝来说有什么好笑的。
可他是皇帝!
裴星悦站在这大殿里,原本还觉得陪宣宸上朝,以他平头百姓的身份不合规矩,显得昭王任性妄为不庄重。
但此刻他依旧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因为面前的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只手掌,是宣宸抬手摊开的。
裴星悦还在为这些厚颜无耻的话感到震惊,实在不明白宣宸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皇帝身边的公公机灵,二话不说端着一盏茶恭恭敬敬地送过来,示意裴星悦呈给昭王。
裴星悦:“……”这个时候宣宸居然还有心情喝茶!
他由衷地想问昭王,平时杀人不是很干脆的吗?现在是立地成佛了?这胡言乱语,推卸责任,尸位素餐的大臣们不值得怒斥一声,拖下去关地牢?
“嗯?”宣宸微微偏头,眼底露出不悦。
裴星悦内心憋屈愤怒,但还是认命地端过来,放到他的手掌上,“宣宸……”
“听着。”
昭王喝了一口茶,眉宇间露出舒坦之意,眼神示意下面继续。
正义的血液在心头沸腾燃烧,裴星悦瞬间被气成了河豚,他果然不该来上朝,得活活气死。
宣宸心下一哂,没搭理他,心说就这种小场面也值得生气,气性也太大了。
宋成书见昭王没有怪罪的意思,便沉声道:“王爷,皇上,赈灾之事户部和兵部已竭尽所能,实在是紧赶紧慢也赶不上这暴乱的速度。不过京城毕竟遥远,是否有人扇动,必要查明!但地方官员不顾民怨,逼民沸反,任暴民集结,失职之责也是无可指摘!下官已经命人前往陕州,捉拿相关地方官归京问罪,另派人督促陕西节度使,尽快镇压暴民!”
作为尚书令,宋成书不可能真的说出太过荒谬的话,只是暴乱的成因有许多,他只是选了其中最直接的一个,以此保全下属罢了。
听着似乎有道理,但让裴星悦的眼眸中出现凶光。
感情这朝中的大人都是清清白白,兢兢业业,错的全是地方官?
这老东西果然是最大的奸臣!他的手心有点痒,很想一掌拍下去。
话已经都说完了,所有人静静地等着上方裁定,捉摸着能不能蒙混过关。
于是,整个大殿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中,都等着昭王那只靴子落下来,可后者仿佛不把那杯茶喝完不罢休,一个字都没说。
太过安静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气氛也越发诡异了,时间似乎在此凝固。
天气炎热,朝臣们全身出了汗,后背贴着官府,分外难受。
首当其冲的尚书令两鬓滑落了汗液,他也不敢擦一擦。
难熬之下,恨不得有谁能够打破这个沉寂,哪怕当场死两个人……
皇帝暗暗地摸索着翠色扳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平八稳喝茶的昭王,他清晰地看到朝臣们弓着的背已经顶不住了,特别是年纪大的,身体都抖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问道:“昭王,你怎么看?”
这一声仿佛是天籁,让压抑的气氛终于得到了缓和。
裴星悦清晰地看到这些朝臣松了一口气,有些暗暗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好人,总会有人当的。
面前出现了一个茶盏,宣宸终于把这杯该死的茶给喝完了!
裴星悦默不作声地把茶杯接了过来,转头又递给了等候一旁的公公。
然后,就听到昭王冰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阴森森地问:“本王的赈银在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