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闷热,多雨,整个崇京闷在一场湿黏的潮雾里。
水汽扒在人皮肤上久久不散,缠绵不燥,亦如她和邵临纠缠不清时的那种难捱的感觉。
时针反方向转动回到四年半以前,她二十岁的那个夏末。
…………
“都是因为……你个臭娘们……”
“你还来脾气了……”
“老子告诉你……”
“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不要……”
轰隆——
隐隐作祟的闷雷在窗外响起。
床中熟睡的女孩动了动眼皮,有些难耐。
“哗啦——!”
马桶抽水的声音扎进耳根子。
童云千骤然睁眼,吓得浑身一颤。
她抬起葱白双手捂住耳朵,等那股耳鸣缓解后坐起身,看向卧室卫浴的方向,嗓音柔腻。
“……习真,是你在用卫生间吗?”
半晌,童习真擦着手从浴室出来,扭头看向坐在床上的姐姐。
童云千下半身搭着薄毯,坐在床中的目光呆然,看人总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即使已经相处超过十年时间,但每次冷不丁一看她,还是会被她那张脸乍地惊艳到。
童云千长了一张令人难以生厌的脸。
软发乌黑,薄唇秀气,面颊如三春之桃。
尤其那双清眸,像是从画里描下来的。
同为一家姐妹,童习真从小便被人拿来跟她对比容貌,所以一看她这张脸就来气。
偏偏她这个姐姐有点傻,再好看的眼睛也少了几分灵气,显得木楞。
“吵醒你了?”她没好气地问。
童云千摇头,“是因为雨声。”
她们姐妹的卧室在楼上,只有她的卧室里面带着独立卫浴,童习真总懒得下楼上厕所,就一直时不时进来用她的。
说话间窗台滴答的雨更频繁了,风声也大了。
童云千的听力有时候会过于敏感,偶尔连马桶抽水都能吓着她。
下午三点多,外面的天因为下雨清白一片,雾蒙蒙的。
她把视线从窗外挪回来,蹙眉问:“爸妈又吵架了?”
“我刚刚睡着都听到了一点动静。”
童习真一愣,费解道:“你说什么呢,爸妈都不在家。”
“他俩吃完午饭就出去应酬了,你别吓我……哪来的动静啊!”
看见她吓得脸色发白,童云千赶紧摆手,解释:“我,我随便说的,应该是做梦梦到了。”
“习真,你别怕。”
童习真平时最怕鬼神诡说,但偏偏又爱看恐怖片一类的东西,白了她一眼:“你又分不清做梦和现实!吓我多少次了!”
“算了算了,你赶紧起来洗漱,一会儿该出门了。”
说完像见鬼一样嗖地溜出她的卧室,哒哒哒下楼去了。
卧室顿然剩下她一个人,童云千坐在床上呆呆地愣了很久,葱白的手指始终揉捏着耳廓,像是某种自我安抚。
最近总是梦到别人吵架,根本睡不好。
不敢耽误妹妹的聚会,童云千乘着窗外雨声爬起来,赶紧换了衣服。
收拾好下楼梯的时候,她远远就听见童习真躺在沙发里跟朋友打语音。
是妹妹要一起聚会吃饭的那些发小和同学。
“又带你姐来?真真你是姐宝女吗哈哈,离了她你喝不了酒啊?”
“就是,不是我们排挤她,你姐情商不行,上次一块玩,一直跟她找话题,问一句她聊一句,跟她玩累死了。”
“而且她不会聊天就算了,每次去,那些男生全都盯着她看了,我还想早日脱单呢!”
“有她在我们怎么脱啊!”
童习真嘴里含着颗葡萄,语气也有点无奈:“不是我非要带,我爸妈说只要出去喝酒必须有她陪着,我多大了还找人看着我呢。”
“而且……哎呦,你们让着她点儿吧,我姐小时候受过伤,脑子不太好使,以前还有自闭倾向。”
“要不是画画有天赋,估计连大学也考不上。”
“你们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啊。”
童云千扶着楼梯扶手站在原地,长发搭在胸前,脑袋垂着,默默听这段对话。
她目光滞然,盯着脚尖。
她才不是傻子呢。
习真总这样介绍她,真过分。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吧,老师和爸爸都经常夸她。
而且,她只不过不太喜欢跟圈子里的这些公子哥和小姐打交道。
这些人表面朋友哥们,实际上心里有明确的界限和地位高低。
她和习真这样一般的二代,仅仅只算刚有入场券罢了。
…………
即使童习真和发小的电话及时挂断,但话题却没有停下。
因为等两人到了休闲会所里的vip包间门口,里面毫不避讳的谈论声飘出来。
“啊?真真她姐是领养的?”
“我去,这什么情况,以前没听说过。”
“是孤儿来着,真真出生前她爸妈领养的,你没看出来这俩人都不太像吗?”
“哈哈,也是,要是亲姐妹,童习真姐姐怎么会比她漂亮那么多。”
这一段对话听得童习真气不打一处来,说得她好像长得多丑似的!!
生气之余,她赶紧回头解释:“她们也不是故意的……”
虽然童云千是孤儿这件事确实是她以前偷偷说的,但没想到这些人会传这么快。
正低头看手机的童云千抬头,一脸懵:“故意什么?”
童习真了然,表情缓和,松了口气。
估计没听见。
“没事,走吧走吧。”
说完拉着傻乎乎的童云千进了包间。
进了房间,童云千余光扫了圈在场的年轻人,发现今天场子里有不少生面孔。
她双手紧了紧,有点发怵。
刚刚还在八卦的女生们见童习真来了,笑着招呼:“真真快来!”
动静一出,在场所有男生纷纷回头看向门口。
童习真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看见男生们都在看自己,童习真自如的跟他们隔空点头,算是认识了。
远处扶着台球杆的一个男生偏头,看见她身后的童云千,眼睛一亮:“美女,你后面儿这位小姐姐谁啊。”
童习真喉咙一梗,其他女生的眼神也变了变。
她转身赶紧把童云千塞在沙发角落几乎没什么光线的地方,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姐姐啦,她比较内向,你们别骚扰她啊。”
童习真的闺蜜把她拉过去喝酒,小声说了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男生们把这局台球打完,过来和女生们坐下喝酒。
这些二代们每次聚在一起无非就那么几样娱乐活动,都是一群无所事事的有钱青年扎堆消磨时间。
一般来这种地方,妹妹让她在哪她就在哪儿。
童云千坐在角落里玩手机,正在看最新一届国际3d渲染大赛的人气作品。
这时候,一抹身影随着男士香水的味道飘来,她抬眼,面前摆了一杯鸡尾酒。
“小姐姐,喝一杯?”
童云千和这个突然坐过来搭讪的男生对上眼,眼神躲闪:“……我不喝酒。”
男生也不恼,举着自己的啤酒和她的酒杯碰了碰,喝了口,看她的眼神始终带着暧昧。
“听你妹说你是中清美院的,厉害啊,我隔壁体院的,以后开学出来玩啊。”
她被对方盯得害怕,握着手机的手指暗暗发抖。
场子里的男生瞧见他率先出击,一个个走过来把童云千围个团团转。
“小姐姐加个微信呗。”
“别看手机了大伙儿一块聊呗。”
刚刚那个体院的男生看见都来了,也强势起来,端起那杯酒往她面前送:“特地给你点的调酒,度数不高,女生都爱喝。”
“就尝一口,别不合群嘛,我先干了。”
其他人起哄:“行啊瑞哥!”
这些人开玩笑惯了,女生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都旁观着,有点被抢了风头的不悦。
这些高个子男生围着她,犹如排山倒海一样压迫着,照在她身上的光线越来越稀薄,童云千感觉有些喘不过气,眼眶热了起来。
她肩膀缩起,退无可退,推着那杯酒,“我不喝酒……我不喝……”
“什么酒这么好喝?这么多人劝。”
熟悉的嗓音穿过嘈杂响起。
漂亮修长的大手伸进来,当着所有人接过了推给童云千的酒。
所有人纷纷回头看去——
女生们看清人的时候目光都亮了起来。
童云千抬头,隔空对上邵贺新的温柔目光。
恐惧颤抖的心顿然平缓下去,一点点浮起心动的涟漪。
包间因为邵贺新的出现安静了一瞬,女生们的眼神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论家里背景,在座大部分人连邵贺新一根手指都比不过,但因为这个人性格好,广交朋友,对谁都一视同仁,所以大家才敢无所忌惮叫他出来玩。
崇京这个名利圈,自从以前的许家转型退出生意场后,邵家就一骑绝尘,有攀登首富的势头。
邵家三代富贵,到了邵贺新这儿更是众星捧月。
邵贺新身上的衬衫外套敞着,有些许风尘仆仆赶来的意思,单手拎着那些人推给童云千的那杯酒喝了口。
他勾着眼尾扫着所有男生,打趣道:“云千胆子小,你们可别把她逗哭了。”
邵贺新有双精致的桃花眼,加上喜欢笑,看谁都深情。
被他注视就像被午后阳光笼罩,浑身都暖洋洋的。
在童云千看来,他温厚谦卑,强大却不强势。
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有男生没忍住发问:“哟,新哥,这么护着,女朋友?”
童云千呼吸忽地停了。
邵贺新挑眉,轻松否认:“别乱说,少开这种玩笑啊。”
“哎呀!不是女朋友你说你护什么,算了算了!喝酒来!”
邵贺新在她身边坐下,吞着酒闷笑几声,缓了口气:“渴死了,一路上一口水没喝。”
童云千勉强微笑,心情一坠千里。
邵贺新接了纸巾擦嘴,熟稔地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些人开玩笑惯了,别介意。”
她呆呆点头。
这时,刚刚看戏的女生们也全都凑了过来。
“新哥,你干嘛去了,迟到好久哦。”
“就是,罚你待会儿陪我们唱歌!”
“没问题。”邵贺新哄着她们,解释:“我去了趟机场接我哥,没想到回来路上那么堵。”
“你哥?一直在美国那个?还在上学吗?”
邵贺新的语气带着骄傲,“没有,他21岁本科毕业留美创业了三年。”
“这次回来读中清大的全球mba项目。”
“好厉害,下次介绍给我们呗,你大哥肯定也长得很帅。”
童习真到童云千身边坐下,两姐妹对视一眼。
但童云千没看懂妹妹的眼神。
作为邵家的邻居,童习真知道的更多,凑到姐姐耳畔说:“贺新哥那个哥据说不是什么善茬。”
“同母异父,十几岁才领回家的,可浑了,我听爸妈八卦过。”
“什么混账事都干,要不是被邵家领回来管教,估计早就进少管所了。”
童云千眼睛瞪得溜圆。
童习真小声补充:“但是贺新哥好像很喜欢他,你看,他一提他哥,脸上那骄傲劲儿。”
“同母异父,难得关系好,兄友弟恭的。”
“如果对方那么坏,兄弟关系还这么好,”童云千看向被围在中央捧着的邵贺新,怯怯说:“那肯定是因为贺新哥性格好,会维护关系。”
“那当然,从小到大,你见贺新哥有过搞不定的人吗?”
童习真夸张感慨:“就是伏地魔来了也会被他的温柔折服。”
童云千有点想笑,但是不否认这样的说法。
两姐妹私下蛐蛐这会儿功夫,邵贺新已经被女生们拉去唱歌了。
邵贺新全能全才,虽然在学校读的是金融,却辅修了摄影编导,唱歌更是堪比网上的大主播,嗓子温柔又清冽。
女生们都暗搓搓拉着他唱情歌。
有邵贺新在场,那些男生不敢再对童云千过分搭讪。
有的人继续打台球,有的人一块唱歌。
包间里彩灯摇曳,她仍然坐在角落,捧着一杯热咖啡偷偷远望。
邵贺新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外套内搭白t,身形瘦高,在昏暗暧昧的房间里那么清爽突出。
他懒散举着麦,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勾的唇,配合着女生对唱着,时不时抛给对方鼓励的目光。
和他对唱的女生漂亮大方,毫不掩饰地对他展露倾慕,占据他身边的位置。
童云千悄然收回视线。
包厢音响的声音有点大,吵得她耳根微微刺痛。
可她却不愿意离开,这样有他在的场所。
邵贺新对所有人都很好,永远在人群中央,永远温柔又触不可及。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神伤,童云千接到老师的电话。
她上学期加入了中清大的学校公益组织,老师今天本来要去探望学校资助的一家城郊贫困户,不巧老师的孩子生病,没办法赶去探望。
但是公益组织的寻访报告明天就要交,她来不及,只能问学生有没有时间替她走一趟。
童云千直接答应下来,回到包间,童习真正玩得嗨敷衍了她两句。
走之前她回头,又看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玩酒桌游戏的邵贺新。
他没注意到自己。
童云千默默离开。
…………
出租车穿梭半个崇京市驶入边郊街道。
持续一整天的细雨逐渐停了,天幕降下黛蓝色的夕晖。
这十几年来自己一直丰衣足食,第一次和老师做公益的时候还以为要出市,没想到就在本市范围内就有不少贫困户。
近郊靠山,从市中心到边郊的路程比去临市还要漫长。
越往偏僻的地方走,灯光越稀缺,路面越破败。
看着街上人影越来越少,童云千有点害怕,攥紧手机不断安抚自己。
下了车,她跟着导航走街串巷终于找到了贫困户所在的住址。
这片亟待拆迁改造的旧村落挨着废品站和大小工厂,一到了晚上空气里燃烧的烟尘味更浓,更呛鼻。
随处都是自建房和乱搭的电线,仿佛下一秒哪里就会坍塌,充斥着垂死挣扎的生活气息。
童云千把包背在胸前死死抱着,加快脚步。
半个小时后,她被那家人送出来,告别被资助的小姑娘。
网约车要走到外面才能打到,像这样的乱巷旧村根本无法定位。
童云千一边走一边把拍的照片和整理的档案发给老师,村里因烧垃圾飘起浓浓的烟雾,呛得她弯腰咳嗽。
一咳嗽,她冷不丁想起个人。
刚刚聚会上妹妹提起的,邵贺新的哥哥。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叫什么,但对他有点印象。
因为高考第一天是他送自己去考场的。
那天一大早下了大雨,家里司机堵在了半路,邵贺新打来电话,说他哥要去机场回美国,正好送她一路。
有的人光是气场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上了宾利的后座,她偷偷看前面窝在副驾驶的人。
黑色的兜帽下拉,遮住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冷峻的下巴。
童云千正赶上痛经,捂着肚子弯腰隐忍,两眼发昏。
车子在中途停了一次,没一会儿那个人回来,从前座扔回一兜子东西。
她打开一看,是止痛药,热乎乎的早饭和暖宫贴。
童云千茫然抬眼,听见一句冷冷的。
【邵贺新让我给你买的。】
…………
正出神,有两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社会青年从她身后跑过,嘴里骂骂咧咧的全是生-殖-器词汇。
吓得她差点原地蹲下,结果发现他们根本没管自己。
再有一个拐角就能看到村口,童云千拍抚胸口左转,低头迈入更暗的窄巷里。
不断往前走着,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若隐若现的痛叫,猛地刹住脚。
目光扫去,地上倒了五六个扭来扭去挣扎的身影。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入了风暴中心。
刚刚从身边略过的那两个脏话青年此刻一个躺在地上,另一个在……
“看什么呢姑娘?”一道乐呵呵的嗓音传来。
童云千吓出冷汗,看见旁边站着个胖男生,因为刚打完架,正喘着气。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误入了个什么场面,可双腿僵得发凉,动也动不了。
完了,完了是黑-涩-会……
这时,正前方传来丝丝哀嚎,还有身体在墙面摩擦滑落的声音。
“我草了你妈的……”
“有本事放手,我非弄死你……”
童云千转动眼珠,一点点投向声音源头。
这才发现墙头的阴暗面站着个人,背影高耸,肩膀宽阔,长腿拉出久久不散的影子。
他穿了一身黑,手臂因用力绷着肌肉走势。
他微微偏头回来,凤眼黑得发亮。
这个男人一转身,童云千才瞧见被他抡在墙上的人。
是脏话二人组的另一个!
邵临单手拎着人,踢走刚刚刺向自己的折叠刀,瞥她一眼。
“哪碍事儿往哪走?”
童云千喉咙一哽,后背抖个不停,因为害怕脑子乱成浆糊:“……啊?”
邵临一松手,被抡在墙上骂骂咧咧的男人瞬间倒地。
他微微点头,透着不耐烦。
“对,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