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记忆的三年里, 诺德其实很少看到兰斯诺特失掉理智的时刻,位置坐得越高,他越是冷若寒霜, 喜怒不形于色、城府越深。
但是在失去记忆的两三个月,诺德却几乎没见到他处于理智状态。
好像每一分每一秒, 他都在发疯。
自己拒绝沟通的态度,恐怕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诺德不得不出面打扫这个, 由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
“坐吧。”
晚上九点,得亏于兽人族有着夜晚不宵禁的“良好”习惯,他们顺利找到了医院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
兰斯诺特坐在雄虫对面, 从跟着诺德后面走路、进店、坐下,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僵硬,像一根绷紧的弦。
“喝点什么?”诺德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可雄虫越是这样, 兰斯诺特越是紧张惶恐,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完全猜不透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都可以。” 雌虫垂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他这身戎装太过惹眼, 再加上自身气度不凡, 店内不少客人的目光时不时就朝他们这边投来。
“那就两杯橙汁。”诺德合上了菜单,“你把衣服脱了吧。”
眼见雌虫脸色一瞬间五彩缤纷, 有诧异、有惊喜、也有不解,耳尖甚至还红温了,诺德忙补充道,“衣服,太引人注目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兰斯诺特脱下军装挂在椅子后面, 又畏手畏脚地了坐下来。
服务员收走菜单后,只剩诺德和雌虫坐在角落,一时间相顾无言,没有虫说话。
兰斯诺特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虫,怎么调换姿势都不对劲,也不敢和诺德对视,只敢在偷偷抬起头时,飞快地觑一眼雄虫,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之前我们似乎是去过吉诺雪山?”诺德率先打破沉默,他缓缓靠着座椅,歪着头,好像在回忆什么,“我记得当时天气也不好,当时我们刚滑完雪,下山爬到一半竟然开始下冰雹。你说你要带我飞下山,结果没走两步碰巧遇到了一家咖啡厅。我当时点了一杯牛奶,你什么都没要。”
“那家咖啡厅的装潢,不觉得和这家很像吗?”
兰斯诺特原本焦躁不安的眼睛,逐渐像是杂糅着碎片的星子一样顿时闪烁起来:
“您都想起来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吉诺雪山的风景独具一格,他和雄主在山脚的度假山庄度过了美好的一周。
诺德看到雪很兴奋,非要堆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兰斯诺特就轮换着用身体某些特殊部位温暖雄虫那双冻成冰雕的手。
雄主想起了失去的记忆。
兰斯诺特喉结微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只感觉自己就像在绝境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冲破胸膛。
诺德不置可否,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橙汁,道了声谢。
“我们一直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冰雹才停。”诺德接着说。
“是,”兰斯诺特心脏被柔软的东西戳了一下,“那里的冰雹是玫瑰粉的颜色。”
因为雄主喜欢,他甚至弄了一个小型速冻集装箱,将冰雹保存好,运回了联邦。
其实类似的经历其实还有很多。
天盾星系壮丽宏伟,有许多诺德见所未见的景象,他们一同游历,像集卡一样,把一些热门景点都看了个遍,甚至盘下了不少私虫海滩和山脉。
因为军部事务繁忙,兰斯诺特一直拖延生虫崽,倒是有时间带着诺德这里飞那里飞,到处旅游,诺德当时竟然也没怀疑。
“老实说,这三年我过得挺开心的。”诺德捧着橙汁,轻轻抿了一口。
兰斯诺特一听这话,激动得差点直接伸手去抓诺德的手,眼眶瞬间瞪得通红,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雄主”
可诺德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这轻轻一躲,仿佛一盆冷水,又浇灭了他心头的炽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强烈的惶恐。
兰斯诺特后知后觉。
是了,雄主想起了一切,还是没原谅他,就在几个小时前,依然对他投向厌躲避、防备的目光,冻得他遍体生寒。
“所以我想问问,”诺德说,十指交叉,轻轻地搁在桌上,微微扬了扬下巴,“这些年,你对我是什么看法?”
他将话语权递交给兰斯诺特。
是什么看法?
兰斯诺特望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抿了抿唇,一缕蓝色的碎发悄然滑落至眉眼,像是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花言巧语的虫,也因此很难用华丽的辞藻,堆砌出诺德之于他是怎样的存在。
从偏见到承认心意,那个巨大的拐点是雄虫在飞船上陷入二次分化时。
B级升为S级,过于充沛的精神力几乎要将雄虫剿杀,诺德陷入昏迷,难耐、剧痛,手指蜷曲地扣在身侧,躺在救生舱里,忍受着跨越级别的精神力围堵。
兰斯诺特看向虚弱的雄虫,忽然就明白很多事情。
那些千头万绪的心情、那些难以言说的酸胀、急切,那些被雄虫可以忽视的烦闷、痛苦,归结起来,应该就是诺德口中的“喜欢”吧。
原来,那种感情,真的能让虫舍弃一切。
劳埃德告诉他,因为精神力的跨度太大,雄虫很可能挺不过去。
但如果兰斯诺特愿意将晶腺移植到雄虫体内,那么雄虫还有40%活下去的机会,代价是他的晶腺消失,永远无法抵御宇宙辐射,受到攻击,身体也会忍受超出常虫三倍的痛苦,器官逐渐衰竭,两百年的寿命缩减到四分之一不到。
那时的胚胎移植技术尚且不成熟,作为一名军雌,且是统帅级别的军雌,无疑是致命的,相当于剥夺了他后半身的荣誉、乃至生命。
可是兰斯诺特没有犹豫。
“移植。”
“你不要再考虑一下?”劳埃德说,“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现在让阁下和其他雌虫交.配,也算是和阁下有了亲密关系,那只雌虫的晶腺也可以用于移植。有不少平民雌虫为了家虫能有更好的生活,得到这笔财产,自愿献出晶腺……”
“那些虫最高什么等级?”兰斯诺特截断他的话。
“A级。”
“不需要,”兰斯诺特回答得很干脆,“抓紧时间。”那些平民雌虫、卑贱低下的晶腺,万一污染雄虫的身体、亦或者让雄虫的身体运作不流畅怎么办?
还是他S级的晶腺靠谱。
诺德现在虚弱的情况,贸然和别的雌虫交.配,只会加剧身体负担,让身体更加处于崩溃边缘。
何况,兰斯诺特不喜欢别的任何一只雌虫染指诺德。
雌虫从回忆里回过神,他的语速很慢,被他从舌尖缠绕一圈,一字一句,忠诚而充满信仰,“雄主,您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宝物。”
他愿意为雄主献出,包括他生命在内的一切。
诺德咂摸着雌虫的答案,每一字从他的心头滚了一圈,熨出一阵难捱的复杂情绪。
“就因为我是S级?”诺德笑了,“S级是宝物,B级就是垃圾一个?”
“还是说你对待宝物的方式就是那样?先是冷暴力、把我一只虫落在荒星,置之不理,而后又用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灾后重建吗?”
不管之后的岁月如何,而那一年,对于诺德来讲,确实是无妄之灾。
真正让诺德心灰意冷的,并非那些孤寂长夜的独守,亦非他作为“少将雄主”所做出的种种提升政治地位的努力——他的爱始终坦荡,付出从不觉得难以启齿。
——而是协议婚姻的第一年,诺德陪着兰斯诺特前往塞里蓝星球的那次。
这本是军部的一场外出任务,目的是安抚荒星上那些尚未归赴联邦的虫民,说白了,不过是一场政治作秀。
作为当时炙手可热的少将的雄主,诺德理所当然地一同前往。
然而,飞船刚抵达星球,兰斯诺特便因各种事务忙得不见踪影,诺德被安置在一个温暖舒适的住所。
平心而论,即便在协议婚姻的第一年,兰斯诺特对他也不算差。除了最初的一个月为了敲打他,给他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之外,后来诺德基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兰斯诺特的私人账户与他相通,出行也有一堆保镖跟随,只要别离谱到炸星球,想去哪儿、想干什么都行。
至于一开始被安排在地下室居住,在诺德大病一场后,兰斯诺特便请他搬到楼上,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只是诺德当时在赌气,不愿上楼,兰斯诺特索性把地下一层的通风、供暖设备都安置妥当,空气循环系统 24 小时不间断运行。
生活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像家徒四壁的破旧屋子,外在修缮了无数华丽不实用的装饰。
兰斯诺特匀给他的时间始终少之又少。
每次回到家,雌虫挂好外套,看到歪在沙发上等他的诺德,只是淡淡地说一句 “你不用等我”,或对着那一桌饭菜“不用做无用的事”,便径直走进书房继续工作,像一台永不出错的精密仪器。
也只有在情潮期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求。
完成这场政治作秀,被媒体偷拍,有了 “少将雄主陪他奔赴荒星,二虫感情可嘉” 这样的头条新闻后,诺德便没了利用价值,只能百无聊赖地待在屋里。偶尔闲来无事,他会在附近的书店、咖啡厅坐坐,身边始终跟着一大群保镖。
在准备离开的前一天,诺德所在的星舰即将与兰斯诺特的星舰汇合,距离出发只剩一个小时。
诺德出去买了点土特产,因为商铺就在隔壁,就没让侍虫跟着。
他为自己的贪玩付出了代价。
几步远、回去的路上,竟然都能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连光脑都摔坏了。
此时,飞行舰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半个小时,兰斯诺特刚刚与那个星球的执政官完成线上谈判,这才突然想起,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名义上的雄主。
“诺德呢?” 平日里,雄虫总会在他回来的第一时间迎上来,可这次却不见踪影。雌虫嘴上嫌弃,可真当雄虫不在眼前,心里又莫名烦躁起来。
“阁下应该在房间打游戏吧。” 一名侍卫猜测道,“或许在靠窗的机房看风景。”
可没过多久,另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焦急地说道:“不好了,诺德阁下不在房间里!”
“整个星舰都找遍了,诺德阁下不在飞船上!!”
兰斯诺特当机立断,下令调转星舰。
雄虫竟然被留在了荒星?
他的眉头锁得很紧,心脏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腔,都要回去了,为什么还到处乱跑?
很难看出那副冷淡、责问的外表下,兰斯诺特动员了整个星球的武装力量去找他。
诺德找了一堆杂草盖住自己的身体,在荒郊野外,浑身冻得发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甚至更久。
“我那时就在想,自己真是太傻了,你也太绝情了,都不确认一下我在不在就飞走了。”
诺德忽然轻笑,“看着你的星舰飞走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抬头直视兰斯诺特骤然收缩的瞳孔,“可你猜怎么着?”诺德笑了笑,没在意兰斯诺特越来越不对劲的脸色,只是继续自说自话,
“没想到你还是找到了我,当时你身上全被雨打湿了,比我看着还惨,看起来够滑稽的。”
“你来了?” 诺德躺在他怀里,脸上竟还带着笑意,雌虫急切的面孔倒映在雄虫黑曜石般的瞳孔里。
表现得无比大度。
可也就在那一刻,诺德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段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雄主,我对您的感情,与您的等级无关!”兰斯诺特的喉咙发出哽咽的呜咽,身体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回过神来时已笔直地跪在诺德面前,头深深地扎在地里,“对不起,那时是我不好,我自私又傲慢,试图将你与其他雄虫混为一谈,我用太长的时间去验证您的独一无二,是我工作的倏忽,对不起……”
他早该知道,诺德和别的雄虫不一样。一切都太与众不同,雄虫他容忍而包容,却也会因为受欺负的伙伴动怒,总是温和有分寸,却在喜欢的虫面前粘人得不行,吃饭时都会坐在他身上。
甚至美好到,不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虫。
兰斯诺特错过了很多,被傲慢和偏见蒙蔽了双眼。
可是他逐渐意识到诺德和别的雄虫不一样时,时间已经流逝太久。
他是一只利己的雌虫,从始至终都是。
他的家虫、受到的精英教育,注定了兰斯诺特不知道怎么爱,也不知道那份感情的重量,像是易碎品。
他的虫生过于顺遂,除了生命,几乎一切都可以挽回,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诚恳,雄主就会回心转意了。
可是他错了。
之后的时间兰斯诺特抓着诺德的手,一遍遍、惶恐、焦躁不安地重复他错了、请求原谅之类的话。
毫无营养,听得诺德耳朵长茧了。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的。”诺德说,动作轻柔地捧着兰斯诺特的脸,让雌虫顺着这股力道站起来,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回去,“就像联邦的律法,你会原谅曾经犯下政治罪、背叛联邦的军官吗?”
“我不求您原谅,”兰斯诺特越回忆越觉得当时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就应该被钉在耻辱架上,还妄想雄主能原谅他,自己哪来的脸,眼泪蓄满了眼眶,“我只求您消气,您把当时的伤十倍、百倍地还给我好不好?”
他不知从哪搞来一个项圈,那是控制雌虫精神海的装置,上面连接着一个按钮,雄虫可以操控按钮释放高强度电击,让雌虫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诺德瞥了眼那个项圈,其中的一角甚至显现出雌虫鲜明的指痕。
甚至能让人联想到他是怎么日日夜夜地握着这个项圈,练习着恳求诺德原谅的话语的。
也怪诺德,这些年过得太顺遂,和兰斯诺特三观磨合的进展为零,导致雌虫这些年被护得太好,面对雄虫的防备、疏离,他一丁点经验都没有,能想到的只有最原始野蛮的方法体罚自己,觉得那样就能让诺德好受一点。
但凡诺德这三年没有这么业荒于诞,现在处理起来都不会这么棘手。
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无法能接受一下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见惯了奢靡富饶的人无法在贫民窟存活下来,自己放任默许的后果,自己承担。
兰斯诺特像一只甩不掉的牛皮糖,是因为诺德花了很长的时间熬糖浆。
“伤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诺德视线从项圈上移开,落在兰斯诺特脸上。
“让您解恨。”兰斯诺特闷闷地说,声音透着点狠。
在联邦,所有雌虫惹怒雄主都会受到雄虫的体罚,除了项圈,还有各种各样可怖的刑拘,可那些只是□□上的惩罚,唯有项圈能让精神海同时遭受凌迟,对雌虫的身体伤害叠buff,又因为项圈能控制雌虫伤害雄虫,还可以叠加其他的惩罚,用一句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不为过。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穿越回去,亲手惩罚曾经的自己。”兰斯诺特说,“我将身体的使用权全权让渡给您,只要能让您没那么生气,您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话落,他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刀——凌虐翅根专用。
“这么多年了,”诺德把玩着那把银质的刀,猝不及防被幽默了一下,缓缓漾起一个笑容,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对彼此能有基本的了解。还是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从凌虐别人的过程里获得快感的虫?”
当然不是。
兰斯诺特心想。
他的雄主是全宇宙最好的雄虫,因为过分和蔼,对所有雌虫、包括一些卑贱的生物都很好,天然怀抱良善。
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不知该怎么样,才能挽回雄主。
“那不这样,雄主,你告诉我,怎么样做您才能消气?”兰斯诺特说,指尖攥得发白,嵌进了掌心里,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
“不求原谅了?”诺德说,手指轻叩着杯壁。
兰斯诺特摇摇头,坚定道:“只要您消气。”
“也不想复合?”
雌虫瞬间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死死压住那种澎湃、呼之欲出的冲动,“只要您能消气。”
哈哈,这回学聪明了,倒是学会以退为进了。
诺德转了转脖子,思绪九转千回。
雄虫缓缓地抚摸着杯壁,宛如一位作出最终判决的法官,心情似乎颇为愉悦,他慢慢张口,吐出的话语决定了雌虫是升入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如果我说,让我消气的唯一方法是,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呢?”(达成结局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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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德看着桌上的项圈。
他没有体罚雌虫的喜好。
但谁知道呢?毕竟入乡随俗,自己则是盛情难却。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达成结局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