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这么痛苦吗?
想到这里, 裴瑛的呼吸不由停滞了一瞬,他扶住裴明绘的肩膀,缓缓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垂下眸去, 目光一瞬不离,将倚在怀中的妹妹映入眼眸深处。
他的目光褪去了所有庙堂上的算计, 而只剩下真诚的对妹妹的疼爱。
她的肩膀瘦削,裴瑛的肩膀很宽阔,很轻松便将她完全抱在怀里。
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全部重量也在此时都放在他的身上。
裴明绘的心纠结着,痛苦着,她紧紧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温热的潮湿透过交织的经纬落在他的胸口,无声却热烈地灼烧着,从表层的肌理,一路烧到心里去。
裴瑛的目光本像是那清澈明亮的月光, 可是心底的异样却让那清明不再, 像是一缕一缕迷离的烟雾, 让他也有些混沌。
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是怕自己责怪她的逾矩僭越之行吗?
怎么会呢?
他怎么会责怪她呢?
这不过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吻罢了。
做兄长又怎么可以牵扯到那些肮脏的事上去呢?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裴瑛的声音很轻,像是春风一般柔和,无声之间消解所有冰雪, 冰雪化作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进裴明绘的心田。
“此般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 你也不要自责。”
“好了好了。”裴瑛慢慢拍打着她的背,却发觉她竟瘦了太多, “你莫放在心上,此种小事,万不值得你伤心。”
裴明绘闻言,骤然抬起头来,仰头看着他。
裴瑛微微松开了手,以便她仰起头,与他相望。
黑暗里,她的眼睛蓄积了太多未落下的眼泪,而雪光自窗外来,悄然落在上面,他低头望去,便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
他只这么浅浅地看上一眼,心里便起了一阵躁动的风,这阵风慢悠悠吹过他内心的荒芜的雪原,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他的动作顿了顿,修长匀称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曾落下。
黑暗之中女子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清丽,晶莹的泪水是剔透的水晶,点缀在他的脸颊之上而后顺着她仰起的颈项的优美的曲线落下,陷进微微凌乱的衣襟里。
他不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回来,正自包扎之时,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才回檀木多扇屏风之后钻了出来。
其实,做皇帝的刀,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毕竟,自己虽有皇帝的行人,却也无所凭依,倚仗的就是自己的头脑里的思量与这幅血肉之躯。
他看着她,怯生生地为他流着泪。
那时,二人还并未如此熟识,毕竟少年初见之后别长久的别离。
裴瑛笑着招了招手,她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用手抚去她的泪水,甚至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口已然裂开渗出了血,丝丝鲜血从绢布之后蔓延开来。
“别怕,为兄的伤不重。”
裴瑛起初以为只是自己受的伤太过恐怖,吓到了未见过如此血腥场景的她。
可是她却说,她是担心他,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的。
裴瑛永远记得当初的感受,原本被仇恨填满的心第一次有了风动,像是春风第一次吹到了荒芜的不见天日的雪原一般。
裴瑛记得,当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
总是可怜兮兮的,总是焦虑不安。
她像是一株开在暮秋的花,虽然美丽,却总是心惊胆战地恐惧着寒冬的到来。
裴瑛的到来,为了遮蔽了行将到来的风寒。
一如既往的,他守护着她。
但与此同时,她也为他带来了长久缺失的温暖,
可如今她也已长成大姑娘了,有了大人该有的情丝。
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事也会发生改变……
屋外飞雪簌簌,屋子里寂静而又温暖,燎炉火花闪动着,像是火的呼吸,时间静谧在温此间流动着,终于那火花炸开,原本微小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如此清晰而又清脆。
一瞬间,便将裴瑛惊醒。
裴瑛的手指微微蜷起,犹豫不定着思虑着,最终他的手没有落在她的肩颈之上,而后落在他们身侧,放在了柔软的丝织摊子上。
兄妹相望着,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又精心地探究着彼此的情绪,一时之间,似乎连彼此深藏在心底的情绪与感情都变得一目了然。
他微微偏过头去,二人的视线便交错开来。
裴明绘仰着头,依旧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既高兴,又伤心。
高兴的是,他并没有那个悖逆伦常,以下欺上的僭越的吻放在心上,她依旧是他的妹妹,伤心的是,她注定,永远都是他的妹妹。
她常常幻想,若是自己与他,并非在祖宗牌位前结拜为兄妹多好,若是能像故事里,因为恩情结拜为夫妻该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是她的幻想,现在,裴瑛是她的哥哥,她是裴瑛的妹妹。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与血缘无关,而与责任,与义务,与深藏内心的歉疚,与朝夕相伴苦命相依所产生的情感联结有关。
所有的所有,或许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兄妹,因为二人的所有里面,没有情人的爱。
“好。”裴明绘的手圈过他的颈项,紧紧地抱着他,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悄无声息地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声音轻到像是梦中呓语,“哥哥,我明白了。”
裴瑛的手慢慢抬起来,搁在她的脊背之上,轻轻地拍着,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总是想到以前,却又总是在回忆之中惊醒,想到方才的那场荒唐,心中不由一声长长的叹息。
待到怀中人呼吸平稳之后,裴瑛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那冒着火星的燎炉之上,原本平静柔和的眸子泛起阵阵涟漪,点点星火荡漾其间,像是急剧膨胀的火焰。
终于,他将裴明绘从怀里放了下来,让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又将被子妥帖地盖在她身上。
他站在榻旁,凝神看着她的睡颜。
屋外风雪愈盛,夹杂着雪粒汹涌地扑打着窗户,呼啦哗啦地没个停歇。
他步子轻而柔,踩着厚厚的红毡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推开门,骤涌的冷空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吹得他的发丝与衣袂飞扬。他回首,看向裴明绘的方向,是柔和的,是无奈的,是宠爱的。
可就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步履飒踏,青色的衣袂随着冷风飒飒飘扬,裴瑛的目光里温度瞬间被冷风尽数吹走。
“通知各郡各县官署,今有安邑要犯出逃,各关隘盘查过往行人,一经发现,即刻就地诛杀,将其头颅带回。”
此子如狐狸般狡诈,竟然能在西南夷道的修建中假死脱身,若将其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难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不若就地斩杀,将其首级带回最为妥当。
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若有郡国豪强藏匿之,则先行汇报,同时尔等秘密寻其踪迹,相机杀之。”
温家枝叶多,根系也深,难免有什么不识趣的人想襄助于他。
又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退入黑暗。
“若是其逃入长安城,则按兵不动,再寻时机。”
长安势力错综复杂,陛下不喜刺客出没,若其入长安,难免受高爵之人庇护,强行杀他,便会因此受到掣肘。
裴瑛停在回廊处,看着漫天大雪纷飞,心中的全盘谋划已然形成。
可无论如何,温珩都不能活,裴瑛抬起眼帘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涂着一层黑漆的廊柱,飘飞在半空的晶莹雪花折射出一片冰冷的光,落进裴瑛的眼底,凝成杀意。
此人阴狠狡诈,斗不过他,竟然想对他妹妹下手。
裴瑛明白,温珩所牵涉的,绝非仅仅一个颍川温氏,温家能以尺寸之功得以居此高位,虽屡屡遭受打压而不落败,其攀附结交真正的勋贵的能力,不可小觑。
自秦国横扫六国一统华夏始,颍川温氏似乎就具有对于政治的超高嗅觉灵敏度,先是在秦灭韩之时就率先举城投降,因此在秦国立足,后又在高祖协同项羽兵团合攻秦军之时,察觉利落投降高祖项羽兵团,与之里应外合,攻下颍川郡,温氏便选择了势力最为强悍的项羽部,而后又在察觉项羽部大势将去之时,又阴与高祖联合,将项羽逼至垓下。
温氏不过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正有所飓风将起,长草偃伏。但是墙头草与墙头草也是不一样的,在风向将有改变之时就立即倒向另一边,而另一些墙头草,则会在飓风已然到来的过程中,瞬间折为两半。
不得不说,温家每一代家主,似乎都掌握了墙头草的精髓,灵活在各方势力与皇权之间跳转,几乎每一次都毫发无伤,既往的功臣宿将一个接着一个凋零,温家却还是靠着灵活的身法活了下来,并且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颍川的土壤里,并且与其他地方豪强结为婚姻。
当然,他们的这些做法,皇帝都看在眼里,所以就将温珩父亲迁为九卿之一的奉常,同时想将温室一族全数迁入茂陵,以消除温家在颍川郡的地方势力,后来却因种种障碍,终以失败告结。
虽然皇帝对温家处以打击的态度,但对于温氏姐弟,皇帝却也颇为宠爱,先是桃花夫人,以美貌得盛宠,后有温珩,不过以其姿容,因其善伪善佞,而颇得帝心,出行游猎往往伴帝驾左右,最是春风得意。
裴瑛有自己的考量,若其未进长安城,就地诛杀,也不会产生什么隐患,可是若他进了长安,怕是牵扯就多了,到时,恐怕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温珩其人,虽然年轻,但却异常狡猾,若让他活着逃走,难免生事。
虽然裴瑛并不怕温珩,但是温珩竟敢对裴明绘动手,可见其心狠毒,其手段狠辣,这是裴瑛所断断不能容他的。
他回头,越过雪梢缺处,望向她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疑惑地偏着了头,眼睛一眨也不眨。
像是一尊玉像,美而无神。
直到雪盈于睫,轻飘飘的雪花堆积起来,却沉重到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裴瑛在发呆。
往日雷厉风行的御史大夫,竟然什么没有想,只在发呆。
不可以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当这个念头突兀冒出来的时候,裴瑛倏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在夜色与朦胧的灯火的明暗交错,而后雪花飘落在其间。
他猛然心惊,原本沉寂下来的心脏也一下接着一下剧烈地跳动着。
不可以。
他抬手摁住,压下荒诞的思欲,平复既往的理智。
你是她的兄长,不可以。
他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像是廊外漫天飘飞的大雪一样,时而沉重地下落,时而又轻盈地飘起。
他再度垂下眼睫来,再度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忽然一阵风起,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骤然的冷让裴瑛从迷茫里惊醒过来,他蓦然惊觉自己竟然生了将妹妹永远带在身边的想法,不嫁不娶,这样任何人都无法插入其间,二人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这样恐怖的想法登时叫裴瑛自嘲起来,你不是自诩为无所畏惧吗,不是自以为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吗?
怎么如今要将妹妹嫁出去,你就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难道你要平白耽误了她吗?
一个裴瑛质问道。
不,世间男人大多肤浅,若是叫她碰上司马相如这一类人,这不是你做哥哥的失职吗?
另一个裴瑛辩驳道。
内心天人交战,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冷气悄然侵骨。
他的凤眸本来修长优雅,在空泛的发呆之下,竟然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遇之,不可强求之。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头顶,随着冷风转啊转,各色斑斓的光彩也再不断交替变幻着,落在裴瑛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可是却映入已然失去焦距的眼眸里。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裴瑛良久寂然,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一切以相遇开始,而一切终将与分离结尾,此乃世间固然之理,自己何能以一己私心,违逆它呢?
他颓然坐着,他终于在如此困难的抉择之中退让了。
但是想法一旦在心底扎根,日复一日,逐日势大,恐将如蔓草不可芟除,攀附己心,终至于沉沦无救。
他站了起来,将衣裳的雪全都拂了下去,不期然又看向了裴明绘所在的方向。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一声寒鸦惊叫起,裴瑛骤然惊醒。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冷声斥责着谁。
此处分明只有他一人,并无旁人。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第22章 他要回长安去了
翌日, 云消雪霁,天蓝如镜,白云成团, 一片洁净清爽之感。
春喜和另外及格伺候小姐梳洗的婢女早久候在外间,一听里间传来响动, 赶忙鱼贯而入。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之上,身后的春喜用镶嵌玛瑙翡翠的檀木梳将她浓密的黑发一下一下梳顺,而后用戴粉色地丝线分股拢结,而后盘好,堆叠如云之后再用金簪固定,余下的黑发如瀑布垂下, 一旁的叫做夏荷的婢女则凝神专注为她上妆, 一层细腻的珍珠粉敷过,而后便是描黛施丹,原本略有苍白的面色瞬间就光彩照人起来,昏黄的铜镜里瞬间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如灼灼桃花的粉色长袍曳地, 雪光映着日光一照, 便是如同粼粼波光一般的桃花暗纹, 浅青色的披帛悬在两臂之间,被风一吹,像是窥得万里桃花掩映里那一点青山颜色。
裴明绘被众婢女簇拥着走向后院正厅,这时候午膳都摆了好, 布菜的侍女也鱼贯着退下。
两案饭菜乃是一鼎两盘,分别是麋鹿肉,考得得酥脆鲜香的烤鸡, 以及上锅蒸了两个时辰的胡羊肉,并着一爵醇香百年老凤酒。
裴瑛并未按照家主身份坐在正厅上首, 而是将两张大案并排摆着,两张大案彼此间的间隙几乎近于无。
裴瑛确实平常一贯的青色的宽袍大袖,好似空山新雨之色彩,清俊端方儒雅随和,这便是河东裴家的公子。
他似乎正在思量什么,忽然听闻屋外声响,偏首便见裴明绘款款而来,登时笑了起来,“子吟醒了?”
“是我睡得久了,叫哥哥好等。”裴明绘原本所有的阴郁,都在看见裴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脸上登时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回应他,“哥哥怎么不叫奴婢们叫我。”
“天冷,何故起那么早。”裴瑛也是温和一笑,起身作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礼,“快坐罢。”
“岁首之时为兄有要务缠身,不能回来与子吟团聚,实乃为兄失职”裴瑛举爵迎向裴明绘,他依旧光风霁月,举止优雅从容,看起来,他真的没有把昨夜的吻放在心上,“今日你我兄妹团聚,该当合府大黼,共庆岁首。”
裴明绘放下心来,心底忧郁也在裴瑛的温和爽朗的声线里散去泰半,她随即也高兴地捧爵道,“岁首大吉。”
一爵饮罢,醇香的凤酒的香味缥缈不散。
筵席罢,兄妹二人便一同去了花园的亭子里,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艳艳地映着白雪,像是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清雅的歌声幽幽回荡在苍天之下,苍凉而又有肃穆,亭中歌声和着古朴肃穆的秦筝幽幽传来,而后便如同烟雾一般蔓延在园子里,时而鸟声啁啾,或清脆悦耳,或婉转悠扬。
所有听到的这首歌的人都不由放下了手上的事物,静静地听着这优美的歌声。
赤梅亭掩映在火红的梅花之中,梅花造式的亭子因地制宜。
裴瑛长身负手而立在亭中,青色的袍子在冷风之中微微飘荡,他的目光平静而又长远,像极了冯虚御风的仙人。
裴明绘抚琴而歌,素手抚过琴弦,秦筝叮咚作响。
裴瑛微微偏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裴明绘的侧脸之上,而后垂下眼帘,将青如竹叶的修长玉笛拿了出来。
清扬的笛声昂扬起伏,初有空山新雨之清新,后玉海阔鱼跃之浩然,音色的变换就像是人间风月景色的变换一般流畅自然,长音如海潮澎湃,短音如林海涛涛,乐声通转,骤然高升入凌风破云霄,明光乍现照亮人间,万事万物都瞬间明朗起来,都在日光之下矗立着,见证着新的盛世的到来。
裴瑛的笛声带着裴明绘的心一下从幽深的低谷里飞扬到了晴空碧落之上,她的心潮顿时澎湃起来,胸膛的血液涌动着,指尖滑过琴弦,或按或拨,行云流水,和着他的笛声。
秦筝与笛声相和,音律如号角,指法如兵法,万般妙趣意趣皆藏于这激动人心的乐曲之中。
怎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时事往往不由人心,奸佞呼风唤雨,忠臣埋骨他乡。
只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又怎知,自古谎言登青史,真言怎由人知?
如此乐声,就连墙外的行人也停下了赶路的脚步,扬起头来倾听。
可是再动听,在激扬的乐曲,再辉煌的时代,都有落幕之时。
“子吟,你的忧思很重。”
乐曲最表主人心思,兼之裴瑛善察人心,一曲奏罢,他收起玉笛,偏头看向裴明绘,裴明绘慢慢地将手从琴弦上放了下来。
裴明绘抿了抿唇,而后笑道,“心中事千万,自然免不了忧愁了。哥哥不必担心。”
裴瑛走过来,坐到裴明绘身边,微微侧过身来,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开,而后掖到耳后。
他的面容与她的有着裴明绘垂下眼眸来,仔细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昨夜的那荒唐的亲吻的热度与滑腻的感觉余威犹在,叫她腾地一下脸红了下来。
他的手离开的时候,手背蹭到了她的脸颊,这异样的温度,让裴瑛瞬间变抬起了眼帘,目光看向了垂着头的裴明绘。
裴瑛:“明日我便要回长安去。”
第23章 外嫁
“什么……”裴明绘瞬间就抬起来眼眸, 心中的失落铺天盖地而来,“哥哥才回来就要走吗?”
“是啊,长安中诸事亟待处理, 我不在的时日,便又有人, 想要借此作乱。”裴瑛看向裴明绘,看着眼前自己这个看似乖巧的妹妹,心中主意瞬间定了,“你且同我一起去,裴家诸事,自有管家处理。今河东明月坊被烧, 现在重建也不是时机, 你且去长安,专心经营长安明月坊。”
裴明绘的心,又高兴,又难过, 她垂下来, 点了点头, “好。”
裴瑛的余光一直落在裴明绘身上,见她心思陡然低落,定然是心里有事,但左右不过是为着温珩那个臭小子罢了, 故而他也就直戳了当地问道,“子吟,你可有心事?”
裴明绘在裴瑛面前几乎没有秘密, 一惊之下,她也鼓起了勇气, 抬头看向了裴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并确保没有夹杂着嫉妒,伤心等任何负面情绪。
“哥哥,我听说就是南云公主与哥哥结亲了,这事可是真的。”
恭喜的话已经在裴明绘嘴里预备好了,只待裴瑛一个是字她便会欢欢喜喜地说出来,告诉裴瑛,只要这桩婚事是他心甘情愿的,她非常支持他的决定。
裴瑛一怔,拧起了眉,疑惑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所有的话瞬间卡在嘴边,裴明绘怔在当场。
裴瑛看着裴明绘这幅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他缓步走了过去,而后顺势歪着头,看着低着头的裴明绘的脸上装出的一脸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裴明绘的头,无奈却又宠溺地笑道,“南云公主的母家乃是郑家人,我前几日方才检举了三川郡守郑济阴与诸侯私下交通,怎么可能迎娶南云公主。”
裴明绘抬头,一双眸子澄澈懵懂又无辜,冷风簌簌而过,将她的发再度吹乱,黑色的发丝在风中游动着,像极了春日蓬勃生发的柳丝。
而裴瑛依旧倾身看着她,笑容真挚。
耳际风声哗哗作响,裴明绘的心却也安稳下来。
看着她的眸底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裴瑛也笑了起来。
裴瑛自认勘破人间纷纭复杂形形色色的各种情绪与情感,不管是何种情绪,他都能从对方的各种细节,甚至是从眼神的细微变化里寻觅到马脚,而后据此探查,往往收获颇丰。
但是,裴瑛到底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
裴瑛与裴明绘相处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二人便是至亲。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这个妹妹了如指掌。
故此,裴瑛便将她所有的异常都归咎于乍失外室而惶惶不安,后知晓自己要尚公主的流言,心下最是不安。
女子的心思最是细腻,裴瑛心道,她定是担忧若自己娶妻之后,便会与她生分了。
怎么会呢,裴瑛颇有些无奈,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一颗心早就浸润了仇恨,又怎么会成家呢?
但是子吟不一样,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渴望着爱,她害怕自己一个人。
原本漂泊无定的心在此刻落了下去,裴瑛看向裴明绘。
但是说到底,也是自己离不开她。
十六年相依为命,她已然是自己最后一个亲人了,若是连她也离自己而去,自己哪里又有心力再苦苦坚持坚持下去呢。
可是妹妹长大了,终究要离开自己了。
他想放手,想松开系着她的丝线,让她如纸鸢一般自由而去,自己就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这就最好,最好。
他坐在廊下,枯听一夜雪落,却始终没办法做下这个决定。
人都有私心,任何人都害怕孤独,就连一向冷冽无情雷霆手段的裴瑛,也害怕孤独。他无法想象,习惯了在家中等待的她,若一朝分离,自己又该如何。
“子吟,你听为兄说。”裴瑛坐在裴明绘身边,声音郑重起来,“你我兄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了谁。为兄不会娶妻,纵然公主,为兄也决然不会娶的。但是子吟,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你外嫁的。
裴明绘顿时惊喜地回过头,她看着裴瑛的侧颜,惊讶高兴得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但是有朝一日,你遇到喜欢的人,若是低嫁,自也是好说。但若是高嫁,以为兄之职位,除了王子皇孙,想必都在为兄之下,只要对方愿意入赘,为兄愿意将裴氏家业托付于你夫妻二人。”
冷风簌簌,裴明绘的心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一座冰雕,浑然没有温度。
但是,裴明绘却挤出一丝笑容来,将所有悲伤的都伪装成感动的泪水堂而皇之地流了下来。
“哥哥。”裴明绘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裴瑛只当她喜极而泣,故伸出手来,将她脸庞上的泪水擦去,柔声道,“好了,不哭了。那子吟也答应为兄,不要离开哥哥好不好。”
“我不嫁人。”裴明绘扑到裴瑛的怀里,脸庞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声泪俱下,“哥哥,子吟绝对不会离开哥哥。”
“子吟净说傻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兄有着私心,以前为兄位卑人轻,你若嫁出娶,为兄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偌大的裴府再也没有人等着我了。”裴瑛微笑着看着裴明绘,轻抚她哭到颤抖的肩膀,只当她是一时情绪至极说的煽情话,“可如今为兄已位极人臣,便也不能再耽延你的婚事了。”
“不,哥哥。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死也不会,是我错了,我不该引狼入室。”
“难道你要做老姑娘吗?”裴瑛轻声说道,他垂下眼眸,指腹虚抚过她的脊背,想要放下,却又迟疑,这微末的距离,却成了裴瑛始终无法靠近的鸿沟,他闭了闭眼,而后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你喜欢的,为兄都会帮你,其为人,你自不用担心。”
千言万语郁结在胸,仿佛气血凝固不能通畅。
裴瑛是天下第一好的哥哥,可是,却也只是哥哥。
裴明绘缓缓地抬起头,仰头看着裴瑛,盈满了泪水的眼眸模糊了他的容颜。
“哭什么。”裴瑛略有薄茧的手抚过了她的脸庞,这泪水,停留在他的指尖,莫名的热意让他心不由慌了一瞬,这异样的情绪不禁让他蹙起了眉,但他很快压下心中的躁意,不动声色地将那那扰动他心弦的泪水擦去,“你我兄妹永不分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天上又下起了雪,驭手将辎车套好,府里的仆人将府中的裴明绘的东西都装在大箱子里,而后搬上了车。
仆人拉开帘子,裴明绘扶轼登车,弯腰进了辎车,辎车内壁贴着狐狸毛,毛绒绒的很舒服,她捧着一个小手炉,故而一点也不冷。
“驾车仔细些。”裴瑛叮嘱了驭手,而后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利落翻身上马。
裴瑛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在冷风里簌簌翻飞,他利落翻身上马,待车马齐备之后,便打马一鞭,马队便辚辚地望着安邑西城门而去。
裴明绘缩在厚厚的狐裘里,毛绒绒的领子簇拥着她尖尖的下巴,很舒服很温暖,簌簌风雪声伴着压过新雪的车马声一路传她的耳朵,让她不禁有些迷惘,长安虽好,然终是波谲云诡之地,自己不往长安住,多是不喜此地之勾心斗角,兼之各路权贵云集,须得处处谨慎,一步小心,恐身死魂消,再好的产业也都拱手送与他人。虽说哥哥位极人臣,但到底政敌如云,未来如何,谁又知晓?
长安乃是极富贵之地,天南地北的豪杰人才皆心向往之,可是越是富贵之地,却也越是凶险。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不知掩藏着多少血腥斗争,自此往,恐再难归来。
*
风凄雪急,黑衣剑客抱剑而立。
“出来罢。”
“哈哈……”
艰难地喘息从喉咙里溢出来,温珩艰难地从林子里头站了出来,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几多,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皑皑白雪之上。
很是狼狈。
“你要杀我吗?”
温珩用手背抹去唇畔的鲜血,一双黑凌凌的目光闪动着仇恨的光芒。
“生死在你,不在我。”
黑衣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呵,可笑。”温珩冷笑一声,“你们主子要杀我,你怎么可能放过我,你难道不想提了我的脑袋去邀功吗!”
“温公子何必如此疾言厉色。”男子走了过来,“再说了,功劳与否,若是能与颍川温氏共图大事,这些微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事?”温珩抬起眼来,正式审视眼前这个男子,又冷笑一声,“你们无位无权,多年来遭皇帝打压,不知剪除羽翼几多,竟敢妄言大事,好不可笑。”
“难道就如温公子一样,竟图谋些可笑的小事吗?”
男子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你死在这冰天雪地了,也算干净。”
“等等!”
温珩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下心中的悸动之后,苍白着浸染着血色的唇勾起邪气的笑来,“只要你跟裴瑛作对,我就帮你。”
第24章 不速之客
建金城而万雉, 呀周池而成渊①。长安有金城连绵,宏伟而坚固,一眼望去, 便如群山广阔,此起彼伏的城垛之上旌旗猎猎, 随风舒卷不。披三条之广路②,立十二之通门,其下乃是深广的护城河绕城而行,其上有桥,过桥,每面城墙有城门三洞, 内有大道, 途容四轨。
入得长安城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东市三市并西市六市, 共为九市, 其中货别隧分, 以聚天下南北商人,更有胡人售以珍奇事物。
故有言语曰,长安既庶且富,娱乐无疆。③
长安城的雄阔壮丽, 关中的胜迹连绵,无不吸引着追求名利的各方豪杰,他们纷纷涌向了都城长安, 摩肩接踵人流如织。
固有天下南北豪杰咸聚长安之语。
长安的坊市极为热闹,远非安邑可比, 画檐连绵相接,华丽高楼鳞次栉比,高楼间或有画廊凌空,灯火璀璨如海潮,绵延无尽,巷闾街市酒肆里传来人们的爽朗笑声,或吟诗作对,或谈古论今,来往出入者往往衣着华丽,时有大马高车穿梭其间,马嘶鸣之声,车辚辚之声,以及来往行人的说话嬉闹之声,交织在一处,作出一副国家盛世之景象。
因着近来长安东市明月坊有一宗大额交易,所以裴明绘携了聂妩,二人一同去寻了职司察商贾货财贸易之事的市令,将其所立契约加盖官印,以之为凭证。
“劳烦市令大人了。”
裴明绘的将契约收了起来,很随意地一问,“听说近来东市新住进来一批丝绢商户,不知都是从何处来的。”
市令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长安本地人,姓胡,名仲文。胡仲文虽是文职,却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像是铜铃一般炯炯有神,他在明月坊设在长安之时,裴明绘便没少于他打点,于是二人也是分外相熟,在同行找茬之时,胡仲文也没少帮忙。
“是啊,裴小姐。”胡仲文道,“原本东市便属明月坊最大,可最近各郡国的丝绢坊却一下哗啦都涌了过来,各各都低价卖,今日跌三,明日跌五,个个都跟不要钱似的。”
裴明绘的眼帘倏然就抬了起来,“跌三跌五?”
“我可没诓小姐,我确实也没想到,个个也都是中上等的好料子,怎么着都要跌三跌五。”
高档的绫罗绸缎,不与粮食盐铁一般是必需品,同时,他们所面向的客源也就是长安城的达官贵胄,再不济也是家中有产业进项的富贵人家,此等人家家中富裕,加之又非大宗进货,确是对中上品的丝绢价格的下降没有那么敏感,故而在此等产业就没有大规模降价的必要性。
在常人眼中看起来,这定是要借明月坊库房失火一事,诸多经营丝绢产业的同行便纷纷借此涌入长安,联合起来压价,夺取明月坊在中上等丝绢的客源。
若是放在平常,裴明绘也并不在意这些,明月坊府库被烧,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了,而且长安明月坊也将不可避免的陷入缺货的状态。
而且现在并不是从农户收购蚕茧的时候,而且如此大的缺货,她的同行们定然要加紧唯独,直接断了她丝线的来路,所以从各处丝坊收购丝线的路子也就断了。
如此,若是明月坊同其他丝绢坊一般大规模降价,亏损先不必提,就是明月坊各雇员人士的钱恐怕一时也周转不出来。
裴明绘总觉得,其后隐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在,而这些阴谋定然不只是商业的算计,更可能牵涉到庙堂。
一路走过来,有些与她相熟的同行正以一种可怜又好笑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看了就叫人讨厌。
想着这些,裴明绘的眼神就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就门口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她的目光倏然间又落在杵在一边用脚画着圈的聂妩,看来她哥哥留给聂妩的阴影那是真的大。
“你怎么一路上都不高兴,裴瑛已经不在这儿了。”裴明绘揽住聂妩的胳膊。
聂妩一听到裴瑛两个字,顿时就吓得浑身一颤,只一劲点头摇头,裴明绘无奈,双手扶住聂妩的脑袋,郑重地对她说道,“聂妩,你别怕,有我在,就算是裴瑛可不可以伤害你的。”
聂妩这才从惊惧之中缓了过来,她紧紧攥着裴明绘的手,可脑海中裴瑛的脸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冬雪飘飘,甲士的剑架在她脖子上,差一毫就将割破她的肌肤。
柴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裴瑛抱臂立在门侧,浅浅地将眸光扫了过来,登时聂妩的膝盖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浑身发抖。
“家主饶命!奴再也不敢行此妄为之事,还请家主看在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饶奴一条姓名罢。”
裴瑛没说话,浓郁的黑色与惨白的雪光相互纠缠着,照出他俊雅而又无情的侧颜。
聂妩知道,若是自己再无法给出裴瑛满意的答案,或许自己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赶忙咚咚叩首,急忙表示忠心,“奴在此立誓,若再撺掇小姐行不正之事,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裴瑛的偏过头来,一双眼睛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险的光芒,他的声音好似金铁振音一般,让聂妩的心震颤不已。
“你且记住你今日的话,若有下次,不用老天收你,我自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话没有情绪涌动,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风霜刀剑的寒意,寒意之下,是赤裸裸的杀意。
聂妩虽然知道裴瑛心狠手辣,但到底跟在骗我明绘身边,见惯了裴瑛温柔的样子,心底对他的畏惧也就少了许久,以致于在提出那个馊主意之时,忘却了裴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与事发之后的恐怖后果。
裴明绘温柔的声音把聂妩从恐惧中拉了出来。
“好了,别想这些来,既然决定把重心迁到长安,那便当好好经营明月坊。”
“今日你我不论别的,只来看看长安坊市的新鲜玩意,听说从西域来了极特殊的可以安神的香料,你我前去看看好不好。”
裴明绘同她一同走出了官市署,走下台阶,便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之上,两侧高楼店铺林立,各色幌子插在店门前随风舒卷着,棚子支起的摊子上是形形色色的商品,或走兽毛皮或珍奇宝物,各色器具林林总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长安就是长安,就是十个安邑,也比不上它。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便买了不少精致玩意,来来往往各色人物也都见过了,有前来太学求学之人,有来周游盛景之人,甚是热闹。
就在二人兴致正浓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了裴明绘一声,她先是偏过头来,目光遂落在了挤过人群走过的胖男人,穿着锦绣狐裘,肥大的独自艰难地用皮革腰带圈起,上头还坠着一块大大的玉,看样子应该雕的四不像。
“哟,还是熟人。”
聂妩也回过头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原是裴掌柜与聂执事。”
胖男人乐呵呵挤了过来,此人原是大梁的丝绢大商,姓郭,名升,名下也是有良田千顷专一种植桑树,其丝绢坊以大梁为名,郭家祖上三代都是专营丝绢生意的,三代积累,到了郭升这一代,便更加发达起来,一度挤进了皇商之列,而且裴明绘风闻郭升常与丞相来往,故宫廷丝绢采买故常以郭家的大梁丝绢坊为大头,而郭升在在此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
在此见到郭升,裴明绘并不奇怪,昔日明月坊进驻长安,瞬间便夺了大梁丝绢坊的风头,郭升顿时开始给丞相送了一批大大的礼,同时又暗自给关市送礼,叫他暗自针对明月坊。
在各方明里暗里的打压之下,明月坊门前客人骤疏,裴明绘心一横直接给丹阳长公主送去了丰厚的礼物,其中有一领火狐裘,三尺之内雪落即雪化,最为珍贵,也最是昂贵,原是裴明绘留着给裴瑛的,但失态紧急,她也只能忍痛割爱,将它送给长公主了。
长公主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她同皇帝的一句话,瞬间就让长安明月坊从濒死的边缘瞬间又活过来。
有了丹阳长公主的庇护,明月坊这才逐步往上走。
后来,裴明绘将半数身家充实国库之举,则叫明月坊挤入了皇商之列,这叫郭升又嫉妒又气,而陆珩舟原不想同丹阳长公主争这些东西,但是大梁丝绢坊的利润越来越少,他手中里的油水也越来越少,他也就坐不下去了。
可是丹阳长公主是谁,就算是丞相是她亲舅舅,到手的利益她焉能就叫它没了,原本就在陆珩舟命廷尉去查明月坊之时,裴瑛来了。
当时的人都道是裴瑛徇私,却都不知道背后是丹阳长公主的意思,裴瑛一出手,受了丞相指点的廷尉当场就栽了进去,而背后的丞相也或多或少的受了牵连,至少一年之内他没能再受大梁丝绢坊的财货。
眼见数年过去,曾经盛极一时的明月坊也开始衰败下来,而昔日的同行不来殷切的问候一番,自然是不可能的。
郭升在二人面前立定,向着二位拱手,“裴掌柜,聂姑娘,不承想今日竟能再次遇见。”
裴聂二人颔首,裴明绘道,“郭掌柜。”
“听闻明月坊失火,实在是令在下遗憾,不过想来以裴掌柜的能力,东山再起,自然不是问题。”
裴明绘抬眼看了一眼郭升,看他脸上忍耐不住的笑意,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和善,朝郭升一拱手,“那就承郭掌柜吉言了。我等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郭升眼见二人要走,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二人的去路,笑嘻嘻地说道,“裴掌柜何必着急走呢,听闻西域之行的丝绢都由裴掌柜一力承办,宫里大农令的批文也下来了,只是这明月坊的库房都烧了,怕是……”
他的话就停在了这儿,眼睛也看向了裴明绘。
第25章 温珩深夜造访
“此事, 我自有分寸,就不劳郭掌柜忧心了。”裴明绘心里冷笑更甚,这胖狐狸惦记西域之行的市利不知多久了, 各处逢迎各处送礼,耗费不知几多, 只可惜,他并未看清楚如今的时势,送去的金银财货,也全作了水漂。
今一见明月坊失火,便叫这老狐狸闻着味了。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裴掌柜自家的事。”郭升笑道,“只是, 这此去西域事关重大, 我虽不才,但也是大汉子民,西域之行彰显我大汉国威,其间物件自是天下顶级, 如此, 明月坊自是当之无愧, 在下小作坊,自然不敢与之相争。只是如今这明月坊突然遭难,诸多事物怕是周转不过来,在下久经商业之事, 此间难处自然也是知道的,故此,在下方才想着为裴掌柜分忧。”
他说得正经极了, 若非裴明绘浸淫商道多年,如今便要被他诓骗去了。
但她突然灵光一现, 计上心头,一改方才的冷漠态度,转而笑了起来:“郭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决定太过重大,一时片刻,也不好突兀决定,更兼最近东市风向不好,明月坊多繁杂事亟待处理……”
郭升立马嗅到了利市的气味,忙道,“这事裴掌柜不用担心,东市多争利之事,这与西域之行,都不过些小事。他们虽然爱财,其中分寸,叫人一说,也都该明白了。”
“有你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裴明绘的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来,“今我遭难,别人无不落井下石,独郭掌柜能施以援手,这份情,我可记着呢。”
“哪的话,裴掌柜太客气了。”郭升高兴的搓了搓手,“这人多,我请裴掌柜去醉月楼吃茶,最近我新得了件宝贝,听说是当年孟尝君赠秦王的那件白狐裘,这件狐裘正称裴掌柜颜色。最近北风更猖狂了,裴展柜也该添件保暖的衣裳了。”
冷风愈发紧了,吹得各色幌子在空中招展不息,吹得她鬓发的几缕发丝像柳丝一样飞扬着,拂过她洁白的面颊,映在她漆黑的眸子。
“掌柜费心了,什么衣裳都能保暖,何必糟蹋那件宝物呢。”裴明绘先一步转身,转而偏过头来,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来,“不过,诸事繁杂,不如你我改日再叙罢。”
待到裴明绘同聂妩走了,郭升的一张笑脸方才塌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又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过仗着你哥和长公主,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等裴瑛倒台了,我看你傲不傲的起来。”
裴明绘突然觉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觉得有什么人再盯着她,可是偏偏一回头,却又什么人都没发现。
“怎么了?”聂妩奇怪地问道,她也跟着裴明绘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许是我多心了罢。”裴明绘又回过了头,道。
可就在她刚刚回过的瞬间,全身又一激灵,又猛地回过头去,却只见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中并未瞧见有什么异常的人。
“罢了罢了,我们回去罢。”
聂妩见裴明绘的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急忙拿出帕子来给她擦汗。
“许是车马劳顿,累到了,先回去歇歇,改日我们再来。”
子时一刻,寒鸦将息。冷月悬天,银辉漫天。
床帏落下,将银色的月光筛得更加柔和,而后落在她的面上,蝶翼一般的睫羽不住地颤抖着。
黑色的缀着玄铁甲叶的长靴踩过地上厚厚的地毡,简直就像是鬼魂一样,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又或是外头的呼呼刮着的冷风太过猖獗,将所有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冷月落在那骨节分明的优雅双手上,像极了冷玉雕成的稀世杰作,双手轻轻拂开帘子,冷色月光便如流水一般淌了进去。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生,翻来覆去的,总是安定不下来,或是察觉了萦绕在身侧的凛冽危险,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可是映入眼帘的又是裴瑛的那张脸,昏暗变幻的银色月光勾勒出男子俊秀的侧颜,眉眼如同天工凿刻般秀丽无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她惊慌的神色。
“哥哥怎的来了?”
她坐起身来,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颇有些嗔怪地歪头看向裴瑛,这才发觉他今日的穿着颇有些奇怪,竟然穿着如此紧身的黑衣服,袖口衣领处竟然还缀着铁片,上头结了些洁白的霜话,隐隐的透着些寒气。
“这般时候来,吓我一跳。”
“我来的不巧了是吗?”
裴瑛笑了起来,薄唇弯起,露出白花花的齿列,隐在明暗之间的面容瞬间脱去了温和的假面,变得诡异而又玩味。
他一说话,裴明绘瞬间鲜血倒流,她正要失声尖叫,那冰冷的手却直直捂住了她的嘴,而后把她摁在了榻上,顿时裴明绘的发髻就散乱开来,她惊慌失措想要拔下头上的簪子,然后双手就被“裴瑛”缚住,然后重重压在了心口前,叫她挣脱不开。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不由恶劣地笑了起来,眸中是压制不住的兴趣。他压着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侧,自问自答道,““看来,是的。”
“呜呜……”
裴明绘惊恐地看向“裴瑛”,拚命挣扎着,奈何男女力气差距过大,她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很快就被压制了下来。
他的面孔如此之近,近到呼吸可闻,冰冷而又危险。
月光悄无声息落进他的眸子,闪出来的却是狡黠而又诡谲的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的吓得魂不附体的裴明绘,轻声笑了起来,“怎么,乖妹妹也会被好哥哥吓成这样吗?以往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怎的今日就跟见了鬼一样?”
他话说得极为轻佻,微热略带着潮气的吐息落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战栗。
“还是,这个乖妹妹又着什么非分之想呢?”
他哂笑着,袖口处的甲片擦着她的肌肤,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从惊惧中缓了过来,她的眸光瞬间冷静下来。
他见她瞬间冷静下来,不由有些好奇,正欲挑眉,看她所为何事,却不防她蓄力一脚,正正踢在他要命之处。
男子皎洁无暇的面容肉眼可见的痛苦起来,如剑长眉蹙起,手下登时放松了对裴明绘的压制,就在此时,裴明绘将身一滚,便从榻上滚了下去,正欲大喊,颈上便是一痛,眼前登时一黑,摔在了地上。
冷风吹过枯枝簌簌,将冰冷的月辉筛得稀碎,一身凄厉的鸦鸣伴随着扑棱振翅之声,黑寒鸦在夜空冷月之下徘徊,黑色的眼睛死死注视这在阴影处的二人。
“你此行为何?”
这是一道成熟的男声,里面充斥了不解与不满。
后面的人顿了顿,压低声音答道,“自然是来寻仇的。”
“所以?”前面那人不可置信地说道,尾音是压制不住地上扬,“你人杀了吗?”
“暂时留她一条性命,让她与裴瑛一起下黄泉。”那声音十分肯定得冷冷回道。
“温珩,莫整这些废话,我看你就是脑中有疾。”前面那人几乎笑出了声,而后咬牙切齿地说大“杀了她,定会叫裴瑛肝肠寸断无暇他顾,倒时在联合朝臣动手弹劾,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延宕战机,总是寻些特立独行的法子,休谈大事!”
说罢,此人抬脚便走,温珩便要去追,可步子刚迈出一步,他的脚步又滞涩住了,修长的手指缓缓攥住,他回头看去,居高临下穿过裴府层层回廊府苑,一直停在了拿出修竹掩映的院子中,黑色的凤眸映着月光,遮掩住了他真正的想法。
“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温珩冷笑一声,冷风带起他几缕额发,擦过他的脸,浸在月光与夜色下的眼睛变得幽深,亟不可待的杀意涌了出来。
只要能让裴瑛伤心欲绝地滚出庙堂,他什么都可以做,更何况一个傻子似的妹妹呢?
心思既定,温珩脚尖一点,跃入了黑漆漆的巷子中,消失不见。
清晨刺目的阳光透过素色床帏,落在裴明绘的眼帘上,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却不由浑身一阵酸痛,好似鬼压床了一般,她摇了摇头,素手拂开帘子,刺目的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洁白的双脚先后从榻上挪了下来,趿上绣履,自往镜台旁走去。
心念电闪之间,昨夜的那副惊险的场景瞬间又涌入脑海,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大声喊来外间侍候的春喜与夏荷,忙闻昨夜可听见打架声。
二奴婢相互看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都说昨夜除了风大些,并未有异动。
如此这般,倒真叫裴明绘糊涂了,难不成,是自己做的噩梦,她一扭头,却又见昏黄铜镜中的自己发髻依旧整洁,那个束发的簪子依旧好端端地插在发髻之上。
自己如何竟作了关于温珩的噩梦,若非自己心中对温珩尚有些心思?
可是若是有心思,却缘何又是噩梦,这个温珩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自己又如何会构想出他如此恶劣的一面。
裴明绘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如今温珩死活无定,自己虽先前与他无冤无仇,可是这厮却烧了她的明月坊库房,自己如何能甘心。
这叫什么,如何叫女人为我花上数千金?
裴明绘一想起温珩,不由又头疼起来,原自己一世英名,也算栽倒男人头上了。
第26章 算缗会议
长安如此繁华富庶之地, 大农令周文却没有心思观赏游玩,北方匈奴战场的催粮催饷的文书一到长安,皇帝就将其批给了大农令周文, 要其尽快处理。
周文急忙就去找了少府寺,大农令署与少府寺一笔一笔算, 结果算出来的缺口更是无可估量,眼前天文的数字几乎叫周文两眼一黑。
其间奖赏有功将士,抚恤战死将士已经超过了三十万金,这是万万不能减省的。
其中还有对匈奴投降部族的拨款,以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人为例,大将军大司马谢元狩亲自迎接, 因其并无自给之能, 故其生活皆仰县官,此种开支颇乃巨费。
同时民间也对此等事颇为不满,但是周文知道,此乃长远之计, 为着是不费一兵一卒便使匈奴归降, 但是如此厚待以往杀伐掠夺汉朝边境城池的匈奴人, 汉朝百姓自然不可能满意。
与此同时,因为汉朝灾难屡发,灾民流离失所无所归依,皇帝更是在救助百姓方面好不吝啬, 往往费以亿计,不可胜数。
更有各方大型工程纷纷上马,所耗民力物力更是不可数计。
周文看了看岁末朝廷的总赋税, 满打满算不过六十七亿,可需要用钱的地方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然超了百亿, 如此巨大的空缺,叫周文看了直冒冷汗。
同时盐铁官营的项目一直受到阻碍,民间对此颇有怨言,那些个文人常常写些对此不满的诗句来,意图煽动民意,说是朝廷与民争利如何怎样,总之都是那套标准的儒生言论,其后到底目的如何,真的是否是为民争利,还是为着供养他们的豪强大族巩固既得利益,想必已经不言而喻了。
总之一句话,国家财政危机迫在眉睫。
他思忖再三,最后还是联合少府寺将国家目前的财政状况汇报给皇帝,主张先将修筑西南夷道的工程暂时搁置,所有国家财力主要供给北方匈奴战事。
皇帝看后,陷入了沉默,而后一体在搁置修筑西南夷道的上书上批上制曰可,而后又急召丞相谢珩舟,御史大夫裴瑛,廷尉沈蓦以及一班经济大臣前来宣室殿进行了一场如何国家财政的小型朝会。
皇帝负手踱步,随着诸位大臣齐聚,便也坐了下来,屈起指节叩了叩长长的黑玉帝案,道,“如今战事紧急,各方所费资财以累百亿之巨,如此亏空如何补缺。”
帝座右下首位,陆珩舟坐在长案之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众同僚们,显然他并不想先开口。
“丞相有何见解。”皇帝见一众臣工都不说话,登时蹙眉,便把话头放在了陆珩舟身上。
“当此之时,当群策群力,群臣献策,百姓献力。昔年高祖为平息战乱遗祸,安抚百姓,所赋田税为十五税一,今田广民富,或许可稍有提高,以佐国家之急。”
他的话音刚落,廷尉沈蓦立即就站了出来,“丞相此法大为不妥,前朝秦朝的十税一已然招致天怒民怨,如今无故提高赋税,不是要让国家动乱吗!”
陆珩舟为皇帝舅父,如今被沈蓦当殿扣上了让国家动乱的帽子,脸上登时挂不住,忍住拍案而起的怒气,脸上霎时变得冰冷,冷笑一声,“廷尉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以前国家战乱刚息,自然要削减赋税与民生息,如今国家财政有缺,北方战事吃紧,自然要不论群臣百官,还是豪民庶民,自然要群策群力,共克时艰才是,廷尉如此疾言厉色,怕不是对本相有什么意见。”
“大人堂堂丞相,下官何敢。”沈蓦军功起家,自然如同战场厮杀一般快人快语,就算眼前是皇帝舅父,汉朝最有名的外戚,他也不会有顾及他的脸色,“如此误国乱邦之策,丞相还是慎之慎之罢。”
陆珩舟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断然打断他的话,“既然廷尉如此忠心报国,那且说说,如此危局如何解决,光凭你的一腔热血可变不出钱来!”
闻言,沈蓦立即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帝一躬身,高声道,“今国家财政危机,北方战场吃紧,臣请皇帝陛下,以下算缗之令,凡天下富庶之人,共佐国家之急!臣愿以己家之财,为算缗先行,而后在场之众大臣,以为后效!”
沈蓦一连串的话,让陆珩舟登时就坐不住了,他忙不迭朝着皇帝一躬身,厉声道,“算缗之法虽有立即之效,然其后国家动荡不安,弊处远远大于利处啊,彼时若外患未平,则内忧顿起,如此前后夹击,又当如何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或许也是觉得沈蓦太过激进,若是真的去算官僚贵族之私财,所造成的动荡将不可估量,皇帝深谙此间道理,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裴瑛。
“此法,虽有即刻之效,然后患也是无穷。”
裴瑛立即心领神会,便也出列,平稳的声线立即压住了宣室殿里的暗潮涌动,“算缗之策,确实应当,然应对商贾,而不当对以士大夫及各军功将领,其为国效力,更当以资财激励之,骤然算其缗的,必然引起动荡。今天下商人,多以国家无暇顾及其而乘机兴风作浪,借以高利贷而盘剥庶民,又囤货居奇哄抬物价,故臣起皇帝陛下,请行商贾算民之策,先以初算商车,后以初算缗钱,若有隐匿家财之人,当再行告缗之策。”
声音落定,随着尚书郎起草算缗诏书,这次围绕国家财政问题的小型朝会就此落幕,而轰轰烈烈的维持三年的算缗运动则徐徐铺展开来。
宽阔的司马道上,裴瑛与沈蓦走在一处。
青天朗朗,不复阴沉,正好对上了沈蓦那意气风发的脸,也不复大殿之上的步步紧逼之色了。
沈蓦爽朗地笑道,“可算是把陆珩舟这硬骨头啃下来。”
裴瑛也微微勾起唇来,澄澈的晨间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风轻轻地吹过来,他整个人都如此舒畅,皂色官靴踩在白石砖道上,深绯色官袍也随着风微微摇动着。
“他不愿算商人之缗,那只好算天下人之缗,如此折中,他自然就乐意。”
“玄则划策之精实乃天下罕见。”沈蓦一想起方才朝会上陆珩舟黑着的那张脸以及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有道是人人都爱折冲,陆珩舟这个老匹夫也是一样。今日看他那吃瘪的样子哈哈哈。”
“沈兄过誉了。”裴瑛在朝永远都是谦虚的,更何况眼前这位九卿之一的沈蓦也算是他曾经的领导。
沈蓦原是中郎将,裴瑛在未发迹时便在沈蓦麾下做过郎官,而沈蓦对这个属官也非常满意,屡次提拔裴瑛,而后来裴瑛的一路升迁也证明了沈蓦确实没有看错人,裴瑛自廷尉直升御史大夫,廷尉的职位也就空缺了下来,于是裴瑛便向皇帝举荐了沈蓦。
而沈蓦也却是证实了他却是一位执法如山公平公正的廷尉,敢于直言上谏,屡次将以丞相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外朝儒臣得罪狠了,但是皇帝十分赏识沈蓦,对于那些攻讦沈蓦的话,一般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对了,听说玄则你妹妹的库房被人烧了,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裴瑛叹息道,“我久在朝中,此次明月坊被烧,也怪我疏于对舍妹的关照,实在是我做哥哥的失职,想必不过是商贾同行间的竞争罢了。”
“若仅仅如此,便是好的了。”沈蓦的目光望向司马道的尽头,“若是有人故意为之,玄则就得小心应对了。”
“多谢沈兄提点。”裴瑛虽然位高权重,但为人一贯谦逊,至少在为人处世上让人捏不住把柄。
“对了,盐铁官营一事,也该当提上日程了。如今国家财政紧缺,多一项进项也好。”沈蓦道。
“此事非同小可,朝廷多次发下去的律令执行都无法彻底,若要盐铁官营,首先就要将个处的阻碍处理掉。”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但是这话背后,是行将掀起的血雨腥风。
沈蓦沉默了片刻,他也明白,政令不通,主要在在于庙堂的政令无法在各郡国得到实施,究竟是谁在阻挠,或许连沈蓦都不甚清楚,但是他隐隐有所察觉,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上,是逐渐壮大的暗流,终有一日它会浮上水面。
“无论如何,盐铁官营一定要做下去。”沈蓦的声音坚定起来,“今皇帝陛下圣德昭彰,雷霆手段,又有改天换地之心,此等圣明君主,若我等不倾力襄助陛下,不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此等之时,纵是万死不辞,又能如何呢?”
裴瑛顿足,侧身向着沈蓦一拱手,低声道,“玄则明白。”
“好。”沈蓦同样想着裴瑛一拱手,“你我二人齐心合力,算缗之事后,便当合力推进盐铁官营!”
二人分别以后,沈蓦奉皇帝令往校军场而去,而裴瑛则去了大农令署,再次召集以大农令为首的经济大臣商榷具体的算缗告缗策略,一直到了夕阳衔山之际,裴瑛才从大农令署出来,结果甫一出来,就见自己的侍卫焦急地候在外头。
裴瑛顿感不妙:“发生了什么?”
侍卫抱拳拱手道,“大人,南云长公主与小姐发生口角,小姐受了长公主一鞭!”
*
东市依旧人声鼎沸,来自各方的商人都汇聚在此,又听驼铃阵阵,原来是来自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来到了长安,用略有些生疏的长安话兜售着来自西域的奇珍。
达官权贵的高车驶过六丈余宽的青石大街,华丽的辎车与珍贵的骏马惹得行人纷纷注目。
正所谓天街通衢飞盖接,宝马香车銮铃响。
一处专司售卖西域香料的铺子处也是人来人往,而裴明绘也与聂妩进了铺子,正听着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讲述着这香料的妙用。
突然间,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传了来,裴明绘的眼睛也倏然抬起,偏头看向聚在一处那许多大商模样的人,他们或嬉笑怒骂,或愁眉苦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口中骂着怨着恨着憎着裴瑛。
其中一人说道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我们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凭什么他裴瑛要收七成就收七成,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兄台所言正是我们心中想的啊。”又有一人愁眉苦脸一脸哀怨地附和道,“如今都传要收七成税,如此,跟抄家又有什么两样。”
“若收七成,那真连做生意的本钱都没了。”
“以裴瑛的性子来看,不收尽天下人的钱,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这等奸大夫,又不知要从中渔利几何!我看,他们打着为国为民,实际上都是想要肥自己的腰包!”
“若果真如此,我们干脆不做生意了,让裴瑛自己省事去罢!”
裴明听着,知其大体所论者,皆因算缗之事由裴瑛领衔而招了众商贾之怨怒也。
听着他们咒骂裴瑛,裴明绘心里虽然生气,面上却终究没有表露出来。
“小姐难道不生气?”聂妩问道。
“我生什么气,他们不敢骂皇帝,就只能骂我哥哥了。”
裴明绘淡然道。
“毕竟损了他们的利益,若还不让骂,那怎么行了,只要他们不生事,随他们去罢。”
裴明绘同裴瑛一样,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十分阔达,左右他们的非议并不能上达天听,何不让他们骂去呢。
左右哥哥又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以哥哥的脾气,也定然不会生气。
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就没有必然去管。
只是,这流言传得也太离谱可些,所谓算缗,便是缗两千钱一算,如何算也算不出七成。
裴明绘立即想到,这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
她的眸子沉了沉,眼神示意聂妩与她一道离开。
可就在二人刚刚准备离开之际,一道破空之声突然传来,就听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方才那议论裴瑛的最盛的人的脸上平白就多了一条血淋淋的血痕。
“啊——”
血痕瞬间割裂他的面容,无数的血珠飞溅出来,溅到周围的身上,顿时惊起一片尖叫之声。那人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倒地,痛苦地翻滚着。
原本围在一处的人顿时化作鸟兽散了。
“本公主且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凌厉的女声倏忽传来,看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一披着斗篷的华贵女子大步而来,就见她着深色缠枝花纹双绕长曲裾,衣裙及地,黑色的流云暗纹腰封用红色系带系起,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丝线编起坠在两颊旁,更显得女子脸容娇小,金簪金冠富贵逼人,熠熠耀目的金光闪在她的眸子里,像是粼粼金波。
走起路来,腰间悬挂的组玉佩撞在一起,泠泠悦耳。
而后是态度嚣张的扈从,耀武扬威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
显然,眼前这位凌厉风行的女子便是最近名声斐然远扬的南云长公主,以其独到的骄奢跋扈而驰名。
“长公主饶命。”
方才那几个饶舌的几人赶忙求饶。
“饶了你们?”南云长公主冷哼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非议朝廷大臣,找死!”
转眼间扈从便大步而来,将地上跪着的几人押了起来,听候长公主发落。
几人见性命顿时难保,又知这个长公主是个真正的心狠手黑的主,恐怕此事是万万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几人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大商人,生死之际竟也拼出几分反抗豪强贵胄的血性来。
“我呸,什么非议国政,裴瑛不过罪臣之子,靠攀附权贵才又起家,如今为着敛财,无端便要抄了我们家,长公主也就你瞎了眼,看上这个奸大夫!”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面容染上十分的愠怒,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周围观战的人群窃窃私语,不免对这几个勇士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对裴瑛这个奸大夫与嚣张跋扈的长公主遂更加厌恶。
而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的阴影之处,一人缓缓勾起了唇角,笑意恶劣而又邪性,满怀着纯粹的恶意。
裴明绘这下终于明白,裴瑛要娶公主的流言如何来的了,若由南云长公主如此行事,裴瑛的名声真就要不到了。
若真的只是名声也就罢了,可是如此情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南云长公主,以及这群大商突兀相聚在此非议裴瑛,再以及走势极为诡异的舆论情况,都让裴明绘心惊胆战。
而就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呐喊,就像有人刻意引导一般,“裴瑛罪大恶极,竟要倚仗权势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人群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为他们摇旗呐喊的声音,那几人见声势陡然转向,便也看见了生的希望,不由更加激动起来,人群也隐隐有了失控的架势,来往者大多为商人,本就对算缗深恶痛绝,今见南云长公主竟为裴瑛肆意打杀商人,不由也齐了心。
南云长公主的扈从登时围在长公主身边,长刀出鞘的金铁振声瞬间震住了人群的骚动。
南云长公主听完了他们的发自肺腑的话,非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同时无边愠怒彻底化作冰冷的杀意,就见她冷冷一笑,丹凤眸里闪过一丝冷光,红唇上下一碰,便是利落果决不留余地的命令:“既然如此,不必交由廷尉府审问了,就地处决罢。”
一袭话毕,如同北方寒风摧枯拉朽般横扫而过,所有的话语都终结了。
他隐匿在人群里,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在转身之后,听到了突兀传来的声音,脚步瞬间顿住,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第27章 兄妹灯下相谈
裴明绘眼见局势走向不可控地状态, 遂站了出来,先向南云长公主欠身行礼,而后柔声道, “还请长公主手下留情,此等贱民之言, 万不足辱公主尊耳。”
“你是谁?”南云长公主觑了她一眼,显然她对着突兀闯入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意。
裴明绘道,“我乃是明月坊的主事,地位卑微,但见长公主身上这件衣裳,是明月坊的料子, 就想着长公主惠姿压群芳, 在下坊中更有几件新的料子,想起长公主过目。”
她的这番话说得委婉又顺和,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来说,南云长公主怎么也不该将怒火牵连到裴明绘身上, 可是她自由长在金银堆里, 一见裴明绘又拿几件料子来打搅她, 登时将怒火牵连到她的身上。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几匹破料子罢了,你竟敢拿此来打搅我,反了你!”
“长公主息怒。”
聂妩眼见情势不对, 立即挡在裴明绘身边,向南云长公主赔罪道,“我们筚门闺窦之人, 一时失言,还望长公主恕罪!”
“好啊, 穷门小户也敢来此插话了。”
南云长公主勾起冷笑来,她骄横惯了,手上持着的马鞭甚至也是镶这红玛瑙的金手柄的马鞭,不由分说就汇鞭打了过来,长长的鞭子破空而至,眼见就要打在聂妩的脸上,将她美丽的脸庞生生割裂成恐怖的两半。
可是就在恐怖的鞭子要落在聂妩的脸上的时候,一双手却生生攥住了马鞭,随后汩汩的鲜血缓缓流了下来,鞭子上生着恐怖的倒刺,一扎入皮肉便登时便皮开肉绽。
“长公主如此作为,未免有失公主风范了罢。”
裴明绘一向和颜悦色,也秉持着四面玲珑不得罪人的行事风格,可是南云长公主下手如此狠毒,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
“你……”
南云长公主登时大怒,想要将马鞭拽回来,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马鞭都纹丝不动。
“放肆!”
裴明绘一用力,南云长公主一个不妨,反而被她拽的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围扈从登时蜂拥而上,整座披香阁瞬间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方才义愤填膺的看客们纷纷涌出了出去,生怕被战火波及,只一齐从门外探头看着里头这场好戏。
“给本公主杀了她!”
南云长公主一把撇开马鞭,怒不可遏地吼道。
扈从得了主人吩咐,登时蜂拥而上。
“我看你们谁敢!”
聂妩站了出来,环视四周,厉声道,“我家姑娘是皇帝陛下亲自所题之天下第一义商,伤了我们姑娘,皇帝陛下绝不放过你们!”
眼见对方搬出了皇帝,扈从顿时踟蹰了,他们一致地看向南云长公主。
南云长公主先是惊讶,而后又是一声冷笑,她及其倨傲地看向裴明绘,眼球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原来你就是裴郎的妹妹,不过是借了裴郎的光,一介小吏之女,何德何能有如此称呼。”
她口中的裴郎自然就是裴瑛,她自然也清楚,裴瑛的妹妹是何处的人物。
她自然清楚,裴瑛如何疼爱这个妹妹,可是若是亲生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个妹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吏的女儿。
她曾劝过裴瑛,裴家乃是名门望族,何故叫一小吏之女混了裴家血脉。
一贯好颜色的裴瑛一下子冷下了脸,“承蒙长公主垂询,只裴家满门抄斩血脉几无,臣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若不能为裴家昭雪,哪里又算得了裴家血脉。长公主皇族之后,臣不过布衣之人,何能面谈?”
说罢,裴瑛也不管长公主面上过不过的去,直接挥袖就走了。
长公主顿时就哑了口,她虽说真心为着裴瑛好,想要同他一起复兴裴家,但也知晓当初下令抄家的是自己的父皇,自知理亏,也就不再谈论此事。
可是她虽然不再谈论,并不意味着对就真的将这个妹妹真的看做裴家人。
一个是名门巨室,一个是草芥庶民,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罢了罢了,看见裴郎的面上,就饶你一次。”
南云长公主看向裴明绘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但占据主流的依旧是那鄙夷不屑与厌恶。
她的眼神,与昔日陆珩舟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种位高权重的蔑视众生的眼神,让裴明绘几乎要呕出来,可是她如今到底也是处在下位,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扳倒南云长公主,若是不敬,只会给裴瑛招来麻烦。
所以,她也只能压下心中的所有的不服,恭恭敬敬地给南云长公主行礼。
“公主宽宏大量。”裴瑛面上带着适宜的微笑,恭敬地双手捧着马鞭奉了上去,“是我唐突了。”
南云长公主秀眉一挑:“这鞭子,就赏你了。”
说罢,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聂妩赶紧扑过来,掰开裴明绘的手,看着原本秀美白皙的手掌变得血淋淋的,登时心疼不已,赶紧拿了帕子捂住,责怪道,“小姐何必强出头。”
“如今长公主不是走了吗?”裴明绘微笑道,虽然手心血肉翻飞一片惨状,火辣辣疼得她直想蹲在地上哀嚎,但到底这里不是哀嚎的地方,她只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走了走了,先找个医馆去上一些止疼的药罢。”
随着长公主的离去,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了。
“这叫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可不就是吗?如今长公主打了裴瑛妹妹,到时候裴瑛还不知道怎样跟她恼呢?”
人流如潮水般退去,那人却还立在原处,眼见裴明绘的眼风行将扫过,方才转身离去,汇入无边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聂妩这才拉着快要忍不住的裴明绘火急火燎地去了附近的医馆,赶忙上了止疼的药膏,裴明绘这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你看你,非得出头,白了这一鞭子。”聂妩心疼地替她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替他们出头,最后他们到成看好戏的了。”
“我也不全是为着他们,若真由着长公主的性子,我哥哥的名声就真的烂透了。”
“那也是他们自己找事,好端端骂公子做什么。”
“左右不过骂上一两句,左右我哥哥都听不见,难得我就真的能够看着长公主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左右看戏就看戏,我该做什么还是要做的。”
医者仔细地伤膏敷好,而后有白绢将伤口包扎好,只可惜了,原本秀丽优雅的一只手,如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回去定要告诉公子。”聂妩一想到方才裴明绘竟然为了她竟然直接去拦马鞭,心疼地落下泪来,她抱住裴明绘,哽咽道,“姑娘千金之躯,何必为我挡这一灾呢。”
“好端端的哭什么。”伤口处的药膏舒缓了疼痛,裴明绘道,“姑娘家多好看的一张脸,我怎么可能叫她毁了,长公主下手也真是歹毒,打人直往脸上打。”
酉时一刻,夕阳衔山。
披着一身寒霜,裴瑛匆匆走了过来,看样子,应是得到消失就急忙赶了回来,甚至连身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
屋子里一灯如豆,裴明绘正在灯下看账簿,无论怎么算,明月坊的缺口都无法堵住,这叫她实在是心烦。
听闻开门声,就见裴瑛走了进来。
“哥哥。”
裴明绘正欲起身,却又被裴瑛按住了肩膀。
“伤口如何。”
他开门见山,直接向裴明绘伸出手来,裴明绘便乖乖将受伤的左手放在他的手上。
裴瑛垂下眼眸来,从一旁拿过伤药来,开始给配明绘换药。
缠绕在手上的丝绢被一圈一圈松开,裴瑛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他曾见不知多少明争暗斗杀戮血腥,在怎样恐怖的伤口可是就当这些这巨大的伤口出现她的手上的时候,就像是精美的布帛被卒然撕裂成两半,裴瑛却还是心头一颤,似乎是冷风顺着窗子的缝隙关了进来,一呼一吸间便是冷气逼人。
裴明绘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瑛,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仿佛这伤是伤在他的身上一般,道,“哥哥,你还好吗?”
裴瑛如梦初醒般抬起了眼,眼里的寒霜还未化去,只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无事,子吟,你可还疼?”
“不疼。”裴明绘摇了摇头,笑着看着裴瑛,却见他是一副不信的模样,故更开心了,“真的不疼,骗人是小狗。”
“骗人。”
裴瑛无奈地笑道。
“真的,哥哥在,我就不疼了。”
裴明绘歪了歪头,满足地看着裴瑛,灯下光辉,美人如画。
“下次不要冲动了,你自己不要事事出头。”裴瑛一抬眼就看见裴明绘抱膝看着他,一脸满足地模样,他心头所有的痛苦都被她这一笑压了下去,但是仍有未能照顾好妹妹的自责停留在心头。
“可算缗如此得罪人,哥哥为什么要牵头呢?”
裴明绘认真地看向裴瑛,看着烛火倒映他的眸子,泛着深沉的光晕。
第28章 兄妹夜话
裴明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而真切的忧伤渐渐浮了上来,“如今商贾都骂哥哥,哥哥左右不妨将此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做。”
“你啊你。”裴瑛的笑容无奈而又宠溺, 看着裴明绘满腹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屈起手指来, 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有能力做的不愿意做,想要做的又没能力,为兄又得陛下信任,如何能推辞,一番推辞, 怕是官职不保了。”
“在其位谋其职, 妹妹明白了。”
裴明绘都明白,她本就心疼裴瑛,可是道理如此明白,她又能说什么。
如今裴家虽说翻案了, 但是陷害裴将军的幕后之人却没有抓住, 哥哥万万不能就此隐退的, 宦海浮沉,纵你想要八面玲珑,处处不得罪人,那是不可能的, 随波逐流之人,只能被历史的波涛淹没。
裴瑛为她上药,垂首认真的模样, 又镀上了灯头的柔光,叫她心醉神迷。
是啊, 再来几个温珩,都比裴瑛的一根发丝。
她不要什么外室了,她也不嫁人了,哥哥太孤独了,独自一人背负着族灭的痛苦,肩负着光复裴家的重任,为她遮蔽了太多太多的风雨。
裴瑛很重要,任何人都比不上。
她本不该有什么超脱世俗的奢望,只是妹妹,只是妹妹……
只要他在她身边,一切都足够了。
她抱膝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感受着指尖滑过伤口的清凉,在她心头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很多人都说裴瑛是个酷吏,执法严苛,又有不少人说他是个坏人,为着自己的前途而诬陷同僚,以保自己官途顺畅,同时在几个诸侯王意图谋反之时,他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出击,将行将发生的大规模暴乱压制了下去。
汉朝主张仁义,皇帝虽然主张打击诸侯王,但是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对亲戚太绝情,与此同时,裴瑛就成全了皇帝的仁义之名,就在皇帝说要宽恕他的亲戚们时,他便直言劝谏,最后众诸侯王谋反案往往皆穷根本,动辄处死上万人。
恶名远播,人人畏之。
裴明绘明白,庙堂斗争是残酷的,裴瑛做的任何事,都是出于皇帝的旨意,他是皇帝的刀剑,皇帝所向,便是其剑所指。
酷吏,是不需要的道德。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成千上万的满嘴仁义道德实际无恶不作无利不贪之人。
可是经济方面的改革,却无一不涉及百姓民生,虽然国家庙堂的出发点事打击商贾,可是最后很可能会在恶意歪曲之下,打击的余波会波及到百姓身上,以致百姓不安其胜,故有骚动,而朝廷所收拢的利益,则为奸吏所侵,而后惠及士大夫并各郡国豪强。
而一旦百姓不安,以往她哥哥所得罪的人,一定会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将裴瑛推出去,借此来平息“民愤”。
“哥哥。”裴瑛轻声道。
“嗯。”
裴瑛温柔地应了一声。
“算缗之事前,我打算再捐上一笔,以裴家的名义。”
裴明绘知道,自己最多在商业上有些建树,可在政治上,她几乎帮不上裴瑛的忙。
“嗯?”
裴瑛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倒映着裴明绘的担忧的神色,便知道裴明绘又在担心他,不由笑了出来,“不用,如今明月坊损失太重,若再拿出一大笔钱,又怎么东山再起呢?”
洁白的丝绢一寸一寸缠绕,像是洁白的蛛网将她一寸一寸缠绕。
“好了。”
裴瑛将她的手放下,一抬眼,却发现裴明绘依旧在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迷蒙,似乎失于迷津一般。
“刘竺虽是长公主,但是为人浅薄张狂。”裴瑛拂开她额前挡眼的碎发,温柔地说道,“你不必怕她,为兄会替你解决好一切。”
裴明绘无声地点了点头。
“早些休息罢,为兄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瑛起身,布料摩擦如同春蚕吐丝,一瞬间便让裴明绘惊醒过来。
“哥哥。”
她看着裴瑛越走越远,忍不住叫住了他。
裴瑛回头,眉眼弯弯地望向她。
“嗯?”
“……”
太多的话堵在胸口,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太多的想要说的话又不能说,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所有想要呼之欲出的话都徘徊在喉咙里。
裴瑛依旧在等着她的话,很耐心,见她似乎没有想好,也不催促。
“哥哥等等我,我送哥哥出去。”
裴明绘笑了站了起来,而后走了过去,与裴瑛并肩走着。
裴瑛宠溺一笑,将肩上的黑色氅衣披在她的身上,大氅很柔软,带着他的温度,以及独属于他的,那独一无二的幽幽香气。
“好,走罢。”
“等等。”
裴明绘披着裴瑛的氅衣,走到大木箱子旁,从箱子里取出早就缝好的白狐裘,抱着它又走回裴瑛身边。
“这是……”
裴瑛微挑了下眉,待看清她怀里的东西,不由露出一抹笑来,无奈道,“我怎好穿女儿家的衣服。”
“不,这不是姑娘家的。”裴明绘抬眸看向裴瑛,看着他柔和而又俊美的容颜,压下心中的悸动,又垂了眼帘,一处的风灯的光投下来,照出她纤长的睫影,“这是我专门为哥哥做的,只是尚未来得及给哥哥罢了。”
“专门为我做的?”裴瑛讶然。
“嗯。”裴明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怀中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略高她一个头的距离,裴瑛见状,便弯下腰来,让她省力地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毛绒绒的狐裘绕过裴瑛的颈项,裴瑛的目光不由追随着她的手,原本美如玉秀如葱的手却添了极为突兀的白色绢带,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瞬间起了狂涛,可是就在他回首,却见裴明绘正自认真地为他系着狐裘的系带,原本横亘在心头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目光也变成了极为和善的噙着笑意的目光,像是一汪浮动着光的澄澈湖水。
裴明绘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慌,又垂下了眼来,那日的误会压在心底,直叫她的心底发烫,心里的躁动的火焰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瞬间指尖也燥热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她又是一慌,生怕裴瑛察觉,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岂料心越忙事越忙,原本很容易的一个结,竟然成了死结。
“好了好了。”裴瑛见她焦急之下,额头都冒出了汗,笑着说道,“我来罢。”
他按住她的手,可那异常的温度却让他瞬间抬起眼来。
“你的体温似有些不对?”
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后脑,而后他与她额头相贴。
“可是受了风寒?”
骤然变大的俊雅面容毫无顾忌地贴了过来,她的心跳瞬间停止,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涌了过来,堵塞了她的思维。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要向后靠,想要退缩,裴瑛有所察觉,手上微微用力,便让她的头又往前了几寸。
他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热,又有些痒。
热在面上,痒在心头。
裴明绘生怕裴瑛知道些什么,赶忙偏过头去,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又补了一句,“只是燎炉的火太旺了些。”
“那得请医工看看。”
裴瑛的额头离开她的。
“你莫送我了,外头风吹得紧。”
“哥哥哪里的话,平日路总不见哥哥,今日难道有些空闲,我也盼着能与哥哥多呆一会儿。”
她说得简单明了,里头的真情叫裴瑛丝毫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说已经不小了,但到底还是他的妹妹。
裴瑛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将她一缕额发捋到耳后,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潜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丝涌动着,生长着。
裴瑛将氅衣替她紧了紧,最后却还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子吟就只送我一段路,接下来的路,为兄自己走。”
他们并肩走着,走在回廊之下,廊上每五步悬着一盏风灯,随着冷风的呼啸,它的光影也在风中变幻着,而一旦步出风灯的光芒,水银似的月光立即涌了过来,时冷时暖的光彩交替着,勾勒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剪影。
她多有希望现在的时间能过无限延长,这条路能够一直到延伸到天涯海角。
她偏头看向裴瑛,他的侧脸上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
或许有一天,哥哥能够了结裴家的仇恨,他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仇恨太过沉重,它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
二人停在院门前,裴瑛偏过头来,将披在裴明绘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黑色的毛绒绒的领子顿时拥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她抬起眼睛来,纤长的睫影投下来,遮住一半眼眸。
“好好休息。此事,自有为兄处理。”裴瑛温声道。
他走下回廊,走出了院子。
裴瑛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裴明绘的身影,眸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推了多少求娶裴家女的人。
其中大多为攀附裴家之人,他们都不是真心为着裴明绘而来的,再就是贪慕裴明绘的容颜而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裴瑛不可否认,他确实怀着私心,不想交妹妹交给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
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她。
可是,就算他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就算他位极人臣,却发觉,各种危机却接二连三地走来。
第29章 明绘大梦(一)【大修】
屋外又起了风雪, 呜呜地吹得正唤,想必又是一夜天寒地冻,若是今夜下得不停, 想必定是要积上三寸尚不止。
屋内燎炉熏笼生得正旺,火星不息闪烁着, 带来令人舒适的温暖,厚重的素青色帷幔自帐顶倾泻下来,拢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暖的空间,舒软的衾被像是云一样围拢住了熟睡的少女。
她呼吸原本轻得足以被火苗声盖过,可是突然间却又急促起来,但很快便又平复了。
裴明绘算得裴瑛今日休沐, 便欢欢喜喜地亦如寻常时日来找裴瑛。
裴明绘自长廊处拾阶而下, 甫一下来便被猛烈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遂抬起手中的绢面小扇作了棚子遮了遮阳光。
蝉声聒噪,听得她心烦意乱。
她走过热气蒸腾的白石砖小路,一路张望, 却未见有一人前来, 往日裴瑛虽然休沐, 可是政事繁忙却是不能真正得空休息的,故随时休沐之时来往官吏书吏也是络绎不绝,裴府前的车马也是一辆方走一辆又来。
她走过立在莲池旁两只亭亭独立的白鹤,两只白鹤又尖又细的嘴巴就转了过来, 黑漆漆的小眼珠便锁准了她,扑闪着翅膀就想飞过来,裴明绘听见翅膀扑棱之声赶忙上了三级小阶, 迈过门槛便进了裴瑛正屋。
晴光正好,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棂窗, 带着屋外梨花枝的花影一并照亮半面屋子。
一半被稍微有些炽热地阳光照得透亮,半空中的蜉蝣清晰可见,仅仅站在里面,她都微微感到燥意。而另一半则隐在黑暗里,虽然点了几盏铜灯,用处却终是不大。长案床帷竹简四围,一切都灰蒙蒙得像是落了一层灰尘一样。
她自寻了裴瑛来,定然顺道告那两只畜生的帐,好端端地突然就发了疯要啄人,她定要叫哥哥好生管教一下它们,不要叫它们为非作歹了。
隔开里外间的珠帘在猛烈直射的阳光下变得有些晃眼,素白的双手拢起珠帘,她便看见了那么熟悉的青。
是裴瑛。
依旧是一身青色的袍子,低调间又氤氲着一丝空山新雨的朦胧清新与蓄雾藏烟的神秘玄机。
他一如往常贞枝肃矗地端坐在长案之后,修长的不染纤尘的手指执着白马作毫笔,抬手又在砚台上蘸了些墨,他神色凝重,锋利的笔锋在汗青之上写了几笔便又顿住了,秀丽的长眉也蹙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可是,裴明绘却直觉地在裴瑛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白露飘零凉风忽至,愁苦与郁闷像是缠绵的雨丝纠缠着他,一夜之间玄黄俱尽,原本冒雪停学不改斯节的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明绘顿时慌张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妙感像是云雾一般升腾了起来,她手中拢着的珠帘瞬间便掉了下去,彼此珠玉相击碰撞,发出清脆却惊魂的声音,折出亮白却刺目的光来。
裴瑛瞬间顿笔,不知道是不是裴明绘看花了眼,他的肩头似乎颤抖了一下。
粉色的流溢着盛夏光彩的裙裾拖曳过红毡的明暗交界之处,裴明绘的胸口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缓步走了过去,随着布料与红毡的簌簌摩擦声,裴瑛似乎溢出了一声叹息,可他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裴明绘顿时慌了神。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哥哥从未如此对待过她!
“哥哥!”她叫了依旧垂着头的裴瑛一声。
屋中清漏声阵阵,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裴明绘却仿佛等了三转一般长久。
裴瑛终是抬起了头,可是她无比熟悉的眼眸里却没有了一丝往昔的关爱,甚至连既往的熠熠光彩都没了,似乎连往昔裴瑛的影子都消失了。
往日亲密无间的兄妹两人之间像是形成了一道无形却似有形的屏障,叫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一时心惊肉跳,赶忙走了过去跪坐在裴瑛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
裴瑛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裴明绘心里愈发着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哥哥突然便对自己如此冷淡,她不明白,她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着,她急忙抓住裴瑛的袖子,问道,“哥哥,怎么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而这一举动似乎也深深地伤到了裴明绘的心。
难道他知道了,不……
不……
“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平白地就不理人了呢,子吟若是有错,哥哥尽管骂就是了,可别就是不理我。”裴明绘不怕裴瑛骂她,可就怕裴瑛不理她,他这般疏离她,倒真是叫她万箭攒心般难受,可偏偏裴瑛又不说话。
裴瑛不经意地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明绘那几欲碎裂的眸子,心神便是一颤。
“今……今日并非十五。”裴瑛站起身来,一向言辞凌厉又流畅的御史大夫裴瑛竟然罕见地口吃了,原本永远温润的声线却仿佛被太多的东西干扰了,变得痛苦,让人听之欲碎,“你先回去。”
第30章 温小公子,这是去哪?你的剑忘带了。
“怎么又下雪了?”
郭升一推开窗子, 漫天飘飞的晶莹雪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分外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郭升忙整饬了自己的衣裳,一旁的婢女取来狐狸皮帽子, 郭升拿了起来戴在头上,推门出府上辎车, 辎车辚辚马蹄脆疾着驶着出巷子,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院处。
郭升一掀帘子,便是冻人的寒气,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门前早有婢女提着灯笼等待着,一见郭升走来, 便欠身一礼, 走在郭升前头引路。
走过梅枝扶疏的白石子小径,晃动的灯影一寸接着一寸照亮落雪的红梅。
冷寂幽香不禁让郭升有些忐忑,她就走出了这片积满了大雪的幽林,来到一处六开间的厅堂, 红色的风灯三步一盏, 照出一片火红明亮。
侍候在大门的两位可人的婢女默然将大门推开, 温暖到生了燥意的气息瞬间从宾客满堂的大宴里涌了出来,带着醇厚的酒香与佳肴的香味直扑郭升面门,一时之间他仿佛已经沉沦在这场行将开始的大宴之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之中宾客满堂灯红酒绿,长案之上铜鼎玉盘金爵象箸一应俱全。
“郭公来也。”
座上一人眼见, 率先看见了郭升,忙起身迎接,其余人见状, 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前来迎接郭升。
在场众人皆为商贾, 且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无一不是家累万金之户,就以方才起身迎接之人,便是在盐铁官营之后便一落千丈的三川郡盐商陆之道。
“原是陆公啊。”
郭升很是享受如此恭维,矜持地拱手回礼。
“原我来晚了,失礼失礼。”
“怎么会呢。”又有一深蓝色深衣的体态臃肿的男人站了起来,冲着郭升一拱手,“今儿的大宾还未来呢,想必我们还得要等上好一会才是。”
郭升见前头主位空着,正想抬脚上坐,却不曾想那男子的话正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心里头登时不满起来。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身,怎敢担大宾之名呢。
本来大宴约定的时刻在卯时初刻,他便特地压着时间以便能够压轴出场以来彰显他的身份,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陆之道眼见郭升要往主位上座,忙虚手将郭升请到了右上首首位,陪着笑道,“郭公请。”
郭升见状,登时蹙起了眉,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哼声,若非此次大宴极为重要,他定要甩袖离开。
郭升忍耐了,虽然有万般的不满,他却只能忍耐。
待到全部落座以后,郭升忍耐着所有的不满。
铜枝灯烛爆开火花,外头风雪愈盛。
又过了一刻,郭升显然不耐烦了,烦躁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一旁窈窕的婢女便又捧着金酒壶续上一爵酒。
大厅中燎炉生得很旺,旺到燥热,燥热到似乎屋中所有水汽都正腾走了,郭升浑身上下燥热得很,让人心烦,他正要起身,却不料起身之时宽大的袖子却扫了正在斟酒的婢女,那无辜的婢女一个不防就手中酒壶就被打翻在地,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你——”郭升登时大怒,眼见自己身上华贵的绸衣竟成了如此模样,站起就是一脚,正好就踹在婢女的柔软的心窝之上,“滚——”
可怜的婢女登时就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到站不起来。
“郭公息怒。”陆之道赶忙迎了过来,吩咐两个婢女将那个倒地不起的婢女搀扶起来带下厅堂去,“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怎只得郭公如此大发雷霆。”
岂料郭升正在愤怒的当头,以他的地位,本该就受人逢迎的,如今一场宴会下来,自己的位置却也无端低了一等。
况且,这陆之道嘴里这么说,可是郭升怎么听都不对味。
他本不好发作,可如今既然寻到了由头,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这群人一贯势力,隐约间便有将他置于下位的意思,若不借机给他们下马威,定要唯温珩那小子为首了。
“一个婢女,却也值得陆公求情。”
郭升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陆之道顿时明了郭升的意思,只歉疚地一笑,“原是此地是长安,她虽是一个婢女,却也是梅院主人的婢女,不是在下的,也不是郭公的。只是若是随意打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呵,陆公言辞倒是好的。”郭升的眼风扫了过去,他冷笑一声,“只是为了一个婢女,就坏了兴致,怕是得不偿失罢。”
说罢,他便利落拔出腰上的长剑,一把拽住婢女的领子,转瞬便要捅进婢女的胸膛心窝
“好热闹。”
微微上扬的语调伴着清而慢的抚掌声从门外传来,顿时大门洞开,晶莹的雪花被鼓荡的冷风送了进来,飘荡着旋转着落在郭升的鼻尖,而后在他的呼吸间化成了水。
这惊悚的凉意顿时叫他心底的暴怒平息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寂静的树林一般,等候着主人的到来。
尚凝这冰雪的黑色长靴结实地踩在华丽的红毡之上,如潮的灯火拂亮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挑的凤眼氤氲着多情的雾色。
“温公子。”
陆之道再度率先见礼。
“看来,这里有了什么麻烦事。”看似妩媚实则内敛锋芒的声音传来,温珩的眼睛扫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倒是一番热闹的场景,是开场的好戏吗?”
他的话总有一种懵懂无知的感觉,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情一般。
郭升一时之间也觉得没甚意思,一挥袖子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了,看来没什么事了。”温珩勾起了唇,摇曳着橘红光芒流转他的眸底,“实在是有要事,珩失礼了,还望诸君莫要怪罪才是。”
“温公子今日驾临,便是我等之幸。”陆之道殷勤地将温珩请到了上座,并拿过婢女手中吉金色酒壶,亲自给他斟酒,“正是我有大宾,当鼓瑟吹笙也。只是事出突然,只能略备小宴,还请温公子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温珩一笑,推辞道,“温某不过既无官身,又无爵位。实在是不敢担此虚荣。”
整座厅堂顿时哗然起来,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起来,而后陆之道亲自张罗着开鼎开席,婢女们如流云一般穿梭在席间。
众人喝得酒酣眼热,其中几个心中对前途怀着忧愁的人一时便贪了杯,颓然便有醉倒之势。
温柔可人的婢女为温珩倒了酒,温烆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厅堂正中,高举手中酒爵,笑着说道,“今日能与诸君相聚,实乃珩之大幸,这爵酒,先敬商道诸君!”
一爵饮罢,又是一爵,而这一爵酒,温珩却敬给了郭升。
“郭公,珩为晚辈,当敬郭公一爵。珩年少轻狂,相处总有不当之处,还望郭公海涵才指教才是。”
温珩那独特的嗓音配上这番玲珑的话语,登时便契合了郭升那事事要出头要风光的郭升心头所想。
他躬着身垂着头,眼皮微微掀起,便看见了倒影在澄黄酒液力郭升的脸发生了变化。
他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换成了笑脸,笑呵呵地说道,“哈哈,温小公子客气了。我虽然是你的长辈,却到底不如温小公子有着官场上的阅历,又不必你的世家出身,哪里又能指教你呢哈哈。”
温珩白净的面容也浮起一分笑意,浓密纤细的眼睫也弯了起来:“郭公所言,那都是往日的繁华了,今我家道中落,自己却又不能明面示人,何其可悲也!”
郭升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先前受到的冷落与今朝的奉承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他几乎要仰天大笑,却又矜持地暂时忍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激动与得意,故作长者的沉稳道,“此非天灾,而是人祸也。”
“人祸……”
温珩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秀丽的黑色长眉蹙了起来。
“几次三番陷害的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大夫裴瑛啊。”
郭升语重心长道。
温珩恍然大悟,爵中酒都洒出来少许:“原来是他……”
郭升几乎要笑了出来,叫温珩震惊之巨有如针刺,心中更是嘲讽。
此子怪不得只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若非讨得陛下喜欢,此子焉能活到今日。
他显然十分享受为人指点迷津的感觉:“裴瑛此人,阴狠毒辣,此行算缗,哪里又为着支绌的财政呢,不过是贪吏当道敛财自富罢了,却偏偏要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真叫人恶心。”
如此说完,郭升犹嫌不足,便十分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温珩忍不住拧起了眉,但很快又被灿烂钦慕的笑容所掩盖:“这裴瑛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只可惜他狐假虎威倚仗着皇帝陛下与南云长公主的威势,我们终究奈何不得他。”
“哈哈,今天白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郭升一笑,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来,“狗咬狗一嘴毛,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倒不认一家人了!”
倏然,郭升再度话头一转,看向在场众人,颇为严肃地说道,“虽然此事可以当个笑话看,但终究可以见得裴瑛不过一仰仗女人与皇帝的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器重裴瑛,长公主也不再喜欢裴瑛,裴瑛的势也救没了,他也就倒了。”
在一阵附和欢呼声中,温珩的嘴角再也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他一笑,看似柔和实则强硬地打断了郭升的长篇大论:“虽然如此,可如何能教皇帝不再器重于裴瑛呢。裴瑛如此厉害,只怕他不死,恐怕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哎,后生莫插话。 ”
郭升眼见众人的目光已然都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更加得意,故作一番高深。
“不过一个裴瑛,虽为世家之后,如今却也不过孑然一身,只要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言毕,满堂喝彩声哗然而起。
“只是,裴瑛毕竟位列三公,我等如何杀之?”陆之道提出了一问。
郭升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厅堂中人再度喧哗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过叹息,说那裴瑛委实厉害,我等不过商人,何以动手云云。
“诸君莫得惊慌。”温珩见气氛起来,笑道,“若杀裴瑛,自当群策群力才是,若是我们万众一心,莫说一个裴瑛,就算千千万万个裴瑛,也没什么难得。”
温珩说罢,众人中又有一人说道,“今行算缗,明日便要抄家,今日我等若不有所为,来日便成了待宰羔羊!”
“对!”又站起一人慷慨激昂道,“法不责众,我等只为我大汉朝民生百姓,万不等叫奸佞胡作非为。”
一下人声鼎沸起来,郭升也被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气象所感染,一时胸腔内热血涌动,忍不住便红了脸。
温珩的余光不动声色地便放在了郭升面上,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的眼风很快扫过众人。
随即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股更加激烈的呐喊。
“我等愿追随郭大人,取裴瑛性命!”
一声毕,众声起。
郭升也激动了起来,连连拱手:“我不才,不敢当此大任。”
温珩向着郭升一拱手:“若是郭公都不敢当此大任,可教我等如何,如此救我大汉商道?”
“天命所归,还望郭公莫要推辞才是。”
陆之道也向郭升拱手躬身,实是恭敬。
众人随之拱手躬身,一时蔚为大观。
见此情景,郭升也就不再推辞,乐呵呵地接受了如此大任。
待到大宴散尽,已是子时,外边的雪已经停了,原本松软洁白的满地白雪上留下凌乱交错的驶向各方的车辙印。
“你去哪里。”
跟随温珩一同来的男子唤住抬脚便要离开的温珩。
温珩停住脚,抱臂看向男子,淡道,“怎么,事情办完了,难道邹大人还需要温某陪你回去吗?”
此时此刻的温珩也完全蜕去了宴会上的温柔假面,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末了,他觉得有些不过瘾,又转过身来补了一句,他扬起真切的微笑来,以极为关切的语气说着最讥讽的话,“难道邹大人一人还怕走夜路吗?”
被唤作邹大人的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反唇相讥,“邹某不比温小公子‘闻名遐迩’,孤身夜路也没有丢命的风险。”
“温某的身家性命,就不劳大人挂念了。”温珩客气地冲他一拱手,抬脚欲走,却又被邹大人唤住。
一而再,温珩自是不高兴,回过眼来。
“邹大人到底有何事要说。”
“也没什么要紧的。”邹大人一笑,“只不过想奉劝温小公子一句,你忘带东西了。”
说罢,邹大人便将手中剑丢了过去,温珩一招手便接了过来。
骨节分明洁白如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鞘。
这是一把通体露着杀气的剑,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城楼的刁斗之声时断时续地回响着,回荡在二人的身边,有几缕飘进人心,又有几缕飞出天外。
“裴瑛不是吃素的,别把裴府当成你温小公子的后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邹大人的声线骤然一沉,隐隐含着警告之意。
“你在命令我?”
温珩不禁笑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又有几片晶莹的落雪自枯枝上被吹了下来,而后飘着旋着安歇在他的发上。
冰雪折风灯之光,冰冷的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眸,瞬间便被吞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