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的阳光闯进窗棂, 亮得晃眼,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和说话声更是吵得人心烦意乱,寇骞轻叹口气,习惯性地想要去揉一揉脑袋, 但胳膊却没能抬起来, 他这才拧着眉低头看去,怀里正躺着个人。
混沌的脑子尚且不能支持他去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这小祖宗连睡相都霸道得很, 非得要压着他的右肩, 然后揽着他的左手,整个人蜷着靠在他胸膛, 将他困得动弹不得。
他放缓呼吸, 先从被禁锢得最松的左手开始逃离,手指一点点往外挪动,可刚动寸余, 便连胳膊带小臂一起被拽了回去, 显然是她在不满他这个人形软榻的轻举妄动。
不把人弄醒是不可能的了。
“阿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寇骞这厢还在头疼,“笃笃”的叩门声又急了些,门板被往里压了些许, 但碍于门闩, 只撑开了两指宽的小缝, 阿鲤便贴着门缝往里瞧, 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挪动, 也只能望见一个空空的灶膛和铁锅,“阿姐,你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刀刃离鞘的声音起时, 里头总算有了应答。
“阿鲤,去范娘子那取些吃食来。”
阿鲤茫然一瞬,但还是本能地应承下来,拎上篮子,小跑着离开。
外头的打发走,就该处理里头的这个了。
“醒醒?要还困就去床上睡?”寇骞背靠着水瓮,手脚皆伸展不开,长叹一口气道,“今日没什么力气,劳烦小祖宗自己走两步,好不好?”
好梦被搅扰的崔竹喧顿时眉头紧蹙,磨蹭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注意到洒落一地的阳光,猛然惊醒,慌忙地爬起身,退开两步。
明明只是看他一个人倒在这儿太可怜,才打算陪他一小会儿的,谁知道她眯了下眼,天就亮了。
面前人稍稍活动了下手脚,扶着水瓮慢吞吞地起身,倚着墙,将松松垮垮的衣裳系紧,她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片裸露的胸膛,困意被姗姗来迟的羞意驱赶,耳根的滚烫一直蔓延,烧上脸颊,全然不受控制。
她别开眼,欲盖弥彰地开口:“……我是怕你烧成了个傻子,才、才多看顾你一二。”
寇骞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促狭地开口:“那,多谢小祖宗关心?”
“呸,我才没有关心你呢!”
崔竹喧拔腿就往外走,只是左脚刚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立时调转方向,行至寇骞面前,伸手往上探,可那人不识相地偏头躲开,她顿生了些火气,强硬地把他的脑袋掰正,将手心贴上他的额头。
他音调懒散,“干什么?”
“摸摸你是不是还在发热,”她拽着他的领口往下拉,分明是个探病的动作,非被她搞出几分审问人犯的架势,“不许乱动!”
他轻笑一声,低眉,主动地贴上她的手,“那摸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崔竹喧蹙着眉训斥,苦思着手心的温热究竟是属于烫还是不烫,摸完他的额头,又贴上自己的额头,反复比较,也没得出个结果,但碍于他带着玩味的目光,板起脸胡诌,“还没好全,反正你最近不许出去了,在家待着,不然就别想领工钱了!”
想到这人嗜钱如命的性子,她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扬着下巴道:“你去抢那些船,又危险,又钱少,还不如尽心讨好讨好我,不过是金子而已,我有得是。”
寇骞垂下眼睫,敛住眸中深色,“嗯,小祖宗想要某怎么讨好?”
崔竹喧一时语塞,剜他一眼,果然是个为了金子什么都能豁出去的贪心贼!
“……你自己想去!”
*
阿鲤提着篮子赶到范娘子家时,饭菜已经上了桌,范云用木箸在蒸饼底下掏出个坑,慢条斯理地往里头添上咸菜,然后一起塞进嘴里,吃得正香,至于边上,坐了个白白瘦瘦的男人拘谨地喝着白粥,大概是新捞回来换钱的肥羊,没什么稀奇的。
她收回目光,往厨房的帘子里抻了抻脖子,寻到人影,将篮子递过去,“范婶,老大叫我来拿早饭。”
“寇郎君要也不提前说说,我好多置办些啊!”
范娘子收拾灶台的动作一顿,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四下环顾,将蒸笼里剩余的蒸饼一气儿装了进去,犹觉不够,又去桌前搜刮。范云眼疾手快,多攥了一个蒸饼在手,边上的小白脸有样学样,只是才伸出手,就被“啪”的一声打下去,带着红肿的印子讷讷缩回去,眼巴巴地看着上一刻还满满当当的桌子,这会儿空空荡荡。
他双手捧着自己仅剩的一碗白粥,小心翼翼地开口:“都、都拿走啊?那我吃什么?”
范娘子敷衍道:“你碗里的粥吃不得?”
他低眉盯着白花花、没有丁点儿油花的粥,一张脸比隔夜复蒸的蒸饼还要皱巴,“这么清汤寡水的,哪里吃得下?”
“爱吃吃,不吃滚!”范娘子冷笑一声,一把夺过他面前的粥,仰头灌了下去,袖口草草抹了下嘴,“一上门乞白食来的,还搁这挑三拣四,老娘还懒得伺候呢!”
小白脸登时涨成了小红脸,重重地撂下木箸,噌地站起身,“你、你们,欺人太甚!我找寇骞去!”
“去吧,”范云将嘴里的蒸饼咽下,善解人意地为他指明方向,“跟着刚刚那个小孩走就行,兴许还能同寇郎君一道吃呢!”
去就去!
小白脸愤而离席,遥遥地缀在阿鲤后头,用拙劣的跟踪技巧东躲西藏,倒真被他跟到了门口,只是踟蹰在柿子树下,不敢进去。
阿鲤熟练地把篮子里的吃食一一摆好,却在崔竹喧与寇骞拿起木箸时,转身去提了廊下的刀,面色如常地往外走。
“阿鲤,你不吃吗?”崔竹喧奇怪地看过去。
“就来,”阿鲤甜甜地应了声,脚步未停,“我先去把门外的人杀了。”
崔竹喧点点头,拿起蒸饼欲咬,忽而反应过来,她刚刚好像听到些不得了的东西。她眉心一蹙,看向正慢吞吞把蒸饼撕成小块的寇骞,后者挣扎了会儿,“等某吃完?”
“那人都死了,还要你去干什么?”
“……哪有那么快?”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鬼哭狼嚎,院门处,踉跄爬进来一个人影,瞧见寇骞,犹如望见了水中浮木,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鞋子,“寇老大,我们说好的啊,你要保我不死的!”
阿鲤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柄,每走近一步,那人影都瑟缩一下,她歪头看了眼蜷成一团的人,又看向寇骞,“老大,这个人偷偷跟着我回来,不杀吗?那关起来?”
寇骞被迫放下手里一口都没来得及吃的蒸饼,咬牙道:“松开!”
“不松!松开我就没命了!”
他很想把人踹开,再碾上几脚,但那么粗鲁的行为显然不适合在小祖宗面前展露,是以,他强压着怒意,用眼神示意阿鲤把刀收了,再低头看去,“行了,小孩子和你闹着玩罢了,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这也叫闹着玩?”小白脸惊呼出声。
“我说是就是。”寇骞敷衍地回答。
崔竹喧看看这,又看看那,好半天也没能理清这几人的关系,一头雾水地问道:“寇骞,他是谁啊?”
“……不重要。”
寇骞试图将这个话题跳过,转而招呼阿鲤到桌子边坐下,于是情况就变成了三个人坐着吃饭,一个人站着看他们吃饭,气氛好不尴尬。
小白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盯着桌上正冒着热气的吃食,咽了口口水,目光幽怨,“那什么,我能坐下一起吃么?”
不出意料,他挨了一记白眼。
他把条件放得宽裕了些,改口道:“那分我点,我站着吃?”
寇骞不想分,他只想用手里的蒸饼屑把人给砸出去,吃个饭都被搅得不得安生,烦死了。
“坐吧。”崔竹喧忽然道。
小白脸小心地去打量了眼寇骞的神色,眉头拧着,但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他受宠若惊地坐下,隐隐意识到桌上最有话语权的人究竟是谁,干巴巴地道了声谢,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够桌上的馍饼,审问的声音便先一步到来。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崔竹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料上,一寸寸扫过去,声音微冷,“产自江南道的缭绫,价格不菲,所以,寇骞昨日是劫的你的船?”
小白脸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多亏寇老大出手,我才得以脱险。”
崔竹喧继续问:“你许了他金子当报酬?”
“是,是啊。”
“多少?”
“……十两。”
崔竹喧撂下木箸,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怒意,冷声道:“你跟我过来!”
饶是没有指名道姓,寇骞还是自觉地站起身,灰溜溜地跟在后头,直到卧房的门被合拢,他被重重地抵在墙上,他仍没有想好可以用来哄人的词句,只能安安分分地立在那。
崔竹喧盯着他,眉心紧蹙,那双清丽的眸子里也染上了愠色,“你就是为了十两金子,所以受那么重的伤?”
“……几天就能好的伤,换十两金子,有什么不行的?”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
她的随意一套头面贵过十两金,她年节时送出的任一件礼物贵过十两金,她兴起时布一桌席面也贵过十两金。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凭什么就够买他的命?
第32章 032 中秋月圆 还是,因为她许的金……
“草寇的命, 向来不值钱。”
寇骞垂下眼睫,眸中瞧不出悲喜,语调极淡,好似已将这话重复过千百遍, 故而, 再提及时,惊不起半分波澜。
崔竹喧不知道自己想听到怎么样的回答, 但无论如何, 都不是这样。
她又逼近了一步, 伸手去抚他的眉骨。
斜眉入鬓,往下, 分明生了一双冷峭的眸子, 如今瞧上去,却狼狈得很,只晓得将目光躲躲闪闪。
无由的怒意在胸腔里翻涌,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拧成结, 她不受控制地去想,他身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疤痕,是出生入死多少次, 拢共换了几两金?还有……他对她这么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究竟是因为她, 还是, 因为她许的金?
按他这么嗜金如命的性子, 大概是,后者?
她忽而扯动唇角,轻嗤一声,不过是一个十金便能买到草寇, 她有什么可在意的?等渡过河,回了家,别说十个八个,就是百八十个也不在话下。
崔竹喧倏然收回手,甩袖出去,寇骞下意识想跟上,可刚迈出一步,便被冷声喝止:“不许跟着我!”
寇骞默然地退了回去,只敢用目光黏着她,偏下一刻,门板就被重重地砸拢,他的目光断在了此处。
堂内正啃着蒸饼的小白脸,被这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屁股往外挪了挪,一根脖子抻出去,竖起耳朵,屏息细听,就被一阵听起来就火气很大的脚步声吓了回来,埋头假吃,生怕因咀嚼的声音大了些,而沦为被殃及的池鱼。
联系刚刚发生的事,他推测,大概率是分赃不均,那寇骞往回报了假账?
这可不关他的事啊,他又没打算赖账不给。
脚步声由远及近,即将由近及远时,却忽然停了,他一口气被吊得不上不下,心里惴惴不安,便听得一道带着愠怒的女声:“吃什么吃,滚出去!”
他顾念着还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么赶人,是不是不太……”
“赶你就赶你,还要看日子不成?”崔竹喧冷眼睨过去,见他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愈发被怒火烧没了理智,没有金子傍身,连这种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放在廊下的长刀,刃上寒光乍现,登时将他吓得面色惨白,“再不滚,我现在就把你一片片剁了喂狗!”
“别、我这就走,这就走!”
小白脸佝偻着身子一点点往外挪动,脚方一越过门槛,立时大步迈开,跑得飞快。
她轻蔑地扫过去,随手将刀扔了,刀身撞到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将逃跑的人影吓得踉跄,四肢并用地往外窜。
闷头将小路跑到尽头,望见面前一江浑黄的水,金玉书这才喘着粗气瘫坐地,用袖口抹去额头滚滚汗珠,也分不清是累得还是吓得,总归是晕湿了一大圈衣料。
他往江里啐了口唾沫,把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一并吐了出去,故而,只留了满腹的脏话。
他大爷的,这贼窝里,上上下下就没个正常人!
*
气到极致,头脑反倒清醒了些,崔竹喧忽而记起,她昨日进厨房是要做什么的。
从一大堆的垃圾里将焦炭般的蜂窝放上砧板,左手摁住蜂窝,右手拎着菜刀,从末端的小口往上锯,黑黑黄黄的碎屑落了一地,可裸露出来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木屑,至于蜂蜜,丁点儿都没见着。
难道是被火烤干了?
她换了个方向再割下去,无非是把一团巨大的垃圾肢解成了几份稍小些的垃圾,想要的蜂蜜没有,反倒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她不甘心地在一堆木屑里翻找,只觉得连这群蜂都在特意与她作对,像是知道了她想要蜂蜜,便争分夺秒在蜂巢里分食了个干净,存心留个空壳来消遣她。
菜刀再往下砍,便与蜂蜜无关了,只是单纯的泄愤。
毫无规律地往下劈砸,将大块剁成小块,小块又剁成碎末,碎末纷飞,她便一下、一下地砍向砧板,至于刀柄将皮肉磨得通红,掌心到手腕的钝痛,无暇管,也不想管,偏偏,有另一个人来管。
手腕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寇骞。
他的手指挤进她的手心,将那把菜刀孤零零地留在砧板上,低眉,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而后一寸寸轻揉过去,温声道:“疼不疼?”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把手抽回来,藏在袖中,不自然地捏了捏手指,“不用你管。”
“……行,”寇骞退开两步,看向桌上的一片狼藉,轻叹口气,“这不是蜜蜂窝,是胡蜂窝,你把它砍成多少截,也流不出蜜来。”
“你都没看见蜂,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蜜蜂窝是蜂蜡做的,只有胡蜂窝才是用这么乱七八糟的枯枝树叶凑到一起。”他顿了下,把想去牵她袖角的手攥紧,垂下目光,“阿鲤说,你被胡蜂蜇了好几下,今日还没来得及上药,某帮你?”
崔竹喧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拒绝。
他沉默了会儿,改口道:“那让阿鲤来。”
他又退了几步,站进墙角的阴影里,连眸光也跟着黯淡下去,“接下来,也让阿鲤陪着你。”
*
没了寇骞这个讨厌鬼在身旁碍眼,日子好像也没有过得更高兴一点。
待到手背上的红肿彻底消退时,范云已招呼着她一块儿准备过中秋的物什了。
不知不觉,崔竹喧竟已在白原洲待了一月有余,她久违地想起了叔父和堂兄。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早就会将外头的公干统统抛下,为她亲自做花灯。用削细的竹篾编织做骨,然后将画好的画一点点糊上去,多数时候是竹子,偶尔也会有些花啊、鸟啊,或是为她题一首诗。只是他们的手笨得很,做出来的花灯远不及匠人献上来的精巧,她每次只能勉为其难地把灯点燃,悬在檐下,稍稍给他们留些颜面。
赏完灯后就是吃月饼,叔父喜欢福缘斋的,堂兄喜欢甜香居的,她喜欢千味阁的,所以席面上向来都是用千味阁的月饼。那是糯米和粳米磨粉后蒸制,馅料里裹上松仁和糖霜的月饼,吃起来甘而不腻,清香溢齿,因是呈给她的,每年还需新制模具来给月饼压花。
但白原洲没有花灯,也没有月饼。
所以,范云只是邀她一起揉面,包饺子。
她看着范云的动作,从已经被揉成长条形的面上揪下一小截,用掌心搓圆,然后压扁,再取擀面杖将其压平,变成薄薄的一张圆皮——这是范云的成果,她的成果是左边厚、右边薄,边缘三四道裂痕的非圆非方的皮。
她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把这张东西重新捏成面团,塞进范云的加工队伍里,自己则扯了一块新面团,重新折磨。
为将这番小动作掩饰得更隐蔽些,崔竹喧轻咳两声,问道:“为什么中秋吃饺子,不吃月饼?”
“月饼要的料多,还得有模具,做起来忒麻烦,”范云毫无芥蒂地把那团失败的面重新制成圆圆的一片,“还是饺子好,有白面,有馅就成。”
说着,便用木箸从瓷盆里挑出一团粉白的馅,是剁碎后搅拌均匀的莲藕和猪肉,“这里少能吃到猪肉,整日尽是鲫鱼、草鱼的,这猪肉馅的饺子一上桌,准被他们抢光——你能吃多少?我起锅的时候先给你留一碗,不然你哪争得过他们?”
每个饺子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崔竹喧这厢还在犹豫着估量,范云便替她下了决定,“三十个吧,要是吃不完,就分给阿鲤,她那张馋嘴,多少都吃得下。”
“也行。”
崔竹喧点点头,就见范云忽而从水里捞起一枚铜板,和馅一起,裹进了饺子皮,发觉她的目光,咧嘴解释道:“过节嘛,讨个吉利!”
哦,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她见得多了,是以,兴致缺缺。
但这是她没吃到铜板的情况下。
入了夜,天上月轮高悬,地下筵席满座。
不同于往日里便是死了一两个人都没人出来瞧动静的死寂,今夜的白原洲委实是热闹至极。七八张大桌子一道铺开,不在院内,而是霸占去了篱笆外的空地,桌上煎炒焖炸的菜品一应俱全,卖相一般,可耐不住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从鼻钻入胃,硬生生勾起人肚里的馋虫。
猪肉馅的饺子在一众鱼、虾、蛤蜊、石螺中确实是最受欢迎的,弗一上桌,便被哄抢一空,得益于有个掌勺师傅给她开后门,崔竹喧无需去抢,只消坐在位置上大口吃就好。
爽口的藕丁中和掉了猪肉的油腻,连带着软滑的皮一起入口,牙齿咬下,当即有一股鲜香的汤汁涌向唇舌,让人迫不及待将整个一起纳进嘴里,牙齿咀嚼的动作未停,木箸便向下一个饺子探过去了。
约莫是在第十个饺子的时候,她咬到了铜板。
她第一时间倒了杯中的水将铜板洗净,转头想好生炫耀一番,但范云还在厨房忙活,阿鲤正在胡吃海塞,她便只好靠着椅背,将铜板举到眼前,透过中央那个小小的孔,去望天上一轮圆圆的月。
而筵席的另一边,寇骞一手搭在椅背,一手端着酒碗,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去,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果然喜欢这种小把戏。
“九月初十,汾桡镇渡口,”金玉书忽然道,“你要我送谁?”
第33章 033 强买强卖 一个金饼,买你当外……
分明是圆月, 却更衬得人影寂寥。
寇骞垂下眼睫,将碗中的酒一口饮罢,随手扔到桌案上,宽口的粗瓷碗踉跄几步, 好半天才稳住身形, 而他,亦是好半天才出声作答。
“那边,”他歪着脑袋指过去, 排在最末尾的那桌, 灯影错落间,衣香鬓影处, “最显眼的那个。”
金玉书顺着望过去, 只瞧见女郎们围在一道,杯盏交碰,相谈正欢, 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哪个不显眼?
所以,是哪个?
金玉书想再问得细些, 却见人堆里突然站起一个姑娘, 有些笨拙地抱起酒坛, 将自己的酒碗满上, 显然是个不怎么能喝的, 却偏要扬着下巴,同座上朝她敬酒的每一个人碰杯,直至芙蓉面上晕开两团绯色,醉得不能再醉, 才歪歪斜斜地坐下去,饶是如此,还要以月光作烛,酒水为镜,把鬓边不慎滑落的几根发丝归至耳后。
应是她了,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会面,不禁咋舌,蛮横是真的蛮横,可漂亮,也是真的漂亮。
正因如此,金玉书免不得一头雾水,“我当你喜欢那个姑娘呢,怎么要把人送走?”
寇骞沉默地看向那边,掩下眸中极浅淡的落寞,倏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的喜欢,算什么呢?”
他总不能因为月亮流过松荆河,枕在他的舟畔,被盛入一只酒碗,盈在他的手心,就真的以为,月亮,归他所有。好比现在,酒空了,月亮便走了。
他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拎起酒坛,将空空的酒碗再度满上。
筵席漫长,吃到酒尽羹残时,已是二更天了。众人三三两两迈着不甚平稳的步子离开,热闹散去,留下一桌一地的狼藉,等明朝睡醒再去收拾。
崔竹喧抓着椅背,俯身欲呕,又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这般行为实在不雅,连灌了三杯清水下肚,这才强忍下来。
她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又辛辣、又涩口,闻时没有醇香,饮罢没有回甘,一碗碗下肚,只觉得烧心得很,仿佛喝的不是高粱酿的酒,而是正燃的火油。可那些人都能喝下,她怎么能喝个三两口就怯场,是故,她来者不拒,饮了全程,得了每一个人称赞的“好酒量”。
想到这,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歪着脑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
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曲子哼了一半,忘了一半,也便懒得再想,靠着椅背,一只右手往外伸去,只是半天都没落到实处,当即蹙起眉,不满地喊道:“金缕!”
“……好你个金缕,胆敢偷懒,我要……”话到一半,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她不在崔府,而是在白原洲,于是改口,“阿鲤?阿鲤你去哪了?”
也没有回应。
崔竹喧支起身子,左右望了一圈,没见着人影。
难道去别处吃东西了?算了,那她自己回去。
她在原地转了三圈,终于确定要去的方向,步子摇摇晃晃迈开,倒是记得要分一只手提起裙摆,只是左三步、右两步的,比行进的蜗牛快不了几分。
又眯起眼睛,一副在辨认路线的模样,偏偏路旁的房屋不看,弯曲的小道不看,一会儿观天象,一会儿询草木,这会儿还揪了几片叶子合在手心,上下摇晃,是要问卜。
一片正面,两片反面,所以,往右。
可她抬头时,却瞧见了一盏花灯,于是,左右都不重要了,她改朝着花灯而去。双手捧起灯盏,低眉细看,黑乎乎的墨团被个细长条的墨迹扎穿,她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是什么,只是两手顺着花灯往上爬,将提着灯的人拉低了些,恶劣地勾起唇角,嘲笑道:“好难看的灯!”
“嗯,那就扔了。”提灯人应道。
崔竹喧顿时敛了笑,柳眉倒竖,“不许扔,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这是某做的,不归你。”
她松开手,凝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将灯夺过来,而后扬起眉,提着灯在他面前炫耀,“看,在我手里,是我的!”
“……好,是你的。”
她面上的得意立时又盛了几分,装模作样地赏起灯来,全然不记得手里这东西方才还被她批判过一番,她忽而抬起头,朝他伸出双臂,用一贯的命令语气道:“寇骞。”
往日还会迂回地寻个借口,诸如鞋子丢了、要换新衣之类的,现下借着酒意,便丝毫不遮掩地支使起他来。
寇骞往前一步,欲要把人抱起来,她却突然把手撤了下去。
“不要抱,要背。”
二人僵持了片刻,依循惯例,仍是寇骞先败下阵来,撩起衣摆,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崔竹喧乐滋滋地趴上去,双臂在他的颈前交叠,花灯里的烛火摇晃一下,他便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背着她往前走。
他总不能因为月亮不是他的,从此就不喜欢月亮。
因着阿鲤明日要帮忙收拾碗筷,今夜便干脆宿在了范娘子家,是以,小院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片。
卧房的门刚被推开,崔竹喧就被放了下来,她低眉,手里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熄了,变成灰扑扑的一团,她恹恹地把灯丢到一边,再抬头,却见那人转身要走,她本能地把人拽过来,抵在墙角,恶狠狠地开口:“你去哪?”
“……去找火折子,点灯。”
她伏在他的颈侧,皱眉苦思了一会儿,到底是灯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但还没得出个结论,这个不安分的小贼就试图逃跑,她当即将人困得更严实些,紧紧盯着他,好绝了他逃跑的念头。
只是屋内昏暗,这般距离,难免瞧不真切,于是她便凑得近些,而后更近些,近到呼吸相缠,唇瓣只隔毫厘,她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只是辨不清究竟是来自哪边,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倏然想清楚了另一件事。
她有很多金子,十两金的草寇能买百个、千个,可即使如此,那千百个草寇里,也没有寇骞。她只想要最好的那个,而不是一堆以次充好的替代品。
她突然低下头,在身上翻找起来,寇骞凝滞的呼吸稍缓,手心里就被塞进个东西,指腹摩挲一番,是铜板。尚且没想清楚是何用意,她便又靠过来,目光灼灼,“我要买你当外室。”
他愣怔一瞬,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要买你,”崔竹喧重复道,一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迫使他与自己目光相接,“我会比之前的买家对你都更好的,我乃虞阳崔氏女,你做我的人,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的。”
他喉头滚动一下,试图唤醒她一点理智,“豢养外室,你还怎么相看夫婿?”
“这有什么可怕的?”她歪着脑袋,一点不觉得此事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蓝氏我需要给他们留几分颜面,其余的士族,不成气候,既想要攀附我崔氏权势,就该做好被搓磨的心理准备,这是他们走捷径升迁的风险之一罢了。”
若她不是把这般条理清晰的叙述用在这种事上,他确实该赞她一声能言善辩,可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声:“不卖。”
她眉心一蹙,清亮的眸子转眼间被愠色侵染,质问道:“凭什么卖给他们,就不卖给我?”
寇骞顿时开始头疼,平日的小祖宗就难哄得很,更别说面前这个喝醉了开始耍酒疯的,他深吸一口气,为这桩荒唐事解释道:“某收钱,是给路过的船只护航,不是、不是你说的这种……”
可若是道理能说通,这世上就没人要被骂酒鬼了,崔竹喧不依不饶,“我不管,他们能买,我也要买!”
许是觉得言语相逼不够管用,她干脆加上了武力威胁,低眉在他的脖颈间胡乱啃咬,或轻或重,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或血痕,细密的疼和痒交织在一起,寇骞终是被撩拨出了一点火气,捂住她四处作乱的嘴,咬牙道:“我是水匪,不是小倌,卖命的,不卖身,听清楚了吗?”
崔竹喧将头上下一点,寇骞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全然以为自己说通了,可下一瞬,掌侧就落下一圈牙印,所以,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
寇骞气不打一处来,可才瞪过去,那双眸子里便蓄起了水光,一副他敢皱眉,她就敢落泪的架势,不过是委婉些的威逼罢了。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要怎么办,只能长叹口气,继续同她掰扯,“好,就算我、我干那档子事,你见过谁卖身就卖一文钱的?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价吧?”
她眨了眨眼,认同地点头,“我知道,你要十两金子。”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索性放弃解释,倚着墙,打算拖延些时间,任她闹够了就好,“那也不——”
话音未落,一片温软便贴了上来,是她的唇。
先是清浅地碰触,沿着唇瓣一点点轻啄过去,而后用舌尖舔舐,可苦于她亲的是个毫无回应的木头,撬不开牙关,她便报复性地换成了咬,待口中尝到腥甜,才象征性地又舔了下,伪装成是自己的一时不慎。
“那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文钱,当作定金,”崔竹喧道,“等回去,我就把剩下的补上,一个金饼,买你当外室。”
寇骞垂下眼睫,他分明清楚得很,她这是威逼不成,改用利诱。
可他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好。”
第34章 034 鱼戏莲塘 “那,亲一会儿?”……
小轩窗半开, 炽碎的光芒越过珠帘沉睡在重重罗幕间,倏尔一只纤白的手将珠帘挽起,光与影便交织碰撞在一起,曳了满地。
来人一袭素衣, 未施粉黛,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案上一封封信函,讥诮地勾起唇角, 温声道:“蓝氏的手下还真是贴心, 大老远送来这么些白纸黑字, 定是是想以此激励你早日康复。”
案边人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挖苦,面色不变, 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诸多纸页规整到一处, 淡淡道:“还未到时辰,蔡大夫应当待在房里钻研医典才是。”
“房里”两字咬得格外重些,言外之意, 无非是赶客。
蔡玟玉轻笑一声, 指尖划过桌案,在他的正对面落座,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去, 语调轻柔:“房里冷清, 颇为无趣, 这才来寻公子叙叙旧。”
蓝青溪眉头微动, 显出一丝不悦, “若短缺了什么,直接同景山说就是,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说了,可惜他不肯答应,”蔡玟玉眸中生出一分浅淡的愁绪,声音透出些许落寞,“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夜间风冷,想让他帮我暖几日床榻罢了,推三阻四的,许是嫌我给的银钱少了。”
“可惜我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就靠这点祖传的手艺谋生,不若公子将付我的诊金再提高些,我好再去问问。”
“……景山不行,”蓝青溪默了会儿,道,“你挑个别的,我替你买下来。”
蔡玟玉顿时将那点愁绪敛了,戏谑地望过去,指尖顺着缭绫的纹路一点点往后绕,抚上缠在一块儿的绳结,顺着末端轻轻一拉,缭绫跌落,露出一双清朗的眉眼,“可心的郎君哪是那么好挑的,我瞧着公子的皮相就不错,不如陪我几日,免得浪费?”
她俯身凑近了些,指尖欲要抚上眉骨,却突然被攥住了手腕,“安分点,你出门时不是才带了两个新面首在身边么?还不够你消遣?”
她轻嗤一声:“啧,你也知道是出门时带的,现在都多久了,早腻了,还搭上了不少银子才遣散走,你如今又没有婚约,让我睡几天怎么了?大不了我少收些诊金便是。”
蓝青溪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重重地将她的手甩出去,沉声道:“婚约会继续的,无论她是死,是活。”
蔡玟玉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兴味一点点败去,倏然笑出了声:“可惜了,一张好皮相裹了一团腐肉,真叫人倒胃口。”
她意兴阑珊地离开,撞得珠帘摇摇晃晃,推门时,正与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厮擦肩而过,余光状若不经意地打量过去,便瞧见小厮往桌案上摆了一只锦鞋,金缕银丝作线,满缀珍珠为面。
至于更多,便探不着了。
*
直到日上三竿,崔竹喧才昏昏沉沉地爬起身,虽然起身,但还是在榻上,两腿盘起,双手抱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想多动弹。
宿醉,头疼。
昨日喝酒时有多豪情万丈,而今便有多悔不当初。
她想再倒下去,可衣衫未换,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酒臭味,睡着时无暇顾及,眼下却是一刻也忍不了,拖着沉如铅块的身子下床,才出房门,便瞧见寇骞坐在檐下,脚边摆了盆水,似在打磨什么东西。
正想走近看看,那人却像是后脑勺也生了眼睛,快她一步将东西藏起来,然后声音冷淡道:“备了水,先去沐浴。”
她犹豫一瞬,逼问他随时都行,但酒臭味迫在眉睫。
可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出来时,那人便没了人影。
崔竹喧蹙着眉,一间间房找过去,卧房里没有,但榻上的床单被褥已换了新的,堂屋里没有,但桌上摆了一碗尚且温热的鱼片粥,后院也没有,但她前几日的脏衣裳已被洗净,在竹竿上一字排开。
奇怪得很,家里就这么大,他难道还能掉进井里不成?
“寇骞?”她扶着井床小心地走过去,俯身往下张望,“你在这儿吗?”
“不在。”
她当即转过身,便看见个板着脸的人,也不知一大早是被谁招惹了,她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面前便递过来一碗豆芽汤。
“解酒的。”他言简意赅道。
她点点头,不接过碗,反倒用指尖攀住他的手背,低眉,就着他的手喝起来。
寇骞眉头微动,偏过头去,却免不得分出一点余光去瞧碗的高度是否合适,免得她这么胡来,呛到自己。
待那个小祖宗终于肯松开手,他连忙后撤半步,以要去洗碗的借口走人,她却拽着他的袖子跟了上来。
“寇骞,你昨日是不是答应了要当我的——”
“……你还记得?”
崔竹喧当即气恼地瞪过去,恶声恶气地质问:“你敢反悔?”
寇骞长叹口气,回答道:“……不敢。”
那酒后劲还是不够大,只够她耍一通酒疯,不够她把酒后的胡言乱语给忘干净。而他,也根本扛不过她的威逼利诱。
崔竹喧沉溺于自己新到手一个寇骞的欣喜当中,同以往收到任一件珍宝时一样,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儿去捏捏他的手指,一会儿去戳戳他的脸颊,一会儿用双臂去丈量他的腰身,一会儿用手掌估测他的肩背,总归是一刻不得消停。
寇骞在万般阻碍下洗完了碗,塞进竹橱,然后牵过她的手,把人往屋里带,将她摁在凳子上,叫停了她这番荒唐的举动,“别闹,先喝点粥。”
她眨了眨眼睛,歪过脑袋,瞧见他紧紧拧着的眉头,和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顿时翘起了唇角。端起碗,将温度正好的鱼粥一勺勺往嘴里喂,许是他手艺又精进了些,才让今日的粥格外好吃。
待一碗粥用罢,她两手撑着下巴,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过去,从两道狭长的眉,到一双闪躲的眼,然后是高高的鼻梁,还有柔软的唇瓣,下唇的伤口还未好全,带着点轻微的红肿,是她昨夜的杰作。
怎么看都顺眼得很,和她相衬至极。
手肘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连带目光都黏连得更紧密些,能看清他垂下的眼睫,滚动的喉结,可还要再看,眼前却覆上来一只手掌,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是他发紧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与狼狈。
“……别这样看。”
“哪有你这样给人家当外室的,连看都不给看,小气!”崔竹喧不满道。
寇骞默了会儿,那般炽热直白的目光实在让人难熬,可如眼下这般遮住,他也没好受多少,手心处因她眼睫颤动而惹出的细微的痒意,顺着滚烫的血液蔓延开来,晕成心口的一点酥麻,变成他难以遏制的欲念。
他俯身凑近了些,额头和额头之间仅隔了他的一个手掌,鼻尖相抵,呼吸相缠,他哑声道:“那,亲一会儿?”
下一瞬,日光下的影子就彻底黏在了一起。
比之昨夜那个一味想着攻城略地、以期迫得对方缴械投降的吻,今日这个着实算是温柔缱绻,一点点舔舐过去,于逐渐混乱的呼吸间纠缠在一处。那只捂住她眼睛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转而去抚上她的后颈,让已是极近的距离变得再近、再近一些。
他听不见风啸,听不见虫鸣,能入耳的,唯有乱了方寸的心跳和喘息。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喜欢到,明知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却还是欢喜至极。
他伏在她颈侧,低低地笑了声,倏然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今日天气不错,小祖宗要不要同某去钓鱼?”
*
钓鱼不太有意思,崔竹喧想。
得顶着太阳,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好几个时辰不能说话,还不一定钓得上来,她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鱼竿出门,结果空手而归,岂不是平白叫人笑话?
可寇骞给她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又把位置选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她坐在小马扎上,至多瞧见些被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小金箔缀在她的裙摆。至于黏黏糊糊的鱼饵,自然是寇骞挂,架鱼竿,亦然是寇骞做,倘若今日河中的鱼尽数不识趣,他就不客客气气地钓了,直接下水捉上来,保证她能拎着活蹦乱跳的鱼挨家挨户地炫耀。
既是如此,那她就勉为其难地陪他钓一会儿鱼。
说是钓鱼,他还寻了空档,薅了塘中几支翠色欲滴的莲蓬。将莲蓬从中间掰开,而后沿着孔洞将一颗颗肥胖的莲子挖出来,待莲蓬挖完,莲子已有了一捧,他便取了小刀,将壳划开,露出里头粉白色的莲子,再剥去一层纤薄的皮,这才喂到她嘴边。
“尝尝?”
崔竹喧低眉,才咬了一口,便有丝丝缕缕的甜味顺着汁液漫溢在唇齿间,不似糕点浓重的甜腻,而是清清爽爽的一点鲜甜,分明只是一颗莲子,可尝到的,却是一季荷夏。
崔府里也有荷花,可那一贯只是用来看的,花开时赏一番浓妆淡抹,花谢了留一池枯荷听雨,附庸风雅。与旁的花花草草并无不同,甚至还不能随意挪动,在那池旁作画时,她就觉得麻烦了。
可如今吃着鲜莲子,她又觉得,养着那些荷花也没什么不好,等明年夏天,在池里放一只小舟,她便可一个个莲蓬去挑选,支使寇骞给她剥她最喜欢的那个。
她忽而转过头,看向正忙活的寇骞,深觉他缺了些名正言顺的身份,“我给你置办一场酒席吧!”
第35章 035 被翻红浪 “不许穿外衣,躺好……
“就像, 就像中秋夜那样,”崔竹喧兴致勃勃地说道,“摆上七八桌,从红日西沉热闹到月上中天, 还能收很多很多的贺礼……”
寇骞扔下了手中的莲子, 凝眉看着她,琢磨不透她突然闹的这一出, 但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要用什么名头?”
“当然是我纳外室这桩大喜事啊!”
寇骞深吸一口气, 咬着牙艰难出声:“……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你还要办酒?”
“不行吗?”崔竹喧不满道。
“不行。”寇骞拒绝得果断。
她顿时蹙起了眉,冷哼一声, 扭过头去, 不识好歹的讨厌鬼!
如她这般不吝惜钱财的主家可是少见得很,更别提肯放下身段,办酒席来哄一个小小外室了。比方虞阳城东的王三, 把外室连带两个私生子一并塞在个一进的院子里, 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会赏个三瓜俩枣让人家吃个饱饭;再比方南街的李四,一年只舍得给外室置办两身衣裳, 还有北巷的……
思及此处, 她愈发觉得自己占理, 转过头, 倨傲地问:“真的不行?我可是在对你好呢!”
寇骞长叹一口气, 望见她那副认真的神色,气得有些想笑,这场酒要是办了,松荆河上是个人就该知道他每天出门当水匪劫道, 回家当外室做小了。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这般同白原洲扯上关系,就彻底洗不清了。
他赶在她的脸色变得更糟糕前,讨好地将新剥的莲子喂到她嘴边,“……非办不可?”
崔竹喧自来不是肯受忤逆的人,勉为其难地收下贿赂,却未松口半分,“非办不可,我日子都想好了,下月初八。”
寇骞默了下,让步道:“办酒可以,但,换个名头。”
*
阿树盘腿坐在檐下,嘴唇一上一下地嗑着瓜子,直到小碟里的瓜子见了底,瓜子壳撒了满地,也没能想透彻,故而挤眉弄眼地凑到旁边,道:“你说老大这是闹得哪出啊 ?咱们这破地方,死祭都不开席,他一个生辰还办起酒来了?”
“没准儿真是他生辰呢?”牛二把小碟端起,将零星剩余的瓜子一并扫进手心,“外头不是讲究那什么、鸡、鸡冠之礼么?我要不去趟青启洲,看看那边有没有大公鸡卖,割个鸡冠下来,给老大充充场面。”
“屁!”阿树当即露出鄙夷之色,将一把瓜子壳砸去他的脑门,“你个没见识的,以后出门少说话,免得人家以为咱们白原洲个个同你这样傻不愣登。”
他清了清嗓子,下巴昂得几乎要和头顶调个个儿,比大公鸡还要招摇几分,“冠是指帽子,你割个鸡冠下来,能当帽子吗?当然是取鸡毛下来插在帽子上,懂不懂?”
“还是你厉害,难怪老大都爱带着你做活儿,”牛二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拍去衣上的碎屑,这就准备起身了,“那趁着现在天色早,我买完赶紧回来,别错过饭点了。”
“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阿树一臂环过他的脖颈,将他的耳朵往自己这边拉拢,正色道:“你难道不觉着这事透着古怪吗?”
“……什么古怪?”牛二一脸茫然。
阿树恨铁不成钢地瞪过去一眼,奈何这处也没有旁人能同他掰扯,值得拧着眉头,强忍下不耐烦解释道:“你仔细想想,我不知道自己生辰,你也不知道自己生辰吧?老大跟我们一样没爹没娘又没手实,他咋能知道自己啥时候生的?”
“那你问老大去?”
“滚,要去你去!”
他又不是皮痒了,打搅了老大和那小娘子快活,老大就该让他不快活了。
*
卧房内,衣物铺了满床。
崔竹喧蹙着眉一件件翻过去,黑色、灰色、褐色,然后又是黑色,款式也单调得很,绣花就更不要想了,袖口没磨出线头便已算不错,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只有这些了吗?”
“嗯,都在这儿了。”
她将那些大差不差的衣裳一气儿推开,坐到榻上,埋怨道:“怎么一件鲜亮些的都没有,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都穿得比你花哨!”
寇骞坐在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翻衣裳把自己翻生气的小祖宗,懒散地应道:“因为糟老头子不用自己洗衣裳,但某得洗,自然得穿得耐脏些。”
“净会偷懒!”崔竹喧白他一眼,将茶水一口饮尽,勉为其难道,“将就着这身吧,不换了,等下回我差府中的绣娘给你做些好的,把这些个丑衣裳全都丢了。”
“行,小祖宗说什么是什么。”
寇骞把她用完的杯子放回桌上,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时辰差不多了,走吗?”
崔竹喧盯着那只手看了会儿,倏然压平嘴角,起身,越过孤零零的手掌,径直往门外走,“我才不要牵你这个灰扑扑的小贼。”
他好笑地收回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今夜的宴席与中秋夜一般无二,甚至因为多了些对这荒唐名头的调侃,更显热闹。
寇骞不再霸着椅子待在角落,而是端着酒碗在一张张酒桌中穿梭,眉尾飞扬,全然没有平日里一贯的懒散模样,被酒意淬过的眸子,反倒愈加明亮。
在一众欢笑声中,他从席头,走到席尾。
“祝寇郎君早日成婚,再在白原洲大办一场!”范娘子两只眼睛被笑意压成了一道细缝,时刻不忘自己红娘的副业。
“祝寇郎君日进斗金!”
“祝老大称霸松荆河!”
手里的酒碗已空,他拎起酒坛再度添满,与说着贺词的人一一相碰,而后,是最后一个。
她今日穿的是那匹蜀锦做的襦裙,衣料姝丽,却远不及她姝色斐然,很奇怪,她分明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可他的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
他俯下身,酒碗轻轻碰向她的酒碗,一圈圈涟漪蔓延开来,是酒,也可能,不只是酒。
“不恭贺某几句么?”
崔竹喧微微挑眉,压下无端生出的几分怪异感,扬起笑,“那,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好。”
寇骞翘起唇角,仰头,将碗中酒饮罢。
宴席如计划那般,至月上中天,方才散场。
有了上回的教训,崔竹喧这次理智地只喝了几小口,是以,沐浴过后,还有足够的精力清点寇骞收到的贺礼,铜钱串、碎银子、话本子、公鸡毛……奇奇怪怪的,是白原洲特有的风俗?
搞不懂,便不去多想。
她将话本子打开,坐在铜镜前,一边慢悠悠地涂抹面脂,一边垂下眉眼去看上头的字句。
卧房的门被打开又合上,她分出一点余光看去,是洗去了一身酒气的寇骞,他如往常一般,在门槛前铺上竹席,正要躺下,她急忙喊出了声:“等等,别睡那,躺床上去。”
寇骞的动作一僵,茫然地望过来。
“不许穿外衣,躺好等我。”崔竹喧补充道。
寇骞很想拒绝,但,他瞟了眼她正值兴头的模样,多半是拒绝不了的。
手指不甚灵活地去解腰间系带,大约是在第三遍时,才把那个小结挑开,将外衫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他扶着床沿坐下,分明这床榻算下来,应当归他,他如今却莫名地束手束脚起来。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贴着床沿躺下,犹豫了会儿,又挪到了最里头,紧贴着墙,还未松口气,崔竹喧便过来了。
她随意地将鞋子踢开,趺坐在榻上,将他面朝墙壁的脸掰正,然后从手中的小瓷罐里挖了一勺面脂,低眉在他脸颊抹匀。
“……干什么?”
“涂脸呀,你看看谁家的面首不是白白嫩嫩的?总不能只有我养的外室糙糙的,搞得好像我对你多不好似的。”
他喉头滚动一下,敛起晦暗的眸光,低低地应了声:“好。”
这细痒的酷刑好不容易停下,于漫长的夜来说,却像是刚刚开始。
“原先的婚期定在十月,我还没来得及看避火图,你看过吗?”崔竹喧忽然问。
寇骞愕然地看向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尚没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刁钻的问题,就见她不知何时,已将小瓷罐换成了粉色书皮的话本子,一页页翻找过去,忽而眼眸一亮,将上头的字句读出来。
“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帐挽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她微微蹙眉,将书页继续往后翻,“怎么没有写得更清楚些的?”
“啊,有了,这个——”
话音未落,那本书便被夺去,扔到了床下。
“……不必看那个。”
崔竹喧正要质问过去,却先一步被攥住了手腕,他稍稍用劲,她便跌在了他的身上,而后后颈被另一只手抚摸着往下压,唇舌便同他的贴在一处。
心跳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呼吸缠绵在一起,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却轻而易举地拉着她沉溺进去,那些紊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都停了,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一室的缱绻。
良久,她伏在他的颈侧,两道喘息声交叠在一块。
“你想玩这个?”他问。
崔竹喧思绪尚且凝滞,可看着那双墨色的眼睛,她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于是下一刻,竹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的脊背贴着床榻,而抬眸,是寇骞。
他轻轻地将她散逸的发丝拢到耳后,而后俯身,自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吻下去,眉、眼、唇,然后是她的颈侧,再然后——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领口。
第36章 036 暗度陈仓 “这个值钱,我亲自……
指尖沿着那道斜领抚了又抚,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半游走在光滑的蜀锦上,一半碰触着比蜀锦还要柔嫩的肌肤,她不可避免地被带起了些细微的痒,以及弄不清缘由的渴, 她好像隐隐约约间, 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书上说的鸳鸯交颈,耳鬓厮磨, 不外如是。
可那只手倏然停了下来, 不是往下, 而是往上,自耳侧捧着她的脸颊, 那人倾身下来, 似是要继续亲她,额头相抵,她本能地闭上眼睛, 却听得一声促狭的笑。
她茫然地睁开眼, 撞见他眸子里清浅的笑意,无端生出一股热意,烧上脸颊。
“玩够了没有?”他问。
……他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崔竹喧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耐不住这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反倒笑得更欢。
“没玩够也没办法, 下次吧,”寇骞曲着一条腿坐起来, 扯过被踢到墙角的被褥给她盖上,背过身子,翻身下榻,“早些睡。”
“等等, 你去哪?”崔竹喧只来得及攥住他半片衣角。
寇骞垂下眼睫,看着那只纤白的手,遏制住重新散逸出来的旖旎念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自然也是寻个地方早些睡。”
她重重地扔开他的衣角,翻过身,面朝着墙,哪里有他这样不听话的外室!她都准他睡床了,他还要往外跑,既然如此,以后他都不要睡床了,管他钻进哪个犄角旮旯里过夜呢!
门板开合,那不识好歹的泥腿子已拎着外衫出去。
这番折腾过后,已是三更半夜,崔竹喧合上眼,便有一股浓重的睡意侵袭而来,只是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得断断续续的水声。
是,又下雨了?
但下雨有什么稀奇的,她想,是以,将薄被拉过头顶,隔绝那点噪音,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崔竹喧拖着懒散的身子洗漱完,坐在堂屋里慢吞吞地吃着馎饦,顺便看寇骞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小院里四下穿梭,手上提的东西也跟着换了一批又一批。
大概是他昨日躲懒没做家务,所以今日显得格外忙?
这般想着,她不禁往那多瞟了几眼,谁知那人却突然往她这边走来。难道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被他一眼瞧出来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崔竹喧顿生出一股心虚,装模作样地埋头继续吃东西,所幸,寇骞并没提这茬。
“手。”
她把不用拿木箸的左手递过去,就见寇骞拿着条带子往她手腕上缠,应当是她做完衣裳后剩下的边角料,但,缠这个做什么?而且,贴着双侧腕骨的地方,有些异样的触感,她不禁想去摸摸,却被他先一步拦住。
“小心些,里面是刀片。”说着,他便往她的右手上也原模原样缠了一条,倒也有几分护腕的模样了,不算太难看,只是缺了些绣花和缀饰。
“你先前鬼鬼祟祟的,就是给我准备这个?”崔竹喧将两手翻来覆去地打量,眉眼间漾起一点笑意,看在这人态度良好地赔礼道歉的份上,她就勉强原谅他昨夜的不乖觉了。
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护腕,他的目光却顺着她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描摹过去,又越过手,望向她粲然的笑,饶是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不甚华丽的衣裙,她还是明媚张扬得让人挪不开眼。
是明珠耀目,是美玉无瑕,是……
他倏然垂下眼睫,道:“东西收拾好了,某送你渡河。”
“可以回去了?”崔竹喧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剩下的小半碗馎饦也没心思去管了,拉过他的手就往外走,“那我们现在就走!”
“……好。”
*
寇骞收拾的包袱足有三个之多,左肩背两个,右肩背一个,看着就沉,他却步调如常,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帮她撑伞。崔竹喧步伐雀跃,两手也不肯闲着,每隔几步,便要去糟蹋几片叶子,在指间揉来揉去,许是想编出些蚂蚱、蝴蝶之类的,但受限于技术,只是零落了一路的碎绿。
到渡口时,阿树已早早地等在那了,盘腿坐在船头,掉下的花生沫顺水流了满河,见到他们,立时俯身撩了捧河水净手,招呼他们上船。
崔竹喧尚且记得上次摔进去的狼狈,立在河岸上望天望地,直到寇骞朝她伸出手,这才刻意压平了唇角,将手搭上去,顺顺利利地上了船,坐在舟中。
她偏头去看河中层层浮浪,浮浪带着小舟,小舟带着她,一并摇来晃去,她下意识抓紧了船舷,“要是半路起风,我们会不会掉下去啊?”
寇骞觉得她这探头探脑的模样甚是有趣,忍不住逗她,于是跟着扳起一张脸,神色凝重道:“会,所以行船前要先拜拜水神娘娘,求她保佑一路风平浪静。”
“啊?”崔竹喧急道,“你怎么不早说?那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可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他抿着唇,一副苦思的模样。
崔竹喧看看只在嘴上着急的寇骞,又看看嘴角抽搐、五官扭曲的阿树,忽然觉过味来,什么水神娘娘,全然是这个水匪头子现编出来哄她的,登时怒上心头,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手臂。
整日里就知道胡说八道的讨厌鬼!
寇骞疼得呲牙咧嘴,她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他一马,松开手,冷哼一声靠在船舷。
那个讨厌鬼讨好道:“放心,要是掉下去,某就背着你游回来。”
她轻嗤一声,丝毫不信他这空口白牙的胡话,“河心那么远,你怎么游得回来?”
“那就只能拜托江中的鱼先吃某,吃饱了便不吃你了。”
崔竹喧白过去一眼,最好把这个讨厌鬼吃得骨头不剩!
她这厢气还未消,寇骞却突然凑过来,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宽阔的视野瞬间变成狭窄的漆黑,她当即要去把那碍事的东西扯下来,却被他揽着腰身,抱进怀里。
“别摘,这是,”他顿了下,寻了个更恰当地措辞,温声道,“是遮光的,这船得划一个时辰,你先睡会。”
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这样吗?”
“嗯,睡吧。”
寇骞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而后朝前头使了个眼色,阿树便拿着船桨往堤岸一撑,小舟晃晃悠悠地乘上流水,沿河而下。
白日在上,江河在下,一叶扁舟里,除滚滚的浪涛声再无其它。
她比她想象中更快睡了过去,睡得安逸,醒时却不是这么舒服了。
手腕莫名被什么东西捆缚住,可能是麻绳,也可能是其它,眼前的布条尚未被除去,嘴上又被加了一道,她试着说话,却只能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胡乱的挣扎毫无作用,反倒把船身弄得摇摇晃晃。
她被人劫了?
寇骞呢?不是要渡河吗?
莫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可眼下的情况根本来不及让她细思,手上绳索的另一端突然被扯动,她被那股劲儿拽着猛得向前,可面前的黑暗让她无从下脚,也不知是踩着石块还是踩着泥坑,一个趔趄就要栽下去,却被一股力量稳稳扶住。
她茫然地抬起头,那股劲儿又像是避嫌似的,忽地往外一推,她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连路都不会走,真是麻烦!”
崔竹喧心神一凛,这声音,是寇骞?
“这是哪弄的肥羊啊?”一个谄媚的男声响起,“要寇老大你亲自押送,肯定值不少银子吧?”
寇骞低眉将绳索缠在掌心,微微拧着眉,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怎么?打算从我这倒一手换钱花?”
来人嘿嘿一笑,讨饶道:“哪敢?这不是一个汛期没开张,手头紧巴,这寇老大吃肉,我来蹭两口汤水……”
寇骞没兴致听这类讨银钱的开场白,从怀里捡出一粒碎银子砸向他的脑门,后者不仅不恼,反倒乐得眉开眼笑,捧着那跟小指指节差不多大的碎银连连道谢,而后头也不会地冲向客栈,拉着小二将他的酒囊装满。
周遭各种野蛮而粗糙的话语不绝于耳,时不时伴着些铁与铁碰撞的响声,崔竹喧便是在这种环境中,被拖着一路往前,从这岸的河,行到那岸的河。
而后脚下从沙石铺就的地面变成单薄的木板,迎面而来的江风止了,一层粗陋的帘幕后,衣物的酸味、隔夜的酒味、浓重的汗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将人包裹,争先恐后地钻进口鼻,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想转身冲出去,可他的脚步向前,被绳索捆住的她也就不得不跟着往里。
“吱呀”一声轻响,许是哪里的门或者窗,她想,她下意识地扭头张望,可那条以遮光为名蒙住眼睛的布实在严实,她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瞧不见丁点儿。
她继续往前走着,脚下却陡然一空,双手抓不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她便直直地砸下去,所幸,磕着的不是木板,而是寇骞的脊背,饶是如此,她还是被撞得生疼,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泛酸。
她咬着牙站好,这才意识到,这段是下楼梯。
寇骞拉着绳子继续往下走,兴许是刚才那下撞恼了他,他将每一步都踩得格外重,一路咚咚作响,倒是方便了崔竹喧,跟着声响迈步,总比全然的摸瞎要好些。
大约又走了十几步,终于停下,她却忽然被推了一把,摔到一层臭哄哄的棉花上。
“这个值钱,我亲自守着。”
第37章 037 仓底绝情 “更别提,你认识寇……
木门被合拢的声音, 然后是逐渐朝她靠近的脚步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只能无措地往后挪动,可不过几个呼吸, 后撤的路便到了尽头。
带着潮意的木板紧紧贴着她的脊背, 一颗心砰砰直跳,直到脚步声戛然而止, 心脏也跟着骤停, 下一瞬, 一只手便抚上了她的脸颊,无有往日的旖旎, 反倒逼得人寒毛直竖。
指尖顺着脸颊, 绕到脑后,挑开绳结,蒙眼的布巾倏然跌落, 久违的光线映入眼帘, 崔竹喧这才看清,这地方小得可怜,高只够勉强站立, 宽堪堪展平双臂, 与其说是房间, 不如说是用来堆积杂物的小暗格。
她眼中的惊惶漫溢, 却在望向他的那刻, 被怒火压倒,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大有要生啖其肉的架势。
寇骞忍不住想去碰碰,不出意料, 被她戒备地躲开,不由上轻笑一声,却招致她更加凶恶的目光,只好将唇角压平,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先说好,解开后不要大喊,也不要闯出去,听某解释。”
崔竹喧挣扎了一会儿,仍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困境,凝眉将头上下一点,算是同意。
于是嘴上的布巾被顺利解开,她恼恨地瞪着这个低眉为她解绳索的人,思来想去,忍不了一点,先往他肩头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以示报复。
寇骞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抵抗,反倒背靠着墙壁,环着她的腰,将人彻底拉进自己怀里,“气消点没?”
她拽着他的耳朵,恶声恶气地警告道:“寇骞,你要是拿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就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寇骞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敢把明日大概率是下雨这件事拿出来说,讨饶地解释道:“没有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野船没法进港口,所以得带着你混到别人的船上来。”
“我们付不起船钱吗?”
“……你没有手实,只能偷渡,若不演这出,他们便要把你当成与某一伙的水匪了。”
崔竹喧手上的劲儿稍稍松些,却仍不肯轻易放过他,“那你为何不早些说,是不是存心吓唬我好玩?”
寇骞回想了下她一贯的脾性,轻叹口气,若不是她上岸前被吓了一遭,铁定在碰到第一个上来讨银子的无赖时,便要气冲冲地将人骂一顿了。但他要是敢这么解释,大概只能将人惹得更恼,故而,他诚恳道歉:“是某的错,考虑不周,小祖宗原谅某这一回?”
崔竹喧冷哼一声,不欲搭理这个讨厌鬼,转而打量起周边的环境,四面被木板围住,只留了几道小缝透风,地下铺了层棉絮,因着光线昏暗,瞧不真切,但肯定比乞丐的家当新不了几层。
再往那些霉腐的木板上看,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斑点姑且不提,隐约间仿佛还有米粒大小的黑虫在上下爬动。
她只觉不自在到了极点,平生第一次进这般脏污之所,大概监牢也不过如此吧。
而另一边的寇骞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床单铺平,又在边缘撒好驱虫的药粉,动作熟练得好像做过千百回,这才拉着她重新坐过来,“忍一夜就好,明日下船后,坐马车进县里,在渡口乘金氏的船,很快就能回虞阳了。”
木头的朽味弥漫在口鼻间无处可避,但有回家这事在前面吊着,她捏着鼻子忍受一二也未尝不可,嘴里含着寇骞喂过来的饴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以前去县里也是坐这个船吗?”
“……某不去县里。”
“为什么?”
“某是水匪,哪有匪往官兵面前凑的?”
她抬眸盯着他逐渐飘忽的眼神,微微蹙眉,“胡说八道,你之前分明去当过衙役和洗盘子的小工。”
寇骞莫名地沉默下来,良久,道:“嗯,那记不太清了。”
崔竹喧白他一眼,这才多大年纪就记不清事了,又不是什么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想到这,她又问:“寇骞,你今年多大?”
他这回沉默得更久了,含糊地应道:“也记不清。”
讨厌鬼,什么记不清,分明就是不想同她说话,句句都是敷衍。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觉察不出时间变化,只是崔竹喧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她蹙着眉头,欲睁眼去瞧,额头却有一片温软落下,然后是极温柔的声音:“还早,再睡会儿。”
*
翌日,崔竹喧又被重新裹上了粗布制的连兜帽披风,她睡眼惺忪地将两手伸过去,没等来麻绳,手心里反倒被塞进一块玉珏。
“金氏的信物,收好别丢了。”
她摸了摸,质地还算温润,中间雕出个“金”字,只是疑惑,“今日不用演给他们看吗?”
“今日演的是交完了赎金的肥羊,只要下船就好了。”
崔竹喧似懂非懂地点下头,把玉珏塞进怀里,再抬头,却撞见他有些异样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头发乱了,”寇骞干巴巴地出声,似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还装模作样地将她的辫子拆散重编了一遍,只是在最后完工时,他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朵,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了句,“簌簌。”
她愣怔一下,茫然地看过去,却见他眸子倏然漾起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叫簌簌。”
除去过世的双亲外,便只有叔父、堂兄还有蓝青溪能用小字唤她,即使如此,她也是天天听,日日听,早该习惯的,偏生此刻,乍然从他嘴里听见,平白带了些缱绻的意味,搅得她有些耳热。
“你、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他翘着唇角,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勾着手让她靠近些,她原是不想助长这讨厌鬼的嚣张气焰的,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竟鬼使神差地照他说的,主动走了过去。
大不了,她听完再收拾他。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压得几不可闻,“从你的……”
崔竹喧浑身一僵,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股热意将大脑烧得浑浑噩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总归是装出副凶恶的模样,猛地将他推开,唾骂道:“无耻!”
寇骞顺势后退几步,背靠着墙,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又死皮赖脸地继续喊:“簌簌、簌簌……”
崔竹喧恼羞成怒,厉声喝止:“不许叫!”
“好,不叫,”他乖顺地应承下来,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去,道,“一会儿,你跟着人群下船,然后坐堤岸上车架绑了黑布的马车,递三条银铤给车夫,让他走小道送你进汾桡县。”
“进县里后,绕着官差走,若实在避不开,他们要查验身份,你就说自己是金玉书的表妹,把玉珏给他们看,应当不会过多为难你。”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他还在絮絮叨叨地、事无巨细地嘱咐。
“到了渡口,你就注意看船头悬了‘金’字旗的,一定要见到金玉书——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让他亲自带你上船。”
“若路上有人得罪你了,也别生起气来就不管不顾的,先顺利上船要紧。”
她倏然抬眸,将人拽到自己面前,“怎么突然说这么多?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吗?”
方才还说个没完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半晌,有些艰涩地开口:“……嗯,所以,待会儿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崔竹喧咬牙道:“你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寇骞静静地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某从头到尾都只说,会送你渡河,可没有食言。”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唯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崔竹喧突然想到,他水匪的身份被撞破时,也是用这般语调诡辩出个渔夫的身份,挑着字眼,半真半假地哄骗,上次是,这次也是。她本应该生气的,气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反正他既不会顶嘴,也不会还手,可以任她撒气,可是,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全然无暇去管那些微的恼怒。
她想回崔府,也想把他带回崔府,她想做的事,凭什么做不了?
“你是我的外室,怎么可以不跟着我?”
“外室进了家门,就不叫外室了。”
胡说八道,就知道胡说八道!
可她却想不出什么由头去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他最喜欢的金子,心一横,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跟我走,酬金和你的卖身钱,整整四块金饼,你就别想要了!”
“嗯,那就不要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根金簪,她一眼便瞧出,是她许给他的那根,而今,他却如初见时那般,将其小心地簪回她的发间,一点一点将垂坠的流苏抚正,“某用不上这么精致的物什,你一起带回去。”
“这可是金子做的,你也不要?”
“……不要。”
“那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差事呢?”
“也不要。”
崔竹喧望向他带着疏离的笑意,鼻头一酸,咬着唇退让道:“那、那我给你加钱,等我回去之后,我派人来白原洲接你,就算,就算我日后成亲了,我也绝不会让夫婿欺负你,我可以给你单独置办一所大宅子,让阿鲤和你一起住,我还可以请最有名望的夫子,来教你们读书识字……”
“……不必,”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眼睫,用带着些微哑意的声音道,“下船后,别提白原洲。”
“更别提,你认识寇骞。”
第38章 038 不复相见 愿往后山高水长,不……
暗室狭小, 光线昏暗,故而,崔竹喧只能看清一个冷峭的轮廓,一个丝毫未曾为她动容的轮廓。
不是自称是个贪财好色的庸人吗?那为什么不要金子, 也不要她呢?
她紧紧地盯着他, 他却始终立在最边缘处,和黑暗融为一体, 她倏尔收回目光, 带着几分嘲意勾起唇角, 只是一个草寇而已,她已然让步了, 他却还要得寸进尺。她堂堂虞阳崔氏, 怎么可能会为个草寇自折身价,那岂不是要沦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一个随手买的外室而已,玩了这么好些天, 也该腻了。
崔竹喧伸手将那扇摇摇欲坠却冠着“门”之名的木板推开, 欲走出去,却听得那人的一声“等等”,于是脚步先于理智做出决定, 止在原地。
要是, 他现在道歉, 承认刚才只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说辞, 或是, 他突然醒悟,发觉离了她一刻也活不了,又或者……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她便已假设出了一箩筐的可能, 只要他愿意跟她走,再说多几句好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一时失言——可他只是将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拍去尘土,递至她面前。
“东西忘了。”
她顿觉自己的一厢情愿荒唐得可笑。
崔竹喧一把夺过包袱,因着过于沉重的分量险些拿脱了手,可她不愿到这个时候了,还被面前的泥腿子看轻,是以,咬牙背到肩上,大步跨出去。
将幽暗深邃的廊道行至尽头,便是向上的木梯,她一阶阶踩上去,一点点靠向天光,一步步离他更远。
不识抬举的泥腿子,就留在这又脏又乱的船底腐烂发臭吧!
寇骞将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点点削落下来,垂下眼睫,用平生少有的端正礼节拱手作揖,“寇骞在此拜别崔女公子,愿往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崔竹喧脚步微僵,一颗泪珠倏然跌落,又是本能比思绪更先,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
“……不见就不见,你当我稀罕吗?”
熙攘的人群里,有正儿八经渡船的,也有如崔竹喧这般,刚从匪窝子里逃生的,不管哪种,眼下皆是挨挨挤挤地往船下去,她想停步,想回头,可只能是想想。脚下的步子由不得她,后头的人推,前头的人挡,她如同跌入江流的一颗露珠,无力挣扎,只能被浮浪卷着沉沉浮浮。
待人潮终于散去,那艘船便也驶离。
她本能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试图在纷乱的人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个,兴许,他会悄悄跟在自己背后呢?
她又低低地唤了声:“寇骞?”
可她没瞧见那道人影,也没听见那声懒散的音调应她,“在呢。”
她垂下眼睫,朝船的反方向而去。
臭贼,坏贼,讨厌鬼,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她一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崔竹喧抹了把眼睛,将帽檐一个劲儿地往下拉,也不管前头的路能不能看清,只留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
行路时刻意碾着昂扬的草叶而过,稍稍显眼些的小石块都要挨上两脚,大抵是它们生错了模样,一个像他的头发,一个像他的脑袋,故而遭此横祸。
她依着他的叮嘱,上了车架间缠着黑布的马车,坐在车厢里,从包袱中捡出三块银铤递出去,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他给她收拾了哪些行李。
她来时的衣裳,她新做的衣裳,零散的铜钱,成串的铜板,大小不一的碎银,整整齐齐的银铤,还有一小锭色泽黯淡的金子。金子质软,她拿起细瞧时,还能见到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一道里还残余些暗色,是泥?还是,血?
他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就连只剩下一只的锦鞋也被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包袱里。
车夫乐滋滋地收下银铤,将鞭一甩,马儿便被驱赶着向前,拉动后头的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然后越转越快,行驶在这乡野小道间。只是小道崎岖不平,车厢内又无软枕靠背,难免颠簸地摇来晃去,崔竹喧只能匆匆地系上包袱,紧紧抓住车壁的梁木,以免自己跌下去。
侧方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翻涌的河水已不见了踪迹,层层叠叠的林木也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青檐灰瓦、错落民房,来往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每隔几步,便是小摊,卖炊饼、卖珠花、卖彩绳、卖泥人,各式各样,多不胜数。
脚步声、交谈声、吆喝声、嬉笑声掺杂在一起,难舍难分,莫说是平日的白原洲,便是那两场堪称盛大的宴席时,也不及这寻常街巷一角百分之一的热闹。
可这仅仅只是个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的县。
车夫把她放在了巷尾,地面微湿,不平处尚有未干透的水洼,却比稍稍沾了水就糊成一滩黏脚烂泥的白原洲好上太多,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走出去,一眼就瞧见,在一众低矮屋脊中挺拔矗立的、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撑着油纸伞在它面前站定,微微抬头,便能瞧清它的全貌。
也不过才三层楼高,梁宇黯淡,朱漆斑驳,悬在正中的匾额书着“元兴楼”三字,行之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差劲得很。
她这般想着,面前却突然凑过来一个店小二,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朝她介绍起来,“这副匾额可是今科的进士老爷亲笔题写,您瞧瞧,边上还有他的印鉴呢!这般行云流水的字往上一挂,咱们整个元兴楼都透着一股书卷香,客官不妨进里头坐坐,也沾沾文气!”
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头名为传胪,只敢称一声进士,说明至多不过是二甲第二名,连官职都捞不到一个酸腐文人,也配让她沾文气?
崔竹喧轻嗤一声,撑伞离去。
小二往边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没见识!”
*
青启洲的房价贵得吓人,住上两晚的银钱,足够敞开肚皮喝个七八日的酒水。阿树将钱袋子里那三瓜俩枣珍而重之地数了又数,到底还是尽数安置回钱袋里,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
人也不是非要在屋子里睡觉的嘛,幕天席地也颇有几分游侠的风范。
他将斗笠盖在脸上,架着条腿,枕着半边胳膊,窝在舟里,睡得也一样香,只是这江上夜冷风寒,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不由得将衣领攥紧,试图多拦些风免进里头作乱。
正值半梦半醒间,却觉刮皮的风少了大半,他扒拉下斗笠,眯着眼睛望见船尾一个人影,头顶着一轮月亮,不声不响间,却将他买的好酒喝了大半,空了的酒坛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河边的浮浪撞来,登时有个稳不住身形,骨碌碌地自船尾滚到船头,停在他的手边。
偷喝偷得光明正大,一点不避着人。
阿树爬起身盘腿坐着,揉着头发四下张望一圈,没瞧见另一个人影,当即愕然地看过去,“不是吧,你还真把人送走了?”
“……不然呢?”寇骞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听得一点微弱的水声,故而仰起头,让残余的酒液顺着瓶口淌进他的嘴里,待最后一滴都流干的时候,他恹恹地把空坛子扔开,去抓边上的新酒,再揭红封。
“我还以为你装装样子就算了,结果来真的,弄得现在后悔都没地儿哭去,”阿树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不平道,“你不是喜欢那小娘子喜欢得紧么?就不知道抓把劲,哄得人留下来?”
“留下?留哪?白原洲么?”寇骞垂下眼睫,去看漆黑的河面,倏尔自嘲地牵动嘴角,“白原洲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一群黑户、隐户、逃奴、逃犯汇聚的地方,吃喝靠偷,金银靠抢,一辈子漂泊水上,至死不可上岸。若敢偷渡,轻则刺配充军、罚为劳役,重则酷刑加身、当街问斩。”他顿了下,一根根松开在酒坛上攥至发白的手指,轻嗤一声,“……我怎么能留她、怎么敢留她?”
阿树皱巴起一张脸,也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闷声道:“那你跟着她一块儿逃出去不就是,那姓金的家大业大,能运出去一个人,就能运出去两个人,你走了,我在白原洲当老大,大家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老大呗,还能是谁?”
“我是,松荆河上最恶名昭彰的凶匪,”他一字一顿,艰涩地开口,“金玉书就是一头撞死在船舷上,也绝不敢渡我出去,至于她,但凡传扬开去,跟我有一丁半点的牵连,那都是勾结匪寇,论罪当诛。”
长夜一时沉寂下来,天上月色皎洁,河里水色潋潋,一切都好,唯有此事无解。
寇骞倚着船头躺下,忽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很快就能回去了,当金尊玉贵的女公子,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婚,依她的性子,可能还要纳几个面首,养几个外室,届时,一大堆人捧着她、哄着她,任凭她驱使差遣,没几天就该不记得我了。”
“那你就甘心?”
“可能今日生,可能明日死,等死时,心自然就死了。”
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罢,他道:“回去吧,回白原洲。”
阿树解开绳索,撑船离岸。
寇骞许是醉得不轻,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俯身去捞月亮,可月亮顺水流去,并不归他。
第39章 039 渡口分茶 恶匪寇骞,赏银百两……
崔竹喧用几枚铜板向路边的摊贩问来了去渡口的路, 沿着直道行到尽头,而后穿过右边的窄巷,便能望见了。
她撑伞独行,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行人, 落在街角青砖上一张泛黄的纸上。
纸的边缘已有数道豁口, 向内卷曲着,又或被风、被路过的孩童撕烂, 纸上墨色黯淡, 但线条尚且清晰,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一双冷冽的眸子透着狠戾, 任谁来瞧,都是个亡命徒。
画像下是几行字,言简意赅地书着:恶匪寇骞, 赏银百两, 生死不论。
她不自觉收紧了握住伞柄的手,强硬地将目光扯开,压低伞沿, 遮盖住每隔数十步便会闯进她视线里的通缉令。
这般闷头走了一个时辰, 可算到了渡口, 货船、客船、游船、渔船一字排开, 黑红白蓝各色旗帜分别悬在桅杆之上, 风停时,尚且恹恹地耷拉着脑袋,风起时,立刻抖擞了精神, 昂扬着张牙舞爪。
崔竹喧微眯起眼,挨个望过去,只是距离太远,难免瞧不真切,她只好站得更近些,登上台阶,小心避开歇脚的船工、装卸的力夫,踩着码头上陈旧的木板,一步步向松荆河走去。
“站住!”她的目光才探向新靠岸的船只,面前忽然闯来个黑黢黢的人影,满身横肉、五短身材,本就同山獠生得像极,又一副粗糙的嗓音,将她惊得心神一凛,“这是力夫要走的道,别过去碍手碍脚的,除非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想来做扛沙袋的活计。”
力夫走得,她就走不得?这朝廷修的码头,难道还是力夫们出资筹款的么?
她下意识想要刺回去,可她身边没有扈从,而他,猪蹄膀那么大的拳头左右各长了一个,她倒不是怕了,只是不愿跟一个莽夫硬碰硬罢了,故而,强忍下怒意换了个方向走。
可这回,拦路的变成了个一口黄牙的地痞,整张面皮挤皱在一起,露出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小娘子可是要租船?”
崔竹喧眉心一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不用。”
“别拒绝得那么快嘛!”不应声倒还好,清脆婉转的声音一出,地痞顿时眸光一亮,死皮赖脸地贴得更近,“不租船也成,是要买河鲜?鲫鱼、鲤鱼,还是草鱼、蛤蜊?小娘子只管说想要什么,我刘壮就是下河现捞,也给你弄过来!”
“什么都不要,你让开,别挡路!”她话中不由带了几分火气。
地痞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目光顺着她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打量进去,调戏似的吹了几声口哨,引得她怒目而视时,忽而攥住了她的披风,猛地一拉,一双带着惊惶的眸子便显露人前。
地痞目光迟滞一瞬,喉头滚动,喃喃出声:“老子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见这么水灵的人,一千两睡一晚的花魁娘子,也就这样了吧?”
他这厢还没回神,一个包袱就当头朝砸下。
“无耻之尤!”
她打不过刚刚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眼前的流氓吗?
男人简短的一声哀嚎显然不够崔竹喧解气,她咬着牙毫无章法地抡砸过去,包袱里的银铤每挨着皮肉一下,便少不了一块红肿淤青,地痞躲闪不及,只能抱头鼠窜,她却往他臀上狠踹了一脚,他顿时狼狈地扑倒在地。
“别、别打了!”
他说别打就别打?他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支使她做事?
崔竹喧不止不停手,反倒添上了两条腿,连踢带踹,只恨脚上穿的是如意鞋,若是重台履还能借着坚固尖锐地鞋底叫他疼得满地打滚,虽说,现下也没好到哪去,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
“大胆狂徒,敢在码头闹事,跟我去——”官府挎刀的一行人匆匆赶来,握着刀柄,刃半出鞘,威吓的词句尚未说完,便遭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歹人在这,却向我拔刀?”崔竹喧一双眸子淬了火光,怒意更盛,往地痞腰腹又补一脚,他便滚了几圈,恰停在衙役的面前,“这厮出言不逊,冒犯于我,你们还不快把他压回县衙,严加审问?”
为首者被这番气势一迫,下意识就要应承下来,那地痞却顺势抱住了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休要听这个泼妇倒打一耙,小人只是上前搭了两句话,就被她毒打至此,该把她抓起来才是!”
衙役看了眼模样凄惨的地痞,又看向盛气凌人的崔竹喧,怎么想脚边的这个才更像受害者,于是重新板起脸,欲要说道说道,却被边上的捕快扯了扯袖子,凑近耳语。
“头儿,这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他顿时拧起眉头,听得一通细致分析,“你先看她那衣裳首饰,又是绫罗,又是金簪,说明什么?非富即贵啊!再看她那气势,自来都是民怕官,好比老鼠见了猫,她呢,不仅不怕,反倒对咱们颐指气使的,定是平日里就仆从成群,使唤惯了。”
班头仍有些疑虑,“说不准就只是装腔作势呢?”
“这女郎来头大不大得靠猜,但这地痞定然没有来头,咱们何必去赌这一遭呢?”
班头默了下,踢开缠在腿上的手,朝后头使了个眼色,立有一条粗麻绳将其捆起,刘壮还要喊冤,便连嘴都叫抹布堵了个严实,如一头待宰的牲畜般,押到了队伍的末尾。
“女郎受惊了!”
崔竹喧面色稍霁,从包袱里摸出一条银铤递过去,“诸位辛苦。”
一班衙役面上的笑容立时变得真诚、热络起来,嘴上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可攥着银铤的手指是一根也舍不得松,若非顾及着人前的颜面,怕是已经把银铤塞进后槽牙间一验真假。
闹剧散去,合该各行各道,一拍两散。
偏那班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不去跟手下商讨银子怎么分,反倒微眯起眼睛,问起了她的去路,“女郎孤身一人来码头,所谓何事?”
崔竹喧眉头一压,生出几分不耐,但迫于没个正经的手实傍身,若惹来疑心,他们非要查验身份,自己必然露馅,只能斟酌着字眼回答:“寻亲。”
“何方的亲?为何只你一人去寻?”
“爹娘病逝,临终前,让我去投奔表兄。”
班头瞟了眼她艳色的衣裙,又问:“既是父母亡故,为何不守孝?”
“自然是孝期已过,”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微冷,“你要不要再问问我家住何方,父母姓甚名谁,葬在何处,墓碑何人所刻,坟头草长几寸?”
班头面色一僵,干巴巴地道了声歉,显然,他并无诚心,崔竹喧也并不原谅。
他换了个和缓些的语调继续道:“这码头龙蛇混杂,女郎不妨说说要寻谁,我派兄弟们帮你走这一遭。”
“寻我的表兄,金玉书。”
*
街边的茶肆内,原还有几个喝着粗茶的散客,可一列挎刀的官差鱼贯而入,哪还存得住半点儿忙里偷闲的雅兴,将碗底剩余的茶水往喉头囫囵一贯,在案上排几枚大钱,便匆匆离去。
“上七碗散茶。”
班头往柜台前扔去一小吊铜板,比着人数点单,没一会儿,小二便端上来一摞空碗,一字排开,依次撒进茶末,再拎着水壶一浇,七碗散茶就成。
衙役们挨着板凳就坐,端起粗瓷碗,稍稍吹开散逸的热气,便啜饮起来。
崔竹喧低眉望向茶碗,暗沉的茶末被热水浸透,舒展开来,也还是茶末,整碗捞起来,也不定能拼出片完整的叶,这种浑水,也配称作茶?
“嫌次?”班头注意到她一口未动的茶,问道。
“兴许是我不渴呢?”
班头意有所指道:“女郎现下不喝,没准之后就没得喝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语调带了几分嘲意:“看来这茶水甚合你的意,那索性,一并喝了。”
她端起茶碗递过去,奈何茶水滚烫,碗身粗劣,并不隔热,她的手指禁不住烫,倏然松手,茶碗倒翻在桌案,茶水漫溢,顺着桌沿滴落,淌了他满身。
她对此深感遗憾,“可惜了,这茶好像宁死也不肯落入你口,性子实在刚烈。”
空气一时寂然,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所幸,不消片刻,便有个衙役带着个穿着丝质袍衫的中年人走进来,“人找到了。”
班头随意地将身上的衣料一拧,起身拱手,面上带着客套的笑,“金管事,好久不见,今儿我做东,坐下来喝几口茶?”
中年人虽有几分疑惑,但并不拂他的面子,笑吟吟地坐下来,热络的寒暄几句,然后端碗,饮茶——如方才被她刻意泼洒的那碗一样的散茶。
“金管事觉得这茶如何?”
“好极,这种暑天,来上这样一碗茶解暑正好。”
“我也觉得,”班头应和一声,突然目光锐利地望向崔竹喧,试图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金家行船走商,上上下下常饮散茶,你却一点儿喝不惯?”
崔竹喧毫不客气地回刺道:“监牢里尽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你整日在里头进进出出,为何不同他们一样惯住监牢?”
“伶牙俐齿。”
“胡搅蛮缠。”
金管事夹在二人当中,往左看看这个,往右看看那个,怎么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硬着头皮起身,咬牙道:“那个,茶也喝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你们公子的表妹,不一起带走?”
第40章 040 以次充好 叫他滚过来,立刻!……
金管事脚步乍然停住, 对上班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脸茫然,朝在座唯一一个勉强能同表妹这身份搭上点边的崔竹喧看去,两眼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终下结论。
“许是认错了?我家公子不曾有这样一位表妹。”
话音刚落,满座的衙役拔刀而起, 森寒的刃上闪着银光, 锋尖直指崔竹喧。
“说, 你究竟是何人?谎报身份,意欲何为?”
崔竹喧缓缓抬眸, 丝毫没有将那六七条利刃放入眼中, 神色倨傲地对着金管事开口:“你说没有就没有?区区一个管事,自来是听主家吩咐办事,何时出了主家做事, 要先向你交代的规矩?”
她自怀中探出一块玉珏, 从桌沿推至桌案正中,刻字的一面朝上,确保众人皆能将那个“金”瞧得真真切切。
班头握着刀柄的手生出几分迟疑, 不动声色地朝金管事使了个眼色, 后者尴尬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薄汗, 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这是金氏的信物不假, 但我在金家待了十多年, 确实不知道公子在汾桡县还有亲。”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崔竹喧轻嗤一声,“既然你不清楚,那就叫表兄亲自过来, 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表妹。”
金管事面露难色,犹疑一下,拱手道:“公子现下实在脱不开身,不如请表小姐跟我回船上休息片刻,待公子一忙完,我便向他通传此事。”
崔竹喧微微蹙眉,欲要回绝,可边上的衙役虎视眈眈,在这拖延下去,难保事情不会生变,故而,她只能同意。
将包袱丢给金管事拎着,每行一步,两侧刀刃便要退让一分,就此大摇大摆地在刀刃间穿行而过。
班头双眉向额心攒拢,仍觉事有蹊跷,可女郎已然撑着伞隐入人群,他只好轻叹口气,摆了摆手。
“撤吧。”
*
锦鞋上的泥沙被尽数洗净,可被勾断丝线的绣花无法修补,被强扯下的珍珠也无法寻回,能用来辨认的,便只有鞋底特有的竹叶印记。
鞋如此,那人呢?
好些为浮尸,坏些做水鬼。
金缕看着被糟践至此的锦鞋,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呜呜咽咽地将鞋捧进怀里,两只眼睛已肿得如核桃一般,仍在往外漫溢着泪水。
将鞋寻回来的侍从单膝跪在正中,态度恭敬地禀报道:“经查,崔女公子的鞋是被樊川郡汾桡县一个叫刁荣的赌徒在河边捡到的,他见鞋上有珍珠,便带去赌坊充当赌资,后几经辗转,在坊间兜售旧衣物的铺子里,被我们的人认了出来。”
蓝青溪神色未变,微微颔首道:“做得不错,那个赌徒如何了?”
侍从拱手道:“刁荣嗜赌成性,输光家产后,自缢了。”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还想着据为己有,必然会惹祸上身,”蓝青溪叹息一声,似有几分同情,“罢了,念在为我们提供了些线索的份上,差人备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吧。”
金缕抹去了面上的泪痕,声音喑哑,“蓝公子,我们可是立刻动身去汾桡县?”
“樊川郡下辖有五县,鞋子在汾桡县被捞起,但人不一定,只在汾桡县寻,范围太小了。”蓝青溪轻摇下头,缓缓道,“樊川郡守与我有些交情,我们驻扎在郡城,再遣人去周边各县各村搜寻。”
金缕六神无主,只讷讷点头应是。
“可有簌簌的画像?”
“有的,”金缕连忙解下腰间的锦囊,双手奉到案前,“女公子出事后,我在汾阳遍寻无果,就回崔府点齐人手,临行前,特意带上了女公子的小像,日夜不敢离身。”
蓝青溪拿起锦囊,指腹在束紧的封口处摩挲,系绳缠绕在指节上,只消稍稍用力,便能将锦囊打开,但他却只停在这一步,沉静片刻,忽而道:“今岁,画师是在何处为簌簌作画?”
“府中的荷花池畔。”
“画得如何?”
“女公子容貌姝丽,画中勉强有七八分的神韵,已是极好。”
“……那就好,”蓝青溪微微低眉,用被缭绫遮覆的眼睛去看被丝锦包裹的小像,理所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眉头轻拢,将锦囊递出去,“领一支十人的小队,快马加鞭,自汾桡县开始探查。”
*
崔竹喧被安置在船上的厢房里。
素纱红幔、珠帘罗幕,倒没有随意寻个寒酸破旧的屋子搪塞,甚至还贴心地安排了一位侍女,名为侍奉,实为监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神情恹恹地在房中闲逛,一会儿端详装饰的瓷瓶,一会儿翻动架上的杂书,不出意料,没寻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坐到镜前,漫不经心地用木梳梳着发尾。
这辫子还是寇骞帮她编的,倒是比先前那回精进好些,起码三缕头发粗细均匀,也没有一截紧、一截松,她的目光顺着镜中人影一寸寸打量过去,忽而停在簪子微微摇晃的流苏上,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软硬不吃的讨厌嘴脸,眉心一蹙,顿时冷下了脸。
水平也不过如此,她想,这般粗劣的发式,同她一点都不相称。
崔竹喧倏然将金簪扯下来,连带着束发的系带也一并解开,三千青丝垂落。
“为我绾发。”
“表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式?”侍女恭敬地问。
崔竹喧握着簪身的手指微微收紧,良久,厌倦地合眼,“你看着办吧。”
侍女拿过木梳,动作极轻极缓地将每一缕发丝梳顺,双手灵巧,上下翻飞,将头发提起拢至头顶后,分两股编盘成雀鸟欲飞之形,最后戴上金簪。
“表小姐看这惊鹄髻可满意?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给您换个新的?”
崔竹喧懒散地支起眼皮,看着镜中人的模样,同那个泥腿子再瞧不出半分关联,略带嘲意的扯动唇角,“不必,就这样吧。”
不过是梳发罢了,阿鲤做得,她随意寻的一个侍女也做得,甚至比他做的要好上千百倍,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她顺着窗棂往外望,一江流水,载动一轮红日,红日西斜,已是黄昏。
自她上船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了两个时辰,船行河上,早瞧不见渡口,可那个金管事迟迟不出现,更别提号称有要务在身的金玉书。
“表兄在干什么?为何还不来?”
“在汾桡县停泊时,船上装载了许多货物,公子做事认真,定是在亲力亲为地盘点。”
崔竹喧微微凝眉,“在渡口不清点,在船上清点?出了岔子是要返航,还是准备派人游回汾桡县?”
侍女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应道:“这、这奴婢也不太清楚,公子事务繁杂,一贯忙得不见人影,还请表小姐再等等,待公子忙完,定会前来。”
一个行船走货的商户,倒是比地方郡守还忙!
虽说她只与金玉书匆匆见过一面,但依她的观感而言,这不像是个心机深沉、城府颇多的人,寇骞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要求他送自己一程罢了,没道理他都把自己迎上了船,却开始摇摆不定、试图毁约。
许是真的忙?
崔竹喧闭着眼睛,指尖在桌案上轻敲,静心沉思。
金玉书在运上一趟货时,被水匪劫去,船上财物、货物被洗劫一空,可于金氏这种体量的商户而言,亏了银钱事小,耽搁交货事大,他在中秋后被送离白原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抚订了货物的主顾的情绪,以宽裕交货期限。
而后,他该马不停蹄地去准备新货交差,但为送她,船须绕道虞阳,那备货的时间必然要更长,他必须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且不能将他与寇骞的交易暴露人前,否则,难逃一个商匪勾结的罪名。
这般想来,他确实要忙得脚不沾地。
“既是如此,便让表兄先紧着正事吧,待他忙完,提前派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见状松了口气,忙将话题转开,请示道:“天色不早了,可要派人传膳?”
崔竹喧颔首,不消片刻,便有奴仆端着托盘进来,在桌案上布好餐食。
“船上不比陆地,食材有限,还请表小姐将就一二。”侍女的声音有些发紧,许是怕她因寥寥的三道菜而动怒,抓着木箸,便急急地为她布菜,“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厨子的拿手好菜,里头的蟹尤其新鲜,是在渡口时购置的,表小姐且尝尝。”
“公蟹?”崔竹喧垂眸扫过一眼,声音带了几分不悦,“公蟹肉质紧实,蟹黄少,精华在于蟹膏,但十月之前的公蟹不够饱满,口感欠佳。眼下九月中旬,正值吃母蟹的时间,你们的厨子却给我炖公蟹?”
“究竟是采买的奴仆认不出公母,还是你们那厨子辨不清雌雄?”
“许是,今日忙得乱了方寸,一时拿错了,”侍女脸色一白,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将那块下乘的蟹撇开,转而去布旁的菜,“那、那尝尝这个,素烩三鲜丸。”
“汤色清透,而非稠白,不用尝也知道,难吃到了极点,我便是寻一个在酒楼洗了三年盘子的小工,也比这个好。”崔竹喧又看向最后一道菜,分明该选用七种绿色的时令蔬菜煮开勾芡而成的七翠羹,只用了葱、韭、蒜苗、芹菜,不过四种,她轻嗤一声,“不足七倒敢虚夸,连焉黄的菜叶,也好意思称翠?”
“你们还真是养了个好厨子,叫他滚过来,立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