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以她作人质,
却又能够于此刻这般自若地说出‘不会食言’这四个字。
他同闻人珏一般高高在上,将她把弄于鼓掌间,到头来还她一条生路倒成了天大的恩赐。
明明他们二人才是她眼下所受苦难的缔造者。
“夫人方才想说什么?”
他低头轻瞥一眼她的面容, 又再度抬首望向前方,为她忽然的沉默感到些许不解。
季书瑜满腔苦涩, 然而望见他那面具底下淡然无波的平静眼眸, 想要发问的话语忽然间又尽数哑在了喉咙里。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 叫她失去了继续谈论的欲望。
伸手抓紧了马鞍的一角,沉默地紧闭双目。
二人相识不过短短十几日, 她甚至连他面具底下真正的面容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有多么了解他的真实性格, 能推测出他心中的想法。
她猜不到, 也不想猜。
梅薛温若是发觉了自己之前的作为, 知晓了她的手段,断然再不可能说的出眼下这般话。
可她不会告诉他的。
如果可以,她甚至会在他得知所有真相前亲手杀了他,永绝后患。
山野匪寇而已, 死不足惜。
早在他掠她入寨的那个夜晚, 冥冥之中,就已注定了他如今必死的结局。
……
两边的林木不断地向后倒退, 视野内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木便还是树木。二人驶了很远的路, 却又好似一直于原地反复打转绕圈。
梅薛温估算着身体所能坚持到的极限, 十分果断地改了原定的路线。
索性不再执着于出山, 转而择了一条隐秘的山道拐了进去。
坐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脚步, 载着二人连续疾驰了一个时辰,即使是铁血宝马也难免精疲力尽。
就当季书瑜也不由得为眼前单调乏味之景而心生烦郁之时,梅薛温终于在一处道口绕进, 策马来到一片植被稀疏的平坦路面。
一股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和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前方不再只是单调的林木。巍峨山脉之间,一道壮丽的瀑布从对岸的高崖上倾泻而下,宛如一幅巨大的白练垂悬于天地之间。
山风拂过,强大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猛烈地撞击在下方的岩石上,汇成河流极快地向东逝去。
仅凭肉眼却是难以估计河水之深度。
淡淡的白雾缭绕,四周古树参天,一座高大的庙宇于其中若隐若现,静谧而神秘,仿若一幅褪去水墨的古老画作。
梅薛温于庙门前勒停了马,翻身而下,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于她腰间,轻松便将女子抱下了马背。
她垂手整理衣衫,仰目望向前方。
冷月映照着破败的庙门,石阶上堆满了厚厚的枯叶,朱漆斑驳,无不显示出庙宇历经的沧桑。
屋檐下挂满了纵横交错的蛛网,勉强为这座废弃的山庙增添了一分生机。
显然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此地了。
他是准备在这过夜?
梅薛温并不同她解释,待将马匹放至绿草肥沃的土地上后,又独身往河水边走去。
一边褪下了那件满是鲜血的外袍,随手撕下一截较为洁净的布条,就着河水将伤口粗略清洁了一番,动作之粗鲁叫季书瑜看的都忍不住皱眉。
他却是若无所觉一般
,待处理好伤口,回身领着季书瑜往山庙中去。
木门嘎吱作响,室中光线极为黯淡。
入眼便是一座立于庙宇中心的巨大佛像,虽然面容依旧庄严,但色彩模糊,浑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底下摆放着的香炉亦是锈迹斑斑,散落一地香灰,夹杂着岁月留下的无限荒凉。
梅薛温于庙中环视一圈,最后驻足于佛像右后侧的墙角处,将自己的外袍铺于地面,倚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他闭上双目休憩,竟是全然不去管她,好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人质是否会半路逃跑一般。
屋内长久无人打理,墙面遍布着霉斑,室内充斥着极为令人不适的霉湿气息。
如此他竟也能够忍受么。
季书瑜朝墙角处投去一瞥,思忖片刻,拖着双腿以尽可能轻的步子上前,将两侧的壁窗挨个推开。
携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入室中,中和了鼻间那股霉湿气息,叫人一扫心中的烦闷,颇感舒心。
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隐和着几道微弱的清脆鸟鸣。
她安静地靠站在木窗边上,一双妙目眺望前方,却不看那些瀑布与高山,若有所思地循着远处的天边望去。
微弱月光映照下,少女形貌昳丽,雪肤红唇,宛如山中精魅,不似凡间客。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悬垂于白皙颈侧,发丝轻飘若撩人心弦。
美人神情专注,全然不晓,自己此刻亦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梅薛温抬目打量她,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半晌,方才低声唤她:“来这边坐。”
季书瑜闻言应声,乖顺地回身,缓步走到梅薛温所在的墙角处。
一双秀眉轻蹙,忍着腿根处的灼痛之感,屈膝同他一道坐在了那件外袍上。
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梅薛温长睫垂落,修长的手指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投至她怀中。
“虽不知公主方才所说为何,但梅某还是希望公主不要思虑太多。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此间事了,便会放公主自由,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季书瑜纤手拾起药瓶,闻言又侧过头去看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言道:“四爷说的真是轻松……可我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往后还能嫁与谁呢。”
梅薛温抬眸回视,声线平淡,道:“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公主如今仍为完璧之身,行得正坐得端,对于流言蜚语不必太过在意。况且闻人公子倘若真如传言那般光风霁月,知晓了其中缘由,想来也不会为此为难你。”
季书瑜被他这番话气笑了,将怀中的药瓶重新扔了回去,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下一刻对他动粗,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梅薛温却不肯叫她耳根清净,将那滚落的药瓶重新拾起,再度抛入她怀中。“药膏拿去涂在伤处。”
季书瑜手忙脚乱的接住拿药瓶,回过头去,面露不解。
若看懂了她眼中的疑问,梅薛温咳嗽了几声,嗓音低哑,言辞简短地解释道:“明日还要赶路,不会有功夫顾及你的腿伤。如若公主不怕伤口加重的话,药膏不涂也罢,都随你。”
他长腿微曲,将身子往后墙面仰靠了些许,闭目蓄养精神,不再同她说话了。
季书瑜垂眸看着手中的药瓶,有些出神地想着心事。
让她涂药……
他竟还会在乎这点微末小事,难道真是不打算杀她么。
月霜倾泻,玉珠四溅。
男人胸膛起伏有序,裸露于面具外的肌肤如冷冽月色般苍白至极。
耳边那道呼吸声,较往日多了几分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叫人不由得生出躁郁之感。
季书瑜打量着他,轻抿粉唇,轻声道:“四爷的伤口还未上药,若不及时处理恐会肿疡。不如,由我为四爷上药吧。”
梅薛温不语,抬眸静静注视她片刻,取回了那被捂得温热的药瓶,动作粗暴地揭开了自己方才包扎的伤口,拔开瓶塞,随意往上头撒了些药粉。
淡淡抬眼瞧她,“行了?”
第23章 虎尾春冰 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彻底算是……
季书瑜面容平静无波, 摇了摇头,叹口长气道:“四爷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在他阴郁漠然的目光中, 季书瑜镇定自如地伸手将其肩头缠缚的布条揭开,曝露出底下的狰狞伤疤。
于弱光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只见伤口周边的肌肤竟是有些发乌了。
“瞧着很严重。我替爷简单处理一下, 千万忍着些。”
她取下头上的银钗, 简单清洁后,以尖端紧贴在他伤口周围的肌肤上移动轻挑, 将陷入血污中的杂质和死皮一点一点地除去,动作小心细致, 并没有叫他被刺痛。
接着纤指捏着瓶身, 将其中的药粉均匀铺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
一边动作, 一边启唇向伤口处轻轻吹气,尽力减轻他的痛感。
梅薛温感受着肌肤上的凉意,侧眸瞧向一旁女人低伏的脑袋。乌黑青丝垂落于她颈侧,衬的脖颈愈发白皙纤细。
他瞳色极浅的眸中神色诡谲, 其中似有鬼蜮丛生, 于暗涌中蛰伏隐藏,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待她完成了伤口的处理, 放下手中的银簪, 直起身时面上却露出些许难色。
他目光淡漠的瞧她, 想看看她接下来又准备做些什么。
季书瑜侧首想了想, 索性将之前解下来的布条扔到一边。
在男人森凉目光中, 十分顺手的松解开了他中衣的领口,纤手径直贴着他的脖颈摸至里衣领口处——
然后猛的一撕。
布帛撕裂之音清脆至极。
她浅浅弯眉,芙蓉面上笑容明媚, 好似对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毫无所觉一般。
“四爷的中衣方才也沾了好些血水,若是用来包扎伤口恐怕不干净。里衣则相对清洁干净许多,您请见谅。”
她将那条长布条切细,依次缠绕于他的肩头,细致地扎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为了防止滑脱,手下并未刻意收住力道。
是以在闻及身旁那道愈发沉重杂乱的喘气声时,她竟意外地感到些许畅快。
……
怪哉,于匪窝中走了一遭,难道自己真是被逼出些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了不成?
梅薛温低眸望向自己被布条束缚的肩头,神情怪异,转目定睛瞧向那正在忙碌的女人,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却见她一双秀眉紧蹙,忽而举起双手平摊于他眼前。十指纤细如葱根,染满了殷红血迹,红色与那琼雪般的白皙相互映衬,竟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呼吸微沉,却见她面露不安之色,一双睫羽若蝶翼微颤,小声问道:“爷,可否容许妾身到外边洗一下手……”
梅薛温默了半晌,略显疲惫地收回目光,重新将身子靠回墙面,方才答道:“半刻钟,快去快回。”
得到允诺,季书瑜动作轻巧地整理起摊乱于地面的杂物,偷偷拾起一条沾染了他血迹的布条藏入袖中,往屋外步去。
……
如今正至仲秋,夜间山风极为寒凉,更不提庙中的木窗皆有破损,压根扛不住风,十分冻人。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季书瑜紧了紧衣领,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身侧之人。
月光下,梅薛温一双薄唇微抿,裸露在面具外头的皮肤显出毫无生机的惨白之色,于森白月光下瞧着颇为瘆人。
呼吸更是微弱的几近于无。
“四爷……?”
她犹豫半晌,缓缓倾身过去,正想抬手试试他脖颈间的温度。然而手才伸到他胸膛跟前,却是被那正闭眼休憩的人一把给抓握住了。
他的大掌骨节分明,把着她手的力道不小,二人肌肤相贴,使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果真是冰凉如死尸。
“夫人要做什么?”
她轻抿唇,见他睁了眼瞧她,眸中神光清醒无波,不像是病了,手下微微用力,收回自己的手。
身手如此敏锐,估摸方才压根就没真正浅眠过。
不过也是,二人眼下正在逃亡,他若再神经大条些,早便没命了。
瞧他如今这般狼狈,却仍然尽力维持神志清明的模样,她又隐约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梅薛温或许没机会逃出这片大山了。
罢了,就当欠他今日选择让她坐在前头,因而为此硬生生受下的那一箭。
虽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的选择,但论迹不论心。她于这一刻,愿为他守这一长夜,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如他所说的一般,彻底互不相欠。
二人命里无缘,各有各自要走的道。
分道扬镳即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第24章 破甑不顾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
“明日还要赶路, 四爷若是不睡如何有精力驱马?您休息养伤,不若妾身来替您守着。”
梅薛温低眸听她说话,不置可否。
季书瑜一双妙目盈盈, 目露疑惑:“四爷信不过我?”
那人久久不答,正当她兴致索然, 正准备结束这段对话时, 梅薛温掩唇轻咳几声, 声音沙哑,问道:“公主所图为何?”
所图?
她垂首思忖, 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有所思地侧首望向他, 言道:“仔细想来还真有一事, 想要求四爷解惑。事到如今, 不知爷是否可以如实相告,那枚印信……是你拿的么,为何?”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梅薛温长眉轻挑, 低笑道:“公主冰雪聪慧, 应于我带伤归寨的次日便已猜到了罢?至于原因,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季书瑜瞪大双眼, 有些不忿地瞧他, 正想要说话, 却见他视线微转, 面色淡然地继续说道。
“缘由虽无法回答, 不过我另有一个消息,正准备告诉公主。印信已经归还了,除此之外还备下了一份薄礼, 想来应也能叫公主喜欢。”
季书瑜闻言微愣,垂下头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香囊,然里头仍是空落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回首,但见梅薛温已经闭上眼休憩,呼吸平稳有序,想问出口的话便悉数停留于喉口,低眸静思。
观他神情不像是作假,可那印信若不在囊中,又会在哪呢。
她抬头望着那扇大开的侧窗,目光盯着夜空中被云层遮蔽的朦胧月影,若有所思。
……
卯时一刻,山中隐有野鸡鸣啼。
天色浑黑,伸手不见五指。
季书瑜双手环抱,屈膝将身子缩成一团,默默数着庙外暗林处传来的几道脚步声。
有人摸过来了。
竟是比她所预想的时间还要早上太多。
回首望向身侧浅眠之人,她抬起手正想要去推他,然而手尚未落下,便被那只冰凉的大掌轻轻挥开了。
溪水淙淙,风从林间过,引得一阵落叶窸窣之声。
梅薛温抬首望向庙外,仔细分辨外头的细小足音,轻抿唇角。
“庙前狼虎围猎,你直面对上毫无胜算;庙后水路凶险难渡,你无舟可渡,更无路可逃……夫郎若是信得过妾身,不若将珏公子要的东西交予我,我会尽我所能保下夫郎性命。”
季书瑜忽然开口,清丽的面容隐没于阴影中,面色平静。
蓦然听她转变了称呼,梅薛温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回首定睛瞧了她片刻,笑道:“为夫如今倒是觉得,相较于四处逃亡,眼下若能同夫人一道赴死,也是一桩美事。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季书瑜神情惊愕,以为他是病昏头了,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也没看出个好歹来,却眼尖地瞧见他腰间的短刃已然不见了。
“你……”
话音未落,那人微微倾身与她附耳,两人间的距离极为贴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拂于她耳边的鼻息和隐隐的兰香。
她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呆呆的瞪着一双杏眸,怔愣地注视他。
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凉的指尖细细描绘着精致眉眼,耳边声线低沉喑哑,含着独特的韵味。
他隐隐带笑,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语气悠然,字字缱绻:“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海棠开未开,郎君来未来?
薄唇轻启,将一首极为肉麻的诗词徐徐吟诵,阴森可怖的缱绻逝去,只余一阵心悸之感。
季书瑜神情错愕。
敌军已经逼近庙门,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词戏弄她?
莫不是受伤太重,加之压力过大,以致于精神错乱了?
瞳色极浅的眸子中暗光浮动,目光若有实质地于她面颊上细细描摹,眼中暗流流淌,好似在一点点将她的容貌刻绘印入心中。
大掌落于她发顶,逐渐往下移挪,无声无息地从后头缠上白皙纤长的脖颈。
她整个人被环于他胸前,幽幽兰气萦绕鼻间,馥郁的叫人有些眩晕。
二人紧密相贴,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宽阔胸膛中稳健有力的心跳,以及他冰凉无一丝暖意的怀抱。
季书瑜咬了咬舌尖,深吸一口长气,努力想将他往后推去。
正是此行为,叫她余光中忽然瞥见庙门外有一道寒光浮现。
一柄蛇形长弓不知何时已被拉至满月,箭镞直指二人所在的方位。
她心下一惊,拍了拍他的手,正想要开口提醒梅薛温注意身后。却不想,下一瞬她便被人勒紧了后脖颈和腰身,不得不随着他动作的引导,旋身坐到了他腿上。
二人调换了彼此的位置,身形相靠,肩颈相贴。于外人看来,好似只是情至深处的拥吻。
可眼下,被箭镞对准的人成了她——
锋芒在背,她整颗心如坠千尺冰窖,伸手向脚边摸索,触及到方才用来为他处理伤口的银制匕首,二话不说抬手便冲他桎梏在自己颈间的大掌刺去。
天杀的恶匪,果然贼心不死还想要拉她挡箭垫背。
匕首刺了个空,握着她脖颈的手匆忙撤去,她反身一扭,使尽全力用肘部击打他的伤口。
方才才为他上过药,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他的伤口。何况眼下梅薛温失血太多,体力不佳,根本无法承接她的攻势。
不过几个来回,他被迫受了一击,环在腰间的双手刹时脱力,眼中浮露出几分郁色。
季书瑜也顾不得之后是否会暴露自己会武的秘密,手脚齐用,抬腿攻向他腿部的麻筋,以巨大的力道将身前的人给推开,翻身一扭,再度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寒光伴着一道破空之声而来,于两人眸中倒映出一道白茫茫的雪光。
“嗡——”
不做他想,梅薛温下意识地环着女子腰身向一侧翻滚。待成功躲开那只冷箭,他拥着季书瑜的动作陡然僵住,顿了半晌,方才缓缓低头向下望去。
美人纤手染血,将手中那柄刺入他胸膛的银簪再度推进几分,一双清凌凌的杏眸中无波无澜,神情极度平静。
他迟钝地感到些许痛意,缓缓弓下腰身。修长手指掩着面容,低声笑道:“好,很好,你真是好……够狠。”
季书瑜薄唇微抿,起身往后退开几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却闻侧窗处紧接着响起一道弓弩发射的声响,又是疾矢出弓。
她蓦然如猫般弓起,惊疑不定地回首。
利器来势汹汹,与她已经格外相近。
眼见着避无可避,正当她准备生生受下这一箭时。
叮——
一柄短刃被人抛出,十分精准的打偏了那支箭。
一击未中,窗后之人快速伏低下身体,于夜色中隐去身形。
身后之人低低发笑:“傻了?方才还很机敏,如何第二箭便不躲了?”
她怔愣地转身。
梅薛温捂着腰间的伤口,猩红
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于指缝间滑落,他身形不稳,借着墙面稳住身形,艰难地挪动脚步向南窗的方向走去。
见她犹豫着想要跟过来,他回眸,淡声拒道:“夫人若想活命,还是同我保持些距离较好,他们瞧着好似并不会在乎是否错杀。”
季书瑜僵硬在原地,垂首瞧着那一地殷红血液。
那他方才是早就发觉了前后都有弓手暗伏了?
她确信,第二箭对准的人无疑就是她,闻人珏难道是想出尔反尔取她性命么……
思绪万千间,庙门外一道男声响起,若金玉相击,带着一种惬意的悠然之感:“不曾想梅四当家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先前见你这般干脆的舍弃了挚友亲朋,如此反差倒叫吾很是意外。”
“如今山穷水尽,你无路可退,不若识相的认罪伏法,主动交出东西,尚可保留全尸。”
闻人珏发出愉悦的低笑声,金扇于掌中轻点,薄唇启张,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语度倒计时。
“十。”
“九。”
“八。”
……
季书瑜呼吸一滞,握紧了手中的银簪,警惕地望着梅薛温。
他倚靠着那扇木窗,回眸望向窗下的瀑布,若有所思。
他是要跳窗么?
不说水流这般湍急,窗子距离底下水面尚有几丈之高,他拖着这一具病体若是就这般贸然下去了,以后可就再难爬上岸了。
而闻人珏想来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方才敢逼上庙门来,堵死他的生路。
……
“一。”
最后一个数落下,同一时刻,侧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落水声响,紧接着又被迅速地吞没于嘈杂水流声之中,滚滚东逝。
季书瑜不可置信地提步奔向窗侧。
今夜的月光太过黯淡,即使是瞪大双目也丝毫看不清水下的情况,只有隐隐似血的深色波纹翻涌于湖面,久久不散。
立于屋外的闻人珏闻声轻嗤,眉目间显露出几分阴狠之色,“呵,自寻死路。”
耳畔传来数道脚步声,银甲卫手执利器破门而入,锁定声源的方位包绕过来。
季书瑜秀眉微蹙,望着那不断东逝的幽深暗水,目光沉沉。
未束缚的马匹,未妥善处理的伤口。
他早早发现了后头有人跟踪,估摸着根本就没有想过能从寺庙中逃出生天。
所以,他择侧窗下水路,宁以水为墓、死无全尸,也不肯叫自己与手下爪牙受闻人珏掣肘么。
她静立于窗边注视着梅薛温坠落的那片水域,直到兵卫过来唤她,也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心下喃喃。
那草匪应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第25章 下卷·檀郎谢女 玉郎呵手试梅妆。……
季白至, 菊月凉,万物肃杀。
闻人府,东院。
王氏将手中核对完的账簿放回桌面, 抿了口清茶,保养得当的脸上笑容和气。
“不愧是鹤阴山道人手下教出来的孩子, 天资聪颖, 悟性极佳, 学什么都快。”
季书瑜着一袭碧蓝色锦缎裙,长发挽作妇人发髻, 气质温婉,精致面容上含着盈盈浅笑, 似并未察觉她语气中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低眉恭敬道:“如何担得起娘这声夸赞, 都是您倾囊相授, 不嫌弃妾身愚钝。这几日跟着娘学习打理中馈,才是真的叫妾身受益匪浅。”
“倒也不必太过自谦,你能干些,娘以后便也能放心将中馈之权交予你掌典了。好了, 我乏了, 今日就到这吧。”
王氏一双凤眼细长,转眸望向一侧立着的婆子, 递去一个眼神。“这个点, 策儿应也散衙了。今日便不留你用晚膳, 喝完补药早些回去吧。”
那婆子会意, 忙端着小案上前几步。
其上呈着一只金边青瓷碗, 因着是方才从炉中盛出,里头的汤药仍在不断冒着丝丝白气。
季书瑜应声,乖顺地从座椅上起身, 微抬双臂接过了那盏汤药,十分自觉地将瓷碗送至唇边饮用。
王氏半抬眼皮,不动声色地瞧她。
那补药只嗅其味便已觉冲鼻,此女惯常受锦衣玉食,被她迫着连喝了几日的苦药,却是一声怨也不喊,连眉头都未曾皱起,瞧着当真是乖顺。
确实是个好拿捏的。
“你莫要怨娘,此药虽滋味涩口了些,却是极为滋阴养血、温经散寒的良方。只有调理好了身子,方才能使你早日受孕,为策儿诞下儿女,为闻人家开枝散叶。”
服用完汤药,季书瑜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轻拭唇角,将碗重新放回案上,垂眸答道:“娘一片用心良苦,妾身皆记在心中,又如何会怨您。”
“你若能明白,倒也不枉费我这般尽心尽力的为你打点。如今府中中馈有我支着,你尚且无需为此太过劳神费力,多与策儿培养感情才是要紧之事。天色不早,早些回吧。”王氏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挥手示意婆子送她。
季书瑜俯身行礼,跟在那婆子身后跨过门槛,出了垂花门,静默的向西面的院落走去。
几个婢女正于抄手游廊上点廊灯,见她经过,连忙垂头行礼。
“夫人。”
季书瑜笑容温婉,颔首应声,“免礼。”
那婆子忍不住侧首,悄悄投来一瞥。
这玉倾公主的性子倒真是不错。
今日回院的时辰虽较往日早了些,但待二人行至院外,天色也已是有些阴沉了。
院内灯火明亮,廊道内与花圃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盏。
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负手立于廊下,暗青袍角迎风猎猎而动,循声抬目向院门处望去,正巧撞入杏眸眼波之中。
双目对视,那些细碎的光亮,将他原本瞳色就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温柔又深邃,平静波涛之下又似有藻荇交横,仿若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异常勾人心魄。
闻人策眉目俊美,长身鹤于烛灯之下,却若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烛光勾勒出美玉般的莹光。
暖光投落于他周身,宛若天地所垂青的仙君,凤翎睫羽低垂,俊朗的眉宇间含着一种惑人的专注之色。
尽管二人已成婚一月有余,也行过了周公之礼,按理说应早已是对自己枕边人的容貌习惯了,但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季书瑜的呼吸仍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刹那。
她唇边带起笑意,轻提裙摆奔上前去,如乳燕投林般落入闻人策张开的怀抱中。
“外边风大,夫郎如何立在院外等妾身。”
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含着的欢喜却是显而易见。她满心满眼都是良人,真似极了一个方才品尝情爱滋味的女孩。
玉郎胸膛宽阔而结实,环抱着她正是刚好,质感细腻的锦衣上熏有一种极为好闻的水香气,也意外很得她喜欢。
不可否认,他通身都叫她挺满意。
闻人策含笑将她搂紧了几分,垂首于她发顶落下一吻,笑道:“不碍事,原以为还要再等上片刻的,既然夫人回来了,便叫人早些摆膳罢。”
二人相携进了屋,待用完膳食,又一道坐于窗扇旁的美人榻上赏月休憩。
美人榻玲珑小巧,平常以季书瑜一人的身量半坐半躺正好妥当,可如今若需为二人共卧,榻面便属实有些窄小了。
是以二人身形免不得稍有拘束。
闻人策手握书卷端坐其上,美人则伏卧郎膝,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夫人近日是在喝汤药么,母亲备下的?”
他素日做事极为专注,看书时言语极少,今日却是意外的主动与她闲话。
季书瑜微微抬眼,却见他目光仍然望着手中的物什,仿若此话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仰首,答道:“是母亲专门请人开的调理身子的良方,说是能滋阴养血、温经散寒,妾身连喝了几日,果真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
闻人策目光轻瞥过她纤细的腰身,若有所思,言道:“原是如此。”
季书瑜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闻他轻笑一声,接着收回目光,又继续看起手中的文卷来。
……
密云堆积,月影朦胧。
时间飞快流逝,也到了就寝的时候。
撤下了金钩上挂着的纱帘,二人于昏暗帐内身形相贴。
居室中暗香浮动,只待夜间叫过两次水后,方才熄灯歇下。
闻人策于房事之上亦如他本人一般温柔,进退皆以妻子意愿为主,从未叫她感到不适。
每次缠绵着交换彼此气息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他投落下来的专注目光,那双时而温柔时而幽深的眼眸如若吻一般,抚触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这般温柔,细致专注地观察她的反应,每一刻都在感受她的感受。
这样的体贴,叫她常常忍不住沉沦。
他很好,如若云雨霁后的温风,无论从哪处深扒,都找不出能够令人挑剔他的缺点来。
季书瑜卧于他胸膛上,轻嗅着鼻间那股浅淡的兰香气味,又有些出神了。
好像……每当他情动之时,身上那股水香气息便会愈发馥郁,伴着一种极为惑人的兰香气,轻易就能惹得她失神。
也正是这一点,叫她感到有些苦恼。
二人交颈亲昵时,她脑海中总是会不可控制的浮现出前任夫郎的身影。
温暖的大掌落于乌黑发顶,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光滑如缎的墨发,舒服的叫她像只猫儿般眯起眼来。
耳边隐隐传来男人的轻笑声,她却没力气再回应了。
原因无他,这两位夫郎于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诡异的相像。
比如……他们都喜欢染兰香。
可贵公子身上熏的是名贵的兰花香料,馥郁迷人,同那草匪单调的墨兰花草香气也并不完全一致。
再比如,闻人策也惯常喜欢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一边阅书,一边以掌抚摸她的头发,或揉捏她的耳垂。
那人也爱抚她长发,可他动作粗暴,远远不似贵公子这般的温存柔和。
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山野匪寇。
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又如何会有关联?
应该只是巧合罢……
或许是她还未习惯新的生活,产生的错觉。
……
翌日。
因着要陪同小姑子去赴赏花宴,季书瑜一早便被唤醒,起身作梳妆打扮。
闻人策要去应卯,较她起的更早些,更换好袍服绕出屏风,恰好望见美人上完了妆,正对镜抹着口脂。
杏眸漾春,朱唇红润,眼波流转间风华四射,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她于镜中对上他的眼神,唇边下意识地带出温婉笑意,放下手中物什,要起身送他出门。
“夫郎……”
不想下一刻又被他重新带回梨花木椅上。
“近日衙里无甚要事,我迟些过去也无事,不着急。”闻人策语气温缓,抬眸望向桌上那只盛满了珠玉的妆奁。
修长手指从中取出一枚金钿,将呵胶覆于其上,再置于唇边轻轻呵气,耐心地等待鱼胶化开。
季书瑜乖巧地坐着,眸中波光微动,安静地瞧着他手中的动作。
玉郎垂首,目光专注地将手中金钿贴于她光洁的额上。
二人肌肤并未相触,但因着距离相近,那股馥郁惑人的兰花气充斥于鼻间,与那轻微的喘息一并挑拨着她敏感的神经,气氛较之前更为暧昧的多。
此情此景,她脑海中蓦然跳出一句词——
清晨帘幕卷轻霜,玉人呵手试梅妆。
只不过,上妆之人成了玉郎。
“玩得尽兴,记得早些回来。”
贴好花钿,他抬掌抚摸她的鬓发,又于她唇角处落下轻浅一吻,率先起身出门去了。
那个吻若鹅毛轻巧,季书瑜愣愣地抚摸着唇,甚至忘了起身相送,目光追逐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一旁立着的婢女亦是面泛红霞,羞得不敢抬头。
两位主子的感情真好,从容貌到身份无一不般配,当真是一对令人歆羡的璧人。
季书瑜自不晓得旁人的心声,待脸上热度退去,整理好妆容,便随着婢女前往府门。
跨过门槛,抬目便见几辆装点精致的高大马车立于阶下。上头以金线绣有兰花图样,正是闻人世家独属的标志。
她于原地耐心等了两刻钟,只待其他房的姑娘都到齐了,方才等来了自己的小姑。
“嫂嫂!”
少女笑容绚烂,冲她挥了挥手,提步朝她走来。
她今日的装扮较往常更为华丽,身上一袭鹅黄色织金锦缎裙,乌黑发丝中点缀着珍珠,行动间通身于日光照射下显出极为夺目的光彩。
“雅儿。”
季书瑜唇角含着浅笑,闻声回首,瞧见她这幅高调的装扮,眸光若有所思。
“我来的有些迟了,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闻人雅搀住她的手,急匆匆地带她一道上了马车。
待二人坐稳,马车方才缓缓驶动。
第26章 阳和启蛰 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
婚队失联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此案本该是由身为郡守的闻人策亲自出面,对其全权负责。
可事发前长公子旧疾复发,不得以只能闭门养病。率兵袭寨之务便交由其佐官, 郡丞闻人珏代为处理。
是以季书瑜被接入兰泽待嫁时,久病初愈的闻人策为表不能亲迎的歉意, 特意送来书信慰问, 还请了妹妹闻人雅也入住二府中, 同她作伴消遣。
闻人雅性格开朗,如今正值豆蔻年华, 已是晓得爱美的年纪。因歆羡未来嫂嫂的美姿仪,对于南陵京畿时兴的妆容服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二人话语投机, 多日相处下来, 倒真愈发像是一对亲姊妹。
于马车中寒暄几句, 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今日的赏花宴。
此宴乃是东宣王妃所设,赴宴宾客也多为本地高官的女眷。
兰泽归属于东宣,而闻人氏族为当地贵族,自是少不了与王府的人来往走动。
对于东宣王的女眷, 闻人雅很有一番八卦可聊。
“也不知嫂嫂与那位王女是否熟悉, 她名唤季芝华,意为芝兰芬芳, 倩采风华。她自幼便得太后娘娘的疼爱, 亦是东宣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诶, 我幼时曾与她做过一阵子的玩伴, 娘还特地嘱咐我, 要同她搞好关系。只是那翁主性子矜贵冷傲,爱挑剔人不说,不论是何场合都决不肯与庶族同席, 连带着我也得瞧她脸色,我被折腾的精疲力尽,后来索性减少出门的次数,见着她就绕道走。 ”
闻人雅啧啧轻叹,道:“她素来喜爱奢靡华贵,曳纨绣珥金翠,府中丝竹尽当下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就连出游时也要着人布置几里地的锦步障,那阵仗当真叫一个高调。待日后嫂嫂亲自见过,便知道此言绝对不虚。”
她接连说了好一番话,正觉着口舌干燥之时,身旁之人十分体贴地递来一盏晾了许久的茶盏。
闻人雅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了谢,接过茶盏饮尽。
以帕子擦拭唇角,但见一旁的美人于马车内也维持着端庄仪态,听她好一番闲话面上也无任何不耐之色,忍不住叹道:“嫂嫂贵为公主,尚且若此谦和温柔,与谁都是这般和气。那季芝华不过只是一介翁主,竟摆出这般大的架子,若叫天家知晓,那当真是要贻笑大方。”
季书瑜轻抿唇,对此话不置可否。
于身份而言,天子之女自然是大过王女的。
可东宣翁主能有这般高调的资本,却不为外人肆意指点,何尝不是其背景殷实的体现。
她自南陵京畿而来,对于南陵的现况比世人所知晓的更为深些。
如今南陵不过虚假繁荣,天子痴迷长生道,只问鬼神不问朝事;士族干政擅权,却不愿涉身实务,在优越奢靡中渐渐走向腐朽衰落。
朝堂斗争纷乱,财权与军事能力皆被折腾的大不如前,国库入不敷出,一直是靠原本的积蓄与诸侯国缴纳贡赋勉强维持体面。
然而,祸不单行,与此同时,诸侯国的野心又随实力与日俱增。
内忧外患下,感受到威胁的南陵皇室为稳定人心,匆匆将所有适婚公主
送往四处联姻,连带着尚于襁褓中养育的公主也早早许下了人家,只待及笄后便可成婚。
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闻人世家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根深树大,于东宣很有分量。因此她方才被皇室认回,连宫中兄弟姊妹都尚未认全,便又被人马不停蹄地送往兰泽。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或许是为了防止她被退货,皇室还多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矿山令作为嫁妆。
可讽刺的是,认亲时皇室甚至尚未仔细盘查她的过往,只因着她的容貌肖似先皇后,便十分爽快地敲章定论了。
倒还真是巴不得能拥有更多的筹码可以送去联姻。
若此,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分量呢……
*
马车于王府府门处缓缓停落。
两人于车内互相检查了一番着装,待整理好了仪容,方才踩着轿梯下到地面。
管事自远处便眼尖地识出了闻人府的马车,未待其中的贵人露面,便早早领着几个小厮前来相迎。
恭敬躬身作一揖,又着人于一旁车夫手中接过帖子,转身亲自领着两人往府内走去。
赏花宴设于后园。几人绕过几条抄手长廊,一路上观得诸多假山妙水,真可谓是十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进到园中,入眼又是一片截然不同的缤纷绚丽之景。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芳香,诸多不同种类的花朵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有紫薇淡雅出尘,又有月季艳丽若火,色彩斑斓,互相交织,形成一副生机勃勃的画卷。
而其中,又以兰花开的最为灿烂。寒兰、墨兰、莲瓣兰……品类繁多,花色多样,香气极为馥郁。
待走近细观,但见茂密绿叶之下,有人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枝之上。
闻人雅面露不解,适时出声问道:“花枝系红绳,却是何故?”
管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花系金铃,乃是翁主惜花巧思。每有鸟鹊翔集,园吏便会以铃锁惊之,惊吓鸟雀。”
闻人雅面上露出几分异色,转开了目光。
季书瑜笑着接话,道:“原是如此,翁主当真是玲珑心思。”
管事笑了笑,正想要说话,但见前方又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衣的婢女,同两位贵女见礼,神情很是恭敬。
“王妃有请,请两位随婢子来。”
因着时辰尚早,席面还未开,众宾客围坐于亭间赏花品茗,闲话说笑。
但见王妃的贴身婢女亲自领了人往园中花厅而去,皆是不约而同的止住了闲谈,神色各异地打量起来人。
美人眸似秋水,朱唇红润,肌肤细腻如玉,于日光下寻不见一丝瑕疵。身上穿的是百金一匹的浮光锦绫裙,发间缀饰的珠钗亦为有价无市的珍物。通身气质沉静柔和,端庄又温婉。
形貌昳丽,身段曼妙,瞧着格外面生,倒不像是兰州本土之人。
“她是何人……”
“从南陵京畿来的那位啊,果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殊色,难怪……”
“据说是与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呢……”
“觅得如此好的郎婿,当真是好命……”
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闲言碎语,闻人雅冷下面容,抬眸朝人群淡淡地瞥去一眼,挽着季书瑜加快了步伐。
绕过花圃,婢女领着二人进到花厅。
撩开悬垂的紫竹帘,放眼望去,但见屋中四处皆布置着各式的稀奇珍品。
小兽以金玉制成,趴在八宝架上吐着千金一饼的银松香;名家书画绝迹不作为私藏,悬于壁上供客观赏;就连价值不菲的古董瓶也拿来栽种绿植,点缀各处空旷角落。
装点富丽堂皇、繁复奢靡,当真是毫不吝啬地向人展示着东宣王府的华贵气派。
“可算是将公主盼来了。”
一位服饰华丽的美妇人绕出插屏,满面含笑地上前相迎。她眉如新月,细长而优雅,眉尾微微上挑,透露出几分威严。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繁复的发髻,饰以金翠珠宝,华光四射,更显其身份尊贵。
季书瑜含笑福身,声音泠泠如玉击:“王妃金安。”
两人互相行礼,十分简单地客套了几句。
崔氏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公主很有兴趣,热情地拉着二人落了座,又亲自挽袖斟茶,三人从南陵皇室一直聊到了鹤阴山的道人。
季书瑜神色从容,言辞清晰顺畅地为她解答疑惑,全程未有一丝卡顿。
闻人雅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一边用着糕点,一边不住地点头。
“原是如此,鹤阴山冬暖夏凉,倒真是个调养弱体的风水宝地。”崔氏面露感慨,又关切地问道:“不知公主玉体可大好了?正巧妾身本家送来了几株灵芝,于女子最为有益,待会儿便让下人为您取来带回兰泽吧。”
闻言,季书瑜连忙摇头,回道:“多谢王妃好意,可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妾身同公主一见如故,就全当是予公主的见面礼了,还望您莫要推拒妾身的心意才是。”
崔氏笑容和蔼,未待她再度拒绝,扬声唤来婢女,着人往库房走一趟。
“瞧,不过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眼下竟到了开宴的时候了。”看了看天色,崔氏起身领着两人出了花厅,往园中心走去。
诸位宾客已悉数落了座,独留最东面的主座与下方的两个专席尚且空缺着。
待三人入了座,宴会方才正式开启。
乐师隐于四周支起的屏风之后,奏起悠扬宴乐。
数十名婢女身着青衣,端着梨木案鱼贯而入,姿态优美地为宾客布膳。
菜肴琳琅满目,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二十品。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摆盘精致的佳肴,每道菜都经过精心烹制,色香味俱全,又添了诸多鲜花的点饰,别有一番巧思。
第27章 橘柚垂芳 “嫂嫂,我去出恭。”……
萧管丝竹之声悠扬, 和着女客的谈笑声,随风入耳。
席间是一片鬓影衣香,四处皆摆放着插有花枝的玉缸与宝瓶, 姚红魏紫,锦衣接踵。而娇娘们坐于花间茗赏, 人花相映, 当真是花如仙人风中舞, 人比花娇颜色浓。
位于主座的崔氏托起手中杯盏,向季书瑜举起, 莞尔一笑,道:“贵客光临, 真是不胜欣喜。府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 敬请公主包涵。”
季书瑜连忙起身回礼, 陪着饮下一盏。
接着,美妇人侧首望向下座,含笑颔首,唤道:“芝华, 还不快来向贵客敬茶。”
季书瑜微垂眼睫, 循着她的目光向对侧专席望去。
一位肤色白皙,面若银盘的姑娘于席间起身, 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 含笑时弯成一道浅浅的月牙儿, 显得格外讨喜。
“是。”
季芝华行至她跟前福身行了一礼, 端起杯盏, 娇声道:“芝华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季书瑜面露笑意,受了她敬来的茶, 回望崔氏,笑道:“方才于园中见到花枝上系有金铃,正感叹究竟是何种才情的姑娘才能有这般惜花巧思,如今一见,芝华表妹果真是位花容月貌的妙人。”
季芝华垂下头来,羞赧地答道:“只是些小玩意罢了,表姐过誉。”
崔氏面上满是宠溺之色,笑道:“这孩子,平日里最宝贝她的花,却是叫公主见笑了。”
席间氛围正好,众女客们一边品茗赏景,一边默默观察着东席的动静。
只见淑女面上始终含带着温婉笑意,虽是于鹤阴山中长大,然通身气质沉静,礼节谈吐俱无差池,即使是面对布膳的婢女亦是全无骄矜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内谦外敬而不失皇室风范,将二者美好品质中和于一身却不显得生硬割裂,实是难得。
待贵人敬过了茶,宴中又有诸多高官女眷依次来同季书瑜见礼。无一例外,皆受到了公主的温柔礼待。
一名年轻女客方才敬完茶水,转身正准备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却见
身边女伴以袖掩唇,神情难掩兴奋。
“姐姐可曾听闻过闻人郎君娶亲时作的那首却扇诗没有?全诗只字未提新娘貌美,却句句是美。今日近身细观,公主果真生的昳丽绝色,诗言不虚。”
虽说已是刻意收了音量,但季书瑜耳力灵敏,仍是于一旁猝不及防的听了一耳朵。
“却扇诗已传遍了整个兰州,我若是没听过才真叫奇怪了。”女客笑道。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啧啧,清新出奇,妙趣横生,当真叫一个出彩,长公子才华横溢若此,实在叫人钦慕。”
女客面色古怪,回首看了一眼东席,连忙将女伴拉远。
“打住打住,你这说的是倾慕还是钦慕?策郎君如今已是有主的人了,你身为家中嫡女,可千万别想岔了。”
女伴瞪她一眼,道:“你,真是的!谁说我想过些什么了……闻人公子温柔疏离不似凡间客,完美的没有烟火气,若真要选,我还是更中意闻人珏公子些。年前我曾于兰泽城楼下亲眼见过他策马疾驰,那一身红衣迎风猎猎,真是英姿飒爽……自此再难忘怀。”
听着女客对闻人珏止不住的夸赞,季书瑜低头饮茶,以瓷盏掩饰面上的诡异神情。
耳力太好,果真不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
闻人珏玉面兽心,实在不堪为姑娘良配呐。
推杯换盏间,宴会已是进行到一半。
一名青衣侍女于席间走动,将一只盛着珍珠米糕的银碟放至闻人雅身前的案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闻人雅目光落于桌案之上,神情一怔,略不自然地垂下头。
犹豫半晌,侧首同季书瑜附耳,小声道:“嫂嫂……我去出恭。”
得了回应,她方才动作轻巧地离了专席,领着贴身婢女往外头走去。
季书瑜起初并不以为意,接了崔氏递来的话茬继续交谈。
然而视线于席间一撇而过,却见对侧的季芝华亦是侧过首,目光正望着小姑子离去的方向。
她薄唇轻撇,面上有蔑色一闪而过,之后又恢复至之前讨喜的笑容,与一旁的女客说起话来。
联想到小姑方才的异样,以及她今日不同以往的华丽装扮,季书瑜蓦然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一刻钟后也未见人回来,她隐隐感到不安,思忖片刻,索性寻了个借口离席,循着闻人雅离开的方向寻去。
后园占地极大,园内清溪萦回,环绕穿流于高低错落的楼榭亭阁之间。
鸟鸣幽树,水声潺潺,景色格外宜人。
然而季书瑜眼下全无观景兴致。
她于园中四处逛了一遭,仍是未寻见闻人雅的踪迹。
西风挟着凉意而过,园后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她脚步一顿,心生疑惑,转了方向循着声源而去。
待走近了看,原是竹林内悬挂着的玉片子被风吹动,从而发出的泠泠声响。
东宣王府竟是用玉片作为占风铎,此般手笔,果真阔气。
她若有所思地垂首望去,但见密林之下有林道隐隐若若,绵延的伸展向前方,却不知是通往何处。
闻人雅既不在园中,还当真有可能是入到林中去了。
望着幽暗的竹林,她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大妙的预感。
思忖片刻,季书瑜抬手摘下身上会发出声响的首饰,尽数收入囊中。一边提起裙摆,脚步轻巧地朝林道走去。
簇叶于微风中摇曳,带动玉片旋转碰撞。清脆击玉之音在竹林间回荡,如若一支韵律奇特的古乐,悦耳动听,也完美的盖过了她细小的足音。
未走出多远,林道间隐约传来两道人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辨认出闻人雅的声线,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有些踌躇自己是否要上前。
小姑虽然性子开朗,可到底也才不过是豆蔻年华,面皮薄的很,若她真于此刻现身,怕是会叫女孩感到难堪。
既然眼下已经确定了她的安危,季书瑜于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暂时先避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之时,林道前方却传来声响。
“谁在那。”
男音清冷如霜,仿佛不带丝毫温度。
第28章 红炉点雪 “夫人,归家了。”
那声线听着莫名有些熟悉,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不知是该走该留。但闻耳畔那道脚步声渐近,她思忖片刻, 索性抬步直接绕过掩体走了出来。
却不想,下一刻, 对上的竟是一双熟悉的眼眸。
“嫂嫂……”
闻人雅嘴唇嗫嚅, 双手紧攥着袖角, 呆愣地立在原地,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说话的人在何处?”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 并没发现那人的身影,不由得出声询问。
闻人雅愣愣地回道:“他……他走了。”
闻言, 季书瑜上前几步, 越过她的身形抬目向前方林道处望去。
视野中那身量纤瘦削长的人已经走远, 身影隐没于远处幽暗竹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角青色袍角尚且在风中飘摇,异常醒目。
“嫂嫂,我同他没有什么, 求你, 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娘。如若被她知晓了我今日擅自见了外男的事,一定会罚我关禁闭的……”
闻人雅神色慌乱, 见季书瑜久久不出声, 眼中倏然落下泪, 握着她的手腕苦苦哀求道。
季书瑜回首, 以指腹为她拭去眼泪, 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劝慰道:“别哭。”
“嫂嫂答应我……我就不哭了……”闻人雅抽抽搭搭的抹泪,执着地向她讨要一个允诺。
她垂下眼睫, 掩住眼底的疑惑之色,微微颔首,无奈道:“安心,我不告诉别人。这事暂且不提,你先收拾一下妆面随我回去,我们离席太久恐会惹人心生猜疑。”
“好,雅儿都听嫂嫂的。”
闻人雅闻言方才破涕为笑,忙点了点头,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面上的泪珠。
*
待散了席,天色已是浑黑。
数十位烛奴身着绿袍,腰系束带,执着以龙檀木雕成的烛跋,列立于园中,为来往女客照明脚下道路。
出了府门,直到二人坐上马车之后,季书瑜方才觉着那股一直于暗处隐隐着窥视着她们的视线消失了。
她抬手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头望去,神情莫名有些凝重。
“嫂嫂在看什么?”
闻人雅情绪低落,俯身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于美人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香气。
“嫂嫂的气味跟兄长身上的真是一模一样。”她忽而抬起脑袋,抽动着小鼻子,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鼻音说道。
“不像是单纯的香料气味,而是那种隐秘的……”
季书瑜动作略有不自然地将她四处作乱的脑袋轻轻推开,抬腕于鼻尖下嗅了嗅,打断她的话,说道:“没有,就只是普通的香料。”
被她严肃的神情逗乐,闻人雅以手掩唇,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
“嫂嫂平日里如兄长一般温温柔柔,清冷若云中仙,缥缈的好似叫人永远摸不见抓不着。倒是眼下这般略带羞赧的神情瞧着更有些烟火气,也更叫人亲近些。”
闻言,季书瑜没好气地垂首瞥她一眼,“莫要再胡言了。话说回来,今日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闻人雅识趣的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非是雅儿有意要欺瞒嫂嫂。那人乃是东宣王之义子,名唤楚江生,但我与他确实并不如何相熟,就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此话当真?”
对上季书瑜的视线,她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
“你还在瞒我,若是不熟,你今日如何还会与他于林中相会?”
闻人雅撇撇嘴,仍要辩解,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今日到访的都是女客,他为外男,自然是不方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见
她还要再问,闻人雅索性再度扑上前去,搂紧了她的纤腰,求饶道:“嫂嫂,好嫂嫂,我说我说,你就别再胡乱问了嘛。但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同旁人讲,也不能同我生气。”
见她点了头,闻人雅方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我心中确实属意楚公子……但那是因为,我是大房中唯一的姑娘,以爹娘如今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会叫我同姑母一般,入到宫中去侍奉天子左右。那样几月几载都不能回到兰泽探望家人的日子,我不喜。”
季书瑜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提前为自己谋划条出路,亲自挑选一位合适的郎君?”
闻人雅点点头,道:“我不想去到京畿做什么妃嫔,如若不然,他们也可能会将我送往异国与其他世家联姻,只待入了洞房才能知晓对方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横竖我都不会满意的,不若就近挑个中意的、知根知底的成婚。楚公子虽说原本出身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那张皮相出色,乃是兰州出了名的俊俏,倒是很合我心意。如若他肯上门提亲,凭着东宣王府的门第,想来爹娘应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的。”
季书瑜知晓了其中原委,缓慢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之后,忽而又问道:“可闻人世家能历经几朝而屹立不倒,靠的也并非是单纯的裙带姻亲的关系。你又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向来疼宠你,如若你咬定此事不放,想来他们应是不会罔顾你的意愿,狠心将你送往远方联姻吧?”
闻人雅摇摇头,苦笑道:“爹娘是疼爱我,可联姻便是所有世家女儿的使命,有些东西到底是大不过权势与利益去的……嫂嫂会嫁入闻人府,不也是因此缘故吗?”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言道:“嫂嫂有所不知,兄长虽于少年之时便因才学出众而盛名远扬,因此颇得祖父青睐。然而就在不久前,兄长旧疾突发,医师诊脉后,说是再难根治,也正是因此,他从此便不再是祖父最为属意的下任家主之人选,大房也隐隐有没落于二房之下的兆头。爹娘这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望我能嫁得一门好婚事,作为筹码,为长兄增添些胜算。”
“旧疾……”
季书瑜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待对上闻人雅那双疑惑的眼,方才强自镇定下来,尚且抱有一丝侥幸之心,试探道:“我与夫郎日夜相处一月有余,并未发觉他身体有恙……”
以为她是心疼兄长从而乱了方寸,闻人雅叹口长气,继续说道:“此事是娘令我暂且先瞒着你不说的。兄长幼时于学宫学书,因着身边下人的疏漏,失足跌落寒泉之中,从此便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寒天便会浑身疼痛难忍,需以各种烈性草药泡浴才能缓和症状……待后来又以各种天材地宝调理了许久方才有所好转,本以为这病算是彻底好了,可就在前不久,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兄长旧疾突发,当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更为严重,甚至连下榻走动都难。也是因此,他方才头一回向公衙告了长假,于府中闭门休养了一月有余。”
听完这席话,季书瑜的思绪若叫无形的千万纫丝勾缠,蓦然有些混沌。
“说来,兄长他本人也没有什么争夺权势的野心,近几年一直是专注于调养身体。他常同我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眼下这般清闲的日子就很好,让我无须为他的前路担忧操心,甚至为此而赌上往后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我才会想着违逆爹娘的心愿,为自己做一次主,亲自挑选夫婿……嫂嫂,你可千万别怪我……”
之后的话,季书瑜没再仔细听了。
她低眸不语,脑海中思绪纷乱,直至回到府中也仍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待送走了闻人雅,她拒绝了小厮的陪同,独自一人徒步走回院子。
于漆黑的路径上吹着夜风,抛去了纷乱思绪,脑海中逐渐清明起来。她以一种尽量平静的情绪,仔细复盘起入府后的点点滴滴。
自打嫁入闻人府以来,她便每日跟在王氏身边学习打点中馈,因为怕打草惊蛇,叫人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并没有急于往其他院中安插眼线,也从来没有仔细探查过府中的情况。
这也导致,她竟直至如今才知晓了这些明明十分紧要的消息。
如今想来,王氏每日里给她灌的那些汤药,应也是为了叫她能早些诞下子嗣,好为闻人策坐稳下任家主之位添加砝码。
可若不是闻人策,那眼下府中最受闻人家主青睐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脑海中便骤然滑过了那张昳丽邪气的面容,与他那一双狭长妖异的桃花眼。
是了,只会是他了。
她闭了闭眼,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二房次子,闻人珏。
他能文善武,亦是少年才高,为人又极为老成圆滑,在东宣名士圈中很是吃得开。之前还因为偶然救下过季芝华,很受东宣王爷的喜爱与器重。
闻人世家中,除了大房的嫡长公子,就属他与权贵来往最为密切。
她与他接触过多次,对于他的为人再是清楚不过。闻人珏有谋夺权势的野心,亦有足以与之相配的能力,手段狠戾,可谓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会是很棘手的麻烦。
季书瑜抬首望天,心中忽而有些茫然。
可若按小姑所说,闻人策如今早已失去了做家主的念头,她又该如何做,才能使他重新产生与闻人珏相争的想法呢……
粉唇启张,无声地将闻人策的名字于唇边反复喃喃轻吟。与此同时,脑海中竟是下意识地浮现出玉郎修长若竹的身影。
她低眸思索间,忽而发觉,他的眉目、笑貌,不知何时竟好似早已刻入她心间。每一个神情,每一枚小痣,她都意外的熟悉。
她怔怔地出神,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早上那个轻若鸿毛的吻。忽而间,心中没来由的升起那么一点点渴望,渴望能够早些回去见他。听他说话。
至少,于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是轻松的。
“夫人。”
熟悉的音色于耳畔若月色般莹莹而荡,良人温声轻唤。
以为是错听,她脚步顿住,直待那声音唤了第二遍,才若有所觉般抬首循着声源方向望去。
四下里皆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有一道隐隐的光亮,似在向她逐渐靠近。
那人身披靛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如她一般同在夜中行走。
只是他手中多了一盏灯盏,装点着这月华收敛的茫茫夜色,带来了一点光明、温暖和希望。
他是为她而来?
似牧羊人于旷野行走,寻找自己走失的羔羊。
玉郎眉眼精致,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抬眸专注地望向她,唇边含笑,温声唤她。
“夜深,该归家了,夫人。”
第29章 枝附影从 “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
淡影浮动, 疏枝微颤。
那声低唤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隐隐犯痒。
夜色本是浑黑如泼墨,可自他出现, 季书瑜却觉着天际堆砌的云也跟着飘散东去。
朦胧光华似水流从高空洒下,为世间万物笼罩上一层如雾似幻的薄纱, 也为那玉郎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若霜雪之色, 出尘缥缈, 好似云中仙客。
更不提他瞳色本就极浅,为夜月所照, 便更是显出剔透光华之感。季书瑜于远处瞧他,不知怎的, 联想到了幼时曾在天池边见到的一颗月明珠。
那宝珠虽说不大, 却是格外的华光四射, 于夜里也同眼前这双雪眸一般漾有暗碎的水波荧光,妖异的近乎有别于常物。
她看得正出神,视野之中那张谪仙面却忽然展颜轻笑,向她愈发靠近过来。
高耸鼻梁下一双薄唇轻抿, 似沉吟, 又似噙着浅笑。
他明知故问,道:“夫人在瞧什么?”
细腻的凝脂触感携着凉意袭上眉梢,
叫美人的心跳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回过神来, 但见身前玉郎敛袖抬臂, 动作轻柔的为她整理着鬓边发丝, 眉眼间是一片澄澈专注之色。
她微微松了崩紧的心弦, 顿住了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面上那道冰凉之感逐渐往下滑挪,最终停落于眼角处。闻人策微微抬眼, 忽而问道:“方才自远处便见夫人眼角有些洇红,像是哭过一场的模样。可是今日宴中发生了什么不愉悦的事么?”
季书瑜闻言微怔,抬手抚上面颊。
“并非如此,可能是叫风沙迷了眼罢?叫夫郎担忧了。”她长睫轻颤,笑道,“天色已深,夫郎明日还要上值,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闻人策收了手,闻言颔首,道:“夜间风凉,夫人披上大氅再走吧。”
季书瑜愣愣地接过了提灯。但见他抬手解下身上披风,又回身将自己包裹于其下。
披风上留有的余温透过单薄衣物传来,将身上所有寒意尽数驱散,暖融融的异常舒适。
鼻间充斥着馥郁好闻的水香气,她蓦然便回想起小姑方才于马车上说的那袭话,莫名觉得有些面热,不甚自在地低下头去,望着脚尖不说话。
修长的指节上下翻动,将系带于美人纤细颈项间系紧。闻人策微微低首再次检查了一番,方才重新拿回提灯,抬步领她往一旁的长廊上走去。
夜间凉风徐吹,将彼此的发丝轻轻带起于空中纠缠,好似双蝶于花丛翩翩齐飞,情意缱绻,极富诗情画意。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着光芒,二人并肩行进于小径,互不言语,共享这短暂而宁静的幽昧月夜。
待回到点满廊灯的抄手游廊,眼前的道路逐渐开阔明朗起来。
听他问起今日的赏花宴,季书瑜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想了想,答道:“今日一见,东宣王府果真比之前设想的还要富丽堂皇。花厅以碔砆甃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后园中又有花系金铃,竹枝悬玉,当真是富贵。”
全然未觉自己的语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歆羡之感。
闻人策闻言轻扬唇角,侧首望向她那清凌凌的双眼,笑道:“金银为屋,文石为础,果真是华丽迷醉。夫人也喜欢?”
未作他想,季书瑜点点头,十分实诚地回道:“自然喜欢。”
满室金银,换谁不喜欢?
闻人策若有所思,一双乌眸低垂,睫翎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
他思忖片刻,薄唇轻启,道:“既是喜欢,那日后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可好。”
季书瑜脚步微顿,听他语气,倒不像是戏谑之言。
她神色认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开口严词拒绝道:“夫郎的心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方才不过随口胡言几句,并非真的有何憧憬向往之意。夫郎为兰州郡守,住所太过奢靡恐会招人侧目,切不可如此张扬行事才是。”
她还指望着闻人策当上闻人家主,好早日完成她的任务。若眼下真叫他为自己筑了金屋,只怕她还未来得及替他扫平路障,长公子便已被薅了官帽,直接提前出局了。
说话间,二人绕过了重重长廊,已是回到西院之中。
见她神色忽而变得格外严肃,闻人策不由得有些失笑,于她的注视下轻轻颔首,上前为她解开颈项间的系带,妥协道:“夫人所言极是,吾明白了。盥洗室中已经备下了热汤,夫人先行洗浴罢。”
许是因着二人于凉夜中走了许久,他的手骤然划过她的皮肤,传来的凉意激的她忍不住跟着轻颤。
季书瑜复想起了闻人雅先前所说的话,闻人策方才大病过一场,身体尚是未恢复全,仍是有些怕寒的。
更别提他如今衣着单薄,方才却还将大氅给了她御寒。
瞧见他唇色浅淡,大掌亦是冰凉一片。她心绪有些复杂,蓦然捉了他的手放入披风之下一并暖着,一边仔细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一边领他快步往屋中走去。
亏她自诩心细,不想与他共处一室多日,对此事竟从未有所察觉,直至如今才被人点醒,她平日里对他疏漏太多,连对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大了解。
闻人策被阻了动作,也不言语,一双乌眸微垂,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面上的细微表情。
待他的手略为回暖了些许,季书瑜方才松开了手,神情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若,夫郎也去热汤中泡一泡,暖暖身子罢?”
说到底,他身子这般寒凉,还是因为将披风让给了她的缘故。
她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地自顾自去热汤中沐浴,冷眼瞧他于屋中受冻。
闻人策闻言微怔,一双瞳孔骤缩,仰面望向她。
仔细瞧了一番美人面上神色,他眼神幽昧,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又隐约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长翎睫羽轻轻垂落,他声线微哑,低声道:“好。”
季书瑜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垂,回身至铜镜前摘了发间的首饰,方才慢吞吞地往盥洗室去了。
二人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不过是共浴一汤罢了,没甚么好羞的。
她如是劝慰自己。
香汤雾气氤氲,一池以花鸟屏风隔为两边。
光影将少女纤秾合度的倩影倒映在屏风之上,曲线起伏间尽显窈窕美感,饱满丰腴宛若一只诱人采摘的甜桃。
听着耳旁水珠琳琅四溅之声,闻人策不发一言,目光缓缓扫过屏风,视线于少女的发梢一路往下延伸至那纤细腰身,俊朗的眉宇间是一片淡漠之色。
第30章 花朝月夕 “身子不利爽?”……
待她浴洗完毕, 回到居室之中,闻人策已是更换了一身雪白寝衣,坐于榻上看书。
闻脚步声渐近, 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望向来人。
美人一身香气馥郁, 因着方才出浴, 凝脂雪肤透出浅浅的潮红之色。双睫微垂落, 一双杏眸若为春波清濯,抬目轻扫他一眼又快速地移开。
她抬臂将一侧被金钩束着的帐纱放下, 一双玉足轻点,如猫儿般轻巧地钻进床榻内侧。披散于薄背的墨发随着动作向前滑落, 衬得那截纤细脖颈愈发白皙若雪。
静默了片刻, 季书瑜还是觉着心底有些话不吐不快, 抚着胸前锦被,微侧过首,轻声道:“照顾夫郎乃是妾身应尽的责任,夫郎身体有恙, 如何不同妾身说呢。”
闻人策神情亦并无什么波澜, 闻言他低眸斟酌片刻,方才浅笑回道:“不过陈年旧疾而已, 调养了许久也已稳定许多, 吾已是习惯了。此事无甚大碍, 夫人无需为吾担心。”
季书瑜一双秀眉轻蹙, 抬手去触碰他的手心。
入手仍是带着些微凉之感, 即使方才于汤池中泡了许久,他身上也仍似笼着一层难以散去的寒意。
二人于凉风中待了太久,加之他身上衣着又格外单薄, 如若之后不好生养着,只怕他的病会愈发加重。
“此事干系到身体康健,郎君觉得无甚干系,可于妾身而言绝非是能随意待之的小事……”
季书瑜沉吟片刻,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言道:“之前随妾身入兰泽的婚队中,有一位医术极佳的御医,曾为宫中诸多贵人解过疑难杂症,也通晓许多治愈沉疴宿疾的奇方。不若妾身明日将他宣来,为您把个脉瞧瞧可好?”
闻人策静默不语,她于一侧小心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上并无抗拒之色,索性半坐起身来,把心一横,双手环上他结实的腰身,小声道:“这也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不如夫郎就依妾身这一回吧?往后夫郎如若还感到身子有何处不大利爽,也莫要再瞒着妾身才是,不然妾身知晓了可是会难过的。”
感受到她柔软的面颊贴于后背轻蹭,闻人策胸膛微震,发出几声笑。臂膀环上她的纤腰,将人轻轻揽至身前半搂着。
他低头与她对视,将那杏眸中的荡漾清波收入眼底,应声道:“既然夫人如此说了,那便依夫人的话,明日晚间,吾
命人请那医者过来把脉便是。”
“嗯。”季书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烛灯熄灭,帐中光线昏暗不明,鼻间满是馥郁水香与澡豆的气味。
感受到他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她忙闭上了双眼,忽视腰间那犹如细羽轻扫脊背带来细密之感,略有些紧张地感知着二人面颊相贴时彼此互换的气息。
他身上沾染上了些许安神香的气味,严严实实的盖过了原本的兰香之气。
玉郎俯首,动作轻柔的撬开两片樱唇,带有微凉之感的大舌探入其中,以温柔攻势探索着每一寸角落。
幽暗光线下,他动作中所含的缠绵情意被无限放大,温柔若此,足以叫人甘愿溺毙于此。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就在她被撩拨的动情,羞怯的舌尖顺着齿关钻进那满是冷冽香气的唇齿,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身上那四处撩火的手却若风吹云散般轻飘飘抽离而去。
他抬手为她掩好被盖,感知到她的目光,温声解释:“忽而想起,今日乃是夫人月朔后的第七日,不宜行房。眼下时辰已晚,便不扰夫人休息了,早些歇息罢。”
听他此言,季书瑜也想起了几日前府医交代的事。
如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不由得感到些许败兴,闭眼平息了一番呼吸,方才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向身侧望去。
但见身边之人果真不再有所动作,两只手交握着叠于腹间,呼吸平稳,恬静的睡容似衔玉含霜,清隽疏朗。
她心绪蓦然复杂,裹紧了锦被,强制自己除去那些繁杂思绪,转过身去,闭目沉睡。
*
待送闻人策出门上值,季书瑜方才领了侍女,转了方向往东院王氏的屋子走去。
昨夜她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闻人珏决计不是好打发的对手,还是尽早安插人手进到二房院中,率先探探他的底细才好。
可若想要在其他院中插入自己的人手,就必然要先经过大夫人王氏那一关。
而闻人世家作为东宣郡国第一豪族,几代族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已颇为丰厚,甚至抵得上半个国库。可府邸中的装点却仍是内敛低调,即便是最为挑剔的人打着灯笼来察看,也丝毫挑不出有何处逾矩。
与东宣王府那般处处透露着华贵的奢靡之风相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各个房的公子姑娘亦是严格恪守规矩的份例,连院中配有几个侍从几个婢女都有着严格的限制。
而闻人策即使贵为闻人氏嫡长公子,亦需循规遵矩,院中亦只有数十个小厮负责洒扫庭院。
因此她嫁入府中时,除去亲点的几个婢女嬷嬷,带来的其余人马也俱数留在闻人二院中落脚,并未一并带入府中。
她眼眸微深,若有所思的望向东院所在方向。
庆心已于院外等候多时,见她出现,忙上前垂首行礼。
她身为季书瑜身边的贴身侍女,如今也被调到老嬷嬷身边调教,跟着学习些辅助夫人掌典中馈之术。
此地人多眼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季书瑜朝着她轻轻点了个头,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屋中去了。
庆心几步上前,抬手为她掀开琉璃珠帘。
一股浓重的香料气味迎面而来,季书瑜下意识地扬起一个温婉笑容,踏过沉檀门槛,柔声道:“儿媳来给娘请安了,娘昨日歇息得可还好?”
王氏位于上座,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碗盏放至桌面,面上神情无甚变化,颔首道:“尚可,过来坐吧。”
季书瑜依着她的话,在下首落了座,恭敬的等候王氏率先发话。
“你比往日要早到了一刻钟,策儿可上衙去了?”
她垂下眼眸,答道:“是,妾身送夫郎出了门才过来的。”
王氏颔首,接着又与她随意闲话几句。见她面上频频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细眉轻挑,举起茶盏啜饮一口,方才开口道:“瞧你的神情,可是有甚么要事要同我说么?”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斟酌了一番用词,方才说道:“娘慧眼如炬。妾身近日总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利爽,因而有意让南陵带来的太医进府中把个脉瞧瞧。”
王氏垂下眼睫,掩住其中意味不明的目光,涂着深色蔻丹的手指提起茶盏的盖子,于茶碗上轻撇。
“身子不利爽?”
为了能叫她早日受孕,她每隔几日便会传府医来为她把脉,早将她的身子状况打探明白了,连她何时来月朔,何时宜受孕都比她自个儿还要记得清楚。
两日前府医才来为她把过脉,道是脉搏平稳有力,从容和缓,并无其他问题,她眼下又是因何故导致的身子骨不利爽?
“回娘的话,近日妾身频频感到眩晕,想来许是水土不服导致的。因而妾身还想向您求一件事,若是妾身想从南陵带来的人手中挑几个手脚勤快的婢女来院中伺候,日常做些南陵的菜肴糕点,不知可行否?”
瓷盏与杯盖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王氏抬眸,果然捕捉到女子面上飞速闪过的一丝异色,心下蓦然间有了些猜测。
季氏已经嫁入府中一月有余,如何这个时候才感到水土不服?
只怕她是已经知晓策儿旧疾的事,却是信不过自己,这才想要找她从南陵带来的人来看脉。
王氏觉着尴尬,又怕她将此事当众说开,叫其他房听去白白看了笑话,这才缓和了面上的神色,柔声道:
“这,也是,你方才来兰泽,难免会有些不适应……那便依着你的意思,传太医进来看看吧。至于下人,策儿本来的份例便是那些人手的,只是公主乃千金玉体,院中的下人倒确实少了些,身边添些侍女嬷嬷帮忙管着院子也是无可厚非,此事便由你看着办罢。”
不想她竟答应的这般干脆,季书瑜面上的笑容愈发真了些,于座位上起身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
“多谢娘体恤。”
王氏朝着手中的茶水轻吹了一口气,朦胧白雾徐徐上升,将二人之间的视线逐渐模糊开来。
听到外间有隐隐的女声传来,她眼眸微动,话音一转,低声道:“只是大房与其他几房于早时便有些龃龉,若这般光明正大的为你行了方便,恐会叫人闲话,道是我这个当家主母厚此薄彼……不若这样,索性借个由头,让管事挑人往每个院中都添几个杂使下人。正好娘也教了你许多日的本事,这事便由你全权来做。”
王氏唇边笑意吟吟,抬眸瞧她:“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大摊子,若是收拾不好,恐会惹得一身骚。若是做得好,也无甚么值得人夸的。
她本意是想吓她一吓,也顺带瞧瞧此女是否当真有把持中馈的胆量与野心。只是不曾想,这事对于季书瑜来说,却是歪打正着得来的甘霖。
她先是如王氏所设想的一般,迟疑犹豫了片刻,方才垂首应下,答道:“既然娘这般信任妾身,那书瑜便领命了。”
王氏微敛了笑容,眼神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笑道:“也好,那此事就这般定下罢。公主聪明伶俐,我已无甚其他可教的了,今日你且先去处理此事吧。”
季书瑜身形微顿,再度向她躬身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绕出了里屋的屏风。
抬目,便见闻人二爷的夫人赵氏正端坐于外间,戴着精致玉镯的手腕边摆放着一只茶盏,上头仍然冒着热气,倒是刚来不久。
妇人为闻人珏生母,虽然年逾三十,然而面容仍是细嫩瓷白如玉盘,一双细眉高吊,眉宇间流转着万种风情,长相亦是偏于昳丽之感。
二夫人同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起身往里屋去了。
听着屋内两位妇人亲热的寒暄,季书瑜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