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楚煜鸢就有点后悔, 他是让苏姜准备了江一晨爱吃的不假,但本来的打算是让江一晨自己吃的。
沐太后究竟作何打算,这悬而未决的一手还梗在他的心间, 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他并不想用这么不专心的状态去面对江一晨。
否则一个不留神, 容易泄露出这些年深藏的怨怼。
明明老太傅教导过他,为人君者要宽仁容人, 可对江一晨他却始终没有这么宽广的心胸。但江一晨本就是自由身, 他那些暗自的记恨和怨怼并没有什么道。
江一晨很干脆地答应了,末了笑着道了谢。
楚煜鸢有点发怔,不自觉回忆起从沐文轩和虞景天那里打探的传闻。
岁君在江湖上有口皆碑,人人说他一诺千金, 光风霁月,行事如用剑, 素来干脆利落,剑出无悔, 是一等一的君子。
形容得还真是贴切。
江一晨应该是不想留下的。
再此见到江一晨的浓烈情绪散去,楚煜鸢后来回想起御书房内江一晨的一举一动, 明白他大概是找自己有事, 但人并不想留下,只不过沐文轩突如其来的请求打断了他的计划。
而江一晨答应后, 只很短的时间就收敛了那些不愿意,再无纠结别扭, 落落大方地和他相处。
反倒是他,对过去念念不忘,下意识躲着江一晨,把太傅教的礼贤下士丢到了脑后,无端显得痴缠, 令人厌烦。
殿中沉默了一会。
江一晨不知道怎么自己随口一句谢谢就让面前的人显得有些情绪低落,本想询问,耳朵突然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苏姜被人叫走了。”
楚煜鸢脑子还陷在情绪泥沼里,智已经站了出来:“是太后。”
江一晨眉头一挑。
当初师父命他来到皇宫当暗卫,起因虽是先皇,但真正打动他师父的是沐老太傅的一封信,信中说太子聪颖,素有仁心,若能继承大统,必是天下百姓之福。
等他到了皇宫,那个聪颖仁善的少年储君的形象就被一个又呆又漂亮还经常被欺负的小可怜替代了。
年少时的滤镜太重,以至于他下意识忽略了很多细节。
比如这位看上去不太起眼的苏公公。
明明苏姜在楚煜鸢七岁时就到了他身边伺候,精心照顾,一般孩童别说怀疑,只怕还会视其如兄如父。
但楚煜鸢不仅发现了苏姜的不对劲,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苏姜冒着背叛太后的风险将逃脱太后控制的希望放到他一个身似傀儡的孩童身上。
但想想苏公公也不愧是能顶着双面细作的身份坐稳司礼监掌印的人物,眼光卓绝,居然还真让他押对了宝,楚煜鸢这个傀儡般的太子确实做到了对他的承诺。
在自己到他身边之后,楚煜鸢求着自己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苏姜那个仅剩的亲人从沐党手中捞出来。
所以直到现在,太后也没发现苏姜反水了?
哪怕楚煜鸢在宫中一直有名无实处处掣肘,苏姜哪怕继续过着这提心吊胆的双面身份,也没有供出自己真的主子?
江一晨内心顿生无限感慨。
好似是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曾经喂养过的小猫原来真的是只幼虎,身怀尖牙利齿,真的可以动辄取人性命。
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识过苏公公这种身居高位的双面细作呢。
江一晨生了好奇心,于是他问:“你饿不饿?”
楚煜鸢的思绪已经彻底被正事拉了回来,正在极速推敲太后可能的试探和敲打,闻言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现在没有用膳的心情。
然后就听江一晨轻松愉快的语调:“那便不急,陛下,臣带你去听墙角。”
“什么?”
楚煜鸢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接着是耳旁极速掠过的风声。
他呼吸一窒。
江一晨将他摁在了怀里,如一缕风般飘到了仁寿宫外,寻了一棵高大茂密的树,在枝头站住了。
树影摇了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楚煜鸢僵硬地扶着树,一动不动。
江一晨从他的身后探出来一个头,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了?我不记得你怕高。”
楚煜鸢身体更僵硬了,同样低声道:“朕不怕高。”
江一晨奇道:“那怎地如此紧张?”
说完还手欠地戳了戳他的腰。
楚煜鸢腰间一软,脚一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江一晨吓了一跳,瞬间伸手把人抱回来,着急之下力道大了一点,楚煜鸢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只来得及险险扭脸避免了鼻子碰鼻子的惨剧,顺势飘扬起来的长发扑了他一脸。
一缕清透悠远的香味钻进了江一晨的鼻子,他环绕在楚煜鸢腰上的手顿时一紧。
楚煜鸢一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脸颊伏在他的肩上,急速调整着呼吸。
江一晨甚至不用扭头,仅仅是垂下视线就能看清他修长白皙的脖颈,许是被吓到了,上面蔓延了出来一层粉色,无端让人想起四月初开的桃花。
某些他以为已经忘记,不会再在意的情愫蔓延上心头,冲击着他的智。
“你……”当年为什么要杀我,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他差点就问出声了。
“太后娘娘,苏公公到了。”
下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他要出口的话,楚煜鸢已经回头,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江一晨又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奴才苏姜,求见太后娘娘!”
苏姜到了殿门前,跪伏在地。
没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官:“娘娘身体不适,刚刚喝了药睡下了,劳烦苏公公等等吧。”
苏姜身子伏得更低一些:“是。”
却是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不动了。
那女官便若无其事地安排宫人做事,全然不觉得自己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跪在殿中有什么不对。
待传达完命令,她才守在一旁,目不斜视。
仁寿宫内各处灯火通明,宫人往来穿梭,十分热闹,却又在主殿显出一份极致的安静来。
江一晨已经把方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见之不由称奇,这仁寿宫和紫宸殿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是不知内情的,只怕是会把仁寿宫当成天子所在,紫宸殿比起来估计勉强能算个大一点的破烂冷宫。
他扭过头,有心建议楚煜鸢拿到虞什么天的钱后,先把自个儿宫殿修葺一番,没发现最外围的宫墙都褪色了吗?
然后一 转头就看见了楚煜鸢皱得死紧的眉头。
唉……江一晨内心说不清什么滋味,动了动嘴唇,话语无声地送进了楚煜鸢的耳朵:“苏姜得跪到什么时候?”
楚煜鸢顿了顿,他没有江一晨传音入密的本事,只能调整姿势趴到他的耳边用气声说话:“起码也得半个时辰……你可有办法进殿?”
江一晨没问他进殿想干嘛,仔细打量了一下仁寿宫主殿的构造,又看看周围的环境,然后顺手从树上薅下来几片树叶。
“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手中的树叶已经飞了出去。
一列宫女捧着蔬果点心,正小步走向殿内,其中一名宫女突然感觉自己衣袖裙摆似乎被什么力道扯了扯。
她心头一紧,可队伍步履匆匆,却也不敢停下。
可每走几步,拉扯的感觉又来了。
她小心移开视线,发现自己的袖子似乎破开了一两道小口子,像是被什么利爪扯烂的一样。
宫女:“!”
她把自己惊了一跳,瞬间收回视线不敢多想,只死死把眼睛盯在面前的平安果上。
然而,在御膳房中叠放得整整齐齐圆圆滚滚的平安果,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中齐齐裂成了两半。
她惊呆了,下意识地脚步一停。
后方之人躲闪不急,一头撞了上去,双双摔成一团,碗碟玉盘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安静的宫中异常明显。
领头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转头一看险些没背过气去,可还没等她说话,最先站住的宫女颤巍巍地捡起切成两半的平安果,只见切口光滑,边缘甚至有了些结冰的痕迹。
一时间什么阴鬼妖魔的传说纷纷涌上心头,再一抬头看见掌事姑姑欲要杀人的眼光,她再也忍不住,高声大喊起来:“有鬼!有鬼啊!!!”
这一嗓子顿时惊动了仁寿宫内的侍卫们,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连跪在台阶下的苏姜都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
就趁现在!
江一晨随手把手中的树叶一丢,伸手揽住楚煜鸢的腰,瞬息之间从树上移到宫外的房梁之上,耐心数到五,殿内的脚步声到了门口。
殿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子迈步而出。
夜风吹过,她的头发衣物一起飞扬起来,她皱了皱眉头:“夜间风大,去看看门窗关好没有,莫要让娘娘受了寒。”
两边的宫女齐齐屈膝:“是,穆姑姑。”
穆姑姑这才出门,首先看到了跪在门口的苏姜,十分惊讶:“苏公公怎地还跪着!清檐,你竟然未传太后的口谕让苏公公起来?!你有几个脑袋这般玩忽职守。”
侍立在一旁的女官跪下了:“是奴婢疏忽了!请姑姑责罚!”
穆姑姑正要说话,就见苏姜站了起来,笑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穆姑姑,你我二人也是从小宫女小太监过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还是苏公公大度,”穆姑姑绷紧的脸上露出来一个笑,“哎呀,瞧我这记性。娘娘方才已经醒了,公公进去吧。”
苏姜看了看后方正在等待处的宫女们,穆姑姑了然:“清檐,你去吧。”
清檐站了起来,后退着下去了。
穆姑姑这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公公请。”
苏姜一侧身:“当不得,穆姑姑请。”
二人谦让了一番,才双双进入殿内。
殿中最高的横梁之上,江一晨揽着楚煜鸢躲在阴影里,见状跟他咬耳朵:“你们宫中的人,繁文缛节还真是不少。”
楚煜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小步往旁边挪了一点。
刚离开一点又被江一晨拽了回来:“别动,小心掉下去。”
楚煜鸢亦不敢再动了。虽说因着太后是女子,侍卫大多在殿外守卫,但殿中也是有那么几人的,江一晨自己武功高强不会被发现,他就不一定了,若是被发现了……
皇帝夜闯太后寝宫……
这传出去皇家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于是他不得不忍着别扭,和江一晨挤挤挨挨地蹲在一根横柱上,看着下方。
太后沐氏,闺名之柳,年纪不过四十有七,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她靠在贵妃榻上,挥退了替她揉肩的宫女,轻轻笑了笑:“苏公公来了。”
苏姜默不作声地跪下:“娘娘。”
“起来吧。”沐太后抬了抬手,穆姑姑迅速上前扶着她坐正,太后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公公没有什么要和哀家解释的吗?”
苏姜颤了颤:“这……这……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沐太后冷笑一声:“苏公公可莫要装傻,莫非你还要告诉哀家,皇帝在朝会上拿出来的那株稻穗,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苏姜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娘娘明鉴啊!此事奴才当真不知情,乃是上朝之前皇上突然从龙床上拿出来的,交代奴才在朝会时呈上。彼时……彼时已经到了太和殿,奴才便是有万般本事,也没有办法及时通知您啊娘娘!”
沐太后眼睛眯了眯:“从龙床上拿出来的?”
苏姜微微抬头:“不敢欺瞒太后,确是如此。”
沐太后不置可否,只是结果穆姑姑递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
殿内安静下来。
苏姜依然跪在原地,垂眸低头,看着十分恭敬。
待到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沐太后放下茶盏,这才大发慈悲地让他起来。
苏姜连忙谢恩,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险些又跪下了,他赶紧用手撑了撑地,这才缓缓站起来。
沐太后这才勉强满意。
自从楚煜鸢登基,不知道怎么联络到了沐文轩那个小子,把紫宸宫打造的跟铁桶一样,除了苏姜,她的人都进不去内殿。如今她想要得知楚煜鸢“神人传法”的真相,只能从苏姜处下手,如今下马威已经够了,该给些甜头了。
她拍了拍手,宫人便从侧门,领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江一晨愣住了,下意识戳了戳楚煜鸢的脸:“你母后在宫中养面首?”
楚煜鸢一把抓住他的手,看过来的眼神明明平静无波,但江一晨硬是从里面看出来一丝嫌弃。
他当即换了一只手,胆大包天地拽住陛下肉感极佳的脸扯了扯。
空间有限,楚煜鸢根本躲不开这只魔爪,只能忍辱负重地小声说道:“那是沐家找来假扮苏姜侄儿的替身。”
“侄儿”一进来,先是战战兢兢地给太后请安,然后才红着眼睛看着苏姜:“小叔。”
江一晨沉默。
这看着怪情真意切的。
苏姜眼眶也红了一圈,嘴角抿起,似是感叹又似是欣慰,开口时已是语带哽咽:“现儿啊,你长这么大了啊。”
江一晨:“……”
他忍不住就扭过头:“此人当真不是苏姜的侄儿?”
楚煜鸢:“……”
人是你救下的,你说呢?
第52章 第14章 过去
显然, 苏姜的表现能让岁君怀疑自己,自然也能骗过太后。
沐太后刻意等了一会儿,直到这对“叔侄”叙完旧, 才令人将“侄儿”带了下去。
苏姜目送他离开, 看着很是不舍。
“这人老了,总归是希望子孙绕膝的, ”沐太后喝了口茶, 不紧不慢地说道,“苏公公,你说哀家说得对吗?”
苏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娘娘圣明。”
沐太后道:“倒也不是哀家心狠,让你们叔侄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只是陛下性子孤僻多疑,用你就是因为哀家送去伺候的人里, 只有你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侄儿, 难免陛下多想。”
苏姜低着头:“娘娘说得是,奴才多谢娘娘体谅。”
沐太后道:“虽是如此, 但哀家亦不忍心让你们骨肉长久分离, 苏公公,你可曾想过衣锦还乡?”
苏姜震惊地抬头:“太后娘娘!”
这却不是装的, 而是真的震惊,他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大太监, 沐太后想怎么换掉他?总不能直接就告诉陛下自己是细作吧?如果不是动自己……难不成沐党还想动皇上?!
苏姜内心发沉。
沐太后满意一笑:“哀家知你这些年不易,嗣后你若有想要回乡的念头,哀家可以给你备上保你一生荣华富贵的银钱,送你们叔侄二人归乡。”
苏姜目露激动,膝盖一软再次跪了下去:“奴才谢过娘娘大恩……不知娘娘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沐太后抿唇笑了笑:“陛下得神人眷顾这事, 你得费心些,别的不说,神人的名讳总该有吧?神人降恩于我等,总不能连个庙祠都没有。”
苏姜心领神会,这就是让他想办法打听神人的事情了。
可这事还真不是他知情不报,稻穗一事乃是实话,当天陛下突然从被子里掏出来一根禾苗,他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紫宸内见了鬼。
更不要说闻所未闻的化肥,似乎就是陛下一夜醒来就无师自通了。
想到这,他内心一动,面上做出迟疑之色。
沐太后果然发现了,把茶盏往旁边的小茶桌上一放,发出一声不重不轻的响声:“怎么,公公有话要说?”
苏姜欲言又止:“有一事,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沐太后道:“说便是了。”
苏姜这才说道:“陛下似是一夜醒来突然明悟了这些,但直到朝会前一个时辰,陛下才匆匆忙忙地起来做了那些图纸,奴才疑惑为何不早些准备,陛下却说,这是神人旨意。奴才寻思着,有句古话叫‘法不轻传’,这神人的仙法,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限制啊?”
沐太后目露沉思之色:“限制……朝会前才绘制……莫非,这仙法平日都在皇帝脑子里,除非神人允许,否则他也说不出来?”
就是这么回事!苏姜内心一喜,面上做出心悦诚服之色:“娘娘英明!奴才也觉着是这么回事!”
沐太后皱了皱眉,似是感到有些棘手。
苏姜低头垂目,暗自思考,既然沐家对这法子这么看重,想来没搞清楚之前不敢伤陛下性命……只要活着,哪怕没了君王身份,以江公子的手段,想必也能将陛下带出皇宫。
他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松了松,这才发现指缝间都汗意沉沉。
“也罢,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去吧,莫要让皇帝发现了。”沐太后想了想,最后说道。
苏姜低头退了出去。
殿门开合,本打算一起出去的江一晨却被楚煜鸢拉了拉袖子,于是他们继续蹲在了房梁上。
江一晨:“……?”
楚煜鸢低声道:“穆姑姑是沐家送进来的谋士,如今殿内无人,她们或许有话要说。”
江一晨懂了,于是也安静下来等。
然而殿中安静了一会儿,沐太后开口:“歇息吧,来人,更衣。”
楚煜鸢:“……”
江一晨:“……噗。”
楚煜鸢眼风扫了过来,江一晨忍笑闭嘴。
但宫女已经捧着寝衣走了进来。
两个大男人总不能围观太后换衣服,两人视线都收了回来,看哪儿都觉得不对,最后只能落在对方身上。
楚煜鸢散朝后就换了一身轻便的白衣,衣服雪白,人也雪白,没了在人前可以紧绷的平静,那张芙蓉面还残留着判断失误的郁闷,看上去别别扭扭的。
江一晨心头突然就软了一块,大师姐临走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楚煜鸢调整好了自己,正准备开口让他带自己离开,抬眼却和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对上了。
他怔了一下。
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刚刚见到江一晨的时候。
那个时候宸妃去世已有四年,先皇沉溺于伤心之中身体越来越差,沐老太傅精力不济越发无法管教自己的一双儿女,于是楚煜鸢的日子加倍难过起来。
他在一个风声鹤唳的环境中,像只警惕却又无法保护自己的小兽,谁都不相信。
所以见到江一晨的第一面,他听完他的目的,他就让他滚。
然后江一晨非常淡定地脱了外衣霸占了他的床,说:“不打算滚,困了,先睡觉。哦,你要么跟我一起睡,要么睡地上,选一个吧小孩。”
楚煜鸢长到十四岁何曾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气得发懵。
可他总归不敢惊动守夜嬷嬷,磨叽了半天之后,还是小心钻进给他留的半边床铺中,然后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中。
楚煜鸢在他怀中抬头,就看见一双满是笑意的琥珀色眼睛,眼睛的主人抱着他拍了拍,嘀嘀咕咕的:“唉,老头儿净说大话儿,什么圣主之姿,分明是个小可怜……行了小孩,睡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十九岁的江一晨身形刚刚长成青年的样子,胸膛还有些单薄,却异常温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仿佛带着安神药一般的效果。
楚煜鸢在又气又懵和一种奇异的心安中睡着了,度过了母妃逝去后最安稳的一夜。
转眼已经过去了快十年。
江一晨的眼睛里好像多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楚煜鸢垂下眼睛:“我们走吧。”
“嗯。”江一晨应了一声,伸手揽住他,等着伺候的宫女吹灭烛火,打开殿门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
他本打算直接回紫宸殿,但不知为何,掠过御花园时,他的身形突兀地停了下来。
然后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和楚煜鸢面面相觑。
楚煜鸢本想说话,但肚中突然叫了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晚上他还没来及用膳就跟在江一晨去听墙角了,没想到一耽误就是半天。
江一晨笑了起来:“饿了?等着。”
他很快离开,没让他等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鸡。
看着好像是太后精心喂养的那只锦鸡?因着毛长艳丽,太后认为有凤凰之姿,于是一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楚煜鸢:“……”
他不得不开口:“放了吧,这是太后的小宠。”
江一晨一挑眉:“那老太婆连你人都不在乎,你还在乎她的小宠?”
楚煜鸢道:“有数十内侍宫女负责照顾这只鸡,若是它死了,他们也会死。”
江一晨愣了一下。
两袖清风的江湖少侠低估了宫廷的穷奢极欲,根本没想过有人会让数十人养着一只看着就像是吃食的鸡。
楚煜鸢身边伺候的人恐怕都没这么多吧?
江一晨沉默着手一扬,将鸡丢回了花园中,锦鸡扑腾着翅膀跑远了。
楚煜鸢正打算说话,只见江一晨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鸡不能吃,这个总能吃了吧?”
扑鼻甜香传来,是一包还散着热气的精致点心。
“方才路过仁寿宫内的小厨房,没看见什么吃的,只能随手拿了些点心,饿了就先吃点。”
所以刚才那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不仅跑回了仁寿宫摸了小厨房,回来的时候还在御花园打了一只鸡?
这便是身怀绝世武学的便利吗?
楚煜鸢内心有点羡慕,伸手接过点心,安静地吃着,拿了一块,又把剩下的给他。
江一晨也捡了一块丢进嘴里,眉心一皱。
甜得发腻了。
楚煜鸢倒是很喜欢的样子,小心而认真的吃着。
江一晨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彷佛回到了东宫之时两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从宫外带进来一些小点心,楚煜鸢就以品尝山珍海味的姿态吃完。
那件郁结在心的往事再次缭绕心头,江一晨微微闭了闭眼睛。
人总不能被过去困死。
等楚煜鸢吃完最后一块点心,江一晨突然开口:“陛下,有件事我想……”
楚煜鸢心头猛然一跳。
江一晨本就是因事找他,如今突然开口,是想清楚了,还是决定办了事就离开吗?
可是……可是系统的任务还没完成,他还有许多事物需要从系统那里得到。
楚煜鸢电光石火之间迅速找到由说服了自己,猝然开口打断他:“朕累了,回宫吧。”
江一晨的话卡在喉咙里,静静和楚煜鸢对视。
楚煜鸢又重复了一遍:“朕累了。”
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睛深处,有着主人本身极力遮掩却依然非常明显的不安和抗拒。
人总不能被过去困死。
江一晨看着他,眼神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声音很轻:“罢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吧,小殿下意下如何?”
楚煜鸢猛然抬头,一时如坠梦中。
第53章 第15章 误会解除了……吗?
像以前那样?
是说他再也不走了吗?
楚煜鸢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喃喃道:“……可你不在意了吗?”
他记得江一晨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像一缕风一样自由潇洒,高高的宫墙不曾束缚住他, 森严压抑的皇权规矩也未曾被他放在眼中, 他曾说过自己未来的想就是一人一剑游历山河,行侠仗义四海为家。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就渐渐活成了自己的影子, 困在了宫墙之中。有些时候楚煜鸢会看见他一个人坐在东宫内最高的那棵树上,抬头看着天空,而他也会抬头看着天空,四四方方的蓝天下飞着几只很快不见了踪影的鸟儿。他那时就想, 或许哪天兄长就会如同鸟儿一样,飞出东宫再也不见了踪影。
他只是没想到来这天来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 江一晨为了出宫手段会这么激烈。
江一晨听到他的问题,心中竟然有种尘埃落地的感觉。
楚煜鸢果然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所在, 却始终在回避……回避的由又是什么呢?
江一晨懒得再去想了。
过了五年,当初那种只想带着楚煜鸢同归于尽的强烈恨意已经在时间长河中消减了大半, 当他决定护送秦彦秋入京直面楚煜鸢的时候, 解开剩下的一点心结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对,我不在意了。”
可能正如三师兄所说, 若你真的喜欢一人,那因此而来的一切好的坏的, 都是甘之如饴。
楚煜鸢微微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010出现之后,他曾经想过,这等奇物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江一晨的未来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圆满, 所以他可以试着强求一下?可惜系统告诉他不是,宿主可以不接受任务,任务也可能会失败,系统的出现只是一个展现一个可能,而不是代表一种必然。
他听完后有些失望,却只以为是因为自己无法拿到任务奖励,直到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他才发现他在失望什么。
他感念江一晨在年少时的陪伴,不舍他离开身边,可五年前禁军躺倒一地的尸体告诉他,把江一晨强留在身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所以他一直拖拖拉拉,哄着系统却不愿意真的迈出重新拉近关系的那一步。
可现在,江一晨说他不在意重新回到皇宫这囚笼。
那是不是意味着,对他来说,自己或许比他想追寻的自由未来更为重要?
既然如此,那自己或许可以暂且抛开太傅耳提面命的那些道,放任一次心中的私欲,真正去试着完成系统的任务,去试着……把一只自由的鹰关在笼子里。
江一晨昔年坐在树间,孤独抬头看天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楚煜鸢看着面前人的干净柔和的琥珀色眼睛,内心陷入激烈的挣扎中。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小声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是想自私一回。
声如蚊蝇,但逃不过习武之人灵敏的耳朵。
江一晨听到了,心头顿时涌起万般思绪。
始终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症结似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解了。
他恍然间才发现,自己来找他,不是真的寻求一个答案,他其实不在乎楚煜鸢是为什么想杀他,除掉弱点也好,鸟尽弓藏也罢,都不重要。
他想要的,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服软,一个道歉。
只要说了,那过去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闭了闭眼睛,把喉咙口的异物感咽下去,伸出一只手:“走吧,该回去了,不然苏姜该着急了。”
楚煜鸢沉默地伸出手。
双手交握,温暖的感觉一如往昔。
……
苏姜果然急得团团转,见到楚煜鸢,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正打算禀告和太后的谈话,结果眼尖地看见了江一晨跟了进来,顿时露出来一个了然的笑,到嘴边的话一改:“陛下,听闻您和江公子还未用膳,奴才先令人传膳了?”
太后的事情不急,还是陛下和苏公子关系缓和更重要些。
楚煜鸢面对苏姜似是含着莫名深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不自在。
他不由地咳嗽了一声:“嗯,你去吧。”
江一晨随口补了一句:“少弄一些,方才他吃过点心了,吃多了又难受。”
苏姜笑意更深,应了声“是”后,躬身退了下去。
楚煜鸢被苏公公笑得一阵沉默。
江一晨已经越过他先进了殿内,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转头发现楚煜鸢在站在原地发呆,有点奇怪:“怎么了?”
楚煜鸢顿时回神,然而看着江一晨,却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
五年的时光终究不能似是流水无痕,他好像已经找不回来年少时那种对江一晨自然而然的亲密之感。
江一晨喝完了一杯茶,抬头发现楚煜鸢居然还站在原地发呆,顿时皱了皱眉,起身靠近,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也不烫啊。”
说完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回神了小殿下,怎么呆呆傻傻的?”
楚煜鸢条件发射性地一扭头,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别乱摸,还有别叫我小殿下!”
这个熟悉的动作像是唤回了什么,楚煜鸢话一出口就是一愣。
江一晨似乎有点感慨:“也是,得叫你陛下了。”
楚煜鸢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意并非如此,正想开口解释,就听江一晨继续说道:“但我不想同旁人一样这么唤你。若我坚持,你要治我的罪么?小殿下?”
楚煜鸢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嘴长在你身上,我还管得了吗?”
这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十四岁那年,江一晨叫了一月的小殿下后发现,本来十分在意的人突然就这么接受了这个称呼,于是好奇地问他:“这下怎么不要求一定要叫太子殿下了?”
十分板正的太子殿下生疏且费劲地翻了个白眼:“嘴长在你身上,我还管得了吗?”
江一晨乐不可支,捧住他的脸乱揉:“好好好,殿下可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一双手也捧住了他的脸。
楚煜鸢被迫抬头,正好对上江一晨含笑的眼睛,只觉得他手心的温度一路烫到了心里。
江一晨如少时一般,揉了揉他的脸:“那我就先谢谢小殿下了。”
楚煜鸢“嗯”了一声,等他收回手,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无意间摸到了嘴角扬起的弧度。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笑了。
江一晨自然也看见了。
楚煜鸢很小就失去了表情的展现能力,从来都是板板正正的一张脸,但人毕竟不能真的抛却七情六欲,也因此,一旦他有表情的时候,纵使表情怪异,那张绝世容颜仍然会展现出更为动人的风采来。
便如此时,他微微展颜,笑容僵硬生涩,却仍有满室生光之感。
如果他此时开口调侃,楚煜鸢十有八九会因控制不住表情而羞怒,红晕就会从他耳畔一直蔓延到脖颈,但面上一定是毫无表情的,颇像一只浑身毛都炸了但还要故作不在意的猫。
江一晨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惹他炸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楚煜鸢和他专注的眼神一对上,莫名也有些挪不开自己的视线。
他们就这么互相对视着,一路从眼底看到心里,最后不知道是谁先动的,也可能是彼此都往前靠了一步,熟悉至极却又带着陌生的脸庞好像放大了一些,轻柔的呼吸有了交织的趋势。
“陛下,晚膳来了。”
苏姜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殿内暧昧的气氛,楚煜鸢难得失态,向后退了好大一步,差点踩到衣摆。
没等江一晨伸手,他迅速站稳,直接扭头不再看他,同时扬声道:“进来。”
江一晨凭借卓绝的眼力一眼就看到了他脖颈间泛起的粉色,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好吧,没想到最后还是炸毛了。
宫人迅速摆好膳食,然后在苏姜的示意下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苏姜一人伺候。
江一晨这才若无其事地回身到了桌旁,楚煜鸢已经端正地在上首坐好了,耳畔的红晕还没褪去,但一副面色端肃的样子。
他内心好笑,也坐了下来,慢悠悠地夹菜吃。
苏姜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还在东宫之时,他们的相处便是这般,如民间普通的人家,从不讲究谁先动谁后动这样的虚礼,气氛温馨融洽。
但自从江一晨回来之后,和楚煜鸢之间相处一直十分客气,仿佛真的只是受邀保护陛下的侠士,苏公公还以为五年过去,陛下和江公子已经就此生疏了。
如今看来果然是和好了啊。
苏姜内心欣喜。
楚煜鸢是他效忠一生的主子,江一晨是他亲侄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楚煜鸢放在心上的人。自家陛下自幼过得不好,也只有在江公子身边时才放松和开心许多,他们如今和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楚煜鸢自然看得见苏姜掩饰不住的喜色,内心纳闷。
苏姜明明被罚跪了,怎么还这么高兴,莫非腿脚伤得不算严重?
年少时他罚跪,苏姜没少跟着跪,而苏姜如今年纪又大了,楚煜鸢还是颇为担心他把自己腿脚跪废了,想了想,他出声问道:“苏姜,你腿脚可还好?”
苏姜刚从喜悦中回神就听到这么个问题,有点疑惑:“陛下何出此言?”
楚煜鸢道:“方才朕在仁寿宫内,听到了太后的问话。”
苏姜大吃一惊:“什么?!您在仁寿宫内?!”
他眼神一下就转到了江一晨身上。
肯定是江公子没跑了!怎么一和好就带着陛下胡闹呢!
陛下还是太子时他就敢带着陛下躲进太和殿偷听朝会!
只是听朝会也就罢了,好歹也是光天化日议政之所,怎地还发展到躲进仁寿宫偷听了呢!仁寿宫说白了,可是陛下嫡母的闺房啊!
这传出去陛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苏姜看向江一晨的眼神里充满了谴责。
江一晨十分无辜地回望:“看我作甚,那不是陛下非要进去吗?”
楚煜鸢点点头,完全无视了苏姜痛心疾首的眼神:“太后令你打探神人之事,正好,我有消息要给太后。”
苏姜闻言,先吸一口气压下心梗的感觉,这才正色道:“请陛下吩咐。”
第54章 第16章 点心
楚煜鸢要传的消息很简单, 那便是将虞景天摆到太后面前去,为其找一个明面上的靠山。
今日朝会刚散,沐太后还不太清楚内务府的事情, 但沐文曜十有八九已经在考虑怎么应对失去内务府后的财源了。
届时, 只要沐太后知晓自己似乎有启用虞景天用以敛财,沐党势必会找上门去。
到时候虞大人就可以借着沐党的名义去组建商会联盟, 比自己出面方便很多。
这里面唯一的风险就是要防着虞景天势大难制。
楚煜鸢推敲着要怎么避免虞景天的反水, 冷不丁口里被塞了个东西,他下意识嚼了嚼,发现是一块炖得软嫩的鹿肉。
江一晨没好气地看着他:“若是陛下不思考这一会儿,大楚便要亡国了么?”
楚煜鸢:“……”
他下意识收敛了思绪, 端起碗开始认真吃饭。
苏姜公公笑得异常欣慰。
楚煜鸢:“……”
这两人今晚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
第二日,苏姜再次被叫去了仁寿宫, 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仁寿宫内的一片狼藉。
沐太后知道内务府易手后果然大怒,砸了一地东西, 还头次不管不顾地直接把苏姜叫了过去,就内务府之事好一通恩威并施的敲打。
“奴才再三保证, 给仁寿宫的孝敬绝不会少, 内务府的管事公公也会是太后的人,太后娘娘这才消了些气, 又将内务府内的事宜交代一番。”苏姜替楚煜鸢把茶添满,然后退到一边, 从怀中拿出来一张纸递给楚煜鸢,“这是太后交待要用的人,奴才找人打探了一下,明面上身家清白,和沐家都没有联系。”
楚煜鸢伸手接过:“面上就依她安排。但内务府中诸事, 你按照朕交代‘公司’来处,找信得过的人,务必将太后瞒住。”
苏姜面露难色:“这信得过的人奴才确有一些,可都是宫里的内侍,听命办事倒还勉强,若要他们去管账做生意……只怕误了陛下的事。”
这倒是个问题。
楚煜鸢皱了皱眉:“虞景天那边……不行。”
虞大人因着一本“数学”被自己拉上船,为表忠心已是先行显出了几十万两白银暂且充作沐文轩的军饷,如今自己总不能再跟他要管事的人才。
倒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不能太过露怯。
如今化肥还在起步阶段,大部分朝臣只是暂时被从未听过的知识给震住了而已,他还缺少那种一呼百应的声望,建立起来的神秘形象就绝不能被随意消耗。
可他手中又确实无人可用。
他自己的班底只有沐文轩一个,沐大将军又是武将,自家家资都管的一团乱麻,自然不能指望他做生意。
楚煜鸢有点发愁。
门响了一声,江一晨从外边推门进来。
一大早他就上了房屋调内息,只分出一丝心神落在殿内的楚煜鸢身上,自然是听完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若是要管账,我有位朋友。”江一晨走进御书房关上门,拉了把椅子坐在楚煜鸢身边。
苏姜赶紧给他奉茶。
楚煜鸢看着他:“是何人?”
江一晨道:“算是位女侠……身世有些悲苦,不幸沦落风尘。可一日她在楼中的姐妹接客时遇到个畜生,不堪忍受求救,她便冲了进去,结果失手杀人被报复,恰好我遇上,便顺手救了。”
楚煜鸢幽幽看着他。
江一晨喝茶的动作一顿:“那畜生的手下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动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救下她们之后,我给了一笔银钱就走了,不成想几年后在玉京城附近碰到了她们姐妹二人,女扮男装做了生意,似乎还成了一家商行的老板,混得很是不错。这不是现成的人手吗?”
一口气说完,楚煜鸢的目光收了回去。
江一晨心里那股莫名的危机解除,这才安稳喝口水润润喉。
楚煜鸢问道:“那她们如今在玉京吗?”
江一晨一摊手:“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当年她们给我留了一个联系的门路,若你需要,我便出宫一趟递个消息。”
楚煜鸢便点头:“好,麻烦……兄长。”
江一晨一怔,落在楚煜鸢脸上的视线顿时忘了挪开。
楚煜鸢莫名脸热,强撑着跟他对视:“兄长还有事?”
江一晨没忍住,笑了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小殿下都这么说了,那江某自然是去办差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潇洒地挥挥手:“午时前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记得等我吃饭。”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楚煜鸢看看一旁还冒着热气的茶,又看看苏姜,问:“……他为何这般着急?”
苏姜呵呵一笑:“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
楚煜鸢沉默地看他一眼:“……去把虞景天给朕叫来。”
苏姜笑眯眯:“是。”
江一晨没多久就晃悠出了皇宫,莫名感觉自己今日身法大有长进。
那对姐妹留给他联系方式乃是一间叫“添香坊”的胭脂铺子,在西门坊市之内。
玉京城内八大坊市,唯独西门坊市都是我小商小贩聚集之地,人间烟火气最为浓郁,各色吃食也是丰富异常。
江一晨一边往添香坊走,一边沿着街道搜寻些方便携带的小吃,突然发现一处人流如织的商铺。
他抬头一看,印象中似乎是家不温不火的点心铺子,什么时候生意竟然这么好了?
江一晨心头一动,举步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客人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店内挤的满满当当,五六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
他正在观察,门口一个伙计端着盘子凑了过来:“客人第一次来吧,这是我们近日新出的点心,客人可要尝尝?”
江一晨低头一看,发现他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五六块切开的点心,闻着像是桂花糕,但颜色粉嫩,看着卖相不错。
伙计道:“客人无需担心,这用我们东家的话说,叫‘免费试吃’,吃多吃少都行,若合您口味,就买些,若是不合口味,便当尝个新鲜,您也不亏。”
江一晨奇道:“你们东家就不担心有人一直‘免费试吃’?”
伙计面不改色:“东家说,横竖只是一些糕点,不值几个钱,若有客人当真需要借着我们这免费试吃充饥,那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江一晨笑了起来:“贵东家还真是大度。不过试吃就不必了,你们店内有些什么招牌?”
伙计道举了举手中的盘子:“若说招牌,那必然是这‘落红尘’。”
江一晨:“……落红尘?”
一个点心取这么个名字?
伙计顿时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起来这“落红尘”的来历,无非是仙子书生天人永隔那一套,这点心便是书生为了纪念自己再也见不到的爱妻所作,因着味道太好在当地广为流传,吃了这点心的人们惋惜书生深情,便在求神拜佛时替他美言,结果竟然真的感动上天,令他们夫妻二人团聚。这点心也就成了当地成亲必备,据说有护佑夫妻长长久久家宅安宁的奇效。
故事老套,但架不住伙计说起来口若悬河引人入胜,本来是说与江一晨听的,不知不觉又聚集了一圈人在他身旁,各个听得津津有味。末了伙计道:“我们东家花了大价钱,才向那书生的后人求来这点心的方子,也给咱们玉京城内的百姓尝尝,家中若是有娶妻嫁女的,不妨试上一试,沾沾仙子的服气!”
玉京城内的百姓多多少少有些身家,这桂花糕不算太贵,看着也好看,还有这么个吉祥寓意,一传十十传百,就在城内流传开来,这家点心铺子的生意也一下就好了起来。
江一晨听完这明显是后人附会的例子,摇了摇头,正打算离开,就见伙计一双大眼灼灼盯着他:“这位公子,小的观您似也是为了心上人买吃食,那为何不带一些落红尘?虽说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但便是将这个故事说与她听,哄她一笑也是美事一件呐!”
江一晨:“……”
江一晨:“……给我包上吧。”
伙计喜气洋洋:“好咧~您稍等。”
江一晨提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桂花糕,到了添香坊里,不大的铺面只有三两个姑娘正在选购水粉,见到他都不由得避了避。
江一晨不欲多待,正打算把口信放下就离开,结果突然听到一道十分惊喜的女声:“恩公!”
他转头一看,一名梳着妇人发髻,戴着面纱的曼妙身影刚好从后院出来,一双美眸满是惊喜。
“没想到居然这么凑巧,你们姐妹刚好在玉京城。”到了铺子的后院,江一晨把刚才买的零零碎碎放在桌子上,一掀衣摆在院中坐了下来。
面纱女子本名冯倩娘,她亲自给江一晨添了茶,这才坐下:“这说来也并非凑巧,恩公应当也听说了当今圣上受神人眷顾的消息?”
何止听说,他还亲眼见到了呢。
冯倩娘继续道:“这大小也算个祥瑞,说不准就有各地官员想要进京庆贺,正好我们姐妹有一批货进京,我们就跟着来了,想看看是否有商机。”
她眼睛一转看到了江一晨放在一旁的包裹:“这不是前头那家的‘落红尘’吗?”
江一晨一笑:“确是,听着倒是很大的名头。”
冯倩娘抿唇一笑:“恩公有所不知,这东西就是他们店中的桂花糕染了杜鹃花汁,编了个好故事,如今到成外来的稀罕物了。”
江一晨奇道:“你怎么知道?”
冯倩娘道:“恩公莫非忘了,妾身在楼中时,就以厨艺闻名,那糕点我一尝就出来了。”
江一晨想起来了,看着桂花糕摇了摇头:“也不知这是何人想出来的法子,还怪有意思的。”
冯倩娘道:“何止,这家铺子不知何时换了东家,那手段简直层出不穷,今天试吃,明日买一送一,后日又是什么仙女书生,据说过段日子还有个什么……什么抽奖,妾身愣是没弄明白抽奖是何物。但这消息散出去了,谁不好奇这抽奖啊!于是莫说这坊市内,便是玉京城外的村子里,也有人等着抽奖那日来看热闹呢。届时这客人一多,东西还不是想卖多少卖多少。”
江一晨听着这么些莫名其妙的词语,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这些东西不会是小殿下搞出来的吧?!
不过此事可以稍后回宫直接问。
他看着冯倩娘:“冯姑娘,我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冯倩娘一愣。
第55章 第17章 多心
江一晨出宫后不久, 虞景天应召来到了紫宸宫御书房内。
楚煜鸢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的一说,虞大人愣住了,半晌, 他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楚煜鸢:“陛下当真如此信任臣?”
要完成楚煜鸢的计划, 势必要和玉京城内的富商巨贾打交道,而这些人能在玉京城这天子脚下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 背后动辄牵扯众多朝中高官。
虞景天家资豪奢不假, 但走的路子却是不在各位大人眼中的小铺子,例如西市内的点心铺子,南边朝阳坊的小酒馆,一月利润不过几千两, 也就纤云坊内一支玉钗的价格。
他能混到随便出手就是几十万两的地步,全凭铺子多, 除了玉京城和京畿直隶之地,江南、河东、河西、陇右……不说全部, 起码大楚境内多数道府都有他的铺子。
要不然他也不能带着这般身家在沐文曜眼皮子底下一藏藏好多年。
等他拿着楚煜鸢给的“神人之法”,暗中被沐文曜“策反”, 届时京中那些赚钱的营生都会向他敞开, 他不仅会成为沐党的心腹,还会真正联络天下的富商巨贾, 凭借那些新奇的经商手段和天子近臣的身份,他能毫不费力地在商贾中培养起强大的班底。
世人皆重农贱商, 哪怕沐文曜也不觉得一群商人能掀起什么波浪,可他见过陛下的“商业小册子”,对商业这一巨兽的威力心知肚明乃至忌惮。
而如此重要的位置,小皇帝就这么放心地交给他吗?
自己虽然不是沐党,可也并非是老太傅那样忠君爱国的文人啊!
楚煜鸢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只在墨瞳内有些碎光,他语调平平:“如今沐文曜势大,卿被迫上了朕的贼船,想来心中有些不满。”
虞景天赶紧跪下,连道不敢。
楚煜鸢令他起来,继续说道:“朕确实担忧卿的忠心,也曾想过,是否要用些江湖手段,据朕所知,有的是毒药蛊虫可以控制人心。”
虞景天战战兢兢地听着,生怕小皇帝下一秒就掏出来一瓶毒药。
楚煜鸢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朕且问你,入翰林院这么多年,卿在术数一道上醉心沉迷,究竟是因仕途无望,还是因真心喜爱?”
虞景天还沉浸在毒药的想象中,听到这个问题差点没反应过来,可小皇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他沉默了。
若说没有期待过权倾朝野,那也是假的,可入翰林院不过一年,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比起在官场上汲汲营营,他还是更喜欢演算术数,闲暇之时开家小店,数数银子,躲开那些腥风血雨,反而过得悠闲自在。
但这话不像是能对着皇帝说的样子,他正寻思着怎么回答,就见楚煜鸢黑瞳定定看着他,眼神带着压力:“虞卿,不可欺君。”
虞景天深吸一口气:“陛下明察,臣,乃是真心喜爱术数!”
“这便是了。卿无大权独揽的野心,想来不会为了高官厚禄投靠沐文曜,卿真心喜爱术数,神人所传之‘数学’,也只有朕能提供。此外,朕令沐将军打探卿的底细,从未听闻卿有欺压百姓之举,相反,若是百姓困苦,卿的铺子还会给些钱粮资助。”楚煜鸢缓和了口气,缓缓说道,“人各有志,朕无意探究卿在翰林院中消磨度日是为何,可朕之所见,卿身怀巨富,但未曾横加敛财;官位微末,但心忧百姓;仕途无望,却不曾蝇营狗苟……如此种种,卿称得上君子。既然如此,朕为何不可全然将信任交托一位君子?”
他语调平平,说得自然又平静。
虞景天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楚朝文人重圣人学说,重农事农桑,可他读书时,喜欢术数,做官时,喜欢经商,这般离经叛道,自小便没少面对斥责和失望。
而即便是他那个自诩清正文人的父亲,只怕也未曾得到天子“君子”的赞誉吧?
他看着小皇帝平静的脸色,嘴唇蠕动,半晌勉强笑道:“臣素来是家中最不争气的一个,陛下此言过誉了。”
楚煜鸢回忆了一下他的家族,并没有想起来什么重要人物,于是如实说道:“朕只听闻卿一人之名。不论是术数还是经商,卿是朕能找到最合用的人才。”
那是自然,家中只有他一人考取二甲入了翰林,可如翰林之后并未谋求升迁惠及家族,自然便成了“最不争气”的。
虞景天压下心中万般思绪,郑重行礼道:“承蒙陛下信任,臣,必不负所托。”
楚煜鸢观察他几秒:“朕等待卿的好消息。”
虞景天退下了。
楚煜鸢又解决了一件事,便把精力继续放在了农耕上。
他虽羡慕系统所说的后世景象,却也明白一口吃不成胖子,即便有系统帮助,后世许多东西也无法复刻出来,用系统的话说,这是所谓的“生产力”决定的。从楚朝目前的情况来看,与其好高骛远,不如细细耕作农桑,只有首先令境内百姓摆脱饥馑之苦,才能谈后续之事。
无论是神人之说,还是商贾之术,都只是用来和沐文曜争权的手段而已,重点在哪楚煜鸢看得很清楚。
如今已是接近夏末,除了江南以南,大多地方已经过了耕种的时节,好在氨肥的制造也只是刚刚走上开始,待到明年初春,应当正好可以下田试验。但这时日太长,他急需一种立竿见影的法子,进一步巩固在朝堂上的声威。
但农事方面,剩下的无非就是耕种方式,可按照系统所言,什么机械化收割种植,楚朝根本做不到,因此他只能从其他方面找路子。
很快,他就有了想法。
楚煜鸢将系统叫了出来,010圆滚滚的蓝色球影落在了书案上。
010喜气洋洋:“好久不见啊宿主!”
绑定宿主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任务进度飙升到了70%,简直是坐火箭。
比起磨磨蹭蹭了好几个月才勉强到60%池晏翎,宿主简直无敌省心。
010心情大好,都不计较之前被宿主提前骗走了好多能量的事情了。
系统的出现伴随着任务面板的展示,楚煜鸢看见进度条怔了怔,他印象中系统说过,进度条是以两人的复合意愿来计算的。
所以……江一晨不是说和好了吗,为什么这个进度没有满?
不过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下就沉落湖底,一来正如他此前所想,人的念头怎么会被一串数字定义,二来则是,他也没有多少余裕分到这个上面。
但不论如何,任务进度有进展就是好事,意味着系统又会替他开放一部分知识。
楚煜鸢看着010,难得露出来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010,朕听闻后世有种炼钢之法?”
010:“……?”
……
苏姜处完了内务府的事情,急匆匆地往紫宸宫赶。
陛下不放心,令他亲自看着,他只能留下一个小徒弟伺候陛下,生怕有哪里不周到,故而事情暂时了结后,苏公公简直是一路疾驰回了紫宸宫。
楚煜鸢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内,他留下的小徒弟果然端着一盏茶手足无措地守在外边,苏姜上前,恨铁不成钢:“站在这里作甚?!”
小徒弟很是委屈:“师父,陛下一早就未进茶水,我想进去伺候,可陛下一直没回话……”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苏姜深吸一口气,接过茶盘,轻轻敲了敲御书房的门,“陛下,您该喝些茶水了。”
门内没有声音,苏姜正打算再问一遍,突然感到耳畔一阵风声。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笔架摔落的声音。
苏姜惊了一跳,顿时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进去。
一进门就发现江一晨拎着大包小包正往桌子上放,楚煜鸢一手拿笔,愣愣地看着他,地上还有被各种东西扫落的笔架。
江一晨低头看了一眼,露出来一个抱歉的表情:“不慎碰到了,烦请公公收拾一下。”
没事就好。苏姜安抚了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不由得埋怨道:“江公子,好好的大门不走,为何跳窗,奴才方才险些喊刺客了。”
江一晨一挑眉:“公公又不是没见过,如何这般大惊小怪。”
苏姜:“……”
那东宫之时躲着皇后眼线跳窗,和如今跳窗能一样吗!
楚煜鸢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这些是何物?”
江一晨坐到他身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给你买的,都是些吃的,你让人拆开端上来吧。”
楚煜鸢看了苏姜一眼。
苏姜迅速上前,把东西拿下去处了。
楚煜鸢这才看向江一晨:“兄长出宫可还顺利?”
“自然。我对冯倩娘说有位贵人想要她帮忙,她虽说还在犹豫,其实已然心动,再等等便是了。哦,对了,今日出宫遇见了个趣事……”他将点心铺子之所见简要说了说,“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是不是那位神人交给你的?”
楚煜鸢想了想:“那铺子应是虞景天的产业。”
合着那些坑蒙拐骗的招数还真是他教的?
江一晨忍不住问他:“那神人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可别学坏了。”
楚煜鸢道:“什么叫乱七八糟,我觉着挺好的。且我给虞景天的册子里可没有这么详细的招数,虞景天能举一反三,确是经商的人才。”
坑蒙拐骗的人才才对。
江一晨嘀咕两句,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要让他帮你去糊弄沐文曜?他信得过吗?若是信不过,我手中还有两枚千水梦离宫的心蛊。”
千水梦离宫的心蛊,施展傀儡术必备的材料。
随着朝廷对江湖的控制越来越严格,千水梦离宫近些年来越发沉寂,哪怕江一晨和这一门的关系不错,也很难再找到人,这心蛊可谓是用一枚少一枚。
“不必如此。”楚煜鸢拒绝了,把自己和虞景天对话复述了一遍,道:“如今他虽算不上忠心耿耿,但也存有几分感激之情,此后再晓之以义,诱之以利,他归心应当不成问题,无需动用其他。”
说着“应当”,但眼底却是所当然的自信。
江一晨顿时有些感慨:“也行。看来如今我这些江湖手段是帮不上你什么了。”
楚煜鸢顿了顿,看着他认真说道:“并非如此,只是不同境遇当用不同手段。如今我乃天子,臣子效力天经地义,只要我有一丝与沐文曜抗衡的可能,自然就有不愿当沐党走狗的官员相投,这过程或许曲折了些,却是收拢人心的必备之途。但若是用了这些奇门异术,难保虞景天不会怀恨在心,反而不美。”
江一晨听他说完,才笑了笑:“多谢小殿下解惑。不过苏姜带着吃食回来了,先吃点东西吧。”
楚煜鸢欲言又止。
江一晨明明走出去了几步,突然退回来捏了捏他的脸:“放心,我不会多想,你也莫要多心。”
楚煜鸢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点微小的笑意:“嗯。”
第56章 第18章 头一回
翌日, 楚煜鸢叫来封和济,将刚从系统那里坑蒙拐骗得来新式炼钢和制盐的法子告知了他,令他寻人复现, 先在几个小型矿山和盐场实施。
自古盐铁就是朝廷税赋的重要来源, 素来在户部手中握得死紧,这些法子楚煜鸢有心推广全境, 却不是现在。
起码得等他将户部收回来再说。
大楚私人不得采矿, 故而矿山都在朝廷手中,户部掌握大部分,沐文轩和西北三军自己占了几个,剩下几乎都在漠北手中, 楚煜鸢考虑的自然是沐文轩手中的矿山,哦对了, 还有军备器具的改良……楚煜鸢在纸上记下下一次打算从系统手中坑骗的东西,继续考虑盐场的事情。
盐市除了官家, 还有一些获取售盐的皇商,根据各家与沐文曜关系的亲密程度, 手中的盐场有好有坏, 楚煜鸢盯上的便是被边缘的几家。
他将此事交给了封和济,虽说并不是工部的职能, 但封和济自然知道盐铁的重要性,何况这法子实在令他见猎心喜, 欢欢喜喜地领命去了。
各项事宜安排好,楚煜鸢竟然一时间闲暇了起来。
如今能在楚朝实施的后世种种“高科技”,已然尽数吩咐下去,任何一样都是好大的名头,沐文曜虽然私下小动作一堆, 但终究不敢明着反对,朝廷上便显出来一股诡异的平静。
任谁都知道,等皇帝的这些法子起效那天,便是帝相的胜负之日。
若是有效,则楚煜鸢这受天眷顾的皇帝能名正言顺地收回大权,端看沐文曜有没有鱼死网破的魄力,若是不顺,则楚煜鸢失了先机,恐怕再难翻身。
但不论如何,楚煜鸢终究是皇帝,他一旦在朝中显出自己的声音,便有的是想向上的人投效。
这趋势沐文曜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沐文曜进宫找你母后去了。”江一晨照例在宫内晃悠了一圈,回来后抖落一身风雨。
楚煜鸢看着他,有点皱眉:“外边下雨了。”
“无妨。”江一晨随手甩甩袖子,内力升腾,身上的水汽很快蒸干了。他正待坐下,就见小殿下沉默地望着自己。
江一晨:“……?”
楚煜鸢扬声:“苏姜,备水,为江公子沐浴更衣。”
苏姜从门外探出一个头:“是。”
江一晨看了看自己身上,水汽蒸干之后,白衣皱巴巴的,上面还有些不小心溅落的泥点,看着确实不太雅观。
他有点哭笑不得:“嫌弃我?”
楚煜鸢抿着唇:“嗯!”
“你还嗯!”江一晨伸手去捏他的脸,“小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楚煜鸢象征性地躲了躲,还是被他捏到了,他伸手握住江一晨的手:“今日下雨,兄长本就不该出门。”
江一晨心头软了软:“这雨又不算什么,不过在宫内转一圈,还不如我在山上练身法时累。”
楚煜鸢想到他曾经说过,天一剑阁地处鲁地,门派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矮山中,师门中人自幼就要上山下山地练身法,林深树茂密,想来风景应当比皇宫的好。
楚煜鸢思维渐渐发散,就听江一晨说道:“山中景色单一,练着练着便有些无聊,可谁也不敢抄小路,迷路是小,被师父知道了才叫生不如死。”
江一晨看着他笑了笑:“若是你有兴趣,日后可以带你去看看。”
虽说两人都知道,身为天子的楚煜鸢可能一生都不会有出宫的机会,但他这句许诺依然情真意切。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以前未曾做到,盖因楚煜鸢毁约,但愿如今自己出口的第二次,能有实现的一天。
江一晨漫不经心地想着,把注意力拉回到正事上:“沐文曜这个时候找太后想干嘛?小殿下为我解解惑?”
楚煜鸢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慢半拍似的反应过来,凝神思索了一会:“若不是内务府,那便是沐文轩。”
如今沐文曜有些被动,势必求变,但虞景天现在已经成功被太后“收编”,封和济守着工部这么多年,也不是他沐文曜说插手就能插手的,而楚煜鸢目前明着的出招就这两样,沐文曜不能从这上面做文章,只能从其他方面动手了。
内务府由太后掌管多年,如今交到楚煜鸢手上的乃是个空壳,要做文章估计也有些艰难,那剩下的,就是沐文轩了。
宁王谋反一时诸多疑点,沐文曜又极力推着沐文轩出京调查,为了此事甚至不惜放弃内务府,这背后究竟藏了什么底牌?
楚煜鸢百思不得其解。
江一晨有些受不了他凝神苦想的样子,开口道:“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先打听下?”
楚煜鸢回神:“嗯?”
江一晨道:“云华府么,以往那里是天水剑宫的地盘,他们这一代的首席弟子与我关系不错,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探听消息,自然是江湖上来源更灵活。”
楚煜鸢眼前一亮,他险些忘了这些江湖势力:“兄长可以联系上他们?可此事涉及皇亲谋反,你那些朋友可未必愿意蹚朝廷的浑水。”
“话是这么说……”江一晨想了想,“不过辛远此人,哦,辛远就是天水剑宫的大师兄,此人性子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你若不介意,我将实情和盘托出,端看他应不应。以我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会答应。”
既然这样,楚煜鸢自然没有反对的由,点点头答应了:“沐文曜进宫,很有可能是与太后商议如何早些让沐文轩出宫,苏姜得快些将内务府的架子搭起来才行。苏姜!”
门外一个有点稚嫩的声音答道:“启禀陛下,苏公公备水,还未回来呢。”
楚煜鸢突然被提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那便一会再说,兄长先去沐浴吧,莫要感染了风寒。”
江一晨自然没有看漏他的躲闪,眉头一挑,欺身上前:“不过一些雨水,小殿下躲什么?”
楚煜鸢被他困在椅子里,鼻尖似乎还有一丝秋雨蒸干后的寒凉,他不太自在地偏过头,咳了一声:“朕没躲。”
江一晨哼笑:“‘朕’都出来了,还说你没躲,小骗子。”
楚煜鸢想反驳,抬头却撞进了那双含着笑意的琥珀色瞳孔里,他这才惊觉两人此时姿态暧昧——江一晨低头靠着很近,像是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独属于这个人的气息涌上来,楚煜鸢莫名感觉自己心神有些飘。
江一晨本就低头看他,很快发现了他的变化。
楚煜鸢规规矩矩地束了发,虽着常服但依旧一丝不苟,带着身居高位的端肃庄严,那张白玉似的美人面素来没有太多的表情,此刻却在眉梢眼角舒展开细微的弧度,抬头看着他的样子柔软而乖巧,像是引着人对他做什么。
江一晨轻而易举地受到了蛊惑,不由自主地低头靠近。
又一次的呼吸相闻,他们谁都没有躲开。
苏姜苏公公也没有突然冒出来。
于是柔软的触感从唇上蔓延至大脑,彷佛在神智之中炸开一把烟花,让人难以思考。
江一晨下意识往下索取着,感受着身下人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脖颈……于是忍不住更加用力地在那柔软的触感上研磨。
不够……可好像也不知道还能如何……
江一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思绪一闪而过,感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姜好像回来了。
他缓缓直起身体,生平第一次呼吸混乱。
楚煜鸢反应比他大得多,呼吸乱得似有窒息之感,红晕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脸上蔓延开,彷佛白玉蒙上一层胭脂,有种秾丽的美感。
江一晨听着楚煜鸢急促的呼吸声,艰难克制住了再靠上去的冲动。
楚煜鸢手指无力地挂在他衣袖上,努力平复着呼吸心跳,然而并没有作用,心脏在“呯呯”作响,响的整个耳畔全是轰鸣声。
但听着听着,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身上的人。
江一晨含笑看着他,眼睛很亮,速来平稳安静的心跳亦是怦然作响,似是与他相和。
楚煜鸢下意识出声唤道:“兄长……”
江一晨定了定神,故作镇静:“嗯!”
然后便是漫长的安静。
他们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能定定看着对方发呆,下意识地在彼此的眼中找寻自己的身影。
直到门外传来苏姜的声音:“陛下,江公子,热水备好了。”
屋内凝滞的气氛这才打破,江一晨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哦……哦,好。”
苏姜这才推开门,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两人:“那……江公子是现在去沐浴?”
江一晨猛然回神,有点狼狈地转身:“我这就去。”
身形之干脆利落,转眼不见了人影,看得苏姜一愣一愣的。
苏公公很是疑惑,正想问江公子怎么了,可看清楚楚煜鸢的脸色后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红,呀,您的脉搏怎么跳这么快!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奴才这就去找太医!”
“回来!”楚煜鸢猝然开口叫住他,这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不像话,“朕没事,你下去候着。”
苏姜怎么信他,脸热心跳,这会儿还嗓音沙哑,怎么看都是感染了风寒啊!
他正待劝劝陛下不要讳疾忌医,可话到嘴边,目光突然扫过楚煜鸢红得不太正常的嘴唇,方才没注意的一个细节陡然涌上脑海。
陛下脸热心跳,嘴唇艳红,江公子好像也是脸热心跳,嘴唇艳红……
苏姜一下子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一巴掌,干笑两声后飞快告退。
关门时还听到陛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
啧,怎么感觉陛下这反应像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可之前也不是没有嬷嬷教过陛下避火图啊。
苏公公站在门口,双手揣在袖子,百思不得其解。
第57章 第19章 报酬
沐文曜和沐太后商量了什么事情不得而知。
江一晨在回去看着楚煜鸢和听墙角之间, 果断选择了前者,于是带回来的消息也就是这两人又开始谋划什么东西了。
沐文曜出宫后没多久,沐党的各种动作就纷至沓来, 首先就是户部突然不磨洋工了, 沐文轩三千精兵的军需迅速凑齐,转眼沐将军就到了可以出发的时候。
虞大人上交的白银得益于此, 还没能用完。
沐文轩进宫向楚煜鸢辞行, 顺便带来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这些都是臣精挑细选的,根骨上佳,臣本想给他们找些武学秘籍,可恨六扇门一直推诿, 臣进不去藏书阁,只能勉强教教枪法。”沐文轩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臣想着反正岁君在宫内也没什么大事,不如替臣调教调教。”
还真是不客气啊。
楚煜鸢闻言暗自摇头, 法不轻传,若非昔年太祖大兵压境, 江湖门派谁甘心上交自己的武学, 天一剑阁亦是如此。除了昔日献给太祖,又被太祖还回去的“四时书”, 剑阁武学从未在外流传过,如今沐文轩张口就想要让江一晨教人, 未免想得有些多。
他正待开口拒绝时,江一晨突然出声问道:“这些人教好了,以后是个什么去处?”
沐文轩刚想说训好以后放在楚煜鸢身边当护卫,但余光瞥见自己的盔甲,突然灵光一闪:“自然是用来重建灵隐卫!”
江一晨好奇:“灵隐卫?”
沐文轩有些兴奋地说道:“不错!灵隐卫, 岁君有所不知,如今的禁军十二卫原来乃是十三卫,‘灵隐卫’就是这第十三!本是君王身侧的暗卫,专职探听情报,监听百官,暗察民意之类的活,名册谱牒不在兵部,平日里只听命于皇上。”
楚煜鸢也想起来了:“可此卫已经被父皇裁撤了才是?”
沐文轩噎了一下,表情隐约变得有些复杂:“陛下,灵隐卫中几乎都是身具武学的高手,军费不入兵部,平日里的……咳,开支也大了一些……”
楚煜鸢:“……”
他明白了,自家父皇本就无心政事,再加上国库本就空虚,内务府还一直掌控在沐太后手上,自然是不会继续养着这么一支精兵了。
沐文轩继续说道:“如今陛下得神人眷顾,已经收回了内务府,户部最近看着也是人心浮动。既然有了本钱,又有我这些资质上佳的儿郎,还有岁君的指点,这重建的灵隐卫势必不输太祖当年啊!”
护卫只能替楚煜鸢挡一挡沐文曜那边安插在紫宸宫的爪牙,可这么一支暗处的精兵可是对付沐文曜之流的利器啊!
楚煜鸢此前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他既未想过以阴私不可见人的手段夺回大权,也从未想过以兵戈解决朝堂的危局。
他虽然可以借助江一晨的绝世武功直接杀了沐文曜,可沐党随之而来的报复,朝臣人人自危之局却难以应对,于大事上耍阴谋诡计,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
世间之局唯阳谋无法被破局,是以他借着系统提出来的农商之事,做成便是不世之功,届时他声望如日中天,百官归附只是时间问题,沐文曜根本无从制止。
兵戈就更不用说。
且不说他手上能用的兵力只有主力驻守西北防范戎族的西北三军,不可轻动,单是兵戈一起,遭殃的势必是天下百姓,这一后果就与他自幼接受的为君之道完全不符。
他想的就是先在朝堂上拆了沐文曜的党羽,最后再兵不血刃地解决沐家。
且他是先皇唯一的嫡子,沐文曜在未掌握西北三军之前,肯定不敢弑君,故而楚煜鸢对自己的安危其实一直不上心。
江一晨不在之时如此想,江一晨回来之后,便更不把安危放在心上了。
如今沐文轩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阴谋诡计用不用的暂且不说,有这么一支暗处的力量,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起码可以分担一些江一晨的压力……如此也不至于一直将他困在宫中。
楚煜鸢的目光不由得放到了江一晨身上。
江一晨笑了笑:“陛下愿意让我当这个禁军教头,替你训练亲兵的话,我自然不会拒绝。”
楚煜鸢还没说话,沐文轩已经一拍大腿替他答应了:“那就这么定下了!这帮小子就交给岁君了!也不需要什么高深武学,教个什么一般的一招半式,让他们以后给陛下跑腿的时候不会被人随手一刀宰了就行。”
江一晨一挑眉:“我这可没有什么一般的功法。”
言语间是漫不经心的强大自信。
沐文轩听得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得您教导,那是他们的福分!我先替手下的儿郎谢谢岁君。”
他又转头认真看着楚煜鸢:“陛下,那臣不日就出京,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千万莫要因为有岁君的保护就掉以轻心啊!”
楚煜鸢眼见这两人自顾自地把事情定了下来,一时有点怀疑这御书房里到底谁才是皇帝。
可面对沐将军真切担忧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计较这些,只能心平气和道:“沐将军安心,朕在京中等你凯旋。”
沐文轩郑重抱拳后离开了。
苏姜替楚煜鸢将他送出宫,御书房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江一晨走进一些,自然而然地和楚煜鸢挤在宽大的龙椅上,握住他的一只手把玩:“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总不能是怀疑我的武功吧?”
“没有不高兴。”楚煜鸢垂眸,任由他捏泥巴一样在自己手上捏来捏去,问道:“兄长教授外人武学,不会违背你的门规吗?”
“谁说我要教他们剑阁的功夫了。”江一晨放开他的手,把人揽进怀里,“我会的武功招式多了去了,不违背师门也有的是办法帮你把人训好。”
那便好。楚煜鸢放下心,视线挪到桌上,打算看看折子。
然而脸刚刚一动,就被江一晨捏着下巴转了过来。
江一晨笑盈盈地看着他:“小殿下,我帮你训练亲兵,你不会什么报酬都不给吧?”
楚煜鸢:“……”
他瞬间就看懂了江一晨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几天前那一吻打破了两人一直以来暧昧难明的界限,于是亲热变成了自然而然又难以克制的事情,但一次两次三次下来,楚煜鸢开始有点抗拒了。
原因无他,江一晨作为有名的武林高手,气息实在是过于悠长了。
每次都被人吻到窒息求饶……这着实有点挑战帝王的自尊心。
江一晨看着他有点意动又有点抗拒的表情,忍着笑意哄:“就一会儿,我保证。”
楚煜鸢十分轻易地就信了,靠近他微微抬着下巴,从江一晨的视野里看过去,着实是非常乖巧。
如今楚煜鸢身上已经有了人君的气势和威严,但在他面前,仍然会显出一股少年时期的乖巧依赖,这样的反差实在是让江一晨心动不已。
他伸手按住楚煜鸢的后脑,吻住了柔软的双唇。
刚刚的承诺瞬间就被他丢到了脑后。
……
苏姜送完沐大将军,再次回到御书房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刻。
他刚到御书房门口,就发现江一晨站在院中的池塘边赏景,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说不出的潇洒。
苏姜有些奇怪:“江公子怎么一人站在这里?”
江一晨云淡风轻,淡定自若:“看看风景。”
苏姜看看空无一物的池塘,又看看他,再看看紧闭的御书房门,了然,小声道:“小厨房备了些陛下爱吃的点心,江公子,帮忙送一送?”
江一晨眼睛亮了亮,和苏姜明了的眼神一对上,不由得伸手拍了拍苏姜的肩膀:“公公,日后有事,尽管开口。”
苏姜笑呵呵的:“好说,好说。”
眨眼一月过去,秋意渐浓。
今日阳光明朗,秋风却清爽宜人,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宫出发,朝着郊外的护国寺蜿蜒而去。
沐太后以身体不适,需要安养祈福为由,住到了城外的护国寺里。
顺便还带过去了不少宗室和玉京城里数得上的名门夫人和闺秀。
“这女人不会是想给你选妃吧?”江一晨坐在楚煜鸢身边擦着剑,听到华元的回报,随口问了一句。
华元是沐文轩送进来一百人之一,于身法上天赋异禀,本身底子不错再加上江一晨的训练,很快成了灵隐卫的第一批将士,晋升骁尉。
虽说如今灵隐卫算上江一晨这个统领,也不过一手之数,但直接从军中白身晋升从五品武官,也算得上白日飞升了。
华元心思聪慧,跟在江一晨身边习武没几天就发现了他和陛下不同寻常的关系,此时听见师父这一问题,恨不得当场遁走。
这种事情也是我能听的吗!
楚煜鸢先是一愣,继而皱了皱眉:“她平日里在做什么?”
华元赶紧回神:“太后平日里不是在礼佛,就是和诸位夫人小姐赏花游园。”
楚煜鸢道:“没有和沐府联络?”
华元回道:“卑职等在沐府和护国寺周围都设了眼线,不曾发现有人往来。”
江一晨插了一嘴:“信鸽呢?”
华元依然摇头:“信鸽也不曾有。”
所以沐太后真的就是单纯地到护国寺吃斋念佛?
楚煜鸢不太相信,可一时半会儿也参不透她想干嘛。
见他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江一晨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去吧,继续盯着。”
华元行礼后退下了。
江一晨戳戳他:“想不通就先放放,有两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楚煜鸢先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江一晨忍俊不禁:“放心,不要报酬。”
楚煜鸢这才放了一半的心:“都是什么消息?”
江一晨撑着下巴:“一是漠北回音,二嘛,就是你内务府的大管家了。”
楚煜鸢眼睛一亮。
第58章 第20章 内乱
楚煜鸢内务府的大管家, 说得便是江一晨介绍的女中豪杰冯倩娘。
内务府掌宫廷诸事,职能繁杂,但最重要的便是掌握皇庄租赋, 财粮出纳, 说是皇家的钱袋子也不为过。
若是按部就班,纵然沐皇后将人手撤走了不少, 苏姜也不是不能找人将内务府运转起来。然而楚煜鸢有心以内务府开始, 参照后世打造所谓的“大型国有企业”,将粮食、军备、水利等民生相关握在手中,这样一来,苏姜手里那些自幼长在宫里的小徒弟们, 能力便不够看了。
而掌控内务府替他实现这一切的人,不仅能力要够, 心性亦是重中之重。
江一晨给他推荐的冯倩娘,出身寒微, 以女子之身,不用三年便一路做起自己的商号, 甚至搭上了不少皇商的路子, 能力是够了。更何况她是女子,在宫中行走会比男子更容易骗过沐太后的眼线。
至于人品, 既然江一晨推荐的,楚煜鸢自然不会怀疑。
只是冯倩娘得知一个大人物有心找她处家业时, 冯倩娘言明需要时间考虑,事情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好在工部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将化肥炼钢之类的技术变成可供量产的现实,楚煜鸢倒也不是很着急。
“如今她下定决心了?”楚煜鸢问道。
江一晨看着他道:“应当是,不过她说,她想先见见东家。你想见她吗?”
楚煜鸢想了想:“自然要见, 此事重要,我需要交代清楚。”
江一晨便点点头:“好,那明日我便带你出宫去见她。”
楚煜鸢愣了一下:“出宫?”
江一晨双手撑在他身侧,把他圈在怀中,眼里满是笑意:“嗯,小殿下,带你出宫去玩儿好不好?”
楚煜鸢墨瞳泛起来细碎的光,用力抿住上扬的唇角:“朕是去做正事。”
江一晨敷衍道:“嗯嗯嗯,是我出去玩,陪我好不好?”
一边说,一只手已经放到了他腰间的痒痒肉上,大有种不答应就挠痒痒的意思。
“别闹。”楚煜鸢努力避开他,“说正事,漠北怎么了?”
提到漠北,大师姐的脸瞬间浮现,江一晨乱动的手就是一顿,老实收了回来:“是我师姐来信。狼王府果然出事了,狼王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府内世子是软禁了狼王的众位侧妃和夫人,侧妃所出的二公子挟持了王妃,三公子逮住了世子妃,彼此都投鼠忌器。他们各自联络了一部分贪狼军将领,却又被督军发现,现在互相制衡……狼王府乱成一团。”
楚煜鸢属实是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狼王至今未醒?他可有性命之危?”
“师姐以剑气封住了他的经脉,暂且压住了他的毒,但不是长久之计。师姐压制住他体内毒之后,狼王倒是醒来过一次……”江一晨的表情变得奇怪,“但他醒过来,看见师姐所持军符,只说让师姐跟你传信,问你……生辰到底是何时。”
楚煜鸢一懵:“什么?”
江一晨也很无奈:“问你的生辰八字,说完这句话他又晕了,师姐也无法在令他醒过来。”
楚煜鸢眼中尽是困惑:“我的生辰乃是三月初三,此乃天下皆知之事,狼王这问题,是有什么深意吗?”
江一晨一摊手:“这我如何得知……就是……”
楚煜鸢看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兄长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江一晨摸摸鼻子:“咳……大师姐想问,狼王生死对你有没有影响,若是没有,她打算联络神农谷的好友,替狼王诊治。”
江一念的原话当然没有这么替楚煜鸢考虑,而是直接问他“若我救下狼王,小皇帝会不会迁怒于你?”
想到江一念至今还不知道他已经放下过去和楚煜鸢重新搅在了一起……江一晨难免有点头皮发麻。
救下狼王稳定住漠北乱局对楚煜鸢有利无害,他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有些奇怪:“为何你师姐对狼王如此上心?”
帮忙传信不说,还张罗着帮忙解毒。
江一晨将思绪收回来,叹了口气:“若是平时师姐自然懒得管,但目前漠北乱局只有狼王恢复才能平息。据师姐信中说,如今王府内乱已然闹到了台面上,贪狼军全线收缩,漠北匪患横行,距离民不聊生已是不远。师姐他们应当是没法子了。”
闻言,楚煜鸢有种情之中的感觉。
天一剑阁果然是以侠义立门,就是不知道江一晨的大师姐是怎样的人物。
楚煜鸢内心闪过一丝好奇,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狼王一事上,可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竟然就是迅速将狼王救下,稳定局势。
他这个困守玉京的傀儡皇帝自己还处处掣肘,也不能拿漠北乱局有什么办法。
还需要快些把朝中权利都从沐文曜那里拿回来才是。
想到这,楚煜鸢内心难免有些急躁。
封和济拿到自己给的那些东西,已经过去了接近两月,如今什么进展都没有吗?!
一只手摁在了他的眉心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与其担忧,不如相信我家五师姐天下无双的身法,她如今已经往神农谷去了,想来不要多久,就能把神医带到狼王面前。”
感受着眉心传来的温热触感,楚煜鸢缓缓呼出一口气,墨瞳认真地看着江一晨:“此事多谢兄长的师门四处奔波,不知你的师姐们是否有需要之物,待漠北之事平定,只要能给我必不推辞。”
江一晨失笑:“何需这么客气,她们本就是顺心而为,又怎么会要奖赏。”
楚煜鸢很坚持:“要的,护佑漠北百姓本就是我为君主的责任,只是我无能为力,幸而有人相助放不至于酿成更大的苦果。既然如此,又怎么能坐享其成而不言谢?”
江一晨下意识想要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然而对上他认真的表情,只能点了点头:“嗯,到时候我帮你问问几位师姐。”
只希望到时候师姐们发现了自己重蹈覆辙,不要拔剑相对就好。
江一晨苦中作乐地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苏姜的声音:“陛下,工部传信,封和济封大人请您移驾,言有喜事请陛下亲自过目。”
楚煜鸢眼睛顿时一亮,封和济来得还真是时候。
工部在玉京城东新租下的园子里,什么亭台景观都被一拆而空,填的平平整整的院子里如今就放了三个平平无奇的箱子。
封和济和一众工部官员、召集而来的工匠农夫一道,正散落在院子里,彼此喜气洋洋地聊着天。
直到门外传来唱喏声:“皇上驾到——”
院子里才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行礼下跪。
蒋子玉封和济身后左侧跪下,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视线上方出现了一双明黄的长靴,一道十分有特色的声音响起:“诸位平生。”
音色清润,语调平平,诡异地达成了一种过耳难忘的效果。
蒋子玉跟随者封和济起身,便听到皇上的声音:“这位便是蒋子玉蒋郎中了?”
蒋子玉抑制住兴奋之情,恭恭敬敬地答道:“臣在!”
楚煜鸢道:“不必拘礼,抬头便是。”
蒋子玉这才站直身体,大着胆子直视了一眼君王。
一张芙蓉面落入眼中,肤似白玉,眸似点漆,唇似丹朱,纵然通身气派强行压下了五官的秾艳,仍然令蒋子玉看得一愣。
他此时此刻终于解为何朝中一些重臣提到皇帝,总是会回忆起昔日名动天下的宸妃了。
如此相貌,当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蒋子玉强行移开自己的视线,不想却和皇帝身后的一名护卫对上了眼神。
此人穿着侍卫服,配着长刀,长相平平无奇,却有一双极为有神的琥珀色眼眸,此时这双眼眸里满是似笑非笑的神色,蒋子玉硬生生从中品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他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还没等他再看一眼,那侍卫已经跟着楚煜鸢往院子里走去了。
封和济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了一个箱子旁边:“陛下请看,这边是近些时日工部的成果了。蒋大人,你来为陛下讲解一番吧。”
蒋子玉赶紧上前,在楚煜鸢平静的眼神中率先打开左侧的第一个箱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苏姜看着地上几个又白又胖的事物,仔细看了几眼,顿时有些不敢置信:“这……这莫非是萝卜?”
跟在楚煜鸢身后的宫女内侍本就在暗自观察,却不敢确认,直至苏姜出声,惊疑之声再也掩盖不住,竟然硬生生在天子驾前搞出来了不小的动静。
封和济等工部众人则是纷纷面露笑意。‘
这批萝卜收获之时,他们已经被震撼过一次了,如今看别人震撼,当真是风味不同寻常。
封和济道:“苏公公好眼力,这正是玉京城郊百姓常种的萝卜。”
苏姜脸上有一瞬空白:“玉京城的萝卜何时如此大了?!”
蒋子玉开口,声音难掩激动:“这便是陛下所授的‘氨肥’的作用!工部将氨肥做出来后,便在城郊选了一块萝卜田试验,不想这批萝卜不但个头比寻常更大,成熟时间亦是比寻常短上半个多月!用在萝卜上如此,若是用在麦种稻穗之上,我楚朝百姓不知饥馑的日子只怕近在眼前啊!”
这番话早在验证了化肥的效用时,蒋子玉就已经和前来配合试验的农户们说过,可如今即便再听一次,想到日后谷物丰收,便是交了税后也能给一家老小留下果腹的粮食,留在院中的农户仍然忍不住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
声音不大,听在楚煜鸢耳中确如振聋发聩。
他看见躲在最后面神色激动感激的农户,封和济之后眼怀敬畏的工部官员,还有……户部派来“协助”的司农们——后者既是惊疑不定,又是踌躇游移。
终于,他们楚煜鸢平静的眼神下,缓缓低下了头。
楚煜鸢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户部开了一道口子,沐首辅要如何应对呢?
第59章 第21章 兄长,你会觉得皇宫狭窄逼仄……
在安排下去的诸多事宜中, 楚煜鸢最挂心的就是氨肥的生产和作用,如今亲眼见到其作用,内心难免兴奋。
这种兴奋在蒋子玉接连展示了雪白的新盐和坚硬程度远超现在的钢铁时, 终于变成了激动。
蒋子玉展示完这些, 反而显得忐忑不安:“臣等无能,陛下赐下的那株稻穗……已经枯萎了。”
工部拿到那株差不多半人高的稻穗后, 立刻寻来城郊的老农, 试图将稻穗栽种下去,甚至封尚书自掏腰包花了大价钱,硬生生在秋日里辟出来一小块适宜生长的水田温房,然而没过多久, 那株稻穗还是死了。
要不是化肥等事进展顺利,封和济这会儿估计就得琢磨怎么负荆请罪了。
出乎蒋子玉意料的是, 楚煜鸢竟然只是挥了挥手:“此事无妨,爱卿还是将精力放在氨肥的生产上吧。此外, 封大人。”
封和济上前一步:“臣在。”
“氨肥和雪盐的推广嗣后会交到户部。”楚煜鸢开口就让封和济心里一突,只听皇帝继续说道, “朕这里有其他事交给你办, 你且去寻些精研炼丹之法的道士,寻到后速速入宫禀报。”
封和济赶紧领命, 只是内心充满疑惑。
皇上怎么突然对炼丹感兴趣了?
楚朝皇室素来对求仙问道兴趣不大,太祖太宗两代雄主自不必谈, 便是不成器的先帝,也只是沉迷与宸妃的风月,不曾搞什么炼丹升仙之法。
不过如今经过化肥盐铁的洗礼,封和济对小皇帝受神人眷顾一事深信不疑,故而虽然心有疑惑, 但还是开始寻思上哪里去找这种道士。
见楚煜鸢准备起驾回宫,封和济赶紧上前问道:“陛下,今日之事是否待后日大朝会时,再行通报啊?”
楚煜鸢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
黑瞳很是平静。
想到方才陛下说要将化肥推广之事交给户部,封和济明白了,于是深深一礼,退了开来。
于是等楚煜鸢回到皇宫之后,工部研制出三样“神器”的消息,瞬间飞遍了前朝后宫,朝堂平静了两个月的水再次搅动了起来。
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楚煜鸢,他第二日留下满脸愁眉不展的苏姜,打算独身一人和江一晨隐秘出皇宫。
最后还是江一晨看不过去,拍了拍苏公公:“公公放心便是,有我看着,必不可能让陛下出事。”
苏公公欲言又止。
他想说这个根本不是出不出事情的问题,而是陛下身边怎么能缺了人伺候。
但楚煜鸢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脸上素来端肃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他立在门口等着江一晨,身侧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期待。
苏姜只能深深叹气,看着江一晨揽住楚煜鸢的腰,抱着他轻轻松松地跃出宫墙,不见了身影。
直至落在皇宫外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江一晨才将他放下来,了楚煜鸢散落到耳边的头发,有点好笑:“冷静些陛下,您都从昨天兴奋到现在了。”
楚煜鸢眼神亮晶晶的:“你不懂。”
江一晨:“……行,我不懂。”
他捏了一把楚煜鸢的脸泄愤,在他扭头前迅速放开,然后拉起他往外走:“走吧,我找了辆马车,你一会儿坐在车上看看风景。”
楚煜鸢到嘴边的“大胆”咽了回去,跟在他身后,从宫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秋日柔和温暖的阳光洒了下来。
楚煜鸢回头,自幼长大的皇宫巍峨高耸,看着一点都不逼仄。
他扭过头,搭着江一晨的手上了马车,从小小的窗户看出去,那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蓝天,比紫宸宫中的更加狭小,却显得那么广阔辽远。
楚煜鸢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忧怖之感。
他本身喜静不喜动,可困守宫中多年,突然得见天日,不过一时半刻已经生了不想再回去的想法,那江一晨呢?他本就是江湖侠客,自由自在地四海为家,他在宫中的日子,难道不比自己难熬吗?
何况五年前他就已经走了一次。
如今他们久别重逢,意乱情迷之下江一晨或许觉得不算什么,可未来十年、二十年……他只要仍是天子,就没有从皇宫离开的由,那时他会后悔吗?
楚煜鸢素来行事果断,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这是老太傅盛赞的品质,也是他引以自傲的能力,可在江一晨身上却做不到这样。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完成系统的任务,将人留在身边,可如今随便一丝愁绪就可以让他再次反复。
他实在是很讨厌这种感觉。
马车还在慢悠悠地沿着小道往西市的方向走去,沿路尽是高门大院,楚煜鸢看着越发觉得没意思,心情都沉寂了下来。
江一晨正在忙着对付苏公公交给他的茶,什么三泡三洗一大串的,根本没听懂,他糊弄着用水冲了冲,然后把茶叶丢进了小茶壶里,倒上涨开的滚水,又晃了晃,这才倒出来一杯颜色浅淡的茶水,正打算喊楚煜鸢喝口水,结果却敏锐地感到身边人的情绪不对。
于是他放下茶盏,坐到楚煜鸢的身边,习惯性地捏捏他的脸:“又在瞎想什么呢,小殿下,突然就不高兴了?”
楚煜鸢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兄长,你会觉得皇宫狭窄逼仄吗?”
江一晨顿时露出来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从你的紫宸殿去御膳房,我便是用上最快的轻功都要跑上一炷香,就是漠北大草原上的野马也觉得过于宽敞了,你居然觉着不够?”
楚煜鸢满腔愁绪就这么被打散了:“……”
他突然觉得江一晨说得对,他就是在瞎想。
然而江一晨却不想放过他,戳了戳他:“你不会觉得紫宸殿太小了打算修个大的吧?如今沐文曜那老贼可一直盯着你呢,这时候大兴土木,小心他找你的茬。”
楚煜鸢扭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这一扭头才发现,江一晨似乎是觉得茶不够浓,从一旁的小罐子里夹起一小撮茶叶又丢进了装满沸水的茶壶里。
楚煜鸢看着直至收回内务府后,苏姜才欢天喜地淘回来给他尝鲜的“云林春雪”就这么被简单粗暴地丢进了茶壶里,陷入了沉默。
江一晨浑然不觉自己暴殄天物,做完这一切后又试了试刚刚温度,把一杯茶递到了他的嘴边:“今天出来玩就别东想西想,来,喝口水。”
楚煜鸢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下去。
不愧是一年产出不到百钱的贡品,哪怕被这么糟蹋,入口仍然回味无穷。
就是苏姜看到,怕是要晕过去了。
想到苏姜痛心疾首但拿江一晨没办法的样子,楚煜鸢嘴角有了些笑意。
江一晨松了口气,将茶杯递给他,灵敏的耳朵已经听见了不远处的喧闹。他打开车窗,将遮挡的白纱放下,指着外边说:“看,小殿下,这可是玉京城最繁华的坊市。”
楚煜鸢好奇看过去,人间烟火一下撞到了他眼睛里。
在玉京城的达官显贵眼中,玉京西市无疑上不得台面,既不如东市大气,也不如长安坊风雅,甚至连南市奇珍汇聚都做不到。尽是些贩夫走卒的小生意,动辄高声吆喝你拉我抢,十分不体面。
但毫无疑问,西市却是玉京城八大坊市中最热闹的。
玉京城郊,乃至整个京畿,西市都是平头百姓能接触到的最全面的坊市,衣食住行,娱乐消遣,均能在此处实现。
马车缓缓驶入西市的街道,朴素的车厢没有吓到街边的小贩,他们隔着一层白纱看不清楚里面的客人,只隐约觉得应当是两位公子,于是纷纷热情叫卖:“两位公子!这可是玉京城最好吃糖米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最好吃?
楚煜鸢眼神下意识就跟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另一道声音也响了起来:“我呸你那也配最好吃?!贵客莫要听他胡说,谁不知道整个玉京城就我的糖米糕最好吃!”
先前的小贩大怒:“姓李的,你是不是想打架!”
另一人不甘示弱:“来!王小二,今天谁怂谁孙子!”
楚煜鸢:“……”
等等,莫非真要打架?
就在外边两人剑拔弩张之时,马车上丢出来几枚铜钱,精准地分别落入两人的钱盘子里。
车厢里出来一个含着笑意的男声:“一人来一块吧,让我家公子都尝尝。”
两个小贩顿时顾不上打架,欢欢喜喜地一人切了一块递到窗边,白纱掀起来一个角,一只手把糖米糕都接了进去。
等马车走远,王小二才有点怔愣地回神,方才白纱揭开,里面端坐的那位公子面容一闪而过,他似乎觉得自己隐约好像见到了神仙。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看错了吧。
马车内,江一晨捧着两块热腾腾的糖米糕,递给楚煜鸢:“来,尝尝,西市最好吃和第二好吃的糖米糕。”
楚煜鸢不由得笑起来,笑意拉扯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偶学着人做表情,看着有点怪异:“我听……神人说,后世有种律法,不许商家自称‘最’。”
江一晨定定看他一眼,这才接话:“是么……后世律法这般严苛?商家吹牛也要管?”
楚煜鸢其实也不太明白,律法执行耗费甚巨,如此细致入微,岂非空耗国力?
但转念一想,后世种种条件远超当代,或许就是有这么多人力物力来细致入微地管呢?
楚煜鸢看着手中的糖米糕,有些出神地想,不知有朝一日,楚朝能否做到这般。
他沉思之时,马车依然在一家酒楼停了下来。
江一晨随手拿了个帷帽给他戴上,然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伸手给他:“来,带你见见西市最好的酒楼。”
楚煜鸢了帽子上的白纱,抬头看了看。
正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美眸。
一位妙龄女子冲他掩唇一笑。
第60章 第22章 吃东西都不会啦
楚煜鸢在二楼的包厢内见到了眼睛的主人——也就是令冯倩娘一怒之下动手杀人的那位楼中姐妹, 同样姓冯,闺名苑娘。
据说冯苑娘是她们楼中的花魁,容貌上佳, 但如今出现在楚煜鸢面前的女子, 身姿依然曼妙,眼睛依然动人, 然而大半张脸却布满疤痕, 望之令人生怖。
似乎是感受到了楚煜鸢帷帽下意外的眼神,冯苑娘微微一笑:“妾身因着这张脸吃了不少苦头,毁了反而清净,希望没有吓到这位公子。”
言辞间眼神灵动如秋水, 不难想象曾经的花容月貌。
楚煜鸢内心有一点惋惜,但并未表现出来, 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反而使冯苑娘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冯倩娘起身招呼二人坐下,见江一晨没有介绍的意思, 便十分识趣地没有询问楚煜鸢的姓名来历,只当是招待贵客, 妙语连珠地说了些趣事, 三下两下便将包厢内的气氛和缓了下来。
楚煜鸢见此微微点头。
等闲聊的差不多了,冯倩娘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姐妹二人只是做了些小本生意, 身为女子还有诸多不便,不知为何东家会找上我们呢?”
还能因为什么, 这不是陛下手里没人吗?
江一晨暗自嘀咕,扭头看向了楚煜鸢。
他隐约又感觉楚煜鸢在下一盘大棋,但碍于从未了解朝堂中事,并不清楚楚煜鸢究竟想做什么,只是听闻他想要个做生意的好手, 就在自己认识的人里挑一个人品信得过的给他。
楚煜鸢沉吟两秒,突然将帷帽摘了下来,平静看着姐妹二人:“朕所托之事,女子反而更为便利。”
冯倩娘姐妹先是被他的容貌震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他的自称,直接傻了眼,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大惊失色地起身想要行礼。
楚煜鸢抬手制止她们:“不必多礼,朕微服出访,不想惊动旁人。”
冯倩娘勉强安抚住狂跳的心脏,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江一晨。
自己这位恩公还真是不同凡响,以前光知道他是江湖有名的侠客,不想再次见面居然搭上了天子!
冯苑娘失了古怪精灵的气质,十分小心地问道:“不知陛下,想让我们姐妹做什么?”
楚煜鸢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册子,递了过去。
里面是“公司”相关内容的进阶版,他打算以内务府所有的众多皇庄为基础,借助系统提供的良种和种植方法,设立一个巨型的垄断粮食企业,将粮食和食盐这两样民生之本完全控制,同时借此将被地主豪绅兼并的土地彻底收回来,重新设定楚朝的田税制度。
时下民生多艰,原因除了粮食产量低下,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地兼并严重,士绅豪族动辄拥田上百成千,然而一般平民能有数十已是不易,再加上税赋和佃租,农户日子岂是一句不好过就能概括的。
然而户部至今所有的鱼鳞图册,居然是太宗一朝留下的遗物,终先皇一朝,他也没能正儿八经地探查过田地,各地瞒报谎报之事早已是积重难返。
在不起兵戈直接抹消各地士绅豪族的情况下,楚煜鸢也没有办法用常规手段弄明白各地的田册,好在系统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另辟蹊径的可能。
以皇庄为基础,建设类似后世“国有农场”那样的东西,以极高的生产力和产量作为这粮食公司的后盾,天下不会有粮商可以抗衡,而粮食收购一旦成为垄断,坐拥土地士绅豪族,要么贱卖,要么成为里面的一环。届时,平民不受饥馑之苦,也可以从土地中解放出更多人来进入所谓“工业”。
这一切的思考最终凝成了这本小册子。
冯倩娘姐妹看得目瞪口呆,既觉得这册子中的事情乃是异想天开,又隐隐有种似乎可行的错觉。
她们对视一眼,再看向楚煜鸢的眼神已经是全然的敬畏。
她们不是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的平头百姓,作为来往于江南道和玉京城的数得上名的商户,她们对朝堂之事可谓关心之极。
皇帝年初才亲政,可这政令依然是内阁所出,她们疏通关系,走的还是沐首辅的门生。直到前些日子突然传出来“神人传法”之事,皇帝才有了些存在感。彼时不少商户都笑言,这位陛下挣脱束缚的法子当真是奇特,沐首辅纵横朝堂这么多年,还能被一个神神鬼鬼的传说吓住吗?
如今一看,这只怕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得上天眷顾之人……她们二人第一次对“天子”之称感受如此之深。
楚煜鸢见她们看完,问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二人可明白这册子中的种种?”
冯倩娘下意识想掩唇一笑,倏然想起来面前的人乃是皇帝,顿时收敛了轻佻的举止,规规矩矩道:“妾身二人已经明白了,只是若要实行……只怕困难重重。”
且不论如何增产粮食,光是处佃农就是个大问题,这册子中描写的包食宿,甚至还规定了每餐食的分量,可这些东西哪里是凭空得来的,小皇帝有这么多钱支撑前期的开支吗?
冯倩娘将自己短时间内所想一一道来,越说越忐忑……这些年接触过的大人物们,有几个愿意听这种泼冷水的话的?
不想楚煜鸢却似乎是十分赞赏。
冯倩娘不确定地想,陛下面无表情,但看过来的眼神却很是柔和——这大概是赞赏的意思。
楚煜鸢确实很欣赏。
这背后是哪怕沐文曜都会动心的利益,冯倩娘非但没有被冲昏头脑,第一反应是如何实施,确如兄长所言,人品值得信赖。
于是他道:“朕相信二位姑娘有疏通上下的能力,亦会给二位充足的人手和银钱,朕只问二位一句话,若朕全力支持,你们能否将册子上的事情一一实现?”
他这话一出口,冯倩娘反而有些犹豫,倒是一直没说话的冯苑娘,一口答应了下来:“既然陛下如此信任,那我姐妹二人必不负所托!”
语气斩钉截铁。
冯倩娘猛然转头看向妹妹,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和不赞同。
冯苑娘没有在乎,反而看着楚煜鸢的眼睛:“不过妾身有一疑问,陛下将此事交给我们姐妹,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行走宫闱需要女子?”
楚煜鸢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想到自己日后的规划,坦然对上她的灼灼目光:“女子亦可为朕所用。”
冯苑娘定定看他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十分认真地说道:“请陛下放心,我二人便是抛却身家性命,也会替陛下完成此事!”
楚煜鸢点点头:“那朕便等二位的好消息。”
冯倩娘姐妹走了。
内务府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楚煜鸢自然而然地把思维转到了下一件事上,他急着把内务府的事情定下来,也是因为下一步乃是将户部拿回来,只有内务府先搭好一个架子,才能顺利地把国库所有的土地并进去。
综合他这些年对朝堂局势的观察,还有这段时日和封和济等人的闲聊,判断不失误的话,户部应该很快就有动静了。
而下一次的大朝会已经近在咫尺了。
楚煜鸢沉思地出神,冷不丁嘴边挨上了一个香气浓郁的东西,他下意识张口衔住——然后柔软的点心直接碎裂,直直往下掉。
江一晨及时伸手,残渣掉了一半在他手上,又洒了许多出来。
自八岁起就不会把东西吃的到处都是的陛下:“……”
偏偏江一晨还火上浇油地嘲笑:“想什么这么出神,吃东西都不会啦?”
楚煜鸢满脑子的宏伟计划全飞了,狠狠瞪他一眼:“都怪你!你不要随便打扰朕!”
江一晨擦干净手:“什么叫打扰,今日本就是带你出来玩的,你要是急着忙正事,那我送你回去?”
楚煜鸢沉默:“……都说了朕不是出来玩的。”
“是是是,可你不是答应了陪我玩吗?君无戏言啊陛下。”江一晨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
楚煜鸢一向没法对着他这样的笑脸别扭,磨磨唧唧地答了一声:“嗯。”
“哎……小殿下啊……”江一晨隐隐叹了一口气,“我呢,就是个俗人,没有你那些心怀天下的忧国忧民,但你是不是也太急了?”
楚煜鸢抬头看着他。
江一晨认真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当个好皇帝,可沐文曜骑在皇家头上又不是一年两年了,真要说,这都是你父皇的错,谁让他管教不好自己大舅子的……”
说得正起劲,余光瞥见楚煜鸢逐渐鼓起来的脸,他连忙投降:“好好好,你父皇没错,错的都是沐文曜,先皇英明神武,沐文曜狼子野心好了吧?”
楚煜鸢:“……”
便是朝堂上最善拍马屁之人,也说不出父皇英明神武这种话吧?
江一晨看着他笑:“总之呢,朝廷上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你想解决也不可能一日两日就见到成果,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出来玩就不要想正事了,好不好?”
楚煜鸢看着他,最后在他温柔的眼神中小声说道:“我想去松鹤楼听琴。”
除了江一晨偷偷带他出宫的时候,他几乎从未逛过玉京城,而以前偷偷出宫时间有限,最方便就是去松鹤楼——既有名还好吃。
以至于楚煜鸢对于玉京城的印象,就停留在了松鹤楼的丝竹之声里。
江一晨又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走,听完琴带你去玩其他的。”
楚煜鸢把手递给他,被握住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了放下一切重担的轻松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