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江驿消失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但言亭觉得程秋来应该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那么淡定。
他们之间应该也没有爆发什么矛盾,因为她还会冲他笑。
现在的江驿单看外表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他自己往那一站就能吓跑一众混混,现在斯文的连张超群都敢给他两拳。
若说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突然发生变化,可在他印象中程秋来分明还是七年前的模样,温柔恬静, 与世无争。
当晚,江驿在二楼留宿。
言亭久违地失眠了。
以他的睡眠为代价,森也重新热闹了起来, 江驿一回来就霸占了那个属于他的沙发, 一有空就拿个平板坐那画图, 言亭打扫卫生时偷偷看过一眼, 都是一些纹身设计图纸, 江驿绘画功底堪称一流,无论客户要求多复杂的设计图案,在他手中也能具象成令人惊叹的作品。
江驿在森也连续住了一周。
平时待在各自房间没有交集还好, 白天在一楼共处,气氛就显得格外诡异, 言亭是从不主动跟他说话的,偏偏江驿也一改往日一定要跟他贫两句嘴的性子,对他不发一言。
他们二人当彼此是空气,似乎只有程秋来才能同时看见他们两个。
言亭隐隐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平静不对劲, 却也毫无头绪。
半夜,他突然口渴的厉害, 蹑手蹑脚跑到二楼厨房,打开冰箱从里边拿出一瓶水, 拧开瓶盖一口气喝掉半瓶,凉水冰川似地贯穿整个身体,口干舌燥的症状总算得到缓解。
关上冰箱回头准备上楼,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笑吟吟地眼睛。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期待?友善?赞赏?亦或仁慈的像在看自己最寄予厚望的晚辈。
之前的敌意和警惕去哪里了。
言亭对他对视了几秒,转身准备上楼。
“亭亭。”江驿忽然叫住他,笑道:“这么久不见,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言亭:“……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江驿皱眉:“不帅吗?我觉得挺好的。”
言亭不得不承认,江驿现在的形象确实比之前顺眼多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以现在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至于对他存有那么多年的偏见。
言亭扬了扬唇角:“比起我还差点。”
“你小子。”江驿啼笑皆非,尴尬地挠了挠头,“自信是好事,但对长辈,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吧。”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回来?还是,她告诉你了?”江驿试探地问。
言亭:“跟我没关系。”
江驿忽然笑了道:“哈?跟你没关系?你不是一直很想代替我吗?我离开了这么久,你成功了没有?”
就是这副挑衅的嘴脸,熟悉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他对程秋来的那种妄念从来只敢埋在心底,怎容他三番五次当笑话似地拿出来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言亭觉得江驿这次回来,是要彻底赶他走的,即使距程秋来口中的三年期限还差两年,但就凭现在的江驿,他总会有办法。
“乖孩子,别这么看哥哥。”江驿见他恼火,嗤笑一声:“我现在,不是你的敌人。”
“我只想,祝你成功。”说完,江驿退回卧室门口,回头看了眼尚在熟睡的程秋来和一床狼藉,又回头看了眼言亭,对他比口型道:“晚安。”
言亭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不是敌人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来,他们明明一直都是对方潜意识里的敌人。
尤其目前他仍跟程秋来延续着亲密关系,又怎能容忍他在她身边继续待下去。
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江驿又悄悄离开了。
程秋来仍然表现的很淡定,坐在柜台后品着白掌柜送来的初春新芽。
很快,言亭开学了。
因为三年之约的存在,周五放学他很少再跟张超群等人鬼混,而是乖乖赶回森也,有单子就接下来,没单子就上楼看书学习,毕竟静远只保高中不保大学,而程秋来曾委婉提过希望他能考上大学。
他从没问过程秋来关于江驿的事,却总能在房子各处找到他曾回来过的痕迹。
走廊上的脚印,烟灰缸里的烟头,冰箱里他最爱的饮料,以及柜台下边项圈位置的变动,他一清二楚。
某个周五晚上,他还在自己枕头下边发现了一枚冷银色珍珠款式的舌钉。
他正跟另一个看不见的人在不同时间,以不同方式陪伴着程秋来。
言亭也没有完全抛弃自己的社交,偶尔也会与朋友们小聚一下,在烧烤摊,台球厅肆意笑上一笑。
吃饱喝足后,张超群忽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问谁手头宽裕,想借钱。
起初还以为是他在外边惹了事,细问才知道,他是准备跟几个社会朋友合伙做生意,目前门市已经租好了,就差机器进场,而购买机器则差点资金。
武靖和惊叹道:“可以啊张超群,你都要当老板了?你开的什么店啊,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齐佑宁感到疑惑:“你是只投资吗?开店需要人看着吧,你不上学啦?”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题实在无法一下子解答,张超群借着酒劲忽然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气势,“走!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店!”
张超群选门面的眼光实在差劲,不在临街位置,反而选在小巷子里,拐了好几道弯还没到,走了约莫有十分钟之久,终于看见个粉色的招牌在黑暗中异常瞩目。
武靖和念着招牌上的几个字:“粉黛……无人自助售货,主营避……”接着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
其他人也同样震惊,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店会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张超群先掀开帘子往里探了下头,然后转身招呼大家:“趁现在没人,你们赶紧进来参观参观!”
几人尚在犹豫之中,言亭已经率先迈了进去。
这种无人售货店确实不需要人,店里布置也非常简单,除了几个自助售卖机,就是头顶的摄像头,而售卖机里的产品相对来说也比较单调,除了一些常见的计生用品就是丑到没眼看的情、趣衣服,几个仿真硅胶制品大概进价比较贵,被摆在最上边,离摄像头最近的位置。
齐佑安向来单纯,好不容易被齐佑宁拽进去,仅是看了一眼就低着头跑出去了。
齐佑宁脸都要贴到玻璃上去,研究了会儿产品感叹道:“哥你怎么想到开这种店的呀?”
张超群道:“这种店不用人守着多省事啊!每天用手机看监控,查收益就行了……”说着又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说,这地段生意绝对好,因为这条街后边,全是那个……”
武靖和:“哪个?”
“卖的!男的女的都有!”
“喔——”
言亭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问张超群:“已经开始营业了,你还借钱做什么?”
张超群抬手指了个角落,“想再添台机子呢!店就这么大点地,咱总得利用好不是,谁知道那些进店的有什么具体需求,多摆点东西卖准没错!”
等其他人都回了学校,言亭问张超群:“一台机子要多少钱?”
张超群琢磨着报了个大概数。
言亭这些年接单子总共也就攒下这个数。
思忖片刻后,他道:“我出钱,你再入一台机子,算我的,你告诉我怎么进货怎么卖,手机怎么操作,我跟你们平摊房租,怎么样?”
这样一来机子也有了,还多了个人平均房租,张超群简直求之不得。
跟言亭敲定完细节后,他嘿嘿笑道:“老大,想不到你思想也蛮开放的啊!要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不?媛媛身边那几个小姐妹,都可馋你呢。”
言亭荒废了将近一个月的学业,用来研究那台属于自己的自动售卖机。
在张超群的帮助下他已经渐渐弄懂了其中门道,不用亲自看店,确实省时省力,他只需要每天晚上鼓捣十几分钟手机,然后周末抽一个小时的空去摆摆货就行了。
某天下了晚自习,刚回到宿舍,他便接到了来自张超群的电话,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走到阳台才接起:“喂。”
那边声音忐忑道:“我说老大,你都上了些什么奇怪玩意啊,怎么跟要刑讯逼供谁似的……咱那个店都快成网红景点了,每天进好几拨人参观你那个机子……”
言亭基本没时间看监控,只是光看这几天的收益确实很不错。
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说不紧张是假的,一旦出了岔子,相当于赔的血本无归,这几年都白干,程秋来一旦知道绝对提前把他扫地出门。
言亭:“往店里带点人气,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有点渗人,你拿的那种货的尺码也太大了,都能当武器使了,谁会买啊?”电话那头张超群似是吸了口烟,又嬉笑道:“话说,真没想到老大你喜欢那种调调……”
话音刚落,言亭手机响起叮的一声,张超群刚刚说的那件,卖出去了。
明明白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言亭无法想象那些绅士淑女的皮肤下藏着怎样的灵魂,正如他们也想不到那台火遍全市的自助贩卖机的主人年仅十六岁。
言亭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权当是自己关于未来世界的一场孤勇冒险,他永远记得这台机器为他赚到第一桶金的那一刻,盈利只有十几块,他之所以格外兴奋,因为程秋来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终于也具备了瞒着她做任何事的能力。
晚上宿舍四人正坐在桌前各忙各的,齐佑安大概正跟张子涵发信息,不住地傻笑,武靖和看游戏视频解说看的津津有味,齐佑宁刷着平台短视频,言亭则正在选品进货。
忽然,齐佑宁发出一声怪叫,举着手机冲向言亭:“言亭你快看啊!”
言亭果断把手机熄屏了。
齐佑宁给他展示的是一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女网红,一颦一笑十分勾人,其中花腿花臂更是惹人注目,齐佑宁接着滑向下一条,是她和男朋友亲昵搂抱在一起的合影。
“这不是……江驿吗?我没认错吧……”齐佑宁压低了声音,“他不是……跟程老板……”
言亭在看到照片的刹那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久久说不出话。
他怎么敢。
第32章 纯粹关系
当晚, 言亭翻遍了那个女网红在所有平台的所有作品,对她有了初步了解。
女网红本名叶心怡,昵称怡怡, 有自创服装品牌,主打一个甜酷性感风,社交账号主页明面上看是在全国各地旅游的照片,实则每张都穿着自家品牌的衣服为其宣传。
就在不久前怡怡公开了自己的高颜值男朋友, 拍照风格也从单人写真变成了双人情侣照,再配上一些感性的关于爱情的文字,比之前热度要高得多。
俗话说人红是非多, 叶心怡在网上这么火, 自然避免不了一些黑料的流出, 例如有人扒出她是当今娱乐圈某资方老板的女儿, 家底雄厚, 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还曾被拍到醉酒后在夜店掌掴男模。
不过她倒是对目前这个男友百依百顺,满眼爱意。
二人热恋的那段时间, 正是江驿消失的那段时间。
关掉手机,言亭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无论此刻江驿在哪,找到他,然后当着程秋来的面暴揍他一顿。
然而比揍他还要重要的事,是有必要先让程秋来知道。
为此他逃了第二天的晚自习, 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森也。
很不凑巧,江驿不在。
程秋来刚送走一位客户, 手套还没来得及摘,目光一转看到言亭, 神情微微错愕:“亭亭?你怎么回来了?”
言亭一进门便问质问她:“江驿呢?”
程秋来疑惑于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平静道:“没在。”
言亭:“他去哪了?”
程秋来:“我不知道。”
又问:“你,找他有事?”
“他是个骗子。”言亭拿出手机一张一张给她展示他截图的那些照片,“他有女朋友了,老大你看,他们早就好上了……”
令他意外的是,程秋来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波动,眼神中反而透着无奈,“我知道。”
言亭手上的动作截然而止,“……什么?”
程秋来叹了口气:“我说我知道。”
言亭不可置信地问:“你知道他谈了女朋友?”
“我们已经分手了。”程秋来淡淡道。
言亭怔怔看着她。
分手了,那他们这段时间的来往算什么。
程秋来明白他在困惑什么,眼中波澜不惊,“我跟江驿现在的关系,很纯粹。”
等言亭想明白纯粹这个词的深意,瞬间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回想起那晚江驿笑吟吟地神情,难受的想吐。
他们两个都让他感到失望,又恶心。
“你们既然分手了,你就不应该再……”言亭挣扎着把话说到一半,程秋来忽然笑了。
“亭亭,即便你觉得我做的不对……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她看着他,目光依旧温柔。
“你没资格管教我。”
言亭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良久后艰难地抿了抿唇,嗓音晦涩,“老大,你怎么能这样啊……”
“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跑回来告诉我。”程秋来重新走回柜台后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他道:“需要我帮你给学校打个电话吗?”
言亭仿佛没听见,转身几步离开了森也。
隔着玻璃,程秋来目送他骑车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夹杂着几分担忧。
他这个状态骑车无疑相当危险。
路上小心,亭亭。
言亭骑得太快,一路上被沙子迷了好几次眼,使他不得不停下来擦拭眼睛。
他想到程秋来曾告诉他她是很好的人。
她现在这么做还能算是很好的人吗?
回到学校,言亭又一遍遍搜索叶心怡的各种资料和账号,她真的很喜欢江驿,不顾忌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在各个平台大方地公开他,在她的描述中,江驿出身江南美术世家,爷爷是很有名的国级画家,而他本人亦是个才华横溢,个性十足的纹身师,她身上的所有纹身都出自他手,且由他亲自设计。
言亭忍不住想,从未得到过爱,与被所爱之人背叛,究竟谁更可怜。
他没资格管教程秋来,他只能选择闭上眼睛。
晚上,他又邪恶地想把一切真相通通告诉叶心怡,可一想到叶心怡嚣张跋扈脾气火爆的性子,她在收拾江驿的同时肯定也不会放过程秋来。
她深爱的男人被另一个女人像狗一样拴在桌子底下。
有时候不知情,也是幸福的。
目前痛苦的只有他一个,就算那台机器成交再多单生意也无法抵消他的难过。
周末再回到森也,他选择假装无事发生,停好车进门,冲程秋来灿烂一笑:“老大,我回来了,有单子吗?”
程秋来喜欢看他笑,十六七的少年,笑容永远干净又明朗,尤其言亭这种长得好看的,笑起来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这么勤快啊。”程秋来看他如此积极,笑容有些牵强,“现在没有单子,不过……”
她指了指鲜花柜里一束未加包装色泽鲜艳的玫瑰,道:“你可以去隔壁转一圈。”
这束花是送给舒曼秀的,言亭随口应下也没多想,拿了花就出门了。
刚走到门口,意外看见曼秀美容会所的玻璃上贴着房屋出售的告示,而店里大部分东西也已经被清空,留了一地垃圾。
他正发怔,这时舒曼秀牵着董佳伊下楼了。
“哥哥!”董佳伊亲昵地朝他跑了过来。
言亭摸了摸妹妹的头,疑惑地问舒曼秀:“妈,你们要搬走吗?”
舒曼秀看着眼前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言亭,一瞬间神情有些复杂,点了点头后朝他笑了下:“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亭亭。”
言亭随他们母女去到楼上,东西也都搬的差不多了。
这个承载了他童年时光的地方如今变得空荡荡,只剩一个不要的旧沙发和破旧的置物柜。
“是的,我们要搬走了,董耀辉在港口买了房子,以后我们会去那里定居,就……不再回来了。”
言亭盯着舒曼秀不再年轻的脸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叫了这么年的爸妈,还有喜欢黏着他的妹妹,言亭在心底对他们是有感情的。
但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
舒曼秀只是留下来跟他告别的,说完,她从挎包里拿出个信封交给了他。
言亭接过,颇有厚度。
“亭亭,这些钱你拿着……你小时候,我们对你不好,那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当了父母,才意识到当初对你有多亏欠。”舒曼秀说着,大概是回想起当年细节,声音有些哽咽。
言亭拿着信封,指腹又感受到别样的厚度。
“里边还装着这栋房子的钥匙,我们搬走后,你可以回来住,直到它卖出去为止。”舒曼秀抹了把眼泪又叮嘱他:“我看程秋来对你也挺好的,不过咱也不能太依赖人家养着,未来的路还是得靠你自己,知道不?”
“……知道。”说完言亭蹲下身,把花送给了董佳伊,“伊伊你要乖乖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哥哥以后会去看你的。”
舒曼秀最后摸了摸言亭的脸,拿着花,牵着董佳伊走了。
言亭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上了楼。
程秋来注视着他失落的背影,眼中泛起一阵心疼。
她表达安慰的方法很简单,跟小时候一样,给他买一包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
舒曼秀搬走后,言亭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悲观难过,反而出奇地镇定,稳重的像个大人。
他的手艺全部承自于她,经过上百单的历练,水平已经跟她相差无几。
周末如果言亭回来的话,程秋来是不许江驿过来的。
毕竟隔壁他名义上的家人刚离开不久,她作为他唯一依赖信任的人,断不能在这种时候破坏他仅存的安全感。
然而言亭已经有了自己的秘密,平时没单子的时候他坐在店里,手机会响个不停,而他手指忙碌,时不时盯着屏幕眉头紧皱,似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有时候周末也不回来,她就连着一个月都见不到他。
江驿倒是很开心,搂着她不住地夸赞孩子终于长大了。
独属于夜晚的痛觉盛宴令他感到畅快淋漓,释放关头,畅怀大叫。
程秋来皱眉,下意识提醒他:“小声些。”
江驿汗津津地趴在床上,脸上挂着迷离地笑,“怕什么,亭亭不在,隔壁也搬走了,我就要痛痛快快地叫,直到被你弄昏过去为止……”
程秋来亲了亲他的肩头,轻声提醒道:“不要被她发现了。”
江驿微微睁开眼,皱眉道:“你既然让我跟她谈恋爱,为什么还要我?”
程秋来的眼眸随着掌心烛火忽明忽暗,“……因为,你本来就属于我。”
江驿喜欢这个答案,于是他半撑起身,满眼期待,“那我这么听话,你是不是要好好奖励我呀?”
程秋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桌上摆着的新玩具。
拿起来看过后她皱眉道:“哪弄的,材质不错,就是这个尺寸……你可以吗?”
江驿笑吟吟道:“市里新开的一家无人售货店,有台机子,里边的玩意很特别。”
“可不可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程秋来明明有给予他叫停的权利,他却强撑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终在强力的刺激下昏沉睡去。
等程秋来冲完澡出来,江驿还在熟睡中,一阵冷风将窗帘吹的鼓起,潮湿的皮肤瞬间感到一股凉意。
她走向阳台想把窗户关上。
窗帘收拢的瞬间,她看到言亭噙着一支将要燃尽的烟,此刻靠在对面阳台墙上,神情恍然。
他望向她,眼下红痣艳如朱砂。
她想到多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于是唇角弯起,继而从窗台花瓶里随手抽出一枝将要开败的玫瑰,递向他。
这个举动令少年微微失神。
随后,将其接过。
第33章 繁花
按说奚山街好歹也算青石镇上数一数二热闹的街道, 言亭本以为这里很快就会住进新人,可不知为何,这栋房子很久都没卖出去, 就连出售告示也不知道被谁家淘气的小孩撕掉了。
言亭存有继父继母的电话,却也没告诉他们,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他们真想卖房子的话各个平台都能发布信息, 再不济拜托街邻贴张新的上去也不费什么事,至今无事发生,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言亭本只想着住几晚回忆回忆童年就回去, 可他实在不想在森也看到江驿留下的生活痕迹, 哪怕再微小的细节也令他感到痛苦万分。
尤其那晚, 程秋来又一次发现了他。
言亭索性就在隔壁住下, 住回自己曾经的那个房间, 小阳台正对着程秋来的卧室。
从一开始的洗漱用品,到换洗衣服,再到书包课本, 日常用品,他几乎要自己在森也的所有东西都搬过来, 而程秋来则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反正再怎么搬也就是隔壁,他仍在她眼皮子底下活动,这就行了。
跟周末兼职一样,言亭晚上回隔壁住, 白天去森也待着,帮程秋来处理花材, 打扫卫生,接单子赚外快。
令他意外的是藏在深巷之中的那台机器出乎意料地给力, 几乎每天都能为他带来不低的收入,他没时间补货,就会让张超群去替他操作,顺便付给他额外酬劳,张超群惊叹于他的选品眼光和经商天赋,对他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如今他就算不在靠森也也能攒下生活费,只需要操作手机就能悠哉躺平。
可不知为何,见不到程秋来,他总觉得生活中少些什么。
就算她跟江驿是一样劣性的人,但她毕竟养大了他,于他有恩。
程秋来似乎有令时间停滞的魔法,一门之隔的街道上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变化,可森也与她,从未变过。
有时候,言亭会怀疑自己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因为怕她会突然消失,在她背对他站在操作台前工作时,他总会贪婪地盯着她的背影看很久很久。
程秋来不喜欢过生日,她从来都不过生日,但言亭自打懂事起还是悄悄记下了她的生日,并在她二十九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条手链。
精致的缎面礼盒摆在她面前,程秋来打开盒子,从里边拿出一条纯金打造且工艺复杂的繁花手链,搭在自己手腕上仔细端详。
言亭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她。
程秋来知道,这一条手链的钱,他要接很多很多单子才能攒到。
“你有这个心意,老大很高兴。”程秋来摘下手链放回盒子,叹道:“就当是投资了,我帮你存着。”
言亭也确实从没见她戴过。
小单子盈利少,言亭渐渐没什么兴趣了,他更加喜欢有挑战性的大单子,可以让他什么也不用想,聚精会神工作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那种。
某个悠闲又宁静的午后,店里播放着流行音乐,程秋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浅寐,耳边是言亭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拿着扫把清理地板发出的簌簌声,听起来十分助眠。
门口挂着的风铃一响,有客进店。
“亭亭!”
言亭回头,看到舒雅茹打扮精致地站在门口冲他笑:“好久不见!”
自舒曼秀搬走,舒雅茹也跟着消失了好几个月,如今突然归来,是来跟街坊们宣布喜讯的。
她要结婚了。
程秋来接过喜帖向她道喜:“恭喜你啊,雅茹。”
言亭也跟着笑:“茹姐你总算嫁出去了。”
“这么盼着我嫁出去啊,白疼你了!”舒雅茹笑骂着点了下言亭的头,紧接着恢复了正题,“所以,下周末你们有空吗?婚礼上的鲜花布景,主婚车装饰,还有我的手捧花,都交给你们做!”
程秋来笑道:“当然有空,别说咱们都这么熟了,就算你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单,谁不接谁就是傻子。”
“那就好,不怕花钱,就怕你们没空!”舒雅茹双手一拍,眼睛亮晶晶地,似乎已对那场婚礼充满期待,“一定给我用最好,最新鲜,最漂亮的花!”
说着还兴冲冲地给他们展示起网上搜来的效果图,三颗脑袋凑一起看,听舒雅茹激情讲解:“我想要这个玫瑰花瀑布,还有花瓣池,手捧花要仙女风的……”
这个大单程秋来照例让给言亭了,做好的话抛开成本,收益差不多能抵上那条手链。
不过大单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工程量太大了。
程秋来思忖后对言亭道:“问问小瓜小果有没有空,让他们到时候来给你打下手,还有别的朋友有时间的话也叫来,不然只凭我们两个弄不完。”
言亭采纳了这条建议。
手捧花最简单,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好了,款式是舒雅茹自己选的人鱼姬配色,跟她的鱼尾裙婚纱很搭。
近日天气炎热,为确保花材的新鲜度,在跟程秋来商量后,二人决定通宵完成,上半夜做婚车,下半夜布置酒店场景,刚好人少也不会被打扰。
言亭叫来了小瓜小果,又一个电话把武靖和也叫了过来,男孩子干活有的是力气,言亭只需做遍示范他们就能有模有样地学着干,尤其老大还承诺事后给他们分红,这使得他们更加卖力。
程秋来主要起到一个监督指导的作用,磕着瓜子站在一边看,时不时打着哈欠提点意见。
经过五人一天一夜的劳碌,第二天婚礼圆满进行,舒雅茹还特意为街邻留了不错的一桌位置,梦幻灯光下,无尽花海中,穿着婚纱的新娘听着新郎动情的告白潸然泪下。
舒曼秀也带着伊伊来了,不过是坐在家属桌,言亭本来坐在程秋来身边,看见她们后便过去打招呼。
聊到那栋房子的事,舒曼秀一脸匪夷所思:“那栋房子打贴上告示不久就卖出去了,居然还没人去接手吗?”
言亭怔了怔,又问她:“是谁买的?”
舒曼秀皱眉道:“对方爽快的很,一口气就打了全款,却不急着办手续,拖到现在也没信儿了……可能在忙别的事?”
言亭见舒曼秀也不清楚,就没再问。
舒雅茹是在程秋来报出价后立马就结了账的,因为这单是言亭的,所以程秋来又一分没动全转给了他,让他来自由安排。
除去一些花材资材的费用,言亭又给三个好朋友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额,剩下的他打算全部给程秋来,但程秋来拒绝了,只抽出两张留了个油钱。
饭局即将散场时,言亭在楼梯口偶遇了正进行着激烈争吵的小瓜小果。
兄弟俩本来面红耳赤争的正凶,言亭一来,同时噤了声。
“你们在吵什么?”
齐佑安瞪了齐佑宁一眼,也没搭理言亭,转身走了。
“你装啥大情种呢?有钱的来了,你跟言亭借呗!”齐佑宁冲着他的背影大吼。
言亭:“他要钱干什么?”
齐佑宁气极反笑,“张子涵快生日了,他打算买个好手机送给人家学习用,自己零花钱全拿出来了还想问我要点,你说搞笑不?我看他真是谈魔怔了,被人家拿捏的死死的!”
言亭觉得,张子涵确实需要一个新手机。
转眼升入高三,课本上密密麻麻的知识点如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无数学子被吞噬其中,喘不过气。
即使有过作弊前科,张子涵仍用后续拔尖的成绩力挽狂澜,稳坐年级前几名的位置,她不像其他人一样有优渥的家境作为后盾,只能一遍一遍地跑办公室找老师解答问题。
言亭认为大家都是朋友,是应该互相帮一把的,他们几个成绩已经就那样了,能齐心协力托举一个张子涵,也是好的。
得知情况后,言亭没说什么,默默给齐佑安转了钱。
可齐佑安没收,也没回他一句。
累了一天一夜回到店里也不得清闲,二人又马不停蹄开始整理回收的资材,程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倒了一杯递给言亭。
言亭来不及道谢便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又开始干活。
程秋来注视着他卖力的身影,忽然想到,自从他晚上搬出去,二人聚少离多,她已经很久没关心过他其他方面的事了。
“亭亭。”
“嗯?”言亭应道。
“中午吃饭我听高老板说你们学校之前组织过一模考试,成绩已经出了。”程秋来又喝了口水,命令他:“去把成绩单拿来给我看看。”
言亭顿时感到后背发冷,站着没动。
“去拿。”程秋来不耐烦地又重复了遍,“不然我找你班主任要也是一样的。”
自上次作弊侥幸逃过后,言亭良心发现确实猛学了一阵,成绩突飞猛进,开班会时还被老师表扬了。
可渐渐地让他分心的事太多,好不容易升上去的分数又滑了下来,这一次任凭他如何努力,跟那些知识点仿佛始终隔着一道厚厚的墙,怎么也学不会。
高三本就令人焦灼烦躁,学不进去的也不止他一个,小瓜小果的梦想一个开网吧一个开台球厅,一个苦练游戏一个苦练台球,成绩出来都是班里倒数。
言亭比他们好点,总成绩排在班里中等偏下的位置。
他本以为程秋来会生气,会大发雷霆,他辜负了她的栽培,辜负了她的信任,更辜负了她的钱。
程秋来盯着成绩单看了很久,眉头自打皱起就没舒展过,良久后抿嘴道:“要不……咱也报个补习班?还是找家教?”
“不用了,老大。”言亭一番深呼吸,跟她如实交代了,“我尽力了,就是学不会……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你不是为我学的。”程秋来审视着他的脸,问道:“亭亭你有梦想吗?考不上大学,你打算做什么?”
“到时候我就成年了,不是童工了,你可以给我发工资。”言亭又抬头冲她笑:“我的梦想是,一直陪在老大身边。”
这句话程秋来不是第一次听到。
上次她还能一边嘲笑他哭鼻子,一边给他讲大道理,这次只是淡淡问他:“为什么?”
言亭嘴唇动了又动,程秋来看到好多话明明已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老大你是很好的人。”
看着她错愕地神情,言亭忽然释怀。
就算她病态冷漠,就算她罪无可赦。
对他的好,他总要认。
第34章 故地
“老大, 我回来了。”
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末,言亭单肩挎着书包大步迈进门,“有单子吗?”
程秋来挑了挑眉, “你以后都不用做单子了。”
言亭愕然:“为什么?”
“有那时间不如学习会儿。”程秋来随手抽了几张红钞递给他,“零花钱我照发。”
言亭没有接,摇头道:“我不要钱,我只想干活。”
程秋来一脸头疼:“你这出息……还真打算给我打一辈子工吗?”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因为言亭已经浮现出期待神情跃跃欲试。
他就盼着这个。
程秋来又道:“总之,一辈子就经历一次的事儿,咱就尽力而为, 好吧?”
“好。”言亭答应下来, 转头问她:“那我能在店里学吗, 你监督我。”
无论在学校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在程秋来眼皮子底下他确实非常努力, 刷了一套又一套的卷子,而平时接单子包花反倒成了休息时的奖励。
程秋来也心疼他,在学校连续上两周课, 好不容易回来还要被她逼着学习,她明明也看出言亭不是学习的料, 可就是莫名想让他拼一次,为此她将自己变成一个敬业的后勤,跟其他家有高考生的家长一样,衣食住行样样兼顾, 让言亭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为了让他更有学习的动力,她又一次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不出意外这也将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奖励。
言亭深知这一点,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认真地告诉她:“老大, 等高考结束后,你可以带我去海边吗?我想看看海。”
这个请求令程秋来感到意外,却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
于是言亭便放心了,她向来遵守承诺,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不知道齐佑安究竟有没有攒够钱送张子涵新手机,但张超群确实遇到了困难。
言亭还是头次见到这个向来嚣张跋扈的大个子抹眼泪,几天不见,张超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冒出了胡茬。
“老大,我妈病了,癌症晚期。”张超群哑着嗓子道:“她说不治了,想出去走走,转转,我想跟你借点钱,带我妈出去旅游,以后我找个工作,慢慢还你。”
言亭几乎忘记了母亲的模样,但手腕上却还戴着那只银镯,此刻更加能够感受到它的重量。
于是他当即给张超群转了钱。
张超群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更没想到他如此大方,看到转账金额的刹那眼泪汹涌而出浑身颤抖:“老大……谢谢你。”
“这钱不用还了。”言亭道,“我看店里你那几台机子生意很差,都转给我吧。”
“行,都给你!”张超群连连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对他说:“对了老大,快高考了,这事你别跟子涵提,她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们都骗她说……妈已经好了。”
言亭沉默须臾,点了点头。
高三下半学期是学校抓的最紧,也是学生们压力最大的时候,不久前武靖和班上有个同学直接从翻过栏杆从三楼跳了下来,校领导召开紧急会议后决定在加强对学生心理疏导的同时也适当给予减压,离家近的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走读,不再强制住校。
言亭先是对程秋来瞒下了这条消息,因为他还有校外的小生意需要鼓捣,等事情忙完了,在某个工作日晚上突然回家,准备吓一下程秋来。
天色还早,森也花艺的门却关着。
言亭以为她有事出去了,可直到半夜门依然关着,整栋楼都静悄悄的,一点亮光都没有。
如果是跟江驿,那么第二天一定会回来了吧。
可第二天,她依然没有回来。
甚至第三天也没有回来。
言亭有森也的钥匙,他再也沉不住气,直接闯了进去。
程秋来不在。
之前在外上学连续半个月不见她也没觉得怎样,现在突然回来,仅是三天没见她,他就感到呼吸困难。
没有她的房子,连花都失去了生机。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他不顾她的警告,悄然推开了她房间的门。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被风吹起的窗帘,凌乱的床铺,就连那个柜子都还立在原处,从未移动过。
言亭深吸一口气朝衣柜走过去,猛地拉开门,看到那个黑色袋子还在。
刚松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不是跟江驿,那是去了哪里。
他当即颤抖着给程秋来打了个电话,几秒后,电话接通,那边声音略带疲惫,“喂。”
言亭靠坐在柜子上,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老大,你在哪?”
程秋来沉默了几秒,问道:“你回家了吗?”
“嗯。”
“学校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允许走读了。”
“噢,我出来散散心,明天就回去了。”
言亭对散心这个理由抱有怀疑,但程秋来这么说了,他只能信。
第四天晚上,她果然回来了。
言亭在楼上听到车子熄火的声音立马跑下楼,与程秋来撞个正着。
程秋来看他慌张的模样第一反应是他又给她惹了什么麻烦,可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他不会哭的。
“老大,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突然消失?”言亭哽咽着道:“我知道我没资格管你,但是……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她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的冒然消失,会带走他所有的安全感。
于是程秋来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言亭身躯一颤。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程秋来也会抱他,那时候他又矮又瘦,整个人都被她圈在臂弯里,程秋来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还操纵着鼠标找奥特曼视频给他解闷,看到害怕的情节,他会紧紧闭上眼将头转到一边,然后听见程秋来悦耳的笑声。
程秋来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这一下,让他重新回到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隔壁市举办了个花艺大赛,想着你也没在家,我就去看了。”程秋来松开他,从兜里摸出张门票,“喏,票在这,我自己去看的。”
言亭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不过亭亭,你必须适应我不在的生活。”程秋来心一横道,“因为,我可能真的会永远离开。”
“你已经长大了。”
言亭感到错愕,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程秋来说这句话时,是在仰视他。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容颜依旧温柔清致,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明明小时候那样盼望着长大,可现在他却只想回到过去。
程秋来不想他一直沉浸在悲伤氛围中,随口道,“这周末有个活,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去。”
程秋来笑道:“我还没说是什么活呢,你知道去哪啊?”
言亭等着她继续说。
“去青石一小。”程秋来脸上笑意更浓,“他们请了外教团队来给学校的英语老师培训,需要咱们去布置会场,电话还是王校长亲自给我打的呢,等他们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末,王校长跟高晓燕站在校门口等他们。
言亭扛着箱子跟着程秋来下车,盯着熟悉的校门环境,恍若隔世。
所有人只顾着迎接程秋来,一开始都没人认出他,大概也跟言亭戴着个鸭舌帽挡住了半张脸有关。
偏偏程秋来特意把他拽到前边,“王校长,高主任,你们还认得他吗?”
王校长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惊呼:“这是……言亭吗?”
言亭只好挤出笑容跟他们打招呼。
“居然已经这么大了吗?”二人亲昵地围在他身边打转,眼神慈爱的就像许久未见的长辈,“变化真大呀言亭,现在读高中了吧,高几啦?”
“高三。”
“哦呦!要高考了呀!”王校长立马开启关怀模式,“模拟考试的成绩怎么样啊?有心仪的大学吗?”
眼见着言亭越来越沉默,程秋来笑着把他拉走了,“王校长咱们改天再聊,现在先抓紧干活,免得耽误了贵宾过来。”
干活时,言亭始终闷闷不乐。
无论是对王校长还是高主任,还是青石一小,他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大概因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寥寥无几,他的境遇之所以在后来发生转变,完全是因为遇到了程秋来。
如果她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的人生将会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这次任务工作量不大,其实程秋来自己就能很快搞定,之所以带上他,大概也是想让他散散心,释放一下学习的压力。
展台很快布置完成,校方十分满意,对程秋来的精湛手艺赞不绝口,不一会儿外教们过来了,三男一女热情大方地接过鲜花,与领导们一一握手合影。
程秋来觉得有趣,就站在一边看热闹,言亭则找了个借口去厕所。
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青石一小重新刷了外边的墙,桌椅板凳也换了几套,唯独厕所还是那个恶心样子,露天大联排臭气熏天令人作呕,言亭憋着一口气上完,快步走出来,靠在门口光明正大地点了根烟。
一口白雾呼出,他忽然想到刚入学的时候每次课间上厕所都要跟高年级的抢位置,那时候他瘦小,几次都被人恶意往坑里挤,弄得他只敢在上课的时候举手,然后跑出来上厕所。
后来他顶着老大的名号在青石一小舒服到毕业,不仅没人跟他抢坑位了,还主动把干净的让给他,厕所人少的时候他会跟武靖和还有几个关系好的站成一排比谁尿的远。
一想到这些,言亭噙着烟又忍不住笑了。
把烟头扔地上碾灭,他回去找程秋来。
欢迎仪式貌似已经结束了,几个外教正跟领导还有老师们聚在一起探讨教学相关,言亭在讲台右侧发现了程秋来的身影,令人惊讶的是,她正说着一口流利地英文,跟唯一的女外教谈笑风生。
她们语速太快,言亭听不清说的什么,但他看过不少外国电影,程秋来无论是发音还是随口而出的短句都相当纯正,根本不像死记硬背学出来的。
看到言亭在不远处等她,程秋来便跟对方告了别。
开车返回的途中,言亭没忍住,问她:“老大你会说英语?”
程秋来:“会一点。”
言亭:“你比那些老师说的都好。”
程秋来权当他在夸奖,便微笑道:“谢谢。”
言亭看向她,“你是怎么学的?”
“我在国外待过几年。”
言亭心中的震撼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在此之前,程秋来从未跟他提过任何关于她的事。
虽然还想知道更多,但再问,就是得寸进尺了。
回到青石镇,程秋来先上楼换衣服,言亭去隔壁拿新发的练习册,打算一会儿过来做。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程秋来看了眼来电显示的一串号码,面无表情按下接听。
“想你了。”
电话是江驿打来的,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程秋来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前也只能推脱,“亭亭高考前,不要回来,别让他看见你。”
那边沉默很久,轻笑一声,挂了电话。
摄影棚光线忽明忽暗,打在穿着各种半成品服装的假人模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感。
江驿挂掉电话后坐在一群假人里一动不动,似乎完全融入了他们。
“哈哈哈……销量破十万,大卖!大卖!”
叶心怡拿着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疯疯癫癫闯了进来,一把搂住江驿的脖子大笑不止,“宝宝,我们上次那组图可太火了,又能大赚一笔!”
江驿耷拉着眼皮勉强笑了下:“真好。”
叶心怡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倒了杯红酒递给他,“总是这么冷漠,为什么就不能发自内心的笑一下呢?”
见江驿没接那杯酒,她便自己喝了一大口,随即对准江驿的唇便吻了上去。
下一秒,江驿将她一把推开,狂咳不止。
叶心怡在过来找他之前,应该跟工作人员庆祝喝了不少酒,此刻醉态毕露,见他不配合,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与她对视,“江驿,你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啊……消失那么多年突然跑回来找我,又冷着我,仗着读书时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就能为所欲为是吧?”
江驿看着她因兴奋而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我累了。”
“自从你回来我身边,就没有一天不累的。”叶心怡松开他的头发,居高临下地傲视他,嗤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
江驿心跳一滞,神情仍故作淡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心怡忽然笑的渗人,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同时,手从兜里拎出一条做工精致的项圈,“这是谁赏给你的?”
江驿眼瞳骤然紧缩,额头渗出冷汗。
那是他决意离开程秋来时,作为纪念带走的,一直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从来无人知晓。
叶心怡用那条项圈一下一下甩打他的脸,发出阵阵笑声:“你当我是什么,傻白甜的恋爱脑大小姐?”
她享受江驿恐惧的神情,眯起眼像在打量一件艺术品,手指抚摸着他脸上的红痕,痴迷道:“你这么贱,给谁当狗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不能心甘情愿跟着我呢?”
第35章 成人礼
是啊, 怎么就不能心甘情愿跟着她呢?
她比程秋来长得漂亮,比程秋来更有统治力,家世背景雄厚, 无论哪方面,都比程秋来要好太多。
从十八岁初遇,到现在被她无情推开,江驿也想不明白心甘情愿陪在她身边的十年究竟算什么。
她要是那天答应能答应跟他结婚就好了, 只要给他一个身份,他可以继续陪她在小镇上度过无数个十年。
当天晚上他便离开了青石镇,独自一人去了很多地方, 程秋来说的没错, 他心高自负, 向往自由, 他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忠诚到十年如一日, 可对一个地方不行,他要去看山,去看海, 去草原,去荒漠, 直到累的走不动为止。
他也回了趟家。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矜贵骄纵的小少爷,尤其是爷爷, 他说他身上的艺术天分很像他年轻时候,对他尤其宠爱, 放任他去做任何事,体验任何行为, 期盼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方向,可他最终选定的道路,却是难以启齿的。
家里的哥哥姐姐早就结婚了,他们也早就习惯了他动不动就消失很久,偶尔发信息回来报平安,只要他过得好,就够了。
江驿庆幸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愧对生在这个家庭,假如那次采风没有遇见程秋来,他会变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他在家里待了挺长时间,某次在院子里画画,恰好碰上跟着长辈来家里拜访的叶心怡,他们曾是高中同学,彼时叶心怡疯狂迷恋他的叛逆与个性,追随了他好长时间,有次他翻墙逃课,她也跟着跳下来,最后崴了脚,他只好把她背回学校医务室,二人挨了一通处分批评,自那以后他始终对她敬而远之。
他曾从家人口中听到关于叶心怡的现状,服装设计师兼模特,各大平台粉丝千万的超级网红,过着多少人艳羡不已,触不可及的生活。
她向来高调,毫不吝啬地跟粉丝分享自己的生活,包括那次做客,一条作品把他也拍了进去,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女孩子最不擅隐藏的,就是喜欢。
不久后,程秋来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以为她是吃醋了,满心欢喜地回去,却被告知,她希望他能接受叶心怡的爱,与她在一起。
那一刻,他是恨上了程秋来的。
怎么能这样对他。
于是他也故作不在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将二人关系里的那份纯粹,延续下去。
令他意外的是,程秋来居然答应了。
即使从未碰过叶心怡,他的灵魂与身体也因此一分为二,分别属于两个女人。
而现在,叶心怡知道了。
她没有声张,更没有闹,而是装作无事发生,看他表演了那么久。昨晚喝醉后她失控说出实情,酒醒后照例冲他甜甜一笑,亲昵地叫他宝宝。
这样的生活令江驿感到无比压抑。
趁叶心怡跟几个闺蜜去国外度假,他再也按耐不住思念的心情,打着回家的名义偷偷跑回了青石镇。
而因为程秋来之前的特意叮嘱,令他叛逆心大起,故意挑周末晚上去了森也。
庆幸的是言亭这周住校没回来,而程秋来见到他时也仅是诧异了片刻。
江驿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贪婪地嗅着她颈间气味。
他没有告诉程秋来叶心怡已经知道了,他怕她会责怪他,他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只能带着哭腔问她:“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对你不好吗?”
只要他想,叶心怡可以对他很好很好。
“我不喜欢她,我只想跟着你。”
程秋来眼神黯淡,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肩头,“抱歉,阿驿,让你受委屈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等亭亭高考结束,我们……”
还没等程秋来说完,江驿的手机忽然响起,电话是叶心怡打来的。
程秋来示意他接听。
“喂!宝宝你在哪?”
江驿淡淡回应道:“出来采风了,正准备睡觉。”
“自己吗?注意安全啊!”叶心怡兴冲冲地跟他分享了旅游趣事,包括跟闺蜜坐热气球跳伞的经历,全然不顾江驿敷衍的回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临挂电话时,她又道:“对了,你那辆车车漆不是刮了吗?我给你定了辆新的,就是你之前看上的那辆保时捷,这几天你有空了去开回来……”
江驿:“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什么!行了不说了,早点休息吧!晚安,爱你!”
程秋来默不作声地听着二人的对话,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江驿又问她:“你刚刚想说什么,等亭亭高考结束怎么了?”
程秋来:“没什么。”
大概是笃定言亭今晚不会回来,当晚程秋来留他住宿。
酣畅淋漓后,江驿倒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将方才折磨他的道具一一收起,平静的就像一位刚下课的老师。
“她对我很好。”他忽然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会喜欢上她?”
程秋来低头吹灭蜡烛,眼中里光也跟着熄了,“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现在这种情境,谈幸福未免太过可笑,但江驿还是笑着闭上了眼睛。
同一时刻,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豪华酒店套房里,叶心怡无暇欣赏落地窗前难得一见的美景,而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定位缓缓勾起唇角。
第二天江驿前脚走,晚上言亭就回来了。
他无暇做卷子,盯着程秋来几度欲言又止。
程秋来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淡淡道:“说。”
“老大,我们学校下周要举办那个……成人礼。”言亭小声道,“你可以来吗?”
程秋来从没跟高三生打过交道,于是皱眉道:“成人礼?那是什么?”
言亭绞尽脑汁地跟她解释:“就是,为所有高三学生集体举办的一个成年仪式,需要家长到场,给我们送个花,让我们表达一下感谢之类的。”
程秋来道:“我不算你家长,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能抽空过来吗。”
“打过了,她说要照顾伊伊。”言亭抿了抿嘴又道:“没人来也没事,反正就走个流程,无所谓的。”
程秋来也觉得这种事,跟什么感恩大会一样净整尬的,她不想听言亭边打手势边给她唱感恩的心,直接端盆水给她洗脚她更受不了。
虽然觉得去不去都无所谓,但她还是好奇搜了一下高三成人礼,翻了几页发现这其实对孩子来说是蛮重要的一个仪式,在那天女生会穿上漂亮的礼服,男孩会穿西装打领带,与父母携手进场,共同迈进成人门。
“真麻烦。”
吐槽完,她关了店门,手指转着车钥匙去隔壁叫言亭,“别换衣服了,走。”
言亭一脸懵:“去哪?”
“去市里找家店给你定身西装,成人礼不都要穿那个吗。”
那天家长缺席的肯定不止言亭一个,但孩子是必须到场的,脸面必须给他撑起来。
程秋来带着他直奔最贵的西装定制店,几个销售拿着尺子围着言亭不停地量,又给他推荐款式面料,言亭没经历过这种场合,本想请求她的帮助,她却告诉他:“你自己决定就好。”
毕竟这是他的成人礼。
加急定制工期三天,一接到电话,程秋来马不停蹄就开车去取了,她不知道言亭具体选了什么款式,只透过缝隙看到一抹浅灰暗格纹的布料,觉得很好看。
隔着校门把衣服递给他后,又叮嘱他回宿舍先试试,不合适给她打电话,现在改还来得及。
晚上言亭给她了发了条短信,很合适。
程秋来便放心了。
她本来是没打算去参加什么成人典礼的,哪怕坐在店里打瞌睡都比去那浪费时间强,可头天下午高晓丽兴冲冲地抱着几件衣服过来让她帮忙挑选明天穿的。
其中有几件红的绿的旗袍,还有一些比较艳的礼服,程秋来都忍不住打趣她:“知道的是去参加成人典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要结婚了呢。”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重要程度不亚于结婚!”
最终,二人敲定一条孔雀蓝偏绿的旗袍,图案简单大方,再盘个头发,颇显雍容华贵,高晓丽Z照了照镜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晚程秋来失眠了。
言亭大概默认了她不会去,没有说一句请求的话,也没给她发任何信息。
躺在床上回想着他成长的点点滴滴,程秋来不由得感慨,十年了啊,她真的把一个孩子养大了。
而她,也马上也就解脱了。
成人典礼这天是静远中学最热闹的一天,私立高中本就富二代云集,此刻校门口豪车如云,穿着精致礼服戴着价值不菲珠宝的家长更是不再少数,大家争奇斗艳百花齐放,硬是将操场变成了选美舞台。
家长缺席的不止言亭一个,马上到了过成人门的时间,有家长带领的排队走前头,家长没来的跟在最后,到时候一蜂窝进去就行了,言亭就乖乖站在后边等着,前边队伍里,穿着蓝绿色旗袍的高晓丽被小瓜小果簇拥在中间,最为瞩目。
他穿上西装很帅,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投来各种赞扬的,爱慕的眼神。
可惜程秋来看不到。
他不是个自恋的孩子,可昨晚站在镜子前,他的确认真打量了自己很久,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即将迈入梦寐以求的,成人的世界。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诧异地回头,看到程秋来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白色衬裙,捧着一束花站在他面前。
她未施粉黛,却艳煞众人。
“亭亭,恭喜你成年。”说罢,她将花递过。
“老大……”言亭嘴角扬起浅浅弧度,眼中隐约泛起水花,“你好美。”
程秋来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西装,随手从花束里掐下一朵白骄傲,插进他胸前口袋。
“走,我陪你过去。”
快走到门口,言亭忽然道:“老大,你能不能跟她们一样,挽着我。”
程秋来实在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扫他的兴,只好忍着气接受了这个完全没必要的建议,抬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飞快滴落,在这热闹的氛围中没被任何人注意到,言亭脚步很轻很慢,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拂面的暖风和身边的喧闹,仿佛置身于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中。
成人典礼结束后程秋来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店里,今天又到了一批新的花材,没有言亭的帮助她要花费很久才能将它们处理完毕,庆幸下午也没有客人,所以她得以不紧不慢地弄到天黑。
晚上十一点多,等奚山街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她也打算处理完最后几枝花材就关门了。
偏偏这时,风铃响起。
“抱歉,已经歇业了,不接单子。”她头也没回道。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她回头,看到进来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女人身段窈窕性感,薄风衣下搭着背心短裙,腿上纹身格外惹眼。
此刻盯着她,缓缓摘下墨镜,笑容狰狞,“抓住你了,姐。”
第36章 狗舍
程秋来握着一把还在滴水的花怔在原地。
有多久没见过活生生的叶心怡了。
十二年, 甚至更久。
她的美貌,疯癫,张扬与童年记忆里那个小姑娘完全重合, 别无两样。
程秋来觉得言亭的童年虽然凄惨,但属实比自己幸福多了。
他有继父继母,有发小玩伴,有热心街坊, 虽然经常挨打挨骂,但好歹有能说的上话的人。
而她的童年记忆就过于空白,除了迷宫一样的别墅就是几个面无表情宛如机器一样的佣人, 她可以在房子里乱跑, 大叫, 在草地上打滚, 弄得浑身泥泞, 都没人会管她,脏了的衣服有人收拾,一日三餐菜肴精致, 还有人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彼时小小的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意识不到自己拥有着什么, 也意识不到自己缺少了什么,她的世界就是在房子里毫无休止地跑,在佣人的注视下跑遍每个房间,跑遍院子的每个角落, 她最开心的是在某个雨天,在连廊里捡到一只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小猫, 于是她将小猫当成自己的伙伴,每天对着它自言自语。
后来, 穿着正装的家教老师来给她上课,她抱着猫听的入神,已然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从出生起就被养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但她是有父亲的,从旁人的描述中她懵懂地了解父亲叫叶曙华,是个很有钱的人,因为他很有钱,所以她才能过上现在的生活,因为他要忙着赚钱,所以她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那个不威自怒的中年男人总是深沉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跟管家简单交待几句就毅然离开。
在老师的不断暗示下,程秋来也认为自己是该感激他的,她现在过得完全就是童话书里公主的日子。
六岁那年,童话被打破了。
管家为她收拾好了行李,牵着她的手坐上了离开的轿车,路上亲昵地叮嘱她:“然然,我们要去新家,那里住着你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妹妹只比你小两个月,以后你们会成为很好的姐妹的!”
程秋来抱着猫,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叶曙华一家三口正站在台阶上等她,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叶心怡,穿着公主裙,烫着洋气的卷发,精致的就像个洋娃娃,她身边的女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笑容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然然,这是妈妈和妹妹,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叶曙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神情慈爱,“以后,你跟怡怡一起上学。”
渐渐地,她发现,这个妹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处,甚至有点不正常。
她总是在家里大喊大叫,光着脚到处乱窜,闯进她的卧室嘻嘻哈哈地扔她的东西,撕她的作业课本,下一秒又抱住她狠狠亲她的脸,诸如此类的举动数不胜数,给她造成极大阴影,至今回想起来仍头皮发麻。
在学校,她凭借家里雄厚的财力很快有了自己的小团伙,打小学起就是校园一霸,程秋来已经战战兢兢格外小心,仍免不了被她拦截嘲讽。
“比我先出生两个月又怎样?情妇见不得人,孩子更见不得人!”叶心怡指着她骄傲地跟同学说:“她妈妈上位失败,生完丢下她就跑啦!”
程秋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真恶啊。
叶曙华在听到外边传的风言风语后把叶心怡母女吵了一顿,让她们管好自己的嘴,不光彩的家事不要到处乱说。
程秋来终于认清自己对这个家来说是个不光彩的存在,因此她抗拒上学,在家歇了好一阵。
叶曙华为了宽慰她,给她找了不少培养兴趣爱好的老师,其中程秋来最喜欢那个三十来岁的花艺师,长得慈祥又温柔,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从未体会过母爱的程秋来被之深深触动,央求父亲以后让程老师常来。
而程湛馨也渐渐感受到程秋来对自己的依赖,她心疼她的遭遇,逐渐对她敞开心扉,在传授花艺的同时不忘对她进行心理疏导。
程湛馨悄悄告诉她,叶心怡其实是有心理疾病的,叶曙华曾找医生来给她看过,确诊了某种先天性躁郁症,她抗拒治疗,因为是间歇性发病,正常的时候与旁人无异,只当是她大小姐脾气发作,叶曙华渐渐地也就不当回事了。
程秋来却觉得,她好像只在自己面前发病比较厉害,无论她躲她多远,她总有办法跳到她面前,张牙舞爪地刷存在感。
叶心怡十二岁生日时,程秋来在程湛馨的指点下亲手为她包了一束花,那束花十分漂亮,还添加了好几种有香味的花材,抱着一路走,佣人都忍不住夸赞她心灵手巧。
然而叶心怡上一秒笑眯眯地接过,下一秒瞳孔骤然紧缩,尖叫了声有虫子之后,便把那束花扔到地上拼命地踩,直到它烂成一滩颜色恶心的花泥。
这还不足以令程秋来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
那只陪了她好几年的小猫,她为它取名可可,这几年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圆滚可爱,平时最喜欢在草坪上晒太阳玩耍,有天程秋来正在跟老师学花艺,可可为了追逐一只蝴蝶蹿上操作台,又受惊掉下去,正好落在一堆布满棘刺的花材废料里,一声惨叫后程秋来连忙抱起它看,除了身上被刮了几个口子外,眼睛下方更是被尖刺戳了个醒目地小洞,汩汩往外冒血。
从那以后每次程秋来在外边学花艺时,便把可可关在自己的房间。
然而某天推开门,看到的却是可可躺在地上的早已冰凉的尸体,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精致的黑色蕾丝绳,还打了个死结。
程秋来浑身发抖,整个人扶着门框喘不过气。
当晚,她在书房给叶曙华跪下了,求他把她送走,送的越远越好。
凭叶家的财力,安置她并不是什么难事,叶曙华轻轻松松便在国外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未来就读的贵族学校和一处玫瑰庄园。
后来程湛馨告诉她,叶心怡得知后跟叶曙华大闹了一场,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哭喊着要让姐姐回来,最后被叶曙华打了一耳光,老实了。
程秋来再次回归小时候平静的生活,在领略过家庭的恐怖之处后,她再也不对亲情抱有任何期待,坚信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过得更好。
叶心怡并没打算放过她,三年后,她偷偷潜入书房拿到了程秋来所居住庄园的位置,只要休息,就飞过去骚扰她,在她的花园里狂奔,扒光她亲手栽种的所有花,转头又用央求的神情看着她,“姐,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每天都特别想你。”
于是程秋来又度过了被叶心怡折腾的精神衰弱的三年。
高中毕业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消失,以另一种身份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一遍。
她麻利地处理掉了叶曙华放在她名下的所有资产,将其变成一笔天文数字后,又利用钞能力为自己创造了新的身份,她的生日是在立秋的八月,就叫秋来,至于姓氏,填了她最尊敬,最信任的长辈。
壁炉内篝火熊熊燃烧,将叶心然的一切焚烧殆尽。
以新的身份重归故地,她要为自己择一个安居之所。
中国地图太大了,她哪里都没有去过,更不知道自己适合哪里,于是她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抓阄,先定下大的地方,再定具体的小地方,先去山南省,再到静桐市,兜圈绕到个静谧多雨的小镇,徒步时不慎崴了脚,呲牙咧嘴地挑了个台阶坐下歇息,一回头,背后门市刚好贴着此屋出售的告示。
程秋来告诉自己,就这了。
接下来的十二年,与叶家再无联系,叶曙华也从未派人找过她。
“好奇我怎么找到你的,是吗?”叶心怡问她。
程秋来不语。
叶心怡咧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挑衅道:“江驿告诉我的。”
“江驿已经爱上我了,他什么都招了,我真没想到是你啊,姐。”叶心怡说着说着身躯开始颤抖,眼眶也红了,“我真的好想你啊,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为什么咱们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啊?”
程秋来冷眼道:“因为躁郁症受到过度刺激会猝死,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满意!满意!”叶心怡边流泪边哈哈大笑,“叶心然你他妈真刺激到我了!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结果被你调成狗了,连晚上做梦都想着跑回去找你。”
“但是姐!因为你是我姐,所以我不在乎!”叶心怡忽然止住泪,兴奋地看着她,“相反,一想到他之前在你手上,我更喜欢了!我对他特别好,你不用担心!”
说着赶忙掏出手机,打开监控让程秋来看。
豪华装修的大通间四周被栅栏围起,空旷的屋子里没有床和沙发,也没有桌椅板凳,只有地毯和一个巨大的软垫,一眼看去像个狗舍。
“这是我特意为江驿准备的狗窝!我猜他一定喜欢!我还给他做了新项圈,纯金的!”叶心怡口中振振有词,眼神已经开始不正常地扑朔。
程秋来大脑一片空白。
她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叶心怡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在社交平台发布的日常完全就是一个条件优渥的大小姐,这样的她是配得上江驿的,如果江驿真感受到了叶心怡的好,要跟她彻底断绝一切关系,她也就让了,她不想让江驿觉得自己是被她抛弃的,她想给他选择的权利。
未成想叶心怡私下还是这么疯癫,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让江驿接近她一步。
他在她身边一定吃了很多苦,但他从未向她倾诉过一句,每次只是紧紧抱着她发抖。
“怡怡。”程秋来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之前有过报复你的心思,但江驿是无辜的,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折磨他。”
“现在知道心疼他了。”叶心怡笑道:“他已经恨死你了,你这个骗子。”
程秋来瞬间脸色苍白,呼吸也开始紊乱,叶心怡十分满意她的表情,也不再多言,参观起她的店。
走到沙发边,被茶几上的几套高考模拟卷子吸引了视线,拿起来翻了翻,神情耐人寻味,“听说你还在店里养了个小可爱,十八岁了是吧。”
叶心怡丢下卷子走到她面前,左手攥拳裹住右手食指在她面前动了几下,压低声音兴奋道:“你俩有没有,嗯?”
“叶心怡。”程秋来冷眼盯着她,“你去精神科看过没有?”
“没有,你带我去啊?”叶心怡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反问她:“你又去精神科看过没有?这病遗传的,咱俩一个爹,我有病,你就没个发作的时候?”
程秋来:“……我随我妈。”
“你随你妈?”叶心怡乐的合不拢嘴,“那戴项圈的就该是你了,姐!”
叶心怡转身坐回沙发,二郎腿一翘,叹道:“你都不知道老登跟那些个女星背地里玩的多狠,光折腾进医院的都好几个了,从前我老觉得你清高,现在我知道了,咱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这癖好跟精神病一样,遗传。”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心怡摊牌了,“把你这破店关了,跟我回家。”
程秋来:“这就是我家。”
叶心怡渍一声,“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家,你这叫什么家?”看了眼卷子上的名恍然道:“噢,你舍不得这个叫言亭的小可爱,没事,那边笼子够大,他愿意的话,也住进去。”
“你随你妈。”叶心怡又冲她森然一笑,“你也可以住进去。”
第37章 凋零
虽然叶心怡口口声声说喜欢, 但程秋来觉得,这个妹妹打心底是恨她的。
或许六岁前她的生活同她一样压抑,甚至因为父母都在身边而更痛苦, 六岁之后她的到来让她有了肆无忌惮发泄的理由,对她长期的精神摧残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直到她逃跑后,偏执转化成恨意, 虽然被暂时压下,却永远无法消失。
她可以再跑,但叶心怡已经不怕她再跑了, 她身边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因她拱手让人而备受折磨, 一个即将面临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 无论哪方都令她无法割舍。
“给我一个月处理这边的事, 然后, 我去找你,我们好好聊聊。”程秋来妥协道。
叶心怡对这个回复比较满意,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再瞥一眼桌上的卷子,她好奇道:“这么上心, 这个言亭是谁呀?是你男朋友吗?”
程秋来面露不耐烦,“是邻居家小孩,跟我没关系,他们因为工作原因先搬走了, 小孩要高考,所以在我这暂住一阵, 考完再去找他们。”
这个回答合乎情理,叶心怡的重点全放在她答应回去这件事上, 于是没再纠结言亭的身份,走到柜台前随手抽出一张名片。
森也花艺,程秋来。
她回头冲她一笑:“姐,我在家里等着你。”
叶心怡走后,程秋来在店里待了一整晚。
她苦心经营了十二年的森也,终于也要说再见了,只是除了眼前亲手布置的一切,她自然还有更无法割舍的东西。
她来到三楼言亭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住过,可房间依然干净,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衣柜里的衣服也有股清新的花草味,从小到大她给他买的衣服他都不舍得丢,用压缩袋仔细收起堆在角落。
除了学习不咋地以及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小麻烦,言亭算是很好的孩子,最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
所以她庆幸提前给他留好了后路,她在舒曼秀贴上告示没多久就买下了那栋房子,这样一来在她走后,无论言亭今后是富贵还是落魄,日后归来,总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最后一段路,她会陪他好好走完。
临近高考,大大小小的考试愈发频繁,成绩出的勤,面对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大家都麻木了。
这段时间言亭开了个小窍,成绩进步了不少,他兴冲冲地给程秋来展示新出的成绩单,如果接下来几次模拟考试都能稳在这个分数,那考上个普通大学基本也不是没可能。
言亭认为程秋来之所以对自己高考如此上心,是因为她十八岁就出来做生意开店,对大学是有执念的,所以他必须努力满足她的心愿。
几天不见,程秋来憔悴不少,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发尾也有些焦躁枯黄,言亭好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老大,你生病了吗?”
“没有,这几天单子多,有点累。”程秋来随口敷衍了句,又拿起他的成绩单开始审视,“英语还是短板啊,背不下句子的话,就多练练听力吧。”
言亭开心地凑上来,“好啊,那从现在起你就跟我说英语吧,老大你说英语特别好听。”
程秋来莞尔,“高考听力录的也不是我的声音呢,离成功已经很近了,再加把劲啊亭亭。”
言亭喜欢被她哄,像往常再普通不过的周末一样,他坐在沙发上刷题,她在柜台后整理客单或者算账,鱼缸里的鱼时不时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店里安静的能听到笔尖跟纸张的摩擦声。
可言亭太过敏感,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当下她既没有算账也没有整理单子,也没有喝茶,就那么怔怔地坐在,眼神空洞毫无生机。
言亭故作镇静,起身拿杯子走向饮水机接水。
饮水机挨着鲜花冷藏柜。
无意一瞥,他瞳孔猛地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冷藏柜里十几个储花桶,上百种花材,此刻全部凋零枯萎,它们耷拉着花头,枯叶落了满柜,浸泡着根部的水早已浑浊不堪,原本生机勃勃的小世界此刻一片死寂。
程秋来可是最爱花惜花,最知道该如何照顾花的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言亭不动声色没有声张,直到晚上程秋来打算关门,他才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老大……那边电闸忽然坏了,我打电话问的要明天才给修,我今晚能回来睡吗?”
程秋来自然应允,晚上偶尔听到言亭在房间里走动,她会想到被多年前被江驿发现那晚,小老鼠望着他们惊恐无助的模样。
凌晨,确定程秋来睡熟后,言亭轻手轻脚去到一楼,打开了电脑。
他要搞明白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查监控,店里的摄像头有两个,一个安置在左上方的墙角,另一个比较高级的就摆在柜台上,正对着门口,不仅可以清晰捕捉到人像,还能听到声音。
黑暗中,屏幕随着光线扑朔,鼠标随着指尖轻点发出清脆响声。
言亭直接从自己上次离开之后查起,已经过去太多天了,连快进都显得格外漫长,他看到她独自一人整理花材,打扫卫生,迎接客人,拿外卖,扔垃圾,在店里走来走去,她的世界仿佛只有森也这么大,小小的画面美好又温馨。
他看到江驿又回来过,他们抱在一起很久很久,那些耳鬓厮磨听不清楚,只听到程秋来最后提高音调说的那句,等亭亭高考结束。
等他高考结束会怎样,程秋来被那通电话打断没说完,他跟江驿都不知道。
成人礼前夕,他看到她跟高晓丽一起在店里选衣服,高晓丽试了一套又一套,两个人边讨论边发出笑声,次日凌晨,他看到她穿着睡衣下楼在店里坐了会儿,又起身上楼换了身衬裙,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想到她捧着花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言亭鼻子一酸。
她真的很爱他。
时间线快进到晚上,不停点鼠标的手总算停下。
言亭戴着耳机,将声音调到最大,一边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一边听二人对话,仿佛身临其境,就在那晚的现场。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程秋来的身世。
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还要孤单,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逢年过节也只是待在店里哪也不去,她喜欢花,花却不是她赖以为生的手段,她从不在乎生意好坏,总是行世淡漠,主张一切随缘。
她似乎有花不完的钱,对他尤其大方,从小到大给予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从物质到精神全方位满足,让他的腰杆始终直挺,再也不曾羡慕别人半分。
屏幕中,叶心怡转身离开。
看着程秋来瘫坐在地上久久不动的身影,言亭泪流满面。
他从未想过她与叶心怡之间竟是这样一种畸形的亲情关系,是她逼走了她,她逃到这里,然后与他相遇,一切是那样巧合,如命中注定。
一个月后,她会去见江驿吗?
那他呢?
他才不是什么为了高考而暂时借宿的邻居小孩,他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年之久,最依赖她,只依赖她,也只有她。
第二天一早,一楼传来动静。
他下楼,看到程秋来正吃力地往门里拖拽一大箱子花材。
冷藏柜里的花和脏水已经全部被她处理干净了,大概是怕他留意到。
言亭佯装无事发生,过去帮她的忙,轻轻松松就把箱子拉进来了,程秋来看着他笑道:“都忘了还有你在,今天又有人干活了。”
忙碌了大半天,将花材分类处理好放入桶中,再依次摆好,冷藏柜总算恢复往日生机,仿佛昨日荒芜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而店里也很快来了客人,对方要求现场制作一束混搭的生日花束,说一小时后来取。
程秋来接了单,回头看言亭眼巴巴地站在他,便问他:“你要做吗?”
言亭连忙点头,按照客人的要求挑选起花材。
如今他的包花技术已经相当娴熟,根本无需程秋来进行指导,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打开抽屉挑选今天要泡的茶叶。
她没发现电脑曾被人碰过,更想不起来还有监控这回事,于是她对言亭昨夜的崩溃一无所知。
言亭站在操作台前,背对着她忙碌,忽然道:“老大,等我高考完我们去哪里的海边玩?”
程秋来立即在心里估算了大致时间,笑他:“还没考呢就想着出去玩了?”
言亭头也未回:“先计划好呗。”
程秋来点头道:“好,你看吧,不过不能玩太久,我们尽快回来。”
言亭:“你有什么事吗?”
“花店旺季,老客户找不到人该着急了。”
“噢。”
程秋来挑好了要泡的茶叶,热水一浇,清香四溢,袅袅雾气腾空而起。
如轻纱遮住漫长时光,模糊了少年背影。
江驿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再醒来,已经在叶心怡为他特意装修的,个性十足的房子里。
他没想到自己的手机会被监视,更没想到她会亲自去找程秋来。
正当他为程秋来感到担忧时,叶心怡回来了,一进门便抱住他狂笑不止,直到笑出眼泪,整个人都因过度兴奋而颤抖。
“小傻狗,你可真傻啊哈哈哈!你是乐意假装自己是狗,我姐是真拿你当狗啊!”
江驿不明所以,直到叶心怡说出她跟程秋来的关系,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我姐让你跟我谈,那就是把你送给我啦!”叶心怡捧着他脸亲了又亲,迫使他看着她,语气认真道:“不过宝宝你放心,她敢欺负你,我不会放过她的,一个月后她会过来找你,到时候怎么办,你说了算。”
江驿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他想听她亲口说出为什么,就算不爱了,就可以这样作践他吗。
他喃喃地重复:“一个月后……”
叶心怡靠在他的肩头道:“是啊,一个月后,总要给她个准备的时间,反正她也跑不了……而且她说什么寄宿的邻居小孩要高考了,这家伙还挺热心肠的,对了,那小孩你认识吗?叫言亭。”
“言亭……”江驿忽然苦笑,抿了抿唇道:“盯着他,程秋来不会不管他的。”
“他也离不开程秋来。”
第38章 赴星河
往年程秋来从没在意过高考这种事, 高考在她这唯一的存在感就是,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大量家长来花店订购向日葵花束送给自己的孩子, 寓意一举夺魁。
于是她会储备大量向日葵,只等这两天大赚一笔。
她不缺钱,她只享受靠双手赚钱的快乐,以及忙碌带来的充实感。
然而今年轮到了言亭, 她便顾不上赚钱了,整个人焦虑在在店里走来走去,比他还要紧张。
高考前一天晚上, 程秋来还在叮嘱他不要紧张, 放平心态, 下一秒, 言亭举着手机兴冲冲地问她:“老大, 等我考完了我们去澜城玩吧!这个海滨城市冷门又小众,风景特别好,人还少。”
程秋来直接无奈, 到底是谁要参加高考啊。
她没在国内读过高中,也没参加过高考, 还蛮期待这种刺激感的呢,偏偏这孩子这么淡定。
“都听你的。”
“那我买票了哦。”言亭又坐到她身边鼓捣起手机,自言自语道,“这次我请你去玩, 不用你花钱。”
程秋来笑了笑:“你还是省点吧,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等你高考完,我可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支持。”稍作停顿又补充道:“也不会雇你给我打工, 给你发工资的。”
言亭:“知道。”
程秋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早早给车加满了油,这两天负责接送言亭,本来她提议定考场附近的酒店,但言亭执意要回来,非说只有家里才能睡得踏实,执拗地要回到森也,为了让他能休息好,程秋来也就同意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考试当天他们必须起的很早,才能准时到达市里的考点。
言亭跟她挥手后便转身打算进考场,这时听到她在身后轻轻叫他:“亭亭。”
他回头。
程秋来眼神意味深长,沉默几秒后冲他释然一笑:“好好考,加油。”
考一个好成绩,上一个好大学,有一个好未来,她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知道了,老大。”
转眼考完最后一门,交卷铃声将言亭的思绪打断,放下笔的刹那,怅然若失。
随着人流走出校门,他一眼看到程秋来抱着一束向日葵正站在树下等他。
其他人或激动或落泪,或与父母深情相拥,他们在期待一个新的开始。
而他们,在安静等待一个结束。
“祝贺你,亭亭。”
言亭接过花,浅浅笑道:“谢谢,老大。”
放眼周围,没人比他手里的向日葵花束更大,更漂亮,里面的每一种花材都由程秋来亲自挑选,倾注了无限爱意与期望。
从小到大她送过他无数次花,而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像小学再普通不过的周五放学一样,程秋来开车接他回家,言亭抱着花坐在副驾,欣赏着窗外落霞弥漫山野,暖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侧脸上,凭添几分忧郁。
“老大,今天晚上我想跟朋友一起吃饭,明天我们就出发去玩,行吗?”
“行啊。”程秋来随口道,“记得早点回来。”
与其他家长不同,程秋来从不给他的归来设限,他可以当晚就回来,也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回来,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
高考完的狂欢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过了这个暑假,不知下次再聚是何时。
KTV包厢里,他们勾肩搭背聚在一起喝酒唱歌,张超群充当氛围组给他们打拍子,言亭坐在角落安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噙着笑。
唱完一首歌,他看到齐佑安忽然抑制不住地抽泣,推门跑了出去。
齐佑宁看见了,也没追,而是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地点了根烟。
张超群也看见了,他讪讪地放下气氛组道具,面露尴尬,坐到言亭身边叹道:“我家涵涵,好像跟他提分手了。”
言亭表示不解,“为什么,小瓜对她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但是吧……”张超群挠了挠头,“他老说以后要回老家开个店,跟他妈一样做生意,但我们涵涵估的分是能上重本的,以后要跟着他当个小老板娘,那不白读书了。”
言亭叹了口气:“子涵没错。”
张超群也跟着叹气,随后又问他:“哎,老大,你估分了没,打算报哪啊?听武靖和说你是他们几个里分最高的了。”
言亭:“在哪都一样,听天由命吧。”
听他语气无所谓,张超群嬉笑着给他倒酒,“他们几个都没出息,要当小老板儿还得等毕业,老大你牛逼啊,现在就是老板了,前阵子是不是又赚了不少?我看那几个机子全空了,我每天补货都补不过来,真没想到咱小城市的人也玩那么大啊……”
“这阵子辛苦你了,一会儿给你发红包。”言亭转头看了眼正狂欢的人群,“下次聚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今天晚上消费多少等结束后你报给我就行了,我来结账。”
“老大豪气!”
不仅是言亭,程秋来也开始对这次旅行隐隐期待。
这些年她基本不出远门,一是为了避免碰到叶心怡,二是她骨子里懒惰喜静,觉得在自家小店待的很惬意自在没必要往外跑,此前上网也曾被大自然的壮阔风光所吸引,但一想到要亲自去涉足,她便心生畏惧。
现在似乎再没什么可以忌惮的了,叶心怡已经找到了她,而言亭也即将迈入新阶段,无论最后去哪读书,相信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过得很好。
不知不觉中,那个事事依赖他,总爱黏着她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比她还要靠谱的大人,从定下旅游地点再到买票做攻略,程秋来没费任何心思,已经坐上了去往澜城的飞机。
她身上盖着毛毯,盯着窗外棉花团似地浮云出神,言亭递给她一杯果汁,“老大,给。”
程秋来接过,笑道:“亭亭你也是第一次出来玩,怎么跟经常出来似的,反倒衬得我像没见过世面的。”
言亭想了想道:“我是刚开始见世面,老大你跟我一样大时,已经见完所有世面了。”
确实如此。
若不是言亭提前做了攻略,程秋来都不知道国内还有这么个冷门的海滨城市,澜城最开始发展起来是靠渔业而不是旅游业,这边坐落着许多渔村和泊船的码头,后来旅游业兴起,不少渔民都把自家改成了民宿,这样就算是休渔期也能拥有额外收入。
澜城的海很漂亮,程秋来自认眼光不低,在国外也见过不少著名海边景点,澜城在她的认知里至少能排到前三,很少能见到渔业发达的海域还能清澈到碧绿的,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海面,可见度能达三四十米,成群的热带鱼在珊瑚礁群和海草中游来游去,场景十分梦幻。
她不由得感叹起言亭的眼光,对美好事物的判断当真是毒辣又精准。
拥有这样一片绝美的海洋,有没有别的景点已经不重要了。
程秋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海,面对眼前海天一线的美景,她站在礁石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久久不曾回神。
言亭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悄悄举起手机将这一幕永远保存了下来。
谨遵程秋来不能玩太久的原则,言亭把一整天的行程都安排的很满,逛够了沙滩又去了澜城标志性的海洋馆,在海底隧道欣赏了美人鱼表演,下午又去了游乐设施比较完善的遗珠岛,在程秋来的鼓励下言亭第一次体验了潜水。
浮上海面的那一刻,看到她焦急不安的神情,冲她奋力挥了挥手:“老大!这里!”
程秋来看到他冒出海面,总算松了口气。
一日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直到黄昏夕阳将落,程秋来脚都走麻了,“亭亭,定酒店了吗,晚上咱住哪?”
言亭挑眉道:“好不容易来趟海边,住什么酒店。”
“我定了渔栈,就在前边的渔村。”
程秋来也没力气再问详细的,索性就跟在言亭后边慢吞吞的走,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来到个灯火通明的渔村,大门口石碑上龙飞凤舞刻着三个大字,集云村。
望着眼前交纵复杂的小道,言亭也怕走错,特意又拿出手机确认了遍,“第七排房子左拐第三户,乔家渔栈……走吧,老大。”
集云村近海,这里的村民世代打渔为生,家家户户有渔船,渐渐地他们泊船的码头都成了当地景点,有景点的地方就有游客,为了方便游客住宿,他们便将家中多余的房子改成了民宿,其中乔家渔栈就是渔民自家改造的。
渔栈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打着哈欠看了两人一眼,“要几间?”
言亭:“两间,提前订好了。”
乔溯一拍脑袋:“噢,你昨晚打过电话了是吧?”翻了翻登记簿后抬头问他:“言亭?”
“是。”
乔溯把两张房卡交给他,“上去吧,二楼西边。”
“谢谢。”
乔溯对有礼貌的年轻人印象不错,顺口道:“屋顶也可以上去,上边有躺椅,晚上的星空很漂亮。”
晚上言亭本来看好了一家很有名的海鲜店,可惜路途太远,程秋来一听到还要坐车脸都白了。
言亭见状无奈妥协,“那就就近吃点吧。”
村口的海哥烧烤,味道也出乎意料的不错。
言亭拿了两瓶啤酒,程秋来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更没有调侃他,毕竟是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她知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尝过酒精的味道了,那次还发了烧,她印象深刻。
“老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程秋来全神贯注拆着结构复杂的海鲜,头也未抬:“精简一下。”
言亭沉默良久,举起杯子道:“……谢谢你。”
程秋来自然地跟他碰了一下,“不客气。”
言亭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气馁,一声轻叹后也埋头跟熟透的虾蟹做起了斗争。
等两人吃饱喝足回到渔栈,天已经完全黑了,程秋来从刚刚吃饭就已经哈欠连天,似乎今天的行程已经将全部力气透支殆尽,于是他道:“回房间早点休息吧,老大。”
程秋来迈上二楼,忽然驻足,盯着头顶暗沉的天幕看了会儿,“不是还有个景点没去么。”、
言亭一怔:“哪啊?”
程秋来指了指屋顶。
偌大的露台空旷又凉爽,渔栈还贴心地给躺椅配了薄被,往上一躺,便不愿再动弹。
夜风吹散乌云,入目是星河浩瀚,耳畔传来浪潮拍打礁石的喧哗。
程秋来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色,而言亭亦是从未见过,此刻二人并排躺在躺椅上,皆是盯着天空一言不发。
“老大,如果我考砸了,没学上,怎么办?”言亭忽然问她。
“找份工作。”程秋来道。
言亭盯着夜空呢喃细语:“那就在镇上找份工作吧,这样下了班还能去店里帮你干活。”
程秋来敛着眼眸不说话。
“老大,你会离开森也吗?”
言亭上一次担心这个问题,还是小学二年级,那时他八岁,因为怕她被竞争对手挤兑走,害怕地抱着他哭。
而这一次,程秋来依旧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总会回来。”
明知程秋来看不见,言亭还是扯出一抹笑容“那就好,你一定也发现了,偶尔出来旅游转转感觉很不错,对不对……澜城真的很美,海也好漂亮,以后我们……”
言亭话说一半,下意识看了眼程秋来,声音截然而止。
她已经歪着头靠在躺椅上睡着了。
经过一天的劳累,她睡得很沉,就连言亭把她垂在地上的手重新放回毯子上都毫不知情,仍一动不动,只发出轻微鼾声。
“老大,回去睡吧,在这睡要着凉了。”
程秋来完全听不见。
言亭就半蹲在她身边,安静地注视着她。
“老大,你要离开了,是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读大学,我想永远陪着你,你不需要我的话,我只要能远远看着你就好。”
“老大,你要离开的话,可以带我一起吗?我已经长大了,不会让你再费心的。”
“老大,哥哥一定跟你说过关于我的什么,你信了吗。”
“其实你可以信一下。”
“我喜欢你好多年了。”
“之前不敢说,怕你会赶我走,但是,每次看见你跟哥哥亲热,我都好难受啊,老大。”
言亭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喘,“我也想跟你那样做一次……”
程秋来依旧陷在深沉睡梦中,对言亭的自言自语毫无察觉,无数颗星辰汇聚而成的那一束微光打在她脸上,静谧地仿佛一位沉睡中的公主。
“这片星空真的好美。”言亭喃喃道:“我现在要跟它们有个秘密了。”
说罢,他缓缓靠近程秋来,在她唇上印下浅浅一吻。
第39章 梦醒
次日, 程秋来被刺目的阳光叫醒,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
言亭躺在她相邻的椅子上, 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亭亭,你这是刚醒,还是一晚上没睡啊?”她好奇道。
“……刚醒。”
程秋来深深叹了口气, 再次闭上了眼。
明明订好了民宿,结果俩人却在人家房顶上睡了一晚上,这算怎么回事啊。
言亭听到她叹气, 忽而道:“老大你要不要再回房补个觉?”
程秋来拒绝了, “不用了, 我在这睡的还挺好的。”
说罢起身, 一阵天旋地转, 她赶忙伸手扶住椅子才勉强站稳。
大概是因为昨天玩了一整天累过头了,加上晚上喝了酒的缘故,现在猛一起身, 浑身没劲。
言亭又笑着劝她:“回房间歇会儿吧老大,不然白交房费了。”
不愧是她养大的崽, 居然连想法都跟她一样。
程秋来便不再坚持:“好,那你也歇会。”
回房间洗了个澡,又躺床上眯了一会,就已经快到中午了, 确定她精力恢复后,言亭又带着她跑市里尝了顿特色海鲜大餐。
他们坐在大厅靠窗位置, 言亭正给她拆螃蟹,程秋来百般无聊四处打量, 竟意外发现个熟悉面孔。
昨晚的民宿老板此刻正赤膊同饭店伙计一同从车上往下卸货,透明集装箱内,品种丰富的海洋生物正张牙舞爪地扑腾。
“亭亭,你看。”
言亭朝他望了一眼,“他们家有渔船,一家人好像都是渔民。”
程秋来流露出羡慕地神情:“真好。”
言亭将拆出的蟹肉放到她面前,“那我们也买艘船,当渔民。”
“那还是算了。”程秋来盯着眼前美味,拾起了筷子:“我只对熟的海洋动物感兴趣。”
吃完午饭,二人又去参观了泊船的码头,密密麻麻上百艘渔船整齐排列,碧海蓝天下,白色海鸟绕着桅杆飞舞盘旋,场面美丽又极其壮观。
言亭沿着石子滩走了几步,意外捡到一块蛮漂亮的石头,于是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与此同时,程秋来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她走到一旁接起,并未开口说话。
“高考结束了,你人呢?”电话那端叶心怡声音慵懒,一听就知道此刻不是躺着就是瘫着,“带那小孩私奔了吧?”
程秋来盯着不远处言亭的背影,淡淡道:“不是说了一个月吗,我这还有事没处理清楚,你急什么。”
叶心怡咯咯地笑:“什么处理事情,旧爱天天以泪洗面,这就带着新人出去玩了……直说吧,你跟亭亭在哪呢?”
程秋来揉了揉额头:“……毕业旅行,我之前答应过他。”
叶心怡笑的喘不过气:“睡一个屋,一张床是吗?”
程秋来知道一定是江驿跟她说了什么,她才会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言亭身上,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程秋来脸上毫无笑意,声音冷厉,“回去之后,我自会跟他撇清关系。”
挂掉电话,言亭刚好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展示他刚刚寻到的宝藏,“老大,送给你。”
程秋来从来都不是个扫兴的人,如果言亭带她去商场买珠宝,她断然会拒绝,可如若换成一块漂亮石头,她便欣然笑纳,“谢了。”
或许这块石头她养在森也的几条宠物鱼会喜欢。
为期两天的旅行结束,望着此刻正靠在椅背上熟睡的言亭,程秋来陷入了深深的焦虑。
该怎么跟他说她要离开的事。
不辞而别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她做不到。
亦或者,向他如实交代一切,可那样做只会让他感到恐惧。
毕竟她根本无法保证去见了叶心怡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苦闷地揉了揉太阳穴,她决定等言亭上学的事尘埃落定了再说,等他去到新的环境,有了新的生活,交到新朋友,或许就不像现在这样在意她了。
几天后到了查分的日子,言亭借用了她的电脑,淡定地输入了自己的信息。
成绩出乎意料地不错,程秋来都眼前一亮的程度,事后赶来八卦的小瓜小果更是羡慕的直跳脚:“大家平时都是一块玩的,凭什么你考这么好!让我妈知道非揍死我俩不可!”
接下来就是挑志愿学校了,程秋来不懂现在的就业行情,提供不了具体专业建议,但她十分希望言亭能去大城市见见世面。
她告诉他学什么专业都是无所谓的,人生如牌局,毕业后会重新来次大清洗,比起狭隘有限的定向知识,眼界和阅历更值得珍惜。
言亭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只道自己再想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程秋来也就不费这个心了。
但是该提点的事,总要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言亭戴着手套给花打刺时,她无声地立在他身后,道:“亭亭,我要离开一阵子。”
言亭回头,茫然道:“你要去哪?”
程秋来:“去见见我的家人。”
言亭忽然笑了,“原来老大你有家人啊,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程秋来想了想道:“我们关系不好。”
言亭:“那为什么突然又要回去?”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程秋来叹了口气道:“总之,我必须要回去。”
言亭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程秋来拢了把头发故作轻松笑道:“我觉得我回不回来,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很重要。”言亭看向她,声音清晰有力:“对我来说,很重要。”
“既然如此……”程秋来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低头翻找茶叶,“那就拜托你,暂时帮我照看森也吧。”
“凭你现在的手艺,也没问题。”
言亭嗓音微颤:“……发工资吗?”
程秋来神情复杂,曾经信誓旦旦要跟他划清界限,未成想如今还是打脸了。
“发。”
就算不提工资,平日里的花材资材,水费电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程秋来不忍看到自己多年心血就此荒芜,有人继续照料也挺好,权当变相给言亭赞助学费了。
离开时,她只给自己房间上了锁,就像平常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外出,仅挎着一个包便出了门。
她认为这样能给言亭造成一个她很快就回来的假象。
事实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回去看看许久未见的亲人而已,就算叶心怡再疯,总不至于真把她关狗笼子里。
何况除了状态不明的江驿,现在就连言亭都被她注意到了,除了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程秋来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
快下飞机时,她给那个陌生号码打去电话,声音冷漠,“到了。”
叶心怡就靠在自己那辆豪华座驾上,在出口等她,见她出来,缓缓冲她张开双臂:“欢迎回来。”
“车不错。”程秋来没有抱她,拉开车门钻进了副驾。
叶心怡握着方向盘,转头冲她阴恻一笑:“小宝贝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不是什么小宝贝,他叫言亭,是我看着长大的,邻居家的小孩。”程秋来目视前方反驳道。
叶心怡继续笑着问道:“他考的怎么样啊,报了哪个大学?”
程秋来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
叶心怡忽然不笑了,也不再跟程秋来说一句话,只是将油门踩的很死,也不顾前方路况,直接把车开成了火箭,好几次都险些发生重大事故。
程秋来冷汗涟涟,强作镇定道:“考的不好,恐怕哪个大学都上不了,准备出去打工了。”
车速慢下来了。
“你看,我们明明也能好好说话。”
程秋来已经不打算再跟她说话了。
“姐,你跑了那么多年,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老登没派人找你。”
仔细想想,刚跑回来那阵,她确实每天担惊受怕的,毕竟国外那些家产虽然是在她名下,但花的都是叶曙华的钱,她本以为就凭她卷走的那笔钱叶曙华也不可能放过她,就算报警也得把她抓回去,然而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她的生活仍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波澜。
买下奚山街那栋房子时,她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内心激动,且伴随着一股不真实的幸福感。
这就是挣脱一切束缚后的自由,她要在这里开一家花店,平平淡淡地生活一辈子。
见程秋来不接话,叶心怡道:“我把他拦下来了,我不让他找你,我想亲自找到你。”
“你说命运怎么就这么捉弄人呢,我放弃了去常春藤的机会,报了跟江驿一样的艺术学院,结果报道那天他没去,他也跑了。”叶心怡自嘲道,“气得我差点从咱家别墅楼顶跳下来,我有那么惹人讨厌吗,都躲着我。”
“现在好了,两个都回来了。”
光线幽暗的地下车库里,叶心怡熄了火。
这栋别墅依旧是程秋来记忆中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比起小时候似乎冷清了不少,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气。
二人在狭长的走廊里一前一后地走着,程秋来越来越警惕,“爸呢?”
“他们早不住这了。”叶心怡继续往前走,“你以为我找你回来干嘛的,给他们尽孝?还是认错?”
程秋来站住了:“所以,你叫我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叶心怡推开了她的卧室门,窗明几净,巨大的落地窗依旧对着花园,绿植葱郁,鸟语花香。
一只三花猫正慵懒地躺在法式大床上小憩,见有人进来立即做出防御姿态,警惕地看着门口。
是记忆中可可的模样。
“陪着我。”
第40章 情局
别墅安装了屏蔽器, 她无法用手机跟外界交流,门口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她也没法出去。
叶心怡似乎铁了心要把她豢养起来, 只不过她的笼子比江驿的要舒服多了。
出逃的这些年她没有成家,也没有朋友,就算真消失在这里,也没人会关心她, 时至今日真正让她感到焦虑的,只有言亭。
转眼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几天,言亭联系不到她, 大概要疯了。
叶心怡很少过来, 这几天就像专门留给她的冷静期, 让她想明白一些事, 程秋来觉得面对一个疯子, 是可以适当服软的,最起码,她必须先联系到言亭。
当晚叶心怡就过来了, 她转着车钥匙进门,一见到程秋来便笑:“姐, 回家的滋味怎么样啊?这几天过得挺好的吧?”
“挺好,感谢招待。”程秋来问她:“你把我叫回来,不单是为了折腾我吧?江驿呢?”
“渍——”叶心怡眉头深深皱起:“不是,你对别人男朋友这么关心干嘛?江驿已经不喜欢你了, 就连我跟他说你跟言亭一块出去旅游,人家都没什么反应。”
“让我见见他。”
叶心怡指着她怒骂:“你犯贱是吗?怎么着, 还想跟他重归于好?当初把他一脚踢开的是你,现在念念不忘的还是你, 你俩把我当什么了?”
“噢——你是身边突然没了狗,那方面的瘾犯了是吧?”叶心怡忽然压低声音,“晚上,我挑几个极品给你送来,让你操个够,好吗?”
“怪我疏忽,没想到这一点。”
“怡怡。”程秋来忽然轻声叫她,“让我出去打个电话。”
叶心怡一怔,下一秒又不怀好意地笑了:“打给谁呀?”
程秋来沉默几秒道:“那孩子在帮我照看花店,要交代些事情。”
“居然还开着吗?”叶心怡嗤之以鼻,“这么执着于你那破花店,不如我在这边给你开个更大更好的。”
叶心怡开车把她带到一条安静小道上,熄了火,“打吧。”
程秋来准备下车,却发现车门锁着。
叶心怡笑道:“交代点花店的事,避什么人?”
程秋来便也不再说什么,稍加犹豫拨通了言亭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言亭没有出声。
“亭亭。”她轻声叫他。
“在,老大。”
程秋来听着那边尚算平静的声音,松了口气:“店里怎么样?”
“我在盯着,有好多老客户问你去哪了,我告诉他们你有事要离开一阵。”言亭声音顿了顿,“他们不相信我的手艺,就走了。”
程秋来笑了声:“辛苦你了。”
“……老大,你怎么样?”
“我很好,刚回来事情有点多,所以没联系你。”程秋来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立即问他:“对了亭亭,你报志愿了吗?”
言亭:“我报了澜城大学。”
澜城大学。
程秋来脑子一瞬短路,声音带着隐隐怒意:“怎么报了澜城大学,你明明可以试一下更好的学校。”
“我喜欢澜城。”言亭淡淡道:“如果你以后来看我的话,我们可以再去海边玩。”
程秋来扶着额头神情苦闷:“你的学费……”
“够了。”
“好。”
“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程秋来想了想道:“要不然你先把店关了吧。”
“不要,我在这等你回来。”
“等我干什么?”程秋来话锋一转,“不是说好高考完过去你爸妈那吗,别让他们等太久。”
那边沉默许久,“……知道了,老大。”
程秋来直接挂了电话。
叶心怡不怀好意一笑,“要不,叫他过来陪着你吧。”
“不用了。”程秋来望向窗外,拢了把头发,“你不是要安排极品给我吗。”
叶心怡眼睛一亮:“包满意的,老姐。”
挂掉电话,言亭瑟缩在床角,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此时此刻,他在程秋来的床上。
方才他骗了她,自从她离开后,森也就再也没开过门了。
她的离开带走了森也所有的生机,柜里的花材一夜之间黯淡成黑白色,鱼缸里的热带鱼双目空洞充斥着死寂,言亭每次走进来,都压抑的要疯掉。
“老大,我回来了……老大……”
面对空旷的店铺,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倘若她一去不回,至少,还有一处地方能令他感受到她熟悉的温度。
她的房间上了锁,但这并不影响他像小时候一样从隔壁阳台轻轻松松跳过来,仅是蜷缩在床上,紧紧抱着她的被子,嗅着她的枕头还不够。
他光脚下床,从衣柜角落拎出黑色袋子,将里边的东西倒了一床,时至今日,童年的好奇心总算得以满足,里边的东西有的新,有的旧,还有的竟是从他的无人售货店里买回来的。
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十年前的画面,聆听着二人的喘息厮磨,喷涌而出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将手缓缓朝下伸去。
第一次,言亭痛出了眼泪。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呜……老大……”
这一声叫出来,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轰然落地,言亭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进入忘我境界。
肆意妄为。
言亭已经很久没下过床了,他已然将自己折腾到奄奄一息,没有一丝力气。
程秋来那件白色衬裙此刻被套在枕头上,早已污迹斑驳,再没了清新的皂角味道。
不知道程秋来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叶心怡确实给她安排了极品,本来想直接送到别墅,程秋来没让。
在发现叶心怡对自己有着强烈控制欲的同时也对她有求必应,程秋来瞬间就不慌了。
她说她想喝酒,叶心怡立马带她去了最好的夜店。
作为这里的常客加贵宾,连叶心怡都鞍前马后殷勤招待的人,店里的领班和服务员更是不敢怠慢。
一片幽暗中,几个稍有姿色的男模走了过来,叶心怡不知同他们说了什么,几人看向程秋来,俱是两眼放光,饿狼似地眼神带着不明情,欲。
程秋来欣赏着舞台上大尺度的表演,不动声色地喝酒。
“姐姐是四爱呀?”
“漂亮老公真少见!”
“老公今晚有空吗?”
程秋来很快被团团围住,不远处,叶心怡坏笑着隔空冲她举杯。
处在监视之下,程秋来便与他们随意攀谈起来,酒过三巡,神智逐渐朦胧,内心某种渴望再次破土发芽,蠢蠢欲动。
离她最近的男人五官柔和俊俏,总是眯着眼一副乖顺的模样,看上去比言亭大不了几岁,见程秋来双目迷离,他悄悄凑到她耳畔,说:“老公,我给你peg吧?”
程秋来瞬间被吓清醒了,借口去洗手间火速起身逃离。
叶心怡发消息问她:怎么,这批不合胃口?
程秋来:虽然是四爱,但也不能保证完全不得病吧。
叶心怡:没病,我都替你试过了。
见程秋来久久未回复,她又发了条:忘了跟你说,前不久帮了你个小忙,你应该会感谢我。
关于言亭。
程秋来第一时间打了电话过去,声音冰冷:“言亭怎么了?”
“这么紧张干嘛,我还能吃了他吗?”叶心怡嗤笑道:“以他的分数服从调剂倒是能上澜城大学,不过是最烂的专业,我找人把他调到表演系去了,前途无量,未来可期呐。”
说罢忽地加重了语气:“你说,你该不该感激我?”
程秋来感到一股窒息扑面而来。
挂了电话,她款步而出,重新坐回人堆。
叶心怡是知道怎么拿捏她的,何况她本就不擅长说谎。
她重新审视起方才同她说话的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尤川。”
“好,尤川。”程秋来喝了口酒,继而板过他的脸,一股脑灌入他唇中,“今晚跟我走。”
尤川被呛到咳嗽了几声,随即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笑着依偎上她肩头,“是我的荣幸。”
二楼黑暗处,叶心怡欣赏着卡座风光,满意地勾起唇角,转身抚上男人清瘦的脸颊:“你不是一直很想见她吗?”
江驿怔怔地看着下方左拥右抱的程秋来,恍若隔世,他们真的相爱过吗。
本以为只要陪伴她够久就能得到她全部的爱,是他亲手将爱人变成主导者,从此让爱有了阶级。
现在被她放弃,也是他咎由自取。
叶心怡瞥见他眸中水光,叹道:“这就伤心了?”
“比起拥有新欢,更让你感到难过的应该是……”
“她真的非常在乎那个孩子。”
身处一线城市最繁华的商圈,夜店营销系统完善,叶心怡作为这里的大客户,不仅有专属至尊卡座,配套服务也俱是顶尖,程秋来身上只有个手机,即便是这样,也能被叶心怡妥妥安排进豪华包间休息。
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尤川。
程秋来不明白叶心怡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方面的事,或许正好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在尤川身上找到答案。
对方很主动,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朝她索吻,程秋来将其一把推到沙发上,站在他面前目光冰冷。
尤川错意,直接给她跪下了,“老公……”
“……起来,今天不做。”程秋来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尤川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你是第一个让她拿我招待的人。”
程秋来:“那你知道叶心怡是谁吗?”
“当然。”尤川脸颊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绯红,“怡怡姐是很厉害的老公。”
程秋来:“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尤川:“一直这样。”
程秋来:“对所有人都这样?”
尤川笑道:“她身边也没几个人啊,除了我们,和她新交往的男朋友,有陌生人想接近她的话,她会很凶。”
程秋来叹了口气,“就算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想接近她,是么?”
尤川:“当然啦,有权,有钱,有颜,有手段,哪个男人没做过给女王姐姐当狗的梦呢?”
程秋来起身走到柜前,各类琳琅满目造型奇特的道具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你还真是忠心。”
“诶,这无关忠不忠心。”尤川纠正了她,“主要是,我喜欢你呀,第一眼见到就爱上了,老公你身上有股……好闻的花草味。”
“是吗?”程秋来转身走回他身边,“那今晚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刚刚,以及接下来的对话,你会告诉她吗?”
“不会。”尤川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手指,“但我想要应得的奖励。”
“啪”地一声脆响,程秋来甩了他一个耳光。
淡红的指印很快在他脸颊浮现,回味着方才的疼痛,尤川神情陶醉不已,“爽……老公你还想知道什么?”
“怎么才能找到她现在的男朋友,江驿。”
尤川笑意凝滞,“……过分了,老公。”又道:“你找江驿干什么?想跟怡怡姐抢男人?别这么狗血行吗。”
程秋来:“我不跟她抢,我只是有话要跟江驿说,你这么聪明一定也发现了,她在监视我呢。”
尤川开始冷笑,“我这么聪明我为了你得罪她?请问你是哪位?”
程秋来右手颤了颤,这次是真想扇他巴掌,但她还是极力克制了这种情绪,“叶心怡她不正常,她不应该这样对你们,想想你的家人,他们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哈哈哈哈哈……”尤川忽然一阵爆笑,“我们这样的人还顾忌什么家人,老公你看怡怡姐送我的这块表,十二万!”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真的不要再说她坏话了,怡怡姐在我们这个圈子很正常,我们都非常——爱——她。”
程秋来仔细想想,尤川口中的圈子,大概是江驿带她入的。
从他请求她用带刺的花杆打他的那一刻起,她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类人,敏感,自卑,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们怕痛,又恋痛,对待感情专一,又忠心,一旦有了认定的另一半,无论哪方面的具象化体现都是绝对的臣服。
她从未要求过江驿什么,反而对他有求必应,渐渐的她领悟了他的特殊喜好,默认延续了这种关系。
尤川大抵是跟江驿一样的人,但她跟叶心怡不一样,她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而她同父异母的妹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在得知江驿跟叶心怡是旧识的那一刻,程秋来心中五味杂陈,她忽然冒出一个荒诞念头。
或许江驿是喜欢叶心怡的,只是这些年在她身边养成的习惯令他自我束缚,而现在,他不仅失去了自由,因为言亭的存在,也失去了由她赋予的安全感,不如就给他选择的权利。作为缓冲,她会继续满足他想要的,直到他彻底做出选择为止。
那么阿驿,你现在做出选择了吗。
程秋来大抵是觉得从尤川口中问不出什么了,她也没过度责难这个小孩,而是向他道谢。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尤川。”程秋来道,“我记住你了。”
“呵呵。”尤川看着她,忽然笑了两声,“怡怡姐跟我们说你跟她是一样的人,可我觉得你们有些地方还是不太一样。”
程秋来表示震惊:“我们还有一样的地方?”
“当然,虽然她化了妆,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尤川又拾起她的手仔细打量,“扇脸时的角度,力道也一模一样。”
“下次她再peg我,我就闭上眼睛,把她想象成你,怎么样,刺不刺激?”尤川自认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兴奋到眼睛都跟着发亮。
“难怪她喜欢你。”程秋来抽回手,笑容漫不经心,“你真的很骚。”
尤川权当这是对他的夸奖,正准备再贴上去殷勤几句,程秋来手机忽然响了。
叶心怡那边环境仍然嘈杂,她似是喝醉了,声音戏谑且语无伦次:“办完事了吗姐……小川……小川爽不爽,他特爱干净,又骚又……紧……”
程秋来还没说话,尤川猝不及防地扑到她身边,对着听筒喘出销魂入骨地一声。
电话那端叶心怡沉默了,程秋来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把他推开,“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直接出来吧……我让司机去接你……”话没说完只听见哇的一声,对方似乎是吐了。
挂掉电话,程秋来长舒一口气,竟还蛮感激尤川刚刚那一声。
尤川早已翘起二郎腿得意地等待她的表扬。
像从前对待江驿那样,她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发。
尤川眼神迷离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清醒,“你想见江驿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随后他报出一个地址,“离公司的摄影棚很近,我有次看到她给这个地址点外卖,点的粤菜。”
说着,尤川赧然一笑,“我们这类人,都不太喜欢吃辣的。”
“谢谢。”程秋来思考了几秒,举起手机道:“……要不我给你转点钱吧。”
她现在也只剩账户里那点钱了。
“我不要钱。”尤川眉头微蹙,顷刻间又舒展开来,“如果不能亲一下的话,那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叶心怡打来的催促电话。
“程秋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
叶心怡正醉醺醺地靠在车里等她,本来都快睡着了,在她拉开车门的刹那又瞬间清醒。
“玩得开心吗?”
“开心,感谢招待。”
车内一片昏暗,她在叶心怡的眼中看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叶心怡对司机说:“回家。”
说完按下身侧按钮,将前后隔绝成两个世界,玻璃隔音又防弹,故而后排很安静,窗外熙攘的车流人群鸦雀无声,像在演一出默剧。
她能听到叶心怡酒劲上头难受的闷哼,下一秒身子一歪,靠到了她肩上。
程秋来也不躲,就任凭她这么靠着。
“还是姐好。”叶心怡半闭着眼睛,忽然笑了。
程秋来一头雾水:“什么?”
“我现在这个状态,无论靠近谁,他们第一反应都是躲开。”叶心怡偎着程秋来一动不动,视线随着窗外霓虹忽明忽暗,“怕我发疯打人,或者吐他们一身。”
“其实我就只想靠着他们,好好睡一觉。”
程秋来:“睡吧。”
叶心怡却没打算睡,而是抬眼瞧她:“你是不是挺好奇,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把你找回来。”
程秋来便配合地问:“为什么?”
“因为,讨厌你是真的,想让你陪着也是真的。”叶心怡声音忽然哽咽,“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病的偏偏是我,为什么你就能那么正常……在很小的时候,在我们还没见过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个很好的姐姐了,她长得漂亮,乖巧懂事,是个人都会喜欢她,每次我犯病或者犯了错,都会从他嘴里听到叶心然这个名字,后来他执意要把你接过来跟我作伴,还说,让你影响一下我。”
回忆至此,叶心怡破涕为笑,“你他妈的什么身份,凭什么影响我,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影响你呢?我有的病,你也该有,我承受的痛苦,你也该体会一遍,我希望我冲你尖叫时你也能冲我尖叫,我抓你头发欺负你时你能狠狠给我一耳光,我骂你的时候你能用更脏的话骂回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希望你能加倍还给我,可你太怂了,居然宁愿选择跑掉……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离开,我只想让你变成我。”
“你跟江驿之间的游戏让我感到兴奋。”叶心怡抬头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无比期待:“这算是你的报复,对吗?你折磨他的时候在想什么,在想那只惨死的小猫,还是被我踩烂的那束花呢。”
“抱歉,要让你失望了。”程秋来看着她,神情平静甚至带有一丝怜悯,“我很爱江驿,从没想过用他来报复你。”
“何况你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呢,不跟精神病计较,这不是生活常识吗?”
看到程秋来眼中的嘲讽,叶心怡眼瞳骤然缩紧,心脏跳动的前所未有的剧烈,她太久没被这么刺激过,此刻激动的手都在抖。
程秋来此刻就像刑场上无畏的死刑犯,冷漠地等着她暴起发疯。
“叶心然,你是觉得我现在没握着方向盘,不能跟你同归于尽,是不是?”叶心怡打量着她淡漠地面容,语气忽地释然,“其实你病得比我严重多了,只是你更加擅长伪装,打着爱人的名义发泄真实感情,这样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反而能获得对方的感激,是吗?”
“你跟江驿这些年,他从来没有碰过你,有时候你干他连衣服都不肯脱,他可是个正常男人啊,你一定也知道他很想,怎么不给呢?”
叶心怡用手指剐蹭着她细腻的脸颊,笑道:“承认吧,你乐在其中,你享受主导。”
“跟我一样。”
程秋来眼神蓦地变了,似乎有支看不见的弓弩直射进内心深处的荒芜之地,一点寒芒转瞬即逝,就像那晚躺在渔栈屋顶见到的那颗流星。
“这次我让你回来,你怎么没跑啊?你跑了我也找不到你啊。”叶心怡继续逼问她:“只是因为江驿在我手上吗?”
几秒的死寂后,叶心怡忽然姿势夸张地扑过来,将侧脸贴上她胸口,随即声音兴奋又嘶哑:“你心怎么跳的这么快?你在害怕什么?”
程秋来手心的确渗出了冷汗。
如果江驿连那种私密的事都告诉了叶心怡,那么一定也告诉了她更多。
谎言一旦无处遁形,那么弱点便会暴露无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