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蛮夷答案自然是对外扩张。


    虞燕是按照来信的先后拆解的,第一封信寄来的时候她应该还在前往徽州的路上,开篇第一句话就是“音问久疏,垂念已深。”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对你十分想念。


    虞燕没忍住嘴角弯了弯,她不仅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给她写的信,而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短小却又饱含思念的话语。


    不过星德似乎对这样文绉绉还有些肉麻的表达方式还是有些不适应,再往后面写的信里面就没有这样的表达了,基本上就跟日常表达的大白话差不多。


    朴素却情感真挚。


    一开始两封信中他因为父亲去世的原因还透着些疑惑和悲苦,着重讲述了他那几天在家中无所事事、浑浑噩噩的状态。


    信里面还写到最后他父亲的爵位落在了三叔富礼的身上,那段时间他家里基本上每天都是鸡飞狗跳,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都能听到他二婶和三婶之间各种各样夹枪带棒的话语。


    星德表示他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但是在家里时间呆久了,再听到他几个婶婶之间争吵的话语,就开始渐渐变得无感。


    第三封信送来的时候虞燕应该已经到徽州了,星德那个时候也大概知道她陪着阿玛去南巡的事情,信上就变成好奇南巡时候虞燕可能会见到什么样的景象,遇到什么样的人,信的末尾还要再提上一笔虞燕可千万不要忘记他这个认识最早的小伙伴。


    虞燕看着看着就笑了。


    孩童稚气而真情流露出来的话语总是动人的。


    尤其是最近的那封信中,星德在家中陪老夫人听戏,里边有京中戏班子新排的《钗头凤》,讲的是著名词人陆游和唐琬的故事。里边有一句唱词一直叫他念念不忘,甚至写到了寄给虞燕的信上。


    “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


    虞燕一开始还以为星德会写一些关于二人之间情感的感慨,没想到这小家伙反而在信中情真意切地写道:“额林珠你可千万要绕着像陆游这样的男子跑,本来人家都好好的嫁人了,结果来了一出重游沈园还写什么词,硬生生将那些流言蜚语把人给逼死了!”


    “不管有什么山盟海誓都不要去相信,听说我额娘当时就是信了我阿玛说会对她好一辈子这种鬼话,结果临到生我的时候才发现他还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一口气没喘上来,生下我就过世了。”


    星德写到这里笔迹都凌乱了,虞燕都可以猜到他写到这里的时候感想有多深,情感上有多着急。


    “他一直在我面前不断念着着我额娘的好处,我原先还一直都以为他真的对我额娘情深义重,结果也就前段时间吧那外室直接找到我们家里来了,说是我还有个弟弟流落在外。”


    星德的信上在写到这里时突然多了一个墨团,他可能还在犹豫这种事情要不要告诉虞燕,但最后他还是接着写道:“老夫人直接把他们都给打发出去了。”


    “听她和我那几个婶婶的说法,其中应该牵涉到后续的分家,多一口人就要多分出去一点钱,老夫人就干脆把那对母子打发到了外面乌拉那拉氏的庄子上去了。”


    分家这种事情就一定会牵扯到家里面的财产分配,再加上老夫人亲生的儿女只有福晋和福晋的弟弟,她自然不想再多点人来分一杯羹。


    不过提到《钗头凤》这个戏剧,虞燕又觉得里面有些情节的构思和唱词都带着点熟悉的味道,于是她抬头问越桃:“《钗头凤》是哪家戏班子编的?”


    刚问完虞燕才反应过来越桃山栀都跟着她一起去了江南好几个月,哪里会知道京里的动向。


    好在留在京里的丫头也不是没有,没多久越桃就从其他人嘴里打听到这一曲《钗头凤》的故事虽然取自陆游和唐琬,但里面大量的故事情节都是兵部侍郎年遐龄府上的年大姑娘口述的,情节凄美动人,几乎一时间风靡京城的大街小巷。


    虞燕表示毫不意外。


    “年姑娘如今是许多宗室王妃嘴里交口称赞的才女,听说她明年就要参加八旗选秀,如今已经有好多家夫人暗地里打听年府的口风了。”


    “许多官员家里的女儿都很喜欢她写得那些故事。”越桃笑道。


    虞燕长呼一口气,面色有些复杂:“拿纸笔来。”


    她想,她可能要给双卿找点事情干了。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满满当当的信纸,虞燕才把自己要交代给双卿的故事和让她办的事情写完,她又拿起一页信纸写了差不多半页的字数给温宪公主。


    她甩了甩腕子,可能是因为一直在奔波的原因,虞燕这段时间写字已经很少了,猛然间让她一下子写那么多字,确实有些不习惯。


    但是虞燕转头看向星德寄来的一封封信,最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开始思考怎么给星德回信。


    人家认认真真地给她写了十六封信,就算她做不到一封一封地回他,好歹也要言之有物,不能太敷衍才是。


    这样一写就写到了半夜,明角灯里的烛火都差不多快要灭了,虞燕才写完一封信。她将三封信分别装进信封预备明日一早就让谢嬷嬷寄出去,一旁等着的越桃山栀将早就预备好的温水端上来伺候她洗漱。


    信上除却回应了星德在十六封信里边提到的事情外,虞燕还分享了很多关于她在江南玩的那段日子的感想,信的最后她也没忘记问星德有关他回家后学习进度的事情。


    她才没有什么坏心眼呢,只是想催促一下小伙伴认真读书、好好学习!


    信的最后,虞燕犹豫再三,写上了她经双卿一事后对权力的感悟。


    “从前一直都觉着倚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做一些事情是不太好的,但是现在觉得有的事情如果想要做成,那就必须要依靠自己握在手里的权力,只有紧紧抓住权力才会有话语权,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否则,都是一纸空谈。


    她靠在椅背上静静的看着桌角的明灯发呆。


    南巡回来之后虞燕可算是终于扎扎实实睡了好觉,她虽然算不上认床,但每次到陌生的地方确实也都很难入睡,回来之后躺在熟悉的环境里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还依稀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浸到了水里,湿漉漉的。


    虞燕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黏嗒嗒的。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狗叫。


    虞燕在小狗锲而不舍地汪汪声


    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只见一只体型细长、毛发蓬松的狗跪坐在床边,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虞燕的手。越桃山栀两个站在她的床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倒是弘昐看见她醒了直接扑了过来。


    难怪她觉得手上湿答答的!都是狗的口水啊!


    “姐你终于醒了!”弘昐一把抱住虞燕床边的狗,在它的毛发上顺了顺解释道,“弘晖哥哥说狗是靠气味来认人的,我怕百福和你分别的太久,等你回来就不认识你了,特地找额娘要了两件你不穿了的旧衣服,剪成碎布之后放在百福的狗窝里。”


    “百福肯定是记住你的味道了,今天一早我想溜它的时候拽都拽不住它,它直接就跑到你这儿来了。”弘昐这话说得酸溜溜的。


    “这是百福?!”


    虞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眼前已经完全张开且毛发雪白蓬松的狗陷入深深的沉思。


    怎么感觉跟之前选的那条不是同一只?


    “小狗长起来很快哒。”弘昐抱起一旁的大圣递到虞燕面前一本正经道,“你看大圣嘛,它都比之前胖好多了!”


    大圣长大之后就变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狮子狗,毛毛又长又密也不卷,脸蛋短短的又很饱满,一双水汪汪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虞燕,身后的小尾巴摇得飞起。


    四个月对于小动物来说已经是一段很长的日子了,足够让百福从一只奶乎乎的幼犬变成一只站直以后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大狗。


    虞燕下床穿好鞋袜,趁着陈姑姑不在就亲自动手穿好了昨天晚上挂出来预备留着今天穿的的衣裳。自从穿越之后到现在为止,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动手穿衣衣服。


    孩童的衣服没有像成人那样层层叠叠,穿起来还是比较方便的。至于头发她学不来越桃她们那样的手艺,就干脆像前世还在上学的时候一样,梳了一个马尾,然后用金丝红缎绑起来,在脑袋后面扎了个蝴蝶结。


    陈姑姑进来后想帮她拆了辫子重新扎,却遭到了虞燕的拒绝,她觉得这样更轻松利落一点,也没有那些金珠和金花牵扯在头皮上的微疼。


    民间一般来说是七岁开始留头,宫里的孩子会稍微早一点,所以虞燕现在的头发虽然还没有多长,但是扎个低马尾还是绰绰有余。


    水银镜子里的女孩虽然眉眼陌生,但是鬓边的碎发和低顺的马尾还是让她有一瞬间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从前。


    今日是虞燕随胤禛回园子的第一天,如今康熙给几个即将出宫的儿子分配了各部的任务,他们从这几天开始也就不用去无逸斋念书了,因此胤禛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来考校两个儿子进来开蒙的进度。


    虞燕身畔的小桌子还是空的。


    出现变化的是弘晖与弘昐的桌椅,先前他们兄弟两个是并排坐的,但是现在弘晖的座椅往前挪了一点,恰好就比弘昐离胤禛近了一点点。


    虞燕坐在他们俩前面,她也没有往后看的习惯,因此也就没有发现这点细微的变动。


    胤禛倒是发现了,但是弘晖如今是王府板上钉钉的嫡长子,日后就是世子,从现在开始教育他们兄弟两个有身份高低上的区分也不算什么,毕竟在宫里胤禛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太子已经有了尊卑意识了,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弘晖他们如今正在学《论语》,因为他们年纪还小的缘故,夫子们只是让他们先背着,还没有着重讲其中的道理。但是胤禛对他们的要求就不仅于此了,他不仅抽查了兄弟两个背诵的情况,而且还针对他们背诵的句子逐一提出了问题。


    两个人都说得磕磕巴巴。


    弘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而弘晖则羞愧地低下头。


    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好,额娘一直说要努力在弘昐面前展示出哥哥的风范,可他平常就比弟弟胆小也就算了,在念书方面也只是和弟弟一样,完全不能给他当榜样,实在不像一个好兄长。


    其实胤禛也没寄希望于两个小孩能回答得上他的这些问题,在他看来不管是弘晖还是弘昐都没有表现出脱颖而出的聪明,答不上来常有的。像额林珠那样脑子反应快,背书也背得顺畅的小孩还是少见,只可惜她不是个男孩。


    虞燕手里捧着书,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胤禛在上面给弘晖弘昐讲书讲得口干舌燥,正准备抿口茶润润嗓子,就看见苏培盛小心翼翼从屋外走来,矮着身子道:“今岁来朝贡的西洋人给万岁爷送了好些东西来,万岁爷说让小皇孙们一道去见识见识。”


    大清建立之后的朝贡体系基本上是按照前明的惯例来的,基本上也还是厚往薄来,再加上如今大清开的通商口岸并不多,朝贡基本上就是大清对外贸易的最大口径,每年朝贡的时候来的国家和人都格外的多。


    像胤禛他们哥几个,因此康熙热衷于学习西洋知识的缘故从小就对这方面的东西多有了解,所以康熙此次想借这个机会,给爱新觉罗家的再下一代看看外界的模样,也好叫他们不要故步自封。


    胤禛看看虞燕,再看看端坐在桌前的弘晖和弘昐,最后干脆让前来接人的小太监把三个孩子全部都带到了清溪书屋那边,临行前他还没忘记叮嘱虞燕要注意照看一下两个弟弟。


    清溪书屋外康熙带着弘皙和弘昱坐在一边,三阿哥家的弘晴因为有些烧的缘故就没出来,五阿哥家的弘升和弘晖他们两个一样的年纪,乳母却还抱着他。


    格格们却一个都没来。


    这还是虞燕穿越到现在第一次看见外国人。金发碧眼的传教士长着一头卷毛,身上穿着大清的传统马褂,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和康熙交谈的时候用的还不是虞燕记忆里的英文,而是一口流利的满语。


    康熙乍一看到虞燕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他对胤禛家的那个女孩子还有些印象,因此很快就笑眯眯地朝虞燕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给他们介绍一旁的传教士道:“这是白晋师傅,这是雍郡王家的阿哥格格。”


    康熙三十九年恰好是十七世纪的末尾,也正是世界上殖民主义发展的最厉害的一个时期。英国在此时已经掀起了资产阶级革命,封建社会逐渐向资本主义迈进,生产力实现大解放,人们的思想与逐渐觉醒。


    而大清却还处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准确的来说是底层人还处在一个与外隔绝的状态。


    只有像康熙这些王公贵族才能早早就已经通过朝贡而来的商品和与传教士的交流,从而了解到外界的具体情况。


    不管是天文学还是古典高等数学又或者是几何学在世界上已经陆续有书籍面世,白晋此次从法国回来后带来的正是如今世界上最流行的几本关于天文学和高等数学的著作,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就放在最中间。


    清溪书屋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和先前温宪公主送给她的那张世界地图差不多大小的地图,康熙拿起白晋送来的那些种子和书籍从他的故乡法国讲起,中间还穿插了康熙曾经和法国的君主路易十四交流过的书信上写的话。


    他们都同样年幼登基,同样经历过大权旁落就同样经历过收回权利的过程,有着相似的兴趣爱好,因此,自从路易十四派遣法国传教士前来大清后,二人之间就少不了书信的往来。


    时至今日,康熙的乾清宫和清溪书屋内都摆满了路易十四派遣传教士送来的玻璃器皿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科学仪器。


    白晋也在一旁温和地穿插补充,好奇的弘皙和弘昱都拿起桌上放着的仪器开始摆弄,虞燕也毫不客气地拿起桌面上的一张张写满阿拉伯数字的卡纸,旁边甚至写着方程问题,也就是最简单的鸡兔同笼问题。


    从十六世纪开始,法国数学家韦达创立了更加系统表达未知量和已知量的数学符号后,“含有未知量的等式”这一概念才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而引入X、Y、Z等字母来表达未知数的概念是在笛卡尔的《几何学》中才初次出现的,虞燕现在手里正在翻阅的正是这本书。


    她的手边恰好放着一支金属笔尖的钢笔。


    鸡兔同笼的问题出自于《孙子算经》,胤禛先前没有特地给他们讲过这方面的数学问题,但虞燕毕竟是接受过九年之义务教育的人,对于这种应该算得上是小学的数学问题,写起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康熙虽然在上面讲话,可是眼睛却一直观察着下面的几个孩子,他一眼就看到了虞燕列方程解方程的全部过程。


    他不知道虞燕在这之前狠狠学过数学将近十几年的时间。


    “而这一块土地,我们称呼他为英吉利。”


    虞燕抬起头对上白晋温和的目光,他摇头感慨道:“这片土地动荡不安,前几十年一直在发动战争,一直到近几年才安定下来。”


    此时此刻不管是康熙也好  ,还是围绕着他的那几个皇孙也好,都是第一次听到英吉利这个国家的名字,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觉得不过是个蛮夷小国,并不以为意。


    历史上大清第一次接触到英国这个国家似乎是在乾隆皇帝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国家的存在,更不会想到不到百年的时间,英国会发展成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最后来到大清的土地上烧杀抢掠。


    虞燕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自从她到屋子里后这是她第一次出声说话:“为何这个地方前几十年一直在发动战争?”


    英国是在十六世纪末的时候才开始发展殖民主义的,随后就爆发了严重的资产阶级革命,一直到十二年前的光荣革命爆发,确立了《权利法案》,英国才从一个封建社会走向君主立宪的道路。


    君主立宪这种事白晋定然是不会在康熙面前吐露的,他只是含糊地说起之前的红白玫瑰战争,将革命的兴起解释为家族的争斗,一下子就消灭了康熙等人的好奇心。


    虞燕不想听他说这些,而是转头就问起了英吉利这几年的社会变革。


    康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家这个孙女这么执著于一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无名小国,但在外人面前仍旧还是维护了自家人的面子,顺着虞燕的话询问白晋。


    白晋这才开始讲起英国正在兴起的圈地运动和工厂的。  :


    原本依靠庄园为生的农民和农奴都不断被赶走,新兴的贵族通过圈地养羊来获得更大的利润,从而使得自然经济发生解体,商品经济逐渐兴起,从而为英国的工业化奉献出足够的劳动力和原材料。


    当听到英国已经开始逐步推行能够用来纺织的机器来代替人工,不仅提高了工作的效率,而且这样的机器已经逐渐形成规模后,康熙的脸色终于变了。


    虞燕却知道光是这样还不够,她直接装作孩童天真地问白晋道:“既然他们的土地都被圈起来了,那那些没有土地的人该怎么办呢?”


    答案自然是对外扩张。


    英吉利有着先进的航海技术,他们运用这种技术和国内的大型火炮已经炸开了许多地方的大门,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都建立起了他们的殖民地——如今英吉利的那位安妮女王正不满足于那些贫瘠的殖民地,已经向西班牙等国家开始预备发动战争了。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地图上方代表着英吉利的那块图案,这个大洋彼岸的国家离他们并不算远。


    蛮夷之人野心勃勃,凶勇善斗,但他对这个地方的军事力量却是一无所知。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扩张的那些地盘,甚至想要打到大清的地盘上来的话,他大清可有足够的军事储备来与这些人一较高下?


    康熙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感。


    第42章


    进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英国是个怎样的国家?


    那是只要提到近代就永远翻不过去的一个篇章。


    虞燕高中的时候理科不好,新高考三加三的时候干脆就全选了政史地,虽然其他两门课学得并不是很好,但历史还算好。


    大家都知道,一本书或许可能背不全,但是一本书的第一个章节绝对是印象深刻的,就像大家背单词都是从abandon开始,近代史的第一课永远都是鸦片战争的爆发。


    虞燕抬头看向康熙,这位在历史书上留下创造出“康乾盛世”的雄伟君主如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尚且没有勾画完全的世界地图。


    其实如今大清与外界的联系并不封闭。


    清初的时候顺治帝为了防止沿海地区的百姓通过海上活动来接济一些反清的势力,所以才实行禁海政策。等到康熙登基后平定三藩,又**,清廷其实就已经在逐步放开海禁了,自康熙二十三年开始到康熙二十五年,设立了闽粤江浙四大海关,


    广州十三行就是在康熙二十五年设立的。


    但是康熙对广州口岸那边并没有多上心,在他看来西洋的东西只不过胜在一个新奇,百姓们一开始争先恐后地去买那些东西也是为了跟风上层官员,家里有一两件能拿得出手后也就对那些东西冷淡下来了。


    大清对外对购买力并不强。


    白晋师傅继续介绍着他这次回法国后的所见所闻,又在康熙询问其他国家送来的朝贡品后依次为他解释,虞燕甚至在那么多的朝贡品里看到了典型巴洛克风格的宫廷礼裙,裙边卷曲,柔软华丽,裙摆上还带着细闪。


    除却这些极其富有生活气息的用品外,虞燕还发现了航海模型、精密的钟表仪器和各色各样的望远镜,几个阿哥们正拿着航海模型在手里把玩。


    “远夷之物,不过尔尔。”弘昱将模型随手丢在一边,“这些都是小道,弘皙哥哥切莫沉迷于此才是。”


    弘皙一怔,捧着手中的模型微笑道:“皇玛法曾言居安思危,西洋之物虽是小道,但多知多学总是好事。”


    “弘皙哥哥是觉得这些远夷小国难道会对咱们大清造成什么危害吗?”弘昱自觉挑到弘皙嘴里的错话连忙追问,“还是在你眼里,咱们大清就这么不堪一击?连这些远夷小国都比不上不成?”


    弘昱和弘皙的关系极其微妙,或许是直郡王和太子针锋相对的缘故,连带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尤其是弘昱又看不惯康熙偏心弘皙,总想着抓他的小辫子。


    弘皙想反驳,但还不等他出声,一道清脆的女声就从他的身后传来。


    “居安思危又有何错?”


    虞燕在心里长吸了一口气,想到刚到温宪公主身边的那一年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走到世界地图旁边,踮着脚尖伸手指向地图上大清的板块。


    “北边罗斯与准噶尔勾结贩卖火器虎视眈眈,咱们家虽然也有火器营,但是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并不深,打仗的时候最主要还是依靠着原先老祖宗留下来的八旗骑兵。”虞燕继续道,“火炮的威力虽然额林珠没有见过,但是逢年过节放鞭炮和烟花的时候,落在地上的火星子蹦在人身上也是疼的,更不要说火炮里面火药的用量肯定比那些要高。”


    “就算咱们八旗儿郎再怎么凶猛也只是凡人**,若真到了战场上,对面全是火炮,咱们家却只有人,到时候会发生何等惨烈的结果。”


    “西北方向刚刚白晋师傅说的英吉利如今正在对外扩张,殖民地数不胜数,咱们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的军舰实力到底如何,摸不透底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虞燕认真道,“如若哪一天他们知道在东方有咱们这样一国的存在,万一就打过来怎么办?”


    “这些还只是外面的,北边是龙兴之地,咱们家牢牢握在手里就罢了。”虞燕看了一眼康熙,发现他没有要阻止自己说话的意思,于是接着说道,“南边每年都有反清复明的朱明小朝廷,若是外面真的打了起来,难保南边不会借机生乱,到时候便是内忧外患。”


    虞燕转身看着弘昱:“弘昱哥哥如此看不上那些西洋传过来的技巧,如今这些稀奇的器具尚且威胁不到咱们,那若是西洋人将这些稀奇玩意运用到各方各面加,最后全方面的铺展开来,弘昱哥哥就敢这么笃定,咱们不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吗?”


    她这么一连串的话说下来就连康熙都怔住了,更不要说站在一旁的四个年纪还小的孩子。


    虞燕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她大着胆子看向康熙:“额林珠在学《左传》,里面正好有一句话叫做‘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不管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咱们做好充足的准备总不会有错。”


    清溪书屋里很安静,一时间只能听到铜镀金珐琅座钟的声音。


    康熙突然就笑了,他俯下身子将虞燕一把抱到膝头:“这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寻常人家六岁的小孩再怎么聪慧,也很难只看这一张地图和一些没见过的器具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康熙回过神之后先是疑心虞燕这些话是他那四儿子事先教好她的。但是仔细想了想,若真是胤禛的教导,又何必让一个女儿家来出这个风头,直接把这些话交给弘晖来说岂不是更好。


    虞燕点头又摇摇头:“罗斯和准噶尔的勾结买卖是从前五姑姑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和我说的,其他那些才是额林珠自己想的。”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孩子聪明是聪明,却也没有聪明到妖孽的地步,后面确实有人教导。


    康熙拍拍她,转头又看向弘昱和弘皙,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们妹子说的这些话可听懂了?”


    弘昱似乎有些不服气,但他嘴张了又张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弘皙倒是点点头,有些佩服地看向虞燕:“额林珠妹妹确实高瞻远瞩。”


    虞燕他们交流的时候说的是汉话,一旁的白晋就有些听不懂了。他满语还是因为康熙想让他翻译那些外刊书籍才学的,其余的蒙语和汉语都只是一知半解。


    所以他只是站在一旁微笑。


    “你小小年纪想的倒多,若你是个阿哥朕就允你去上书房和弘皙他们一道念书了。”康熙笑着打趣。


    虞燕的手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裙摆:“格格就不能去念书了吗?”


    “哪有格格去上书房的?”弘昱此刻终于能说话了,他看虞燕可不顺眼,“那都是男孩子才能去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


    “同样是念书学习的地方,凭什么你们能去我就不能去?”虞燕反驳道,“格格又怎么了?格格就不能念书了?”


    “若是女儿家的不许念书,那弘昱哥哥的意思是当年凭一己之力扶持皇玛法上位的达妈妈,难道是凭借女德女戒里的那些话教导的皇玛法么?若是她老人家还在世,只管把你这句话往她面前去说,到时候也好叫她老人家给咱们分出个理来。”


    虞燕直接拿出孝庄文皇后举例,弘昱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康熙想到这位从前捧着书孜孜不倦教导他的玛嬷,先是一怔再是一叹。


    那还是刚入关没多久的时候。


    “咱们满人家自然没有那么多拘束,但是上书房的师傅里面也有不少汉人,格格跟着男孩子们一起念书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到时候败坏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名声,而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名声了。”


    康熙见她似乎有些失落,说完后接着安慰道:“额林珠若是也想在宫里念书,不如皇玛法给你找几个女夫子,再选几个伴读小姐妹陪你念书可好?”


    不好。


    上书房里念书的除了宫里的阿哥外还有许多宗室子弟,伴读里也有许多勋贵大臣家的孩子。换句话说,上书房就是朝廷的缩影,里面的每一个人单拎出来都是一条人脉,虞燕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她抬头问康熙:“皇玛法,若额林珠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去上书房念书了?”


    康熙点头失笑:“若你是个阿哥自然可以。”


    他本就有意从那些出宫开府的阿哥家里面各挑一个孙辈进宫念书,进宫的那就基本上板上钉钉是未来王府的世子了。


    “那我如果可以像阿哥们一样剃头穿衣,是不是也能去上书房念书?”虞燕认真看向康熙。


    从前在关外的时候自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孩子想念书想上进就让她念好了,但是如今入了关,康熙就不得不把握满汉之间的平衡和关于怎么治理汉人的尺度。


    南边到现在为止还有不臣服的人家,若是因为一个格格进学就搅乱了好不容易平下来的安定,康熙是不乐意的。


    因此康熙反问道:“就算你像他们一样剃头穿衣,可到时候该怎么安排你的身份呢?人人都知道你阿玛如今只有三个儿子,还都没到上书房的年纪。”


    他是想打消虞燕去上书房念书的念头的。


    “咱们爱新觉罗家兄弟姐妹这么多,随便寻一个远支子弟的名头进上书房念书也不打紧,也不会有人深究的。”


    康熙眼见只小丫头已经自己都把一切安排妥当了,只好哭笑不得地说:“去上书房念书可和你在你阿玛那儿念书不一样,不说卯时就已经到上书房正式上课了,一直到用午膳才下学,就说下午的骑射课一练就是将近三个时辰。”


    “而且若是真的按照你说的那样让你去念书,朕自然是要你跟其他阿哥们一样除有重大事务外皆不可休息,你可能坚持得下来?”康熙含笑道。


    “能!”虞燕干脆利落道。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过是早睡早起罢了。


    “而且就算真的让你去上书房念书,你今年六岁,最多念到八岁就不能再念了。”康熙制止虞燕想要反驳的欲望解释道,“孩子年纪小的时候还分辨不出男女,长大后人家都知道你是个女孩子了,你一直混在里面往后名声就不好听了,到时候出嫁后额驸因为这个嫌弃你怎么办?”


    虞燕一听这话就乐了:“不管额林珠以后嫁给谁,咱们家的女孩子那都是君,嫁给谁都是下嫁,莫非还要因为这个原因来看别人的脸色?”


    这话说的康熙倒是挺赞同的,眼见康熙没有反驳她,虞燕再接再厉道:“皇玛法,念到八岁也可以,您就让我去念两年书吧!”


    很多事情都是从先破一个口开始,等到她真的进了上书房,过两年之后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万一她到时候就做出一些让康熙满意的事情,允了她接着在里面念书,那也说不定。


    总之,先进去总是好的。


    虞燕迟迟没有听见康熙的声音后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但她实在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只好强行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定只是她这位皇玛法还在考虑。


    “额林珠为何这么想去上书房念书?”


    康熙缓缓开口:“朕想听你说实话。”


    虞燕看着这位被称为圣祖的皇帝,大脑在此刻高速运转,最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额林珠想效仿四姑姑为咱们爱新觉罗家做出一番事业。”


    她的四姑姑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海蚌公主,温宪公主再给她讲学的过程中偶尔会提到一嘴这位公主,如今将她搬出来正是恰到好处。


    “从前五姑姑一直都跟额林珠说,她们小的时候达妈妈曾在慈宁宫建过小书房,由她亲自教导那些愿意到她那里去念书的格格,最后一直在她那边坚持念下去的唯有四姑姑一人。”


    “如今四姑姑已经能和蒙古那边的郡王同台大力推行各种政策,也可以在各种事情上做主,想必都有当年达妈妈教导她的功劳在。”


    虞燕眨巴眨巴眼睛:“如今额林珠就再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得到如此教导,但细细想来,上书房的师傅们想必也有不逊于达妈妈的智慧,否则皇玛法也不会让他们来教育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所以额林珠才想去上书房念书。”


    玻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从侧面染在虞燕的眼珠上,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就这么紧紧地盯着康熙,眸中透露出恰到好处的倔强和恳求。


    一提到恪靖公主和孝庄文皇后,康熙原本暗沉的眸子瞬间柔和了下来。


    “穆图尔贺小时候确实也像你一样想去上书房念书,只是当时朝廷动荡,南边形势远远要比现在严峻,她当时的想法也就被朕驳


    回了。“康熙想到从前女儿也像如今的虞燕一样心心念念想要去念书,蓦地心头一软,“罢了,如今南边安稳,天下安定……”


    “允你去读书也未尝不可。”


    虞燕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仗着自己被抱着蹭地一下就转头搂上了康熙的脖子:“皇玛法万岁!”


    “额林珠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的!”


    康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柔下面容拍了拍她。他子女众多,却很少有像这样活泼大胆的女儿与他如此亲昵。大多数孩子碍于他皇父的威严只敢小声和他交流,像荣宪那样备受宠爱的女儿才敢大着胆子和他说玩笑话,但是这种自然的肢体接触却也是没有的。


    就连太子小时候,也时常被他教育着时刻要注意保持为君者的姿态,不可过于沉浸于小儿女的情状之中。所以他如今将弘皙带在身边,也是存着补偿太子小时候的心思。


    弘皙先朝着虞燕友好笑道:“往后就能和额林珠妹妹一道上学了。”


    “额林珠是你阿玛取的名字,朕这个做皇玛法的就再赐你一个满名,乌勒登可好?”康熙此刻也来了兴致,挥手让一旁的白晋先下去。


    乌勒登在满语中是曙光、晨光的意思。


    “你的祖父是先帝的六哥辅国公高塞,父亲是其长子即内大臣靖恒,母亲是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你是他们的小儿子乌勒登,因为年幼体弱一直养在盛京那边,今年才将你带回京城。”


    这是在给虞燕编身份了。


    这种身世的宗室子弟在上书房里确实毫不起眼,但血脉亲缘还不算远,也不会遭人欺负。


    “路是你自己和朕求来的,定要好好珍惜。”


    康熙摸摸孙女养得油光水滑的辫子,不免觉得有些可惜:“真愿意剃头?这才刚养出来点头发。”


    虞燕笑着点头:“皇玛法,人若想得到点什么好处,什么东西都不付出就轻而易举地得到是不可能的。如今不过是剃头罢了,算不得什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件事虽然朕已经同意了,但还需要和你阿玛也通一口气,还得听听他的意见。”康熙想到这沉吟片刻,找来梁九功让他去给雍郡王递个口信,“若是你阿玛不同意,那这件事情就要另当别论了。”


    虞燕对胤禛的态度还是有把握的,所以当梁九功那边递消息回来说雍郡王同意后,她笑眯眯地摇着康熙的手:“既如此,那乌勒登什么时候能去上书房念书啊?”


    见她已经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康熙也笑了:“虽说如此,但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


    “做戏就要做全套,你这个身份朕还要先去和靖恒那边通一口气,而后还得找个时间给你剃头,最后就是给你选伴读的事情。”康熙娓娓道来,“哈哈珠子至少也要选两个,这事你也可以同你阿玛商量,他知道该从哪些人里挑。”


    “差不多等过完立秋你就好和这两个小家伙一道去上书房念书了。”康熙指指弘皙和弘昱。


    如今康熙孙辈里面到上书房念书的只有弘皙、弘昱和生病了的弘晴三个,其余剩下的都是虞燕还年幼的叔叔们,说不定还能在上书房遇到她十四叔。


    康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等虞燕回承露轩后口谕就到了,不光是胤禛和福晋知道这件事,李氏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已经在张罗给虞燕做小阿哥该穿的衣裳了。


    “从你小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李氏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嘴角却翘得高高的,“一天到晚的总变着法地想折腾些东西出来。”


    “额娘~”虞燕小跑到李氏身边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身上扭来扭去,眼见裙子上的织金都被磨坏了,李氏才笑着戳她的额头让她下去。


    “只可惜你才刚养出来一点头发,又被剃掉了。”李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


    “这东西长起来快得很。”虞燕摸摸自己的脑袋安慰道,“冬天的时候还有帽子,人家也看不见我是个小秃子。”


    “等你再大点懂了美丑就知道了。”李氏掐了一把她的肉肉脸。


    弘昐却一本正经道:“额娘你这话说的不对,美丑自在人心,姐姐就算是小秃子,在咱们眼里她也得是最好看的。”


    他奶声奶气却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李氏和虞燕都逗笑了,李氏还问他说:“你现在说这么好听,到时候等咱们出府了,你姐姐还要每天去宫里念书,到时候可就见不到她了。”


    “大不了我到时候也能努力去宫里念书。”弘昐拍拍自己的胸膛,“这样我就可以去陪姐姐啦!”


    剃头的嬷嬷是在她们娘几个还在讲话的时候进来的,虞燕的头发被散了下来泡在水里先洗了一遍,随后拿着刀子再给她剃头。


    嬷嬷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剃过不少头,不一会儿就按照阿哥们的发型给虞燕剃了个标准的金钱鼠尾,辫子细细的垂在后面,虞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只有一个感想。


    丑哭了!


    不是她丑,是这个发型实在是太丑了,要不是李氏给她的这张脸在撑着,虞燕简直不敢想象镜子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头发剃完之后虞燕就打算去和她阿玛商量哈哈珠子的事情了,她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但是能不能被同意还是另外一码事。


    第43章


    凌霄人人都想追逐它、拥有它。


    按照宫里的规矩来说,挑选哈哈珠子也是有讲究的。就拿弘皙和弘昱来说,他们身边的哈哈珠子都是从外家或者他们阿玛手下门人的孩子里面挑的,这都会是他们以后的亲信。


    因此当虞燕来问胤禛挑选哈哈珠子的时候,胤禛还在犹豫不决。


    他如今手底下的人年纪都还不大,孩子的年纪都比额林珠还小上几岁,压根就看不出来什么出不出挑。若是从外家那边选,李氏家中的那些侄儿年纪也是同样的问题,倒是乌拉那拉氏族内确实还有一两个看得过去的子弟。


    弘晖比额林珠正正好好小两岁,等到时候额林珠从上书房出来他也就恰好进去,差不多正好能沿用同一套班底。


    想到这里胤禛便冲着女儿招招手,将乌拉那拉氏族内写着几个男孩子的家世背景和为人处事的纸递到虞燕面前。虞燕很给面子的先拿这两张纸看了几眼,随后放下朝着胤禛摇摇头。


    胤禛诧异道:“一个也没看上吗?”


    里面有一个孩子是如今骑都尉富礼的长子,比额林珠恰好大两岁,听说念书和骑射都不错,行为举止也都很得体,胤禛本来是属意他的。


    “好是好,只是女儿觉得这些人留给弘晖弟弟会更恰当些。”虞燕将纸推回去继续说道,“虽然说女儿只在上书房念两年的书,但是这两年间也是朝夕相处的,女儿还是想要找两个知根知底的人。”


    “知根知底?”胤禛一下子就回过味来,“你心里已经想好人选了?”


    虞燕点点头:“同样也是乌拉那拉氏的人,阿玛可还记得星德?”


    “他阿玛去世也快一年了,早就出了热孝,如今在进宫走动也算不得什么。”虞燕掰着手指和胤禛说道,“而且他又在咱们家养了足足两年的时间,他这人什么样的品格阿玛你最清楚不过了。”


    “何况女儿也有私心。”虞燕有些不好意思,“他阿玛临终前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爵位如今也是他叔叔的,若就放任他这么一直在家里呆着,日后也没有人给他谋划前程。女儿和他好歹朋友一场,总想着能帮他一把是一把。”


    还是那句话,上书房就是一个小朝廷。星德从小来这里和那些勋贵子弟多加接触,好歹也能混个人情往来,日后说不定能帮上点什么忙。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一条路。


    “那还有一个名额你准备选谁?”胤禛也没说可不可以,只是继续追问道。


    还有一个……虞燕看着胤禛迟迟没有说话。


    她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好要选谁,只是刚刚从额娘的屋子出来的恰好看见了李家送来的粉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虞燕心里才有了主意。


    虞燕抬眸看向胤禛:“李家有个姑娘,与我颇为投缘。”


    “是你额娘家的女孩?”胤禛挑眉,“有你在前作例,这事办起来倒是不难,随便给她编个身份进去就是。不过你还得问问问人家愿不愿意陪着你剃头着男装,否则就算口谕下去了,人家心里不乐


    意憋着气,反倒还伤了你们表姐妹之间的感情。”


    虞燕和李有容打的交道并不多,但是从寥寥几句话中就可以看出这姑娘是个什么样的性格。


    她敢于反抗、勇于质问、不愿随波逐流,虞燕有十分的把握李有容会答应她入宫伴读的事情。


    “她会答应的。”


    虞燕的余光看向窗外的院墙,两个小太监正架着梯子修剪满墙乱爬的凌霄花。


    这种花每逢夏季就能满院子蹿根,不止是长在墙上,有时候甚至会从地里冒出来。不管侍候花草的小太监们怎么砍拔,又或者是拿开水来浇,都弄不死。


    她依然顽强的沿着墙角盛开,遍野的碧绿中那朵朵喇叭状的橘红宛若天边的晚霞从墙头蔓延到墙尾,热烈得似乎多看一眼就要被灼烧。


    而她们,又何尝不是这借着墙面向上攀爬,最后遮天蔽日的凌霄花呢?


    虞燕回屋后安静地坐在圆椅上,天实在是热得慌,她干脆将脱了出门见人的外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在身上,随后看着桌面发呆。


    直到越桃从屋外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支盛开的荷花才吸引过她的目光。


    “格格,这是乌拉那拉氏那边送来的信。”


    荷花盛开得恰到好处,琼珠滚滚,晶莹剔透,花瓣尖上是清透的粉,虞燕接过后就将它插在桌案前的抱月瓶里。


    信上面也画着一朵荷花。


    虞燕拆开信封,星德应该是收到了她的回信,言辞中的雀跃之情几乎都要快脱离纸张,扑到她的面前了:“你先前在江宁的时候才五月,荷花都还没盛开,肯定没有现在的好看!这支荷花是我今天从院子里摘的,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我就想着从里面挑了一只最好看的荷花给你送来。”


    信里还详细介绍了他是怎么划船到湖中央、怎么样从一群盛开的荷花中选出他认为最好看的那一支,以及在信里保证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让虞燕试试他院子里的莲蓬有多好吃。


    而针对虞燕在信中叙说的关于权力的话语,他似乎考虑再三,最后才写下一段浅浅的墨迹:


    “额林珠,不用以有权欲为耻。”


    “我们都想有能力去帮助那些我们想要帮助的人,而这份能力正是你现在的权欲所带来的,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你值得拥有它。”


    权力自然是个好东西,谁拥有了它谁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他人的意愿,从而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人人都想追逐它、拥有它。


    虞燕自然也不例外。


    但她看到星德的回信后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再怎么和自己说不要去考虑他人的目光,但如果能得到朋友的肯定的话,自然是更好的。


    虞燕就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她想要让星德入宫陪她读书的事情写在信里。


    写完要送给星德的信后她又从旁边抽了一张新的信纸出来,这封是写给李有容的,她简单地交代一下前情提要后在信中写道:


    “表姐,现在有一个可以入宫跟着我念书的机会,但是需要你剃头穿男装,而且只有两年的时间,你愿意来吗?”


    对于李有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做出抉择的事情,她捏着信纸回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今年她已经八岁了,乌黑亮丽的头发垂在耳边已经到了肩膀下面的位置,称着她那张已经逐渐褪去稚气的面容现在十分漂亮。尤其是每次爹娘带她出门的时候,总会有许多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这张漂亮的脸蛋上。


    若是这么一张脸配上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李有容看着镜子突然就笑了,她走到镜子面前蹲下身将头发掩去,依旧还是熟悉的眉眼,甚至如果撇去被娘修成柳叶的眉型不看,单凭一双上挑的凤眼,穿男装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姑娘吧?


    能从宫女变成伴读这样的机会难道是人人都能遇得到的吗?如果不是,那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李有容坐回自己的凳子上,拿了墨笔就写下“求之不得”四个大字。


    两年又怎么样呢?难道两年就不是时间了吗?如果有两年可以让她体验一下男孩子们的生活,李有容觉得也挺好的,毕竟她也很好奇,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会不会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对于胤禛来说给李有容编造一个身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从自己手下的门人中也选了一户姓李的人家,连名字都不用改了。


    倒是李氏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非常惊讶,她直接问虞燕:“你表姐竟然也肯陪你?”


    “入宫读书又不是什么胡闹的事情,为什么不肯?”


    虞燕打了个哈欠,这是她去宫里念书的第一天,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承露轩里的丫头姑姑都因为她要去上学的原因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东西了。


    李氏性子惫懒,但因为是女儿第一天要正儿八经地去上学,心里难免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起了个大早过来看看,听她这么说倒也点点头:“读书自然不是胡闹,只是女儿家总是爱美的,我刚留头没两年那会儿长出来头发有些枯,娘要剪了的时候总是不肯,更不要说一下子要剃成短短一根。”


    她总想着由己度人,说不准容姐儿也是个爱美的孩子。


    “也不是每个女儿家都爱美呀。”虞燕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饽饽一边认真对李氏说道,“有的女儿家爱舞刀弄枪,有的女儿家爱吟诗作赋,也有的女儿家就喜欢做点针织女红……每个人都不一样啊,我和表姐都不爱美,有的东西比美更重要。”


    她住在西花园里离无逸斋不是很远,起得还不算早,住在外面的星德和李有容都是起了大早过来的,八月的天正是秋老虎旺盛的季节,还好天都还没怎么亮不算很热。


    李有容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前面半个脑袋,她轻咳了两声压低了些自己的声音,朝着一旁送她来畅春园的嬷嬷问道:“我这样听起来可还像个女孩子?”


    “不像了。”老嬷嬷摇头。


    李有容站在畅春园的门口朝着西花园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湖蓝褂子的小阿哥从里面跑了出来,他甫一出来就朝着李有容的方向招手,湖底碎石般清透的双眸中是明亮的喜悦。


    第44章


    君臣她抄起凳子往桌上一砸


    无逸斋念书的规章制度就要比在胤禛和温宪公主那里明确得多,卯时起由夫子传授满蒙汉三种语言,等到辰时再有康熙专门指定的师傅教导他们四书五经等经典著作,巳时后就是练字和康熙来抽查的时间,这就上午过了大半。


    虞燕带着星德和李有容进无逸斋的时候里面的人来的还不算多,里面年纪最大的是已经十七岁的九阿哥胤禟,他长得和那位以美艳闻名的宜妃并不相像,虽然还到不了痴肥的地步,但也略有臃肿,如今正拿着书本打瞌睡。


    最先发现虞燕的倒不是围观了她如何和康熙争取念书权力的弘皙和弘昱,而是她那不着调的十四叔胤祯。


    “无逸斋可不是你能来胡闹的地方,趁着没有夫子捅到汗阿玛那边去,你还不快点回去?”胤祯瞪大眼睛,看着他面前眨巴着眼睛不说话的虞燕,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知道这死丫头胆子大,没想到能大成这个样子!


    “十四叔这话说得不对,我哪里是胡闹?”


    虞燕笑眯眯地从腰间抽出腰牌,递到胤祯面前轻轻摇晃,胤祯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宗室子乌勒登六个大字,他小小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此刻只好和虞燕面面相觑。


    弘皙注意到虞燕后还转头对她释放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而弘昱面上的表情则丰富得多,一会儿是惊讶一会儿是不屑,最后冷哼一声又转回头去,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汗阿玛答应你来念书?!”胤祯手差点拍到桌子上,但是眼睛一瞟又看到窗外踱步进来的夫子,连忙悻悻放下手压低声音快速问道,“我四哥也答应了?”


    这简直不只是不可思议了,而是天方夜谭  !他那个老古板四哥居然肯同意让这小丫头混在一群男孩堆里?莫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虞燕实在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固执的认为自家阿玛一定是个古板得不行的人,实际上不管是从后世的角度来看,还是从这些年的接触来看,胤禛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还是很高的,否则也不会流传出那么多玩Cosplay的图像。


    无逸斋念书也不是年纪大和年纪小混在一起学的,基本上都是按照年龄和学习进度来划分的,这也就导致刚进学,夫子们就发了满蒙汉三种语言的卷子下来给虞燕做。


    汉语的卷子是虞燕做得最快的,虽然目前通行的还是繁体字,但是毕竟有十几年学习简体字的经验,再加上这三年又陆续学过不少,虞燕答起卷子来还算得上得心应手。


    到了满语卷子开始她就需要仔细思考和分辨上面写得是什么了,而等到翻开蒙文试卷,她简直想快点晕过去。虞燕看见还在等着她完卷的夫子心就很虚,她低下头逐字逐句地去回忆这几年学过那零星的蒙文,勉勉强强把卷子填满——甚至有的地方她都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


    夫子的阅卷速度显然很快,他先看的是虞燕的汉语试卷,字迹齐整明秀,答题语言规范且言之有物,可以算得上是一份满分答卷。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再拿出虞燕的满语卷子和蒙语卷子,虞燕就这么看着夫子的眉头一点点拧起来,直到面无表情。


    虞燕: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学蒙语的!


    上次被老师检查试卷这么紧张还是在高中的时候,虞燕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到身后握在一起,就像每次被老师喊过去讲试卷的时候一样,她站在夫子身侧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只好目视前方。


    “阿哥汉学功底深厚,只是咱们毕竟是满人出身,不可忘本,在满语方面还应多下点功夫。”对于虞燕的蒙语倒是没有多加评价。


    和虞燕同龄且在无逸斋念书的男孩并不算多,与康熙有直接血缘关系的除却弘皙弘昱外就是还在生病的弘晴以及他们的十五叔胤禑。


    他的生母庶妃王氏是如今宫中最受宠的妃子,而且因为清廷有生母不可抚养孩子的规定,胤禑是养在太子和太子妃身边的,因此他和弘皙的关系显然更好,就连身边的伴读也都出自太子妃的母族瓜尔佳氏。


    弘昱的身边则是宗室子弟偏多,先前和虞燕有过过节的简亲王长孙德隆也在,围成一圈后要比弘皙身边的人更多些,两派之间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要不然怎么说上书房就是个小朝廷呢,如今弘皙和弘昱之间的关系和身边的人不正是大阿哥和太子的缩影么。


    夫子正式开始授课的时候,李有容就从陈姑姑替虞燕准备的小书袋里摸出笔墨纸砚分别摆放到她面前的桌上,随后垂手站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开始听夫子授课,完全没有让星德插手的机会。


    她如今干得还只是一些简单的活,但是谁不是从简单的活开始做起的呢?只要她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好,日后自然会从表妹手里接到更重要的事情,指不定还能混到一个心腹的位置。


    这种好事,李有容自然不会拱手让给旁边那个呆不愣登的小子。


    你的表妹有我的表妹亲近吗?


    虞燕正着脑袋摩挲着手里的蒙语书,不得不说,每种语言都有着它独特的魅力——如果不用学的话。


    蒙语的字体和小蝌蚪简直没有什么两样,念起来对舌头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因为很容易就会舌头打结。


    虞燕一边学一边在心底反复默念,里面相近的字体实在是太多了,光是分辨出来就需要脑子里面转好几个弯,这也就导致一个时辰下来她基本上把时间全用在了学蒙语。


    好在她并不是这么多人中唯一一个有语言困难的人,诸如弘昱之类的小孩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宫里接触的都是汉语偏多,双语环境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不要说蒙语了,就算是满语他们说得也不是很流畅。


    因此等到夫子来检查功课的时候,他们在那里支支吾吾念不出个所以然,板子就已经打到了他们身后的哈哈珠子手上。


    能进来念书的基本上都是龙子凤孙,一个个金樽玉贵的,夫子们肯定是不能直接打到他们的手上。这个时候哈哈珠子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只要主子念书念得不好或者是回答不上问题,挨打的就是他们那些哈哈珠子。


    弘昱的哈哈珠子的大福晋的娘家侄儿,小孩年纪比弘昱也大不了几岁,一双手已经被打得红肿起来了。但是宫里又不能随便哭,他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眼睛里已经是一包泪。


    弘昱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还低声呵斥了他两句:“有什么好哭的?丢人现眼。”


    弘皙那边的人可都看着呢!弘昱烦躁地锤锤桌子,看着一旁努力将哭声咽进去的伴读怎么看都不顺眼,但又碍于是自家额娘的侄儿,更重的话又说不出来,只好装作没看见。


    虞燕看着都觉得疼,但她心里自己也在发虚,毕竟语言学习这种东西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万一等下夫子问她关于蒙语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挨打的岂不是就是她的两个朋友了!


    这种事情不要啊!


    她连忙继续低头温书,直到夫子走到她面前开始提问,虞燕的大脑一直保持着高速运转,实在有些磕巴的时候就掐一把自己保证清醒,除去个别实在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外,其他的都还比较顺畅。


    但李有容和星德还是各挨了四板子。


    “前两年在家那会儿,我为了去树上拿风筝从上面摔了下来,幸好啊那树比较矮没把我摔死。”夫子走后虞燕去看他们俩的手,李有容连忙摆手满不在乎道,“就是当时手摔得挺厉害的,因为撑在地上直接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当时疼得可比现在厉害多了,这两下板子可真不算什么。”


    “给我看看先。”虞燕也很固执,夫子打人手板她是看到了的,那真是一点都不带虚的。每一下板子都好像打在肉里,还打得砰砰响,听起来都觉得疼,哪里就像李有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李有容死抓着衣袖不肯伸出来,虞燕实在没办法只好转头去拉星德的袖子。


    一开始小孩也不肯让她看,但是虞燕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星德又不像李有容那么坚定,被虞燕抓住手就不敢乱动了。他手上攥着的拳头被一点点掰开,只见掌心红彤彤的,轻微的有点肿。


    虞燕眉毛都皱起来了,见状李有容也有些无奈,只好伸出手:“其实也就看着吓人一点,但是又不会伤筋动骨,养一个晚上就消下去了。”


    她瞪了星德一眼,这种小事还要让格格烦心,真是个不懂事的。


    星德干巴巴地顺着李有容的话安慰道:“是没什么,回去让嬷嬷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抹一抹就好了,一刻钟就消了。伊尔根觉罗氏家的那孩子才惨,他手心和手背都肿的一塌糊涂,估计没半个月都消不下去。”


    更惨的是就算是这样,他接下来还得陪着弘昱念书,如果他还是念得不好,那就好要继续挨打。


    等下上的是四书五经中的《论语》,弘皙和虞燕的学习进度早就甩无逸斋的其他同龄人一条街了,这节课对她们来说不过是温故知新,而对于开蒙进度慢的,又或者是在学习方面实在不开窍的阿哥们来说,他们身边的哈哈珠子可就倒霉了。


    夫子的板子又重又响,听得虞燕都觉得疼。


    倒是弘皙有些不忍,中间休憩的时候还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给那孩子送了活血化瘀的药膏。


    结果药刚涂在手上没多久,弘


    昱的脸就黑了,语气也冲得很:“你到底是谁的哈哈珠子?爷养只狗都知道谁是主人,旁人给你点小恩小惠就朝着人家摇尾乞怜了?奴才就是奴才,养都养不熟!到时候别被人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


    弘皙身边的几个伴读都听不下去了,义愤填膺地就要站起来,还是弘皙把他们按住,朝着胤禑使了个眼色。弘皙和弘昱之间这样撕扯乱咬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发生了,但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骂得这么直白过,就连弘皙一时之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汗阿玛从前就多拿前明来给咱们举例子,你可还记得前明对下暴虐后造下的是什么结果?”


    胤禑走到弘昱面前有理有据道:“汗阿玛常说咱们要宽怀待人,弘皙的所作所为岂不正合了他老人家所言,你在这里含沙射影到底不敬的是兄长还是汗阿玛?”


    他身为皇叔一开口自然就起了调停的作用,按照往常来说弘昱这个时候就会憋下这股气坐下了,但今天他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听胤禑还拿皇玛法来压他,整个人顿时都爆发了,指着胤禑就大声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我当然讲不过你们!”


    “事到如今来跟我讲什么兄不兄长,他阿玛可曾有把我阿玛当过兄长?!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弘昱气得上头,捋起袖子就拿起手边的墨锭往外砸,压根就不顾无逸斋里除却宫里的阿哥外还有其他一些宗室子弟和勋贵大臣家的孩子。


    他现在是手上有什么就扔什么,什么笔墨纸砚,只要能丢出去的东西,基本上被他丢了个遍。自己桌上的东西扔完了还不够,抄起旁边德隆桌上的墨锭也往外丢去,这一下准头没对准,直接往虞燕脑门前砸去。


    虞燕哪里想到这还有她的无妄之灾,这东西方方正正却又重得很,砸到人脑袋上就算没一下子砸出血,也要肿个大包。


    墨锭飞过来的速度比箭还快,可见弘昱是下了狠劲丢的,几乎是两息之间就快中到虞燕眉心。


    李有容一时间都有些懵,她的周边一时间全是孩子的哭声,又或者是东西扔来扔去的画面,眼睛看了左边就顾不上右边,直到星德发出一声闷哼,她才看见自家表妹的脸上流下了滴滴答答的墨水。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径直捧起虞燕的脸,直接她那张原本白白的小脸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墨汁,李有容的手都在抖:“没事吧?”


    虞燕先是一愣,随后着急地转头去抱星德:“那东西没砸到我头上,他给我挡了!”


    星德捂着脑袋不给她看,但是虞燕和李有容都不瞎,一眼就看见了他手捂住的地方流下红红黑黑的液体,墨锭就掉在他脚下,它倒是完好无损。


    正好是在中间休息的档口,外面的夫子也还没来,小太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都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燕一边哄着星德让他撒手,一边听着孩子们吵闹打骂的声音更是觉得心里急躁,一气之下干脆抄起手边的凳子往桌上一砸。


    砸坏倒不至于砸坏,只是她这么一砸,桌椅相撞间发出的声音震得所有孩子们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能好好说话了吗?”


    她的声音大得有些哑。


    但是虞燕顾不上别的,立马朝着被吓傻了的小太监说道:“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放眼望去简直算得上是一片狼藉,不要说周边被波及的那些孩子,处于战场最中间的弘皙弘昱和胤禑脸上都是青青紫紫,一大片一大片的墨渍在他们的身上全部晕染开来,脸上也都是一条一条的。胤禑似乎还磕到了哪里,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脑袋。


    “弘昱哥哥是先前开蒙的时候学《三字经》没有学好吗?”虞燕气得牙痒痒,小心翼翼地拿干净的绢帕去擦星德额头上的墨渍,嘴里骂得一声比一声响,“五伦者,始夫妇。父子先,君臣后。次兄弟,及朋友”


    “咱们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吗?太子二伯为君,大伯为臣,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兄长不兄长。你和弘皙哥哥之间才能抛开君臣来论兄弟,但按照长幼顺序来论你也比他小,你又凭什么来骂他呢?”


    “还是说这么多年的书你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时间整个无逸斋里只能听到虞燕的声音:“这间屋子里面又不全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人,你是打算把面子都丢到外面去吗?你阿玛的脸这下都被你丢干净了!”


    “读书读不出来就算了,把学堂也弄得一塌糊涂,我看你呀还不如早点收拾收拾回家抱着你阿玛额娘去哭,说不定呀都比现在有出息!”


    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真正知道虞燕身份的人并不多,其余那些并不认识虞燕的孩子都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尤其是那个伊尔根觉罗家的小孩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这人胆子可真大,直郡王的宝贝疙瘩都敢骂!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弘昱站在那里愣了几分钟,旋即立马破口大骂,“真以为自己穿了阿哥的衣裳就是阿哥,迟早嫁出去的玩意也敢在这里牝鸡司晨?!你阿玛也是跟在太子后面当奴才当久了,膝盖跪下去就站不起来,堂堂一个阿哥跟在人家身后忙前忙后,和奴才有什么区别?真丢我们爱新觉罗家的脸!”


    有的孩子此刻已经在偷偷打量虞燕了。


    虞燕这个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如今已是巳时,按照往日的规矩这个时候康熙应该来检阅他们念书的情况了,而且他们在里面闹得这样厉害,外面其他屋子里的阿哥都没有来看这边的情况也出乎常理。


    除非……他就在外边。


    她沉了一口气看向弘昱,一字一句:“我能来这里念书是皇玛法应允的,弘昱哥哥是要质疑皇玛法的决定么?”


    “我阿玛跟着太子二伯办差,那些差事也都是从皇玛法手里落下来的,为君父分忧又有何不可?”


    虞燕的话掷地有声。


    “他们忙的是大清生计,为的是百姓和乐,而不是只把心思全都放在无谓的争斗上。”


    一时间屋子内外都安静了下来。


    直郡王冷汗津津,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对着他似笑非笑,康熙则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率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胤禑,他本身就是幼子,十四阿哥出生后过了六年康熙才有的他,刚出生的时候还是早产儿,康熙心疼得不行就难免娇惯了他点。


    如今他看见自家阿玛直接眼泪汪汪,三两下抹了抹脸上的墨汁,直接扑跪到了他腿边,点了点自己额角边上的青淤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汗阿玛,我疼。”


    弘昱站在原地犟着不说话啊,直郡王还想说两句却被康熙拦住了,他淡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你这话是在说太子的不是,还是暗地里在指责朕这个当阿玛的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儿子?”


    弘昱面对康熙就大气不敢喘一声了,他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干脆把责任全部推到自己的哈哈珠子身上:“这些话都是他们教我说的!”


    他话说得理直气壮,身后的两个哈哈珠子却瞬间面如金纸。


    伊尔根觉罗家的那个小孩更是嚎啕大哭,他虽然年纪还小,却也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是不该说的。如今弘昱把这些话全部都按在了他们头上,到时候打一顿骂一顿都是轻的,丢了小命可怎么办?


    他虽然也是大福晋娘家的小孩,但此刻却不免对弘昱生出了几分怨恨。


    康熙的目光扫到弘皙身上,他站在原地面不改色,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接着康熙又看向虞燕,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两个伴读挡到自己身后,却也是一言不发。


    实际上,康熙来得并不算早,他是在虞燕站起来砸桌子的时候才到屋外的。当时场面一片混乱,直郡王和太子其实都想进去阻拦的,但康熙很好奇在这样的情况下那群孩子会说些什么出来,直接把他们俩都拦住了,就连在外面跃跃欲试,想要拯救自己的小侄女于水火之中的胤祯都被他赶了回去。


    “朕都听到了。”康熙失望地看向弘昱,作为他为数不多有印象的几个孙子之一,他虽然知道老大家里对这孩子多有纵容,却也没想到会养出这样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自私自利,全无担当,乌勒登说得倒还真不错,你真是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康熙对着孙子摆手,“这无逸斋你就先别来了,老老实实在你阿玛面前学一学伦理纲常。”


    弘昱脸一下子白了。


    随后他又抱起地上的胤禑拍了拍,让身边的梁九功去传外边的太医,看向直郡王:“若不是他今日说出


    这么一番话来,朕还真不知道你心中对此怨恨颇深。”


    直郡王直接跪在地上:“儿子不敢。”


    他心里又是心疼儿子,又是埋怨儿子讲话的时候没注意场合,怎么就挑到了一个汗阿玛正好在的时间点说这些话。


    先君臣后兄弟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不甘心,他明明比太子还早出生,就因为生母不是皇后的缘故一辈子只能屈居人下,胤禔不服,他也不觉得自己儿子说错了什么。


    太子立在一边默然不语,他没什么好看的,只好先看看儿子再看看侄女。


    小姑娘剃了个阿哥的头发看起来也不伤眼睛,她刚刚说的一番话滴水不漏,叫谁来都挑不出的错处,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就不是他家的呢?


    太子觉得有些可惜。


    第45章


    梦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得一直拿冰敷着,等没有那么疼之后再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抹一抹揉一揉,大约过个三五天就消下去了。”


    因为屋子里面被波及的孩子并不少,许多人脸上都有有些青青紫紫的,康熙干脆就叫了好几个太医过来给他们都看看。


    毕竟里面孩子的身份都不低,被砸到的还有几个近支宗室的孩子,若是就这么放任他们回去了,那他们家的脸面是真的不要了。


    虞燕和李有容脸上的墨迹都洗干净了,她如今正看着小太监一边用手摁着星德额头上的冰袋,一边替他擦脸上的墨迹,但凡下力下得重一点这小孩都要倒吸一口凉气。


    “疼的厉害吗?”虞燕小心翼翼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冰袋,先是细细打量一番瘀肿的地方,现在已经看不出原先青红的样子了,但是鼓起来的包越来越大。


    星德摇摇头:“现在也没有那么疼了。”


    脑袋上鼓了一个包的感觉,就像知道那里有一个鼓起来的东西,而且能感受到里面有东西在流,但是疼倒没有很疼,又或者是他在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下午的骑射课你要不别上了?”虞燕征询他的意见道,“我叫人去拿点活血化瘀的膏药来给你,等一下你先回家好好休养。”


    星德还是摇头,他扯了扯虞燕的衣角,看起来有些委屈巴巴的:“我已经好久没有摸过弓了,头上磕一点没关系的,不会妨碍到我手上和腿上的动作。额林珠你最好了,你就让我去上吧。”


    他嘴里的“额林珠”三个字生怕被别人听到,说得又轻又快又小,眼角还有点微微泛红,活生生像只小兔子,又可怜又可爱。


    难得他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诉求,虞燕原本还想再劝他几句的意愿就被自己吞回了肚子里,点点头答应了。


    小孩一下子就笑了。


    虞燕又回头去看自家表姐,只见她坐在原地忧心忡忡的,不知道脑袋瓜里在想什么,眉毛都快打成一团了。


    看到虞燕投来询问的目光,李有容慢慢挪到她的身边,小声在她耳边问道:“弘昱阿哥基本上都把你女孩子的身份叫破了,咱们会不会马上就不能再在无逸斋待下去了?”


    虞燕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担忧,旋即就笑了:“我是谁?”


    按道理来说这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但是李有容却在这里卡住了。


    虞燕也没有让她等太久就亲口解释道:“在无逸斋里,我的身份就是先帝六哥的孙子乌勒登。这是皇玛法钦点破例来无逸斋念书的身份,甚至就连玉碟上面也切实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哪怕他们再怀疑我的身份,去查玉碟也却有其事、却有其人。”


    “换句话说,就算弘昱叫破了我是女儿家的身份,只要我还剃头着男装,就不会有人来我面前质疑我是男是女这句话。”虞燕笑道,“他们质疑的不是我,是皇玛法。”


    没有人会干那么蠢的事情,就算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额林珠,但只要康熙说她是乌勒登,她就永远是乌勒登。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甚至只要康熙乐意,她也可以恢复自己的原本的身份来这里念书。只不过现在老爷子还是想在大臣面前扯一层遮羞布,所以才让她必须扮男装。


    李有容若有所思。


    弘昱被直郡王带出去后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屋子里这些拉帮结派的到底还是孩子,原先围在弘昱身边的那些宗室子弟瞬间就没了主心骨,犹如一桶散沙不知道该干什么。


    虞燕看向弘皙,此时此刻无逸斋的孩子里面他的身份最为尊贵,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由他来安抚这些宗室子弟才是,但是弘皙瞟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


    或许是因为太子的关系。


    太子和宗室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早年间甚至出现过太子殴打宗室的情况,虽然太子和宗室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达到完全对立的程度,但也是表面交情。不过对于他们之间的这种情况,康熙从来没有要处理的意愿,甚至换句话说,他这样的态度是康熙默许的。


    清朝刚入关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全就是皇帝的一言堂,早年间甚至连帝位都是由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讨出来的,可以说宗室和满洲勋贵在当时掌握的话语权是非常大的,而这种会议制度一直到康熙建立南书房才渐渐没落。


    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鼾睡?更不要说康熙这样幼年登基,掌权之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皇帝。


    他其实心里对宗室的防备一直很重,不然为什么当年出征噶尔丹的时候要将八旗分发到自己的各个儿子手中,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收回原先分发在各个宗室手里的权力。


    所以身为太子,胤礽和宗室之间就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包括弘皙也是这样的。


    而直郡王就和宗室走得比较近了。


    但是一直任由这群宗室子弟在这里唉声叹气、满腹抱怨也不是什么好事,弘皙不出面也得有另一个人出面才是,否则要让别人怎么看他们家?


    虞燕思虑再三,最后还是低语吩咐了旁边杵着的小太监几句。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小太监拿着好几瓶红花油、麝香壮骨膏过来,又有小太监忙前忙后给因为大闹一场过后有些饿的小阿哥们端来垫肚子的点心和蜜水,都是些小孩子爱吃的甜软糕点。


    吃好喝好又用药膏揉开有些疼的地方,原先垂头丧气的小孩子们都稍微振作了一点。


    康熙虽然人还在外面训斥直郡王和太子,但是对里面的动静也并非一无所知,更不要说虞燕还是通过他身边的梁九功去办的事情,见状原本一跳一跳的太阳穴也终于和缓了一点。


    老四家这女儿倒是个顾全大局的,可惜了。


    “你先带他回去去好生反省,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弘昱被教成这样子你也甩不脱责任,永定河那边的事情你就先撒手吧,到时候朕再另选监工人选。”康熙疲惫道。


    直郡王立马就想反驳,但是看到康熙那副不愿多言的样子还是悻悻闭上了嘴,永定河工程的事情他从几年前一直跟进到现在,就这么放手给别人……胤禔咬着牙看了儿子一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下来。


    弘昱哪怕平日再怎么嚣张跋扈,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跪在直郡王身后颤着身子,透过门口的缝隙恰好就看见原本端坐着的虞燕周围渐渐围上了几个勋贵子弟,里边甚至还有他的伴读。


    养不熟的白眼狼!


    弘昱嘴巴一瘪眼泪汪汪地看向直郡王:“阿克敦他们还在里边……”


    他们本来就是选给他的哈哈珠子,如今他都读不成书了,这两个人还在里面呆着做什么?


    “你那两个伴读……”康熙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沉吟道,“罢了,让他们也回府思过吧。”


    做奴才的没有劝阻好主子,康熙心里也确实不大满意,叫他来说直郡王选的这两个哈哈珠子都太没八


    旗男儿的气概了,明明年纪都七八岁的样子,遇到事情只会哭哭啼啼,还没有只有六岁的额林珠顶事!


    或许是刚刚情绪过于激动的原因,耗费的体力精气也大,虞燕感觉现在自己饿得快要啃桌子了。等小太监们将膳房的伙食取来,她就忍不住开始动筷子,一直到饥饿感消失后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手。


    “你刚刚摔桌子那一下可真猛,我估计那声音吓到的人还不不在少数。”李有容打趣道,“恐怕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过如此。”


    星德本来在喝蜜水,一听这话立马就被呛了一大口,顿时脸通红不说,咳嗽咳得几乎停不下来,整个脑袋基本上都要埋到碗里去。他偏偏还不敢抬头看虞燕,整个人趴在那儿似乎要和桌子融为一体。


    虞燕扯扯嘴角:“我可没有那样的兵马和本事。”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典故在虞燕看来简直滑稽得可笑,什么样的事情都要安点罪名在女人头上,吴三桂投降就投降了,非要给自己找个借口说是因为陈圆圆的缘故,难道把罪名推到女人身上就会显得他比别人更高一等吗?


    午膳用完后有一段长长的休息时间,一直到未时才是她们正式开始练骑射的时间,虞燕就趁这个机会趴在桌上休憩。


    她今天第一次起得那么早,中间又遇上弘昱和弘皙吵架的事情,情绪大起大落让她现在有点困。


    虞燕梦到了现代。


    穿越之后这么久了她似乎都没有怎么梦到过和现在有关的事情,这是第一次她梦到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


    梦里似乎是高三某一次月考之后,大家的压力都很大,每个人的脸上都愁云密布。那节课应该恰好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个个子很高的东北姑娘,虞燕她们学校是位处南方沿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口音的时候,大家还会私底下模仿着老师的语气学着她说话。


    老师的年纪不大,应该也就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样子,对于教学还抱有着满腔热情。一次月考考得不好并没有打消她的积极性,而是重新将卷子里的各个知识点都整理出来打印下发给每个人说是要默写。


    那些知识点又长又多,虞燕的梦中基本上每个人默写本的下面都垫着小纸条,上面是零零碎碎模糊不清的字迹——也就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答案。


    每个人都作弊,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逃脱老师的法眼。


    虞燕很清楚的记得那一次她就被抓了,老师直接没收了她的卷子来让她直接背。


    “道路是怎么样的?”


    政治老师的面貌在此刻想来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但是她的问题似乎还历历在目。


    “发展的。”


    梦中的虞燕低垂着头缩着手,完全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她当时好像是第一次作弊被发现,而且在之前一直都是好学生的形象,虞燕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就好像天都塌了一样。


    “道路是发展的,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了吗?”


    梦里的虞燕低着头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因为要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对于政治老师要求她们默写的这些东西,虞燕只打了淡淡的草稿在自己的书桌上,看都没怎么看,更不要说是背了。


    但是这一刻,老师的回答在她的脑海里又格外的清晰。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政治老师将她的小抄没收,“至于你说的发展,它的实质就是新事物的产生和旧事物的灭亡。”


    “这两句话你各抄二十遍,第三节 下课之前给我。”


    梦中高中的记忆就好像走马灯一样一晃而过,但政治老师的那几句话此刻牢牢地印在虞燕的脑海中,她不断重复循环着道路和发展的实质,从前好几天都背不下来的那几句话在此刻就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三节 下课之后虞燕就跑到了政治老师的办公室,教政治和历史的老师并不多,她们的办公室是并在一起的,甚至虞燕在交罚抄的时候还能听见旁边历史老师和学生探讨问题的声音。


    “额林珠?额林珠?”


    虞燕脑袋有些晕晕的被晃醒,只见星德坐在她的身边担心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你怎么哭了?”星德小心地挪挪凳子靠到虞燕旁边,将手里干净的绢帕递到她面前,“快擦擦。”


    虞燕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她刚刚梦里梦见的话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还有学近代史的时候历史老师在投影仪上放出来的毛主席语录,虞燕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念出声来。


    小孩没有被她突如其来有些冷漠的态度吓到,反倒又向她这里靠了靠,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轻轻说道:“你偶尔说了两句话也很奇怪,声音既模糊又轻,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温良地看着虞燕,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


    “星德。”虞燕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能骗我,我最讨厌骗我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你骗我的话,我们就再也不会是朋友了。”


    “我保证不骗你。”他果然一下子就急了,只好又重新凑到虞燕耳朵边上小声说,“我就听到什么人民、什么万岁,就这四个字最清楚,其他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没有骗她的必要。


    虞燕拿帕子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安抚地拍了拍星德的手,她转头去看周围,恍惚间看着周边嬉笑玩闹的孩子们感觉似乎好像回到了从前上学的时候,只是这份难得的相似感很快就被向他们请安的谙达们打破了。


    人一旦跪了下去,想要再站起来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虞燕长吐了一口气,将午间休息时候做的梦压在心中,跟着谙达的指示先打拳做热身,随后开始绕着无逸斋的几棵树开始小跑,等到身上微微有些热的时候谙达们才开始让他们上手拉弓。


    练骑射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年纪大的阿哥们用的弓力也大,像虞燕他们这样年纪小的孩子用的弓力度就小,不仅力度小,模样也小,胤祯就很好奇地走过来拿了虞燕手上的小弓玩。


    “你这弓是几力的?”胤祯挑眉拉开虞燕的小弓问道。


    “三力半。”


    胤祯一下子就笑了:“你倒比你阿玛厉害,我还记得四哥到现在为止用的弓都只有四力半。啧啧啧,你如今才几岁,估计过两年你阿玛就要比不上你了。”


    虞燕摇头:“十四叔,不是这么算的。我虽然拉的弓力比阿玛要大,但是他的准度好。我就算射好几支箭出去也不一定能猎到什么东西,但是阿玛射箭出去,可能打不死什么狼和老虎什么的,狍子那种还是不在话下的,而且准得概率更高一点。”


    胤祯捏了一把她的脸:“你一天到晚就向着你阿玛。”


    废话,那都是她阿玛了还能不向着吗?


    虞燕哭笑不得地拉弓射靶,她虽然现在力气大,但是准度确实不够,和她有同样问题的还有李有容,也不知道是她们眼睛瞄的地方有问题,还是手上的肌肉记忆有问题,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样准度就是上不去。


    与她们相反的就是星德,他手上的力气肯定比虞燕她们小,但是准度却高得多,一箭射出去基本上都能正中靶心,站在他周围的那些男孩子基本上都围了过来,就连弘皙都忍不住上了两步。


    “他这样好的目力和准度倒是可以去试试鸟铳,那玩意儿可比射箭好玩得多。”胤祯站在虞燕身边看着星德拉弓射箭忍不住评价道,“你玩过鸟铳吗?”


    这句话是对着虞燕说的。


    她摇头:“阿玛有火枪,但他一直说那些东西太危险了,平常基本上都是锁在书房里不让人翻的。我上次跟他说想看看都不许,更不要说用了。”


    虞燕对火炮火枪之类的东西其实并不感兴趣,但是只要学过近代史的人都知道那段屈辱的历史最本质的原因就是由于落后的科技,所以她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样才能接触到清朝的火炮科技,不过碍于种种原因,目前还没有任何方案能够让她接触到。


    想到这里,虞燕看看胤祯突然说道:“十四叔。”


    胤祯还在啧啧称赞星德的箭术,转头就看见自家侄女笑得像花一样的脸蛋,不知为何突然身上和手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么突然这个表情?”胤祯狐疑地看着虞燕,“你该不会想干什么坏事吧?”


    “怎么可能!”虞燕立马反驳,旋即上下打量了一下胤祯,“十四叔,你觉得自己是个敢做敢当,答应就要做到的人吗?”


    “开什么玩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胤祯眼珠子都瞪大了,“你十四叔那是什么人,答应别人的事情还能办不到吗?办不到我就肯定不答应啊!”


    虞燕眨巴眨巴眼睛:“那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玛嬷生辰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宫外替她挑生辰礼物的事情?”


    “当然记得啊。”胤祯双手抱胸,“你问这个干吗?”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说只要我帮你挑出来什么首饰,你就答应帮我做一件事?”虞燕笑眯眯道。


    “你要让我帮忙做什么?”胤祯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先说好哦,太过分的事情我肯定不干!你得挑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情,我才能答应你。”


    “嗯……”虞燕看着远处正中红心的箭靶,“我想去火器营看看鸟铳,这件事你能办到吗?”


    火器营是在康熙三十年的时候设立的,选满蒙八旗子弟来学习火器、另组为营。火器营中还分内外二营进行操演,在京城里边的是内火器营,分枪、炮两营;在京城外边的是外火器营,专习鸟枪。


    “那不是要出宫?”胤祯苦着脸,“这我可办不到,你忘记上次我们能出宫还是你阿玛带着我俩出去的?这要是我能一个人出去,我还求他做什么?”


    “十四叔。”虞燕的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她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胤祯。


    “诶呀!”胤祯挠挠头,“出宫肯定是出不去的,这个你就别想了。不过你要是真的很想看看鸟铳什么的话,明天还是后天午时过后,似乎佟家那边会来人汇报火器营的近况,要不然到时候我让汗阿玛把你带着?”


    “你怎么知道佟家什么时候来人汇报火器营的情况?”虞燕一下子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胤祯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怎么会不知道?汗阿玛现在基本上每天都把我带在身边,他做什么见什么人我都知道一清二楚!”


    康熙现在因为大儿子和二儿子的明争暗斗头疼得不行,再加上他年纪见长,对那些正处于年富力强阶段的儿子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以更喜欢和十三十四这样年纪小却也已经懂事的孩子在一起感受天伦之乐。


    胤祯现在正受宠。


    “那十四叔,你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虞燕叮嘱道。


    胤祯不屑道:“放心好了,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明儿我就让你见见什么叫做真正的火器!”


    那样冲天的炮火,可比烟花还美。


    第46章


    火器装填很慢,射速也很低


    胤祯虽然平常总是看起来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但真正有人把事情求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在上骑射课的时候康熙身边的梁九功就来无逸斋笑眯眯地带着几个年纪小的皇孙们一道去了九经三事殿后边的万树红霞。


    万树红霞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如今康熙正站在空地最边缘的地方。他的左手边是跃跃欲试的胤祯,右手边是来汇报火器成果的鄂伦岱。


    火器营刚成立没多久的时候就被康熙交给了自己的大舅舅佟国纲,后来出征讨伐噶尔丹的时候佟国纲身死,总管大臣的活计就落到了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身上。


    康熙深知火枪火炮这一类东西的危险性,因此除去训练展示成果之外,平常不怎么会让阿哥们接触到这些东西。对他而言,火器营一定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连太子也不能参与其中。


    所以今日任凭胤祯撒娇痴缠许久,他也只是松口答应让虞燕她们几个小孩来观摩火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至于他所说的想要带着侄子侄女们去火器营看看的要求,被康熙想都没想就驳回了。


    虞燕甫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火枪朝着远处的箭靶一射,声响震天不说,瞬间箭靶上就爆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一批新做出来的与前面那些差距不大,自从戴梓走后就算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改良火器了。”鄂伦岱大大咧咧收起手里的火枪遗憾道。


    康熙一边示意弘皙他们过来,一边淡淡道:“几年过去了,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提到他的名字。”


    “本就是那西洋人嫉妒人家才华才给戴梓身上泼脏水,要奴才说戴梓还是像奴才一样太刚正不阿了,任凭别人抹黑都不知道给自己解释两句,哎!”


    虞燕虽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戴梓是谁,但听鄂伦岱这么说也不禁差点笑出声来,她这个舅爷也未免太乐了一点,在康熙面前讲话都口无遮拦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呢。”康熙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转头就看向弘皙、弘晴和虞燕,他先是柔下面容问弘晴道,“咱们弘晴病了快小半个月了,今日好点了没?”


    弘晴是三贝勒家的嫡长子,他阿玛喜欢红袖添香,家里小妾养了一堆又一堆,内宅争斗不休,如今只留下弘晴和他弟弟弘晟两个孩子。


    他有些羞怯地点点头,缩在乳母身后安静地扯着她的衣角,好奇地看向佟国纲手里拿着的鸟枪。


    事实上除了他以外,其他年纪相仿的几个孩子也都看着那把枪。他们中间除了弘皙外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枪炮类的军用器具,更不要说拿在手里把玩了。


    胤祯站在原地等那有些无聊,正好和虞燕目光相对,他睁大眼睛朝着火枪的方向挑眉,口型分明是“你要不要试试”六个字。


    虞燕是拿过枪的。


    似乎是高中的时候哪次军训,有那种模拟训练需要她们上手拿枪射靶子,可以非常智能地看到自己射了几环。她清楚的记得那一次射击她没有一枪是射在靶子上的,甚至她端着那把枪连瞄哪里都不知道——后座力倒是感受到了。


    如今鄂伦岱手上拿着的火绳枪其实和后世步枪从外观上来说差别不是很大,但是虞燕没有上手用过,所以不知道具体使用方面有什么差别。


    康熙一眼就看见了虞燕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他笑着向她招手:“乌勒登过来试试。”


    虞燕眼睛一亮,立马就小跑到了他跟前。康熙从鄂伦岱的手里将火绳枪接过放到虞燕手中,从石凳上站起身带着虞燕向前走了两步,轻轻蹲下身手把手教虞燕怎么拿枪、怎么扣动板机。


    他在此刻和别人家里的祖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火绳枪用起来其实挺麻烦的,它并不是直接扣动扳机就能发射子弹,而是要先点燃枪上面的火绳夹在蛇形杆中间,再在火药池里面放火药,扣动扳机后火绳点燃火药才会发射弹丸。


    装填很慢、射速也很低。


    虞燕在康熙的指点下摸索着点燃火绳,装好火药后轻轻扣动扳机——


    她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那把枪的后坐力有多大,要不是康熙在她身后替她扶着,按照虞燕这个个子、这个力气,就算有所准备,估计也得跌个踉跄。


    但是火炮射出去的一刻,瞬发的火星子倒映在虞燕眼中,她似乎好像看到了百年之后那个炮火轰鸣的年代。


    “感觉怎么样?”康


    熙笑呵呵地问道。


    虞燕放下手中的火绳枪,嘴角轻轻上扬,睁着亮闪闪的双眼看向康熙:“这东西好厉害,若是战场上面每人都能配备这样一把武器,咱们大清出征一定无往不胜!”


    康熙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指着鄂伦岱道:“你大舅爷就是负责火器营的,里头几千人都是专门练这个的。还记得从前出征噶尔丹的时候,咱们也用了这些东西,罗斯那边的火器压根比不上咱们大清,靠着这些东西那时候可是把噶尔丹打得落荒而逃。”


    虞燕轻轻摸着手里的枪,顿了一下说道:“可是……”


    她话音一转,其余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她:“这东西用起来是不是有点危险,万一行军打仗的时候人站得密集一点,点火的时候岂不是很容易伤到旁边的人?”


    “而且……它的射击速度好慢啊。”虞燕转头看一下站在一旁的鄂伦岱:“难道没有那种能连环射击的枪吗?”


    鄂伦岱先是一愣,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康熙,虞燕口中所说的这种枪其实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枪目前为止只造出来过一把,而这一把正是康熙自己本身的藏品。


    戴梓被流放盛京之前曾经发明过一种名叫“连珠铳”的武器,铳背是弹匣,可以贮存整整二十八发火药铅丸。这种火铳的铳机还有有两个,相互衔接在一起扣动起来很方便。


    这种枪不仅简化了装填的流程,而且改革了机轮的设计让射速变得更快,但是这种枪有个很明显的缺点,里面装填的火药一直会处于一个非常松散的状态,打出来的威力并不大,还会影响枪的射程。


    所以戴梓制造出来这种枪之后,虽然立刻上供给了康熙,但并没有大量的进行批发生产。


    康熙垂眸片刻后笑着抱起虞燕:“乌勒登见过能连环射击的枪?”


    人是很难想象出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的,更不要说像额林珠这样年纪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任何火器的孩子,康熙疑心是有人想借这孩子的口来为戴梓说话。


    虞燕摇头:“没见过,但是白晋师傅上午给我们讲西洋学的时候正好提到他们那有一种枪叫燧发枪,不用像咱们一样先点燃火绳才能扣动扳机发射弹药,他们那的枪里面装了一个叫做燧石的小东西,扣动扳机后就可以把石头打在火门上,一下子就能点燃火药发射出去。”


    “他们那种枪虽然也还不能连环射击,但是射速肯定比咱们家的这个枪要快。”


    虞燕说的这些话可没有一句是骗康熙的,白晋上午给他们讲解西方天文学和人文社科类的事情的时候,她可是找了不少机会才让他提到燧发枪。


    她对于十七世纪的法国军备其实并不了解,但托了高中同桌是个资深的历史军事迷的好处,虞燕还是依稀记得在清朝仍旧使用火绳枪的情况下,法国已经开始发明更先进的燧发枪了,这种枪甚至从十七世纪中叶一直流行到了十九世纪。


    不知道为什么白晋一直在这方面对康熙讳莫如深,可能哪怕他现在在为清廷办事,但是心里面始终还是顾念着家乡的。


    所以如果不是虞燕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问,恐怕再过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康熙也不会知道现在在欧洲所用的枪械是哪一类。


    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欧洲那边打过仗了。


    弘皙上课的时候也听到了白晋说的话,他在此刻倒是能给虞燕作证:“乌勒登弟弟说得不错,白晋师傅确实说法兰西那边用的燧发枪射击过程要更简单,而且听说生产的成本也很低,他们那边几乎军队里面人手配备一把。”


    是不是人手配备一把虞燕倒是不知道,也有可能是白晋在那边大夸其词,想要在他们这些孩子面前显示一下法国的国力。


    但是这些话一旦被搬到了康熙面前,这位不管是在政治、文化还是军事方面嗅觉都非常敏锐的君主此刻已经眯起了双眼。


    “朕倒是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件事情。”他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淡,但是像鄂伦岱这种深知自家表弟是个什么脾气的人瞬间就反应过来康熙的疑心病又要犯了。


    康熙对这些各个国家来的传教士表面上给人的感觉还是十分尊敬的,但是实际上他的心底和骨子里是看不起这些远夷之辈的。


    他始终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连对他们治下的汉人都时刻保持着重用却又怀疑的心态,生怕哪一天汉人会撺篡了他们满人的江山,更不要说对于那些金发碧眼、和他们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的西洋人了。


    胤祯大大咧咧地从虞燕手里拿过火绳枪:“既然外边有好东西,咱们买一点回来就是了。到时候让工部那些人拆了研究研究,说不准咱们能做出比他们外面更好的东西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小孩子气,但在虞燕看来却是天降甘霖。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大清或许在火器方面的制造工艺并不算前沿,但是至少在国家财富方面还是比较拿得出手的,买一点回来拆了改革制造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就算造不出来,多买一点就好了。明朝那会的红衣大炮也是从外边买来的,不是照样把周边的国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吗?


    虞燕今天说的话和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快让康熙意识到外面周边其实有很多国家的科技进度已经快要比肩大清甚至超越他们了。


    大清雄踞亚洲,但在遥远的欧洲,仍有冉冉升起的新星正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


    康熙不可置否,他没有将白晋直接招来对峙,而是预备重新拟了旨意叫鄂伦岱去广州那块地方和外面的那些西洋商人接触一下,打听打听如今外面的局势。


    “要奴才说当初刚在沿海那边开放口岸的时候就应该专门设个地方出来专门负责海上的事情。”鄂伦岱大刀金马地往那一坐,“如今不管是广州还是福建那边的商人基本上都组建了商行,咱们如今要是进去再分一杯羹恐怕都没那么简单。”


    “让你去打听消息,又不是让你去做生意的。”康熙无奈道,“就你这样的脾气,叫你去做生意不得把本都给亏完了?”


    “那些传教士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到底对咱们还是有防备心的。”康熙喝了口茶,“你到时候多见见那边的商会,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样子也行,就说要跟他们做生意,趁这个机会顺便也看看南边的海上生意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那这做生意的银子……”鄂伦岱看着康熙。


    两个基本上都年近半百的老头在此刻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康熙先败下阵来:“佟家就这么苛刻你不成,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算了,从朕的私库里拿吧,要是赚了到时候还得还给朕,亏了就当丢水里听个响了。”


    鄂伦岱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阴阳怪气道:“那还不是您那位好儿子追债追的吗?如今咱们家那叫一个入不敷出啊!要不是因为是您外家的缘故,要给您撑面子,家里那些奴仆早就都裁了一半了。都砸锅卖铁给您还钱了,您就当行个好,赏奴才一点吧。”


    康熙摇头:“胤禛追债也是为了大清好,这孩子做事是不留情面了一些,但确实是干实事的人,你就嘴上积点德吧,好歹也是你外甥。”


    鄂伦岱撇撇嘴,要不是看在从前自家堂妹养过那小子一场的份上,他也不会劝自家堂叔早点把债还清。


    “那叫乌勒登的小孩是谁?”他好奇道,“奴才可从未听说过宗室里有这么一个人,况且看您的样子还挺喜欢他的?总不能是您流落在外的风流债,不好接近宫来就按上个宗室子弟的名头……可这也不对呀,那不是差辈了?”


    康熙气极反笑:“还风流债呢,朕看你真是年纪大了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那丫头是老四的女儿,之前求朕允他在无逸斋念书,朕才从闲散宗室里扒拉出这么一个人来。”


    鄂伦岱恍然大悟:“怪不得奴才看她


    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不过您还真别说,格格端枪的手可稳得很,射击的时候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和别的姑娘家还真不一样。”


    “她胆子大得很。”康熙哈哈一笑,“要不是这样朕也不会允诺她来上书房念几年书啊。”


    “可惜奴才家里的几个小子年纪都和格格差得远,孙子辈现在更是连影儿都没有,不然还真想讨回家去。”鄂伦岱也是打趣道。


    康熙这个时候倒是笑而不语了,宫中公主并不算多,而且满蒙联姻乃是国策,他这几个年纪还小的孙女儿说不准以后还要去抚蒙,没有现在就应下亲事的道理。


    额林珠那脾性去蒙古也挺好的,不至于叫人轻视她、欺负她。


    想到这里,康熙就想到了自己那个脾气软弱,被额驸拿捏得死死的三女儿,他原先还算舒展的眉毛此刻更是聚拢在了一起。


    喀喇沁部那边传来消息说端静公主常年累月一直遭受额驸虐待,身形销瘦不说就连精神似乎也出了点问题。每回端静那边传回来些什么消息,康熙去见布贵人的时候她都是泪流满面,言语间满是对女儿的疼惜。


    康熙活下来的女儿并不多,对端静有作为父亲的怜惜之情,但更多的则是恨铁不成钢。


    你说说身为大清的公主,是怎么做到被虐待都一声不吭的?若不是身边的宫女机灵把消息藏在送回来的信件里面,他们哪会知道端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侍卫也源源不断地给她送过去了那么多,日子还是过得一塌糊涂,康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今快到九月,康熙思虑过后还是决定选个好日子去木兰围场围猎,接见蒙古王公的同时顺道去看看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总不能真叫她被人磋磨死。


    虞燕那边骑射课结束后就回到了承露轩,自从她去无逸斋念书后留在西花园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和三个弟弟接触的时间也少之又少。


    如今弘昀已经六个月大了,他的探索欲要比弘昐小时候强烈得多,只要乳母一个看顾没注意,人就能从床榻上爬到床底下。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李氏已经把屋子里所有有棱有角的地方都包上了厚厚的缎子。


    弘昐现在每次一回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看看弘昀,他在李氏生下弘昀之前对同胞兄弟的感受还没有那么强烈,但在弘昀出生后他就突然意识到弘晖和弘昀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弘晖是哥哥,但他们并不是一个额娘生的。


    他们在一起玩得再好,也总会有人在旁边让弘晖注意身份,他是福晋生的阿哥,天然就要比弘昐和弘昀高贵。久而久之弘昐找弘晖去玩的次数就开始慢慢减少了,他是一个要脸面的孩子,不想每次去都听到那些嬷嬷说的那些话。


    虽然弘晖每次都会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反复强调他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但大人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在弘昐心里留下了淡淡的印子,隔阂这种东西一旦存在了就很难消失。


    弘晖也很难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段关系。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诉说,虽然他只有四岁,但还是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额娘并不喜欢他一天到晚跟在弘昐后面玩,她总是教育说他才是哥哥,他应该让弘昐来听他的话,而不是他去听弘昐的话。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小小的弘晖并不能明白福晋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是之前说想给造化做衣服吗?”福晋笑着朝弘晖招招手,将桌子上针线房那边给小狗做的衣服全部摊开来,“额娘叫人已经做好了,要不要过来挑挑?”


    弘晖慢慢走到福晋身前,宫里针线房的丫头手艺都很好,做出来的小狗衣服也形态各异。


    弘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件也好那件也好,最后仰着脑袋看向福晋小声道:“额娘,我可以挑两件给百福和大圣送过去吗?”


    福晋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对弘晖说道:“百福和大圣是你李额娘屋子里的狗,她自然会派人去给它们做衣裳。这些是额娘叫人做给造化穿的,只能给造化穿,你知道吗?”


    弘晖没再说话。


    弘昐经常跟他说姐姐教导他有什么东西都要想到分享,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个人憋在心里总是会很难受的。弘晖觉得自己现在就很难受,但是他不知道该把这份难受分享给谁。


    他想去找弘昐,但是额娘如果又知道他跟着弘昐跑恐怕又要生气,到时候要对他说很多很多的道理,弘晖不想听那么多他觉得完全没有道理的道理。


    弘晖怏怏不乐地抱着给造化做的小狗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造化圆圆软软的小肚子。他轻轻地将脑袋依靠在造化的头旁边,双手环上小狗的脖子。


    造化似乎好像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难过,轻轻地用头蹭了蹭他。


    额娘一直说让他有点主见,不要什么事情都跟着别人跑。可他今天难得有主见了一次,想要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为什么额娘还要斥责他?


    弘晖有些茫然,他真的需要这个主见吗?


    第47章


    戴梓她迟早要回去的。


    夜里起了凉风之后畅春园的暑热就散了大半,枝头的碧叶边也开始微微泛黄,唯有小池塘里的彩鱼还像往常一样慢慢悠悠地晃着。


    无逸斋念书的日子逐渐进入了平稳阶段,上午学习满蒙汉三语和四书五经,下午就是拉弓射箭和学着骑马慢走,唯有中午午休的时候才是这些孩子们休憩玩闹说笑的时候。


    李有容的手里捧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上面写着《世情薄》三个大字,旁边围着一圈小孩都在听她讲故事,声音抑扬顿挫感情饱满,虞燕觉得她倒是挺适合去干演讲煽动人心。


    “那书是你给她的?”星德好奇地戳戳虞燕的手,“我前几天在家的时候也看到家里姐妹在看,听说如今在闺阁女儿中极为流行,外头都有戏班子到处打听这本书的作者想要改成剧目来演。”


    “打听不到的。”


    虞燕翻翻手里的《世情薄》,这本书前边的大概内容和先前在京里流行的《钗头凤》开端都是一样的。


    直到陆游在沈园写下钗头凤一词后,故事中的唐琬并没有像众人熟知的那样爱怨自怜郁郁而终,而是衣袖一挥写下合词《世情薄》之后与陆游再无往来瓜葛,和丈夫赵士程琴瑟和谐,在南宋官场腐败和战争四起的情况下写出一首又一首的传世佳作,最后青史留名,成为流芳百世的女词人。


    《世情薄》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现在已经没人能找到了,如今只知道这本书的作者秋碧居士是个女儿家,极其精通诗词,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颇有卫夫人遗风。


    先前虞燕在信中还问过双卿为什么要取“秋碧”两字,当时双卿是这么回答她的:


    “秋日花木枯黄残败,唯卿万古长碧。”


    这小丫头放在姑姑那里养了几个月,到是把她的心气给养出来了。虞燕不知道温宪公主带着双卿具体是怎么做的,但是就她如今借着李有容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世情薄》在姑娘家们口中流行的程度要远高于《钗头凤》。


    “其实大多数女孩子的心里真的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李有容锐评道,“像我认识的很多小姐妹,比起男女情爱之事,她们更在乎自己能做些什么。如果说先前在京中流行的《钗头凤》是她们装出给别人看的样子,那么《世情薄》就是她们真正想成为的样子。”


    这


    也就是《世情薄》这本书只刊印了几本,最后流行在市面上的书却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吧。


    越是看不到的书才会让人越想看。


    午休的时间结束,无逸斋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如鸟兽入笼一般赶着走向练习骑射的场地。


    虞燕正扎着马步,就看见她的好十四叔偷偷摸摸地溜达到她旁边,用手肘蹭蹭她:“小侄女,你一直这样蹲着,到时候腿不会变形吧。”


    他早就过了要扎马步练下盘力量的年纪了,因此站在虞燕旁边颇有几分看乐子的心态。虞燕一边扎着马步一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四叔,你扎马步的时间可比我要久多了吧,怎么没见你的腿变形呀?”


    胤祯嘿嘿一笑,撩起自己袍子,缎绸包裹着的恰是有点弯的腿:“怎么没变形,你看嘛!”


    这就是传说中日后的大将军王?虞燕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在此刻看起来简直和小学生没什么区别,当然,如果按年纪来算的话确实好像也差不多。


    想到这里虞燕又释然了,但是胤祯却没有放过她:“乌勒登啊,还好咱们是男人,腿弯点就弯点了,要是姑娘家家练成这个样子可多难看呀。”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虞燕面无表情:“十四叔,谙达说过只要发力的点是对的,腿就不会变形。你的腿会变形,一定是因为你当时扎马步的时候没有扎住,可能还趁机偷懒,所以腿才会弯成这个样子。”


    她慢慢转头看向胤祯,挑眉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而我乌勒登,才不会是那种因为偷懒所以导致让自己腿变形的笨蛋!”


    “而且十四叔……姑娘家练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难看我不知道,但是你练成这个样子一定不会有姑娘家会喜欢的。”


    她的眼中露出浓重的嫌弃,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也就能让他们周围这一圈的人听见。


    比胤祯大两岁的胤祥连忙压住快要炸毛的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乌勒登几岁你几岁,到时候万一你们两个吵起来闹到汗阿玛那边去,你看他老人家会偏向谁。而且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你先去撩拨人家的,怎么样也讨不着好。”


    胤祯愤愤哼了一声,小丫头年纪不大嘴皮子利索得很,和他那闷葫芦四哥一点也不一样!


    虞燕倒是心情颇好地收起腿,敲了敲刚刚有些发抖的肌肉。


    她早就发现胤祯这小孩就是个纸老虎,坏心眼是没有的,就是嘴巴贱兮兮的,没事都想说两句,惹得别人不开心了他自己就开心了。


    下午的骑射真正练起来的时候是很快的,除了拉弓打拳之外,今天谙达们第一次带着他们上马,虞燕有过之前骑赤骥的经验,上马的动作还是很标准的,虽然由于个子有点矮的缘故还需要借住一把外力,但是整套动作还是看起来很流畅的。


    场地上从来没有过上马经验的人大概就是她的表姐李有容。


    她似乎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马匹,虽然脸上已经强行表现出非常镇定的神色,但是她一上马就非常紧张的俯下身,几乎要跟马儿贴在一起了。


    一旁端坐在马匹上的弘皙见状倒是开口道:“你不要紧张,马儿都是很有灵性的,如果你的身体很紧绷的话,也会让它变得不安,等下很容易把你甩下来。”


    李有容白着一张脸,努力直起身子。


    但是她完全不能看除了眼前马儿以外的东西,一旦她的视线落在平地上,她就会立马意识到自己距离地面有很高的一段距离,只会让她更害怕。


    虞燕连忙下马走到李有容旁边:“你别怕,就这个高度摔下来也摔不出什么毛病的。”


    他们现在的身高只能骑一些小马,所以谙达们牵过来的小马都不是很高,就算李有容因为紧张摔下来也不会摔出什么大事儿,最多可能就会擦破点皮或者摔青摔肿,但不至于摔残。


    小时候刚开始学自行车的时候都会摇摇晃晃地摔好几次,虞燕表示很多时候真的是摔多了就习惯了。


    李有容努力平缓自己的心情,勉强勾出一抹笑容,随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重复几次后她能明显感受到手下马儿的心情似乎也好好了许多,这让她也在心底长吐了一口气,放松了许多。


    谙达虽多,但也不是每人一个的,像弘皙虞燕只要身份尊贵的孩子都有相应的人在前面帮他们牵着马,但是像星德和李有容这样的哈哈珠子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虞燕怕自家表姐出事,干脆自己下马让谙达先带着李有容走一走。


    “小时侯我好像还看到过我爹骑马,他当时本来想带着我上马溜一圈的,结果我娘怕我摔下来到时候脸上留疤就干脆没答应。”李有容叹了口气,“后来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也没摸过马了。”


    “现在再学也不晚啊。”虞燕安慰道,“等到时候我从这里搬出去后让我阿玛在外头买个庄子,供我们跑跑马还是可以的。”


    “四叔有说过你们外面的府邸什么时候建好吗?”


    虞燕看向弘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了她们身边,似乎只是无意间闲聊几句:“若是还没建好的话,听皇玛法说九月初的时候咱们就要要去木兰围场了,那边的地方可比什么庄子上要宽阔得多,跑马也跑得更开一点。”


    木兰围猎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虞燕记得自家阿玛就有两次没去成。他要是去不成,自己这个当女儿的就更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跟着康熙一起去了,因此她好奇地看向弘皙:“去木兰围猎的名单出来了吗?”


    弘皙摇头:“还不清楚,不过我阿玛肯定是要留京处理政务的,四叔去不去就不知道了。现在在京里面要忙的事情也不是很多,而且他上次木兰围猎就没去成,估计这次是能去的。”


    虞燕点点头:“府邸大概是要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才修得差不多吧,听说里面有些地方已经修好了,但是花木还没有移植进去。”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虞燕对搬出去的意愿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毕竟她搬出去之后,每天还要起得更早才能赶得上上书房念书的时间。而且她现在每天在宫里面能经常接触到康熙,都已经在他老人家面前混个眼熟了,有机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接触到一些国家大事。


    等下午的骑射课上完,虞燕他们就被小太监领着往清溪书屋去检查今日的课业情况。


    检查课业也是分批次的,像九阿哥他们和康熙对答的时间就比较短,而等到弘皙他们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敷衍了,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年纪还小的缘故,康熙西对他们的课业更为上心。


    但是等一进清溪书屋,虞燕就看见屋子里除了康熙之外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之前在万树红霞见过的鄂伦岱,另一个中年人虞燕没见过,他看起来又高又瘦,头发里面是黑夹杂着灰,身形还有些佝偻。


    康熙没打算向他们多介绍什么,只是按照平常检阅课业的样子慢慢悠悠地过了一遍,随后就挥挥手叫他们都下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虞燕走得慢,等到周边的人走的都差不多之后,她让李有容和星德两个先回家,自己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清溪书屋,恰巧撞上刚走出门的康熙。


    “你怎么又回来了?”康熙诧异道。


    虞燕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探头看向康熙身后的中年男子:“皇玛法,这位大人是谁?乌勒登好像没见过。”


    他们每日课后都要来清溪书屋供康熙检阅课业,基本上他身边的近臣重臣虞燕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但眼前这个人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这好奇心竟一点都不像你阿玛,他可不会问这么多。”康熙啼笑皆非,却还是耐着性子和她解释道,“你先前不是说为什么咱们大清没有能够连环射击的火枪吗?这位大人之前就造出过那样的枪,只可惜威力太小才一直没有用到军中,如今将他召回来也是为了改良咱们大清的火器。”


    “哦~”虞燕恍然大悟。


    想必这就是他们之前口中所说的那位戴梓先生了。


    “您现在是不是要出去?”虞燕眼睛顿时亮起来,立马仗着自己年纪小抱上康熙的腿,“能不能带上乌勒登!乌勒登保证会很听话的!绝对不给您惹事!”


    “朕是要去火器营,那地方你可去不得,一


    个不小心万一火星子崩你脸上怎么办?你阿玛额娘不得心疼死。“康熙无奈地摇摇头,想要把她从自己腿上拎开。


    虞燕此时此刻为了争取自己能跟着康熙出宫的权益,振振有词道:“可是先前说出连环射击这样类型的火枪的人不就是乌勒登嘛!您就把我带过去吧,说不定到时候看到咱们家那些火枪火炮什么的,乌勒登脑子里又冒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到时候还能给您们做点参考!”


    她鼓着嘴盯着康熙,嘴里甜言蜜语是一套跟着一套:“乌勒登知道皇玛法最好了,您最疼我了,肯定会答应乌勒登这个小小的请求的!”


    康熙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这孩子嘴里的话到底是跟谁学的,反正肯定是不可能和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胤禛学的,估计是随了她额娘。


    但是她说的话又不是全无道理,一旁的鄂伦岱听她这么说也觉得乐呵,劝康熙道:“乌勒登说得也不错,连环射击这种枪确实是她提出来的,咱们把她带上也并无不可。”


    一旁的戴梓一直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十三年的流放生涯已经磨平了他的棱角,自从康熙二十六年的时候被南怀仁和陈弘勋污蔑私通东洋流放盛京后,戴梓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


    贫饥相交下每逢冬夜他都只能抱着败絮窝在冰冷的炕上祈求一点温度,半夜三更被饿得不行的时候更是只能孤身一人前往深山看看有没有能吃的榛子可以果腹。


    如今他能重回京城,不用再过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最后还是康熙拍板道:“既然你想跟着来,那就跟着吧。只是朕得先跟你约法三章,其一就是必须要好好跟着不能到处乱跑,其二则是不能将你在火器营里面看到的东西回去之后告诉你阿玛,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同样的,朕也不会告诉你阿玛今日把你带出去这件事。”


    “其三朕还没有想到……等到时候再说。怎么样?乌勒登能做到吗?”


    虞燕点头:“这是我和皇玛法之间的秘密,乌勒登一定守口如瓶!”


    马车开了出园子就往京郊开去,专习鸟枪的是外火器营,沿着清水河流向而建,整体轮廓看起来非常的不规则,若是能够鸟瞰整体的话,就会发现整座外火器营房看上去就像一只船自北向南行驶。


    他们是从外火器营的西门进去的,外面就是八旗练兵的地方,在两门相交的地方往里走则是一片院落,大约看起来有三四十间房屋,都是用来负责军事训练、火器制造和发放俸禄的地方,总的来说就是一片档案馆。


    康熙牵着虞燕一路往前,一直到制造火器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里边站着坐着大约有二三十余人,一股硫磺的味道弥漫其中,虞燕感觉这个地方但凡有一点火星子出来都能把整座房子给炸了。


    “这就是先前乌勒登嘴里说的燧发枪。”鄂伦岱从桌面上拿起一把枪递到康熙手中,“这是从西洋商人那边批发来的。后来奴才翻阅了许多典籍,发现明末的时候有个叫毕懋康的人写了本《军器图说》,里面就有提到这种火铳,但是当时这种兵器还是有许多缺陷的,所以崇祯那会也没重视。”


    “燧发枪最大的好处是不用顾及风雨,它是利用里头的燧石片摩擦来引燃火药的,用起来要比火绳枪方便一些。西洋那边的燧发枪技术要比记载里面成熟得多,许多毛病都改进过了,奴才看了一下威力也比火绳枪大。”


    鄂伦岱想到这里还有些心有余悸,从前他们哪里知道如今欧洲那边用的是什么枪炮,这都多少年没有跟外头打过仗了,若不是乌勒登提起一嘴,只怕再过多少年过去那边的火枪技术越来越先进,他们那可真就怎么都追不上了。


    戴梓一直灰暗的双眸在看到燧发枪后明显的亮了一下,他双手摸上枪支,随后又将其拆卸,细细研究了一番燧发枪的原理技术。


    “连珠铳能否再改改,让它发射时的爆发力再高点。”康熙看向戴梓。


    戴梓摇头:“奴才当时是改了机轮的设置,装填的问题是解决了,也能预防要气外泄,但是由于机轮改了之后,火药一定只能处于松散形态,所以如果想要达到格格口中那种技能连环射击又威力十足的状态的话,机轮设置恐怕要推翻重来,但如果威力上去了,也就不见得能做到连环射击。”


    他不能和康熙打包票,只能说自己会努力研究。


    虞燕托着腮望向忙碌的工人,她记忆里枪支的发展顺序离不开化学品的问世,燧发枪的下一代是击发枪,但这种枪支发明离不开一种叫做雷酸汞的**。而这种化学品是在十八世纪末才被人发现的,而现在距离十八世纪末还有足足有一个世纪。


    “那如果换一种火药呢?”虞燕提问道,“按戴大人的说法来看的话,如果要做到连环射击,咱们现在用的这种火药只能是松散的,那为什么不能换一种不松散的火药呢?”


    “研究火药、改良火药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康熙解释道,“咱们现在用的火药还是明初那会儿研发出来的,后面将近百年的时间火药研发都没有什么进展。”


    比起研发火药,实际上还是改良枪支更容易一些。


    虞燕对这些理工科的东西也不是很懂,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趴在桌上看着那些缓慢装配出来的燧发枪,枪支比她先前用的火绳枪看起来更靠近近现代用的步枪。


    “乌勒登想不想去看看演武厅那边的八旗阅军。”康熙一把捞起自家孙女朝着西门走去,“你十四叔先前有一回来这看过,当时就嚷嚷着日后一定要上战场,用火器来把人家打个落花流水。”


    “十四叔一直都想着打仗当大英雄!”虞燕趴在康熙肩头吐槽道,“结果连扎马步的时候都要偷懒。”


    “他就是小聪明多。”康熙乐呵两声,颠了颠虞燕道,“胤祯出生之后五六年宫里都没有婴孩的啼哭声,朕当初是把他当幼子养的,难免傻了些。”


    火器营的构造情况虞燕基本上绕了一圈已经看了个大概,至于大清的火器情况她却只掌握了一半,主要还是因为康熙今日只带她来了外火器营,没有去内火器营看看火炮的情况。


    “等再过半个月的时候木兰围猎,咱们也要把这些火炮火枪都带上,等到那边给蒙古王公们看看!”


    康熙抱着虞燕站在墙上俯瞰下方正在进行阅军的八旗子弟,爽朗笑道:“乌勒登到时候也跟着去,也好看看咱们满洲男儿的本事!”


    他们站得位置极高,虞燕低头望去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演习间还能听见震耳欲聋的火枪声。


    低暖高寒,虞燕觉得她还是适合站在人群中感受平凡温暖的人间烟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高高地孤立于众人之上,仿佛天地间唯有她一人。


    她迟早是要回去的。


    第48章


    围猎你得有胆气


    从火炮营出来后差不多申时末,太阳半落在云层中像一个大火球,霞光慢染却感受不到热意,走在秋日的街道上依稀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


    康熙下意识地替虞燕拉了一下因为跑跳有些松散的衣襟:“太子小时候跟着朕出来也老把自己衣服弄得歪七扭八。”


    小孩子都是喜欢玩闹的,保成也不例外。


    只是他除了是孩子外还是一国储君,储君就要有储君的样子,太子注定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率性。


    当时赫


    舍里氏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给他,康熙也是第一次亲自教养一个孩子,难免对太子的要求过多,这就导致等他反应过来对太子或许有些矫正过枉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他懂礼仪、知进退,一板一眼地恪守父子君臣的身份,是个康熙不管怎么挑刺都挑不出来问题的储君。


    但在谨记身份的同时,这孩子也少了一分人会有的喜怒哀乐。


    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叫做“储君”的模子里,若是康熙让他跳脱出这个壳子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总是惶恐不已,疑心是自己做得哪里不好,久而久之康熙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朝堂之上党争越发明显,老大倚仗明珠和其余党一直在给保成使绊子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玉不琢不成器,他也有心想知道太子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就没怎么多干涉。


    没成想这几年下来,那孩子越来越依靠索额图,与他这个作阿玛的反倒疏远了。


    “原来二伯小时候也这么顽皮过啊。”虞燕对太子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从前送过自己一根鞭子,如今还挂在屋子里的墙上。


    谈及太子,康熙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天色,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回过神后吩咐身旁的梁九功让鄂伦岱和戴梓先回去,随后掉转车头向远离畅春园的另一个方向驶去。


    “皇玛法,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啊?”虞燕掀起车帘,车夫七拐八拐地将朱轮车驾到一处她没有印象的胡同里。


    康熙替她带上帽子:“去见见你曾叔公。”


    赫舍里氏早年间是以文化而非军功发家的满族人,因此他们府上的装潢风格一眼过去就有别与旁边几家满洲勋贵,并非是如今京中流行的大气恢宏,也区别于江南的小桥流水般的素雅,不能说兼取两者之长,只能说有点四不像。


    恰似太子如今的处境。


    康熙亲临,索额图自然要出门迎驾,这也是虞燕第一次正面看到这位与太子捆绑半生,最后郁郁而终的老人。


    他长得就是一副很容易吓到小孩的模样,鹰钩鼻就已经显出几分凶相,随着年纪的增长身形也更加消瘦,若不是虞燕是个假小孩,看见索额图估计都能被吓哭。


    他原先在第二次康熙亲征噶尔丹的时候没听从指挥率兵追缴,因此被降四级留任。一直到康熙三十六年,索额图随康熙到宁夏指挥战事,因此次出征有功才恢复原级,如今仍担任领侍卫内大臣一职。


    领侍卫内大臣统管侍卫处侍卫,基本职责是带领侍卫保卫禁中。


    作为康熙身边侍从中的最高武官,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责非常特殊,可以说非亲信人员不可担任,康熙能将如此重要的官职交在索额图身上,可见哪怕虽然他对太子偶有不满,但还是非常在乎这个儿子的。


    “朕今日去火器营里面转了一圈,出来有些晚,这小子饿得慌,一直在闹朕,恰好火器营那地方离你们家不远,就想着过来用个晚膳。”


    康熙瞟了一眼虞燕。


    这是要自己帮着圆谎呢!


    虽然不知道康熙突然跑到赫舍里家有什么事情,但是虞燕自认为不是个猪队友,于是连忙理直气壮地嚷道:“那乌勒登就是饿了嘛~”


    她轻轻拍拍自己的小肚子,哀怨地看向康熙,似乎真的要被饿死了一样,


    索额图不认得康熙怀里的小孩,也未曾听过“乌勒登”这个名字,但是出于和康熙共事多年的经验,他并没有多问,而是吩咐家里的下人赶紧去准备晚膳,领着康熙往里走。


    康熙换了个姿势抱虞燕,若无其事地问道:“朕听说这段日子格尔芬,阿尔吉善两个倒是和今科的两榜进士来往颇多,你这两个儿子不是最不耐读书的事情了吗?怎么突然跑去和那些他们从前最看不上眼的读书人一起去了?”


    索额图笑起来面颊两边的褶子紧紧贴在干巴的脸上:“万岁爷都说他们两个在念书方面没什么本事了,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奴才让他们多去和读书人接触接触,不求他们能一夜之间长出念书的脑子,只求他们别一直这么笨下去。”


    “你倒是一副慈父心肠。”康熙淡淡道。


    索额图不以为意,两榜进士中多有人才,明珠那老匹夫不也让他那俩儿子去接触笼络那些人了么?


    这段日子纳兰府上可没少办这个宴那个会的,只许他纳兰明珠替直郡王打点考虑,不许他索额图为太子多考虑考虑不成?


    “先用膳吧。”


    赫舍里氏因为是太子外家的缘故,府上的膳食与宫中相比也不差什么,不论是食材的新鲜程度还是厨子的手艺,虞燕一顿饭吃得肚子滚圆,她倒也没有吃多少白米饭,只就着肉和蛋吃也吃了个饱。


    “今日月亮倒是圆。”


    用完膳后康熙也不欲在索府久留,他牵着吃饱的虞燕慢慢踱步往外走去,路上正安静的时候他蓦地蹦出这么一句话。虞燕抬头去看夜幕上浑圆的月亮,一下子就明白了康熙的言外之意。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赫舍里氏这么多年下来倚仗太子在朝中气焰冲天,而为君之道在于平衡,这才是康熙这些年重用明珠的一大原因。


    如今明珠已退出朝局,他虽然仍旧会被康熙招进宫商议朝政,却再无干涉朝政的能力。与之相反的就是索额图,他如今官职显赫,赫舍里氏一族基本上已经封无可封,只有太子登基之后才能再进一步。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索额图仍旧致力于参与党争之中,想把朝堂上下打造成他的一言堂,他也不想想若是明珠真的倒了,下一个会遭到清算的人会是谁。


    祖孙二人慢慢悠悠回到畅春园,临到分别时康熙也终于想到了和虞燕约法三章中的其三,他拍了拍虞燕的脑袋:“今日后来之事不可与外人道,就当朕带着你在清溪书屋念了一天的书。”


    所谓约法三章加起来其实就是不要把今日康熙带她出去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虞燕表示自己的嘴巴很严,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的话能不能继续带着她,这话一出原本心情不太好的康熙又笑了:“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


    “还有半个月就是木兰围猎,到时候是可以带着你。”康熙拍拍虞燕,“朕听说你如今已经可以坐在马儿身上走几步了,等到大草原上的时候叫你四姑姑来教教你怎么跑马,她当年可是宫里那么多格格里边骑射最厉害的。”


    木兰围猎可以说一年一度的大事,除却康熙要借着这个机会拉近大清与蒙古王公之间的联系外,也要趁此向蒙古那边展现大清八旗的实力。


    因此每逢临近木兰围猎,宫里对皇子们的骑射抓得也就更紧一点,像虞燕弘皙他们这样年纪小的皇孙还好,十四那个年纪的阿哥就已经被谙达每天拉着加练骑射,每到下午就能听到他喋喋不休的埋怨。


    这次木兰围猎太子一如既往的留京监国,康熙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将十三阿哥胤祥也留在京中,其余几个阿哥则被他一起打包走了。


    木兰围场被设立在后世内蒙古昭乌达盟、卓索图盟、锡林郭勒盟和察哈尔蒙古四旗的接壤处,这个地方水草丰盛、林木葱郁,地方非常宽阔,一眼望去全是茫茫草原。天穹之下牛羊成群,偶尔还能听见哨声和


    嘹亮的蒙古语从草原深处传来。


    草原上的天空蓝得凛冽,仿佛下一秒就要凝结成一滴泪珠落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云霞缓缓向西流逝,淡金色的阳光穿过云隙在大地上来回穿梭,


    虞燕坐在原地,耳边只听得见风的声音。


    御营外面是金黄色的帐篷,不管是形制还是规格都要比两侧紫红色的长帐篷要高上一等。康熙坐在上首,按照爵位高低和亲疏远近来算,太子不在,他下首的位席理应是直郡王来坐,但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却是太子的长子弘皙。


    虞燕坐在自家阿玛身边,托了三贝勒丢了爵位的福,他们现在正和直郡王比邻而坐。


    直郡王脸上是什么神色虞燕看不清楚,但是弘昱的脸色肯定是黑的,他嫉恨地看了一眼弘皙,随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重新低下头。他的身畔坐着直郡王的四个女儿,除了长女妮楚贺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外,剩下的三个女孩都对上首的弘皙没什么好脸色。


    御座上康熙亲手将盛满的酒杯推出,挨个敬蒙古各个部落的亲王和主要台吉,弘皙就这么跟在他身后,迈着小小的步子作出大人的姿态,他的酒盏里放的仍旧还是孩子喝的蜜水。


    在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的蒙古王公中,恪靖公主在此时就像草原上的一颗明珠晖然出现在虞燕的眼前。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敦多布多尔济左侧,身侧坐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女孩,应该是恪靖公主的长女。


    “等下就是大阅,姑父这样喝酒若是万岁爷要他上去演示骑射怎么办?”李有容悄悄凑到虞燕耳边问道。


    虞燕摆摆手:“皇玛法不会叫我阿玛上去演练的,直郡王还在前面呢!”


    再说她阿玛那只有四力半的弓……虞燕不做任何评价。十个手指头还各有长短呢,更不要说人了。


    大阅在即,姗姗来迟的是和硕端静公主的额驸噶尔臧,他身边跟着亦步亦趋的端静公主,身形消瘦宛若惊弓之鸟。


    康熙的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噶尔臧不以为然地道:“尊敬的恩赫阿木古朗汗请恕我迟来之罪,公主体弱,出门路上难免有所迟缓。”


    这话一下子就将罪责全部都推到了端静公主头上,虞燕望向端静公主,只见她木楞地站在原地,面对众人的疑问轻轻点了一下头,其他的一句话也没说。


    原本还算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就冷寂了下来。


    “布尔和,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坐啊。”


    静寂之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恪靖公主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见众人都看向她还诧异地抬起头莞尔一笑:“汗阿玛向来疼惜我们这些做女儿的,又会因此责怪布尔和,额驸真是说笑了。”


    她瞟了一眼噶尔臧:“不过布尔和从前在紫禁城的时候倒是没听闻有什么体弱的毛病,想来是郡王对布尔和疼爱有加,这才把我这个姐姐养得娇弱不少。”


    话里话外都在刺噶尔臧。


    他冷哼一声,却不敢和恪靖公主顶嘴。她的额驸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的第三代土谢图汗,对公主极其爱重不说,就连参政的权力也与她共享。


    恪靖公主的府邸如今是归化城中的独立王国,不受归化将军、都统衙门的管辖,并且这些人有事没事还要去公主府给她问好。


    换句话说,康熙每年来木兰猎场接见蒙古王公的时候都少之又少,但恪靖公主却切实掌握着喀尔喀蒙古的生杀大权。


    同样处于漠北这块土地上的喀喇沁部自然也会受到公主管辖的影响,若是惹得恪靖公主不虞,到时候垄断漠北这边与晋商的交际往来,亏损的牛羊金银只会不计其数。


    虞燕不禁感慨,果然这个世界上若是想要别人尊重你,最要紧的还是得有能威胁到别人的东西。


    待到端静公主和额驸噶尔臧入座后,康熙将酒盏泼向空中,于澄澈的天际上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木兰围猎正式开始了。


    他带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了草原的正中央,苍鹰盘旋在天穹之上发出嘹亮的鸣啼,远处的湖泊犹如一面光滑透亮的镜子封在草原的东南角,牛羊被蒙古少年赶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胯刀弓箭都佩戴齐全,只见康熙骑着一匹黝黑发亮的马匹踱步到最前方。不管是满人还是蒙古人都崇尚英武的勇士,因此他们此刻都紧紧地凝望着拉弓的康熙——他手上的这把弓是十一力的。


    箭矢破空而出,几乎穿破正前方最远处的靶心中央,死死地定在里边。


    整片草原上瞬间爆发出嘹亮的喝彩声,康熙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他在没人发现的角落忍不住搓了搓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从前他拉开这把十一力的弓的时候还算得上是轻轻松松,而今却不行了平常教导皇子皇孙们骑射,他用的都是八力的弓箭。


    是他老了吗?


    康熙面上仍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但此时此刻他的笑容不达眼底。


    “汗阿玛!儿子去给你猎一只老虎来!”直郡王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心中不由得涌起万丈豪情,他拍马来到康熙身边笑道,“到时候用百兽之王的毛皮给您做件毯子!”


    康熙淡淡道:“你骑射功夫向来是好的。”


    他五十有余已经日落西山,而自己的这群孩子们却正是驱虎吞狼的大好年纪,犹如正午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双目。


    围猎这种竞技性的比赛自然也是有彩头的,不论是满人还是蒙古人,只要能在此次木兰围猎中拔得头筹,就能得到康熙的一个恩赏。因此随着他一声令下,整片草原都轰动起来,原本围绕在康熙周围的那些人如同离弦的箭飞奔而去,一晃就不见人影了。


    “皇玛法!额林珠给你射点兔子来!”虞燕眼见康熙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消失,连忙凑上去笑盈盈道,“到时候给您烤兔子吃!”


    “你小心注意点,就在围场外边溜达溜达好了,里边的家伙可不是你手上那把小弓能射得死的。”


    康熙哭笑不得,他看了看周围,孙女的阿玛已经跟着他大哥一道飞驰出去了,现在围在他身边的不是女眷就是幼童。


    “穆图尔贺,朕记得从前你在宫里的时候骑射算得上是姐妹里的佼佼者。”康熙回头朝着恪靖公主说道,“一晃眼你嫁到草原上也快四年了,不知道从前学得骑射如今还记得多少?”


    “不瞒汗阿玛,女儿如今虽说不一定能像大哥那样夸下海口能杀一匹老虎,但射个鹿的本事却还是有的。”恪靖公主骑着白马从女眷中缓缓走出。


    康熙哈哈一笑:“倒也用不着你去深处射杀猛兽,朕记得你前段日子传消息回来说你又有孕了,想必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吧?”


    恪靖公主回道:“恰好四个月。”


    虞燕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肚子,不知道是蒙古服饰宽阔的缘故,还是因为恪靖公主本身就有些丰腴,从各个角度看过去她都不像是怀孕的样子,更不要说她如今还骑在马儿上悠然自得地散着步。


    “这是你四哥家的二格格额林珠,你这小侄女想去给朕猎几只兔子,不过她那骑射朕是知道的,让她自己去到时候摔下来估计胤禛那小子能和朕争上几个时辰,不如你陪着她去外围转转,朕也好安心。”康熙抬手示意道。


    虞燕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恪靖公主向她投来了目光,公主的视线先是在她的金钱鼠尾上打转了几圈,随后轻轻扯了一下手中的缰绳让马儿停在虞燕面前,长眉一挑:“走,姑姑带你去转转。”


    不是啊,孕妇真的能在马上飞驰吗?


    虞燕有些纠结地看着恪靖公主毫不显怀的肚子,但是公主本人仍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大手一捞就把虞燕带上了马。


    她利落地挽起缰绳,确保虞燕坐得稳稳当当后扬手挥鞭,马儿一声长啸就向林中奔去  。虞燕坐在恪靖公主的怀中,能够感受到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甚至还能听到马蹄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你从前练习骑射的时候,可有像现在这样骑在马上射靶子过?”恪靖公主的声音从她的头上传来。


    虞燕摇头:“姑姑,我骑在马上射箭的时候,马儿和靶子都是不动的。”


    “那还有什么意思?”恪靖公主闷笑一声,双腿轻夹马肚让马儿缓缓停下,“看见前面那只兔子了吗?拉上你的弓箭往那个方向射去。”


    虞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灰扑扑的兔子正一蹦一跳地朝着草垛中移去。


    她下意识地取出箭矢挽弓,锋利的箭却没有如她所料般地射到兔子的身上,而是朝着一旁的树干冲去。虞燕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恪靖公主:“姑姑,我还没试过骑在马上射会动的东西。”


    准确地来说,谙达们的课程还没上到这里。


    “宫里的谙达能教的都是死东西,这半个月的木兰围猎你日日就在这外围骑马猎兔子,不出几日你就能学会从前怎么拉弓射箭都学不会的东西。”恪靖公主摸了摸她光溜溜的脑袋,“你叫额林珠对吧?札喇芬给我寄的信里边提到过你,说你是个有心气的小姑娘。”


    “这几日你就跟着我练练骑射吧,说不准还能见到点在宫里见不到的东西。”


    虞燕显然没想到温宪公主居然会和她提到自己,脸慢慢变得红扑扑的,她其实有些不好意思听别人对自己的表扬。


    恪靖公主又一个利落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绕着围场的外围兜了一圈又一圈,兔子没少见,虞燕的射术却在此刻显得未免有些一般般了,她几乎十射九空,还有一支箭擦着兔子的边飞过去,只能射落一地的毛。


    恪靖公主原本还站在边上看,越看越发觉了几分不对劲,等绕第二轮的时候她停下牵马的动作,问了一脸懊恼的虞燕一个问题:


    “靶子和兔子的区别是什么?”


    虞燕愣了一下:“兔子会动。”


    恪靖公主点点头:“靶子是死物,兔子是活物。”


    她从虞燕的箭服里拿出一根箭,又拿过虞燕手里的弓,弯弓射箭一气呵成,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兔子瞬间没了声息。


    “额林珠,你怕手上沾血。”恪靖公主走到树下将死掉后还血淋淋的兔子拎到虞燕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了她微缩的瞳孔,“所以你射兔子的时候箭会下意识地偏一寸,这就是你一直射不中的原因。”


    “光有心气还不够,你得有胆气。”


    第49章


    嫁女你可想好要什么了?


    落叶松的树干处窝着一只肚子滚圆的灰兔,它啮齿中还夹杂着两三根草叶,一蹦一跳出现在虞燕的视线中。


    她听着恪靖公主的话,下意识地挽弓,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按住了。


    “那是一只孕兔。”恪靖公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虞燕几乎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现在的表情,“万物有灵,就算是蒙古这边靠游猎为生,也不会去射杀怀孕中和刚生完幼崽没多久的动物。”


    虞燕听完,咻得一下就掉转弓箭的方向,径直朝着另一边樟子松下鼓动的地方射去。


    她这一箭射得又稳又稳,那片草丛动了两下之后就没了动静。


    恪靖公主将她抱下马,牵着她的手来到刚刚箭矢坠落的地方,只见一只肥美的野兔倒在地上。虞燕大着胆子去拔兔子身上的箭矢,随后学着恪靖公主的样子拎起兔子的耳朵,把它扔到太监们拿着的箩筐里。


    “孺子可教也。”恪靖公主笑着将她抱上马,“要不要试试骑马射箭的感觉?”


    “要!”


    虞燕兴奋地握紧手中的弓箭,恪靖公主挥鞭后她们身下的马儿立即发出长鸣,马蹄有力地踏过一片又一片的草坪,风吹迷了虞燕的双眼,却没有吹凉她逐渐开始沸腾的热血。


    外围的猎物并不算多,她们兜几圈下来零零散散的筐里也装了五六只兔子和一头虞燕误打误撞射到的獐子。


    这种在日后被认定为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生灵此时此刻在木兰围场里却多的吓人,几乎是成群结队地在林子的深处出没,也就这么一只有些呆傻的獐子脱离了队伍撞到了虞燕面前,当了她练手的猎物。


    “獐子皮也是好东西,带回去说不定能给你的那些个长辈分一分。”恪靖公主打趣道。


    虞燕抬头望向公主道:“姑姑,若这皮子是好东西的话,这皮子就送您了。您在这教了我一个下午的骑射,说来也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做学生的没给您交束脩已经很不怎么样了,您就当这皮子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给您的一点心意吧。”


    小姑娘一双桃花眼睁得圆溜溜的,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恪靖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可不敢和札喇芬抢学生,她是个小气鬼,知道了准得和我闹。皮子你就自己收起来吧,等下给汗阿玛也行,我这个当姑姑的也没给你准备什么见面礼,陪你在这练一下午的骑射就当是送你的见面礼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落日熔金,夕阳渐落在天边拖出一条长长的金色尾巴,虞燕她们骑着马缓缓回到营地的时候,正好遇见面无表情的胤禛和志得意满的直郡王。


    “看你阿玛这表情,应该又没猎到什么好东西。”恪靖公主矮下身小声说道。


    虞燕表示这很正常,自家阿玛每次来围猎回宫后都要闷闷不乐,一个人不吭声地练好几天的骑射才能舒缓自己的心情,肯定是因为在围猎的时候他的表现很一般。


    直郡王身后的小太监抬着的东西可就多了,兔子那种生物对他来说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他一进林子就冲着最深处去了,什么獐子、苍鹰、黑鹳数不胜数,甚至里面真的有一只老虎——看起来似乎是直接一击毙命的模样,身上的皮毛都没有被血污上。


    此次围猎的优胜者甚至都不用清点猎物的数目了,当直郡王身边的小太监将一整只老虎带到康熙面前时,虞燕能清楚地看到周围蒙古王公的喧哗声。


    蒙古王公可不认什么太不太子,那是南边汉人的说法,草原上强者为尊。直郡王有些遗憾太子这几年因为监国的缘故不怎么来木兰围猎,不然也可以让他来看看自己被围在众人之中,众星捧月的样子。


    “朕在围猎之前就说,拔得头筹者能得朕的一个恩典。”康熙驾马缓缓来到直郡王身前,“老大,你可想好要什么了?”


    胤禔眼睛一亮,越过康熙看向静静站在女眷之中的妮楚贺,立马朗声道:“儿子想给妮楚贺求个恩典!”


    妮楚贺是胤禔和先头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嫡长女,除了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外也是康熙孙子辈的第一人,今年刚满十三。


    满蒙联姻乃是国策,先前康熙也向胤禔透露过妮楚贺的归宿基本上应该会指到稳定且水草丰美的漠南,那边嫁过去的公主众多不说,还有荣宪公主这个亲姑姑的照拂,可以说康熙已经为这个长孙女考虑良多了。


    但胤禔仍旧不满意,他对自己这个女儿爱得如珠如宝,巴不得把她嫁在京中,为此这一年来他一直在和康熙扯皮。


    所以今日他才卯足劲儿想拔个头筹求自家汗阿玛一个恩典,不过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康熙立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胤禔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老爷子坐在大马上慢慢悠悠截住了他的话头:“你也是一片慈父心肠。”


    “妮楚贺是朕的第一个孙辈,朕这个作玛法的自然会多替她考虑几分。先前科尔沁那边就有人递话来说想求娶公主,只是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基本都有了婚约在身,科尔沁与咱们家世代联姻,地方辽阔不说牛羊水草都是上等,趁着今日,朕便允了这桩婚事,也不算亏待她。”


    胤禔的脸一下子唰得变白,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却见她冲


    着自己摇摇头。


    妮楚贺自己本身对嫁在哪里其实无所谓,但是家中额娘早逝,下头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尚且年幼,阿玛虽然因为额娘的缘故对他们样样都好,但是再好的情分也有用完的一日。


    如今继福晋又生下自己的孩子,能对她这些弟妹有几分真心尚且不说,到时候若是为了个爵位害了弘昱,九泉之下她就再无颜面去见额娘。


    因此妮楚贺款款从人群中走出,跪下谢恩:“妮楚贺谢皇玛法恩典。”说罢她又起身亲昵地凑到康熙身边,如同幼年去乾清宫承欢膝下时一般仰起头笑道:“只是妮楚贺还想在皇玛法身边多待几年,姑姑们都是十八九才出嫁的”


    康熙看着这个素来识大体的孙女,心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不过是订下婚约罢了,皇玛法若是现在就叫你嫁人,你阿玛还不得和朕拼命。”


    他佯装生气瞪了一眼直郡王,随后拍了拍妮楚贺的肩膀:“你就和你几个姑姑一样,在宫里养到十九、二十才嫁。”


    虞燕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直郡王在政治方面的作为她不做任何评判,但是至少刚刚他确实是想为女儿考虑谋一个好亲事的,就是这番谋划在康熙短短几句话语中全部化作了泡影。


    连有权到直郡王这个地步做事也依旧要受人挟制,那她究竟要爬到哪个位置,才能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额林珠。”虞燕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耳边突然传来胤禛的声音,他似乎只是轻轻一说,“阿玛只有你一个女儿,绝不会让你嫁去蒙古的。”


    虞燕诧异地回头,却见胤禛的眉眼中透出一丝狠劲。


    这份狠劲一闪而过。


    马蹄溅起黄沙漫天,围猎结束后日头也下得差不多了,康熙带着他们回到休整的营地。直郡王刚从林子里出来时的意气风发现在已经全部化为乌有,他身边跟着妮楚贺,父女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原本难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虞燕进了营帐倦得歪在一边,眼睛眯了起来,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奇怪的响动,离她们这些女眷住的地方不远,似乎是抚蒙公主们和她们的额驸附近的居所。


    “外面出什么事儿了?”虞燕睁开眼抬头问跟来的越桃。


    越桃一怔,随后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虞燕原本的困意在此时渐渐消散,她扯开帐篷的帘子抬头望天,不得不说草原上的空气质量就是好,天穹之上是如银河般明亮的星子,一开始只是不明显的一颗两颗,逐渐地越来越多,从天的一边蔓延到了天的另一边。


    越桃回来得很快,只是她的脸有些发白,小心翼翼的钻进虞燕的营帐后才缓下心神:“是端静公主那边和额驸似乎闹了些不愉快,额驸一怒之下又不能打骂公主,只好找了自己手底下的女奴出气,那奴才现在身上没一块好地方。”


    蒙古的女奴和清廷的宫女不一样,宫女听起来身份低微,但清朝的宫女都是包衣旗出身,换句话说,她们的身份实际上要比外面不入旗的汉人更高贵。


    就算是在宫里,只要不牵扯到人命的事情,基本上都不会干出打骂宫女的事情。而蒙古的女奴则是可以买卖的,对于蒙古王公来说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连人都算不上。


    “咱们出去看看?”虞燕想到白日里柔弱无助的端静公主和嚣张跋扈的额驸,犹豫一下之后还是掀起帐子往外走去。


    第50章


    赛马她的未来,才不应该握在除自己以……


    夜凉如水,虞燕和越桃两个提着灯笼往刚刚发出异动的地方走去。


    端静公主的营帐外站着一排蒙古侍卫,打头的就是她的额驸噶尔臧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两个人脸色都不怎么样,虞燕没靠近他们,站在远处只依稀听得见“公主”、“求娶”之类的话语。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端静公主的营帐被掀开,虞燕刚想靠近就看见里面走出来了个熟人——不是恪靖公主又是谁。


    她脸上的表情也不能说多难看,只是带着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转头看见伫立在落叶松之中的虞燕后面色又是一变,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虞燕乖巧提着灯笼走到她面前;“姑姑。”


    “被吵到了睡不着吗?”恪靖公主摸摸她的脑袋,从身上挂着的袋子里摸出了一块乳糖塞到她手里,“你表妹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咬这个,牛乳化了她也就睡了,你也试试看。”


    虞燕摇摇头:“三姑父看起来对三姑姑不太好,我怕出什么事情就过来看看。”


    恪靖公主勾唇:“汗阿玛还在这,噶尔臧没这个胆子敢对布尔和动手动脚的,到时候藐视皇威一个罪名扣下来,他阿布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不过他自己受到尚公主的好处,就想着给他那扶不上墙的儿子也讨个相同的好处。”恪靖公主蹲下身看着虞燕,“你可得小心点,那男孩年纪小小就随他阿布暴虐成性,咱们大清的格格可不能给这种人霍霍了。”


    端静公主嫁给噶尔臧八年无所出,但噶尔臧房内侍妾一直不断,甚至还有两三个宠姬,刚刚被他带过来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位宠姬所出,也是他的长子。


    白天汗阿玛将妮楚贺下嫁科尔沁的事情一出,就勾动了她这位姐夫的小心思。他想让端静公主去张口为自己长子订下宗室格格的婚事,如此一来也好敲定爱子的世子之位。


    端静公主虽然柔顺怯弱,可也不是不懂事的孩童,她自然不愿意去汗阿玛那张这个口,更何况她不是不知道噶尔臧那个孩子是什么性格,把自己的哪个侄女往这个火坑里推都不合适。


    噶尔臧显然没想到向来逆来顺受的端静公主会出现反抗的情绪,眼角的肌肉先是跳动了两下,端静公主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狠狠抓住双肩,如果不是噶尔臧理智尚存,还畏惧着康熙,恐怕端静公主早就被他摔倒地上去了。


    恪靖公主匆匆赶来的时候噶尔臧已经收敛了自己的脾气,虽然脸上阴鸷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但脾气也不是冲着端静公主来了,而是随手扯过旁边的一个女奴拉到外边去发泄。


    这才是虞燕听到响动和女人哭泣声音的原因。


    旁人可能也不是没有听到,只是秉持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信义,他们懒得理睬一个女奴的生死。


    虞燕顺着门口的血迹向前望去,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问恪靖公主道:“那个女奴呢?”


    “死了。”恪靖公主面不改色道,“我刚已经派人去为她敛尸安葬了,也算体面些。”


    一个奴才的生死又有谁会在意呢,如果今日出事的是端静公主说不定还会引人瞩目几分,但死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对她们来说和死了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而恪靖公主至少还会想着替人收尸。


    虞燕茫然地看着那条血迹,恪靖公主拍拍她的脑袋:“明日大宴有摔跤和赛马的比赛,到时候汗阿玛还要赏下恩赏,这两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汗阿玛对你的宠爱,若是噶尔臧诚心想给他儿子谋个郡王世子的爵位,借着恩赏的名头讨要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玛说过绝不会让我抚蒙的。”虞燕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落叶松,直到唯有风声呼啸后才缓慢摇头,“况且不说蒙古,就算是随着皇玛法来的这些满洲勋贵也都骑射高超,那噶尔臧也不见得能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


    这话其实也说得有道理,但是有的事情要防范于未然,虞燕想了想还是召来跟着自己出来的小太监,让他去自己阿玛那边跑一趟将此事告知。


    这件事情由她自己来解决肯定是没这个能力的,但是胤禛不一样,他自己虽然骑射不出众,但手下自然有骑射能力出众的人,至少不会让头筹落到噶尔臧身上。


    第二日一早,东方既白,天穹空隙中破云而出的金芒一道一道洒在地面上,虞燕一早就换上了李氏为她准备好的骑装,收拾东西的时候越桃发现陈姑姑把先前太子送她的金鞭也放在了行李里。


    “格格要不把这个带上吧,缠在腰间也好看,这衣裳本来就做得没什么腰身,看起来太松散了点。”越桃替她收拾衣服的时候说道。


    虞燕照了下镜子,她个子窜得快,六岁的年纪差不多都有一米三了。骑装是红黑配色的,衣襟上还绣着她喜欢的双燕纹,金鞭再往腰上一缠,爱新觉罗家的那股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


    秋日的早晨还有些冷,越桃还给她带了个薄绒的帽子,一下子就看不出她被剃的干净的大半个脑袋了,只看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李有容和星德早早就在外边等她了,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讲究,男女都


    是混在一起坐的。大宴上刚开始还比较平静,虞燕乖乖坐在胤禛边上咬着嘴里的奶乳糕。


    桌上摆着的牛羊肉许多都是昨日木兰围猎猎到的胜利品,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样子,油脂上还冒着“滋啦滋啦”的声音,肥瘦相间的肉变得金黄酥脆。


    不管是摔跤比赛还是赛马比赛,最后的胜出者都和喀喇沁部搭不上什么关系,虞燕看向胤禛,只见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下首的噶尔臧倒是全然一派安然的神色,他悠然自得地喝着杯子里的马奶酒,身旁坐着的除了端静公主外还有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男孩,百无聊赖地拿着手中的银筷敲击着摆放在面前的碗碟,发出令人烦扰的噪音。


    “尊敬的恩赫阿木古朗汗,往年都是看咱们比拼摔跤赛马,今年不如来比点有意思的东西。”


    噶尔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康熙,手一拱笑道:“奴才这儿子今年虽然只有八岁,但一身骑射的本事可不逊于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咱们不如来看看这些男孩子们下场比马。布日古德,让恩赫阿木古朗汗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他身侧的蒙古男孩虽然只有七岁,但生的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和十一二岁的少年差不多,腰间还挎着弯刀,眉目略有不耐。但听到自己阿布这么说,还是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来站立到众人面前。


    康熙眯着眼:“你这提议倒是有趣,朕允了。”


    布日古德抬头看向康熙,初生牛犊不怕虎道:“若是奴才能在跑马里把个头筹,能否求您一个恩典?”


    场面一下子有些冷下来,高台之上康熙不可置否道:“你想要什么恩典?”


    布日古德抬头兴奋道:“奴才想要求娶雍郡王家的二格格!”


    一下子全场的目光就全部聚焦到了胤禛身上,他的脸色在此刻顿时黑如锅底,一旁的虞燕倒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布日古德。


    还真是冲她来的。


    李有容坐在虞燕身后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她虽然不知道姑姑是怎么想的,但大约也是不会愿意表妹抚蒙的。只是如今那蒙古小子堂而皇之地把话在大宴上都说出来了,想要拒绝也要找个正当的理由。


    “怎么办?”李有容小声道。


    虞燕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别紧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星德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抓握了两下。


    他小时候体弱,一直到现在打拳拉弓扎马步这些功夫都没拉下,但是手上的力气仍旧有限,骑射不要说同龄男孩了,额林珠和李有容也比他强得多。


    如果他骑射功夫厉害一点……


    康熙此刻倒也没说话,他先是瞟了眼下首的端静公主面色不变道:“哦?老四,你怎么看?”


    胤禛还是按耐住了自己的脾气冷漠道:“额林珠如今不过六岁,婚嫁之事太早了些。”


    噶尔臧朗笑道:“先订下婚约就是,待格格十九、二十在出嫁又有何妨?”


    这些人话里话外说的好像虞燕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货物一样,可以任人挑选。


    她坐在胤禛身边眼中的水汽越来越冷凝,昨日她还在感慨直郡王家的大格格身不由己,今日就轮到她自己了?


    “光男孩子们比赛有什么意思?”


    虞燕的声音从胤禛身畔传来,小姑娘轻巧地跳下凳子走到康熙面前:“不如咱们这些女孩子也来比一场试试?拔得头筹的也能得一个恩典。”


    “若是我能得第一……”虞燕拉长语调看向康熙笑嘻嘻地撒娇道,“皇玛法可不能厚此薄彼。”


    康熙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那刚学没几天的骑射本事,这么有自信啊?”


    这话说的真没错,宫里的格格可能不怎么练习骑射,虞燕还能拔得头筹,场下那些蒙古王公们的郡主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就算是和虞燕同岁的那几个也看起来有七八岁,听了这话都有些跃跃欲试。


    天子金口玉言的恩赏,谁会不心动呢?


    不管是康熙还是胤禛在此刻都不能主动提出拒绝,但是如果换成虞燕自己靠实力拒绝这桩婚约……那自然另当别论。


    虞燕笑眼弯弯,转头看向宽阔的场地:“皇玛法就允我这一次吧!”


    她的未来,才不应该握在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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