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别人是震惊震撼, 部分人还有吃味之意。


    唯独魏乾谅,明面上看他的脸,好像只有阴沉可怕, 实际上,那颗心七上八下,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而黄远柔与范奇也恰在此时一前一后入座,瞧见官家对陆安如此亲近, 对视一眼, 心下满足不已。


    ‘只要陆安不是新党,官家爱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旧党如果能拉拢这陆九思,绝对是极大的助力,就算不能拉拢, 不是新党得到他就行。’


    慢慢地,各部官员携自家子侄入场, 少数人还求了恩典, 把自家夫人或者姐妹带来开开眼。不过如果是女眷, 就得男装打扮, 同聚一桌,男女不得混坐。


    不论是谁,一来就看到官家下手第一位坐的居然不是尚书省左右仆射, 再借着火光一瞧, 竟是个陌生的美青年。


    “那个与官家持樽言欢的是哪位?”有人低声问, 目光好奇地扫过去:“难道是哪个大王?”


    皇子不可能。众所周知,官家此刻膝下无子。


    便有知情人擦擦头上的汗, 小声回答:“不是大王, 是近来声名远扬的陆安陆九郎。”


    打听的人群中隐隐传出惊呼,还是因着时不时来一波人, 所以时不时就有一声惊叹之响。


    有知道家里想给自己找媒人提亲陆安的女子,便也偷偷抬眼去看,感觉自己似乎和那极长极长的黑眼睛对视了,便又羞涩地别开头,心里想:管家果然没有夸大其词,那陆家九郎果真是顶顶好的颜色。


    柴稷对着陆安眨眨眼,面上充满了戏谑:“陆家玉郎,他们可都在看你呢。”


    陆安荣获了新称呼,便朝进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柴稷,也眨眨眼:“如今臣也看他们了,扯平了。”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柴稷笑点,搞得他笑得东倒西歪。


    席中有官员酸溜溜:“这还没进朝廷呢,就一副佞臣做派了。鸣泉先生正直一生,怎有这么一个孙辈。”


    旁边有官员表示:“别这么说,在鸣泉先生眼里,谁是祸国殃民的那个,谁是被耽误的大才,还说不准呢。”


    闻言,不少官员哄笑了起来。


    “那可未必,鸣泉先生也是真把曾经的太子当心爱的学生看的。”


    少不得有官员言说:“如果鸣泉先生不要这个孙子,我要啊,我巴不得陆九思他随我姓。”


    便又是一通笑闹。


    还有人说:“张主簿曾知房州,对这陆九思可曾了解?”


    张晱如今进了翰林学士院,得了个翰林待诏的差遣,非本官,他本官是少府监主簿,从八品的级别看着不高,但重要的是那个差遣——只要进了翰林学士院,别的官员就得敬你三分。那些比他品级高,却没有翰林头衔的官员,见了他还要斯斯文文,和和气气呢。


    张晱心里对陆九思是万分感激,得了话头,自然是止不住地夸:“旁的不说,陆九思之自律、努力、克己,在他这个年纪,实是罕见。”


    “他自幼体弱,家中对他习文无有期待,随他玩闹。那时候他也不爱念书,更是不曾习字,宁愿当个遛狗玩鸟的纨绔,纵然如此,他在外亦有浅薄才名,实是天资聪颖。”


    真正的陆九郎当然不是这样,他十七岁薄有才名,却又极少出现在人前,除了是真的身体病弱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身为世家子弟,他要养望。


    先把名声打出去,再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公然亮相,衣袂翩飞,眸光潋滟,文采横扫众人,便能让名气骤升,在一段时间内人人称赞。


    ——当然,这是有文采但不算卓绝的世家子弟的做法。人家李白、王勃、骆宾王根本不需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随手写首诗,随意作个骈文,去探望亲爹的路上听说有宴会举行顺便去参加一下,就能留下旷古烁今的奇文。


    但不管怎么样,原先的陆九郎没等到光彩亮相的时机,就和魏三娘互换了身份,而魏三娘被迫女扮男装之前,又没有练过字,手上没有茧子,陆山岳和陆七郎就只能对外一口咬定,以前的陆九郎胸无大志,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张晱并不知道这事,在他眼里,陆安这事就是典型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说点不道德的话……


    感谢陆家出事,陆家不出事,那陆九郎岂不是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陆家遭逢大变,流放中途,九郎受了苦楚与历练,这才大彻大悟,成了我们如今熟识的模样。”


    “他一开始练字,那时又是冬日雪天,墨水都凝固了,砚台全是冰,手上又是冻疮,伸展不开,练得比较慢,后来随着他日日不怠,便慢慢练得快了。”


    “那时他配役衙前……”张晱顿了顿,想到不能把他们对陆安的优待说出去,便开始给细节加工了:“有时还得为县衙做事,每次一做就是一整天,归房时便是夜里,又不曾有灯,只能摸黑往里走,不知把身上撞青了多少。”


    “但纵是如此,九郎他稍作休息,便向吾请了恩典,去花楼前借灯念书,熬着夜苦读,每日睡眠时间极少,将自己的时间用到了极致……”


    “无论每日做了什么劳力,是否疲惫,他只要回到住处就练字念书。”


    “那时是冬日,他却累到面色通红,鬓角边的头发都汗湿了。”


    “这确实不是我夸大其词,纵观房州年轻一代,唯有他最刻苦。”


    好一个跌宕起伏的励志故事。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轻而易举就成功的事。


    其他官员发出抽气声,震叹声,对陆安此人便更添好感了。


    并且,不约而同感谢官家惩治了陆家,感谢陆山岳的倒台。


    ——全然忘记陆家倒台时,他们出大力去救助,还因此写了不少抨击第五旉,且在一些边角料蛐蛐官家的文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天底下的纨绔已经很多了,不缺陆安一个,但文学界不能少了他啊!


    *


    待人到齐后,柴稷敲了敲桌子,道:“对于今日春蒐,诸君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皆夸其圆满,尤其重点夸了白鹿祥瑞,本以为是说到官家心坎上了,谁能想,官家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柴稷偏过眼神,与陆安对视,语气中都似乎升起了期盼:“陆卿,尔对此次春蒐可有看法?”


    陆安从刚才起就开始回忆春蒐的场景了。


    不得不说,那确实是一个大场面。


    当时天气晴朗,鼓声震响,如同天上炸开闷雷。


    陆安骑着马在狩猎队伍中,听耳边号角声起,还有那些武将在大声喊叫“春蒐开始了!我必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大薪第一好汉”。他们经验丰富,知道这么一喊,气氛就热起来了,喊完之后,打马自小丘上疾驰而下,身后哄哄然跟着许多善射的士卒。


    鼓声开始密集,号角声也吹到了最高处。


    “咚咚咚——”


    “呜呜呜——”


    日光自浅薄的云层上洒落,为铜号角镀上一层明亮黄金。


    将军们动了,士兵们便也动了,随后就是各家小郎君以及擅长骑射的女郎,马蹄踢踏,声音称不上整齐划一,却只有一股气荡山河之态。


    野兽四处逃窜,被惊吓得失了方寸,虎豹与麋鹿朝着同一个方向逃窜


    身后是数万人在喝喊——


    “射!”


    “射!”


    “射!”


    一时箭如雨下,声若浪起。


    那是齐射之时,还不曾到后边四下散猎的时间。


    在许多人眼里,这样的光景已然是最能展现勇武之风了。


    ——上一次冬狩时,还没有这次好呢。


    但陆安看过之后,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春蒐,相当于古代版军演。


    你军演不够规整,乱哄哄抢射抢猎,也难怪当皇帝的他不满意。


    *


    陆安听到柴稷的问话,缓缓起身。


    但陆安也知道现在她成了一个对照组,一旦操作不当,其他官员作为被比较的那个人,肯定会对她心怀不满。而且,被指出错误的将门也会因着面上无光,十分不悦。


    所以,得讲究分寸,不能刻薄,也不能贬低,要明褒暗贬。


    陆安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回禀官家。”陆安拱手行礼,言道:“古人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因田猎以讲武事。臣不懂武事,却也能从此次春蒐之中,瞧见各部卒平日训肄娴熟,骑射未生。”


    她这么说,将门那边轰然一声,面色红润,有些坐立难安。


    这文人居然在帮他们武将讲话,还夸了他们,人真好,是个好人。


    文臣们不动如山,等着那个熟悉的“只是”。


    “只是,臣见官家似有不满之意,斗胆猜想,官家是否欲见《左传》子重问晋国之勇,见那以好整以暇闻名诸侯的军伍?”


    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


    这就是成语好整以暇的来历,开始时是用来形容既严整而又从容不迫的军队。


    将门那边似乎陷入了思索。


    原来不是他们做得不好,是官家看了古书上的话,想见一见书里的场景啊!那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


    文臣们:“……”


    没听明白吗,人家在点你们队伍乱,不尊纪纲,不够整饬呢!


    第132章


    大部分武将是没听懂的。少部分念过书的武将帅臣倒是听懂了, 但鉴于意识到陆安在给他们留脸,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好了。事情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等接下来官家再顺着台阶下来,顺势说两句自己确实向往古时风起,敲打敲打军队这边,让他们下次列队整齐就可以了。


    文臣武将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 只以为是个小插曲。


    官家亦好像和他们心照不宣, 对着陆安夸道:“九思说得不错,我的确向往古书上言及的好整以暇的军队。”


    但没等其他人脸上起笑容,开始恭维,就听到官家的下一句话:“犹记得皇祖马上得天下, 其军便是治军严明,行止规整, 可叹如今升平日久, 武备松弛, 弓马亦渐不如前了。”


    柴稷一边说一边摇头。


    武将的目光一下子就飘忽了起来, 一声不响,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再说一遍,大薪的士兵是贼配军, 但将门可不是, 将门的待遇好着呢。大薪以文制武, 如果武将本身就没什么地位,何须用“制”这个字。


    大薪的文臣倒从来不惯着皇帝。


    听了这段话, 御史中丞范奇当场开怼:“官家, 天下承平,马放南山乃是幸事, 莫非要动荡不稳,兵戈四起,来为有时机显露朝廷无攻不克之雄威而高兴吗?”


    柴稷和他那群软绵绵的父祖(除了打天下的太祖)们不一样,听到这话,都不需要第五旉来开口为他训斥,直接反唇相讥:“真到那时,朝廷靠什么做到无攻不克之雄威?是靠领五百人的军额,实际只满了一百五十人,那吃空饷的将领,还是靠成分庞杂,良莠不齐,操练偷惰,久失教习的军兵?”


    说到此处,柴稷的脸仿佛被熏黑那样,沉沉瞧着范奇,还有在场将门。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除却西军,其他军队平日里无门禁关防,随意出入军营,又于营中酗酒赌博,每遇校阅、训练,士卒难以集结。这样的军队,有何可战!范有余,你告诉朕,这样的军队,如何无攻不克!如何雄威!”


    范奇沉吟片刻,却道:“诸旅如此,臣亦有所耳闻,乃是军政不治,营房不修,军队无房居住之故。”


    陆安眼皮子一跳。


    她不知道其他朝代有没有这种情况,但我大宋就是这么荒谬,军营破败,营舍要么缺少要么残破。士兵都没地方住了,他们不逃跑,不散漫,不难以集结,你指望什么呢。


    ‘我都当兵了,在大宋当兵我都不图其他了,身份地位尊严等等,很多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就图个饭吃,图个地方住,这你都不给?’


    而我大薪作为大宋的翻版,自然把这个“优良品德”也“继承”过来了。


    这事还真不能怪士大夫,实际上,许多士大夫还上奏把这个弊端说出来,请朝廷修缮军营。但是……反正综宋一朝,除非地方官给力,不然,光靠皇帝下诏没用。


    ——像东坡知定州后,就把军政抓起来,惩罚了有关将校,缮修了营房,宋史记载是“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


    柴稷听了范奇的话,倒是半点不尴尬,直接就问:“如此,卿有何高见?”


    范奇道:“臣以为,可遣德才兼修的文臣为监军,教化各军官礼义廉耻,完善其道德,使其爱护兵卒,创立屋宇,不贪军饷,督责部属。”


    武将那边一听到监军就牙疼,就头大,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脸上变了颜色。


    “官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武将们当即叫唤了起来。


    “监军……监军……”武将们说到这里,大脑灵光了一回,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不能叫屈的。


    这涉及到了大薪“以文制武”的底线,还有五代十国的武将掌权扰乱天下的前情。五代十国离大薪太近了,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武将掌权有多残忍,那是会吃人的时代,不是比喻,是真的下锅,这才让大薪的官家和文臣咬死必须打压武将。


    ——不过,五代十国给宋朝摆了一个武将掌权的可怕模板,宋朝也给明朝摆了一个文臣独大、不修武事有多可悲的模板就是了。


    武将们支支吾吾,左想右想,最后泄气:“一定要监军的话,比起以往的太监监军,那还是改成文臣当监军吧。”


    毕竟文臣还要点脸,太监那可是完全不会要脸的存在。


    柴稷:“不行。”


    武将悻悻然垂头。但也知道估计没什么办法了,毕竟朝廷一直防备着武将。


    文臣亦是微微垂下了头,很是可惜。


    本来还以为可以碰一下兵权来着。看来官家没那么好骗,立刻就意识到不能让文官监军成惯例了。


    柴稷冷冷地笑:“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只有教化这一条道?有些人,有些军官,简直就是畜生行径,他们缺的是教化,是监军吗?”


    他似乎很是失望地看着文臣武将,尤其是看着范奇这位御史中丞。


    “你们知道朕看到那些密报,有多失望吗?这就是朕的军队,这就是朕的大臣。你们说朕轻佻,好,也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那仁庙时期又如何?”


    “仁庙在时,他不曾使国库出钱,修建营房么?结果呢?六万兵士前往定州驻防,却不见营房,致使士兵散居四外,不安其居,虽有军队之名却无军队之实,你们来告诉朕,钱呢?营房呢?这怎么教化?嗯?告诉朕!怎么教化!”


    柴稷都不好说,他登基后,了解了国家现况,脑子里一下子懵了,眼前都黑了,血压都上来了,差点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烂。


    就一个字,烂。


    这大薪,真是哪哪都烂,哪哪都有问题,他今天就是把女娲请来,估计五彩石也补不完大薪的窟窿。


    “军威不壮、军事糜烂、军纪涣散、供应缺失、贪污腐化、能力平庸、懦弱成性、惟图苟安、自相忌嫉、孱弱怯战、杀良冒功、谎报大捷、抢夺土地、私役士卒——”


    柴稷越说,心里越冒火。


    从他登基之后,只有遇到陆安——他的骊龙之珠,他的惊世贤才,才算是遇到了一堆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他能不喜欢、不亲近陆安吗。


    整个朝堂如同一潭死水,腐烂的气息令他作呕,一具具肉身里尽是贪婪、麻木、自私,唯有陆安,那个在他面前侃侃而谈霸王道该如何施展的陆安,如一块璞玉雕琢而成的宝剑,纯粹而锋利,能直指国家之弊。


    ——那是他的希望。


    想让朕对九思一样对你们,也不看看你们配吗!


    “军需啊,军饷啊,多红火的买卖,都在蠢蠢欲动,都想来插一脚,小小一个军需官的屋子,每天多少辆马车进进出出,从东方鱼肚白忙活到晚霞满天,袖口沾着铜臭和粮香离开,让多少香味都黯然失色啊!”


    “回答朕,这能教化吗?”


    桌上的东西被扫了一地,燃烧的火堆将柴稷的眼瞳照得十分通明,里面火光烁烁:“范有余,直视朕!回答朕!能,还是不能!”


    范奇连忙俯首。


    “官家息怒。”


    “官家息怒。”


    朝臣们亦立刻起身,高声呼喝。各家家眷也跟着起身行礼,场中胆小的人,心脏大概已经开始一弹指跳三十下了。


    陆安也道:“官家息怒。”


    紧接着下一句就是:“这军伍之弊,确确实实早已烂至根底。诸将诸卒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及回还复命,又复驾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敌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而边境不宁,中外臣民知之已久。事不妄传,必有所自,若不明白处治,无以痛快众心。”


    这里陆安用了明时于谦奏折上的话。别的不说,文臣,且是青史留名的文臣,那骂人的话的确是文雅又戳你肺管子,而且保证武将能听懂。


    这不,在场武将的粗气都喘起来了,刚对陆安升起的好感立刻往下跌。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文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家都还只是说我们贪污腐败,你连我们不顾礼义大节,阴结敌人都说出来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勾结西夏,还是勾结辽国?


    有武官当即大怒:“小子狂——”


    陆安:“然臣认同范公所言,不教而诛是为虐,当办军校……”


    武官:“狂……狂……匡扶社稷,舍你其谁!”


    武官:“官家!臣觉得小陆郎君说得对啊!太对了!太妙了!我们武官就是缺乏教化!”


    一连串的武官叫声应和:“对对对,臣也觉得。”


    “俺们这些大老粗,没上过学,当然不懂礼义廉耻了。”


    “对对对,俺们就是读书少,容易犯糊涂。”


    “上学就好了,上学就不会贪军饷,也不会通敌叛国了。”


    “啊!臣觉得,臣仿佛闻到了墨香,听到了孔夫子的教化之音了。”


    这回轮到文官的脸绿了。


    历来只有教文官的学校私塾,哪有教武官的军校,文武为何难成平衡之态,还不是因为文官每三年就有一茬,还是卷上来的,个人素质怎么样不说,但才华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而武官呢?有大薪以文制武这个政策在,武举差不多就是有人来考就让你过了,完全无法与文官集团抗衡。


    而且,文官从上学开始就结党了,什么同窗啊,同年啊,那就是天然的结盟。


    武官有什么?


    哦,武官有强行征兵,差点闹出民乱和人命的黑历史。


    瞧着文官和武官截然不同的反应,柴稷和陆安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出,演得差不多了。


    柴稷接过话来,方才的愤怒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语气轻描淡写的天子:“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武将一个机会吧。”


    就好像之前还愤怒说着“这样怎么教化”的天子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武官欢呼,口称圣明,文臣想张口反驳,但猛然意识到一点。


    不对,教化这个事,是他们的人先提的。


    你总不能前脚刚说武官需要教化,后脚又不让他们上学吧?怎么,你的教化就那么狭窄,只有监军这一条?


    糟糕,上当了。


    陆安坐了回去,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遮住了唇角笑意。


    第133章


    军校并不是说开就开, 财政来源、执行机构、文官是否会暗地里做手脚使得这件事无法实行,这些障碍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些可以在春蒐之后讨论, 现在嘛,自然是要重新开始宴会了。


    乐声又起,氛围慢慢和缓了起来。


    武官在赞美九郎,对陆安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


    而文官则两眼通红, 在他们眼里, 一群武夫哪里配办什么军校,染指学问二字。看着陆安的目光也出离愤怒了。


    这人身为读书人,却站在武夫那边,实乃读书人之耻, 纵使你文学再好,你站队站错了, 那你整个人, 从才华到品德, 便都是错的。


    心里的愤怒在沸腾。


    有文官轻轻把茶盏一放, 与身旁人轻斥道:“竖子!实在可恨!实在愚蠢!放着好好的文臣清流不当,竟去亲近武将,他莫非以为办个军校, 在名声上便能与其他办书院的大儒比肩?不过是自毁长城罢了!哼, 军校, 那群赤佬,也不看他们配吗?”


    再不复此前对陆安的各种夸耀。


    柴稷可不管这些文官是不是动了肝火, 他甚至不屑一顾。只是笑着看陆安, 问她:“九郎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九郎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朕有, 朕都给你。”


    陆安再次起身出列,神色异常镇静:“如此,臣作了一副画,欲请官家一览,不知臣可否有这个荣幸?”


    柴稷绽出一笑:“哦?九郎既然连作画都会,这我可要瞧瞧了。快快展来。”


    陆安拱手一礼,有内侍很快便搬来一个可以放画的架子——猎场能有这东西,实在是多亏了大薪朝文青盛行,谁知道官家会不会突发奇想,想要吟诗作对外加以丹青喻情,反正前面几代官家确实有过这样的行为。


    柴稷笑问:“不知爱卿画的是何画?”


    陆安就对官家,还有在场众人说:


    “回禀官家。是弃婴图。”


    乐声,一下子就停了。


    无数人猛地抬起眼,转过头,下意识地静了声。


    *


    陆安不知道其他人看见那条弃婴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愤怒过后就算了。但陆安不愿。


    她是穿越者,她来自一个文明的时代,她在心里始终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她无法习以为常。


    所以,她不愿。


    那条弃婴沟里的孩子,尸体堆下露出的那只苍白小手,再往下的冰凉白骨……那些婴儿,他们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懵懂,天真,还未真真切切看一眼人间,他们何其无辜。


    她将自参加春蒐以来,便一直背在身上,入座后解下放在身旁的画轴拾起,站至中央。


    轴中画似乎在颤抖,它似乎也在压抑着什么,似乎也知道自己将爆发出何等光彩。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一个学画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为了将自己的目之所及,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吗?


    画卷被抽出展开的那一瞬,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卷上画面,还有人群脸上的惊诧与惨白。


    那是一副两丈长的巨大画作,画中运用了兴于唐的工笔画手法,可谓是尽其精微,取神得形。


    他们看到了一条蜿蜒蛇行,由灰土地陷出来的沟壑,沟里婴尸密布,在尸水中沉浮,几乎让人闻见了湿臭的味道。


    而万千婴孩的惨况,也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有的脐带绕颈,面色青紫;有的弃于岸上,杂草掩埋;有的只剩骨头,可骨头上还连着肉糜;有的挤在画卷一角,胳膊塞狼嘴,肉腿入虎口,吓,那婴孩还活着,还哭着,脸上还能看见泪痕!


    但还有更多没有脸的婴孩,沉淀在底下,在那黑漆漆的尸水里,与异父异母的同龄人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在目睹惨况时面露不忍。


    相比于言语,相比于文章,一副肉眼可见的图画的杀伤力,足以摧裂任何铁石心肠。


    ’九思,这才是你所说的,会在春蒐上闹出的乱子吗?’


    应劭之很难以言说自己此刻所受到的震动。


    他感觉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位……


    国士。


    “这是什么?!”


    柴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仁君,但不代表他看到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不会动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治下有这么一条弃婴沟,这能叫太平盛世?!


    柴稷深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杀意的笑容:“陆卿,告诉我,这是哪里?是谁的治下?”


    一幅长图带来的惨烈景象,还有惊人的视觉效果,那冲击力,最能震慑人心。


    在场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仿佛脑子被重锤猛烈击打,沉重得让他们毛骨悚然。


    武将当然上过战场,可战场上大家都是为了活命,谁会吸引盯着那些尸体看他们的惨况呢?更何况,能上战场的都是大人,这张图里,可是才出生不久,未曾满月的婴孩啊!


    “荒谬!荒谬!”黄远柔咬牙切齿开口,眼中布满泪水:“不论那是何人治下,该杀!都该杀!”


    范奇也被激怒了。


    他有孩子,他会陪着孩子一起睡觉,感受着婴孩的小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均匀。


    看着那幅《弃婴图》,他想到了自己的幼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愤怒与酸涩。


    “如此非人行径,就不该还把他当人来对待!”范奇呼呼喘着粗气,怒道:“该将其捆起来,丢进那尸水里,把那畜生活活淹死。”


    如果陆安只是口头说,这些文臣武将未曾目睹惨烈之景,未必还会如此义愤填膺,说不得还会看对方的成色,琢磨着要不要救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陆安没有私底下找柴稷,让他出面的缘故。


    陆安直接画了一幅图,当众把这事捅了出来。


    她倒要看看,谁还想护!谁还敢护!


    真要烂到这个地步,都这样了还官官相护,她也不入这官场了,不如化身侠客去,取剑平天下不平事。


    风嗖嗖地吹着,吹得画卷漾动,画上好似有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手竟一个劲地哆嗦,也不知道是谁将身上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住自己,但刺骨的寒意还在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陆安站在画前。


    她说:“是夔州路转运使马登。”


    柴稷很冷静地说:“杖死。死前,先以尸水行水刑。”


    大薪是不轻易诛杀文人,但如果真的到了群情激奋的地步,杀了也就杀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有个《弃婴图》在那里,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跟官家说不能杀文人啊。真不怕身败名裂,全天下一人一口唾沫把你淹死。


    “官家圣明。”


    陆安一拜。


    “官家圣明!!!”


    余下人山呼海啸,就这么决定了一路转运使的命运。


    黄远柔起身,他行到了陆安面前。


    在陆安疑惑的视线、范奇抬起的眉毛、官家意味深长的注视、同党的欲言又止、政敌的上下打量、小郎君小娘子们的好奇与敬意下——


    在许多人愈睁愈大的眼瞳中,这位年迈的老丞相双手一抬,长袖下垂,风鼓着袖口,对着陆安沉沉一拜。


    “君真国士也。”


    劲风起处,火光飞舞,燃烧的木炭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声,整座营帐被照耀得比先前更明亮。


    谁也没想到黄远柔会对着陆安下拜,老相公对着一个科举考生,一个年轻后辈行礼,口称他为国士。


    一时神情都恍惚了,只怔怔看着这一幕。


    陆安将黄远柔扶起来,摇头道:“非国士,不过是心中有不平事尔。”


    黄远柔微笑着说:“天下读书人怎能让国士心有不平,如此,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


    只这一句话,这件事便是彻底尘埃落定了。


    陆安毁其名,官家毁其命,左相一句“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彻彻底底将此事定性,谁来都翻不了案了。


    随之传出去的,还有黄远柔亲口称呼陆安为“国士”这件事。


    便有人言:路见不平,为之竭尽全力,以一幅画征服满朝公卿,不费一兵一卒一张口舌,便取了一路转运使性命,陆九思不是国士,又有谁能称国士呢?


    事情传至夔州,夔州人人称赞,哭诉之声不绝如缕。


    他的房子很精美,这是我们修的。


    他的婢女很漂亮,这是我们家的。


    他能拿出三四十箱金子去收买人心,是因为他已经收取了我们后十几年的赋税了啊!


    那些恶行随着哭声飘然在空中,


    夔州路转运使被官家派来的人绑起来,拖拽着往外走。


    房子一贴封条封禁了,只等着以后拆卸。


    婢女拿了自己的契约,高兴地奔回家中。


    赋税没办法补回给百姓,只能把他压到那弃婴沟前——


    从汴京领命而来的御史身体震颤,好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


    那么长的一条弃婴沟,已尽数被填平。沟上全是小小的坟包,包前有不少祭品与纸钱。


    最前面立了一座高碑。


    ‘夜得不知名义士赠金,请某寻人埋葬诸婴,便与同伴匆匆离去。为人四十二载,头回得此信任,不愿辜负。特立此碑,告知天下人义士之壮举,亦言明自身,非小人也。’


    第134章


    看了《弃婴图》, 后续宴会再上菜肴,在场人都是食不知味。


    直到陆寰所做的回锅肉端了上来。


    黄远柔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夹了一片回锅肉放进口中, 飘忽的视野一下子顿住了。


    然后,他再次夹起筷子,又夹了一块回锅肉。


    好香!


    这味道……喷香喷香的,满嘴的熟猪油香, 还有那辛辣之味, 前所未有的席卷之态,充斥了整个口腔。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享受过美味了。


    任何食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吃,也会吃腻。厨子换了一波又一波, 但菜肴都是大同小异,他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菜了, 现在每天用餐也只是图一个饱腹。但在这一刻, 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菜肴, 烹制这盘子菜的人的手艺也十分了得, 实在让他停不下嘴,吃得欲罢不能。


    何止是他停不下嘴,桌上其他人也停不下来, 不一会儿, 一碟回锅肉就被吃了个精光。


    “这就没了?!”


    黄远柔还听到同桌而做的同僚里, 有人不顾身份低声惊呼。


    但黄远柔很能理解他。


    自己心里也在遗憾:这就没了?他才吃几筷子啊。


    正遗憾着,又是一份菜肴端上来, 言是“东坡肉”。


    东坡肉方方正正, 颜色红亮,富有脂肪的样子让不少士大夫皱眉。


    但本着不能浪费的想法, 还是夹了一筷子。


    然后……


    没几分钟,东坡肉也被吃光了。


    有不少人悄声去打听:“这是哪位御厨做的?”


    如果官家不是特别舍不得,说不得可以向官家讨来。


    随后就得知是陆家十五郎做的菜,而且申王亲自相邀,他也不愿意舍弃他家九哥转入申王麾下。


    打听者得了消息,面色微变。


    ——他们哪里比得过申王啊,连申王的王府都不去,这位陆十五郎又怎么会和他们走。


    便只能艳羡地看着陆安。人家陆十五郎明显只想给自家九哥一人做菜,他们以后是再吃不到了。


    “其实也不尽然……”有官员小声与友人交流自己的智慧:“可以试试派自家厨子去找陆十五郎学艺。他不一定愿意教,但不试试就永远吃不到了。”


    友人:“!!!”


    满座里,倒只有陆安仍旧没什么食欲,她脑子只想了一件事——


    “你可以回家了。”


    宴后,陆安归家,将舞姬兰儿寻来。


    看着兰儿,陆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柔和之中,又藏着耗费心力画《弃婴图》的倦怠:“夔州路那位转运使已伏诛,这是你的卖身契……”


    说着,陆安却没有立刻将那张薄纸递出,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它。这薄薄的纸张,仿佛承载了兰儿半生的重量。


    她将卖身契递了过去:“你自由了。”


    兰儿微微诧异:“我自由了?”


    她眨着眼睛,好似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话,又重复了什么话,整个人都好似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像是没有感受到惊喜。


    但她说着“我自由了”这四个字时,却是缓缓有眼泪划过脸颊,在下颔悬挂成星。


    “是的。你自由了。”陆安语气轻柔,将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也递到了兰儿手中:“这里面有些许银钱,干净得很。拿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直到此时,这名舞姬才爆发出崩溃的哭声。


    她终是自由了。


    陆安站在兰儿身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瘦削的肩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对方将多年的压抑尽数释放,直到哭声渐渐平息。


    兰儿走了,她回去了她的故乡。


    而柴稷那边,在从猎场归来后,也终是与宰执大臣们谈起了军校的事情。


    第一个议题:大薪此时是否有可能大规模建立军校?


    户部尚书毫不犹豫地说:“不可能。好叫官家知晓,大薪如今于州学方面都尚且吃力,更别提建军校了。绝大多数州学之中,仅有一套十二经,有一些州府连州学都建不起,学子只能去私人私塾求学。”


    “非是我等不尽力,可建军校总得让学子强身健体、习武射御,否则让他们入军校又有何意义?”


    “然而,学子们强身健体、习武射御便得吃肉,而州学会提供饭食,那军校若是让学子自行解决肉食问题,岂非荒谬?每日的肉食是一笔大支出。”


    “习武射御又是一笔花销,州学之中配置有射圃,军校总不能没有。而骑御需得有马,寻马与养马更是需要花一大笔钱。官家,非是臣不愿建军校,实在是有心无力。”


    总的来说,户部尚书对于开军校这件事属于中立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想开军校可以,有钱就开。


    柴稷看向武官:“你们的想法呢?”


    澹台经略相公倒是二话不说:“臣小有家资,愿为军校的建立出一份力。”


    部分武官跟上了。


    但也有不少武官属于军校我想要,但让我掏钱我就不干了的态度,一听说要出钱,一个两个支支吾吾。这个说其实军校不需要建那么多所,少建几座也行,那个说自己家里实在没什么钱,还请官家和诸位同僚恕罪……硬是把柴稷气笑了。


    关键时刻,他默念三遍:不气不气,你和九思不是早就商量好先只建一座军校在汴京附近吗?


    然后,柴稷在文武官员诧异的视线下,从案几底下掏出了一个小本本,翻开,对着念:“朕只打算先建一所军校在汴京城南,落址已经选好了,诸武臣将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出力,若是都不愿意出,第一批入校名额便不会交于这部分人,其子孙后代欲入校者,需参与招生考核。”


    这些用词一听就是陆安的手笔,但其他人此刻还不知道。


    有那武将花了几十息的功夫调理表情,试图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官家,出力是怎么个出力法啊?”


    官家呵呵一笑:“作劳役建学堂啊,还能有什么?”


    武将:“???”


    武将:“官家,我等大小也是个官,这劳役……”不太合适吧?


    官家和善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出力也可以,只是其子孙后代便不能享受相应优待了。”


    “陆九思说过,劳动者高贵。诸君不愿出劳动所得的钱——”


    事实上,他们的钱和劳动所得没关系,但在此时此刻,只能这么含糊地说。得先把思想用尽办法摆上桌,然后再一点一滴剔除那些不符合思想的观念。


    “亦不愿劳动。既然如此,自然不该与高贵者同等待遇。”


    高贵者……


    武官们不确定地看着官家。


    官家是说我们高贵?!


    我们还能用上高贵这个词?!


    军校不能打动部分武官,有同窗不能打动部分武官,但“高贵者”这三个字实打实戳中了所有武官心底最在意的存在。


    尊严,尊重。他们就缺这个。


    于是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人,立刻摇旗呐喊助威起来:“官家说的对!劳动者才高贵。那我们努努力,砸锅卖铁也得捐一些。”


    官家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这军校,由谁来当校长?”


    换句话说:文武矛盾如此激烈,谁来保证军校的执行?


    没等有武将不过脑子说出了冒犯官家的话,也不等文官来抢权力,澹台照央告出声:“既然是第一所军校,臣斗胆请官家作校长,文与武皆是天子门生。”


    一边说,一边向诸武官扫视一眼。


    这位经略相公在武官这边颇有威名,大家都信服他三分,被这么一扫,有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武官本来想跳出来自荐当校长,便只能默默闭了嘴。


    柴稷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便当这校长了。至于副校长,就由澹台老将军来吧。”


    澹台照行了一礼:“谢官家恩典。”


    文官一直到现在都是尽量不开口的。这事已经被陆安和官家堵成了定局,他们闭嘴,自然无事,一旦张口不依允,免不了一番大指责,首当其冲便是他们的气量和心胸,那句“你们口中对武官行教化之事,指的就只有监军吗”绝对榜上有名。


    柴稷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本子,念道:“然后是下一个问题……”


    *


    一传十,十传百,开军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这个军校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家境贫穷还是富贵都可以入学,和州学一样包三餐,有助学金拿,而且军校校长还是官家本人,汴京及周边县镇的百姓们都在蠢蠢欲动。


    当武官确实远远比不过当文官,甚至一个位居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坐受一名无官身的举子的拜见,都会被人说是“不知事体”,不应该这么做。可以见得武于文相比的地位差距了。


    但,武官也是官,比不过读书人还比不过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吗?


    很多人根本没钱去念书,或者念了也考不上,那不如去当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要是以前还犹豫着,这次有天子门生加持,感觉可以冲一冲了。豪赌一把,说不定武官的地位会在现任官家的带领下提高一些呢?


    一时间,军校工地旁边,挤满了百姓。


    对,军校还在建。不过柴稷提前摆了个桌子,放了个人在那里,招生收钱。


    “我再给大伙儿说一遍!”负责招生的小吏扯着嗓子喊:“我们军校和其他官学的待遇是一样的。直接入学要收一定学费,价格不低,但你若是能考进去,学杂费、书籍费、食宿费、各种武器费用,均由朝廷负担,此外,每岁会定期赐与学生各类生活资助,于节日还有特别恩赏,只要能考进去,便可放心念书,还能往家中送钱!”


    便听到有人在周围的一片喧闹中高声问:“怎么才算考进去啊?”


    “能拉开一定石数的弓,或者在一定时间内跑够我们规定的圈数,再具体的……你们看到那边穿灰衣服的人了吗,他负责考试,你们找他问去。”


    于是便有热情的应答声。


    很快,灰衣小吏也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


    军校建在山上,这也是一道基础的筛选。爬个山都累得像个死狗一样,就别考虑进军校了吧,这里面的学生以后要真上战场的。


    工地不远处有一道陡峭的下坡,陆安就站在坡口,遥遥看着军校的招生情况。


    她其实不太爱来这些地方,她不喜欢看到别人往地上啐痰的模样,也不喜欢看别人擤完鼻涕后随手往山石上抹,更不喜欢听别人一个不爽就骂脏话,从别人祖宗十八代骂到别人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


    但她还是来了。


    她需要亲眼目睹大薪的一些改变,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有效果,才能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陆安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尽量往21世纪靠拢,但光靠自己单枪匹马去改变是愚蠢且不切实际的,所以她要当思想家,要办学校,让这个时代的人也加入这场改造洪流之中。


    甚至,她想尽量洒下一些火种,不需要一定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点燃,或者永远点燃不了也没关系,她只是想去做这件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慢慢来,简简单单地来,先尝试着办军校,让军队尽量往岳家军靠拢。


    能像岳家军,就能像她心里的那支文明之师五六分。


    有个五六分就足够她回味了。


    陆安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把疯狂表现出来的疯子,在古代搞替身文学?哈?


    疯了。


    她疯了。


    陆安转身下山,好像有皮鞭在不停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高负荷运转。


    军校在办了,文学方面也暂时告一段落了,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对了!房州那边,她的庄子不能忽视,那可是她的“试验田”。


    得写封信去问问庄子怎么样了。


    ……


    房州,留守在这里的陆宇陆十一郎,仍在兢兢业业地给庄子里的佃户们讲故事。


    好消息是,由于农人娱乐匮乏,不仅是他们自己庄子里的佃户在听,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百姓也跑过来听了。


    第135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贤人,人们称呼他为墨子。”


    “墨子四处行走,来到了楚国。房州在一千五百年前, 就位于楚国的土地上。”


    西游记已经讲得差不多了,陆宇就按照陆安留下来的书信,说起了墨子的故事。


    百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欢迎的态度——他们太需要娱乐了。


    “一千五百年啊!”有佃户在陆安离开的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算数, 此时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圣才只需要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一千五百年,他要被压三次嘞!”


    其他人的算数没那么好,但是听对方说孙大圣要被压三次,便大致能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长久的时间了, 便都忍不住咋舌:“居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


    “是啊。很久很久了。”陆宇接着说:“那时,墨子在楚国受到了一个叫穆贺的人的接待。墨子就向穆贺说起了自己的学问, 学问的意思就像是你们和木匠说怎么种地一样。但穆贺听完后, 就说:墨子啊, 你的学问很好, 但是那是维护下等人的理论,是低贱的理论,大王不会采用它的。”


    说道“下等人”, 说到“低贱”, 百姓们更不困了, 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陆宇说后面的故事。


    还有人吃了一惊,拉着陆宇的胳膊, 急忙道:“这墨子怎地这么糊涂啊, 怎么能和大王说种地的事呢?”


    农人不知道什么叫比喻,也是真心认为种地就是下等人做的事情, 就是低贱。


    陆宇便笑了。这一笑,倒是解除了那农人的些许恐惧心理,眼巴巴盯着陆宇瞧。


    陆宇道:“墨子他是个大学问家,在一千五百年前,相当于大圣他师父菩提老祖。”


    四下又是一片惊呼声。


    陆宇咧嘴一笑。


    心里啧啧称奇:九哥可真有办法,哄人都能哄得这么有趣,说想让百姓把墨子的话听进去,就说他像菩提老祖——这比喻确实管用啊。


    “墨子没有那么容易被说退。他就对穆贺说:只要学问可以帮助到大王,那它有什么低贱呢?就像是药草,它是一把草根,但大王吃了它自己的病就全好了,他难道会因为那是草根就不吃了吗?而农人向大王交税,大王难道会因为这是低贱之人所缴的赋税,就不收取吗?”


    说到这里,《墨子》的内容就说完了,因为接下来,陆宇要按陆安留下的提纲开编了。


    “墨子说,如果是这样,那大王就不该向农人收取赋税,因为庄稼谷物不是王公贵族种植的,而是他们这些低贱的农人种植的。更不应该用这些庄稼来酿美酒、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因为这是低贱之人种植出来的低贱庄稼啊。”


    “穆贺听完这个些话,就对着墨子赔礼道歉了。”


    这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百姓们就像是之前听《西游记》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十一小郎君说得也对哦,我们种出来的东西既然是低贱的,又怎么会被拿去祭神,这根本就说不通。”


    “是啊是啊,如果嫌弃我们低贱,那就不要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嘛。”


    “但是我们不低贱,为什么还会被欺负啊。”


    “我……我不知道……”


    他们纷纷看向陆宇。


    陆宇慨然道:“你们当然不低贱。我九哥说了,劳动者最高贵,那些王公贵族不劳动,他们才是低贱的那个。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低贱,就故意说你们低贱,好来踩着你们证明自己的高贵。”


    “啊!”百姓们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惶惶然了。


    九郎君怎会说这样的糊涂话。王公贵族才是低贱的?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陆安并没有想过一步到位,百姓一下子就信服自己,一下子就接受“劳动最光荣最高贵”的理念,一下子就唾弃和抨击起了王公贵族。那未免太反人性了。


    她只是在见缝插针传播自己的思想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有思想是先进且可以不顾及时代局限性的。孔子提出了大同社会的时候,尚且在春秋末期,而大同社会的理念,延续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用,在这条路上,未必人人都信有大同社会,也未必人人觉得大同社会能够由人力做到,但,思想不一定是当下才能用到的东西,它是灯塔,是指明灯——


    陆安把“劳动者高贵”的思想传播给百姓,他们只要记住这件事,那么总有一日,总有那特定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某些人会猛然想起这个事,猛然醒悟过来——劳动者高贵,而这种高贵,是被肉食者篡夺,且他们得用手里的镰刀和锄头才能夺回来。


    陆宇不知道陆安的想法,他只是掂了掂怀里的金银,分量十足,让人安心。


    既然九哥给足了他所喜爱的钱财,那他自然要帮九哥办事。


    当然,也不只是钱。


    陆宇心里清楚,让他每日乐此不疲在这里给百姓讲故事,除了钱财的缘故,还因为他坐在高处,垂首看着那些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百姓们,听着他们的惊叹与议论,那种被关注、被依赖的感觉,是一种比金钱更微妙,更让人上瘾的滋味。


    便一如既往取来糖水分发给自己庄子的佃户,待佃户接过糖水,一面喝一面说笑时,陆宇意味深长地说:“有道之士,如我九哥,他就觉得劳动者才高贵,不然怎会在你们开始劳动,开始种地后,吩咐我每日在你们劳作结束后,赠你们一碗糖水呢?”


    理念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


    庄外之人艳羡地望着陆家庄里的佃户。


    只要劳动,每日必有一碗糖水,待遇真好啊。


    而陆家庄的佃户天天听故事,已经学会了简单的疑问和思考——大海是什么?真的有那么多水吗?五百年到底有多久?公鸡居然是蝎子的克星?唐僧对孙悟空是不是特别不好?凤仙郡三年大旱,明明是郡守的错,凭什么要百姓来承担?


    他们思考着,再也不是以前那样麻木而不愿动脑的模样。


    此刻,他们低头看着手里的糖水,一道鲜明的印象留了下来。


    ——有道之士会承认劳动者才高贵,不承认劳动者高贵的人,他们就不是有道之士。在这个世界,有道之士很少,不是有道之士的人很多,很多。


    ……


    陆安的故事就这样在房州扎下了根,陆安的思想也开始在房州扎根,慢慢等着发芽的那一天。


    她的思想有很多百姓愿意听。


    榨豆油的百姓愿意听,曾经因为巫者人死财散的百姓愿意听,被义诊救了性命的百姓愿意听,水灾后亲眼目睹九郎君帮他们清理农田的百姓愿意听,因为《本草纲目》上的草药图画从而靠挖掘草药赚钱的百姓愿意听……


    陆宇传述这些思想传述得肚子咕咕叫,路过豆腐摊,点了一碗豆腐花。


    加了醋,加了酱,加了花椒油,还加了小葱和韭菜碎末。


    好香的一碗豆腐花,陆宇高高兴兴吃了个精光,又很懊恼地想:可惜了,这豆腐花一碗吃不饱,两碗又吃不掉。


    *


    谢师敏和同桌好友戢仲澐结伴而行,此刻也到了汴京。


    他们约好第二日去供奉文昌帝君的庙宇参加文昌会,便各自去寻了族人在汴京的居所。没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大眼瞪小眼地在陆安的宅子前相遇了。


    “我家里人听说我和陆九思是同窗,便把我赶过来,让我和陆九思攀一下交情。”


    “一样一样。”


    “那……我们去敲门?”


    “只能敲了,不然归家后会被族里人念经一样念得烦死的。”


    谢师敏心中乱糟糟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敲门——倒不是因为不熟。他和陆九思在州学时是同室而睡的关系,但,家族推他来敲门拜访,便显得尴尬了。


    谢师敏时常自矜于谢氏子弟身份,尽管“旧时王谢”在如今也从大家族破落成小家族,族中子弟也寥寥无几了。但谢师敏相信谢家总有起来的一天,因此也十分注重自己的言行与尊严,今天上门拜访陆安,还是为了攀交情而来拜访,令得谢师敏浑身刺挠,几乎想从陆家门口转身逃走。


    门开了,谢师敏道出自己与戢仲澐的身份和来意,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将二人领于堂上。


    他们看到陆九思正在堂上招待一位中年女子,便也没多想,直到陆九思介绍此人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赵氏伯陵。


    对方是来向陆安请教书法的。


    谢师敏和戢仲澐瞪大了眼睛,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了。


    那位视书成痴,才气过人的才女赵伯陵,竟然来像陆九思请教书法?!


    陆九思来汴京才几天啊,就已经认识左相之妻了?!


    更是不敢胡乱说话,胡乱动作了,略有点窘迫地坐在位上,得到赵伯陵的询问与谈话时,难免有些拘谨。


    赵伯陵看出了他们的不自在,笑了笑,向陆安道别离去,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陆安笑道:“你们莫要多想。赵夫人本就有事离开,我才在此时请你们进屋来的。”


    谢师敏拱手一礼:“吾知之。”


    以陆九思的君子做派,别说他专程向他们解释,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他们也不会怀疑九思此举是在炫耀,以及特意让他们在左相夫人面前难堪。


    戢仲澐却是深深看了陆安一眼,弯了个更大的礼节:“九思,多谢了。”


    陆九思那般玲珑的人,既然知道左相夫人即将离去,请他们去偏厅稍候便是,为什么非要卡着这个时间点让他们来堂上,不就是想让他们给左相夫人留个印象,说不定就能给左相留个印象了。


    怪不得他家里硬逼着他们也要他们来攀交情,实在是……陆九思手里的政治资源太让人眼红了,随随便便漏一点,就够他们享用的了。


    ——陆九思不光是认识左相夫人,连人家的门路都能有,而且还能顺手帮一下同窗。反观他们,除了家族势力,其他地方也只是普通举子罢了。


    可惜,陆九思看在同窗情谊上,特意向他们牵来的路子,他们没把握住。


    每每想到这点,戢仲澐失望之余,又有些释然。


    第136章


    无论如何, 交情还是要叙的。


    同窗之间叙交情不需要太花里胡哨的做法,自家里聚一聚,聊聊天, 谈谈过去,再说一下自己最近作甚就可以了。朋友相聚,重要的是自在随性。


    陆安还带他们进了自己的小圈子,认识了应氏兄弟还有殷阁。


    而谢师敏和戢仲澐与应氏兄弟及殷阁交谈后, 心中更是感慨陆安的小圈子真是人才辈出。应大郎热情坦直、谈吐生风, 应二郎方正不苟、才藻富赡,其实这两个人,他们当初在三州文会时已经见识过他们的才华了,但私底下接触之后, 才猛然发觉,原来当初文会时, 还是受限于时间与题材, 他们显露的才华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新进入小圈子的那位殷姓学子, 更是让他们惊叹竟然还有人能将易经推研到如此精微的地步, 除了陆九思以外,这是他们见识到的第二个这样的人。


    一番论道,谢戢二人颇有所得, 甚至有一种此次省试应考, 名次都能往上提一提的错觉。


    谢师敏看向陆安, 问她:“九郎向礼部缴纳过解状和家状这些文卷了么?”


    陆安点头:“刚到汴京那两日就缴纳过了。”


    谢师敏闻言又道:“明日是文曲星寿诞,会举办文昌会, 我与翻江想去上一炷香。求个好彩头, 九郎可要一起?”


    谢师敏口中的文曲星,是民间对文昌帝君的俗称。二者本该是不同星神, 主管亦不同,前者管文才与考运,后者管功名与仕途,却常被混用。


    陆安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去纠正这个,只干脆利落地说:“我吗?恐怕不行。我明日有约,无法与二位一道,实在抱歉。”


    “有约?”应劭之耳朵动了动,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安:“去拜文曲星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和旁人约了?和谁约的啊?”


    陆安委婉地说:“申王。”


    谢师敏和戢仲澐脸色一下子古怪了起来:“那位‘申王’。”


    陆安点头。


    谢师敏顿时消了可惜的心态,带着一点“虽然这是宠臣待遇,但一想到出去游玩还得时刻注意着旁边有个不能忽视的大爷”的同情与怜惜,拍了拍自己室友的肩膀:“辛苦你了。”


    戢仲澐羡慕地看着陆安,心说:能有这种机会,多少人愿意得这一份辛苦。


    应劭之问:“咦,九思你什么时候和申王关系如此好了?”


    应益之垂着纤长的眼睫,也掩住了眼中的若有所思之态。


    陆安:“唔……”


    应益之侧身在应劭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应劭之先是一怔,本来微微蹙起的眉头自然舒开,随后惊咦一声,再看向陆安时,便已是纯然地欢喜了:“是这样吗!那太好了!九思,那祝你明日和‘申王’玩得开心。”


    “申王”二字加了重音,明显是已经意识到陆安要陪的不是申王,而是借申王之名出来游玩的大薪官家。


    陆安被应劭之的反应弄得愣了愣,随后才笑道:“好。承你吉言。”


    二月初三,乃文昌帝君神诞之日。


    天下读书人都会在各地的文昌庙为文昌帝君上香,祈求帝君保佑自己。而即将科举的读书人更是积极前往,希望自己高中状元,功成名就,仕途顺遂。


    陆安到文昌庙时,望着庙中人声鼎沸,香火不绝的热闹景象,不免望而却步。


    “读书人真多啊。”柴稷在她身边感慨:“差不多是所有省试学子都在这里了吧。”


    陆安道:“毕竟都想讨个好彩头。”


    柴稷转头看了陆安一眼,笑眯眯问:“九思你不想吗?”


    陆安诚恳地说:“想。但是人这么多,文昌帝君大概也注意不到我,便觉得十分不值得。”


    柴稷一愣,而后在陆安身旁大笑:“你就是不想挤人堆罢了。”


    陆安佯装惊讶:“难道郎君想挤人堆吗?”


    柴稷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往人群里挤:“本来不想的。但一想到九思你不想,我便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体验。走!去凑个热闹!顺道可以求个签,看看这庙灵验不灵验!”


    陆安:“……”


    官家如此,又能奈何?


    他们一路千辛万苦挤到最前面,柴稷掏出钱,给陆安买了香,也给自己买了香:“快!九思,来都来了,拜一拜?”


    陆安一想,也是,来都来了,那就拜一拜。


    便手握点燃的香,对着文昌帝君拜了三拜。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各处酒家店铺门前的旗幡猎猎作响,还有好几顶头巾被卷上天际。这是汴京城生平罕见之大风,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帝君像前的香,就全灭了。


    许多读书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陆安看着自己手里还燃着的香,一时摸不准该不该上前插好。


    金岱也来上香。他辛辛苦苦从人群挤出来,刚插完的香就灭了,正努力劝说自己心平气和着,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猝不及防之下惊呼出声:“陆九思?!”


    顷刻间,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甚至连陆安身旁的官家都忽视了,只是惊诧地看着陆安,还有她手里尚且燃烧起烟的香,以及那明显是要即将上香的举动。


    陆安难得感觉到了尴尬,连忙把香一插,顾不得再拜,便身体半侧着,轻声对柴稷道:“郎君,我们回吧。”


    柴稷也感觉被这么多人关注不太好,便也轻声道:“走,我们去衣铺。”


    人多眼杂,陆安也不好直接问柴稷去衣铺作甚,只与他迅速离开,原定的抽签和找道人解签的行程,只能取消掉了。


    出了文昌庙,又行了半晌,陆安才问:“郎君去衣铺可有事?”


    柴稷笑了一声:“自然是想让你添几套新衣,我出钱。省试之后就是殿试,殿试之后便是状元身,不添几套新衣裳怎么行?”


    陆安:“郎君就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是状元?”


    柴稷讶异地眨眨眼睛:“你怎么可能不是状元?还有人能比你聪慧,比你学问好?”


    陆安不由道:“天下才子颇多……”


    还没说完,柴稷便轻摆手腕,打断她的话:“但都不如你。”


    陆安便只好道:“多谢郎君厚爱。”


    柴稷知陆安素来谨慎内敛,微微而笑,不甚在意,只道:“军校第一批学生,除了将门子弟,还有考进去的考生,你认为还要收哪一部分人比较合适?”


    陆安沉吟片刻,道:“淘金客和矿工。”


    “郎君或不知这些人的底细。我在房州的庄子,佃户就有一位是前淘金客。听他说,那些淘金客都是身强体壮、逞凶斗狠之徒,便是官差来抢他们的红窝子,他们也敢跟官差拼命。我曾听闻,上上任房州知州想从金矿收税,派了十几个官差过去,竟全被砍了脑袋沉进江底,说他们是亡命之徒,亦实不为过。”


    但金子总有一天会被掏完的,陆安听那前淘金客严英弟说,已经有好几个矿井废弃了,许多淘金客不知何去何从。


    这些“好汉”与其放任他们流浪在外,不知何时会落草为寇,不如招来当兵。


    至于矿工,那更好说了。


    陆安记得很清楚,第一批戚家军的来源,就是戚继光招募的三千多名义乌矿工。


    听说当时戚继光亲眼目睹了浙江义乌矿工与永康矿工为争夺银矿资源发生打斗,足足有三万矿工参与械斗,历时四个月,从六月一直打到十月,场面非常激烈,死伤共计两千五百余人。


    用矿工当兵源,非常合适。


    柴稷点点头,记下之后又笑道:“真该让那些说你是君子的人来听听,一出手就是多凶残的兵源啊。”


    陆安的眼神平静无波澜:“手中有剑方能称君子,才能让旁人心平气和与我讲道理,而手中无剑,倒不该叫君子了,应当叫可被欺之以方的受气包。”


    柴稷还是第一次听到“受气包”这个形容,但光从字面上就能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了。便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那你确实是位君子了。”


    又走出一段路,眼瞧着快到成衣店了,柴稷才终是忍不住,带着几分急迫地问道:“要变法,就一定要先提升武将的地位,改变军制么。我非是不愿改军制,但不论是开军校,还是提升武将的地位,都太慢了。”


    陆安的语气十分确定:“是,必须要先提升武将的地位,改变军制。”


    她道:“想要变法就不能怕流血,但是想要给文官放血,就必须掌握军权。不是如今禁军这种软绵绵的军权,是汉唐时的军权。”


    “郎君在汉江雅集上不是曾问过我何为霸王道么?那可曾记得,霸王道来自汉朝?而汉朝最强盛的帝王当属汉武帝,其算缗令及告缗令政策与酎金夺爵——算缗令及告缗令让他一次性掠夺了整个大汉的财富,‘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馀顷,宅亦如之’,此乃《史记》言论,其中所说的‘民’实则是商贾与豪强,非是底层百姓。而酎金夺爵更不必说,底层百姓哪来的爵位,能买到爵位的百姓至少是中家。”


    “郎君可曾想过为何这些政策出来后,商贾与豪强还有王侯会强忍下来,而非反了他汉武帝?”


    第137章


    柴稷闭了闭眼, 深呼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道:“因为军队。”


    陆安点头:“不论是武帝早年还是晚年,汉军都牢牢握在他手中, 没有一刻失权。恕陆某直言,权即军队,军队即权,官家若无军队, 便是失权。”


    柴稷轻啧了一声:“原来朕一直是一个无权的君王。”


    这句话便不太合适接了, 陆安只是微微垂头,柴稷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柴稷知道,陆安必然是站在他这边的,陆安有自己的抱负要实现, 他也有,他们两人抱负一致, 是天然的坚定盟友。


    柴稷淡淡地说:“还有酎金夺爵, 那是元鼎五年的事情, 汉武帝以祭宗庙为借口, 需列侯献酹金作祭祀用,后对外宣扬列侯所献酹金或是斤两不足,或是成色不好, 不敬宗庙, 因此废列侯一百零六人。”


    陆安接话:“元鼎五年, 那时候冠军侯虽去世了,但长平烈侯还在。”


    柴稷懂陆安的意思。那个时候, 帝国双壁虽少了一壁, 但至少还有卫青在为汉武帝保驾护航,等到后面海西侯李广利崛起时, 卫青已去世两年,李广利可远远不如卫霍——失去了强而有力的军功集团以及信任的将军,汉武帝后期都不怎么用那种大规模手段清理豪强了。


    柴稷心中再无急迫与踌躇,只道:“那便好好发展军校,变法的事确实急不来。”


    说到这里,柴稷是真羡慕汉武帝啊,汉武帝有军队,就算没有碰到卫霍,汉朝也有能打的军队,还可以时刻召集良家子参军。不像他大薪,想变个法,还得从头培养军队,这也太艰难了。


    陆安应道:“确是如此。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倘若其他政治手段无法奏效时,军事就是最正确的政治手段。”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柴稷呼吸一窒。


    这句话实在鞭辟入里,振聋发聩,柴稷喃喃了两遍,心里决定回去就把这话抄录下来,挂在床头,日日夜夜望着他,这样才能深深牢记发展军事的重要性。


    陆安:“郎君,衣铺到了。”


    *


    柴稷倒是想让人给陆安量体裁衣,陆安拒绝了,说这样太麻烦,还要等待,不如直接买相似体型的成衣。


    柴稷默默记下九思不喜欢等待这件事,一进店便要求要看店里最好的料子的成衣,十分财大气粗。


    经过挑挑拣拣,很快,一身全套衣物就给陆安备齐了。


    文人雅事活动时必穿的大氅,合适陆安的颜色挑三五套。


    狐皮柔软、细腻,且采用的是腋下之皮,做成皮裘穿起来又舒服又保暖,柴稷大手一挥,购入了好几领给陆安更换。


    二月春寒未去,长袖袄子与裤子自然挑了夹絮的。大薪以前的朝代,人们穿着还是上衣下裳,到了薪朝,上衣下裳便被上衣下裤取代了。


    腰带倒没有被取代,但腰带的材质增多了。薪朝以前,腰带的材质只有金、银、铜三类,到了薪朝,就花里胡哨多了,除了金、银、铜,还有铁、石、角、玉、墨玉、犀角这些材质。


    但这些材质都有穿着品级,比如陆安现在只是士人,未有官身,只能着铁角二色的腰带。


    柴稷看着那铁角二色的腰带目露迟疑之色。


    ‘虽说九思穿什么都好看,但只有铁角二色,会不会太单调了一些。要不……下个旨,特许九思随便什么颜色的腰带都能往身上穿?’


    衣铺的主人误会了柴稷的迟疑,左看右看没有其他人在店里后,行过来,绕着陆安走一圈,上下打量:“这位郎君姿容独绝,身量挺拔,寻常革带确实配不上,不若试试这根金革带?”


    衣铺的主人敢以自己的专业目光,还有自己阅美无数的经验保证,面前这位郎君饰以金玉,不仅不会俗气,反而会气质惊人,华丽无双。


    ——俗称:撑得起。


    柴稷十分心动,但:“我怎么记得六品以下的官员就不与配金饰了,我们也不是官,还能穿这金革带么?”


    衣铺的主人立马露出你知我知的狡黠笑容:“金革带确实是公服形制,但多的是商贾平民穿在身上,朝廷想管也管不来,你放心穿,只要别犯傻,到当官的面前晃悠就行了。你现在去大街上看看,多的是人穿,而且朝廷越禁止,越多人买。”


    柴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如此,所有材质的革带各给我来三条吧。”


    衣铺主人朝他笑了笑,然后猛地拿过算盘:“郎君大气!这些革带都是上好的材质,用来送礼绝对合适。”


    说完就开始啪啪啪地打算珠。


    柴稷:“不忙,足衣和单衣还未买呢。主人有何推荐?”


    柴稷:“价钱不是问题。”


    衣铺主人:“!!!”


    衣铺主人:“来!客人!来这边!你看这件单衣,由蚕丝织成,贴身穿既不磨损肌肤,又很是柔软舒适,而且十分耐脏吸汗。”


    “还有这一件,乃木棉织就,触手柔软,抚之细腻,再扯来一看,你瞧,是不是十分坚韧不易损坏?”


    “当然,木棉单衣春日穿还可,夏日穿便热了,夏日可以换成这细麻料子……”


    “包起来。”


    “包起来。”


    “都包起来。”


    三连过后,衣铺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安没吭声,反正柴稷给她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就行了。她自己对于给自己挑衣服并不热衷,在现代的时候就是两套衣服来回换,两套衣服穿一年,第二年再换新衣。


    在柴稷强烈的要求下,陆安还换上了新衣服给他看。那金的玉的一往身上套,整个人都和之前那淡雅样子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了,更加的熠熠生辉,如那九重天上的神仙人物。


    柴稷付了钱,让衣铺主人将剩下的衣物送去陆安的府邸,硬拉着陆安往街上走,金玉晃眼,旁人下意识就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陆安的脸……这下,陆安走到哪,哪儿卖糖人的、卖糖水的、卖糕点的、卖玩具的摊位上的吆喝声,就突如其来消失了。


    柴稷美滋滋地说:“我眼光是不是很好?我就说你平时出门没引起轰动都是因为很多人都只顾着看路和做自己的事,都没察觉到你从他们身边走过。”


    陆安:“……”


    其实她也并不想引起轰动。


    柴稷又叹气:“唉,以后也不知你会便宜哪家小娘子。不过到时候朕……咳,我一定想办法请官家给你们赐婚!特许你们成亲时可以逾矩。”说到后面两句的时候,柴稷又激动了起来。


    陆安委婉表示:“我对我的夫人要求比较高,若寻不到合适的,我宁可先不成亲,梅妻鹤子亦未尝不可。”


    柴稷好奇了,挨过来,低声问:“九思你有何等要求?”


    陆安:“唔,看感觉吧。”


    柴稷忍不住吐心里话了:“你这个算什么要求,全凭上天安排吗?”


    陆安玩了一个梗,不过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梗了:“姻缘呢,上天安排的最大。”


    ……


    陆安自然是不打算成亲的。和女装男装没有关系,和现代古代更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需求,没有这个必要。她穿越前生活得很充实,穿越后生活得更充实,自己一个人乐得自在。


    人一旦成了亲,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妥协,这样那样的顾忌,生活质量也会因此而降低,更甚至,女性怀孕后,会被激素控制,做出很多自己以前不会做的行为,自然而然出现很多自己以前不屑的思想。


    倘若如此,我还是我吗?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还是被激素控制后的脑子?


    陆安打心眼里觉得这样子很可怕。


    第138章


    陆安上午前往文昌庙上香, 回到家中时,已是下午接近黄昏时分。而有读书人上香,结果炉上之香尽数熄灭的奇事也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开来。


    应劭之和应益之如今与她以及那些学生们住在一起, 陆安一回来便看到应劭之坐在那儿,对着其他人手舞足蹈:“那个场景实在太震撼了,好可惜,我来迟了, 都没有看到。”


    陆安好奇出声:“什么场景?”


    应劭之回头。


    光影之中, 锦衣狐裘的郎君正对他微笑,美得让人心惊。


    应劭之有些迟疑:“九思?”


    陆安迈步进屋,不太清楚他怎么会这么问:“怎么了?换身衣服就认不得我了?”


    “倒也不是……”应劭之有点慌神儿,眼神四处放, 就是不敢放陆安脸上:“你这么穿,脸显得太闪闪发光, 太咄咄逼人, 我都不敢看你了。”


    听到应劭之这么说, 在场所有人一起齐刷刷地看向了陆安, 然后又齐刷刷把头扭开,面红耳赤,不敢做声。


    陆安揶揄道:“攻击性那么强啊, 那我以后可不能频繁这么穿了, 每穿一次都得用到刀刃上, 以后谁想和我骂战,我就把这张脸凑过去。要是经常这么穿, 说不得别人就习惯了。”


    应劭之被这话逗得扑哧一笑, 拿起茶杯想要喝一口,又立刻放下, 生怕被人注意到他的手抖个不停。


    连忙说起其他话转移注意力:“你方才不是问我什么场景么?我到文昌庙时,听到有人说,有郎君在上香时刮了怪风,所有香都灭了,只有他的香还燃着,这实在是一件怪事,我就很惋惜我竟然没有亲眼目睹——九思你什么时候到庙里的,可有见到这事?”


    陆安:“见到了。”


    应劭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连声道:“真的么!太好了!当时真的是这个情况么!风一吹,烟便全灭掉了?”


    陆安:“确是如此。”


    应劭之吹了一声口哨:“太神奇了,更可惜我没看到了。”


    应益之看了陆安一眼,道:“九思,那位上香的郎君莫非是你?”


    陆安从桌子上拿起短嘴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转身看着应益之,奇道:“你这是怎么猜到的?”


    “唔……”应益之抿唇一笑,对陆安说:“这便是我之秘技了。不可说。”


    陆安抬了抬眼角,佯装叹息:“你这可要我辗转反侧,好几日不能睡个好觉了。”


    应劭之听了应益之的话,一把揽住弟弟肩膀:“那你和我说!我也好奇!”


    应益之:“兄长,我和你说完后,不出半个时辰,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应劭之:“胡说!哪里能传那么快!顶多这个屋子的人都知道了!”


    便是满室哄然大笑。


    另一处宴席却笑不出来。


    或者说,比起宴席,该称为密谈更恰当。


    “奇了怪了。你们说陆九思他好端端的放着陆家旧识不联系,放着文人官僚不亲近,非要去办军校,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作甚?莫非是被第五旉那厮胁迫了?”


    尚书左丞刘仲元每每想到这事都感到很吃惊,他半闭着眼,越想这事越觉得有蹊跷,吩咐左右:“去,将那少府监主簿张晱给我请来。”


    左右去了。


    也有人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刘仲元向众人笑道:“听闻那陆九思在房州时,颇得那张电光照顾,而那张电光亦颇为了解陆九思,与其我等在此硬猜,倒不如将人唤来一问。”


    他们倒是不知前房州知州张晱是因何进的翰林院,否则也该迟疑不决,商讨一下张晱为人是否为忘恩负义之徒,再决定该不该喊他过来。


    张晱来得不慢。毕竟尚书左丞乃正二品大员,与尚书左仆射关系不差,不是需要疏远的范畴。而他听完刘仲元唤他过来的原因后,脊背一下子便紧绷了。


    张晱心里暗自念道:我哪里能知道陆九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那是一个特别有自己主意的人,而且很少会把自己的主意四处扬说。


    何况,我便是知道,也不能说出去啊。我张晱虽好名利,可也不至于人家前脚给了一本《三字经》助我入翰林院,我后脚就把人卖了吧。


    思及至此,张晱缓缓道:“诸位放心,陆九思必然是站在文官这边的。”


    刘仲元轻“喔?”一声,不作他言。


    张晱道:“诸位莫非忘了,那陆九思写了一本经,名为《三字经》,其中所含儒学道理、名人事迹颇多,当日黄仆射呈于朝会之上,过些时日便会慢慢流通,只待殿试之后便大肆宣扬。他若要亲近武人,何必耗费大力气写下文经?写兵书,或是专门为武人著书立传岂不更好?”


    “而且,陆九思私底下曾对下官言,欲要复兴陆家,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亲近武人,自毁陆家清明呢?想来陆九思提出军校一说,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有其事,诸文官便信了五分。


    更或者说,其实这些文官打心眼里也不是真的觉得陆安是在亲近武人,谁会觉得有人会放着黄金不要,去收集顽石呢?


    刘仲元便道:“既然如此,你去与陆九思说一声,让他与我们交个底,不然,我等只能视其为非同路人了。”


    张晱拱手道:“下官领命。”


    他出了门,立刻往陆安家宅行去,而此时,陆安已经换了一套衣衫了。


    张晱一见到人,当即道:“九思,军校一事,你搞得太早,太心急了!”


    见陆安不解,张晱将文官那边的动作告知,然后道:“我也不知你是何等想法,便擅自做主先稳住他们,你若信我,就告诉我你欲如何行事,这样我才好糊弄刘公。”


    陆安一手指天,道:“不可说。”


    张晱倒抽一口凉气:“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随便说点什么,糊弄那边了。”


    陆安拱手:“劳烦。”


    又道:“此前……”


    陆安琢磨着该怎么敬称比较合适。州尊是叫不得了,若唤为主簿倒是符合对方如今的官职,却又显得太生疏了些。


    轻微地停顿之后,便以大人称之,既是称呼高位者,又是对长辈的敬称。


    “多谢大人替安隐瞒了。”


    张晱听得“大人”二字,脸上笑容更亲近了一些:“你赠我《三字经》,使我能入翰林,我替你隐瞒是应当的。”


    陆安自然不会真把这个“应当”当应当,便将人留下来吃了顿饭,有意无意之间就聊了起来,酒足饭饱,感情交流完毕后,张晱该回去复命了。


    陆安将人送到大门外,就听张晱说:“九思,你莫要嫌我啰嗦。”


    陆安拱手:“大人请说。”


    张晱道:“我知你是个聪明人,也提前站在了那一位那边,但纵是如此,你身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隔岸观火。如今天下,文武与宦官看似三足鼎立,实则势如水火。你必须得挑一边站,哪怕不站到核心,只是在边缘徘徊,那也得挑边,否则三方一起攻击你,你就做不成事儿了。官家也扛不住三方一起使绊子。而你若不站文官这边,莫非要站武官不成?武官被打压太久了,他们帮不了你。而宦官的队伍……不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孝名,你都不能站过去,不然天下人是要戳你的脊梁骨的。”


    陆安一脸认真地听完,随后朝着张晱深深一拜:“多谢大人教诲,安会好生思量的。”


    *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治国也一样。大薪的病灶存在已久,想要治好,只能一点点来,慢慢的来。


    陆安送别了张晱后,回到自己的书房,将用拼音记录的计划表从桌子底下的暗格中取出来,上面关于“加强军队,建立军校,培养政委”的那一行已被朱砂笔划去,三分之二,留下最后的“培养政委”还等着她行动。


    不过这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去完成了,陆安并不焦急,她再看向下一个小目标:


    兑现对皇帝的诺言,从豪强那里收割财产给他造宫殿。备注:给予积极的正面反馈,才会让人一直有动力向着一个目标前进。


    “宫殿啊……”


    陆安联系了内侍,让人把大薪的舆图搬到他的书房来。舆图到了之后,陆安便看着这份地图,开始思考开刀哪个地方的豪强才比较有性价比。


    唔……


    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吧,这两个地方不是正闹起义吗?


    拿了豪强的钱,一半给皇帝造宫殿,一半分发给起义军,平息他们的愤怒,再顺势取消保马法……


    可行!


    陆安开始伏案,全身心投入到制造更精细的行动计划中。


    而另一边,张晱也回到了刘仲元府上,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告刘仲元。


    “公且安心,九思他明言告知我,他办军校并非是为了站在将门那边,而是要借刀杀人,挑起第五旉和将门的矛盾。”


    “相公且想,那军校建成,虽说校长与副校长已有人选了,但其他教授的位置尚且空悬,他第五旉也有军功,他难道不想分一杯羹?但一个军校,本就僧多粥少,将门想要,武官想要,如今宦官竟也来抢……”


    张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旦开抢,相互碰撞之下,矛盾变大,彼此间便要不死不休了。”


    多合理的理由啊!陆家被第五旉弄倒台,陆安身为陆家子弟,他不恨吗?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向第五旉报仇,这不合乎逻辑吗?


    绝大多数文官已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但场中还是有人冷哼一声:“是吗?我瞧这可未必。”


    第139章


    张晱看着说话的人, 言语间没什么情绪:“不知这位是……”


    对面的男人拱手而言:“在下姓潘,名西园,字献河, 家中行六,位左曹郎官。”


    张晱心里一嘶,这姓潘的是从六品,比他高一品啊。


    但是官场上, 不忌讳你站队, 最忌讳的是你墙头草,既然已经决定站陆安这边了,别说高一品,高三品也得顶上去。


    于是众人便见张晱愣了愣,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的佳婿。”


    这话一出,其他人本来在思考潘西园话语的正确性, 现在都是眉毛一跳, 面色古怪了起来。


    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虽人未进中央, 但他的儿女生得好啊。长子娶了户部侍郎的女儿, 次子娶了著作佐郎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嫁的便是这位左曹郎官,又名户部司郎中。


    换而言之, 陆安如果不是当众把这事捅出来, 还用《弃婴图》堵嘴, 以这些姻亲关系,能不能扳倒那夔州路转运使未尝可知。


    ——而且, 除此之外, 一路转运使身后有他的同年进士,他的座师, 他的恩师,他的同僚、好友、门生。想让他倒台,一般情况下很难做到。


    其他文官立刻下了判断:潘西园此人和陆九思有怨,他的指责不太可信。


    潘西园呵呵一笑:“看张主簿处处维护那陆九思,也就差了一个女儿罢了。”


    张晱直接戳破他:“诸位同僚既然愿意听我言语,自然是信我的,不需要你在这儿‘提醒’他们,我有可能与陆九思同谋。”


    顿了顿,张晱又是面带不解:“何况,我与陆九思办军校来讨好武将是为了什么?以文转武吗?”


    “哈哈哈……”


    一众文官当场便发出了肆意的笑声。


    潘西园摩挲着手上扳指,不紧不慢道:“他也不一定是要讨好武将,或许是为了讨好官家呢?那是军校,运用得当,便可以蛊惑官家,害官家当不成圣天子。”


    圣天子垂拱而治,不碰兵权的天子才是好天子,碰了兵权,那官员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大薪朝百年来的天子,除了太祖太宗,其他皇帝都不怎么摸兵权,不仅皇帝习惯了,官员也习惯了,就连变法最多也只是解决冗兵难题,便导致若非潘西园一语道破,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有这个方向可以发展——官家竟然想着碰兵权?!


    立刻,汉唐时期臣子的“艰苦”日子涌进了在场官员的脑子里,牙都一下子咬紧了。


    张晱暗道一声不好。


    现在情况危险了。


    要说之前还只是派系问题,党派之争,大不了他再回地方去当官。但这种皇帝要重新拿回兵权的事情……要出人命的!将官员流放了,再派杀手守在流放地将人干掉的事,大薪又不是没出现过。更过分一点,把他杀了,推给无忧洞那群亡命之徒,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张晱可不是那种面对生死还能十分看得开的人,生死存亡之际,脑子飞快运转,可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啪啪啪——”


    张晱拍起了手掌:“幸好潘郎官非是官家的人。”


    潘西园实在理解不了这句话,眉头皱起:“你这是何意?”


    张晱贴心地告诉他:“官家本来没想过这个方向,你这么一提醒,他不就顺势往这个方向走了吗?”


    “你们想想……”张晱补充了一句:“之前和武将有关的事情,官家在做什么?”


    “军饷,空额,军官喝兵血。”刘仲元说道。


    “就是如此!”


    张晱两条腿已经在轻微打颤了,但他声音还是铿锵有力,听之十分令人信服。


    他的脸上还带了笑容,是那么自信,那么骄傲:“纵观过往,官家一直都在整治军队,这次建军校难道就能跳出这个范围,一下子握住兵权?如果说天子门生这事——哪个参加过殿试的文人不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但,有用吗?大薪天家不还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唔……”刘仲元轻轻点头,心神平和,吐息悠扬:“电光所言甚是。”


    潘西园:“可……”


    “够了。闭嘴。”


    刘仲元看着这个愚蠢的下官,不悦道:“你想将事情闹大吗?”


    潘西园圆睁怪眼,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刘仲元又转头看向张晱,宽慰道:“电光勿虑,我等自然是信你的,还请你转告九郎,他若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寻我。我与鸣泉兄交情不浅。”


    张晱作了一揖:“下官谨记。”


    ……


    因为大部分官员还有公务未做完,他们并没有在刘仲元府上留太久,在多数人,包括张晱都离去后,才有心腹问刘仲元:“公当真不疑?”


    刘仲元坦言:“我不知道。”


    他道:“那是个烫手山芋,以官家对陆九思的稀罕劲,宛若汉武对冠军侯,可以试探,但不能下手。下手之后,陆九思是死了,官家也必然会发疯,到时真真是,他疑心谁有嫌疑,谁家就连着九族给陆九思陪葬。”


    别看现在柴稷好像处处受制于人,但那是因为他还在规则内办事,还有理智,但他如果铁了心要发疯,皇权社会下,一个皇帝能做的,可多了去了。


    “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百姓是小鬼,小吏是小鬼,下品官员是小鬼,咱们这些三品、二品大员,何尝不是小鬼呢?”


    刘仲元叹气一声。


    所以,面对陆九思,除非他们有九成把握确定对方是敌人,不然最好不要动手对付他,这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瓷碗,一旦摔碎了,满地碎片,便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但是不管怎么样,可以先观望一段时间,若是可以合作,还是合作为好。”


    刘仲元叮嘱心腹。


    心腹拱手应道。转身又去叮嘱了自己的心腹,心腹又去叮嘱自己的心腹,心腹的心腹又往下叮嘱……一条政治线就这么完成了。


    这其中,有人认同可以观望,有人认同可以合作,有人反对观望和合作,还有人表面认为可以观望、合作,背地里有自己的小心思,决定自己动手,更有人得了消息,转身就去了另外一个党派传递自己的信息。


    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个体利益可以无限细分,永远没有组织可以只有一种声音。新党如此,旧党更是如此。


    尤其在旧党把新党打倒后,旧党主事人还没死呢,旧党就分裂成什么朔党、洛党、蜀党,只是没人承认而已。


    而朔党、洛党、蜀党这三党,往下还可以分成无数派别,现在还没有明面上扯头花,相互间打成狗脑子,完全是因为新党话事人——孙己还没死,随时有可能复起,他们还有共同敌人罢了。


    而另一边,一封信从汴京出发,送往镇守西北的西军军营。


    澹台倚兰刚结束军营里的操练,回自己的营房时脚步飘忽,仿佛在不沾地地走。结果刚推开营房大门,还没坐下,就又被自己亲爹叫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此时的大帐中还飘着血与汗的味道,他爹和他叔父同坐一侧,身上都有军医简单的包扎痕迹,应当是之前出边境杀西夏人受的伤。他爹手上还有一封拆开的信。


    “爹。叔父。”澹台倚兰行礼之后,站在一起。


    “嗯。你看看这信,是你爷爷寄过来的。”


    澹台挚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澹台倚兰接过信后,却没有先看信的内容,而是扫到末尾,瞧到尾部空出很大一部分空子,这才从头看起。


    澹台挚看儿子这模样,抚着胡须,轻轻点头。


    他爹写信会在信的末尾处留空位给儿孙练字,既是习惯,又是身份证明,还可以在归家时通过信末空位的字,来确定儿孙的练字进度——他家虽是将门,却也要求儿孙习字念书,这样才能执掌一军。


    而澹台倚兰自己去证明信件真实性,而非盲目信任家人的这个行为习惯,让澹台挚十分满意。


    澹台倚兰看着信件内容,很是惊喜,双手激动地握紧了信纸:“陆九思提议办军校?!太好了!我就知道,那郎君瞧着就十分不凡,如今到了汴京,果然是锋芒毕露!”


    而且,那人没有说谎,他说会尽自己所能让军队有军史,便去试着走出第一步了。


    这让澹台倚兰对陆安的好感直接升到了顶端。


    何止是澹台倚兰,澹台家的人全都轰动了起来,对陆安好感大增的同时,开始商量送哪些子弟去上军校了。


    澹台挚:“儿啊……”


    澹台倚兰露出震惊和害臊的表情:“我这么大个人了,你还让我去上军校?!”


    “是!”澹台挚神情严肃:“你怕什么,那些县学、州学、还有太学里,三十多岁的学生都有,你才二十四。现在军校初立,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你不进去,我们澹台家怎么办,西军怎么办,靠你那些弟弟堂弟表弟?”


    澹台倚兰站在大帐中不说话,脑子里去和不去像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打得很厉害,始终分不出输赢,一会儿是去占上风,一会儿是不去占上风,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听到亲爹说:“而且,你去汴京上军校,还可以再见到陆九思,我看你挺稀罕这人的,回来之后一天能提三遍他。你想清楚了,他可没什么机会到西北来。”


    澹台倚兰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虽然这是个错觉,他的肤色可看不出红色。


    “那、那行吧。”


    这可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文人朋友呢,对方有很多奇思妙想,还不会看不起他。


    “我这就去收拾包袱!”


    第140章


    德章三年


    春, 正月丁卯朔,黄远柔在朝,会中将《三字经》呈上, 上览毕,嘉之。始倡尊孟,言声肃然,群臣咸贊焉。


    二月丙申, 上校猎于郊。


    是日, 陆安因奏《弃婴图》于御前,曰:“使婴尸盈野,惨不忍睹者,夔州路转运使马登也。”上震骇, 乃使御史水刑杖杀,群臣响应, 无敢言他。


    丁酉, 立军校于汴河侧。


    庚子, 帝闻京东、京西保马之制失度, 乃下诏曰:“凡京东、京西已付百姓之官马,可由有司悉行回收。”复诏:“若有百姓愿自行饲养,许其自便, 以官价四十千售之。因官赠养马费十千, 今民欲养, 须再缴三十千。”遂令诸路州县悉遵此例,毋得违越。


    ——《薪史》


    ……


    随着诏书下达的, 还有帮先帝在京东及京东西路捞钱的官员的头颅, 传阅诸路州县,起义的百姓们见到那官员已经被砍了, 而且新上位的小皇帝也看到了他们的苦楚,并且废除了保马法,还要将马用官价,而非市价卖给他们……


    “官家圣明!”


    “官家万岁!”


    两路顿时一片欢呼,百姓们沉浸在晕眩与狂热之中,起义军放下了起义,组成盗匪的饥民和流兵也放下了占山为王,一起回到自己家乡,开始取钱买马。


    这可是一个大便宜!按照市价,一匹马至少得百千钱,如今四十千就能卖给他们,其中十千还是朝廷提前给他们垫付的养马钱,这马若不买回家,往后你想再有这么便宜的马能买,那可就只能白日做梦了。


    而养马的费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但是马能用来运货、耕地和出行,整体算下来,收获的好处比支出大。


    “九思,你这法子确实可以,我头一次见到平息叛乱如此之快。”


    柴稷眉开眼笑,走来走去的同时,一个劲儿地跟陆安说自己真是好眼力,把她这么一个宝贝挖掘了出来。


    对此,陆安抿了一下嘴唇,又重新扬起笑脸,道:“这便是诱之以利了。百姓起……叛乱是因为自己无法活命,朝廷将存活之法奉上,再施以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再想着用性命去抗争些什么。”


    柴稷坐了下来,在陆安身边,那双黑眼睛炯炯有神:“是啊,诱之以利,以利治国的确比所谓的以仁治国,以法治国好用多了。而且,给百姓让利,比给官员让利更能让天家获利。”


    他本就深信陆安的言论,如今更是加深了信任,谁也无法动摇。


    *


    陆安从柴稷那处讨论政事归来,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对学生的教学。


    她一直在避免使用深奥的言辞,诘屈的词句来传授知识,因为自己的学生里除了世家大族的孩子,还有平民的孩子。


    世家大族的孩子有一定的知识底蕴,受过一定的基础教育,有相应的文化水准,学起新知识来并不吃力。但平民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之中能完成扫盲教育的,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了,而更多人是一边念书一边习字,字学得磕磕绊绊,书也没怎么理解内容。


    陆安只能尽量让自己讲得特别通俗易懂,课程特别有趣,这才让平民学子也能掌握那些知识。


    给其他人讲学也是陆安一个自我休息,自我调养的一个方式,每每讲学完,她脑子里那些纷杂的念头便也会渐渐平息。


    她的书房抽屉里装满了备课记录——在刚住温泉宅子的第一天,那还是一个崭新、干净、空荡荡的抽屉。


    陆安喜欢给自己的每一天排日程表,以前她的日程表里只有自己的学习计划,现在也多了学生们的学习计划。除了计划外,她还专门空出一角,放上自己对于学生提出的问题的记录。


    他们总有一些奇思妙想,那些奇思妙想有时候又能给予陆安启发。


    书柜上的十二经,有一些书角已经出现磨损了。因为陆安经常需要翻阅它们,学生们除了她本身的学问外,也更关注这些“教科书”。陆安一开始只在书上写释意,以及相对应的观点。后来她发现书页写不全,就另外找了一个空本子记录。


    ——那个本子里,还夹了学生的成绩单和每次进步退步的名次。


    陆安在现代没有当过老师,她是真怕自己误人子弟。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在陆安一心教学,且拿着学生手写的对她的感谢信无奈微笑,顺带推荐学生针对自己的情况应当寻什么书籍观看时,柴稷那边也开始了对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豪强的迫害,先是派第五旉去将几家迫害百姓的豪强下狱,然后再“暗示”他们可以交钱来赎罪。


    本来正惶惶不安,傻了眼,木桩似地杵着的豪强们听到这个几乎是明示了的暗示,立刻安下心来,已经下狱的豪强连忙交钱,搜刮了家里将近四成的财产,刮得他们肉疼,但……花钱消灾吧。而没下狱的豪强也赶紧地想方设法去交钱。


    家族中有那心直口快的子弟直接就说:“官家这是要抢钱啊!”


    但族中长老却是欢天喜地,交钱交得异常活跃:“抢钱好啊!我们就怕官家不抢我们的钱!”


    还有那刚狼狈出狱的豪强,一边清点自己那成堆的金条、银条,还有那堆积如山的铜钱与粮食,一边抱怨:“官家真是的,要钱直接说就好了,何必先把我等下狱,那监狱又脏又臭,不能洗澡换衣,进去几日,人都成咸鱼干了。”


    待听到官家拿钱财去填补之前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官价卖马的窟窿,顺带给自己造新宫殿的消息,众豪强感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对于这样的官家,他们只能说,希望每一代官家都这么贪财好奢靡,千万别想着建设国家——官家一个人再奢靡,也奢靡不到哪儿去,但要是一心建设国家,想发展大薪,那要补的钱财窟窿可就大了。


    具体情况请参考要打匈奴的汉武帝。


    一想到汉武帝的花销以及对豪强的搜刮,众豪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柴稷也在二月的春风中打了个寒战。


    但他依旧心里喜滋滋地巡视着自己即将建宫殿的址地,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下,听着修内司的官员在旁边给自己描述宫殿图画。至于朝臣对于此举雪花般的奏章谏言,柴稷神情轻松地全部置之不理。


    反正他麾下既没有汲黯,也没有魏征,不会冲到他寝宫里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喷他满脸口水。大臣随便谏言,他不看就行了。


    “官家。”修内司那官员压低的声音一点一点向着两个人的中间滑过去:“据修内司计算,如今的钱财修两座宫殿绰绰有余,只是修第二座宫殿时,恐怕付不起给百姓的佣钱了。”


    两座宫殿?


    柴稷那颗热爱的奢靡的心脏由于这句话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百姓的佣钱必须要给。”


    不然九思可能会对他失望。


    “钱我会想办法的。”


    柴稷记得那群豪强,应该还能再搜刮一些钱财。


    再搜刮一次,不会出问题的。


    柴稷这么说服了自己。然后也不等问一下陆安,便下令让内侍去做了。


    内侍是独属于皇帝的鹰犬,自然是皇帝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们自己是穷人出身——不然不会切掉子孙根进宫当太监,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于是就把对付穷人的招数拿去对付豪强,一味地凶狠压迫,只觉得最后留对方一条命,再留个底裤儿便是紧一把松一把了。


    豪强和和气气地接待了内侍,请求了一定期限,说期限之内会把钱财交全。然后转头就把压力施加给了当地百姓,这已经是他们一贯的伎俩了,官员向他们要钱,他们就把这些钱加大加码加派给百姓,百姓就是他们身上的油脂,想要刮到他们身上的肉,就得先把油脂刮完。


    而陆安此前的做法,是用监狱把他们饿瘦了,没了油脂,才能逼迫他们割肉。至于后续当地豪强会不会加大力度搜刮百姓……只能说他们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没那个力气。


    但内侍只负责收钱,至于钱怎么来的他们不管。


    一时间,豪强与内侍各自享受玩乐,这边有这边的气派,那边有那边的风雅,百姓的水深火热、家宅破败,并不影响他们宴饮嬉戏,美人沉香、士儒风流,歌舞彻夜不消,画舫将风揽住,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双腿垂下晃悠着,裙子展成随风舞动的口袋花,裤子口露出黑黑的脚脖子。


    “有个脏货上吊死了。”宴会上有人窃窃私语。


    便有人不悦:“别和我说这么晦气的话。”


    老爷不爱听,还是名士的风度和谈吐更能倾倒他们嘞。


    官家拿到了钱,但官家并不高兴,他并不想闹出人命,但他确确实实闹出了人命。


    站在陆宅门口,看着那与平常无异的大门,柴稷头一次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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