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下, 梦醒时分。
无光的漆夜里,除却红尘卷不分昼夜支起结界外, 此地与世隔绝,唯有一圣一尊。
崖边一滴水,落在沉睡的圣人脸庞上,宛如泪痕。
“……谢云霁,你还活着。”空灵的道在他脑海里响起,是陈述句。
赤色的血早就干涸,成为晕染圣人白衣的污。
谢衍的鬓发散乱,披拂在肩背上,又零落成一地鸦羽檀墨。眼皮还未睁开, 却睫羽轻动,似要从迎风执炬, 从长夜走向尽头。
就连他的额边与颈上也有着冷汗, 好似凝冰初融, 春雪化冻。
越是狼狈不堪, 越显得像一个人, 而非完美的神。
“合道者, 不要迷失在红尘之中。”又是空灵的声音, 在脑海炸响。
“你情劫未销, 道劫又至,现在不醒, 你就完了!”
谢衍陡然惊醒, 条件反射的, 手背青筋暴起,扣住九幽的岩石地面,生生按出五指的指痕。
他醒了。
道是异质的存在, 概念无形无态,无生无灭。
谢衍为了救人,竟然用了最后手段,强行去合不完整的道。
“他、怎么……样了?”谢衍开口,咬字很缓慢。
他并不关心自己强行融合一半道的行为是否疯狂,最关心的,却是他有没有救回他的少年。
“活着。”
“……好。”
谢衍维持着背部倚靠石壁的姿态,一动不动,呼吸轻而细微,看上去亦无死无生。
他并非不愿意动,而是不能动。
谢衍甚至感觉不到本我的存在,肢体或是躯干,好似半个身体都化作虚无。
红尘卷被他掰成两半,一半残卷被他攥住,成为“道”的媒介;一半在维持结界,阻止外人乃至天道的窥伺。
幻世神兵一分为二,寄宿其中的道,却不存在“一”或者“二”的区别。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是而已。
黑暗并不会影响圣人视物,谢衍垂眸用余光一瞥,他那几乎感受不到的半边肢体上,血已干涸,皮肤上浮着金光流转的咒文,古老而神秘。
他明明没学过这种文字,却一看就懂。
灌输进脑海的天量信息,教刚刚苏醒的圣人极度不适,却还是忍耐下来。这是该付的代价。
“你就不关心自己的状态?”红尘道又问。
“活着,就是赢了,何须多问。”谢衍对此很是淡漠。
他多半是不关心的,什么天道,或是红尘道。
只要此时顶用,管用,救得了别崖,就是好道。
他不肯再做代行者,做天道之臣,而是向祂无声地宣战。
道劫已至,也是意料之中。
“圣人弃了天道,等于动摇修行至今的道基。”
红尘道惋惜,“谢云霁,你坐拥天下,却宁可兵行险招,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这样值得?”这是道的质询。
“值得。”谢衍阖眸,声音轻微,却坚定不移。
他从根本上否定了天道,圣人的根基都要崩塌了,若非是合了残缺的红尘道,支撑着道体,他现在还存不存在都两说。
倘若他没能撑下来,莫说救回别崖,怕是他也跟着一起魂消魄散。这样对他而言也不坏。
他要是死在这里,何谈挑战天道救回别崖,索性和他一起消亡,走不了黄泉道,就共托此身于天地清风。
师徒两人,也算同去同归。
“……还好,别崖活着。”
思绪涌流,谢衍情难自禁,竭力抬起手,触碰他膝上躺着的魔君面庞。
殷无极的躯体苍白无血色,好似时间还停留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被他牢牢攥住的春光尾巴,终究留下一丝生机。
谢衍探到了他那一丝微弱的鼻息,这让他感到安慰。他轻叹,温柔地道:“即使他会恨我……”
仅仅这样的微小动作,就让他身体僵硬滞重。
斜靠的姿态维持不稳,他差点对肢体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还是山海剑有灵,托举着谢衍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在悲鸣。
天下至圣,此世巅峰,连身体都时不时控制不了,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红尘道又说:“谢云霁,虽然你想办法把他的魂魄拼了起来,但也只是简单将其锁在身体里。只要有外力刺激,还是会散魂。”
谢衍还没有解除殷无极身上停滞的时间。
他不敢解,生怕刚刚解开束缚,别崖衰败的身体像是沙漏,锁不住魂魄,再度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除非,他连同殷无极的身体也封在禁制之中,模拟时间停止的禁术,只要用灵气供着,或许也能代替“锁”……
谢衍看似安静地调整呼吸,放任道修复他的道体,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寻找最合适的方案。
先把他困在这逃不出的永恒一日,控制他,禁锢他,再慢慢地去修理他。
只要不散魂,就能把他凝聚一起,正如修复血肉伤痕那般,弥合他魂魄的裂痕。
一年不行,就十年,百年。
总能将他修好。
或者,把他永远地留在身侧,教他成为他的庭中花,笼中鸟,直到他真正成为道……
不,不对。哪里不对。
污染。污染!他大概是坏掉了吧。
情/欲、占有欲、控制欲、爱欲……
形形色色的欲望反噬而来,填满曾经大道无情的一具神像的壳。
九幽之下,唯有漂浮的红尘卷散发着微光。
金光铭文流动,谢衍的左半边躯体尚不能自由控制,他的大半张脸藏在深邃的黑暗里,看不清晰。
谢衍注视向来执剑的最稳定的右手,清晰地见到了,指尖到手腕的痉挛。
圣人的理智在下命令:修好他,保护他,只要能留下他一面,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师长的爱。
魔性却填满了圣人的躯体。
好似原本冰雪浇筑的神像,从内部长出了血肉、经络,骨骼与内脏,还有一颗心。
“你的情劫也遏制不住了。”
红尘道:“谢云霁,道劫与情劫齐动,你将自己也逼上绝路了。这样的死局,该如何破呢?”
“死亡么?”谢衍淡淡一笑,却毫不掩饰地,用暴露出全然野心的漆眸看着漂浮的红尘卷。
“我谢云霁,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他缓缓曲起一条腿,活动着躯体,云淡风轻道: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许,死亡本身并非绝路,亦有意义。”
红尘道“注视”着谢衍,以合道者为蓝本观察人类,祂看到孤坐九幽的圣人,眼底那一丝幽暗与缠绵。
如此可怖。
既然打算下禁制,谢衍身体能动后,从袖里乾坤取出最绝顶的寒冰玄铁,直接在九幽底下开炉炼器。
腾腾的炉心火生起,那是“道”在燃烧。
经过短暂的适应,谢衍已经相对能够接受新的道基,甚至开始尝试应用。
他用的并非正常手段,出奇的惨烈。近似于将自己的脊骨生生抽出,再更换一条,要经历非人的痛苦。
“炼器宗师,最终却被带上枷锁,他怕是要恼我。”
青出于蓝胜于蓝。殷无极是炼器大宗师,他天赋卓然,对于火温的把控,器物的设计上,有绝佳奥妙的理解。
谢衍虽然在这些方面不及他,但他是万法之宗。
只要他用的材料足够好,再刻上他亲手绘下的繁复咒文阵法,这世上,有谁能敢说挑战他的禁制?
融化的铁水沸腾,火候正好,谢衍也没浪费先前一战中还未愈合的伤口。
他面不改色地撕开胸口的伤,五指染血,一滴滴金光落入融化的铁水之中。
圣人心血。
他抽出道的概念,将设计好的禁制铭文镌刻在逐渐凝练型的玄铁锁链上。
最特殊的,将要贯穿殷无极的血肉躯体,将他的魂魄困住的那道“锁”……
谢衍摒弃了其他材料。他无法容忍任何冰冷的异质的东西长期刺穿情人的身体,一点点杂质也不行。
他生生抽出一条肋骨,将其炼化成锁链。
雪白的釉质,温润如玉的光泽,流转着最精纯的圣人灵气。
“……全套的禁制,也是囚笼。”谢衍叹息,“别崖怕不是会恨我至深了。”
他又说了一遍恨,却将其当成爱。时至今日,爱与恨的边界早就没那么分明了。
明明已非人非仙,合的是残缺的道,谢衍却感觉到他前所未有的完整。
正如殷无极与自己和解。
这一刻,他终于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亦在直面自己的现在,过去与未来。
谢衍也忍不住微笑了,他轻抚好似睡着的徒弟的锁骨处,摩挲着他冰冷的皮肤,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若是以圣人骨血为锁,我不在时,他觉得寂寞时,也算是一个拥抱。”
寒冰玄铁将殷无极的四肢和躯干拴住,没有任何挣脱空间,他被钉死在九幽之下。
圣人施展法诀,锁链悍然拉动,尾部牢牢钉在九幽底部的石壁上,每根锁链上都刻着禁制。
他背后的石壁凿满了封印禁制,全都是圣人的剑意所书,龙飞凤舞,每一笔都融着道。
谢衍并指捏剑诀,写完最后一笔,才掀起眼眸,看去,笑道:“还好九幽底下昏暗,他看不见……”
好似他写的不是满墙禁制,而是他为人师长时的谆谆教学,也是他们隐秘相爱时为他寄出的情诗。
被悬吊在他面前的魔道帝君,还沉湎在昔日的梦境里,唇边还有一丝释然的微笑。
在被圣人之骨化成的锁链穿透锁骨处的血肉,牢牢钉在九幽大狱时,他的时间也不曾向前流动。
他的师尊温柔到不会让他感到疼痛。
殷无极浑然不知,梦醒之时他将经历什么。
第512章 九幽秘辛
一圣一尊交战之后, 消失在天门关已一月有余。
彼时仙魔大战正酣,天下人皆等着这场至尊之战的胜负, 这将直接决定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
这场巅峰之战的结果从儒门三相沈游之及在场仙门弟子口中传出。
他们亲眼目击,圣人带走了生死不知的帝尊,因为未留下只言片语,目前无人知晓他去向何方。
即使沈游之下令此事机密,不许乱传谣言。但是依旧传出:“圣人得胜,却在战后带走帝尊,不知踪迹。”云云。
九重山帝京,似有山陵将崩迹象。陆机守着魔宫,观测许久, 最终山陵还是并未崩塌。
帝尊大抵是还未死去,但是落入圣人之手, 难说结果如何。
陛下被俘, 北渊兵马因此士气挫败, 转而防守。
据说, 那位魔宫元帅向仙门去信, 联系儒门三相中的白相卿, 屡次释放出谈判的信号。
可仙门目前也群龙无首, 三相虽说是圣人弟子, 也不敢擅专。
道祖落败后就不再出头,仙门联军之首虽为宋澜, 却屡屡落败, 代表仙门出面, 地位仍然不够,服不了众。
没人拿得了主意,仙魔唯有这样暂且停战, 各自守着各自的战线,既不开启新的战场,谁也不继续退后,就生熬着。
偌大五洲十三岛,都在等着圣人归来,为此次仙魔大战下一个定论。
在这煎熬的日子里,叶轻舟跪坐在三清前的蒲团上,脊背挺直,看向正盘膝的灰袍道人。
道祖依旧眉目慈和,却苍老了许多。
“师尊,圣人到底去了何方?”叶轻舟在观前便解剑,此时身如松柏,道出心中疑问,“圣人为何带走帝尊?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
道祖却道,“圣人该出现时,就会出现了。”
“佛宗罕见地离开了西洲。”
叶轻舟蹙眉,似乎是代人探问,“师尊,帝尊已在圣人手中,仙门三圣可是要合力驱逐魔兵,结束仙魔大战?”
“大和尚乃世外之人,不掺和,这偏偏是最明智之举。”
道祖白眉长髯,叹息道,“即便是老道,今日也为了私心付出了代价。”
他扶着地面,转而缓缓起身,“不过,圣人已经一月没有消息,老道与佛宗,也该去寻寻圣人下落了。”
修到三圣这个程度,天象地动,皆预示着未来。
“一个月前,本该是帝星陨落之相。可是,偏偏在旬日之前,星辰变轨,帝星虽暗淡蒙尘,却没有如期坠落,无疑,是有通晓天命之人,逆天拨转命盘……”
佛宗秘密拜访道祖时,袈裟裹身,总是微阖的眼睁开了,瞳孔似有莲华流转。
他道:“谢施主来寻老衲时,曾亲口说出‘比肩大日如来’的愿望,老衲听着,可不像是醉后疯话,而是发自内心这般想。”
“圣人这般想,老道并不觉得意外。”
道祖说,“你我年轻之时,谁人没有过这样的遥想呢。只不过,圣人欲将其付诸实践罢了。”
他们纵然这般梦想,却在仰望天道时察觉,圣人亦如沧海一粟,渺小无比。与天对抗,无疑以卵击石。
虽然贵为圣人,但苍老终教他们身在世外,却流于世俗了。
佛宗捻着菩提子,垂目道:“圣人的踪迹难寻,连天象都观测不到,目前谢施主所在之处,定是在天道难以触及的地方……”
道祖也知他言下之意,负手叹息:“九幽大狱,唉……圣人啊。”
天下纷乱之中,唯有九幽最是安静。
九幽大狱中,困着把五洲十三岛掀翻的魔君。
殷无极残损的玄袍上满是斑驳血迹,双腕、四肢甚至锁骨,皆锁着铁链,把他绑缚在幽暗的九幽。
谢衍端然跪坐在他面前,快一个月,他终于换下了被血污染满的衣袍,重新整理衣冠,如故翩翩君子。
风姿玉骨的圣人,在九幽之中仿佛最亮的一抹颜色。
乍看去,他依旧是孤高的圣人,好似弃道之事从未发生过。
殷无极的时间却停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他身上的血痕,胸膛的贯穿伤皆未愈合,魔体的修复功能衰微到极致。倘若解开对于时间的束缚,届时动脉血重新流动,这些看似凝固的伤口也会瞬间崩裂。
何况,他身上还新加了一道锁,穿透魔君躯体,将身体心魂牢牢钉在圣人的囚牢中,被他掌控,求死不能。
谢衍心念一动,就能操纵他的血骨铸成的铁索。
正如现在,谢衍抬了抬指,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帝尊就被松动的铁索放下。
殷无极垂着头颈,墨发披散,半跪在他的面前,看上去像个被恣意摆弄的傀儡娃娃。
在他降落的时候,他跌入的并非冰冷的地面,而是师长温柔的怀抱。
“别崖难得这样乖巧。”谢衍揽着他的腰,捧着他的脸庞,用布巾沾上清水,轻轻擦拭他眼眉处的血迹。
殷无极睡着的模样,安静的像个纯澈的孩子。除却些微的鼻息,看不出任何生的迹象。
毕竟,他被偏执的师尊,凝固在了荼蘼盛放到极致,将欲凋亡之前。
谢衍很温柔,一如既往的,道:“……也就睡着的时候,不与师父作对。”
他却不会回答了。
在例行救治的过程中,谢衍把他置于膝上,会偶尔轻唤他的名字,或是打理他的墨色长发,将被凝固的血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擦拭梳通。
正如当年别崖笑着依着他,爬到他的膝上,炫耀着美貌,教君怜他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谢衍会一口口将熬好的药汁哺入,撬开他的唇舌,迫使他咽下,以此稳固他的魂魄。
谢衍不会骤然解开这早就逾越神之领域的术法。
谢衍心道:“时间若是开始正常流动,他的伤势会瞬间崩裂,还是要让他慢慢适应。”
“把他身上的时间,放缓到百分之一的流速。”
谢衍这样决定了,于是掐诀,使用红尘卷修改时间。
红尘道已经懒得阻止他了,反正圣人已经弃天道,禁术用的越多,陷得越深,他愿意就这么用吧。
反正烧的是他自己的寿数。
祂算是看出来了,情劫里的人都是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哪怕时间有一点点的流动,谢衍还是听到了伤口崩裂的细微声响。
谢衍解开殷无极残损的衣袍,让他赤/裸着躺在变幻出的床榻上,用灵药覆盖他身上各处的伤口。
这些多半不是最终之战中留下的,而是与心魔争斗时,魔气膨胀所致,这些魔纹根本像是刻在他身上,如同诡异的荆棘长在血肉里,难以分离。
他最致命的伤,无非是胸膛处的贯穿剑伤。
谢衍只出了这一剑,干净,利落,穿透他肋下时,没有搅动他的内脏,没有刻意毁坏他的经脉和骨骼,更没有为他造成太多的痛苦。
这样的一剑,比起杀戮来说,更像是慈悲。
此时,那伤口处似乎莹莹发着光。
在他的渡劫天劫之前,谢衍曾给他一块灵骨,替了他破碎的魔骨。
此时,圣人灵骨正在他肋下三寸的伤口里旋转着,泛着温润的光,将源源不断的灵气送往他魔气溃散的身体里。
那时谢衍给出时,想的是欺天骗命,用自己的灵骨去影响天劫,在渡劫的台阶上,推他一把。
后来殷无极成尊后,也在赏花醉后笑谈,说些:“不如就此把灵骨还给圣人”云云。
繁花深处,谢衍倒酒,手腕微微一顿,道:“对我而言,一颗灵骨而已,无甚影响。但对帝尊而言,却能压制心魔,保持灵台清明,还是留着为好。”
殷无极确实受此所扰,见圣人不肯要回,他也知趣地不再提,淡淡笑道:“那,圣人若是某一日要去登临天阶,达成夙愿,可千万要来寻本座,讨回这颗灵骨。”
“不过那时,或许本座早已死了,圣人尽可剖本座的尸身,将灵骨收回。”
……
谢衍将洁白的双指并起,探入他胸膛的空洞处,触碰藏在他血肉深处的那一颗灵骨。
近乎扒开心房,直接抚摸骨骼内脏。
殷无极昏迷的身体一颤,似乎因为剧痛而向上弹动,却被谢衍按住肩膀,压制他的剧烈挣扎。
谢衍自言自语:“魔气膨胀到极致,凝于一剑,再全然崩溃。现在他身体里,大抵只有这颗灵骨还能提供力量了。”
圣人碰到了那本属于自己的灵骨,却没有使力取回,反而因为链接的灵流,顿时身体一震。
毕竟是本源的存在,谢衍虽然无法直接帮他凝聚魔气,但是可以给灵骨灌注灵气,再藉由早与殷无极融为一体的灵骨,将其转化为魔气,供给他其余六颗魔骨。
如此,就能激活他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
殷无极身体的时间流速已经被放缓到十分之一,他的伤口恢复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不上崩溃的速度了。
没有时间犹豫那么多。
谢衍头也不回,轻抚着沉睡的帝尊的脸庞,道:“红尘道,你先回卷轴里睡一会,等我叫你。”
祂还没反应过来谢衍要做什么,就感觉卷轴被强行合上,然后被扔出了最深处的牢狱。
红尘道:“???”
在沉睡之前,他似乎隐约看见,谢衍白衣高洁如霜,却撩起衣袍下摆,坐到殷无极的身上,缓缓沉了下去。
牢狱深处,灵光顿时大亮。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13章 万世不朽
殷无极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眼前是大片虚幻的光影。或许是记忆支离破碎, 他不记得梦境的详情,只感觉到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不系之舟回到家的港湾, 他好愿意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在美梦里消逝,在山海里永恒,直到此身化为灰烬……
记忆的碎片浮上识海,都是片段。
旧事蒙蒙,亭下花间,帝尊手执金樽,摇晃杯中美酒,笑问:“圣人以为, 何为不朽?”
“是山河冠姓,是诗书传世, 还是青史留名?”
他醉眼朦胧, 凑近一撩, 容色盛极。
彼时谢衍调琴, 他擦拭过琴台凤尾的浮灰, 沉吟一番, 道:“皆非不朽。”
“这世上, 从无不朽。”
白衣书生垂下黑眸, 双手抚琴,两袖是浩荡清风, 身耀光明, 正是天下至圣。
玄袍帝尊又指向天穹, 漫不经心,笑问:“天道,难道不算永恒不朽?”
“亦非不朽。”
谢衍见殷无极非要与他论道, 轻拨琴弦,温言道:“天非永恒,道非不朽,世上之人,纵然煊赫显耀一时,也终有一日会被忘却。”
“圣人甘心被忘却?”殷无极托着下颌。
谢衍不疾不徐,道:“若是圣人被忘却,就说明历史已经走的比我更远。当年,我改革仙门弊病,开盛世太平;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弊病本身,被打倒,被摒弃,最终被遗忘。”
“没有一种道会万世不朽,儒道亦然。正如上古帝王求长生终不得,圣人亦会消亡。肉身死去,是第一次死亡。”
“当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忘却,或是最后一本记载他的书失传,那就是第二次死去。岁岁如此,古今皆然。”
圣人这般旷达,哪怕亲手成立的宗门与发扬的学说,他也从不求永恒。
帝尊却笑了:“圣人说,上古帝王求长生而不得。可您,为何执着于许我长生?”
话音刚落,圣人猛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向他,是一双漆黑而偏执的眼。
他微微一笑,看似淡雅,却不容置疑。
“在我心中,陛下当得万世不朽。”
在梦与醒之间,飞花旋转,光影变换,时间好似白驹飞逝,转瞬这满庭繁花只剩下荆棘野草,荒芜一片。
琴弦寸寸崩裂,古琴化朽木。
唯有面前端坐亭台的白衣圣人,容颜如旧,凝视着他。
殷无极心念一动,“本座之功业,不过以山河命名。圣人,却欲以天道冠姓。”
“若君非永恒,本座如何配称不朽?”
“……”
他见宛若闲云野鹤的圣人,此时神色不辨,又笑着道:“再说,圣人先前之言,皆是言物说理,令人信服。涉及本座,怎么却偏偏唯心了?”
原本的记忆之中,圣人没有给他答案。
此时,帝尊黑袍纷飞,蓦然回首,却听到当年始终背身对他的圣人旋身,双眸神光莹莹,言道:
“别崖,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火种。”
圣人的声音清淡,“你若长生,我亦不朽。”
这如同一道最强悍的诅咒,将奔赴死亡的魂魄,硬生生拉回世间。
也将他打落最深的炼狱。
他像是一座碑,每一笔铭文都烙印在他的骨髓里。好像他本身,就该用一生背负师长平生的铭文。
哪怕割去血肉,挑断经脉,削去骨头,都抹不去这份传承自谢衍的道。
他的师长,圣人谢衍,追求天之上的至高权柄,并非为了自己与道统的万世不朽。
他求的,是什么呢?
好似失重,殷无极的意识猛然向下坠落。
不系之舟突然被勒住了绳子,风筝线被猛然拽动,他的意识从飘荡的九天之上落下来,重新回到了世间。
滴答,滴答,滴答。
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脸庞上,带来锥心刺骨的凉意,殷无极的眼还未睁开,却在意识回归时,感觉到胸口钝痛不已。
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破血肉,穿透他的肋下,时时折磨着他,温柔又残忍。
殷无极眼皮沉重,实在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身体悬空,脚腕轻微摇晃,未能挣脱,却激起叮当声响,是铸铁的敲击声。
九幽下极为安静,所以声音会无限放大。他分不清自己所处之地,为求谨慎,他不再挪动,而是缓缓地等意识归来。
忽然听见一段对话,声音由远及近。
“圣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极为不赞同,重重用拄杖敲击地面。
道祖痛心疾首:“圣人,重开九幽,囚禁魔君……做出这等事来,你想过,身为仙门之主,你该如何停止这场仙魔大战,又如何向仙门、向天下交代吗?”
“……道祖此言,难道是认为,我做错了?”再响起的声音,清冽淡然,不疾不徐。
“圣人难道觉得,在战场上带走魔君,未过任何仙门程序,就直接关入这九幽大狱——”
“这叫无错?”
谢衍轻笑一声,拂袖,“无错!”
“今日我与佛宗来此,就是要督促圣人除魔。”
说罢,老道撩起道袍,似要向前迈步,“以绝后患!”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颀长,此时却在九幽大狱底部的牢门前,悍然横剑,挡住两位圣人。
剑啸之声,极为凛冽。
“二位圣人,留步。”
谢衍本就孤高至极,后来收敛性格,是为做合格的仙门之主。
后来世人将他捧得太高,他反而为声名所累,不能事事恣意,于是更主张中庸与实用,不再以名士之风行事。
今日,他睥睨一瞥,更是双瞳漆黑如寒水,疯狂又冰冷。
谢衍的声音寒如秋水,道:“魔君与吾决战,最终为吾擒下,自然是属于吾的东西,吾想杀就杀,想囚就囚,如何处置,吾说了算。”
“旁人想动半个指头,问过吾了?”
落地有声。
在幽暗深处囚室的殷无极,听见这一席话,脊背更似被冷汗湿透,浑身发冰。
“圣人,怎么这般任性!”道祖痛切不已。
“一个月了,半点消息没有,仙门魔道,偌大五洲十三岛,皆都在等着你的音信,你偏偏做下这等丑事——”
佛宗此时叹了口气,他为调停,先安抚将拄杖抬起,指向谢衍的灰袍老道。
那杖都在抖,可见气的厉害,“道祖息怒。”
谢衍却轻轻转过脸,清雅无双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道:“道祖之意,难道是教我杀了魔君?”
“永绝后患,这是为仙门计!圣人当须决断!”
“此时杀了魔君,道祖还想不想北渊退兵了?”
谢衍平静道:“东洲半壁,皆在北渊实控之下,仙门联军,更被魔修逼到绝境。道祖偏又重伤,若在此时逼我杀魔君,可想过后果?”
“已入北渊的大军,或有十万之众。边境陈兵的,亦不少于三十万。除却魔宫元帅萧珩之外,深入仙门腹地的,还有将夜。”
“我若是取了魔君殷无极的性命,魔兵非但不会退,而是会举决死之意,甚至拉着东桓洲,玉石俱焚!”
圣人的语气舒缓,甚至带着几分温柔之意,却是惊悚:“道祖,您的徒子徒孙,不要性命了?”
“……圣人!”
谢衍似是没听见这厉喝,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剑尖点地,划过雪亮的光。
“还有,身为师长的,我的报复。”
道祖被他骇的后退一步,用好似不认识他的眼神,打量着此时在幽深地底锋芒毕现的白衣儒圣。
他从黑暗处走出,弹指点起烛台,光芒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也跌宕在山海剑锋上。
照出一双燃烧的眼。
谢衍轻笑,侧头瞧一眼道祖,“在下心事烦忧,多有不敬,还请道祖见谅。”
道祖抚着胸口,顺气。
他实在是被平日与他谈茶论道的小友气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佛宗之意,亦是教我除魔?”谢衍看向身着袈裟的另一位圣人,声音平淡。
“阿弥陀佛。”佛宗念了句禅语。
“谢某,今非昔比。”谢衍负手,含笑瞥去,似有深意,“佛宗,不是当初的仙门大会了。”
佛宗眼底似有莲花重瓣,道,“圣人不如直说,圣人已生出偏私,不愿除魔,要力保魔君,如当年仙门大会时私纵叛门弟子那般。”
当年殷无极叛门入魔时,谢衍明着是千里追杀,实际上一路追一路纵,才教他渡过重重险境,遁入北渊。
谢衍做的虽不着痕迹,但看在两位圣人眼中,如何不知他个中做的手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说白了,修到圣人境,有些规矩理当遵守。
他要是不遵守,也没人管得了他,面子上做到位即可。
至少,仙门大会上,谢衍那一剑刺的实实在在,断绝关系的态度也很明确。
谢衍证明了自己堪任仙门之主,区区一名叛门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何不遂了圣人的意思,至少结个善缘,莫要坏了仙门三圣的关系。
可今日,不然。
当年的叛门弟子,已为北渊之主,仙门心腹大患,倘若不除,想着会被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尊疯狂报复,谁会睡得着觉?
谢衍却上前一步,笑道:
“佛宗此言差矣,他可不是过去寻常的魔尊,想杀便杀了。他是魔道帝尊!倘若杀了他,就得承受接踵而来的疯狂报复。杀了他,北渊尊位就会空缺,届时,下一任魔君无论是谁,都得为他复仇,这,才是后患无穷。”
道祖忽然抓住了那灵犀,停顿片刻,试探道:“圣人的意思是……把帝尊控制在九幽之中,北渊尊位无从空缺,君位更是虚悬,就不会诞生下一任魔尊?”
道祖话音刚落,深层的牢房里,锁链又响了几声,又偃旗息鼓下去。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地笑着,似乎隐有深意。
他给出的交代,硬要说,也是颇有几分道理。
道祖甚至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若是北渊尊位空缺,不会那么快诞生下一任魔尊。魔兵就算报复,只要三圣联手,击退北渊也是手到擒来。
除非,三圣不会联手。
或者说,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会是……
佛宗也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看见圣人从黑暗里笑着望来的这一眼,不再君子温文,不再风度翩翩,而是透着冷静的疯狂。
一个在情劫里发疯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二圣心里忍不住想起了最可怕的结果:谢衍身为仙门之主,会背叛仙门吗?虽然他没有说一个字,他迄今为止都为仙门鞠躬尽瘁,但是他真的做得出来吗?
谁敢说,谁敢赌?
谢衍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却笑道:“那孩子醒了,劝二位谨慎言谈,莫要惊了别崖。”
佛宗一身冷汗,他顿时将猜测咽了回去。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对待其他人,或许可以设一局,让他选择,试他对仙门的忠心,只因为此人无关紧要,就算错了,也可杀之。
对谢衍而言,有些选择是一次性的。不是仙就是魔,谁敢将圣人推往魔道?
“人皆有逆鳞。尔等如是,我亦如是。”谢衍此言,是在提醒道祖与佛宗。
“绝境之时,圣人也会一念成魔。”
仙门三圣本该利益相同,不要一念踏错,逼他到绝境。
那么,圣人谢衍,也会还之以绝境。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道祖退让了一步,拄着的杖敲击地面,叹道:
“那么,圣人至少要让我等进入大狱,检查魔君是被圣人如何看管着,禁制是否牢固,我们也才好向仙门交代吧。”
山海剑呼啸,挡住他前行的步伐。
“留步。”
长剑刺入九幽地表,剑柄犹在颤抖。圣人前所未有的疯狂,剑也那样疯狂。
白衣书生负手,云淡风轻。
他不首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道祖果真停了步,可见忌惮。他捻着须,无奈摇头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谢小友教老道为难啊。”
佛宗也难办,道:“职责所在,总得确认殷尊主就在这狱中,圣人莫要为难。”
谢衍旋身,挡在最后一层监牢前,阴影在他脚下扩大,他的衣袍无风自动。
他温文尔雅道:“我以性命与圣人声名担保,难道不可?”
“难道,两位老友,怀疑谢某?”
“圣人!你——”
“再说,二位圣人难道感觉不到这充斥九幽的魔气?以此确认,就是足够了吧。”
谢衍道:“以九幽为牢,圣人为牢头,只要我谢云霁活着一日,他就得幽囚于此,永生踏不出这九幽。北渊,也不会有下一任魔尊,仙门大患自解。”
深处的锁链之声又响起了。
道祖“你你你”了半天,他大抵猜到了些,却还是唉声叹气,道:“真不让进?谢小友,这是为何啊?”
谢衍持剑,背过身,似乎要匆匆返回牢笼深处。他根本没空再去招待这两位向他讨说法的圣人。
他笑着道:“因为,他是我的。”
谢衍连徒弟两个字都省略了,两位圣人彻底品出其中难言的古怪,心惊肉跳。
他的逐客令也下的干脆利落,毫不掩盖:“时候不早,两位也该离开九幽了。从今往后,九幽禁行,有事我自会携茶带酒拜访,不劳烦两位千里迢迢赶来。”
徒留两位一步三回头,看着言行举止颇为陌生,甚至堪称恣狂的圣人谢衍。
“圣人啊圣人,你可真是,行差踏错了。”
第514章 不仙不圣
送走二圣, 九幽重归沉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
牢房最深处,寒冰玄铁锁链摇晃, 被悬吊半空的魔君好似在沉睡。
他姿容华美,墨发披散,层叠逶迤的衣袍下,双腿自然垂落,赤/裸脚腕也被铁锁扣住,彻底断绝一切逃脱可能。
唯有胸口的伤绑着绷带,今又绽裂,洇染一片血红。
圣人单手负在身后,好似不在幽暗深邃的牢狱, 而是踏花寻芳而来,一片清幽的阴影。
另一只手执着山海剑, 剑鸣清冽, 真是缱绻多情。
“别崖醒了?”他点起烛台, 光芒照亮这漆黑的牢狱深处。
一切都瞒不过谢衍, 他与二圣谈条件的时刻, 他也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 压根无心应付二圣, 抽身前来。
无论他是否醒来, 能动,哪怕是因疼痛而挣扎, 都是好事。
“……”
魔君阖着眼眸, 面容苍白, 了无声息。
气血逆流时,他难免挣扎,才教胸口的致命伤又崩裂了, 此时洇了衣袍,让胸口濡染一片血污。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隐约几个片段,谢衍的言辞,句句都比最深的噩梦更可怖。
殷无极此时不开眼,不是未醒,而是不想醒。
他害怕这并不是梦。
“伤口又裂了。”谢衍见他又昏睡过去,抬手覆上他苍白的面庞。
他微笑,“别崖,莫教为师担心。”
他临时把别崖吊起来,是为了敷衍二圣,免得对方强闯牢狱,怪他不尽看管之责,无端生变。
此时不速之客走了,自然就是他与别崖独处的时间。
谢衍随手将山海剑斜刺进地面,拇指处不知何时起,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寒玉扳指,镶嵌红宝石,似有冰裂纹路。
明明足够璀璨,在魔君昳丽艳绝的面貌前,还是失色。
他旋动扳指,仅心念一动,铁索纵横,此时刹那移动,放松绑缚。
被声势浩大地吊在半空中的魔君,此时徐徐落在他的怀中。
谢衍抬手,接住他受伤的凤凰,理顺他失了光泽的羽毛。
他阖着眸时,纵然千般色相,万般美貌,也都笼罩着沉寂与死气。
无论如何安抚他,拥抱他,亲吻他,别崖都像是任他施为的娃娃,衣袍如同散落的花,铺展开,静静睡在他的怀里。
好似这具绝代倾城的躯壳里失了魂魄,没了意识,从此成了他的一件价值连城,供于观赏把玩的瓷器。
殷无极被他拥住时,身体难免绷了一瞬。
在师尊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睫轻轻颤动。
他似是要醒,却如困梦境,更怕睁眼时,会无声落下两行泪痕,将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
谢衍轻抚他身躯起伏的轮廓,解开衣襟 ,层叠袍服散落在紧致的腰身处,暴露出他天地雕琢的身体。
绷带果真被血浸透。
谢衍检查片刻,“六个时辰,该换药了。”
活着的痛楚。
他平躺在谢衍的膝上,当绷带被从黏连的血肉上揭开时,殷无极甚至许久没有这么衰弱。
“别崖只有睡着了,才显得乖巧些,至少不会和师父作对。”
谢衍拂开他遮面的长发,教他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灯烛下,心情颇有几分愉悦。
别崖终于彻底属于他。
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们,更不会有任何无谓的存在,再占据他的目光。
这双澄澈的红眸,或许蕴藏杀意和恨意,或许是痛苦,但无论爱恨,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早就该这么做了,哪怕别崖恨我。”
谢衍声音温柔,甚至在微笑。“……我纵你去追寻自己的道,容你一时离家远行,却从没有教你,妄图永远离开我。”
他擦拭殷无极身上纵横的红色魔纹时,却像是在弹拨琴弦。
指尖沾着药膏,指腹擦过伤口,疼痛袭来,也激荡起余波。
焚香弹琴的君子,此时却将美人作琴台,伤痕作琴弦来抚,本是风雅之事,真是多情。
“……唔。”殷无极低吟了一声,痛楚又快乐。
修长指尖顺着锁骨往下,触碰胸口空洞。
再探入黏连的血肉之中,好似在赤/裸地抚摸内脏与骨骼。
如此鲜明的存在感。
他好似被剖开身体,温热的内脏、经络与血管 ,被师尊的目光一览无遗。
连同那颗本该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
圣人灵骨还在正常运转灵气,却能够被谢衍调动。
殷无极感觉到师尊探入他胸腔处贯穿的伤口,指尖甚至抵着那块如珠玉似的灵骨,通过直接触碰灌输灵气。
沉重的锁链扣住他的四肢,灵骨蕴藏的灵气越足,这令人绝望的束缚就越牢固。
就好像,这一颗钉子早在六百年前被钉入他的身体,直至今日,才真正遂了谢衍的意愿,派上应有的用处。
他全然知晓,师尊正全然吊着他的命。
灵气灌入时,他甚至一度四肢不受控制,软在师长的怀抱里,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他的膝上,当真成了他掌心操控的提线木偶。
坠沉,扭曲与不适。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操控感。
谢衍可不好糊弄,殷无极在他膝上紧绷身体,攥起手指忍耐,种种都不是昏迷之人的举动。
他淡淡笑着,“醒了?”
暗淡的烛光中,殷无极抬起细密的睫羽,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流光,让原本了无生气的美人躯壳,忽的生出极致艳美的神髓。
他沉睡时,固然也是绝代倾城,却是冰冷无生气。
此时,哪怕他初醒,双眸蒙昧,形容天真,那流光溢彩的色泽,正是点睛一笔。
好似壁上栩栩动人的美人,脱壁而出,在他膝上怀中活了过来。
谢衍一点一点把元神尽碎,肉/体衰败的他拼到这个程度,以血肉补血肉,以魂魄养魂魄,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红莲自深潭绽开,幽昙在暗夜怒放。
凤凰花点燃山野,那一瞬灿烂艳烈。
谢衍好似看着烟霞在幽暗处落笔,本该冷清的黑眸,此时倒映着他的影子,好似他本身就是奇迹。
真是美丽。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带着血气。
说恨吗?
他听见那一番话的时刻,情绪激烈翻涌,气血逆流,恨他欲磨牙吮血。
他察觉自己陷入牢狱,困他的却是他无比信任的师尊时,顿时心生被背叛之感,甚至一度心如死灰,恨他到了极致。
这生如炼狱,这命不公,可他不想再苟延残喘了。
倘若他结束在被师尊贯穿胸膛的那一刻,这一生,该多好啊。
可是,可是——!
“……谢云霁,你放手罢。”
殷无极感觉到谢衍攥住他手腕的力道,却早已不想去问,不欲去思考。他觉得累,好累。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他甚至已经将此身还给了当年北渊紫气东来的恩,将魂魄交付于待他恩重如山的师尊。
他散去的,除却魂魄外,还有生的执念。
“……何苦呢?”魔君轻声说。
他的眼睛空空蒙蒙,宛如迷雾,“世上并无不朽,我已经坏掉了,修不好。圣人,切莫偏执。”
“你问我,何苦?”圣人听完,唇畔却弯起,看着温和,但是其中惊怖与偏执,实难形容。
“这段关系,是由别崖开始。现在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他笑了。
“想死,别崖,你当我谢云霁,当真好脾气到对你予取予求?”
惊悚感,如此鲜明地传导到他的骨髓里。
殷无极浑身冷透,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似有几许陌生的师尊。
他固然时常调侃师尊是个疯子,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圣人谢衍总是翩翩君子,儒雅清寒,他毫不怀疑师尊的光风霁月。
但此时,却不然。
“别崖曾经对为师说,愿意被我关起来,哪怕做一朵花,被我养在庭院中。如此,就与我日日相对,不再离开。”
“那、那都是从前……”
这是他当年被迫叛出仙门时的幻想,哪怕当时被谢衍关起来,只要不离开他,他或许真的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谢云霁,你不能……不,那不是我的愿望!不是!”
“你在干什么!谢云霁,你疯了,你疯了——”
殷无极感觉到如影随形的恐惧,他试图激烈挣扎,灵骨却一阵麻痹,他被灵气轮转的锁链束缚住全身,只能像傀儡般躺在师长怀里,困在方寸之间。
梦里的温柔与爱还残留在他的回忆中,此时涌上心头,但冷冰冰的现实里,却只有黑暗,铁索,与他完全疯掉的师尊。
殷无极惊怖地看见,谢衍的左手到小臂处,不知何时也有了奇异的金色咒文 ,只是闪烁了片刻,就隐入苍白如雪的肌骨。
仙不仙,圣不圣,似人又非人。
“谢云霁……不,师尊,你做了什么?”
他在谢衍怀中无力的挣扎着,可他魔气被封,正如被蛛网俘获的蝴蝶,哪怕翅膀破碎,也脱不开这天罗地网。
谢衍抚着他的后脑,墨色软发如流水,落在他臂弯上。他沉迷于安抚美丽的野兽,驯养他,或是征服他。
这样的满足感,能够填满圣人陡然扩张的欲壑么?
能够补全他残缺的人性吗?
不,都不能。
谢衍微微笑道:“你既输给我,这条性命,就是我的东西。如何支配,当然是由我的意思。”
“无论是与我一战,或是被我关起来。”
他像是一如既往地在纵容徒弟,声音清冽如碎玉,“别崖,你的愿望,我已经实现了。”
只不过,是以最黑暗的形式。
第515章 月之暗面
殷无极平生敬畏之物, 其实很少。
他被天所恶,还能怕些什么, 无非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恐惧圣人谢衍,殷无极也从来没有怕过谢衍,只怕失去他,正如失去归处、失去另一半的自己,于是格外用力地去抓紧这一段亲缘情缘。
他甚至不怕死在谢衍手中,是因为在他身上得到的宠爱太多,受的苦也太多,他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还能把那隐约的刺疼当做蜜糖饮下,哪怕割破咽喉, 冻透肌骨。
殷无极知师尊寡言冷清, 却对他格外爱重;师尊行事幽微难测, 却待他几分多情。
师尊登临圣位, 七情淡漠, 他却在师尊这里拥有独一份的地位, 在他面前无法无天, 他纵着, 让着,对他予取予求。正是偏爱。
无论这是对孩子还是情人, 是爱还是习惯, 此生难得糊涂。殷无极早就释怀, 也用不着弄明白。
毕竟他早就不是那个较真的少年。只要师尊偏爱他到生命最终,如何算不得一世眷侣。
今日在九幽下,他却真正地感觉到恐惧。
冷透的九幽中, 魔君的双腕扣着沉重的铁链,被五指操控玄铁的圣人玩弄于掌心,华服衣袍逶迤于地,长发披拂,竟是以帝王至尊的身份,被迫成为他的阶下囚徒。
囚徒跪在圣人的面前,圣人却捏住他秀致的下颌,让他被迫仰起头,双瞳滴血,注视着幽暗之天。
“别崖,你怕我?”圣人鬓边发丝垂落,白衣如雪。
谢衍声音温柔,似在安抚他,却发问:“你在发抖,为什么呢?”
殷无极齿列发寒,被扣住咽喉时,他还未回过神来,重复道:“我,在发抖?”
铁链碰撞,发出当啷声,他大约是真的在发抖。他快要克制不住这股骨子里透出的森冷了。
“是害怕,你闹的这么凶,仙魔大战无法收场吗?”
谢衍微笑,甚至还拢了拢他的墨发,“不怕,好孩子,一切为师都会收拾妥当。”
“我与陛下的君子之约,依旧有效。我待众生各族向来一视同仁,只要别崖乖乖听话,你不必怕仙门赶尽杀绝。”
“……”
殷无极在天门关追杀仇敌时遭遇圣人,他就知道这场一圣一尊之间的胜负避无可避。
最终惜败于圣人,是真正的实力差距,他输得心服口服,也无二话。
战争打到此时此刻,完全由不得他了。即使他骑虎难下,却被时局推着走,被他影响的无数生灵为此殒命。
他此次落败,不过是他以血祭启明城亡魂,谢衍以他的头颅给天下交代,结束这场仙魔大战。
这本该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本该是!
“谢云霁,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殷无极用一种陌生的,难以形容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不是不知道,圣人亦有幽暗一面,只不过藏的深,水面上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
唯有他真正引得他发怒时,谢衍完美无瑕的面具才会裂开一点,让他得以窥见少许负面情感,占有欲、冷酷、疯癫、狂妄与偏执。
殷无极也经常想方设法地惹恼他,依从魔性,想要见他疯狂失控,谢衍偏偏收敛的很好,偶有些许流露,让殷无极觉得他还有人性残存,“谢云霁”还活在圣人的躯壳里。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至亲至爱之人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他虽然被封住魔气,却察觉到,谢云霁有哪里不对劲,好似有一半非人的虚无的存在,强行嵌合在了圣人的道体中,教他露出这般温柔又残酷的面容。
他在最错误的时刻,以死亡,唤醒了圣人的黑暗。
“不认识我了?”谢衍闻言,却是笑了。
“与其说见面不识,不如说,别崖过去,也没有真正认识‘谢云霁’。所以,才会觉得为师疯了。”
圣人拂过唇畔,面色苍白如雪,唯有唇上一点朱红,他前所未有地愉悦:“或许,过去的我,也不认识‘谢云霁’。直至今日,也才识得。”
“圣人莫不是疯了?”
殷无极稳下心神,言语虽慢,却迸溅火星:“圣人如此私囚战犯,威慑驱赶二圣,甚至以北渊胁迫本座……”
他连连冷笑:“这符合仙门哪一条律令?符合修真界哪一条准则?圣人打算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控制北渊魔君,从而垄断魔道尊位……这样的理由,你就算以声名担保,你以为天下人会信?”
这个理由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甚至连二圣都为此权衡片刻,心有动摇。
短期来看,还有益处,让北渊不宁,几百年形不成威胁。
但是,凡事就怕易地而处。若是换殷无极在谢衍这个位置,他会当机立断砍下宿敌的头颅。
无他,只因为夜长梦多。
至尊这般存在,哪里是能说囚就能囚到死的?
哪怕九幽大狱再牢固,只要给他一个契机,绝地翻盘犹未可知,圣人凭什么以声名性命担保,教他一世为囚?
他逼走二圣,只是暂时的威吓。
可后续他面对天下人时,要付出的除却名誉之外,还有更多的政治资源,利益让步。弄不好,他这仙门之主的位置都坐不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把他囚在九幽,有什么意义?
“圣人现在不杀本座,等到本座出去了,今日之屈辱,将会十倍、百倍回报!”
殷无极咬着牙关,声音却轻柔,字字决然:“还不杀我?当真要养虎为患?”
圣人轻轻俯身,捧起他美丽的脸庞,端详着他眼底的倒影。
殷无极虽然说着狠话,红眸灰蒙蒙的,没有往日璀璨的生机。
大抵是万念俱灰,死志甚坚,他根本不想活。
“别崖,逼我杀你?”他哪里看不穿殷无极的求死之意。
谢衍蹙眉,“难道,你说永远陪着师父,是骗人的?”
“别崖是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要离开我?”
“……”
谢衍用尽手段换回他,连不完整的道都合了。
见殷无极不肯活,反而对他百般抵抗,谢衍却根本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只道见他活蹦乱跳,那就是好的。他很高兴,甚至觉得他可爱。
他微微笑道:“别崖掀起仙魔大战,是想要用性命来回报你的臣民。为你的救不得赎罪,为因你而死的人赎罪,这样,你了却因果,会感觉到安心。”
殷无极安静着,他默认了。
谢衍的右手穿过他的长发,指尖抚摸他的后脑,再将他抱在怀中,道:“想要用生命来惩罚师父,控诉我,折磨我,教我后悔,对吗?”
“……”殷无极没法反驳。
“别崖真是坏孩子。”谢衍叹息。
他环着他的肩胛,抚过他锁骨下穿透的血肉,慢条斯理:“你恨我,为什么只想着去死,不想办法杀我呢?”
殷无极的睫羽颤抖,谢衍又俯身吻他的眼角,“先前在识海里,我为拼起别崖的魂魄,不惜把元神暴露在你的识海中,更是与你神魂相连,只要下狠心自爆,你有的是机会弑师。”
谢衍:“魔君与圣人同归于尽,你用性命带走最大的对手,北渊还有赢的可能,难道不是你最后的翻盘机会,怎么不动手?”
“现在,陛下只好做我的阶下囚了,难道不会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呢?”殷无极半跪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在反复的崩溃中,只吐出艰涩痛楚的言语。
“难道圣人慈悲,就会赐我一死了?”
他冷笑着,却心灰欲死,“不能作为战士而死,却要作为俘虏而活……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真是恨我,哪有你这么折辱人的?”
谢衍不答,只是注视着他,真是温柔如月,情深似海。
殷无极心里发寒。这样的情深来的突兀,有股怪异的不合衬感,他莫不是疯了?
“何来折辱一说?”谢衍笑了。
年轻的君王伤痕累累着,每一句话,都牵扯着痛,他却一字一顿,“本座愿与圣人堂堂正正的决战,一战定生死,圣人却……背叛了我们的誓约。”
他的情绪骤然激烈,“你承诺过、你承诺过……谢云霁!待我心魔无救,避免我成为屠戮世间的大魔,你会履行约定,亲手杀我!”
“你为何不杀?”
殷无极赤瞳恨意如焰,果真燃起了一簇火,摇动困锁他的铁链。
“圣人以玄铁将本座囚在这九幽下,是要凌虐折磨,还是迫本座下跪求饶。还是,要以本座为质,踩碎魔修尊严,逼迫北渊向尔称臣?”
他声声质问,句句怒喝。
“所以呢?”谢衍漫不经心。
殷无极知道自己心魔到达了什么程度,将他拼起来的谢衍也知道。
他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不但痛苦,锁死北渊发展,毫无尊严和体面,还是这世间最大的雷。
“倘若本座被心魔所夺,天道傀儡降世,逃出九幽——”他质问,恨意滔天,“圣人可想过后果?”
他方才死意坚定,此时被谢衍气到头脑发昏,竟然又在习惯性地忧虑北渊,关怀天下。
谢衍叹了口气,伸手拭去他唇边溢出的血,温柔笑道:“孩子话。”
“莫要说了,还是养伤为重。别崖爱吃些什么,师父给你去寻来。”
殷无极思虑缜密,桩桩件件都想到利害,痛斥于他,却被谢衍这般毫不在意的态度气死。
可他伤的太重,仅仅是情绪激烈的一番话,就叫他剧烈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明明刚换好药膏,他胸口的绷带又浸染血丝,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比起方才眼眸灰暗无光,好似随时都会执念消去,散魂于天地的模样。
此刻以恨意和愤怒熬骨,魔君身上的生机反而多了几分。
有了生机,殷无极才知道疼。他胸口的伤即使被拔除了剑气,但是魔气被封时,还是好的太慢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教他喘气都在漏风。
若是非要与谢衍不死不休,对尘世有了牵挂,他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几日。
谢衍都已经不择手段至此,只要能给他些许活着的执念,什么都行。不是因为爱,恨亦好,比爱更长久。
“我既以控制帝尊为手段,锁死北渊尊位,自然会将此地布置成铜墙铁壁。别崖若是恨极了我,那就找到我的疏漏之处,伺机逃出北渊,重整旗鼓,前来复仇。”
谢衍慢条斯理,“上古时,越王卧薪尝胆,才有后来的‘三千越甲可吞吴’。别崖不妨常以此自勉。说不准,还真有你逃出生天的那一日。”
药炉熬开了,苦涩的药香飘散在九幽。
谢衍端来一碗,曲指一点,不知往里加了些什么,再端来,用调羹舀起,喂给他的囚徒。
殷无极气的心脏疼,半晌没说出话来,自顾自撇过头,无言地抵抗。
谢衍用唇畔试了试调羹的温度,再吹凉,淡淡道:“你又死不了,就算撕开伤口百次,我也会帮你治好百回。只是平白受皮肉之苦,莫要任性。”
他现在简直难以理喻。
道理讲不通,情绪稳定,无法激怒,幽暗难明,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有些古怪……
“不吃。”殷无极恨他,所以处处与他对着干,“谢云霁,你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可他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又被谢衍操控着,只得倔强地闭着唇齿,微微扭头,以示不配合。
“怕苦,那吃些蜜糖?”谢衍温声道。
“滚出去。”殷无极翻检着肚子里的狠话。
太难听的也骂不出来,他厉声道,“伪君子,不需要你假好心。”
他刚说完,又咳出一口血,痛的连肺腑都揪在一起。
谢衍举着调羹的手轻微一顿。
他慢慢地品味着这个词,却笑了,颔首赞同:“好,伪君子,说的不错。”
殷无极咬牙,道:“谢云霁,你笑什么?我是在骂你。”
谢衍面不改色:“别崖这般骂人的模样,真是生机勃勃,为师瞧着漂亮。”
说罢,谢衍将调羹里的药汁含在唇间,当即扳过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覆了上去,用唇哺入药汁。
“……唔。”
谢衍过往亲他时,多半都是温和宠溺的,哪有这样钳制住他的头颅,死死箍着下颌,迫他张开唇齿迎合的时候。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唇舌都是炽热的,甚至还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苦腥的药汁滑入咽喉,殷无极的鼻息凌乱,面颊绯红,要在纠缠中咬他,又反被谢衍咬出血来,甚至揪住他的衣襟,双双贯在九幽冰冷的地上。
谢衍指尖按着他出血的唇,另一只手却扣住他的脖子,柔和地道:“不肯吃药,也不肯听话,还要忤逆师父,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
“不肯选蜜糖,那么,就是要选惩罚?”谢衍俯瞰着他,眼眸幽暗如渊,却在温和地笑着。
神姿玉骨。无暇君子。却忽有乌云遮月,留下一圈幽光,正是他眸底的阴影。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殷无极的脊背。
第516章 舍身饲魔
实际上, 殷无极早就有弃身求死之意,意志甚坚, 难以撼动。
他以为,魂魄散了七七八八,剩下些许回忆的残片,无甚用处,与其消散天地间,不如留给师尊做个纪念。
倘若师尊愿意吞噬他,更好,他的魂魄残留魔尊修为,大补, 不如就此割肉剔骨,将他毕生所学还给师尊, 也在圣人元神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如何不算活过?
谢衍明显不对劲, 但是殷无极不觉得师尊会伤害他, 却乐得自毁, 见师尊恼怒不悦, 他痛快。
爱燃烧至灰烬, 留下的就是怨恨。
殷无极并五指为爪, 生生刺入胸前伤口处, 似要穿透魔躯,将差点夺取他性命的伤口撕开。
他吃痛, 却扬起眉, 报复的快意:“本座若是想死, 你难道、次次都能救回来?”
“圣人算无遗策,本座偏不要教你如意……这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我要你也尝一尝……”
“伤口在长, 别闹。”谢衍神情阴翳,他极度不喜别崖自伤自毁,当即捉住他的腕子,反手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强行钳制时,谢衍还伸手垫了下他的背部。他现在易碎的很,免得伤上加伤。
殷无极连连冷笑:“与其在牢狱之中浑噩余生,被圣人拿捏折磨,本座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本座的脑袋,可是值钱的很。”
谢衍:“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那可不一定。”殷无极抬眸,冲他一笑。
他眉眼间流光溢彩的神髓陡然迸发时,璀璨华美,连阴暗的九幽都像是鲜妍的春日。
谢衍右手用了些巧劲,抵上来,化骨绵柔。这掌力,八成不是为伤他,而是卸他关节,免得他再自伤。
殷无极随即曲指,仅是手上功夫的交锋,他点中谢衍掌心穴位,破了这柔中带刚的一握。
再曲膝,借力旋身顶去,迫使谢衍放开牵制。
谢衍遂反身格挡,却发觉是虚晃一枪,殷无极寻到空隙,并指为掌,不向谢衍攻击,却猛然向自己胸口拍去。
他自毁时,快准狠,甚至比谢衍的慈悲剑更不留情。
“殷别崖!”谢衍哪会被他得逞,五指猛然一收,锁链向后一勒,登时将他双腕制住,向上悬吊起来。
他迟了片刻,这一掌力道已落下,嵌入伤处,如同倒钩,当真撕开伤口。鲜血濡染。
“谢云霁,你凭什么?”殷无极的眼眸不似方才晦暗无光,五指牢牢嵌在伤口处,生生撕开那处血肉。
他却是舐过唇齿,森森地笑着,“……凭什么操控我,凭什么罔顾我的意愿。就因为你是圣人,我就要听你的,就因为、我爱着你?”
他就是要想方设法地琢磨怎么去死。
若是他不死,尊位不空,北渊未来会被仙门压的死死的,在沉沦里跌落。他若放任,他是罪人。
若是他不死,仙魔大战没有祭品,无从结束。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背负的因果,他来还,用不着圣人替他扛着。
他还要报复谢衍,报复他的师尊。
他要用性命为代价,告诉他傲慢的师尊,这世上从没有独属于他的心想事成——
瓷器破裂声。大概是药碗碎了。瓷片落了一地。苦腥的味道拂面而来,教他莫名想流泪。
这是什么味道?殷无极想起,他好像也吃过这个味道的药汁……什么时候呢?
谢衍看也没看,挥袖,将碎瓷扫成粉灰。
免得两人争斗时,碎瓷嵌入殷无极伤痕累累的皮肉中,教他伤上加伤。
“圣人与本座搏杀时,怎么还走神。”他似笑非笑。
殷无极说罢蓄力,双腿紧绷,压制在谢衍强劲有力的膝上,再灵巧地一分一缠,他赤/裸脚腕上的锁链缠绕,赔上自个,竟是也把他的双腿绑了三圈,用谢衍的禁制暂时限制他本人的行动。
他掐准谢衍不会轻易破坏铁链,利用这一罅隙,拖曳着沉重的锁链翻身,压制在他的身上。
殷无极与谢衍的双腿交缠纠葛,身体相叠。比起肉搏,更像是过去那些年里,销魂蚀骨的缠绵。
倘若这九幽下有帷帐遮蔽,这场搏杀倒映的影子,竟也像是在欢爱。
被冷汗浸透的发丝,破损的帝王华服,止不住的血。
殷无极伏在谢衍身上,止不住伤重的喘,长发蜿蜒纠葛,像个缠身索命的厉鬼。
绷带被他自己扯散,赤血溅了谢衍一身,圣人标志性的白衣上绽开殷红的花。
谢衍阖上眼眸,他的呼吸也凌乱了。
“别崖,你就这般不肯听话?”
“不听,怎么,你杀了我?那多谢。”
殷无极薄唇惨淡,齿咬出苍白的痕,“还是说,圣人要施加酷刑,让本座长长教训——是鞭刑,还是针刺、火烙……本座等着呢,圣人?”
他逞一时口快,却不认为谢衍会动手。
师尊连剑都那样慈悲干净,又怎会如此折磨他?
殷无极轻笑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过谢衍的脸庞,呼吸带着血腥:“你想要本座做你的笼中鸟?”
“谢云霁,你若是不肯抽了我的筋,拔了我的骨,打断我的翅膀……本座定不叫你如愿以偿。”
谢衍舒缓身体,躺在他的阴影下,下肢被殷无极压制着,他也不急于脱困。
他淙淙如流水的声音响起,“为师就不该放松警惕,怜你伤重,待你这般温柔和善,现在,倒是被别崖上了一课。”
“温柔?”殷无极讥讽地笑了,环顾四周,冰冷无声。
“本座一睁开眼,就在这九幽大狱。让一道至尊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人的温柔?是残忍才对吧。”
殷无极垂头,额头抵着师尊的额心,面庞被汗和血湿透,眼眸惊人的亮。
近在咫尺,谢衍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殷无极恨极,当他是骗子。
他越温柔时越残忍,多年的经验下来,他不会轻易被谢云霁骗了。
再凝神看去,他果真看见一双波澜涌动的漆眸,几乎要吞噬他一切的偏执。
他乐不可支,卧在谢衍的身上,胸腔起伏,边咳血边笑:
“师尊,您疯了,我也疯了。你我本性如此,都是疯子,谁比谁更高贵?”
“别崖此言差矣,千年了,我从未如此清醒过。”谢衍却微微笑道,“我确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谓‘醍醐灌顶’,大抵是如此吧。”
“呵,随你怎么说。”
殷无极与谢衍纯靠力量拉锯,用这勒紧的铁链角斗,暗地里掰着腕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块灵骨,是你操控我的钉子。”殷无极试图把手指再插进胸口一寸。
他分开血肉,试图把圣人灵骨从肋下挖出来,哪怕一瞬间魂魄就散了也无所谓。这样死最快了。
他喘着气,疼的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不停,“把灵骨嵌在我身体里……你早就料到,迟早有一日……我会散魂,要预防着,才迟迟不肯要回去——你就是凭这个锁着我的魂魄,灌注灵气,连魔气都能封……”
“真是聪明孩子。”谢衍是剑修,看着温文尔雅,但他的手上力量也绝不弱,与殷无极竟是一时互不相让。
谢衍的灵骨在他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早与他身体长在一起。殷无极的五指刺入半寸,却再也动不了。
“……该死。”他怎么挖,都破不开那灵骨的自我保护。谢衍果真想到了,还提前设下防御。
谢衍顺势扣住他的指节,逐一合拢,将他染血的手拢在掌心,轻叹:“不听话,总想着伤害自己,当真要师父罚你?”
不等他反应,铁链从四面八方而来,勒住殷无极的四肢。
殷无极没有魔气协助,全靠身躯的千锤百炼,极力挣扎下,铁链也一时奈何不得。
咯、咯、咯。
这是铁与骨摩擦的声音。
“就这么倔?”
寒冰玄铁的锁链是谢衍炼化的,控制权在谢衍手中。殷无极借助铁链困他,不过是把他关在有钥匙的屋内,顶多困他一时。
他支持不住卸了力,谢衍自然也就脱身了。
谢衍从容地支起身,拂袖坐起,把败了一局的魔君温柔揽在怀里,以袖摆擦拭他脸上的血痕。
“白治了一次伤,别崖,你这般不顾惜己身,为师会心疼。”
“……本座才不管。”
比起一圣一尊的决战,此时发生在九幽下的肉/体近身搏斗,极其不体面,更像是凶兽的撕咬。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神情,冷笑道:“谢云霁,你这般人,你会心疼?怕是不然。”
他输了一局也不丧气,凑近,用蛊惑又恶意的语调,“你见我这般伤痕累累,羸弱不堪,被你所控的模样……你不心动?”
殷无极亲眼看着,本该空空无人的圣人之眸,此时瞳孔里,却倒影出一头绝望而美丽的困兽。
他甚至被那双幽暗之眸的温度灼痛了。
“啊,你竟然心动了。”殷无极的红舌舐过唇齿,笑了。
谢衍的瞳孔暗雨连绵,仰头看了看无尽的铁锁,再吻了吻他怀中显出凶相的情人的额头,温文地笑了。
“别崖谬赞了。”
谢衍无意伤他,也毫不介意把肉/体暴露在凶兽的尖牙利齿下,更爱这将他压制在怀中,全数控制,恣意取夺的快感。
殷无极的肢体被缚,没有武器。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杀伤力。
殷无极悍然俯身,齿列森森,一口咬在谢衍抚摸他脸颊的手腕处,利齿切开动脉,将圣人执剑的腕子撕咬的鲜血淋漓。
舌尖触碰到圣人鲜血,殷无极的绯眸恍惚了一瞬。天生的魔性被激发。
谢衍一声不吭,由着他咬。
凶兽的牙齿嵌在谢衍的腕部,咬合,刺透,鲜血如注。
圣人苍如白雪的腕子血肉模糊,被他啃噬的几乎见骨。
九幽下发出啜饮的声音。
魔君倾城姿容,绝代芳华,却显露狰狞凶相,他无意识地淌下两行血泪。
“味道好吗?”谢衍捧起他的脸,望进他冰冷无机质的绯眸,微微一笑。
圣人的鲜血隐含精纯灵气。
喝点血算什么,谢衍甚至敢舍一身血肉饲喂大魔。何况,这就是他的本意,也省的将血下在药骗他饮。
“……”
“别崖,是要吃了我吗?”
圣人把浑身颤抖的大魔环在怀中,用血去饲养他,也控制他,指尖搭在他颤抖的蝴蝶骨上,轻轻安抚。
有时候,饮血的快感比交/合更强烈。血液被抽离的感觉,教他也有些晕眩,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心神愉悦之时,谢衍还揉了揉他的后颈,替他顺气,免得他的好孩子喝的太急,呛着。
“……”殷无极浑噩地垂着头,似乎肩膀在发抖。
在他方才尝到鲜血的滋味时,魂魄深处的酸麻感传来。他知道中计了。
殷无极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对他意蕴深长地微笑,指尖在他额间一点,意识转瞬堕入识海。
他的元神倒在识海的血泽中,仰望着幽暗的天穹,泪流不止。
身下垫着破碎的棺,因为心魔遁出,只剩下几块废铁。成群的黑鸦化作心魔幽影,在血沼边缘盘旋,却不敢近前。
在殷无极没有意识的时候,谢衍显然教训过心魔。
“不、不要……”
他的元神太虚弱了,只能爬到棺材边缘,指尖抵住咽喉,向血池不断干呕。
喉间不断涌入的苦腥,又化作唇舌间的甘甜,明明是甘霖一般的液体,情人的血,好似最深的瘾。
“不能染上,绝不能……”
殷无极泪流不止,可饮血的是他只余下魔性本能的身体,他的元神虽残存理智,也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谢衍,谢云霁——”
殷无极忽冷忽热,心防几乎要崩溃了。
“别崖唤我?”他听到谢衍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声音徐徐穿透识海,近在他的耳畔。
这是谢衍能够自由操控识海的证明。
心防已破,界限全消。谢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之间的联系绑至一个难以置信的深度。
以至于,谢衍随时能把他关入识海,让他做一场漫长的梦,他的识海也根本挡不住圣人来去。
甚至,他的身体也落在了谢衍的手中。
如何对待,全凭谢云霁的意思。他连死都不能自主,何其折辱?
殷无极照着血池,扯开衣襟,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可以看到元神被强行拼合的痕迹。
比如,胸口处几乎将他切开的伤痕,或是他头颈处的那一道近似缝合针脚的,古老而繁复的咒文。
“在我快散魂的时候……他到底做了什么?是啊,不对劲,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殷无极环着双臂,看向这浩瀚无边的血海。
在初醒的情绪跌宕后,他终于冷静下头脑,细思之下,发现种种令人惊惧的异常。
他忽然簌簌发抖。
正心绪崩溃之时,殷无极忽然被从背后抱住。
“别崖。”
好似梦魇。
第517章 掌中傀儡
谢衍的怀抱是他最习惯, 也是最感觉安全的。
水沉香幽如梅花冬雪,清冷寒冽。
人如其香, 他每每嗅闻,总是骨销魄悸,下意识地泛起笑容,无端消去反抗之意。
儒道乃中庸之道。谢衍情绪向来稳定,拥他入怀时,温和优雅,若他当真不愿,轻轻挣扎,谢衍多半会松开。
谢衍还会柔和地问:有没有弄痛他, 他做的有哪里不好云云。种种都像个合格的情人。
其实,谢衍执的并非是书生的笔, 而是天下最绝顶的剑。
他若不克制, 将锋芒内敛, 这世上又有谁能理解他, 承接的住最完整的他?
怕是见到半点圣人暗面的端倪, 就会吓的魂飞魄散。
殷无极是个异类。即使谢衍展现出霸道强势的一面, 殷无极不仅不怕, 反而喜欢看见这些个不同, 甚至享受百般勾引他失控的感觉,以此为乐趣。
“为师有哪点做的不好, 教别崖这般战栗?”
此情此景下, 他的识海中浮现人影, 殷无极竟然没能察觉。
谢衍衣袂洁白,手腕更是苍色胜雪。从背后陡然扣住他的腰时,教殷无极有种被深渊回望的感觉。
不太像高洁的圣人, 反倒是森森的鬼魅。是更加深邃的,异质的,恐怖的东西。
谢云霁的身上,现在究竟寄宿着什么!
殷无极的元神虽然不该有知觉,但是这种灵魂深处传来的被污染感,教他咽喉处翻涌,几乎全是血腥味——
“你做了什么?”他的意识翻江倒海,用两指抵着舌根,却什么也吐不出。
魔气被封,身体和元神的联系都被侵入,他看着外界的一切,都是雾气蒙蒙,他还能怎么控制自己?
殷无极几乎惊惧地回过头,看着他的师长:“谢云霁,你到底……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识海相对,近在咫尺。他一览无余。
圣人无暇的金身,此时笼罩的并非纯粹的白色灵光,古老又繁复的咒文像是织在他的元神中,从儒袍下透出。
异质,混沌。
是污染,是道痕,还是恶咒?
谢衍并不介意他窥看,将衣摆从容拉起,遮住那流动的光。
却挡不住几许红线从他的躯体深处长出,随着雪白衣袂垂落,轻轻飘扬。
或许是站在血泽里,不太明显,殷无极方才没有看见。
“这是什么?”殷无极脸色忽的一白。
“谁知道呢,剑穗吧。”谢衍轻描淡写,“那不重要。”
“骗子。”殷无极哪能认不出这红线,他猛然捉住一缕,仔细查看,喃喃道,“恶缘情债……”
先前在识海对峙时,他为求一死,设了个绊子,用红线缠住了师尊。
此时谢衍身上附着的红线,难道是从他这里染上的?
昔年帝尊在庙中求过签,请道祖为他解签。
那时有一根签文写道:“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教他极为在意,甚至夜不能寐。
如今,噩梦变成现实。
殷无极亲眼见到两人之间的恶缘,千丝万缕,增长到极为恐怖的程度。
“谁说是恶缘?”谢衍却用小指勾起一缕,缠绕在腕上,微笑道。
“说不定,是你我的正缘。”
“正缘?”殷无极听到此话,笑了,颇有几分自嘲。
“诞生于心魔的缘,本就是从恶意里长出。是本座命不好,影响圣人,倒是对不住。”
谢衍不答,只是将红线缠到五指上。
红线垂落时,他素白的指尖飞扬,像是傀儡丝勾动。
殷无极忽然从灵魂深处传来惊怖之感。
……
多年前,仙门集市。
街坊内外,第一楼下,皆是商铺和摆摊小贩。沿河两岸,灯影辉煌,照出河水骀荡的波光。
殷无极化身凡人,与谢衍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喜欢天工墨学,不知从谁手中购置一套专门演艺的木偶。
他把傀儡丝绕在指尖,抬起相应指节,雕刻精致的木偶就会做出复杂精细的动作。
“……木偶做的还可以,但是好难操作,还不如做个自动跳舞的小人。不玩了,没劲。”
殷无极起初兴致勃勃,此时过了劲,也就随手丢给谢衍。
他随口问:“回头,我给师尊做一个,您要什么样的?”
白衣书生跟在他身侧,正把傀儡丝缠在指尖。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傀儡丝甚至不如他的肤色洁白。
丝线从他掌心垂落时,一个精致的、身着盛装的木偶娃娃被拎在谢衍的掌心之下。
木偶随着他如蝶翼飞舞的指尖,被他牵动,轻灵旋转,在谢衍的掌中翩翩起舞。
谢衍中指往上一提,木偶肢体摆动;再一转,木偶似是在胡旋。
种种喜怒哀乐,皆受他操纵。
“不难。”白衣圣人垂眸,温和带笑。
彼时帝尊正在烦恼朝中政局,此时偷闲与圣人出来玩,多少也会烦恼些驭人之术。
谢衍看穿了他的烦恼,却借木偶喻人,适时提出:“只是需要些控制的技巧罢了,别崖要不要学?”
他道:“再桀骜不驯的人,只要握住那根关键的傀儡丝,吾也能教他作掌上舞。”
彼时帝尊并未在意,亦不觉其中深意,甚至还向师尊讨教驭人之道。
木偶的华彩衣裳飞扬,胡旋之后,殷无极的记忆之中浮现出一张清雅沉静的面庞。
当年操纵木偶的白衣书生,与此时将红线散落,低眉垂目慈悲相的圣人,竟是一瞬间重合了。
谢衍的声音温柔,却道:“尊贵如陛下,亦作吾掌上舞。”
天旋地转。
黑暗里无光无声,殷无极的视野一开始是大片的空,在身体与元神渐渐契合时,他的五感也逐渐恢复正常,喉头满是血腥气。
他好似被红线拴住,不由自主,凌空悬吊,神情麻木,像是圣人掌心的木偶,被他操纵生死与喜悲。
再定睛一看,将他吊起的明明是玄铁锁链。
方才圣人身上延展的恶缘,是真还是幻?
在识海里被设计吞咽下的鲜血,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殷无极的瞳孔猛然一缩,觉得自己似乎深陷极乐里,本能地动了动,却听到轻微的喘。
“别动。”
谢衍见他醒了,耐不住,用手扣住殷无极的脖子,逼他的脊背靠在石壁上。
“唔……”
圣人垂头贴近,额抵着额,神魂正缠在一处。眼帘掀起时,像是一柄刺入他心脏的锋利长剑。
凌驾的姿态。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的血早就流尽了,此时热血却直冲天灵,大脑一片空白。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却连拒绝都说不出来,被谢衍的二指扳开唇,一边在极乐中沉沦,一边被渡来掺着药汁的精血,再被圣人抚摸喉咙,叫他吞咽下去。
在识海里感受到满喉的血腥气,就是如此而来。
谢衍的确设计他,甚至,还做了他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他当真是在吞咽圣人的精血,压榨圣人的灵气活着,这样悲惨的活,比死更能逼疯他。
“……不,不要。”
在神魂的癫狂之中,殷无极双眸失神,不住淌泪,胃里反出酸,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甚至试图去咬谢衍扳开他唇齿的手指,却连咬合都费力,牙关颤抖,又被强硬掰开,喂进掺着血的药汁。
爱欲如潮,两人皆沉沦在万劫不复中。
殷无极情绪失控,在撕开伤口寻死时,一心要谢衍杀他,自然没有想过他明明早就该死了,怎么会还活着。
他的师尊,难道是完全疯了,才会采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
谢衍的指腹抚过他的牙关,尖锐,刺痛,皆是满口浓烈的血腥气。
“阶下囚,没有资格说不。”谢衍凑近,看似温和,眼眸中烧着烈火。
“觉得侮辱,还是觉得恶心?”
“……”
他轻轻一提,叹息,随即道:“成王败寇,陛下若要反抗,就来杀我。”
“谢云霁——”
殷无极实在是怒不可遏,还是骂不出一个字。他根本无话可讲,只能急促地低喘。
谢衍也只想听到这些凌乱不成调的音节。
被极乐浸泡久了,殷无极回了点气力,试图支起虚软的身体,刚挪动,跪坐在两侧的谢衍就身形一斜,肩膀颤抖,又很快稳定下来。
“殷别崖,叫你别动!”
谢衍声音冷厉,指尖扬起,玄铁锁链收的更紧,“听不懂吗?”
“……疯了,你疯了,我疯了……都疯了。”
“错了。”谢衍道,“疯的是陛下,吾好得很。”
殷无极玄袍散乱,满身是伤,凄惨地靠坐在寒冷的石壁边,像是一枝伶仃委顿的花。
他本该在黑暗里无人观赏,在寂静里消逝。
此时,谢衍将他摘下。
温养着,也揉捏着;修补着,也破坏着。
现实和荒唐的边界早就消失了。
此时,他精神错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还是识海,这里是梦境还是幻觉。
谢衍的白玉冠也在之前的争执中摔碎了。他的长发披拂,及腰,白衣严谨规整。
谁也不知他的衣摆之下是何种情态,亦不知,他是否会有多情的那一日。
圣人太体面了,即使是与徒弟神魂交缠,他也矜着仪态,他不会容许自己对现状失去控制。
他道:“我封了你的魔气,天生魔体的机能暂时丧失,自然就管住了你的心魔。”
“你的伤无法自然愈合,由我来供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叫什么理所当然?”半晌,殷无极才哑声道。
他绯色的眼眸里除却晦乱之外,残留的光完全消失了,越痛越麻木。
“杀了我吧。谢云霁。”
梦境越美好,欢愉越绵长,做着清醒梦的他,越是意识到这惨淡的现实。
亦如凌迟。
第518章 心存偏私
仙魔大战陷入僵局之际, 因为圣人私囚魔君一事,五洲十三岛简直沸反盈天。
他们足足等了一个月, 圣人才踏出九幽。
位处中洲的仙门议事堂里,儒释道有头有脸的修士皆列席,神情焦躁不安。
听说圣人终于露面,他们都等在此地围堵圣人,要讨个说法。
“天门关一战胜负已定,是圣人胜了魔君。既然已是阶下囚,还是除之而后快,才不会留下隐患。圣人为何不杀?难道真是……”
“难道真如现在天下传闻那样,圣人贪慕美色, 动了私心,欲在九幽豢养大魔?”
“这可是师徒悖伦之大忌!圣人不会真的做出这等丑事吧?您难道不该给我们个交代吗?”
谢衍刚踏入议事堂, 就被大能长老们围了起来。
庄严的厅堂一时间像是菜市口, 皆是提高了嗓门, 声声质问。
可见他们的立场一致, 无疑是忌惮这横扫东洲, 大杀四方的魔君, 是逼迫他动手除魔。
“诸位稍安勿躁, 圣人如此贤德, 顾全大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
此时调停者站出来, 笑眯眯着, 却是在唱红脸, 反向把谢衍架得高高的。
谢衍配着玉带环佩,白衣负剑,剑上悬着赤红剑穗。
不似当初似深潭寒水, 锋芒内敛。他仅是负手静立于此,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谢衍看向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面上虽挂着一贯温和有礼的表情,眼底却没有温度。
“诸位,挡路了。”谢衍声如碎玉,明明身处喧闹,却不会被淹没。
话音落地时,众人似乎还没有警觉,嘈杂不停,“圣人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我们绝不让……”
“不让谁?”谢衍笑了,轻轻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余长老,见帝尊输的不够惨,也想与谢某决战?”
刚才还大嗓门的余长老顿时卡了壳。
“这、这……”
“让开。”谢衍声音不大。
方才还堵着路的各长老,此时却如分海,将通向正堂最上座的位置让出来。
谢衍落座时,双手置于扶手处,剑就放在一侧桌边。众人垂手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他环视四周,淡淡笑道:“我知诸君的担忧,是觉得夜长梦多,吾既然擒下魔君,北渊也就再无魔君这般战力,胜局已定,不如就此杀了,绝此后患。”
“北渊魔兵虽然令人忌惮不已,但是失却魔君,正如失去主心骨,北渊政局一定大乱。届时仙门可高枕无忧。”
“圣人此言是极。”他们纷纷附和。
“除魔卫道,乃是天道正义,既然圣人都知道利害,为何还不施行?”
谢衍却轻轻扫过一眼,似笑非笑:“不行。”
“为何不行?”
谢衍却不急,指尖轻敲桌面,道:“魔君乃是至尊,他的生死,区区你等,也配决定?”
一片哗然。
圣人出九幽,道祖与佛宗虽然风闻,却并未列席,是提前得知了圣人的态度。
先前那一面,他们连魔君本尊都未见到,只知他确实身处九幽。但圣人到底是如何囚的,现在又是何等状况,他们也一概不知。
明眼人终于察觉出,仙门其余二圣不在,就等于已经表了态度。这可是个不妙的讯号,此时他们悄悄往队伍后面退,试图从圣人的视野里隐身,让不怕死的先上。
“圣人此言,实在是、实在是荒唐!”
有些德高望重的长老愤愤开口,“圣人难道是在说,我等修为不及你,所以对此事没有发言权吗?”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听过高标轩举如圣人,说出这等目空一切的言辞。
“对。”谢衍垂眸,温文尔雅道,“吾的俘虏,如何处置,当然是吾来决定,你们没有发言资格。”
“这不合规矩!”
“难道是圣人也遭到了魔君蛊惑……”
谢衍轻敲桌面,也不答话,白相卿站在他身后,双袖拢起,向着众人笑道:
“诸位前辈,关于处置魔君一事,仙门律令上并无明文规定,亦没有诸位所言的‘规矩’。”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与前任魔尊赤喉一战,魔尊在战场为圣人所杀。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师尊要因循此例,杀死魔道帝尊殷无极啊。”
“今时不同往日,那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白相卿知道圣人不悦,又懒得与庸人辩驳,代师尊开口:“当时的北渊裂土封疆,魔尊也不过如此,代表不了整个北渊,杀也就杀了,没几个魔会在意。”
“魔道帝尊殷无极,其象征意义、功绩与地位,在北渊魔洲历史上,绝无仅有。倘若要亲手杀死他,就无疑是与整个北渊为敌,这可是真正的血仇。”
白相卿虽然有礼有节,如水温润,但圣人门下的狂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微笑道:“且不论旋即而来的北渊复仇,往后无论诞生多少任魔尊,为了继任北渊的正统性,都会与仙门不死不休。”
白相卿站在师尊身后,亦在俯瞰众人各异的神色,“若是魔君的死讯传出,今日列席的各位的名字,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北渊的复仇名录上了。”
“要知道,魔宫元帅萧珩还盘踞东洲半壁,并未撤军。据传,魔宫监察使将夜也隐入仙门,诸位,是想被登门拜访?”
白相卿这巧妙地一言,就是要把皮球踢回去。
是“圣人谢衍亲手杀死魔君”,还是“仙门众长老威逼圣人杀死魔君”,蕴含的意义可截然不同。
“关于亲手弑杀魔君一事,吾可不愿动手做这个恶人,若是在座有义士愿意承担责任,付出满门代价,为仙门当这个刽子手。自可向前一步,吾瞧一瞧。”
谢衍支颐,长睫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各人的神色。
“……”
一拥而上的时候,大家都毫不犹豫,纷纷添砖加瓦,给圣人施加压力。
此时谢衍教人站出来,他们这就不乐意了。千年的老狐狸精,还能傻傻的当这个出头鸟不成?
又一长老发话,继续踢皮球,道:“思来想去,除魔一事,还是得劳烦圣人动手,我们皆担不起这个被北渊报复的结果啊。”
“再者,圣人此言,难道是在说,我们为仙门除魔,您却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这是听出了白相卿的言下之意,愤而反问者。
“不错。”谢衍抬眸,扫去一眼,悠然道。
“都威胁到吾这里了,吾凭什么管尔等死活?”
“圣人谢衍,你——”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一口气没顶上来。
“除魔一事,就该圣人来做。只要北渊失去魔君,实力不足,报复你谈何容易。谢衍小儿,你这个责任都不担,平白让仙门留下大患,实在枉为仙门之主!”
这话刚落地,一声剑啸如鹤唳。
那开口的长老面如土色,脚下近在咫尺处,正斜刺着一柄长剑,入石三分。
这一瞬间,其余人也都感受到了深如渊海,近乎于道的恐怖气息,比起战前的圣人更加深黯莫测。
生死当前,那长老突然就知道礼貌了,拱手折腰,战战兢兢道:“圣、圣人……是老朽不知礼数,见谅,见谅……”
谢衍拂袖,冷声道:“吾固守天门关,与魔君一战,据敌于关外时,尔等在哪里?”
“吾拼却全力,生死一线时,尔等在哪里?”
“吾宁舍微茫山繁华,遣儒门弟子尽出,扶危济困,四处驰援时,尔等在哪里?”
“是避山不出,还是逃往后方,或是做好了投降准备,决定换个道统?”
“现在,魔君殷无极为吾所获,沦为吾之阶下囚,形势好转,就纷纷出来表态度,亮决心,喊打喊杀,倒是显得像个除魔卫道士,也就如此了。”
谢衍拂袖起身,一抬手,山海剑轻啸,飞回他的掌心。
圣人右手提着剑,剑锋点地,衣袂临风时,好似天地山海尽出他剑下。
他神情依旧温雅,眼底却隐含冰冷:“谢某,就因为是仙门之主,是圣人,就天生该被各位用枪指着?”
众人噤声了。
“那依圣人之言,应该怎么处置?”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儒门七贤,纷纷开始打圆场。
“仙魔大战的遗留事务,吾会全权处理。魔君囚于九幽,杀不得,但也放不得,由吾严加看管,诸君不必置喙。”
“吾以道心起誓,只要谢云霁活着一日,他一日就无法踏出九幽。如此,可满意了?”
儒道向来是圣人道统,此时立马跟上,道:“此举甚好,既不必承担杀死魔君的后果,又能手中捏住魔君,就如同掐住蛇之七寸,北渊碍于君王被擒,还不得俯首称臣?”
“是极,圣人才是心思缜密,算到了我等未算到的事情啊。”
他们心里也打着鼓,杀与放,也就是谢衍一句话的事情。只要魔君未死,这大患终究是埋下了。
那一位,可不仅仅是魔君那么简单。
他还曾是圣人的亲传弟子,就算理由还说得过去,可圣人当真心中不存偏私吗?
众人离开时,正逢小雨。
虽然没人当着面提出这一关节,但谢衍这一处置方式,还是让各人心中的猜测,无形之中坐实了。
“虽说权衡利弊,在如此形势下,的确是不杀魔君更好些。但圣人当初若真的想杀,这天底下有人拦得住他?战场之上杀了,成王败寇,北渊能说什么?”
“非得囚入九幽,还不给任何人踏足,据说道祖和佛宗也都没能进入关押魔君的监牢里。”
“这其中,怕是有私啊。”
流言纷纷,谢衍不去管,只是负手,独立堂下听雨。
白相卿本是礼貌性地送走他们,归来却一肚子的气恼。
他道:“师尊,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您对仙门实在是鞠躬尽瘁,就因为不杀魔君一事,他们纷纷揣测您心存偏私,不再公正……”
谢衍负手,看着廊下雨潺潺,却是一笑。
“相卿,他们说的不错,我的确心有偏私。”
第519章 停战谈判
仙魔和谈之期将近。
本该镇守魔宫的陆相匆匆离开九重天, 远赴仙门谈判。
曾在魔宫叛乱中被逐出帝京,又在近期被秘密调回的前右相程潇, 此时被紧急启用,暂代陆机相权,主持魔宫事务。
事关重大,这多半是帝尊的密旨。
谈判的地方照例是三洲交界。陆机先去东洲,在魔兵扎营之地,秘密见了一面萧珩。
“陛下临行之前,将密旨三分,交给我们三人,吩咐我们, 如果他回来了,此密旨不要打开, 直接毁弃;倘若他出了意外, 再打开旨意。这是我的那一份。”
军帐里再无他人, 陆机将手中密旨交给萧珩, “陛下说, 程潇此人, 可用, 却不可用。”
“陛下说, 倘若他归来,就不要启用。倘若乱局将至, 那就不要顾及, 试上一试。”
萧珩皱眉:“陛下不疑?”
“疑人不用。”陆机思及当年, 也是无奈。
“程相不拘手段,他或许比在下,更灵活机变, 适合这个乱世。”
殷无极留下这一道旨意,俨然是预料到,他有很大的可能性无法从战场归来,届时魔宫无人可用,就不得不启用程潇了。
“还有一条,你自己看吧。”陆机欲言又止。
萧珩越往下读,越是心惊,他猛然抬头,望向陆机:“此后可由陆相牵头,成立‘政府’,君位虚悬,或是直接取缔……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打算延续下去……陛下打算废除帝制,将政治权力独立出来。必要之时,可从北渊的法理上,将‘君王’完全舍去。”
“很激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陛下觉得能实现。”
陆机是个聪明人,哪里不懂个中含义,他只是不愿意去懂。
“如果陛下死于圣人之手,或是被圣人所俘,正如现在这般……他宁愿让北渊断尾求生,不被要挟,找出新的道路。他就是那个被舍去的‘尾’。”
“陛下是教我们,不必救他?”萧珩怒气难遏,声音蓦然沉了许多。
“这是陛下的旨意。”
陆机是性情中人,此时也心中酸苦,几欲落泪,忙以袖掩饰泪痕:“……这是为了北渊。”
“陛下恐怕早就知道,此战开始,就没那么轻易终结。与圣人一战不可避免。”
“其他二圣也就罢了,与那一位交战,怎会有十全把握?何况陛下此前心魔沉疴旧疾难愈……恐怕在临行之前,就已想过最坏的打算——同归于尽,或是败北身死。”
“可这一战,不得不打。他根本没得选。”
萧珩冷声道,“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只能打,不打,怎么知道不能胜?”
可惜,圣人比他们所想更强,更无解。
即使殷无极用了心魔的力量,燃烧生命去赴这一场生死之战,也没能真正战胜他。
萧珩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另一道,扔给陆机,冷声道:“……看了你这道,老子总算明白,陛下给我的这道旨是什么意思了。”
陆机打开一观,竟是愣住了。
“……陛下要你做北渊最大的军阀头子,以此摄政?”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但是看到细则时,陆机一下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萧珩:“那家伙早猜到了,倘若他不在,幽河以北必将叛乱。恐怕西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倘若头顶上一下子没了至尊,就是没了‘神’。北渊这种好战之地,底下人的心思动起来,就算是老子,单凭一个元帅身份,也不一定压得住。”
萧珩领军多年,当然明白地方大魔有哪些不太服管,只因为帝尊还在,才会听从号令。要是他不在,叛乱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陆机合上旨意卷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允许你收拢一切可握在手中的兵权,哪怕以一人之力,成为最大的军头也不要紧,魔兵顿失主心骨,你就算把他们收拢,亦无所谓。他要你稳着北渊,不能乱……”
“也就是说,新成立的‘政府’,实际上是围绕着‘北渊魔兵’建立的。”
陆机没有直说,但是摄政者昭然若揭。或许,等他修为更进一步时,就不止如此了。
“接下来,就缺将夜手里的那一道。”
三份旨意拼凑在一起,才能看出殷无极的真意。
这也是殷无极在出征前定下的计策。他不得已时牺牲掉“君王”,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吗?
陆机在谈判之前,势必要看过这三道。
“仅是如此?”萧珩轻哼一声,将虎符掷于案上,再看着孤身探营,此时正在看情报的陆机,忽然道,“我说陆相,你就这么过来了,也不带个人?”
“啊?”陆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珩将右腿搭在膝上,翘起军靴,提醒道:“在整个北渊,君王之下第一人,非老子莫属吧?”
“是啊,怎么了吗?”陆机满脸茫然。
萧珩挑眉:“那可是魔君之位,若是北渊尊位空缺,按修为算,下一个迎接天劫的,多半是我。”
他恨铁不成钢:“陆相就没想过,仙魔和谈在即,本帅若把你扣下,陛下若是出了意外,最直接的受益者是谁?倘若有帝位坐坐,本帅凭什么不更进一步?你这聪明脑子怎么长的,就这么完全不当一回事就来了?”
陆机:“……萧重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他故意这么说,陆机并不会真的怀疑他。
萧珩见陆机和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无奈道:“放心吧,陆相,我随便说说,不扣你。谈判这种事,你去最好,我不能去。”
“我若是去了,此地无人镇守,会被偷营。”
萧珩饮了口烈酒,道,“何况,面对圣人,我若被扣下,那陛下的布置就全完了。”
他们毕竟一同创业,一同打拼,魔宫君臣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要叛的早就叛了,还用等到今日?
“元帅心里清楚,陛下此举,其实已在默认一点。”
陆机沉默片刻,道,“……若是山陵崩,北渊魔尊之位,元帅可取而代之。只不过,陛下希望帝制,不再继续了而已。”
“再说了,就算你想当魔君试试,在下也拦不住。是你,总比其他人好点。”
“哼,幼稚,当初难怪被程潇耍的团团转。”
萧珩嗤笑,“殷无极那家伙,天天想把锅甩给老子,帝位是个多大的烫手山芋,他之后的那一任,谁能干得好?老子可不想接。”
“既然圣人将他关入九幽,就说明陛下没事。你快想想,怎么去把陛下弄回来,至少不能呆在那个鬼地方……”
“想想办法,不能感情用事,不能……”
陆机双手交叉,嘴里不断重复,似乎在说服自己,“陛下都已经安排到如此地步,我们不能毁了他的计策……可是……”
烛光如豆,夤夜里,萧珩提起长枪,擦拭,沉声道:“是啊,不能感情用事。”
“……你想干什么?”陆机看他披甲,问道。
“先不论那三道旨意。陛下被囚九幽,臣子该做什么?”萧珩反问。
陆机:“自是想方设法营救。”
“若是照着旨意做,直接放弃陛下,固然是遵循命令。但是,这算什么兄弟?”
萧珩将肩甲戴上,坐在幽幽的烛光里,如鹰隼的眼神,此时正如利剑,直视前方。
“把猫儿叫回来,我有个计划。”他慢慢笑了,道,“陆相,要不要配合一下?”
*
仙魔和谈之时,陆机带领魔宫使团,前往与圣人谈判之地。
名义上是谈判,实际上,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机直面圣人谢衍,那股完全凌驾他的气场,孤高难以接近。
陆机根本没把仙魔大战停战事宜放在第一位,而是率先发问:“圣人如何才能将陛下还给我们?”
他紧紧盯着谢衍的一举一动,单刀直入道。
谢衍似在神游天外,此时听闻,没有直接开条件,而是轻轻一顿:“还?”
“何须用‘还’字?”
陆机不明所以,却不敢小视谢衍的每一句话,谨慎地道:“陛下一手缔造魔宫,为北渊之主。我等北渊子民,蒙受陛下恩泽,自然要舍命向君讨还。”
谢衍笑了一声,没答。
囚禁帝尊一事,是由圣人主导,他根本就没让任何人插手,自然此时也没人反对他。
陆机背部汗津津的,脑子在飞快转动。
圣人不急于提出条件,反而格外在意字眼,这是为了什么……
没等他想出下文,谢衍将茶盏一转,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本就是吾借给北渊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尔等,竟还向我讨还?”
陆机此行已经将魔宫库房捋了一遍,金钱,矿场,资源,皆都写入册子。为了赎回陛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甚至都做好了圣人漫天要价的准备。只要能谈,什么都能商量。
可万万没想到,圣人一句条件也没有开,一句话,就把他打落地狱。
什么谈判,什么交易,从来都不成立。
谢衍既擒获猎物,就没打算过放他走。
陆机翻着准备好的册子,强行定了定神,道:“圣人是不是太霸道了?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君王,灵石,或是矿脉?……或者是地盘,我们会撤出东洲,如果不够,还可以再谈。”
陆机抗住的可是非同一般的压力。
圣人的视线平静如海,但他总有种被深渊凝视之感。
“原来如此。”
忽然间,白衣圣人的神色微微变化,径直站起身,随手唤出山海剑。
“圣人!”这是他两侧的同道修士,发出惊呼。
谢衍的声音温和,眼睫掀起时,黑眸泛出冷铁似的光晕:“陆相原来是诱饵。”
“九幽之外,有不速之客到了。”他望向远处,似乎从不详的风中,预感到什么。
随着他话音刚落,仙门众人纷纷拔剑,对准了对面的魔宫丞相。
即使被无数剑指着,陆机还从容坐在原地,半晌后,他轻叹一声:“还是被圣人发现了。”
“倘若真的能通过谈判换回陛下,我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在圣人的领地里下手夺人。”
陆机似乎也不欲掩藏,他青袍广袖,正襟危坐着,取出袖中藏着的春秋判。
他道:“陛下早就令我们放弃君王,是臣子违背君命,万死难辞。”
“今日就算在此处血溅五步,在下也得试着,拦一拦圣人了。”
第520章 夺回之战
陆机放出话来, 心里当然是怕的。
无他,面对圣人谢衍, 陆相这点子修为还不够大放厥词。何况他还喊出“血溅五步”来,现在还能正常喘气,当然是因为他是魔宫使臣。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嘛。
圣人向来是讲规矩的。
“圣人,就算全速前进,赶到九幽也要一日脚程。倘若被绊住,时间或许更久。”
陆机心道,能拖多久拖多久,就算不够也没辙。他是文臣呐!萧珩和将夜理应对他没什么期待吧。
他旋即起身, 握着春秋判,作揖, “某虽不才, 愿意领教圣人高招。”实则严阵以待。
“陆相言重了。”谢衍却并未持剑, 上下打量了一番面目毅然, 已有决死之意的青袍书生。
他倒是不急, 九幽之外笼罩红尘卷的结界, 没那么容易打破。
谢衍话锋一转, “魔宫派陆相来拦我, 难道是朝中无人可用,才教文臣血溅?”隐有离间之意。
陆机:“自然也是想过与圣人谈谈条件, 倘若能达成协议, 自然不必动武。”
“圣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显然是没得谈,在下尝试装傻纠缠,您又立即察觉九幽有异, 堵死了所有的路。”
青袍书生文质彬彬,向他行礼,无奈道:“倾国之财,您不要。三寸不烂之舌,百无一用。怎样争取时间?在下思前想后,如今只好靠文臣的血肉之躯,去撞圣人的山海剑了。”
谢衍苍白指尖在剑柄上轻点,似在沉吟。
陆机见他神情幽微莫测,看着冷静,出言却激昂:“在下好歹也有些手段,虽然拖不了圣人多久,但胜在骨头硬,多撞几回,虽然无法钝了山海剑的锋刃,但是,拼尽全力溅您一身血,还是能做得到的。”
别崖的这群臣子,看似不识时务,鲁莽激进,但是一腔忠君护主之心,倒是难得。
这副玉石俱焚的做派,八成是别崖带的。
整个魔宫,就数他最激烈,底下人怎么能学好。
“魔宫从上到下,皆是这般。”谢衍摇了摇头,无奈道,“动辄就要血溅五步,是坏习惯,不许和他学。”
似乎因为陆机所言,圣人的言语出奇的温和。
他们赌的本就是谢衍不会轻易斩杀魔宫使臣,这个与圣人周旋的角色,要有三寸不烂之舌,非陆机莫属。
当然,也最危险。
陆机没想到,原本还居高临下的圣人,似乎洞悉他的心思,言谈间却多了几分古怪的教诲之意。
谢衍随手一压,教身侧仙修收起剑,慢条斯理道:“陆相是要拖延时间?是认为我一日之内赶不到九幽,才想办法拖着我交谈,延缓我离开此地。”
陆机一默,谨慎道:“就算缩地成寸,也不至于……”
话还未说完,陆机却见一只手掌向他压来。
看似是慢动作,但他五指如山,如雷霆万钧,泰山压顶,在他瞳孔中扩散着。避无可避。
陆机想要打开春秋判,却只觉圣人拽住他衣领的动作,甚至先于他脑子分析的速度。一瞬而已。
发生什么了?这到底是快还是慢?刚才的时间正确吗?他顿时汗出如浆。
“陆相——”
魔宫其余使臣,此时来赴约,皆是魔兵中的敢死队。
此时见到陆相只在一招内就落入圣人之手,根本不顾是否会与仙门彻底撕破脸,纷纷拔出兵器,与周围持剑仙修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都放下武器,仙魔和谈,中立地带,谁也不准杀人。”谢衍语气温和淡雅,谁也不敢忽视。
“死了人,坏了仙魔和谈,罪责,赔命也过不去。”
圣人拎着他的后领,微笑着俯瞰他,勾起唇角,道:“能不能阻拦得了我,陆相随我去一趟九幽,不就明白了吗?”
“有些事情,得亲眼见证,才知道绝无可能。”
去九幽?怎么去?陆机懵了一下。
他想过有实力差距,却没想过会这样绝望。刚一照面,他的春秋判还没读条呢,就被圣人擒下,他还这般从容写意。
身体和意志的联系都被短暂切断,被操控的滋味实在难熬。
“陆相!”使臣们纷纷急切,似要扑上去。
“控制住他们,待我回来。”谢衍瞥了一眼,淡淡吩咐,“我带着陆相离开片刻。放心,吾不斩来使。”
“是。”
说罢,谢衍拎着山海剑,白袍凌风,旋腕一转,似是割开无尽的虚空。
空间和时间在剑下模糊了。
陆机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如同对折宣纸,进行简单折叠。
他再提着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转身,踏入那条被折叠的空间通道。
谢衍的声音清淡,道:“怎么去?就这么去。”
*
虽然经历极其荒谬,但九幽外的狂风,还是公平地吹在了半跪在地裂之前的陆机身上。
“这就,到九幽了?”陆机的青袍飘荡着,好似随时会被狂风刮倒。但他似乎还处于梦幻之中。
圣人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教他三观都碎了一地。
折叠空间,这种事情,古往今来的记载里,这都是无可争议的神之领域,人根本做不到!
还是说,圣人早就不是人,已经半步踏天了?
谢衍在地裂前负手而立,结界好端端地矗立在九幽之外,即使被猛烈攻击了好一阵,也连个裂缝都未产生。
他的掌中握着半卷红尘。维持九幽的,亦有半卷。
“感觉如何,可有希望劫狱?”
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震怒或是不快,此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圣人谢衍,情绪实在是太平静了。
甚至还这样和颜悦色地搭话,完全不像是敌人。当然,更不是朋友。
谢衍微微侧头,甚至负手,温和地问一侧持枪戒备的魔宫元帅,“估算一下,给萧元帅多久的时间,能有把握打破这个结界。”
萧珩用朱色的披风,擦了把流到下颌处的冷汗,身体紧绷如豹,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本以为,多少会有条缝。”
世上看似完美的结界,就算一时半会想不到解法,也多半能大力出奇迹。萧珩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在开始攻击前,已经谨慎地研究了好久这个结界。他的结论是:天衣无缝。
“不教你等试上一试,确实不会死心。”
谢衍拂过衣衫,玉冠高束,持剑踏过清风与明日,走到九幽的地裂前,再想要转身。
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剑,看也不看,准确格挡住从无形的雾气中袭来的刺客。
如雾如电,力破千钧的一击,足以让神佛陨落。
但他面对的是圣人谢衍,他的无解,绝非神佛可比。
长剑与短刃,金铁交织声。
刺客银灰色的眸,毫无感情,本如无情的杀戮机器。可是他面对的圣人,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气息隐藏的很好,没有丝毫破绽,完美的一刺。”
谢衍谈笑着评价,不像是与三人对敌,反倒像是切磋,处处都是圣人君子的气度。
他指如拈花枝,曲起,一弹,余波就如同涟漪散入周围的空间之中,天地万物,无所遁形。
“不愧是魔宫刺客将夜,名不虚传,别崖看人果然准。”他的重点,主要在最后夸徒弟的那句。
谢衍没有说,他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完美的一刺,又是何等神鬼莫测的水准。
“小猫儿,回来。”萧珩对危机的敏感度极强。
九幽之外渺无人烟,唯有荒芜。长风破荒原,谢衍再挥开儒袍广袖时,振衣,甚至带上几分灵气。
将夜危机感顿时拉满,向后倾身,躲开他的借力打力,再一个滑步,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十步之远。
“啧。”将夜撇头,似乎在不快。刚才那个背对的机会太好,换做旁人,早就得手了。
一次不中,他的身影似乎再度半隐入雾中。
谢衍忽然道:“别崖给自己安排的刽子手,还有你?”
将夜的身体一僵。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拉下兜帽,只是轻颔首,道:“嗯。”
谢衍一顿,神情更难辨了些。
这一过招的功夫,陆机身体终于能活动,谨慎地移到萧珩身侧,对着萧珩横来的一眼,忙道:
“圣人是折叠空间来的,比我们猜的更离谱。还有,无论我开什么条件,他根本就不上套啊!”
他心有余悸:“再说,在下是文臣,面对圣人拖延不了多少时间,那是正常的吧。”
萧珩打量着他,见他虽弱不经风的,但没有缺胳膊少腿,释然道:“得,活着就行,不然见到陛下,说他丞相没了,老子怎么交差……”
陆机恼了:“真不是人话。”
萧珩身着铠甲,此时转身面对圣人,一挺枪,红缨扬扬,身形修长高大,真是萧疏朗阔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和陆机拌嘴,嘴上怼他:“咋了,你和陛下参我去?……内部的矛盾先缓一缓,咱先把陛下救出来。”
他说着漫不经心的话,此时余光全在打量着一人一剑站在九幽之外,看似安静着神游天外的圣人。
圣人抚摸剑穗,低眉垂目时,格外淡漠慈悲。他仅仅是立在九幽之前,却像是越不过的天堑。
他忽然道:“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即使牺牲至关重要的利益,也不肯放弃救回别崖?”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看透圣人的心思,萧珩在遮掩目的和直言之中,没做太多犹豫,直接道:“对。”
“陛下是北渊的启明星,没有陛下,就没有北渊的今日。我等若是万死能换回陛下,那就万死。”
陆机道:“我亦然。”
“……知恩图报,也还值得称道。”谢衍的目光如惊鸿掠水,轻轻扫过,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不知他在评价什么。
“倘若……”
萧珩拉满了警戒。他若不是知道一圣一尊之间那个惊天秘密,也不敢让陆机去拖延时间,自己和将夜尝试营救。
这种看似胆大包天的计划,实际上,赌的就是圣人的意愿。
他很清楚地知道,殷无极的心魔已经时日无多。
死在与圣人的终极一战,既是他心之所向的归宿,也是他不得不奔赴的结局。
无论如何,总比被心魔侵蚀,变得面目全非更体面。
圣人不杀他,反而将他囚禁。这是或许意味着,陛下的心魔还有回旋余地?
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能救回陛下,大概只会是圣人。
“圣人,问个事。”萧珩枪尖指地,凝声问道。
“此地除却我等,再无旁人。萧某斗胆请圣人直言:陛下现在到底如何,是死,还是活?”
“都到了和谈的份上,陛下的安危,我们身为北渊臣属,应当知晓吧?”
“真想知道?”
谢衍将吹拂的发撩到背后,他孤身一人,白衣潇潇,如松竹寒枝,却挡在三人面前。
他抖落剑上的清光,正如拂去日月的一滴泪痕。
“先让吾,看看尔等有没有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