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殷无极的识海回响如何惨烈, 谢衍都该待在水面另一端。他没有立场越过这道区隔识海的天堑。
倘若相见两不言,他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崩溃边缘的情人?
是以这名不存实也亡的师徒名义, 还是以这遭人憎恶的仙门之主身份?
“我无颜见他。”谢衍连发声都哑然,唯有低眸,看向镜鉴的倒影。
波光粼粼,水面照出他如沉寂雪光的容颜。
他甚少这样审视自我,才忽然觉得陌生。
修道之途狭窄,人生亦不是旷野。
谢衍多是目视前方,执炬迎风,直面霜雪与寒冬,甚少回头望。
他总是很忙碌, 或是观照未来,或是俯瞰人间。他需要抉择的事情很多, 五洲十三岛, 多半依赖他, 他也几乎从不停下来。
谢衍是天下至圣, 是仙门之主。
在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时, 他也得担负起仙门的一切, 无论荣光或罪责。
此次北渊横遭妖兽屠城惨祸, 仙门的影子挥之不去。根据北渊的证据, 谢衍已有推测。
仙门内部矛盾外溢,有人妄图挑起仙魔大战。
仙门组织偏松散, 修仙强者更难制约, 谢衍管不住所有人, 只能用道德与法律约束,最大程度地限制。
仙门太大了,纵然他再如日月齐光, 也终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这样不满仙门现状的修仙者亦有许多,或是不服他的决策,甚至意图从战乱中博取私利。
在和平时代,他们或许还有所顾忌,虽有不忿,但对圣人还算听从。
既是怕圣人惩戒,又怕在仙门陷入声名尽毁,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是在战火与灾祸降临时,圣人先力主治水,又逢墨、法两家宗主因天灾陨落,中洲权力真空扩大。
随即,南疆又驰船扰边,唯圣人坚守战线,不及休养,竟是一肩挑。这有多辛苦,全仙门都看在眼里。
同时处理这样的困境,已非人力可及,但谢衍依旧扛住了局面。
在有人感慨圣人是何等无所不能时,也有人注视到,饶是圣人,在这等高压之下,也露出疲态了。
一寸的裂缝,就足以撼动坚不可摧的神话。
这千载难逢的时刻,他们虽心怀畏惧,亦有野望滋生。
他们望着谢衍的背影,觉得也不是不可撼动,心想着:还不够。
离真正杀死圣人谢衍,还差一场战争。
身在识海之中,耳畔的风声已经不清晰,谢衍如今不能依靠卜算天机,却还是冷静推测着阴谋的轮廓:
“仙门和北渊关系转差,摩擦不断,但盟约并未真正取缔,尚有正常通行交流的渠道。因此,也未真正把对方列为敌人。”
“所以,有人利用魔修与仙门之间尚存的惯性,幕后者将内奸埋伏入启明城,引来北渊兽潮袭城,意图点燃仙魔的导火索。”
仙魔这个时候还未曾打起来,靠的全是一圣一尊的克制和情面。
可是局面依旧十分危险。北渊内部武力膨胀,仙门待魔修亦有鄙薄积怨。
只要添一笔血债,北线的战火,就会瞬间燎原。
至于北渊兽潮为何被引动,天道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谢衍虽然封印了天衍之术,心却如明镜:
“天道只是一把刀,但是借刀杀人者,在仙门内部。”
倘若仙魔大战能带来黄金万两,就永远有火中取栗者。
谢衍的改革尝试了千年,固然有些成效,但他修补的也只是仙门这座华美宫殿的表面,却更换不了横梁砥柱。
正是什么都掣肘,什么都困难重重,圣人这个厉行改革者才这样遭人憎恨。
他若不死,无人可以攻陷仙门;他若不死,也无人可以从他的光芒下出人头地。
他若不死……
谢衍轻轻一叹,最无法推算的就是自己的命运,“仙门矛盾外溢,有人借此离间仙魔盟约,挑动战争。此为阳谋……吾作为仙门之主,亦有失察失职之过。”
谢衍没想过、也根本不兴得为自己找理由。
他若是说几句不知情,不堪重负,或是未能及时察觉仙门内乱的倾向云云。
固然也是句句真话,却显得器量狭小,怕事畏难,担待不起圣人赫赫之名。
何况,仅是如此推说,他就能博得殷无极的理解,教他忍气吞声地揭过北渊承受的血与泪,继续配合他维持仙魔脆弱的和平吗?
不可能。
人非草木,有血性,有脾性,也有爱恨。
复仇是人性使然,何况是民风尚武的魔修。
殷无极现在彻底被北渊内部迸发的仇怨架了起来。而且因为波及凡人,他心中必然有对仙门的恨意,也会倒向战争一边。
谢衍静静料想,他不日就会宣战。
是时局在推动帝尊点燃战火,挥师向南,复仇之剑指向仙门。
圣人亦如是。
他若不卸职,就是仙门本身,仙门不会允许仙门之主向魔修低头。
谢衍就算查出了真相,告知了殷无极是何人挑拨仙魔盟约,那又能如何呢?
能彻底改变局面吗?或是,能阻止这场战争吗?
不,阻止不了,没有英雄或是领袖能够完全主宰历史的走向,他们顺着时间往前走,逆流而上的人,终究会被吞噬。
北渊想要崛起,合该有一战;
想要复仇雪恨,也合该有一战。
谢衍明知道殷无极是怎样的君王,他不可能阻止他的决定,也无力阻拦浩浩汤汤的浪潮,却仍然想要见一面他,当面向他陈情。
他没有指望博得理解或是原谅,仅是说一番话而已。
谢衍这样安静地想着,犹如沉默的雕塑,观照着识海的镜鉴。
忽然间,他透过水面看见了另一人的面庞。
明明是双修道侣,识海都连着,却无人敢逾越一步。
看见对方的身影,却沉默。
忽然间,殷无极打破沉寂,“圣人在识海观照,举棋不定,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淡漠:“……是想要与本座当面谈判吗?可惜,已经不存在这样的空间了,所以本座拒了圣人的信件,以此明志。”
他在水面倒影的美丽面庞,神情堪称空白,或许不知该用何种面目与旧情人相对的,亦有帝尊一个。
谢衍久未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怔住。
他往日沉稳执剑的腕负在背后,此时一颤,好似想要隔着水面,触碰抚摸情人的脸。
可这样太缱绻,不该发生在即将对抗的宿敌之间。
“圣人不是想找本座当面叙话吗,怎么,又无话可说了?”殷无极收敛情绪,停了停,望向他。
谢衍本不该做多余的解释,那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做了无用功。
“不是我。”谢衍垂眸望着水面,执着向他解释。
殷无极露出哑然神色,似乎未料到谢衍开口,不是与他谈判或是说服,仅是解释。
他随即颔首,“我知道,这种卑劣阴谋,不是圣人的作风。”
谢衍固然用谋略,但都是坦荡荡的阳谋,教人避无可避。殷无极出自他的门下,所以根本未曾怀疑,这必然不是圣人手笔。
“本座从未质疑圣人的道德与品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殷无极绯眸如焰,深深看去,似乎在克制着向他迁怒的情绪,道:“这样的信任,我与圣人之间,还是有的。”
好板正好疏离的语气。
谢衍听的心头如针刺,却还是强行忍着,轻声道:“我若是向帝尊承诺,定会查明始作俑者,还北渊百姓一个交代……如今,还有用处吗?”
殷无极无言。
谢衍从窒息的沉默中得到答案。
殷无极了解仙门的顽固与傲慢之处,赤眸宛如凝血,道:“圣人此言,着实天真的不像你。哈,真是好笑,就算圣人查出挑起仙魔大战的始作俑者,仙门难道就能真正刀刃向内,整治内部,向北渊交出罪人吗?”
“……”谢衍确实无法回答他。
“不如说,仙门根本不会承认,这是仙门的过错。”殷无极嗤笑着,笑容里有着对这等所谓“次序”淬血般的厌恶。
仙尊魔卑,这样根深蒂固的阶级之分,让道统也分了三六九等。和平时期尚不会这么明显,但此时……
若不是魔君兵临城下时,没有仙修会允许“仙门”这个共同体低下高贵的头颅。
就算主张者是圣人,也会被打上与魔有染的污名,推下神坛。
谢衍却不是怕事者,在大局之外,他亦有着坚持,道:“即使陛下觉得于事无补,我还是会去查。并非为了阻拦陛下的决意,而是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
谢衍此言不是作为一名掌权者,而是对公义的最后坚守。若他不肯做,在殷无极的对等报复中,掩在幕后的人,或许在乱局中再难浮出水面。
无意义也要做。何况真相怎么可能无用,总有人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这回,殷无极动容了,他道:“搜魂的结果,本座会通过隐蔽渠道转交圣人。望圣人守诺。”
即使如此难看的收场,他们还在竭力保持着君子的不言之约。至少,没人在识海中动手。
好似仙魔大战的裂痕还没有将他们隔开天堑。
可谁也不越过这道识海的屏障,两人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这场照面之后,很快就会成为敌人。帝尊若是向仙门宣战,必定会彻底封锁识海,圣人亦会。
这样短暂的对话窗口,或许是情绪失控中的殷无极刻意留下的。
“别崖。”在帝尊转身之前,谢衍唤住他。
殷无极微微侧眸,明知不该迁怒圣人,但他快克制不住心魔的狰狞面目,绮丽的魔纹漫上眉眼,仅是回眸,就是杀戮的邪魔之相。
他用手抚过面庞,掩藏这无差别的恨意,让神情逐渐回归冷淡,“圣人何事?”
谢衍今日的种种表现,很不理智,甚至还问了很多无意义的问题。他本不是这样多情的人,又何必……
在与圣人剑锋对决,暴露修罗杀相之前。
他们师徒,最好不见。
枕边人改换面目,生了仇怨,乃至相杀至死。这狼藉的千年又该如何撰写。
他要挥师南下,但是他的授业恩师,绝不会放他过去。
要杀他吗,还是技不如人,被他杀死?
对他挥剑吗?
他的神智消磨着,头顶亦然悬着随时落下的剑,他还能撑到何时?
还是,待到他完成复仇后,他会在谢衍公正无私的剑下,寻得他夙愿的终结?
在他思绪纷乱时,白衣墨发的圣人伸出右手,穿过识海的水面。
空间在此倒错,照他们毕生如镜鉴,那样相似。
“别崖。”谢衍的声音很温柔。
他甚至还隔着水面,轻抚他覆盖魔纹的脸庞,好似要克制不住地拥抱他。
却是镜花水月。
“谢云霁,你……”殷无极的牙关也在轻颤,他实在遏制不住这股灵魂的颤抖与悲鸣了。
似乎察觉殷无极赤红瞳孔的动摇,谢衍白若簇雪的指尖,勾勒过他的眼睫,缓缓摩挲。
这样隔着水面的相望不闻,谢衍的唇畔溢出一声叹息。
这股悲叹,是对命运的吗,还是他已经预见的未来?
他们明明那样痛,师徒相杀之时,也要杀至一人寂灭吗。
“别崖,若你毕生寻求巅峰一战,我亦会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
“倘若你恨我,执起你的剑,穷尽毕生所学,来挑战我。”
谢衍已有决意,他甚至在无意识地微笑。
作为师长,即使到了相杀之时,他还在教他的徒弟毕生最极致的一课。
“超越我。”谢衍倾身,用力握住殷无极还在颤抖的腕。
目光穿透他的表象,他的心魔,他最隐秘的不堪的欲望。
“……你来杀我!”
第482章 深恩负尽
水面重归混沌, 殷无极久久伫立,目送识海通道彻底封闭。
五洲十三岛时局瞬息万变, 他们不得不向枕边人操戈相向。旦夕生仇怨。
一圣一尊本该是无话不谈的大道同行者,最终这一面,却相顾无言,徒留叹息。
折返时,殷无极右手紧紧按着剑柄,保持着对心魔的警戒,徐行在涨潮的识海里。
道路两侧,碑铭底部没入血池,镌刻的名姓闪烁不详血光。迷雾重重, 照出他内心的彷徨。
近来心魔发动频繁,他时常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于识海, 梦与现实的边界越发模糊。
“……心魔吗?”殷无极在迷雾中看见幻影。
恍惚间, 他回到了启明城停灵处, 城池暗淡, 望不尽的尸首被白布盖住, 无处不弥散着哀哭。
他在其中穿行, 视线越过亲人伏在尸首边的肩膀, 看向白布被揭开露出遗体, 妄图记住每个人的脸。
可惜,有很多张脸已经残缺不全。
他记住的, 也都是残缺。
这场惨战之后, 启明城没有多余的人手处理后事, 倘若要埋入黄土,又不知该挖多少新坟。于是主张请来陛下,求他燃起一把烈火, 送在妖兽袭城中罹难者一程。
幸存者们说:“如果是陛下来护送最后一程的话,也算不枉此生了。”
北渊帝尊至高无上,能请动他,来世也会受王气庇护。他们这样认为。
启明城外的原野,尸首皆卧在草席上,连绵布满偌大旷野。
殷无极主持祭拜,念过祭文,再弹指燃起冲天烈火,照亮黄泉之路。
炽烈的火焰也在他眼底跳跃,灼在他心的深处。后来他睁眼闭眼,总在那日的烈火中彷徨。
此时,识海里血雾的流动仿佛停滞,殷无极忽然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雾色里,凤凰花枝垂落。
繁花深处,有美人兮着罗衣,身形纤薄,墨发垂如丝绦,提着灯站在道路尽头,超越性别的美丽。
殷无极安静地凝望这位容貌绮艳的美人,形貌与他七分肖似,却美的无害,美的灼灼照人。
“见到夫君了吗?”那美人声音柔婉,绯眸凝望着他,好似一片华美的梦魇,
他纤长的手指抚过灯罩,臻首低垂,“……我明明那样热烈地爱着夫君,你为什么要封锁识海?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没有夫君的看顾,我定是活不下去,会枯萎死掉的……”
殷无极淡淡看去,神韵相似的脸庞,纤长的体态,是他惯用的化身“谢夫人”形貌。
这一个,无疑是他的心魔幻化而成。
当年殷无极变出这个化身,不过随性而为。“谢夫人”亦没有名姓,唯有谢衍唤他“卿卿”。
后来,他与师尊保持悖德关系,尤爱以此体验有名分的滋味,更爱见师尊露出别样的神情,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冠了谢衍的姓,留在他身侧,对外坚称,是他之妻子。好像说出口就成了真。
魔尤为狡猾,用漂亮的假面藏着心事,说些真真假假的情话,精心罗织着欺瞒天下的谎言,凭空捏造了一个深爱圣人的柔弱笼中鸟,温柔地骗着谢衍,讨他的宠,得他的怜。
说是骗了谢衍,实则,他连自己也一起骗。
不该存在的身份,藏着他作为魔君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愿望。戏文话本真真假假,编织他的疯与梦。
倘若他未曾投注真挚与热忱,未曾这样以圣人的伴侣自居,这样象征着“情爱”与“软弱”的心魔,为何从他灵魂深处诞生?
殷无极冷眼看着,那“谢夫人”形貌的心魔,时而泫然泪泣,时而巧笑倩兮,疯癫而美,美也教人发疯。
心魔笑着哭,说破他心里隐秘的欲望:“……有时候,真想一生与夫君浪游于山海,放舟于五湖,每日渔樵耕读。或是大隐隐于市,夫君读书,我就侍弄笔墨。夫君弹琴,我就为他唱和……这样无忧无虑地相伴着,哪怕渡过凡人的一生……”
殷无极不与心魔多言。
倘若与之对话,恶欲就会顺着他的弱点,攻击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内心防线。他刚下定决心与师尊刀剑相向,这样的决意太残忍。
见他表面无动于衷,心魔覆上面庞,露出泪水涟涟的眉目,含愁带怨:“为什么要打碎这样的幻梦?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殷别崖,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江山,还是大义?可笑,这世上又有什么比得上夫君重要,你的至尊魔君之位,值得用与他生死相斗的代价来换得?”
殷无极一袭玄金帝袍握剑,垂眸看着那内心深处的软弱时,忽然觉得讽刺又好笑,“呵……”
心魔不解他在笑什么,尚顶着这张美人面目,字字怨怼:“夫君对你那么好,那样恩重如山……”
“圣人这一生,正人君子,俯仰无愧,即使是方才那般决裂情景,他也待你至诚,何曾负过你一分一毫?”
“……你有多无血无泪,刻薄寡恩,才会亲手点燃战火,用剑去伤害师尊——”
“你说对了。”殷无极拔剑,剑尖点地,就这样走向怨望的美人,含笑道:“本座确实无血无泪,刻薄寡恩。”
他手起剑落,将象征他之情爱的心魔当场斩为两半。
殷无极与心魔之间有着无数细密的红色丝线相连,心魔亦是他自己。杀死心魔,亦是否定自我,抹杀人生的一部分。
对心魔挥剑,等同自伤元神。他没有分毫犹疑。
美人躯体如同委顿凋零的残花,鲜血泼出一捧,染了殷无极的半边衣袖。
“仙与魔,真的能做夫妻?我与圣人,真能殊途同归?别开玩笑了,那些戏本子里的情话,怎么能当真呢。”
殷无极乐不可支,眼瞳是冷的,唇色却艳丽如血,“哈哈哈哈哈……本座又不是顽愚稚子,会信这种谎言。”
千丝万缕,依旧连在他与“谢夫人”的心魔化身之间。
殷无极却宁可被自己的鲜血淋透,承受劈开魂魄之痛,也要将这部分情思从灵魂里剖出去。
他兀自俯瞰心魔,大笑片刻后,使起无涯剑,手腕用力,剑锋朝上,逐一将那如血管般相连的丝线斩断。
每一根红线似的血管断裂时,都有血从其中迸溅,泼在他身上,将他的元神烫的斑驳。
殷无极忍着这锥心的痛楚,眼前迷蒙,却笑道:“挡在本座面前的,即使是自我,本座也会杀死。区区一个象征情爱的心魔化身,本座为何会斩不得?”
魔道帝王积年的威势,此时神光赫赫,俯瞰时亦有凛然神性。
殷无极斩罢情丝,才伸手抚摸横贯胸膛的剑伤,不觉得痛,却还在笑,笑岁月荒唐:
“不错,本座确实有过这般无甚出息的愿望,待在师尊身边,依附他、仰赖他的垂怜。就算他把我带回去,关起来,只要不离开他的身边,当年的我宁可被他养在深庭之中,做一株被他私有的花,只为他一人盛开。只要他肯在追逐大道时肯回顾,想起我,予我些许阳光与雨露,我就心满意足。”
“但那也是,快七百年前的愿望了。”殷无极审视着过去软弱的自我,幻梦里的浮光掠影。
他微笑着说:“……人是会成长的,本座为人君多年,事随时移,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变?”
“少年时,我只有师尊,将对他的思慕当做生命的全部意义,若是教我为他奉献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可少年已经出走太久了。”
他叹息,“久到本座与圣人地位齐平,看见当年未曾见到的风景,担上必须要用一生背负的责任,就再也做不了他的庭中花。”
他与谢衍,总有一段兜兜转转走不出的过去,名为师徒。
可他们从师徒出发,百年千秋,他们为知己,为伴侣,最终还是逃不过成为死生仇雠的命。
“我与谢云霁,明明谁也不负谁……最终,却是深恩负尽。”
殷无极掷下长剑,当啷一声,钉在蠕动的血雾上。他单手挡住唇畔。不住的黑血溢出他的唇齿。
他年少的轮廓,似乎随着他识海的波动,即将从血雾之中站起。
少年无涯君的容貌珠玉生光,将将从血雾中幻化出半截躯体……
未等其形成,殷无极攥住剑柄,向上一挑。
少年的他自己,被身为魔君的他一剑砍断头颅,无头躯体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脑袋飞了三步远。
殷无极俯身,拎着被枭首的少年的高马尾,将自己年少时的头颅拎起,与之对视。
少年青白僵冷的脸上,忽然唇齿含笑,睁眼说话:“殷别崖,你杀不死我的。”
殷无极眼眸似淤血,“住嘴!”
“你杀不死我的。”这会从血雾中站起的是“谢夫人”,声音婉转。
“谢夫人”的绯色罗裙染血,素白的双手轻柔地梳理着长发,向着身为魔君的真身靠近。
“你只要不停止爱谢云霁,我作为你的‘情爱’,就会不断重生。我并非是你能够从灵魂里剖去的多余部分,我从一开始就与你生长在一起,是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你的内脏、你的头脑,是你的全部灵魂与力量……”
“住口!”殷无极仓促回顾,看着美人轻拂罗裙,执着花枝向他走来,笑容如同在审判他的死刑。
他脚下踉跄,似乎被什么绊到,却发现斩不断的情爱丝线依旧连在他的身上。
心魔的养分是他的欲望,爱火不灭,他即使杀死心魔一百回、一千回,又能怎样呢?
殷无极握剑的手开始颤抖,他如同看见什么惊怖的东西,直直望向血雾深处。
“你杀不死我。”
“无涯君”从血雾中走出,青年的手中执着为师长打制的簪子,静静地停在三步之外。
“无涯君”此时,刚好与魔道帝君殷无极对视。
人是不能和年少的自己对视的。
殷无极忽然呼吸一促,他看见青年时的自己,眼中隐忍又真挚的爱火,那温柔又濡慕的情愫,那孤注一掷的决绝……
情太浓烈,如同漫漶的潮水,向他奔涌而来。
可殷无极早在漫长的时光里,将自己雕琢成看似坚不可摧的模样。
他学会用谎言武装自己,学会进退有度,学会点到为止,学会将自己分割成不同的模样,用化身承载着多余的情绪。然后将其封存,或是掩藏,以此保证在谢衍面前的游刃有余。
他学着当年的圣人,强行把自己雕琢成一尊神像。
无爱无恨,大慈悲,大圆满,妄图做带领万魔泅渡苦海的佛。
但当殷无极也活成了另外一个他,他如何将师长的影子,从他的灵魂里割去呢?
心魔的化身们在他面前站定,即使被他斩杀,变成跌落在地上的头颅,被斩断的躯干,或是残损的肢体。
他们也在血雾里笑着,说:“你杀不死我。”
“你还爱着他,你瞧瞧你,早就活成了他的样子。你照着镜子,他也是镜中的你。你的影子里,也有他的影子……”
“你若弑杀师父,犹如杀过去的你,现在的你和未来的你。你杀死谢云霁,等同杀死自己。”
“还是说,当你弑杀师长的那一刻……”
“你就终于能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断绝你的亲缘、情缘、仇怨……从此,真正成为他本身。”
第483章 仙门战乱
红日薄西山, 暮鼓声响起。
余晖之下,大雄宝殿的佛像端坐莲台, 宝相庄严,俯瞰众生,正是往世佛。
西洲并不与北渊毗邻,亦不和南疆接壤。
圣人踏足西洲时,才觉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稍稍褪去。
谢衍解剑,撩起衣袍,进入佛堂。
待他跨越寺庙门槛,站在庄严的佛像金身前。宝殿佛陀亦然垂首俯瞰他。
他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身披袈裟的老僧孤身坐在蒲团上,拨弄菩提子, 眉目慈和,在檀香缭绕中颂念经文。正是一位现世佛。
谢衍不信神佛, 不敬天道。无人可教他甘心折腰。
即使远道而来, 他也不是来参禅的施主, 而是有要事相商。
“谢施主。”佛宗背对着他, 双掌抵合。
谢衍向他致意, 片刻后, 他亦盘膝坐于蒲团上, 双眸如星, 单刀直入:“吾拜访西洲,正是有一事不决, 请佛宗解惑。”
“谢施主心中无惑。”
不料, 佛宗打量着他, 却语出惊人。
“何出此言。”谢衍问。
“谢施主的眼神,已有决意。”佛宗垂目。
谢衍眉峰一挑,他听出了佛宗的言下之意。
佛宗已是世外之人, 若是仙门与北渊相争,二圣不愿出山,沾染俗世因果。仙门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位高权重,肩负重责,惩奸除魔……他作为仙门唯一执牛耳者,许多事等着他做,也只有他能做。
圣人不应有惑。
“衍亦是俗人,心中生惑,何足为奇。”
谢衍锐利的眼望向看似如婆娑莲花的佛宗,笑了:“佛宗常年参禅,与青灯古佛为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大日如来?”
“……谢施主说笑了。”
“吾想过。”
谢衍与佛宗对坐,青灯暗淡下,阴影处是脊背略显佝偻的佛宗。
他却身在光明里,一袭白衣如霜,身影如利剑朝天,鲜明的对比。
他毫不忌讳地在佛像金身面前,说出亵渎言辞:“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天道。”
佛宗睁开眼,凝望着他。
“天道之下,仙魔必定相争,格局固定,生息湮灭……这样的世界,看不见希望。”
他微微仰头,光影落在他的睫羽上,道,“我们都是碌碌蝼蚁,生活在既定的轨道里,如此苟且活过百年、千年,直到大厦将倾。”
“他们说,此乃天命。衍对此有异议。”
谢衍转眼,唇畔微带笑意,却如剑锋。
“如今,衍已知晓,此非天命。”
佛宗默然。
“吾去拜访道祖,道祖避而不见。”谢衍静静道,“东洲边境,已有魔兵压境。在道祖眼里,东洲已是第二代的天下……”
“可一千余年前,二位圣人是如何劝服吾的……难道时间,真的会消磨圣人心性?”
“……”
“难道寿数将尽,二位圣人亦屈服于天人五衰?”
谢衍单手抵在膝上,观照沉默不言的圣人,有些言辞已经再无用处,他叹息,于是拂衣起身。
他白衣负手,站在佛像前,嗓音微寒:“若吾是佛宗,定不是‘我不负如来’,而是‘我为如来’。”
“圣人欲与天试比高。”佛宗叹息,“老衲不如也。”
谢衍这趟拜访,不需多言,就从佛宗的沉默与衰老中,知道了其孑然避世之愿。
在岁月里心气殆尽,连箭在弦上的战争也极力规避,一心清修的圣人,已是真正老了。
二圣早已服老。他们畏惧死亡,躲避争斗,实则是不愿对抗天道。
他们心里清楚,这场仙魔大战已是既定事实。
谢衍想:不必与之共谋。
时间不早,谢衍离开佛堂,拒绝了小沙弥的引路,将解下的剑从剑架上拾起。
这趟西洲之行,也要到此终结了。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暴风骤雨。
平生知己少,他能够倚仗的人,自他成圣后就再也不存。
若世上无高山,他就成为屹立天地间的高山。
在登上云舟,谢衍回眸一望,情劫的幻影仍在凝望他,好似万般深情。
“‘不负如来不负卿’吗?”
谢衍淡淡地想,“若有朝一日,我为如来,定不负卿。”
可这惨淡的时局之中,死生师友,谁又能不负谁?
*
萧珩已在三洲边境陈兵已久。
在这风起云涌的局势里,他这个手握刀兵者,偏偏沉得住气,陈兵就是陈兵,从不轻举妄动。
大军存在,即是威慑。何况随时能进入战争状态,变防守为进攻,更是可怕。
仙魔盟约破裂后,两边彻底断绝往来。
启明城之殇后,北渊各城将未来得及离开北渊的仙门修士扣押不放,仙门抗议。北渊不应,又陆续断绝了商道、经济等往来,对话的窗口彻底封死。
这也激怒了仙门方面,也不认启明城遇袭是仙门手笔,坚称有他人挑拨,甚至还质疑这是“苦肉计”。无他,这种罪名是不能稀里糊涂的认下的。
在此局势下,圣人保持了沉默。在其位,谋其政。仙门之主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低头,连清查真相都只能暗中为之。
同时,南疆的滋扰也更频繁。倘若北边真的开战,中洲仙门就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结束前,萧珩见到将夜在黎明前带来魔君的旨意。
“时机已到。”将夜向他转交魔君令,声音沉肃。
“宣战诏书已拟定,就在刚刚发去仙门,你该出发了,萧珩。”
在清晨蒙蒙的雾色中,将军披甲执锐,点兵沙场。
前往仙门有两条线,一条通往东洲,另一条则是通往中洲。
陈兵此处,可虎踞边关,随时可以拔营向前,向两线进发。
离他们向东大约三十里,是一座仙门的边境城池。出师必捷,先下一城,这是君王的死命令。
萧珩要的是一支精锐,一支悍不畏死的精锐。
仙门术法精妙,在守城上造诣非凡。想要快速夺城,免不了流血牺牲,何况此战必定要赢。
若是出师不利,就会让人觉得北渊魔兵“不过尔尔”。若是魔兵武力威慑是伪命题,北渊的矿场就是怀璧其罪了。
萧珩扫过各个修为精深,军功卓著的魔兵,沉声道:“上有七旬高堂的,下有未足岁婴孩的,出列。”
夜色昏昏,没有人出列。
回答他的是整个军营校场的寂静。
萧珩皱起了眉,他抱着臂,锐利如狼的眸光扫过阵列,道:“是家中独子的,出列!”
回答他的是肃杀的风,与魔兵沉默而坚忍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意义,就连他这样的沙场宿将也哑然。
忽然间,不知是哪里爆发出一声大喝,道:“元帅,我愿请战!”
随即,千人来和:“我请战!”
“好小子们。”萧珩端起酒碗,迟迟饮不下这盏壮行酒。
最终,他还是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面上,“出征!”
在黎明之前,铁蹄踏过,飞尘扬沙。
殷无极站在曜日坡前,看着夜色中幽灵般的精锐铁骑悍然越过天道结界边境,目送一程。
月的光晕中,他看见天道结界彻底打开了。
就好像在等这场战争,等了许多年。
*
天元历606年,仙魔大战开始。魔道元帅萧珩率军悍然越过仙门边境,速攻仙门东侧门户,连下三城。
王于兴师。
疾驰入九重天帝京的传令官,传来捷报。
“大胜,大胜!”
往来魔民纷纷侧目,见疾驰的马扬起尘沙,似乎也被这战胜的气息感染。
无人阻拦捷报传,报捷者径直越过宫门,在欢呼声中脚步不停,直抵帝尊天听。
殷无极与朝中臣子议事未毕,共同走下宫前楼梯,前来相迎。
殷无极双手扶住他,请他站起,“前方战况如何?”
传令官道:“禀陛下,仙门内部管理混乱,边境城防空虚,我等连下三城,大胜!
“萧元帅在边境陈兵许久,虽然一开始仙门还有防备,但后来见我们迟迟不动,以为我们没胆子动,后期守备懈怠。元帅得到您的旨意后,立即组织敢死精锐作先锋,星夜兼程,先下一城,攻其薄弱,切断情报和物资运输。后面的城池迟迟收不到战报,成了瞎子聋子,见魔兵压境还反应不过来,只得仓促应战,攻上城门时,元帅悍然一击,直接斩了城主……”
“仙门这‘第一’的位置坐的太久了。”
殷无极得知大胜的消息,心头石头落了地,终于面露微笑,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传令官扶起。
他转身,对群臣道:“一旦失去了危机感,就会怠惰。即使仙门幅员辽阔,能人辈出,那又如何?”
“倘若仙门人心浮动,不愿为了‘仙门’而战,再强的战力,再充足的资源,再辽阔的土地……怎能敌过我北渊上下一心?”
“天下无敌,也是一种诅咒啊。”
人心浮动,这的确是仙门最大的弊病。
儒释道三教道统相异,即使被捏合为仙门,也不过是谢衍名望如日中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仙门之主罢了。
谢衍对于仙门的控制程度,已经极好。
但是之前的水灾堪称千年难遇的浩劫,圣人动用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去挽救凡人生命,在与天灾的争斗中,中洲仙门牺牲惨重。
倘若那时他下令关闭山门,保存战力,此时面对仙魔大战也不会如此被动。
微茫山上,儒门三相被召集起来,他们刚刚看着七贤几位先生离去,显然是带着任务。
先前水灾时损毁的宗门建筑,此时还未修缮完毕,很快,战报又至。
风飘凌心事重重:“师尊刚刚从西洲回来,禅宗表明意向,此次大战,佛门不欲参战,只要北渊不打到西洲去,他们就是要作壁上观了。”
“那启明城遇袭,到底是谁从中挑拨……”白相卿迟疑,“北渊魔修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仙门这里也是未听风声。说到底,仙门那么大,我们虽然有些积怨,但实际上没有加害魔修,总不能教我们也为他人罪行买单吧。”
白相卿的看法,也是仙门其他修士的心声。
仙门修士有着相似的认同,召集他们的是大义或是救世之类,他们会不惜己身,在圣人的带领下奔赴战场,死而后已。
可是,这次他们莫名背上了加害者的名号,这让以正道自称的仙门众人也难免产生自我怀疑,甚至战意也没那么强。
“……事发仓促,面对这股汹涌的仇恨,我甚至都对我是否该拿起武器对抗魔修,产生了怀疑……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错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天问阁之外,白相卿的疑问,也入了刚刚回来的谢衍之耳。
谢衍随手放飞白鹤,旋身,轻轻拍了拍两位弟子的肩膀,道:“战争没有意义,只有利益。”
就在边境三城被攻破时,收到败北消息的“道子”宋澜,也迎来了意外的拜访者。
“世家想要离开中洲,投靠我们道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澜正焦头烂额着,忽然听闻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愿意背离圣人谢衍,加入他的麾下,当然会见上一面。
主客相谈甚欢,但在送其离开后,宋澜固然再自负,也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圣人谢衍更强,值得强者来投靠。
何况是家族搬迁于东洲,强者尽数改弦易辙。
他心中有疑虑:“听闻东洲战况吃紧,就往来投靠,看似是雪中送炭……此事蹊跷。”
“君家家主说,与谢衍不睦已久,此番是见东洲遭到魔修威胁,欲献上绵薄之力,投诚道门……”
他的理由很完美,宋澜徘徊片刻,着实没想出答案。
宋澜也有私心,若是能充实道门力量,得到重要战力的加持,他又并非谢衍那边的,当然选择隐瞒不报。
毕竟挖墙脚一事,摆在明面上,实在难看。
宋澜面临仙魔大战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与仙友守望相助。
他想:等到世家投靠既成事实,只要道门少在仙魔大战出力,保存力量,战后东洲的势力还能加强……
届时,中洲儒道削弱,东洲道门势强,或许谢衍就能将仙门第一的次序让出来了。
“战争也是一场博弈。”他想,“战后,五洲十三岛的势力格局,或将大变。说不定,谢衍维持千余年的太平盛世,要结束了。”
第484章 战争阴影
萧珩领命出征, 早就做好了打逆风局的准备。
沿着东线一连打下三城,虽然也遇到抵抗, 但比预估的小太多。
旁人或许会庆幸仙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萧珩驰骋沙场多年,不妙的预感让他心里打鼓:不对劲。
三日围城,又拿下了一座边境要塞。城门洞开,北渊魔兵披坚执锐,分开两侧。
萧珩正一手握着那仙门城主的头颅,大步流星,踏入硝烟散尽的城门。
除却分神修为的城主外, 负责镇守边境仙门大城的,竟然只有一些修为普通的仙门弟子。
萧珩是渡劫大魔, 这可是北渊主力, 何必与其相争。残余仙门修士并无死战之意, 在城主败亡时纷纷缴械投降。
“把城楼上的仙门旗帜降下, 换成陛下的旗。”他扬起手, 命令道。
两名魔兵双手捧起玄金色的“殷”字王旗, 登上城门, 一拉, 更换旗帜,再向风中一扬。
城头变换大王旗。
篆体的“殷”字, 在天穹下展开。风起了。
仙魔大战的硝烟实在过去太久了。久到再度燃起时, 北渊魔洲早已换了人间。
城中势力皆卸甲投兵, 城池肃杀,萧珩走到被魔兵押解的仙门修士前,有些是投降, 有些是被俘虏,露出或憎恨或畏惧的眼神。
一名脾气爆的修士见萧珩接近,梗着脖颈,大声啐了一口:“魔修!滚出去!滚出东洲!”
萧珩压根没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与亲卫道:“投降了?去每个宗门的驻地都看过了吗,都挂着白旗?”
“遭遇了一些抵抗,按照元帅的吩咐,都镇压了。”亲卫道:“要不要杀?”
“很好。”萧珩颔首,“仙门以怨报德,我们也该给点颜色看看,点几个人,随我走。”
那些被俘虏的修士闻言,纷纷怀疑:“魔修卑劣残虐,难道要屠城?”
萧珩在阴影里回眸,冷冷道:“谁要屠城?别把魔兵看的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仙者一般。”
“若是老子要屠城报复,早就在进城时下令魔兵不封兵刃,先杀个三天再停。现在连你们这群孬种的脑袋,都好端端地在脖子上,先跪着叩谢陛下隆恩吧。”
“陛下有言,仙门牵连凡人在先,可恨可诛。但如果我们为了复仇,也将屠刀挥向更弱者,这和仙门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萧珩居高临下地看着牢笼里的俘虏,嗤笑道:“记住了,魔不屑与尔等为伍。”说罢,他转身离开。
俘虏们气的吐出一口血,竟然被魔修轻蔑鄙薄,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
白日昏昏,萧珩大步走向魔兽,翻身登上,一扯缰绳,露出嗜血的笑容,道:“走,将士们,先去镇压反抗者!”
慢慢吃下一座城的时间成本极高,他没功夫。
萧珩并不是为了治理而夺城,需要取得人心;而是要借此为跳板,取得资源,以战养战,去打通下一个关口。
太激烈的手段会激化矛盾,只要能短时间内消灭其反抗能力,使得后方战线不会成为负担就够了。
暂时的驻地里,沙盘上勾勒仙门的复杂地形,上面摆着密密麻麻的旗帜,萧珩看的专注。
“继续向东,可以深入东洲腹地,要不要剑指长清宗?道祖会不会出手?不、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他分析。
“……中洲看似疲弱,不过据说,圣人谢衍已离开南方战线,他到底在哪里?这还没有确切情报。倘若贸然踏入中洲,遭遇圣人,老子可打不过……”
仙魔都是老熟人了,萧珩又不是没见过圣人的剑,他很确定自己无法与之对抗,百分百会死。
他这样的聪明人,虽不畏死,也不会毫无意义地送死。最适合他的战法,当然是田忌赛马。
只要不遇上圣人,是谁都行,他都有一战之力。
圣人虽强,拥有决定胜负的能力,也仅是一人。他无法出现在每一条战线上,守住每一座城,只能去调动仙门的部署。
萧珩随即思忖:“仙门注定无法统一调兵,宗门各有各的利益,平时游刃有余时还好,一旦面临危机,谁会贸然来援?就算接到圣人令前往守城,也是将仙门精锐调动到最关键的城池,其他城池,多半是放了的。”
萧珩研墨写信,是给帝尊的绝密军情:“东洲看似势力强大,但是道祖退隐,‘道子’宋澜上位,内部尚且不稳,又对师弟叶轻舟颇多猜疑防备。这一路打来,臣料想,是东洲道门还没有拿出根本的决心来对抗北渊,与中洲儒道有隙,未能第一时间配合圣人的步调,就想着先牺牲外围城池拖延时间,再去找盟友驰援,以此保存自身实力……如此,还是太小看我们的决心。”
“……陛下,臣判断,只要一鼓作气贯穿这条中枢,就能打到长清宗。虽然最后大概率吃不下这些城池,但也能拿到足够多的筹码进行谈判。陛下,您出手的时候到了。”
这边是君臣最终商议的结果:先不把魔兵全部开进仙门,萧珩带先锋探路,倘若顺畅地夺得据点,有了支点,后续殷无极带着兵马将会陆续进入仙门领地,全面开战。
魔道帝尊殷无极压阵,就是为了防范三圣出手。
与其说是三圣,不如说,最难缠的对手还是他的师长,圣人谢衍。
殷无极将九重天的政事交接给陆相,令凤流霜留守帝京,随后踏上帝车,向边境驶去。
他先前在帝京频频露面,与大臣高调议事,也是为了麻痹仙门,不走漏风声,让仙门在北渊的钉子做出错误的判断——仙魔大战不会这么快开始。
在萧珩星夜越过仙魔边境时,铁骑如狂风掠过,斩杀第一名仙门修士时,战争就已经真正开始了。
血债,要以血来偿还。
启明城之殇并非开始,亦不是终结。这亦不是偶发性的悲剧,即使没有此事,战争未来或许也会因为另外一件冲突而爆发,根源在于长久以来的隔阂。
北渊魔修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踏着仙门的血,突破那条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高低尊卑的分界,向上奋力一跃。
殷无极站在仙魔的边境处,迈步越过,疆土分界的两边已经没有差异。
他在仙门本该被削弱些许的实力,此时却无限接近于站在北渊大地上的感觉。
“结界已经消失了……”殷无极讽刺地勾起唇,轻笑一声,“就好像时候到了,天道打开了笼子,放出了两只蟋蟀,看着它们角斗一样。”
明知如此,他还是被命运推向此处。
不得不打,不得不战。
弥合不了的天堑,难以化解的仇怨,坐二望一的关键节点……他为君王,代表北渊,北渊亦需要他站在这里,非人力可扭转,而是人心向背。
君王的背后,是黑压压的魔兵,皆是披玄甲,挂黑旗,向着近在咫尺的仙门望去。
魔兽怒号,铁甲凛冽,壮声未歇:“复仇——!”
与此同时,中洲仙门,流离城故道附近。
圣人的部署正在陆续成型。作为儒道的圣人,他首先顾及的是中洲的安危,中洲也的确最危险。
毕竟,中洲在水灾中受损最严重,南方还在频频受到外敌骚扰。许多修士是刚下了治水的前线,就投身到战备中,没有片刻闲暇,自然容易被乘虚而入。
“魔宫元帅萧珩,带着先锋往东去了?”谢衍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一怔,“没有来中洲?”
谢衍不动用天衍之术时,最头疼的大概就是和萧珩这种老将玩战术。
从战略上,他大概能推测出萧珩的目的;但是从战术执行上,萧珩成名于战场,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或是明修暗度,这些手段奇诡多变,难以预测。
毕竟,谢衍是儒者,不是将领。术业有专攻,带兵一时确实也不该他来。
“没来。”兵家宗主李重景拧着眉,说道,“圣人,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如果北渊欲进攻中洲,自然要走流离故道,在此布置的确是必要的。”
“但是北渊打的是仙门,未必要直指中洲。他们这第一战的思路,并非是要取得关键一胜,而仅仅是‘胜’而已。”
谢衍又看了一遍地图,叹息道:“我们都认为,北渊速攻,是打算迅速拿下关键的城池,却不料,北渊更注重的是首战的政治意义,要的是士气。”
旗开得胜的效果,远比首战就是苦战强得多。
“不过,吾也将圣人令发往东洲,令宋澜布置战备,为何东洲边境的防备如此疲弱……”
谢衍冷笑一声:“道门并非积弱,在边境拖住魔兵的效果,远比等着魔兵打开缺口,深入东洲好得多。战线不会骗人,被连下三城,只可能是边境防守空虚,宋澜此子,压根没如我所说,向边境大城派遣战力出众的大能。”
“都是些虾兵蟹将,被魔宫元帅带着魔兵精锐一锅端,又有什么稀奇?”
“若是进攻东洲的仅是魔宫元帅萧珩,以道门的实力,就算无法杀了他,也能将其阻在半途。现在呈现这般兵败如山倒的局势,无非一点,短视避战,不愿死自己人罢了。”
谢衍的漆眸,在焰火中却是冰冷的:“……在这等危急时刻,也要将个人私利置于仙门大义之上吗?”
“圣人要前往东洲阻击魔兵先锋吗?”油灯下,李重景敲击桌面,问道。
谢衍展开地图,垂目观看片刻,无奈道:“若是吾被调离中洲,谁挡得住魔道帝君?”
李重景也是重重叹息。
圣人与魔君,是公认的一对宿敌。
何况,近些日子,圣人与魔君有私的流言又甚嚣尘上。圣人在部署的时候,也顶着异常的压力。
倘若谢衍主动选择避战帝尊,或是未能在遭遇中占据上风,要么是流言坐实,身败名裂,仙门之主自请下野;要么就是圣人神话不再,金身打破,天下第一让贤。
对于现在风雨飘摇的仙门来说,谢衍就是定海神针。
毁了他,等同毁去仙门最后一个能够镇住仙门的领袖。
若是一个不慎,仙门分崩离析之日,就不远了。
第485章 何为战争
天元历607年4月, 魔道帝君殷无极挥师南下。东洲避战多年,不敌魔道大军, 节节败退。血流漂杵。
就算后方再粉饰太平,也无法掩饰战线的告急。宋澜作为道门当前的话事人,自然是最坐立不安的那个。
他刚刚结束了议事,问过满座长老宗主,有谁肯自告奋勇,去前线阻挡魔修,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最终还是没商议出个结果。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尊修闭口禅的大佛。
甚至是最新投诚而来,主动要求参与议事的几名世家大能, 也都像是个撬不开的蚌壳。
“看来诸位并没有为我道门奉献的担当!”宋澜见实在叫不动人,在不快中拂袖离去。
他不得不承认, 平日里他们愿意捧着他这位“道子”, 是看他是道祖之徒、是名正言顺的道门继任者的份上。
目前以他的资历和威望, 想要让这群老不修压上家底儿为他出生入死, 基本等同痴人说梦。
宋澜兀自恼怒:“就算是因为启明城一事报复, 也该有限度。掀起仙魔大战?怕不是那魔头还记着千年前的仇怨, 得了一个借口, 就迫不及待地挥师东进, 拿平时不睦的道门开刀。笑话,怎么不见他对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尊喊打喊杀?”
当然, 这也就是几句气话。
宋澜知道, 且不说谢衍本人就在边境线上镇着, 中洲仙门本就因为先前的灾难动员起来,此时圣人令尚未撤销,又长期面对南疆方面的进攻, 早就做好了全面战争准备。
魔君与仙门打交道多年,彼此之间谁不知道谁。
此时反目为仇,一边是刚刚打退天道灾劫的圣人,一边是道祖退下来,他这个刚上位的二代地位还未稳固,底下一群论资排辈的老祖宗,谁是软柿子,谁外强中干,难道还不明白吗?
殷无极看着疯,却不傻。无论外界炒作的有多热,他才不肯刚开始就打仙门主力,与圣人真刀真枪地干上,那只会让他人渔利。
说直白点,他捏的就是软柿子,谁叫他道门换代,实力不行呢?
都到了战火燃起时,可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比拼。扑上来撕咬的是虎狼,道理就是弱肉强食的道理,难道还得先说上几句道德经?
刚刚从中洲抽身回来的叶轻舟抱着剑,疾步走入偏厅。
叶轻舟见师兄愁眉不展,唤住他,“师兄,我愿出战。”
“师弟?”宋澜抬首,见到师弟,也是一怔,他没料到叶轻舟会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返回东洲。
比起感动师弟愿解燃眉之急,他最先产生的是师弟违背自己命令的不悦。“叫你去支援盟友,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东洲更需要支援。”叶轻舟道。
他清楚,师兄不想让他靠近道门的权力中心,更不欲让他在此时大放异彩。所以,师兄把他支去中洲,表面上说是支援盟友,可只是派遣他和一些边缘弟子去中洲,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发配无异。
叶轻舟领命去了中洲后,发现中洲仙门各司其职,合力挽救凡人。
虽然仙门同侪待他颇为礼貌,但谁也没时间去管他这位隔壁来的大少爷。即使叶轻舟自请领任务帮忙,也就是分配他一些轻松的活计,主打一个不让金贵的道门剑神受伤。
他坐了一阵的冷板凳,就听闻仙魔大战开打了,目标就是东洲。
圣人诸事缠身,自然是没空见他的。叶轻舟识趣,没等中洲仙门赶人,他向圣人留书一封,回来了。
“……师弟回来的正好,为兄现在正犯难着。”宋澜很快转变了态度,热络地前往相迎,“若是师弟愿意出战阻截魔兵,危局可解!”
真的可解吗?道门偌大,隐世大能众多,平时分利益的时候人来的比谁都齐,宋澜为坐稳道门之首的位置,笼络的时候也很舍得,也的确借此建立了初步的声望。
关键时刻,他平日里好处没少给,但竟然一个都喊不动!
宋澜心下恼怒,咬着牙关思考对策时,却蓦然想起当年圣人东巡时的盛况。
这些动不动给他甩脸子的老家伙,在东巡的圣人面前多么的卑躬屈膝!
圣人若是和颜悦色,他们个个恨不得腆着脸贴上去,单方面声称是其多年老友。
真是可恨。
道祖不再出手庇护,宋澜才体会到何为人情冷暖,此时也顾不得防备师弟,执手向他托付道:“师弟,你只需在白云关附近阻挠魔宫元帅三日。”
叶轻舟历练云游后,身上轻狂的游侠气息散去,在去过灾劫前的中洲时,他似乎又变了不少,沉稳许多。
“……虽然并不在萧珩那厮的方向,毕竟魔君在东征的魔兵之中,轻舟师弟,倘若你判断不敌萧珩,或是与那魔头照面,即刻撤走,其他人……不必管其死活。只要师弟安全归来,师兄半句不怪你。”
宋澜此言护短,确实也是发自内心。
毫无疑问,他忌惮叶轻舟。作为天才光芒下暗淡的一员,宋澜面对叶轻舟时,总有种当年面对如日中天的圣人时,那股被骄阳遮蔽的愤懑与不甘。
最矛盾的是,这份师兄弟情谊是真的。宋澜虽警惕师弟威胁自己地位,但也是后来的事了。他在道祖常年云游时,是真正做了长兄,手把手将师弟从个半大少年抚养至今。
经历的时间是真的,师兄弟的罅隙也是真的。
宋澜或许会边缘化叶轻舟,却不会真的想他去死。他身居高位,却保着兄弟的闲散游侠生活,实在难说他是好还是坏,是顾念手足亲情还是薄情寡恩。
或许在淡泊名利的叶轻舟眼里,师兄愿做道门的继任者,他不必承担过重的责任,束缚自己的剑,或许还是件好事。
叶轻舟攥紧剑柄的手终于松开,紧绷感消减了点,神情随之舒展:“嗯,师兄放心。”
宋澜为了当好这道门话事人付出许多,如今解了燃眉之急,他终于有心思寒暄,“师弟此次前往中洲,可有什么收获?”
叶轻舟顿住,陷入深思,“……中洲儒门,似乎和道门很不一样。”
比起道门各派孤傲不群,各扫门前雪的作风,儒道的宗门,有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他们,中洲的修士,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仙门的一份子。”
叶轻舟回忆起他看到的种种,“到了后来,不必圣人指派,每个人都自发地去救灾,或是奔赴战场。他们……悍不畏死,甚至死在拯救生民于水火的过程中,是殉道殉节,是毕生追求的光荣。”
“我听闻,法家先宗主,死时甚至不曾保有尸身。墨家钜子,死不旋踵。到了二位的境界,活着很容易,死却不容易。但他们依旧牺牲了,为对抗天灾,殉道而亡。”
“师兄,我们,合该顺应天命吗?天总是对的吗?”
宋澜也愣住了,在他听来,这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儒释道三家各据一洲,他们除却同为仙门,传统截然不同。圣人是仙门之主,从地位上有号令他们的权力,但是平日里圣人也不怎么号令他们,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
宋澜光凭借情报,实在难以理解中洲仙门所作所为。
他们为了谁?
为了圣人吗?难道是被他威慑,或者是逼迫?
悍不畏死?殉道殉节?
千百年的清修,崇高的地位,追求的飞升梦想……
死了就成为一抔土,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不悔?
叶轻舟从师兄难掩波澜的眼神中,看穿了他的疑惑与恐惧。他比起魔修临近的威胁,更加恐惧着这样的仙门,越理解不了越恐惧。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师兄此时的觉悟,还及不上圣人。”
被师弟变相的指责时,宋澜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那种被亲近之人否定的羞恼,让宋澜一口气顶不上来。他甚至想说:“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要知道,那些恶心人的老东西都是他挡着,无论是存心拉拢,还是虚伪应承,到底没碍着师弟的眼睛,扰他修剑。师弟长年在外云游,又怎知他肩负道门重责的苦?
但他现在无法对为他解决难题的师弟发泄,只得咽回去,化作一句:“请师弟指教。”
言语森森。
叶轻舟越是修剑,越是心境澄明,黑眸温润。他虽然避免与师兄争锋,但话里藏着剑意:“师兄,你站的太高了。山高雪冷,等到你走下清净山,看一看所谓战场,才会真正明白……”
“明白,何为战争。”
战争,修真界已有六百余年,没有真正的战争了。
上一场仙魔大战,来的匆匆,结束的也很匆促。
圣人谢衍在剑门关伏击魔尊,一战封神,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时的魔尊赤喉,虽然修为是魔尊,却没有完成统一,不过只是魔洲一方诸侯,临时纠集军事联盟,前来仙门掠夺罢了。
列土封疆、深陷奴隶制沉疴弊病的北渊没什么威胁。
传承断绝,资源匮乏,好勇斗狠,仅靠着一股蛮力掠夺,仅是个草台班子。
现在的东洲,面对帝尊麾下魔兵,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支成建制的,有最高统帅,经历过统一训练的正规军,其背后更是生产力大发展后,矿产资源丰富的一整片大洲。
黑云压城,白云关。
白云关附近是白云观,在道门也是历史悠久的道观。观主叶轻舟识得,当年道祖护着他们时,观主一口一个道祖弟子,热络的不行。
此时魔兵已至,白云观却让他吃了闭门羹。
“观主在闭关参悟。”这样敷衍的理由,白云观恨不得将“勿扰飞升”四字贴在门上。
叶轻舟青袍斗笠,佩剑站在城楼上,远望着飞尘扬沙,沙尘中挥起了黑旗,再近些,尽是黑旗。
剑客擦拭着名剑千里,沉着地对着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城主道:“遭遇这样的敌人,我们偏安多年,总想着保全自身,却不理会道门的、仙门的利益,一触即溃,难道不正常吗?”
这一路上,他布衣走来,看见种种世情。
魔兵没有攻击凡人居住的城池,这一路南下,作为先锋探路的魔宫元帅甚至没有碰沿途村镇,都在定点打击道门灵山大观。
即使是仙门先坏了规矩,对启明城下手屠城。这条“修界事,修界毕”的底线,却是魔修坚持下来了。
叶轻舟从战场路过时,看到的也都是道门弟子与魔兵的遗骸。后北渊魔兵来人收敛,道门却没有人来,于是魔兵在打扫过战场,回收遗物后,也就一并把敌人埋葬。
也曾都是体面的修真者,暴尸野外,未免难看。
萧珩作为魔宫元帅,尸山血海走出来,战场上更是万人屠,恨他的人自然无数,但那都是立场之别。
但他对敌不屠城,不杀俘,治军严厉,不奸/淫,不掳掠,不偷盗。
这样的严格要求,在北渊统一之前就将其写进魔兵军纪,至此已成铁律,违者斩首,夺去从军荣耀。受此人所累,其家族姓氏永远抬不起头。
即使从敌对角度来说,叶轻舟认为,他也是一名可敬的将军。
“来了。”叶轻舟看着魔兵由远及近,铁蹄席卷狂沙,顿时神情一肃,“准备应战!”
第486章 是非曲直
“在下寻访过世间最精妙的剑意, 曾以为,剑应当毫无迷惘, 直到将眼前之敌斩杀殆尽。”
世间万物,是非曲直,总该有个答案。叶轻舟一直这样坚信。
魔兵将至,他该是固守还是出战?
师兄给他的要求是固守。只要拖延三日,师兄承诺,要组织道门精锐展开反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叶轻舟认为,他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该选择出战。
剑修从不惧战。
道门剑神难得身着长清宗的黑白阴阳游鱼道服,从城楼上降落时, 衣袂随风飘动,道骨仙风。
一人一剑, 他站在数万大军面前。
银铠朱袍的将军跨坐在魔兽上, 一甩缰绳, 魔兽载着他走出魔兵阵列, 与叶轻舟对峙。
“北渊魔宫, 萧珩。”
果不其然, 来者是魔宫元帅。
萧珩哈哈一笑, 声音说不出的轻慢:“这一路打过来, 老子遇到了一路的缩头乌龟,就没打过一场痛痛快快的仗。到了这儿, 老子才算见到东洲仙门的骨气。”
“魔宫十万大军在此, 你敢接战, 有种!是个人物。”
这次出征对外说是三十万魔兵,至于有没有,萧珩嘴上净往夸张了报, 反正虚虚实实,叫人摸不透才是兵家至道。他今日带了多少,他反正报十万,能忽悠一个是一个,也没人能说出个精确数目。
萧珩当然不是剑修,纵横疆场多年,他少有与人一对一单挑,更擅长兵家手段,军事谋略是一把好手。
但是在战场上直面他,叶轻舟能感受到,这位名将笼罩魔躯的魔气凝练厚重,经过千锤百炼,远比他要强。
叶轻舟出身名门,持剑浪游,顺利地踏过渡劫门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谁都知道他是道祖弟子,与他比剑的人虽多,名声虽盛,但是真正能抛却顾忌,与他打生死之战的,一个也没有。
直到圣人出剑指点,不过三剑,教他看见天渊之别。
从此,他更加专注地参悟剑意,将身上独属于天骄的气质逐渐打磨的光华内敛。
“道门长清宗,叶轻舟。”叶轻舟行了一个执剑礼,自报家门。
这是他与人比剑时的惯用礼节。
“没有生死之战的觉悟啊。”
将军一眼窥破其中门道,笑道,“将战场视为比武,叶剑神,你的剑,是杀人的剑吗?”
“也罢,来过两招。”
他话锋一转,又似乎很有耐心,至少远不像他那么大张旗鼓地攻白云关的架势。
他在白云关看见叶轻舟,当即就知道,这位是道门派来专门拖延北渊魔兵攻城略地的脚步的。
萧珩带着大军在这里磨洋工,甚至不打算速速夺城,又在等什么呢?
叶轻舟不知道。
这一场阵前的比试就花了半日。
萧珩似乎无心与他真打,仅仅是用枪术应战,出手亦不是步步绝杀。
叶轻舟的剑,似乎也产生了迷惘。
待到太阳落山,叶轻舟浑身紧绷,左臂被刺伤,单膝跪地深深喘息。
萧珩下盘极稳,持枪格挡住了他的剑气,顺势反击。当然免不得挂了几道彩,却还是呼吸绵长,看上去还能再战三天三夜。
他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明儿再见,叶剑神。”
他转身时,意味深长道。
魔兵似乎不欲强攻白云关,而是将这道绝关包围起来。萧珩不贸然攻城,守关的道门修士也出不来。
围而不打。
在附近的驻扎地,萧珩给自己上过药后,大马金刀地坐在篝火前,手里把玩着令牌,对着白云关的方位自语,似乎在遥遥与叶轻舟对话。
他笑道:“我在等陛下,你在等什么?”
与此同时,在附近闭锁观门的白云观前,黑雾降临,却无人发现。
玄袍的魔君负手,站在观门前,眼神漠然。
“滚出来!”一声魔音厉喝,几乎让整座山都震慑。
殷无极拂袖,一道劲风打过,将护山结界撕裂,顺势将大门轰开。他的眼眸里燃烧着深沉的烈火。
启明城之殇后,他把搜魂时得到的些许记忆残渣,不知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熟记于心。
记忆处理的很干净,他除却能确认尸身修的是纯正的仙门功法外,看不出太多路数。
一切与始作俑者有关的信息都被删去或是模糊。正是因为没有指向,成了悬疑,才最适合做导火索。
但是没有信息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仙门偌大,有着删改记忆功法的宗门却寥寥无几,白云观的“庄周梦”功法就是其一,最符合尸体呈现出的状态。
在殷无极决定打穿道门时,白云观在他眼里早就等同于灭门,区别在于他什么时候去屠而已。
在他缓步徐行上山时,阻拦他的弟子有很多,但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既然已经宣战,每个修仙者都是敌人。殷无极拂袖抬手间操纵魔焰,杀人时毫无顾忌。
他面前的敌人,灰飞烟灭。
他越杀越恨,无涯剑翻飞时,滔滔血雨落下,好似纷飞的大雪,只不过是赤红色。溅在他的玄袍上,又似红梅绽放在黑暗里。
在殷无极踏着烈火与鲜血走入老君殿时,连玄袍都环绕着黑色的火,那是杀业积累到一定程度的迹象。
白云观主平生都是人上之人,在观里至高无上,在道门亦是有头有脸。
可他竟然在看到魔君的一瞬,面露心虚与畏色,好似是看到了注定的因果向他走来。
殷无极单手覆着面庞,他也不知他此时的神情有多诡艳,有多邪性。
他横剑,黑袍纷飞,如同叹息之水挡在白云观主与生门之前,问道:“你可曾参与屠戮启明城?”
一字一真言,蕴含着尊位的绝对压迫。
白云观主不答,面如金纸,抖如筛糠。
殷无极光看着他的神情,就知晓了一切,冷笑:“看来,本座是没有灭错门。”
“老道!告诉本座,主使者是谁!还有多少参与者!”
“……魔头!你问什么,贫道也不会说的。”
“不说?好,那本座就一寸寸捏碎你的元神,连转世都别想。白云道人,你也修行了快千年了吧,若是说了,至少还能保个转世为人。”
殷无极好似在冷静地疯,他平举起右手,五指一抓,凌空捏住老道的脖颈。
“说不说!”
漫长的痛苦。
白云道人也是一方人物,法门“庄周梦”也是顶级的幻梦之术。
或许活得越久越怕死,他当然没有想过,他仅仅是帮忙处理了饵料的记忆,又有强大的仙门庇护,也能会成为魔君最先灭门的对象。他还是太天真了。
“只要开口,虽免不了一死,但仇怨就此了结,本座至少会放你魂魄转世。”
殷无极的声音幽幽,好似噩梦的低喃。
他灌注磅礴的魔气,卡住了他的灵气流动,甚至下一刻就要搜魂……
“我、我说……”在直面猩红的瞳孔时,老道最终还是受不了这种极致的恐惧,刚刚开口。
“是……”
可突然间,殷无极顿住,他感觉到他控制住的老道灵脉寸断,生机飞速流逝。
殷无极神情一变,当即将逼供转为吊命,可这具枯瘦躯壳里的生机,就在老道差点开口的那一刻,违背常理地被阻绝了。
开口即死。
老道面如金纸,舌根僵住,瞳孔正在慢慢扩大。
他死了。
殷无极神情一冷,“咒杀?”
在魂魄消散前,他还有片刻可以搜魂,他什么也不顾,直接用魔气侵入老道的脑颅,细致地搜寻有用的信息。
亦是残渣。
“……人傀之术……天道……巫……”
“巫?”殷无极转念一想,能在触碰禁忌时瞬间咒杀,这样的手段,整个五洲十三岛也少见。
南疆巫蛊之术最神秘莫测,很少示人,他虽然无法断定是什么法门,这么一想,南疆巫术确实十分可疑。
他的眼眸重新归于沉寂,环顾满地尸首,才惊觉他已经屠灭了整座道观。
漆黑的因果激发了他面上的魔纹,教他诡艳的神情还未消散,就这样微笑着,仰望着好似眉眼含怒的老君像。
“本座就在道观杀人了,老君不服?”
魔君徒手拧断白云道人的脖颈,把头颅扔到老君像的供桌上,和香烛鲜果供在一处。
“插标卖首之辈,供给你了。”
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身首两分的道人身上窜起黑焰,紧接着,多半是木质的老君殿也燃烧着,一片火海。
殷无极将残渣捏成光团,放置于专门收集记忆的法器之中。虽然残缺不全,但此行仅仅得了巫术一个线索,对他来说亦是目的达到。
这样细致到环环相扣的局,瞄准的是他最大的弱点,点燃的是他绝无可能忽视的导火索。
仅凭仙门攒聚起来几个乌合之众,就能实现吗?
殷无极很清楚,这背后不仅有重重黑影,更是天道的局。
仙与魔积累多年的怨恨,只要点燃,就会引爆。
既然已经被引爆,这场仗不得不打了,但他偏偏不愿糊里糊涂打下去,他要去追一个源头。
谢云霁说,真相是有意义的。
他说,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
彻底覆灭的白云观中,殷无极身在火海里,尸首在燃烧,鲜血在燃烧,一切都在燃烧,连他的心也在燃烧。
“圣人说得对,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在这个虚无、迷惘、困顿的时代里,我们所有人都被裹挟进洪流中,浪潮打来,不知东南西北,浑浑噩噩地活,忘记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殷别崖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别人能忘,唯有我不能。”
第487章 道义无价
东洲战火燎原, 与之毗邻的中洲,却并未有死道友不死贫道之庆幸, 反而越发戒备。
在北渊陈兵边界之时,还有人心有侥幸:
或许那位帝尊不敢掀起战争。毕竟,仙门还是五洲十三岛执牛耳者,哪里是能随便挑战的对象呢?
他们却不知,殷无极不好战,却也不畏战。当魔修骨子里的凶性被触动,疆场喋血避无可避。
当战争真正打响时,死亡如暗影降临。生活在圣人时代的仙门的年轻一辈,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时代。
惶惑, 恐惧,迷惘, 失重感。他们仿佛在向下跌落。
这是前所未有的, 虚无年代。
由于魔兵虚晃一枪, 未曾从流离故道入侵中洲, 转而向东洲行进。留下戍守的仙门修士后, 圣人离开边界附近, 行踪不定。
有人说, 他去经历过水患的灾区巡视, 检查善后。
也有人说,南疆犯边, 在常态化的轮战, 风飘凌虽戍守在那里, 却也少不了圣人的身影。
白相卿肩负着赈灾的重任,师尊巡过此地时,他忙带着师尊临山崖, 看过高地上临时搭起的棚户,形成聚落。就如此勉强生活。
修士可以日行千里,凡人不能。
有时候一迁徙,就是一辈子。
“所谓盛世,不过是一座琉璃的造景。”圣人临江之时,白衣飞扬,忽然在渺渺江风中叹息。
“无论维护的时候废尽多少心血。只要从薄弱处轻轻一触,就会碎裂。”
他看向的是远处坚固的皇城,朱门绣户,高大华美,却城门封闭,戒备森严。
他们防备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城外的难民。民失土地,就沦为难民,这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就连凡人中也分三六九等,遑论仙与魔。
纵然是仙门,也不能无限制地凌驾于凡间皇权之上,也不能无视世俗运行的规矩,代为夺取。所以多从自己的宗门与领地收益中分拨,以此赈灾。
白相卿似乎不忍,道:“冬日枯水期已过,泛滥的河水虽然褪去,却贻害无穷。师尊,虽然您已经强行辟出引流的河道,疏导洪水入海,可是大量肥沃如油的泥土流失,凡人根本没有办法耕种……大水退后,经过一冬,今年冬日偏又较为暖和,根本到了春日,瘟疫又来了。”
“吾已修书一份,请药王出谷。”谢衍叹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凡人生存不易。”
白相卿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他道:“药王谷的弟子已经在想办法平息瘟疫,可是,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师尊,这里每天都在死人。采用隔离法,也分发了药物,还是不够。”
所谓天行有常,凡人被天灾淘汰本就是天道的安排,即使死到村村绝户,白骨遍野,也是天命。
照理说,修真者也不该去擅自干涉。
可谢衍就是干涉了,还拼着担一肩的因果,硬是为凡人对抗天道灾劫,妄图逆天改命。
他付出的与将要付出的代价,或许绝非常人可窥得,唯有他心中知晓。
即使面对昔日弟子的倒戈相向,他虽然内心痛苦,却还是在履行圣人职责,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他保护着的土地,同时还要抽身去应对不断逼近的战争阴影。
谁也不知,圣人面对的是何等压力,他还是生生扛住了。
此时,谁都可以撒手而去,唯他不行。
在儒门三相中,谢衍或许是看出什么,又或许有了什么预感,独独点拨白相卿,道:“儒道是世俗道统,在儒释道三家之中,唯有我们儒者,修成己道的途径不是出世,而是入世。”
“相卿,入世难吗?”他的问题,似有宿命之感。
“师尊……”白相卿犹豫片刻,不知不觉泪流不止。他用手背擦拭过泪痕,声音沉黯道,“难,难啊。”
山地高处,传来隐隐的哭声。不久后,一把火烧了起来,或许是在烧病死的尸首。
远远地,谢衍和白相卿所在的山崖都能看得清。
他们凝望着那簇火跃动,然后渐渐熄灭,生命之于天就是这样渺小。
谢衍负手,最终道:“在这里建造聚落,总不是长久之计。倘若疫病继续发展,皇城也将异动。这里太近了。”
白相卿猛然一惊,继而道:“师尊,您是说,人和人之间也会……可他们也都是子民啊,怎么下得了手?”
谢衍似乎洞穿了历史的真相,他道:“相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动荡的时期,道德沦丧,只有弱肉强食可言。倘若缺少食物,就是人食人。倘若战争能掠取资源,就是人杀人。”
“药王谷开谷了,相卿,回儒宗取出备用的云舟,载着凡人去求医吧。同时,把儒宗赋予的药草也送去一批,鼓励道友们踊跃捐献。”
“至于粮食,从北渊得来的那一批,是救命用的。想办法送一些去农家,借用他们的灵田种植。”
他交代几句,都是救急救命的法子。白相卿逐一应下,见师尊随手招来白鹤,飘然远去。
接下来,谢衍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最终还是低头向他求助的后辈。
谢衍在穿梭云间时,心里想:“‘道子’吗?平日里过高的赞誉,与战时截然相反的态度,确实会教人心态失衡,何况,宋东明此子,并非器量宽广之辈。”
圣人的身份高于宋澜。宋澜自然得登门拜访。
他按照圣人的规矩走过问天阶,在修缮过的儒宗等了大半日,急得嘴上燎泡,才见圣人不知从何处折返。
儒宗作为被水患波及最严重的宗门,群山低处的许多建筑先前还沉在水中,约莫数月,许多都倾塌腐烂,或是满是泥沙。经过数月打理,勉强恢复运转。
没有弟子会抱怨,即使他们的宗主选择毁家纾难。
或许,圣人亲自践行他倡导的“大道”,才是中洲仙门纷纷跟随他,一往无前的理由。
甫一见谢衍,宋澜总是端不起他平素的架子,忙起身向他行礼,身段也放低了不少。
“圣人,小子此次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东洲道门遭到魔君侵略,请圣人看在盟约的份上,伸出援手……”
谢衍在首座坐下,扫他一眼,淡淡道:“宋宗主,先前不肯向吾求援,反而向后退守,此时为何态度大变?”
宋澜那点小心思实在不能摆在明面上,攥着拂尘的手心汗湿,掩饰道:“先前是贫道大意,想着积蓄力量,一鼓作气反攻……”
谢衍哪里看不穿他的谎言。照理说,他合该不戳穿,给这位道门如今的话事人留些许薄面。
可他长期高负荷运转,虽然还能支撑,却也懒得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守着白云关的,是你师弟,叶轻舟吧。”
宋澜忽然将那伪装的表情全数收敛起来,他不欲让谢衍再读他的心事了。
谢衍的食指轻轻敲击扶手,道:“能够劳动你宋东明放下颜面,亲自来微茫山求吾,多半是处理不了……让吾猜猜,多半是威望不够,喊不动道门那些个老祖宗吧。”
谢衍何等敏锐,又稳坐钓鱼台,最是老练。
宋澜自认此时不及他,也只得仰赖他的帮助,暗自攥拳,垂目道:“是,请圣人指点。”
“杀了。”谢衍轻描淡写道。
“啊?”宋澜没反应过来。
“这是战时。不听你调遣的,作出头椽子的,别顾你师尊颜面,杀了。”谢衍声音冷冽,似刀锋。
“……”
宋澜一时间哑然,他好像从一向以仁德名声享誉仙门的圣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经过谢衍这么一点,他也领悟到,谢衍是正确的。此时唯有杀鸡儆猴,才能树立他的威严。
“吾言尽于此,杀谁,谁能杀,用什么理由,恩威并施,如何快刀斩乱麻,自己去悟。”
谢衍很忙,多的是事情需要他亲手处理,没空慢慢去指导后辈如何统领道门。
“你之所求,吾应了。中洲会派人前往白云关支援,看在道门曾在水患时伸出援手的份上。”
宋澜陡然想起,谢衍所提,正是他为了敷衍盟约,顺势将叶轻舟支走,就派他去中洲的事情。
此时,谢衍亦然在中洲艰难之时,给予回报。
君子一诺,千金重。
待到宋澜离山时,他望着微茫山的青绿在山雾中渐浓,忽然不甘地发觉。
圣人谢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真正将自己的提倡的“大道”,身体力行,千年如一日地贯彻下去。
隐忍,节欲,克制,持之以恒。
知行合一。
何其可怖。
宋澜走后,谢衍唤来守着儒宗的沈游之。
沈游之踏入天问阁,满目萧条。白衣圣人看着洞开的窗外,唯有湖中残荷飘摇。
“师尊。”他垂手行礼。
谢衍没有回头,声音温和些许,道:“游之,你去点检库房中还保有的云舟,集结些此时门内尚有余力的修士,带上补给和灵石,去一趟东洲吧。”
“去东洲?”沈游之起初是不理解,“师尊,在现在这个局势下,我如何能离宗?”
“叶轻舟在白云关,去送一趟补给。”谢衍道。
“……”沈游之原本的反驳迅速熄火了。
谢衍转过身,看着小徒弟坐立不安的样子,原本肃然的神情也一缓,道:“中洲水患时,道门曾派叶轻舟前来支援盟友。如今道门遇袭,若是我们也不肯守望相助,弃身处危难的盟友于不顾,谁会相信‘仙门’是一个整体?”
“他明明是被他师兄丢过来坐冷板凳的……道门压根没有真的想帮助我们,不然也不会不顾我们买粮的请求,逼迫师尊不得不向北渊去借。”沈游之心思通透,看的也通透。
谢衍失笑:“游之看的通透,但是有些事情,不需要那么明白。叶轻舟至中洲后,也曾尽心尽力协助我们整治水患,救助凡人,旁人不知,游之不清楚?”
“……勉勉强强吧。”沈游之撇嘴,神情游移,好似在刻意掩盖什么。
谢衍也不深究徒弟的小心思,道:“论迹不论心,若是为师说,游之并非是去支援道门,而是去支援中洲仙门的一位朋友,为此要穿越魔修控制的空域,此行艰难险阻,你可愿意成行?”
这回,沈游之不再反驳,道:“师尊,我愿成行!”
谢衍笑了,似乎也是满意这位小徒弟的侠骨柔肠,道:“下去吧,去准备准备。”
北渊魔兵在东洲的战线本是在逐步向前推,却在白云关卡住了。
随后,魔君殷无极现身,白云观灭门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天下大哗。
同时,殷无极连否认都没有,直接应下。
他如此傲慢,兴许不屑推诿,甚至放出话来:“一切参与启明城惨案者,皆要万死。”
“魔君屠山,白云观上下无一幸免!如此惨无人道的灭门惨案……那魔头,何其可恨!”
道门震怒之余,也开始后怕。或许是安逸带来迟钝,他们先前选择避战不出,多半是为了躲避战火。
当一宗灭门的消息摆在他们面前,饶是最天真的宗主长老,也开始彻底认识到魔君的威胁,紧紧地抱成一团。
唯有恐惧与威慑,才能带来团结。
很快,道门又传出“道子”宋澜当场斩杀主降派,以此杀鸡儆猴之事,道门的联军终于成功组织起来。
云舟的轨迹划过天穹,从中洲远赴道门,沈游之带着补给辎重,越过魔修实控的区域,经历过数次围追堵截,还好有惊无险地抵达白云关前。
已经被萧珩逼到守关不出的叶轻舟,看到天穹远处的弧光,如同流星划破天际。
萧珩勒马望去,似乎认出了这一徽记,忽然间神情收敛,凝重道:“今日先撤退。”
他不确定来者是谁,但是君王未归,他不敢拿他的兵去赌,圣人本尊不在。
鸣金之后,魔兵潮水一般褪去了。
儒宗的徽章印在云舟船头,船队穿破云层,乘着太阳而来。
中洲仙门!
红衣少年站在船头,迎着太阳,对着疲于迎战的青袍侠客扬起一个轻狂的笑。
“好狼狈啊,叶剑神,是不是要输了啊?”
沈游之轻身跃下云舟,飘飘如神仙落在城楼之上,声音凌冽,“还得小爷我走一趟。”
叶轻舟青袍披散,似乎有剑伤。他自顾自地仰起头,看着少年从天而降。
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的脸。
好似少年从此降落在他心上。
第488章 君子之战
北渊暂时退兵了。
云舟依次降落, 叶轻舟将远道而来的中洲盟友迎入。经历连日轮战,今日在战场见到沈游之, 是他最高兴的时刻。
沈游之在儒门三相之中最年少,至今保持着少年形貌。他一袭红衣如火,面若桃花,眉目俱是多情。
他正指挥儒门弟子把军需补给从云舟上卸下,丹药、符咒、灵器或是阵法材料,一应俱全。
魔道多炼体,人数更具优势,所以组成军阵。魔兵虽然号称百万,数量并不代表一切。大能可以一力降十会, 只是数量稀少而已。
仙门在法修上造诣更高,只要将资源使用得当, 精英更是有以一敌多的能力。沈游之前来送物资, 不但为前线增添一名重要战力, 此时更解燃眉之急。
“我奉师尊之命, 为前线盟友送来物资。”沈游之一边根据文书报军需的种类, 一边领着叶轻舟看过云舟外表的伤痕。
他心有余悸:“还好魔兵用于飞行的墨家灵器数量不多, 技术也不如我们。但是他们阻拦时, 是真的不怕死, 用自己的来撞我们的船啊……”
“前方几座城都基本覆盖在北渊势力范围内了,有劳游之, 冒着风险跑一趟。”
叶轻舟侧头, 单手握着剑柄, 目光不离他的脸庞,声音清冽温和。
“……也是有惊无险。”
沈游之被这么真诚地感谢了,反倒不好意思。他摸摸鼻梁, 强调,“是师尊的命令,我只是执行,不用谢我。”
“圣人高义。”
叶轻舟眼睫微动,忽然神情一肃,“游之,圣人可有指点?”
沈游之脚步一顿,他仰头,看向破损的结界与城楼上的残旗。
光影横渡绝关,硝烟四起,关内镇守的不见许多世家大宗的身影,他环视,唯看见无名者疲惫无光的眼睛。
红衣少年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冷笑,“临行前,师尊对我说了一句话,此时合该说给你听。”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惊雷一声,掷地。
“若是道门只求自保,无心求胜,圣人救不了!”
叶轻舟道袍飘荡,骤然抬起眼睛,如雪光明亮。
*
军营驻扎在白云关附近,已有小半月。
借助地利与守城优势,又有渡劫期的道门剑神阻拦。萧珩虽然不算是陷入苦战,但确实不如前几座防备空虚的城池好攻破。
何况他在等人,等一位主导战局的关键人物。
所以,萧珩把这段例行叫阵,却迟迟不大举攻城的时间,归于战争中的垃圾时间。
如今,他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元帅营帐边有一棵枯树。
风沙吹过,迷人眼。
萧珩打起帘帐,看枯树下的岩石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玄袍,墨发,佩剑。那人似乎觉得光芒刺目,伸手隔绝洒落的阳光。可阳光还是公平地掠过他绝代的眼眉,照出点点灿金。
“陛下。”萧珩疾步走去。
见君王的衣袍上染着血,他神情一敛,在他三步之外单膝点地,双手平举代表军权的虎符,沉声道:“幸不辱命。”
“起来吧。”殷无极淡淡道,“萧重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是在战场,不必分君臣。”
殷无极是个很拎得清的君王。
在政事上,他是绝对的王。但行军打仗可不是纸上练就,他若是刚愎自用,干涉萧珩的思路,就是拿魔兵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他只在战略方向上对萧珩提要求,对于具体的战术与执行,他半点不干涉,给予充分的信任和自由。
“……必要时候,将军也可以调遣本座。”殷无极伸手,指尖抚过萧珩掌心那块虎符,“本座给你这样的权力。”
魔道帝尊,是北渊最终极的兵器。
只要不遇到圣人谢衍,他所过之处,皆是横扫。
萧珩抬起眼,直视着阴影中的君王,沉声道:“不敢。”
“将军有哪里不敢?”殷无极洞穿了他蛰伏背后的深沉心机,似笑非笑。
“萧重明,你成名已久。本座并不认为,你打不过那位‘叶剑神’,有什么目的,说道说道?”
“强攻也不是不能赢,但是代价太大,何况中洲仙门还来了一批援军,不知什么底细。”
“派人去查了吗?”殷无极明显神情一动,显然是“中洲”二字触动了他的情绪。
“儒门的云舟。”萧珩道。
“……”
旧时故里啊。
“……儒门的援军,是谁?”殷无极的右手猛然攥住发抖的左手,咬紧牙关,才克制住那股战栗感。
真正要向故里操戈相向,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似乎还没有实感。
“儒门三相中,风飘凌修为最高,已至渡劫,最新的消息,是在代替圣人阻击南疆扰边。”
“白相卿境界接近渡劫,一直在中洲腹地奔走。据说,是被圣人指派去组织仙门,为先前的灾难善后。”
萧珩话锋一转,“陛下也知晓,圣人的左膀右臂相继陨落,中洲虽然远远谈不上无人,但能够被圣人直接调遣的,也只有……”
“游之……不,沈师弟吗?”殷无极叹息。
这么多年,既是君臣,亦是兄弟,萧珩当然知道殷无极心里的挣扎。
他固然掀起了战火,但是对师门的情愫仍在,他很难对最小的师弟出剑,更没有做好真正与恩师刀剑相向的准备。
萧珩照顾到君王的心魔,当然会规避一切刺激他精神的行为。
他观察殷无极变幻的神情,道:“白云关是死的,人是活的。此关虽然直通清净山,却要途径无数强势宗门的驻地,据传道门已经开始组织抵抗……既然不好打,我们就暂时不打了,绕开,教他们守个空。”
殷无极怔了一下,道:“不打了?这样能行?”
“陛下,兵不厌诈。”萧珩盘膝坐在岩石下,与他交谈。
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勾画出地形图,道:“这些天演下来,道门这群牛鼻子,多半都觉得老子要攻破白云关,从这条大道直取长清宗。”
殷无极俯身,看着他树枝的走向,垂眸问道:“难道不是?”
“哪有这么和敌方主力硬碰硬的?”萧珩嘶了声,一拍大腿,“时间在我们这头,急什么?”
“陛下,现在我们只是速攻了几座城而已,战线上有所斩获,但是道门的真正主力并没有损伤,倘若在此时硬碰硬,损失会很大,不如反复拉扯战线,让敌方主力疲于奔命,在拉扯中消耗对方。”
“在你与我之间,柿子捡软的捏,他们多半是想碰到我,而不是碰到陛下。那我们就分两条线,我向东南,你走西南,最终在这里汇合。”
萧珩在沙地上勾勒,圈出大致方位,然后迅速抹掉,“……陛下,靠近中洲边界的这条战线,交给你了。”
他换了温和些的语气,毕竟不能真的命令陛下,否则就倒反天罡了。萧珩征询:“这样可以吗?”
殷无极顿了顿,眼睫轻颤,颔首:“可以。”
“如果,那一位来了。”萧珩瞥见他苍白的脸色,敛容道,“陛下,你得挡住他。”
“……好。”
说罢,殷无极骤然起身,玄袍擦过沙地,也掠过萧珩身侧。
在听到师门参战的消息后,他轻飘飘的,好像一片孤鸿的影子。此时他仿佛随时都会飞走,又或是下一刻就会融化在阳光下。
“殷无极!”萧珩猛然拽住君王的袖,看着他袖摆下的手腕漫上魔纹,鹰目寒冷慑人,道:“你不能疯!”
“我没有疯。”殷无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赤瞳晦暗的像浓稠的血。萧珩看到,里面倒映出一片雪白的影。
他一字一顿,“在与圣人对决之前……我不会疯。”
好似宿命。
“我的性命很有用,萧重明,你放心,我会活到那个时候的。”殷无极侧眸回望,声音淡淡,却隐隐嗜血。
他走了。
萧珩一拳砸在枯树上。枯树倾倒,轰然一声巨响。
“该死,真该死啊。”将军满腹的怒火无法发泄,再展开地图的时候,视线就完全变了。
他在迅速浏览每一处战略要冲,喃喃道: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遭遇,少抵抗,让他少杀戮的方法……至少不让陛下的心魔加重……”
萧珩在焦虑,道门亦在不安。
即使组织起了联军,初步形成了抗击魔兵的战线,宋澜要解决的问题也摆上明面:“谁也不愿意面对魔道帝尊殷无极。”
移动的战争兵器。
他就是天灾本身。
魔兵不屠城,但是不代表会放过仙门中人。既然一只脚踏入修界,无论是杀还是被杀,都该有所准备,不必抱怨。
殷无极的魔焰焚灭天地神魂,遇到他,就是最终的恐怖。
“为什么圣人还不出手?”有道门中人拦下宋澜,质问道,“宋宗主,你得想想办法,或者请道祖他老人家回来……”
“凭什么只有我们宗出百名精英修士,他们就比我们少十位?”
还有人在斤斤计较,“还有资源,我们任务重,损失也多,得多分一些吧?”
蝇营狗苟。
不过门户私计。
宋澜咬着牙,却还得忍着这股恶心。他阖眸养神,忽然听到战报传来。
“北渊分兵了,魔君行踪不定!”
“中洲仙门自流离谷擒获一批北渊俘虏,截下军需。据说,是圣人领兵家弟子,亲自出手。”
“圣人提议,要在中立城池换俘并交涉。”传信者吞咽口水,紧张不安地道,“……并指名魔君,务必列席。”
“圣人说:修界事,修界毕。魔兵不屠城,仙门亦不杀俘。仙魔大战虽然早已避无可避,但今日的五洲十三岛,早已脱离蛮荒,不该开历史倒车,不该向深渊沦落。”
“君子之战,恪守底线。”
第489章 决裂之后
深夜, 微茫山万籁俱寂,圣人长夜无眠, 仍在案牍之间徘徊。
许多情报卷宗摆在他的案头,都是自仙门各地飞来的紧急军情,需要他一一过目,下达指示。
战争的幕间,帝尊最终应下圣人“君子之战”的说法,约定旬日后在中立城池接触,并交换俘虏。
仙魔本来就没什么谈话空间,甚至仙门还被北渊魔洲扣押了一些来不及离开的修士。
即使表达过强烈不满,北渊那边也单方面切断联系渠道, 俨然是拒绝对话的态度。
但谢衍无棋生造棋的本事,到底比殷无极更胜一筹。
他果断出手, 截住北渊的后勤补给, 顺势俘虏不少北渊魔兵, 以此生造棋子, 才逼得帝尊不得不坐在棋盘对面, 面对他平生最不敢见的恩师, 宿敌, 与知己。
“启明城惨案, 虽然幕后黑手处理的很干净,即使搜魂, 也无法找到直接证据。”
近期的仙门情报, 不少都打着绝密的标识。谢衍一条条筛选, 道:“既然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找到那一根蛛丝……”
说罢,他的视线在几条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情报前凝住, “中洲世家与吾不睦,时常有出走的倾向,但恰恰选在这个时间投奔东洲,虽然合理,但……”
东洲近来深陷战争泥潭,往日趋利避害的世家却上赶着去投奔,不符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有证据,圣人不会预设结论,随意栽赃罪名。但他到底还是将这条线索专程拎出来,与其他可能的方向并列,打算结合线索逐一验证。
“或许,逆向思维一下,倘若启明城惨案是为挑起仙魔大战,仙门之中,有谁会受益?”
谢衍冷静地想着,“百家宗门没有动机,刚刚经历过灾难,一切以稳定为上,不会在此时兴战。南疆?希望让北边乱起来,借此缓解压力,乘虚而入……动机倒是充分,但是栽赃嫁祸给仙门的可能有几成?”
“还是说,仙门内部有背叛者,与外敌勾结?”
谢衍又逐一想了道门、佛门的态度,“佛洲向来不参与争权夺利,东洲道门,宋东明刚刚接任道门不久,虽说战争最易立威,但是贸然强敌的逆鳞,此非智者所为,应当不是他。”
宋澜登门求到他面前时,内心的焦灼并非假装。
谢衍对道祖之徒的几分看顾,也是看在当初道祖让贤的份上。
他本无意家天下,倘若道祖弟子能够立起来,做出令他满意的成绩,下一任仙门之主还给道门,亦无不好。
在圣人谢衍建立的仙门框架之下,继任的仙门之主只要不折腾,将他定下的律令执行好,做个守成者还是没有问题的。
谢衍也曾与殷无极说过:“儒门煊赫,已是庞然大物,势必有朝一日会禁锢五洲十三岛的未来。所以,政治化的儒教,当在吾之一任终结。”
未来要让儒宗回归为寻常的宗门学派。此举并非为当下,而是目光投向五百年后,一千年后。
圣人若是逝去,儒宗大而不可倒,千年以后,又有谁来革儒宗的命?
无论如何,谢衍还寿数悠久,未到干不动仙门之主的年岁,还不需要想那么远。
何况,如今局面,唯有他能够收拾山河。
“想要停止战争,首先必须得还给北渊一个真相。至于得到真相是否能停止战争……那就是后话了。”
战争不可避免,可人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谢衍将线索拢起,走到书架边,似乎要将其收纳到暗格内。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臆测和揣度不可取,更何况对面是铸成血仇的魔道。
怀疑却种下,待到谈判结束,谢衍打算亲自走一趟。
寂寥无人的天问阁中,只余下萧索的月光,与他共长夜。
谢衍单手抱着卷轴,微微回望,看着站在阴影里的情劫幻象。
“帝尊”的幻象玄袍华贵,眼眸赤红,正隔着黑暗望向他,唇边有一道带着恶意的弧度。
“圣人。”幻象声音低沉轻缓,“你告知本座战争的真相又如何,这样一个打破仙门权威的机会,千载难逢的崛起机遇……”
“本座难道会放弃吗?”
*
旬日后,魔宫使臣至辰天峰,遇圣人时,为首的陆机言明:“陛下已在途中,不日将与圣人会晤。”
在谈判的过程中,双方按照惯例停战七日。
帝尊到的迟,大抵在日落时。黑金色的帝车边,戍守的都是玄甲重铠的精英魔兵,面露肃杀。
殷无极撩起帘子,下车时仍持剑,面上无喜无悲,问道:“圣人到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殷无极拂过衣摆,望向天色。
“已是日落,明日再见圣人。”他平静转身,“本座乏了,没心情谈正事。”
他任性极了。
特意前来等他的陆机却十分惯着君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青袍的文官之首横了一眼仙门使者,理直气壮道:“听到没有,我们陛下乏了,请使者传话,圣人今日不必等了。”
仙门使者一脸为难,“这……”
圣人已经等了一日,就等着帝尊抵达谈判。谁晓得这位至尊从战场上归来,压根不遵守约定好的时间,生生晾了圣人一日。
帝尊不是省油的灯,圣人也不遑多让,怎么回都是错。
“不必传话,吾听到了。”
日暮西沉,白衣圣人背着封条缠绕的山海剑,在赤红的霞光中缓缓走来,仙鹤盘旋低飞。
殷无极听到他的声音,纵然背对着,却还是身躯明显一僵。
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能拖一日是一日,却不料被圣人堵了个正着。
“陛下今日若不愿见吾,自然可以不见。”
谢衍的声音清冽,“但今日不见,明日还要见,既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有什么避而不见的必要?”
“圣人真是逼人太甚。”殷无极不肯转身。
君王合起赤眸,不看对方的眼睛也好,他还能维持冷漠与厌恶的语气,但是袖摆下的手已经握紧了拳,“若非圣人以换俘威逼,本座压根不会来这一趟。”
谢衍凝神看去,殷无极的因果已经十分浓烈。大抵是先前灭了白云观所致。
而后,他又提剑杀上几个门派,有的灭了全山,有的杀了掌门,显出修罗狰狞杀相。
只是瞧了一眼,谢衍就明白,殷无极正在极端承压。
虽然道门的顶级修士不如殷无极和萧珩,但是在大乘到渡劫这一段境界的数量却比北渊多,且资历颇老。
他单人屠山灭观,一是复仇,以此平北渊民愤;二是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免得给魔兵造成重大损失。
他的心魔本就严重,又如何经得起这样饮血?
“七日停战,帝尊的剑,血气颇重。”谢衍当即出言刺探,“帝尊姗姗来迟,可是去了什么地方?”
“圣人既然提倡君子之战,本座自然不会违背承诺。放心吧,本座自然没有做圣人明令禁止之事。”
殷无极柔声道,“圣人若是想问,本座去杀了谁,无可奉告。寻仇之事,不过报应不爽,难道圣人也要过问?”
如此几句,透出十分的敌意。
两边伴随使者噤若寒蝉。
还是圣人率先放过了帝尊,不予深究,道:“既然帝尊舟车劳顿,吾也就不打扰了,明日再见。”
“君且知悉,划上一道红线,管控分歧,无论是对仙还是魔,都有好处。”
殷无极脚步一顿,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
他离开了。
陆机风尘仆仆赶来,也是为了看着陛下。
他许久未见出征的君王,屏退左右,跟着他没走出几步,却见殷无极单手捂着唇,牙关紧咬着,咯咯作响,面色苍白如厉鬼。
“……陛下?”陆机慌了。
殷无极喉头微滚,抵着墙,用帕子捂嘴,胃里好似在翻江倒海。
手指抵着唇,压着舌,年轻的魔君几欲呕吐,胃里满是酸水,除却绞痛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是经历了惨痛的杀戮,背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因果之后,难以遏制的生理反应。
“……真丢人啊,本座都当了多久的魔道帝尊了,在战场上,杀人,都能这副反应。”
殷无极抹去唇边溢出的血,面色惨淡,轻声道:“明明早该习惯了。”
他本该视为寻常,但是听到谢衍的声音,光是想到有朝一日要与他生死相搏……
身体第一反应,全都是抗拒。
这样剧烈的排异反应,好似他要对抗自己根深蒂固的常识。
他本以为自己已有与师尊为敌的觉悟,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殷无极就觉得天旋地转。
他要去弑杀的,是恩师,亦是亲人,是爱人,更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陆机忙上前两步,想扶着他。
他是真的急了:“陛下,您身体如何?萧重明那家伙没照顾好您么?他都干什么去了,臣一定好好骂他!”
殷无极却挥开他的手,单手支着墙壁,转而为倚在墙壁上,面色衰败,目光却直直望向虚空之中。
“陆平遥,你先退下。”
殷无极的声音重归冷淡,视线尖锐又冷漠如冰,“圣人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圣人光风霁月,又何必躲在阴影里,见对手露出不堪一击的神情?”
阴影之中,一片白袍轻轻飘扬。
“……圣人?那位怎么来了?”
陆机不假思索,顿时向前一步,执着春秋判,挡在明显状态不佳的陛下面前。
他浑然没想过以他的文臣资质,面对圣人只是以卵击石,展开的青袍大袖把陛下牢牢护在身后。
“不是明日再谈吗?圣人来此,究竟何意!”
关键时刻,陆机的忠心可要比他平素对圣人的推崇高得多,“不许伤害陛下!”
谢衍从阴影里走出,看见陆机如护崽的老母鸡,戒备地看着他,心下多了几分不快。
若是他与别崖未曾决裂,此时轮得到陆机挡在面前?
他也清楚,如今身份、立场之别,容不得他再靠近别崖三步以内,所以不得不停在陆机的保护圈之外。
他看着面露防备的陆机,与他背后冷漠倦怠的徒弟,轻声道:“……别崖现在,已经这么排斥与我交谈了?”
殷无极喉头微滚,握住自己颤抖的右手,侧头不答。
陆机还是防备,虽然他不认为以圣人的冷静和风度会突然发难,他道:“陛下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圣人若是识趣一些,此时应该避开才对,何必如此不顾体面……”
“体面?”谢衍闻言,顿时轻嗤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
他的语气冷淡古怪:“陆相还有空顾这种无聊的东西。你不如回头,仔细看一看,你们陛下身上到底为北渊洲担了多重的因果。”
谢衍的立场,是很不该说这些的。
“若是不想他死在战场上,就少让他出手杀戮。”
他扫了一眼殷无极的侧脸,淡淡道:
“否则,就是吾来管了。”
第490章 为政以德
殷无极擦拭过唇边血渍, 看着面前被圣人压迫性的气场凌驾,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的臣子, 道:“陆机,你先退下。”
“圣人寻本座,大抵是有话要说。”
他垂着眼睫,避开与师长对视,“……虽然早就没什么好说的。”
辰天峰是中立区域,在仙魔谈判前夕,一切问题都会被放大,陆机倒是不担心圣人出格,贸然对陛下出手。
只不过, 他们比起一般的天命宿敌,又多了一重旧日师友身份。
或许是太动情, 一圣一尊即便是对峙, 陆机也无端品出些难言的幽恨。
那并非是寻常的恨。
恨里有怨, 怨里亦掺杂着情, 信任与背叛, 恩情与仇怨, 通通混在一处, 如同纠葛的蛛网, 扯不散的线头。
一旦他们相遇,那无形的丝线就勾连住二人执剑的手。躲避的动作, 闪烁的眼神, 哪怕无言, 也能教人窥探出幽微的心事。
陆机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点破一圣一尊复杂的心事,于是放下春秋判, 向君王俯身行礼,道:“微臣告退。陛下,您也要多顾忌身体,北渊离不开您。”
他意有所指:“明日是仙魔谈判,望圣人多考虑局势,莫要作出格之事。”丢给圣人的这句话,就不甚友好了。
谢衍颔首,语气却淡漠:“吾向来恪守君子之道。”
陆机无话可讲,只得转身离去。
殷无极整理过仪容,擦拭面庞上的苍白颓靡。眉峰蹙起,缀着重重心事,赤眸里的阴霾始终未能散去。
他拂开辰天峰上最寻常的绿荫,幽曲小道显露在他们面前。
他率先踏入石板路,似是示意圣人找一处隐秘的说话之处。谢衍会意,疾步跟上,不久就消失在黄昏的树荫深处。
渐渐入夜,山间空无,蝉噪林逾静。
唯有帝尊的说话声,远远传来:“言归正传,圣人提前寻本座,是还没有放弃无用的谈和,试图私下说动本座吗?”
他不知是怒还是恨,眼眸凌然,眉目亦如锋刃,抬手撩着垂落的树枝回身一顾,冷笑道:
“在识海里我们早已把话说绝。本座还以为,下一次与圣人见面,会是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
谢衍负着剑,双袖拢起,跟在帝尊的脚步之后:
“哪怕你我之间无话可说,但是,你我代表的道统,不容我们意气用事。”
他还是那么冷,又那么稳。
殷无极胸膛起伏片刻,对他这副千年如一的作派恨的不行,顿时怒道:“不愧是圣人……为了所谓的稳定,所谓的大局,总要去牺牲一些什么。魔道可不是你能随意摆上棋盘的棋子,谢云霁。”
“圣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仙魔妖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天道的‘景观’,在启明城遇袭的那一刻,早就分崩离析了。难道,圣人还没有接受这一点,还要来要求本座去为那无谓的和平继续忍耐吗?”
攻击性越强,调子越是高,越说明他的色厉内荏。
“并非如此。”谢衍迎着他的唇枪舌剑,雪白袖摆下的手指轻轻抽搐一瞬,随即攥紧成拳。
“陛下,和平从来不是无谓的。”他似乎意在言外。
殷无极负手,他越发厌烦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敷衍:“是吗?”
他从战场赶往此地,未曾换下玄金色的袍服。他的剑未擦拭,衣袂边缘还有不规则的血迹,疲倦藏在他眼睫垂下的阴影里。走过谢衍身侧时,风吹过,浸透骨髓的铁锈气味顿时弥散开。
谢衍突然向前,捉住他的手腕,他打破了三步的安全距离。“别崖……陛下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殷无极挣了挣手腕,或许是不坚定吧,他没挣动,唯有嘴上凌厉,“圣人合该问你的敌人伤势?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敌人吗。”谢衍阖眸,复又睁开,声音淡了不少,“陛下可以将其视为刺探。”
“若是刺探,本座为何回答圣人?”殷无极反问。
谢衍静静道:“你当然可以不回答。毕竟,是我威胁陛下来此,亦是仙门之主,对北渊的遭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你视我为魔道复仇之路上的最大阻碍,亦是崛起路上必须打倒的敌人。”
他这般承认下来,毫无推托之意,更不带半点责备他撕毁这座他费心维护千年的和平造景之意。
除却师徒,殷无极与他亦是交心的知己。
他最知道谢衍的性格,情绪化的一面甚少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是基于理性去判断是非对错。
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容偏颇,不容模糊空间。
“仙门的立场问题,我不与陛下争短长,陛下亦知道仙门之主的职责为何。”
他还握着殷无极的手腕,漆黑如浓墨的眸直视着他,“但是,从谢云霁个人的角度,启明城一事,仙门对北渊亏欠良多。”
“……”殷无极半晌不答。
谢衍道:“先前欠北渊的一笔粮食,近几年会分批归还。不够的,仙门会用灵石和其他不涉军需的物资填补。”
这是实际利益,不是虚头巴脑的仙魔之争。
殷无极厌烦务虚,圣人就与他务实,果真留住了他的脚步。
魔君拢袖,正视了圣人的态度,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道:“现在可是战争状态,北渊和仙门的盟约早已撕毁,甚至还隔了累累血债……圣人亦打算履行旧日约定?难道,仙门之中不会有反对声音?”
“道义为先。”
圣人颔首,“若是无限扩大、上升,才是踩中了布局者的陷阱。想要弥合裂痕,吾当然要有态度。”
他在不断尝试为燎原的战火降温。
即使无法停止战争,他依旧要提出“君子之战”的约定,只希望将伤亡降到最小,最起码约束为修士之间的“冲突”,不要波及到凡人。
守序的理想主义者。
真是君子。
殷无极错愕片刻,“换俘虏,还粮食……没想到,圣人的和谈,谈的竟然是这些……”
他的神态比起方才确实放松了一些,“圣人难道不觉得,本座屠山灭派,杀戮道门大能,是在挑战圣人的底线?”
“既然决定踏入修真界,应当随时有陨落的觉悟。战场上遇敌,技不如人,自然生死无论。”
谢衍声音沉静,白衣如霜雪,月光横渡发冠上,他抬起眼眉,淡声道:“我的道,约束的是下限,而非上限。”
“修真者是强者,有无数种保护自己的手段;弱者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洪水漫漶,会失去家园;饥荒来临,会饿殍千里;战火袭来,更是任人鱼肉,无法反抗。”
“你我身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谢衍声音温和,缓缓道来,“为道统谋划之时,你我免不得刀剑相向。”
谢衍停了停,数千年的坚信,此时亦磐石不转,“别崖非暴戾滥杀之君,我亦非背信弃义之徒。我知别崖,别崖亦知我。”
“是,我知圣人。”
殷无极好似回到了当年在师尊膝下听他讲道的时候,不知不觉凝望着沐浴在月光里的白衣圣人,思绪好似游荡了很远。
谢衍放开他的手腕,本该恢复克制,退到不远不近的距离处。
他却忽然伸手轻抚他的面容,声音倏然温柔下来,道:“许多年之前,我曾教过别崖,如何‘为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谢衍好似安抚他的情绪,抚摸他长发的时候,亦注视着他晦暗混乱的眼睛,好似要擦拭一颗蒙尘的星辰。
“你的理想,并不仅仅寄托在一座城池上,更不会随着它的失败而消亡。 ”
“别崖,为北渊洲‘启明’的,并非是一座城,而是帝星。”
“你才是那颗启明星。”
不要蒙尘,不要坠落。
*
第二日,仙魔的首轮和谈如期开始。
在换俘、还粮,战争手段、底线方面,只经过数轮商讨,就很快达成了一致。
他们约定了战争波及的范围,对城池的破坏,对俘虏的待遇,以及换俘的频率等,同时签署了相关协议。
两位至尊内心始终有一道无法突破的底线,硬生生地勒住向悬崖坠落的马车缰绳。
仙魔至尊的底线,也拉高了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底线。
局势不可失控。
道德不能沦丧。
否则,仙魔进入了背盟、毁誓、无下限杀戮的深渊里,仇恨就会越发浓重,重到必须毁去一方的有生力量,陷入百年千年的敌视与斗争里,灾难会难以想象的深重。
但在当下的和平方面,却始终没有达成一致。
无他,北渊虽然进攻速度放缓了,但是连战连胜下,没有任何理由撤出东洲,将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拱手送还。
更何况,还有一个复仇的旗号在。复仇的上限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就算魔君认为报复足够,决定撤军,北渊内部也会沸反盈天。就算仙门之主谢衍亲自劝和,这个面子,殷无极也绝不会给。
殷无极敲了敲桌面,犀利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圣人,道:“上古有句老话,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永远也得不到。”
“若要魔兵撤出东洲,要么是北渊上下普遍认为报复已经足够,要么是仙门的联军取胜,将本座从东洲打出去。”
“除此之外,没得谈。”
谢衍也不意外,和谈只是尝试,他也没想过能谈成。
“想来也是。”他还是那么情绪稳定。
看着对面坐着的一众仙门大能,殷无极心中常怀的那股郁气,忽然间就全爆发出来了。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看向对面德高望重的仙门列席者,尖锐的目光望向圣人,连连冷笑,道:
“虽然本座答应了‘君子之战’的条件,但这并不是本座惧了仙门,仅是为了不让启明城的遭遇,在凡人身上重演罢了。”
“启明城……常居人口是二十二万人,在妖兽袭城后,活下来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不到五万人。”
“……”
他讽刺道:“魔修的命本卑贱吗,在你们——在仙门的眼中,不过是一串数字吗?想来也对,仙门多么高贵啊,总是居于五洲十三岛的顶端,掌握最先进的仙法,最丰富的资源,指缝里漏下一些技术和资源,就足以让边缘的道统感激涕零。”
“北渊的灵矿矿产丰富,所以合该我们耗尽血与泪,被榨取,被施舍,然后用资源去换取生存的空间,换取向上的机会。”
名为盟友,但当初势弱的北渊,却总是摆脱不了附庸的地位。
现在好了一些,可很多东西……利益,地位,尊严,也终究是要用战争去争夺的。
殷无极环视过仙门众人,最终赤红的眸光落在正中央的圣人脸上,忽然觉得快意。
他这席话,在胸中憋的太久了。
“终于有向上奋力一跃的机会,改变现状的、千载难逢的机遇……难道有谁——合该天生屈居人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