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为你自己活吧


    可是裘刀他们怎么可能答应:“仙尊!”


    裘刀:“仙尊,师妹接任少宗主以来从没有过严重失责,怎可因为仙盟到来就将师妹的少宗主之位撤下?!”


    祝衍淡淡瞥去,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魁首堕魔,甚至肆虐屠村,整个修仙界都在传言万象门是邪修的进阶之地,还不算有大错?”


    裘刀:“师兄不是邪修!”


    祝衍:“是不是邪修,不是你们说了算,有人证,也有物证,若是仙盟不愿善罢罢休,从此之后宗门弟子在外都要受到人人喊打。”


    “若周渡今日还在这里,你们也可以向他问一问,让整个宗门都因他蒙羞,这是他作为大弟子该做的吗?这是他作为师兄应尽的责任吗?”


    仙尊淡淡拂袖,声音不曾听见任何波动。


    他常年闭关,连宗门事务都只过问过这么一次,可就已经盖棺定论。


    穆轻衣沉默地站在原地,等祝衍离去,她也披着大氅向外走去,裘刀和万起他们心里万般内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跟出去时却听到穆轻衣和身边的侍从说:“下雪了。”


    万象门是一直有雪的。


    裘刀心里本来就惦记着师兄当年求穆轻衣和自己一起入门,到底是穆轻衣命不久矣还是穆轻衣自己所愿,闻言心里狠狠一揪。


    万象门本就地势偏北,穆轻衣身体虚弱,即使要续命也不该到这么偏远的宗门来,可是师兄却和她一起入门,一待就是十数年。


    当年,真的是穆轻衣以救命之恩要挟师兄一定要带自己入门吗?


    还是师兄强求穆轻衣活下来呢?


    若父母亲人都已离世,对于那个穆轻衣来说,说不准究竟是茍活好,还是不如一抔尘土散去好。


    她身边的侍从叫云娟。


    她也是山下贫苦百姓送上来的仙童,原本没有什么资质,可是穆轻衣自己就修为低微,云娟也不会修炼,就待在穆轻衣身边做了个伴。


    按外门仆役的月例。


    只是裘刀从来不觉得她们主仆要好。


    此刻云娟却说:“雪化的时候再冷不过,姑娘不如就休息两天吧。”


    穆轻衣说:“我想下山看看。”


    其他人都愣住,穆轻衣却伸出手握住了伞。


    在修士居多的万象门,也只有这位少宗主撑着一把伞,在雪地里缓缓地走过,每次进来都带来一阵霜寒,可是她身上的寒疾不是作假的。


    裘刀有时都怀疑这些年,她的身体早该养全,可是她依然怕寒,像是和寒烬一同分担了药人的苦楚一样。


    “我也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想要回去祭拜一下父母。”


    裘刀终于回过神来:


    不错,这的确是一个顶好的机会。


    既然仙尊不让穆轻衣做这个少宗主,那么他们大可从十余年前那桩灭门案查起。


    只是穆轻衣入门这么多年都没有提过,要让她去回忆往事,裘刀总觉得不忍。


    瞧见雪落在路上,他本能捏了一个取暖法术,却想到那一日,元清也是这样做的。


    他似乎和穆轻衣也有多年相交之谊,但是知道寒烬被遗体被人取走之后,他就没有再提搜查一事了。


    裘刀:“可是你并无修为,而且,宗门其他长老难道就还在闭关么?”


    他们其实应该都不想管了吧,穆轻衣沉默着想。


    当时她捏出祝衍马甲的时候,所有长老看到这么一个年轻仙尊都是摸着胡子,直接就把担子交给祝衍。然后自行去闭关了。


    她能在万象门经营这么多年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摆烂的长老们。连教学长老们也都是一副不愿意参与世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这些年宗门的人都快被她的马甲顶得差不多了,不是。


    穆轻衣说:“长老中师尊是唯一出关之人,加上师姐也还在闭关,或许此事真的容不得转圜了。”


    一想到那个万言榜,裘刀死死地掐着掌心,但是声音还是竭力稳住:“既然如此,我与少宗主师妹同行。”


    穆轻衣却看向万起,自从他们大吵一架之后,两拨人之间的气氛很古怪,但万起现在的咬牙担忧不是装的:


    “在少宗主峰根本没有查到任何持蛊之人,若是在门内,还有长老在,可是出了山门之后。”


    穆轻衣现在已经猜到持蛊之人在自己峰,约莫也是天道留下的障眼法,反正就是什么脏水都把她身上泼了。


    刚好,她需要去莲花村看看还有没有洗白周渡马甲的机会,顺便试试修为晋升的方法,趁此机会离开是最好的。


    “要的就是他没有后顾之忧。”穆轻衣说:“既然如此,明日我们就出发吧。”


    裘刀还没有放下寒烬的事,他捏拳:“轻衣师妹。”


    穆轻衣知道他想说寒烬,其实想想,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就算天道应该是把寒烬变走或者是放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她也觉得自己马甲脏了。


    但是这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是他们自己没看好:“在凡间,凡人尸骨也是风化数年后就归于尘土。”


    没有修仙界这般将身躯看得如此重要。


    但裘刀还是感觉万箭穿心。


    他接受不了母亲遗骸出现在荒郊野外后,寒烬也落得如此下场,明明他和师兄一样,也是为了全宗安危,可他们什么都没有查到!


    不仅如此,还让穆轻衣丢了少宗主之位。


    这明明就是穆轻衣之前一直不声张真相,而想要避免的,可是失去少宗主之位之后,她一点震惊遗憾后悔都没有。


    裘刀想起,他好像总是很少在穆轻衣脸上看到很多表情。


    她总是沉默,恹恹地,倦怠地坐在一边,好像坐在一个摆脱不了的牢笼里。裘刀忽然心悸。


    穆轻衣说:“你说得没错,我该带他回母亲和姐姐墓前看看,让她们知道。他也已经是修者。”


    裘刀死死地咬着牙,眼尾红了。


    如果死后还要沦为他人的药引,骸骨被蒸煮,算得上什么修者。


    可是他明白,对于寒烬和已经灭门的穆家,他们或许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他只能目送着穆轻衣离开。


    在纷纷扬扬大雪中,他忽然看见风掠过她衣裙,然后一个“穆”字的玉佩忽然就这样显露出来。


    裘刀僵住,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那应该不是寒烬的那个,而是穆轻衣自己的“穆”字玉佩。


    她从灭门后的穆家死里逃生,进入宗门,人人都说她心机深沉,挟恩图报,要挟着当年的师兄,逼着祝衍仙尊一道收她为徒。


    可是她在修仙如此容易的万象门沉浮这么多年,只有筑基期修为,她也仍然是穆家人。


    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穆轻衣。


    穆轻衣的修为不足以让她搭乘法器而不出现头晕等负面状态,所以他们并没有采取紧赶慢赶的策略,而是缓步下山。


    但途中还是遇到那个母亲大喊看见了周渡去莲花村,还屠戮了整个村子的人的小姑娘。


    她穿着灰扑扑的,好似很惊慌,发现是那天的仙人,慌张下跪,却只把一颗灵果塞到穆轻衣的手里。


    云娟本来还想阻拦,但穆轻衣看着那颗灵果,忽然想起什么,握在手中,抬头看向她。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跪下不停地磕头,被穆轻衣扶住了,也不肯抬起头,只是不停地掉泪。


    明明裘刀他们才是男子,明明她那日也见过万起和裘刀为周渡不平,但是她却径直奔向了穿得像个凡人的穆轻衣。


    传说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在她眼里,或许穆轻衣就是和那个修士哥哥最亲近的人。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她只是有慧根但是根本没有适合修仙的,被淬炼过的根骨。


    她哽咽:“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那个修士哥哥”


    她哭得那么伤心,连旁边路过的修士都面露不忍,但至始至终,穆轻衣只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裘刀再次觉得,做修士到底有什么好?


    师兄因为根骨奇佳被追杀连累周穆两家满门,寒烬因为旁人要修仙沦为药鼎,尸骨无存,连穆轻衣都是因为阳寿将近而不得不修仙。


    穆轻衣:“他原谅你了。”


    裘刀喉咙被卡住。


    穆轻衣明明没有资格,她明明对师兄倾心于她这件事毫不在意,明明她心里应该只有万象门和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说这句代表师兄时,裘刀居然不觉得任何违和。


    他居然不觉得穆轻衣是在冒用师兄的名义做有利于她的事。她只是这样觉得。


    和师兄一样觉得。


    她母亲或许错了,可是小姑娘是没错的。


    师兄把这颗灵果给她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合该去试一试登仙这条路罢了。


    小姑娘:“姐姐,你如果能看到那个大哥哥,你能不能告诉他,我不会让他蒙羞的,我不修仙,就算做凡人也会做一个很好的凡人,我会做和他一样的好人,我不会让母亲在外面胡说的。”


    穆轻衣没有应声,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刻她奇异的温和,哪怕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为你自己活吧。”


    仿佛有一记闷锤,突然砸在他们所有人心上。


    穆轻衣,这个他们一直觉得,是绑架了师兄,绑架了寒烬,让他们不得不为她付出一切乃至性命的人,她从这在万象门的十数年里没有得到什么,可是却对一个孩童说:“为你自己而活。”


    穆轻衣让云娟送她回去了。


    万起他们很想在路上说点什么活跃气氛,然而开口却不过是难听的滞涩。


    直到夜间留宿,雪越来越厚了,裘刀心境不稳无法修炼,推开窗出来,发现在朦胧的窗影里,穆轻衣在往匣子里面装什么,听到声音,她打开窗。


    雪飘进去,穆轻衣身边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她真的很喜欢凡间的物事。


    穆轻衣:“有事?”


    裘刀本来想说,他一定会为师兄和寒烬报仇,可是却看见匣子里装着他曾在师兄那见过的仙门大比魁首的令牌,还有白天那颗灵果,她顺着他的视线,好像也看到了。


    穆轻衣眼睫颤了一下:“”


    她第一反应是心虚,第二反应是理直气壮。怎么了,仙盟要毁掉马甲的东西她真的放在那让他们毁掉吗?


    但她还是得解释一下:“我想将师兄的东西也带回去。”


    靠,本来只要现挖一个寒烬母亲和姐姐的坟,现在可能还要捏一个周家了。


    穆轻衣坐在那静静地不说话。


    裘刀忽然嘶哑着声音开口:“你能帮寒烬分担寒疾,是因为,你也是半个药人吗?”


    什么?


    穆轻衣神色并没有任何波澜:“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裘刀:“我一直不明白,一个仙缘不足的人,怎么会需要药人来为自己试药。”


    按照天行恒常,她不能修仙,出生时所带的弱症也不应该是用修仙法子去治,否则她注定是活不下来的。


    可是他那时只以为自己见识太少。


    直到他回想起寒烬说的那句,让她替我活下去。


    让她替我。在寒烬心里,他和穆轻衣是一样的人,可是唯一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便是寒烬为穆轻衣试药而存在的这段孽缘,还有穆轻衣为寒烬承担的寒疾。


    世间的确有转移伤害的法器,可是穆轻衣修为如此低微,她怎么为寒烬承受?


    还有,寒烬或许因为药鼎体质不能轻易离开宗门,可是同样因此而久久没有离开过万象门,直到这次寒烬遗体失窃才离开的还有谁呢?


    还有谁先天体弱,身怀寒疾。还有谁,这些年一直守着同样一个秘密。


    穆轻衣不说话。


    “若是修士不想自己试药,找到的药人还可通过血缘,将药人体质转移到自己腹中胎儿继承。”


    裘刀本来打算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他们也成为药人。”


    他哑声:“只要在未出生期间,母体被灌下大量灵药的孩子,都有几率是。”


    穆轻衣:!!她猛地抬头。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她瞬间明白裘刀为什么对药人如此敏感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还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生而诞生为药人的孩子。


    那他是怎么修炼到这么高修为,还没有一点异常的?难道是因为这样的药人不是纯粹药鼎?


    等等。


    穆轻衣眼皮微跳,又想起那个天行有常的结论。


    母体如果虚弱,孩子便会异常强大,但如果母体强大,虚弱的就会是腹中的胎儿。


    所以在裘刀眼中,她和裘刀刚好是两个相反的典型。


    他是被母亲保下的,得以存活,甚至生机强劲的幼童。


    穆轻衣却是诞生下来就是作为牺牲品,先天体弱甚至注定短命的那一个。


    只是她的药人体质可能没有那么纯粹,更像是一半药人一半凡人。


    所以,她能为寒烬试药,对生死也看得如此透彻。


    寒烬不是因为秘法活下来。


    是因为穆轻衣和他共同分担才活下来。他们是一样的命运,只是寒烬不知道,他以为只是因为穆轻衣承担了寒疾。


    却不知道他们从来不是单方面试药,而是彼此为彼此试药。


    寒烬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他以为只有自己注定要死。却不知道那天那个女童个大哭着求父母放了他,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她和他相似的命运。


    就像裘刀冥冥之中感觉到寒烬和穆轻衣的命运一样。


    穆轻衣也是因为未出生时母亲用了大量灵药而出生的半药人。


    穆轻衣:我服了。


    拿了剧本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没有我一个?


    你每次都有这么多设定,也不明白告诉我我很难知道他们自己从哪个角度就圆了好吗?!


    穆轻衣想反驳但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这时裘刀视线转移,又看见匣子里在师兄旧物下放着的玉佩。


    穆轻衣发现“穆”字玉佩有隐患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的“穆”字玉佩放起来了,除了她自己的。这块是周渡的,写着“周”字。


    穆轻衣喜欢奇迹马甲,玉佩当然是光风霁月修士标配。但这块玉佩不该在这里。


    师兄死时躯体就被焚毁,如果她没有单独去见师兄,玉佩不该在这里。


    裘刀还记得师兄死时飞溅上去的血迹,把玉佩都染红了。可是现在玉佩却干干净净。


    裘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满心满眼都是:穆轻衣,你明明就没有目空一切。


    你明明就没有挥剑切断一切,没有让师兄一个人离开。


    她不是不在乎师兄和寒烬之死。


    只是她也注定早夭,她早已洞悉自己这命运。所以,她不说。


    穆轻衣和周渡的人生也已经极为迥异了。


    没有这蛊,师兄会是天之骄子,宗门魁首。而穆轻衣。她只会做不勤于修炼,并不怎么担心自己阳寿,也永远不会告知师兄的穆轻衣。


    元清说得没错。


    不是世事无常。


    而是师兄和穆轻衣,这两个注定他们从一开始,就只能做相依为命彼此扶持到万象门的师兄妹,而非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道侣。


    命运再做任何变化,穆轻衣不会对周渡开口提起药人的命运,周渡不会对穆轻衣说,我心悦你。


    再怎么像是一对佳偶,他们也从一开始,就已错过了。


    第22章 原来是我害了他


    裘刀走了,穆轻衣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先打开系统面板给自己加了个病弱BUFF,然后强自镇定:


    管他脑补了什么呢,反正她一个字都没有承认。


    而且她这趟出门还想试探天道到底能干涉到什么地步,原则上来说,她什么都不做,任凭他们被误导是最好的。


    既然她的马甲还什么都没做,都被迫中蛊了,那现在裘刀他们眼里,她和马甲的关系都这么复杂了,这样天道还坐得住?


    它肯定会有所动作。


    结果第二天穆轻衣就后悔了。


    这次离开宗门,她只带了白十一来,萧起是以不放心的名义在暗中跟着。


    本来凡间没有万象门冷,穆轻衣应该好受一些,谁知道病弱BUFF比她之前加到马甲身上的都强烈。


    寒烬之前身上也有这么一个BUFF,但起居还像正常人,本体自己第二天就直接发高热了。


    刚到莲花村村口,穆轻衣就不行了,只能闭了闭眼。


    萧起也感觉很难受,抿唇问本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穆轻衣在思考现在终止表演好还是强撑着继续比较好,谁知道裘刀身上的沧海剑忽然震动,然后飞向穆轻衣:


    她明明记得当时清除周渡马甲的信息,是把法器上的残余神魂一并清除了的才对!


    沧海剑就算认得她也应该早没有了灵智,安安静静地无法动作。


    但不知道是穆轻衣发热发胡涂了没控制好神魂,还是穆轻衣心底也希望剑载自己走一程,所以众目睽睽之下沧海剑竟然转向了主人以外的人,然后轻盈地停在她的脚边。


    驾驭所有灵剑都需要不低的修为,沧海肯这样温顺,已经是把穆轻衣当成它主人的表现。


    万起喉咙一窒:“”


    他没想到师兄的剑还有残余灵智,而且这样亲近穆轻衣。


    裘刀只觉得难过。


    师兄不知道穆轻衣也命不久矣,他也只以为只要自己舍身解蛊,穆轻衣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那个少宗主,不会去沾染当年的血海深仇半分,甚至把自己的本命剑留给她,可她还是来了。


    明明沧海剑在师兄死后,还沉寂很久,现在居然还能醒过来。


    裘刀发现穆轻衣的不对:“你的寒疾发作了?”


    穆轻衣说不出话来。


    现在不止裘刀他们看着,这莲花村的其他热心来调查的修士也在看着,骑虎难下,她只能暗暗咬牙和那个破系统试图对话,降低病弱的影响。


    烦了它好几句,也没有回音,和过去这十几年一样。


    穆轻衣只好默许了沧海剑的所为。


    但穆轻衣发觉应该是那天道发力了,人群之中突然有修士问:“这不是那个邪修的本命剑吗?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穆轻衣能感觉到说话的人不对,是因为她强撑着睁开眼睛看了几眼,发觉对方说完之后还有些怔愣,像是很懊悔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


    所以可能是天道通过大道有常的规则施加了影响。


    它本身应该无法降临此界,否则一发现沧海和她的联系就会现身揭穿她了。所以只能引导其他修士?寒烬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吗?


    穆轻衣一边发热一边虚弱思索,裘刀已经猛地转身:“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既然是不同宗的修士,便不同道,我们做什么还望诸位不要横加干涉。”


    “谁不知道本命剑和神魂相关——”


    轻衣剑忽然飞出来。


    它身上浑重的煞气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让对红莲功法都很熟悉的修士都变了脸色。


    穆轻衣这才睁眼,开口说:“当日的邪修是我亲手处置,不知道各位有什么要问询我,可否等我休息好后再来。”


    人群一时安静。


    穆轻衣去休息了,可是刚刚开口的修士还在问:“观她境界只是筑基,这样一个低阶修士,怎么可能越级杀死一个元婴?”


    万起咬牙,裘刀像是被人戳中,面容冰冷,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轻衣剑是师兄神魂所著,满意了吗?!”


    一群人噤声,有人面露震惊,怎会!


    剑修最珍爱的剑莫过于神魂融入所铸造之剑,即使是将一丝神魂融入,也能和自己灵气交融发挥出很大威力。


    所以剑修一生一般只有一把神魂剑,即使自己不用也不会轻易交给旁人。


    而周渡无父无母,孑然一人。剑却在穆轻衣身上,很明显他们关系匪浅。


    然而这把以她名字命名的轻衣剑,却最终扎在了周渡心上,绝了他的性命。


    其余修士都不说话了。


    裘刀走到村子中央,发觉这里四面环山,溪水流动,本该十分和乐安平,可是现在却一片静谧,一丝人烟也无,甚至溪边的草地上还余留红莲功法灼烧过后的痕迹。


    裘刀握紧手指。


    红莲功法一旦驱动,一定要献祭性命,如果不是这个村庄的人,那会是谁做了亡魂,如果不是师兄,又是谁用了红莲功法?


    这时那个修士走上来自报家门,介绍自己叫游子期,是个散修,刚刚贸然开口很是懊恼,可他显然也对他们不信任,说完后竟是问:


    “既然是那位修者处决了周渡,敢问为何万言榜已经张贴了,你们却要到这里来?”


    游子期盯着裘刀:“我们来是为抚平周边动乱获得功德,你们呢?总不会是亡羊补牢?”


    裘刀还以为万起一定会怒而出声问你是什么意思,师兄在你眼里不是好人,连我们万象门也全都不是好人吗?


    可是万起只是别开脸去,脸上有嘲讽,可更多的却是心寒。


    显然他也意识到,不管是当日的轻衣剑,还是如今的沧海,都默认了师兄被穆轻衣杀死的事实。


    而他再怎么争辩,也不过是给万象门加上一条包庇邪修的罪名。


    要想澄清,除了还原事实还能怎么做?但是宗门上下还有仙盟都不愿意相信,他们真的能办到吗?


    裘刀盯着游子期:“我们当然也是来维护仙盟名誉,看看是否有欺言诳瞒的。”


    游子期垂眸拱手:“不瞒道友说,我来此处也是因为途经此处时,得一老人家赠药,当时答应为她手植桃树,上月归来却已经无法兑现,所以,不管这个村子里多少是凡人,多少人于仙缘无益,这笔债我一定要替他们讨。”


    “罪人已伏法,敢问道友要如何讨?”


    游子期面容冰冷:“我要讨来他的骨灰,洒在这里祭奠这里的亡灵。”


    “你!!”


    穆轻衣休息好了,她本来就是不习惯病弱BUFF换到本体就上强度了,悄悄让马甲用修为给自己治了一下。


    这会儿再走出来时,神色又苍白了几分,不过她是万起一行人中最冷静的一个,而且她还说是她杀了周渡。


    所以游子期很快便转向她,态度倒是没有那么尖锐,而是拱手。


    裘刀死死地咬着牙。


    他怎么看不出游子期是因为他们偏袒师兄才针对,又觉得穆轻衣面色淡漠,觉得她大约是中立才转换了态度?


    “在下游子期,敢问处理邪修的遗骸,在哪里。”


    修者很注重保存自己的躯体,邪修也不可能烧了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而是会保存在特定法器中。


    游子期还带来了,手中出现一个琉璃盏:


    “此乃业火盏,经此焚烧过后此人绝无可能再入轮回,邪气尽消,骨灰也可落在此村告慰亡灵,还请修者体谅,将骨灰交予我,我一定上报仙盟将斩妖除魔此功,记在道友身上。”


    穆轻衣神色不动,听起来像对这功绩没有半分在意:“他的骨灰不在我这里,已经洒下万鬼窟了。”


    这确实也是一种手段,但游子期眯了眯眼,忽然伸手强行召来沧海剑。


    穆轻衣没有修为,拦不住,沧海上也只是有一缕残魂,靠近业火盏,就迅速熄灭,然后咣当掉在了地上。


    众人寂静。


    穆轻衣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把剑,然后捡起来。


    游子期从没见过这么微弱的业火,像是这个人的神魂已经彻底消失了,就连法器什么都被处置干净。


    裘刀这才死死咬牙:“我们下山那日宗门长老就已经下令焚毁一切旧物,道友满意了?!”


    游子期本来以为穆轻衣是主导定罪周渡的人,可是再看这一群人分明神色各异,各怀心事,他冷冷地收回业火盏,还对穆轻衣拱手:


    “对不住,不过既然是决心归附于新主人的灵剑,烧去残魂,也是于道友有益,道友不会怪我吧?”


    穆轻衣看着他。


    良久,轻声:“自然不会。”


    “多谢道友海涵。”


    裘刀给沧海上了三层法诀,然后才让游子期离开,但是转过头来,却看到穆轻衣还看着那把沧海剑。


    万起似乎咬牙想说什么,穆轻衣已经把剑还给裘刀,淡淡:“我早就说,让他不要交给我了。”


    裘刀心中一刺,然而穆轻衣心里想的却是:一路背着,怪累的。


    沧海最终还是回到裘刀手里,可是的确还是像裘刀之前拿到时一样,那一缕神魂也没有痕迹了。


    仿佛只有穆轻衣需要时,它才会苏醒,然后一直等待着下一次醒来。


    就如师兄的远行般,也是这样。


    他们明明情谊匪浅,但穆轻衣总是让他出去,让他远行其他宗门,去找更厉害的法器,更高阶的灵药来。


    仿佛只有带了那些东西回来,师兄才有资格见她,登上那座少宗主峰,喊她,师妹。


    你明明知道的。


    在师兄中蛊之后,你明明还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出去了,早知道就让你留在万象门。


    可惜,万象门之外也并不全然是安全的地方。


    这次寻法器是因为穆轻衣很快就要到自己寿命上限,而再不突破她就可能要面临被迫挑选道侣,双修进阶的局面。


    师兄不愿意她这样为难,走了一趟太虚秘境,才将法器取回,然而还没有送到她手里,就中蛊自裁了。


    等等,法器,裘刀豁然起身。


    师兄去太虚秘境回来后,拿回来的法器呢?!是不是没有在他身上,这会不会就是师兄隐瞒的事之一?!


    裘刀立刻去找穆轻衣,然而却见她在村庄溪流边缓慢地观察着这里的一草一木,闻言。穆轻衣微顿。


    糟了,原来还有法器,她光顾着收回数据,忘了自己应该有个明面上收到法器的过程了。


    但是现在补充说法器给她了会不会太假了?毕竟她既然知道线索,为什么只字不提?


    穆轻衣沉默片刻,只能说:“我没有见到法器。”


    其实法器就在她乾坤袋里。“你有什么想法?”


    裘刀:“会不会是师兄放在了只有你能取到的地方,师兄一定希望”


    他咬牙:“一定希望他取到的法器能够帮到你。”


    穆轻衣没忍住,嘴角轻轻扯了扯。有用个屁,有用她还牺牲马甲干嘛?


    可是这个类似于自嘲的表情,在裘刀看来更像是穆轻衣后悔让师兄去取法器了。


    他不想问为什么穆轻衣要用那么多层出不穷的理由将师兄支开。


    可是或许这就是知道师兄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突破口。


    宗门中蛊不假,可是只有师兄为此而死是真。他不相信,祸根就单纯在宗门内。


    “师妹。”


    穆轻衣终于开口:“我与师兄的关系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要好,自从师兄四处游历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所以别来找我。


    要法器没有,要命一条,听到没?


    裘刀看着她,过了很久,他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会借水镜,请元清师兄过来一趟。”


    他要干嘛?


    穆轻衣轻轻皱了皱眉,从元清那问裘刀,他也不说,直到夜间,元清取出佛心莲,然后借助那蛛石寻找持蛊之人。


    那指向果然毫无意外地再次落在少宗主峰方向,但裘刀走到穆轻衣身后后,佛心莲又调转方向。


    穆轻衣:?


    忘了防天道这茬了,它就是想提醒他们下蛊的原因是她啊,这佛心莲才一直指着她。


    但佛心莲是佛宗法器,她也更改不了,穆轻衣只能沉默。


    裘刀却手持那佛心莲,几度张口,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


    等看热闹的修士差不多尽数散去了,游子期也想走开,裘刀忽然嘶哑着声音说:“蛊是可以借神魂下的。”


    穆轻衣猛地转头。


    裘刀慢慢看向穆轻衣,脸色苍白,似悲非悲:“轻衣剑。”


    穆轻衣轻轻蹙了下眉,然后心头微跳:没错,轻衣剑!


    轻衣剑铸造时有周渡的神魂融入进去,而这把剑要是穆轻衣的本命剑,需得穆轻衣也注入一丝神魂。


    即使她没有什么修为,也可以将神魂融入进去,在那之中,蛊从穆轻衣的神魂到了周渡身上。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个虚无缥缈的持蛊之人为什么一直指向穆轻衣。


    能够随她这个人移动的,只有神魂本身,能够直接让师兄一个元婴期修为修士也无法抵抗的,也只有神魂下的蛊本身。


    所以,师兄从来没有问过。


    他猜到那个蛊来自哪里,他知道不解蛊的后果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会死在自己以神魂铸造的轻衣剑下——剑修不会轻易为人铸剑,他虽然未说,可所有心意都融在这把剑里,到最后,是这把代表他心意的剑害了他。


    “不可能。”穆轻衣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们神魂相同,这个猜测一定是错误的:“这把剑三年前师兄就已经赠予我了。”


    裘刀死死咬牙。她还记得,还记得剑是何时所赠。


    可是。“那持蛊之人怎么会指向你?”


    穆轻衣:“”


    靠。天道想这么暗示你们,她有什么办法?


    穆轻衣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蛊的事瞒得死死的了。


    裘刀:“就是轻衣剑。师兄当时心存死志,如果不是猜到沧海剑对你有用,怎么会将神魂留在沧海剑上,又将剑给你?”


    师兄或许以为是穆轻衣下的蛊,或许以为她也受到影响,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如果蛊在轻衣剑中,她用着轻衣剑,总归是危险。


    哪怕她说了不收,也未必会用,可是,他将沧海剑,而且是没有被邪修功法气息沾染的干干净净的沧海剑留给她。


    他给自己一个念想。


    轻衣剑终归是过去。


    她还有前路,可以继续走下去。


    穆轻衣抬起眸:“你是说,是我。”


    裘刀紧紧捏着手指,这就是他当下没有立刻就开口的原因,这绝对不是穆轻衣自己策划自己动手做了这个罪魁祸首。


    她不过是被利用,可是师兄和他们却无从知道。


    他不想师兄死后,还让穆轻衣觉得这一切都和她有关,师兄若是在世,一定不想见到她这样想。


    穆轻衣却说:“原来。”她像是明白过来,恍然轻声:“是我害了他。”


    夜色中村庄寂静。


    穆轻衣本来是想借这两句打消一下裘刀他们没有必要的怀疑,谁知道说完之后心境波动,竟然再次进阶。


    穆轻衣:


    我去你的老天爷!你故意的是吧!


    第23章 这就是她的道


    渺渺夜色中女子周身的灵气像是水一样流动。


    在那种雾霭蒸腾中她好像也超然万物,俯瞰众生了。


    可是万起得见这一幕心里想到的只能是:她怎么能如此?她知道师兄的中蛊,死和自己直接间接有关,竟然勘破了修为的边界,晋升了一阶。


    难道师兄的死对她来说只是得道的一块垫脚石吗!


    可他看着穆轻衣的脸色,又前所未有地震动了。


    穆轻衣伸出手,无波无澜地托着那朵佛心莲。修为进阶,得知真相,她也没有心境波动,没有懊悔,没有心伤。


    眉眼的渺远,让她仿佛不再是凡胎。


    而是人塑的佛。人塑的神。


    她不被允许有别的表情。因为别的修士得道时的狂喜,在她这种静谧里只能化作虚无。


    这是一种,空无的境界。


    一切悲伤都被洗涤。一切喜悦都被释去。


    他们一直知道这世上有亦正亦邪的道,名之为无情道。


    杀妻证心,灭情绝意,这世上有无数大能,以各自道成全仙身,最后多或多或少受到无情道的影响。


    那是仙人的样貌,也是仙人的性格。


    而凡常的道心,也会像一个个小小的天道,不受人力干涉,却会循着因果,循着无数人的因缘命脉,将事情导向道心所求的方向。


    如无形的漩涡。


    好像圣人出世,志同道合之士便竞相入世,残暴暴戾之徒,却往往家人横死。


    被天道眷顾的道心,总能先一步得成圆满。


    如果道心坚固,甚至世间事本可以走另一条路,也会走到这条道心想要的路上来。


    而此方天道,好像偏爱无情。


    可是他们之前觉得应该让穆轻衣去修无情道,只是对她的一种摒弃,对她冷漠的一种指责,他们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


    从人变为神,失去一切情绪,就是得道了。


    可是穆轻衣此刻确实是。


    她的衣袂翩飞,在黑夜之中甚至闪光,简单的筑基期晋升,声势竟然如此之大,而且她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动。


    一样的眉眼,一样清静平和的情绪,竟然会让她和之前判若两人。那个因为怕寒蜷缩在自己洞府之内,倦怠不管宗门事物的穆轻衣。


    周身有灵气涤荡时竟然浩渺似仙。


    连游子期都失语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穆轻衣明明杀了周渡,裘刀他们这群人还是会护着她。对于穆轻衣来说,有些事根本无谓对错,也无法去讲究对错。


    她再怎么想,也被限制在自己的道里了。


    哪怕不得道,哪怕只是筑基,穆轻衣不能有自己的偏心私绪。她远远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像久久闭关的她师尊一样。


    在得道之前,她已经有一颗近于仙人的心,近似无心。


    万起嘴唇微抖,看着自己都有些恍然的穆轻衣。可是,她却不能真正地成为仙,她还是一个人,有活生生的性命。


    她的灵魂就在这种生与死的界限中割裂来了。


    寒烬对他们发誓从未在师妹面前说过师兄的恶语,可是让穆轻衣离群索居,和所有人关系平平的不是她的寒疾,是她不可能同于凡俗,但仍然是凡俗的那颗心。


    裘刀声音嘶哑:“你用了什么功法?穆轻衣,你到底——”


    灵气慢慢安静下来。


    穆轻衣淡淡说:“因果所循,总是坎坷的。不如不再强求。”


    万起知道穆轻衣冷漠或许不是她的意思,可他还是红着眼睛怒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师兄被轻衣剑牵连只是因果,是本就注定要发生的,你——”


    裘刀却突然制止万起,见他还是没克制住,怒声:“万起!师兄入门之前穆家三十五口惨死!”


    万起倏地僵住。


    裘刀根本不敢去看穆轻衣。


    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周渡注定会死在她手上的原因。或许人力可以在其中有轻微干涉,可是连师兄都觉得,他欠穆轻衣的。


    哪怕穆轻衣不想这么做。


    哪怕她早早地就警告他,你回来我也会杀了你的。


    哪怕她那样暗示他你走吧,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哪怕是自己寻一个埋骨之地也好。


    师兄不肯。


    他跋涉千里,回到山门。在当初跪下来求长老一并收下穆轻衣的长阶前,失去力气跪了下来,就在穆轻衣面前。


    他不恨她,他甚至感激她。


    至少这一次之后,他和穆轻衣的因果干干净净。他不再背负那几十条人命。他总算还了她这一次。


    这些本来都只是裘刀的猜测。


    他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可是他开口之后,万起在内的所有人居然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


    因为他们意识到师兄对穆轻衣的百依百顺确实是没有理由的。他那样不惧生死也没有理由。


    但如果是师兄早知道欠她。


    他早想一死了之。那么每次穆轻衣站在山门钱目送他远去,甚至之后渐渐不再送他,师兄也会往少宗主峰望的那一眼,也只是他以为的最后一眼。


    他知道穆轻衣不想见到他,远远把他打发走,最后也只有中蛊那一句轻轻的,没有埋怨的:那你还让我一直出去。


    他也想多见见她的。


    但可能。


    因果就是想看到这样。连累她满门的人惨死,背负血海深仇的修士淬炼出一颗比谁都要冷硬的道心。


    仿佛神女历劫之前必走的路。


    谁会在意神女无意一瞥间,她还没有为她殉道的师兄同门笑着望向她那一幕幕,谁会在意神女为修道心历经多少挣扎?


    在他们眼里,那些都只是凡人。是给神女拾薪的草芥。薪火愈烈,神女的道心愈坚固。


    裘刀不知道她是不是神女。不知道这颗道心对于穆轻衣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可她已经改变不了了。


    就和他们一样。


    其实穆轻衣只是比他们早知道一点。那就是人死后,做什么再挽回都没用。


    穆轻衣果然没有解释,万起的灵气就在她眼前眉间,她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去。


    裘刀说:“如果知道死后就能淬炼你的道心,师兄就不会几涉湖海,只为找到提升你修为的方法了。”


    师兄和寒烬为她殚精竭虑,可是他们死后她的道心却勘破了天机,何其可笑。


    裘刀说这话不是为了指责穆轻衣,他只是忽然觉得世事荒谬,连所谓的修道都是这样荒谬,竟然还不如佛修的诵经轮回更能给人安慰。


    穆轻衣却说:“是啊。”


    她淡淡往村庄门口看去,又像是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汲汲营营呢?”


    天云忽变。


    天道知道,这是穆轻衣在对它说。她在挑衅它,在暗示,她之前算计了那么久,没怎么得到修为,反而天道一干涉,她有机会了。


    自己几次示警,只是给穆轻衣做了嫁衣!


    最关键是,她这样说自己汲汲营营,承认自己精于算计,竟然没有人怀疑她!


    天道选中的那帮人,全都觉得穆轻衣这样说不是承认什么,而是自己也对自己那颗道心有所自嘲。


    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裘刀喃喃:“她一定有什么绝不能放弃此道的原因”


    否则,她不至于如此,将自己逼到绝路,却不能流露出任何波动。


    身边的沧海剑忽然滚烫,好像想飞到穆轻衣身边安慰她,但是被按住了。


    它贴着裘刀的掌心,把他的思绪都烫出连绵的褶皱来。在这褶皱里,裘刀想,就像沧海剑一样。


    她明明知道沧海剑是师兄留给她的遗物。可她没有收。


    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和师兄的家仇之间,从没有彼此仇恨的部分,可是师兄带着法器回来时,她还是倦怠地留在洞府里,不愿意打开那扇门。


    像周渡进入穆府,背着她进入万象宗,又在中蛊后一步步走到山门前,抬头望她。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来。


    可是师兄偏要来


    万起重新稳定了心境,坐在一户空了的农户院中发愣。等他们走出来,万起才哑了声音,像是怀着某种期盼说:


    “天生灾厄,真的会连累周遭亲朋都遭遇厄运吗?那穆师妹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的命格”


    他接受不了,仅仅是因为卷入穆轻衣的道,卷入穆轻衣的因果,师兄的死就变得无可阻拦。他也无法接受穆轻衣也要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这一切算什么!


    他们指责她的话算什么?!


    穆轻衣尝试让师兄走出她因果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她连继续修行也不愿意,可是师兄已经死后,她还要听他们大义凛然地指责她冷血无情!


    哪怕只是单纯牵连,只是单纯灾厄,那也比现在知道前因后果,却无力阻止好。


    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好。


    但这个无意,却万事发生皆有利于她的道,太让人心碎了。


    万起根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就算师兄也还是不可能无缘无故中蛊,但穆轻衣的因果却让师兄必然死在云顶台!


    裘刀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


    等万起面色发白了,裘刀才说:“只有无缘仙道,却执意修仙,才有可能因逆天而行,被批作灾厄命格,可她今日已经晋阶了。”


    修为晋升,便代表她并非完全无缘于仙道之人。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愿意。


    是啊,她不愿意。


    万起张张嘴。


    裘刀轻轻闭了闭眼,他觉得讽刺,却又觉得可笑地悲凉。“明明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天道却说,这是对你道心又清明一成的奖赏。”


    家破人亡,杀兄证道。


    这就是他觉得荒谬的原因吗?


    万起也捏着拳头,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他也明白了。这就是他无法怪穆轻衣的原因,穆轻衣的修为仍然可以向上攀升,但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有从前在万象门时光的原因吗?


    她不想要。


    她的道心却偏要为她去寻。


    而且修为还愈发深厚,作为对她的奖励。


    这算什么奖励?


    这算什么道?


    “可她也可以不修此道!就算她想活着,有寒烬也就够了。”万起还想口出恶言,可是穆轻衣进阶那一幕一直在他脑海里,他除了咬牙说这几句根本说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脑袋,觉得痛苦了。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他想说的。他只是无法发泄。


    裘刀:“所以这就是我们要查的,穆轻衣一定还有不能放弃此道心的秘密。还有,她的道心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萧师弟一定可以为我们说明,萧师弟,你觉得呢?”


    裘刀的刀忽然出手,打在一道结界上,而在结界外,飞沙遮蔽,慢慢显露出一张脸来。


    萧起沉默。


    裘刀盯着他:“听了这么多,不知道师弟有何看法。”


    第24章 从从前没有伤心过,以后也不会


    “看法?”


    夜色中半妖半人的少年修士单手负在身后,手里一柄朴素的长剑。


    “看法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裘刀他们都变了脸色。


    这些话,本体不能说,可是马甲却可以说个畅快,说个明白。


    萧起抬起眼:“如果你们不回来,她不必要把寒烬牵扯进去,不必要把事情闹大到用万言榜解释,不必要到自己万般不想要这种澄静心境的时候,突然突破。”


    没错,就是这样。既得利益者也要把锅全甩他们身上。


    “从一开始周渡就是心甘情愿地回到山门把这条命还给她,她已经尽量避免不因此去沾染道心的因果。”


    萧起笑了一下。语气里虽然很平和,没有更多情绪,却说不清多讽刺。


    “可你们却偏要将此事搅到她身上,让这个红莲功法案,成为她道心路上一颗垫脚石。”


    苍穹雷云密布,似乎有谁在发怒。


    萧起却不为所动,眸子漆黑。“我要问,现在她终于踩着你们认为的石阶,到了你们想让她到的境界,还满意吗?”


    “你!!”


    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万起他们当然不可能听萧起这般说,可是却说不出更多的反驳的话来。


    他们甚至有些茫然,所以,是他们错了吗?从一开始穆轻衣就已经克制,去疏远,去绕开自己的道心。


    可是师兄之死,终究还是成为她的一个心魔。


    道心替她化解了,送她修为,可她内心并不能真正忘怀。


    所谓无情,反而是最有情。他们以为的有情有义,反倒是害得事情变恶。


    裘刀却哑声问:“所以师兄把自己送到云顶台之上,也是为让穆轻衣可以杀他成全自己的无情道吗?”


    并没有人说穆轻衣的道是无情道。


    可是裘刀看到宛若神女那一幕,满心都是,这样的道,这样冷酷无情的规则,怎么可能不是无情道呢?


    除非此界还存在另外的无量天尊,要让穆轻衣独立此界,走一条与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否则,亲友横死,却大彻大悟,就只能是无情道。


    在山门漠然注视着师兄历经风雪,数载一归的,那个穆轻衣,正是师兄最想留住的,不无情的穆轻衣。


    可是,她已经做不到了。


    正因为如此,师兄才想送她走最后一途。


    什么蚀心蛊,什么血海深仇,都比不过那一句:“师妹,你找我,我总是要来的。”


    既然我死可以成全你,成全整个宗门,那我为什么不让你下手呢?


    可是,师兄不知道的却是,穆轻衣就算杀了他,也只是在他死后许久,才偶然晋升。


    而且就算那次晋升,她也不算欢愉。


    她一直不想修此道!


    可是师兄却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正如离开万象门许久的他和万起师弟他们,不了解穆轻衣是个怎样的人一样,师兄并不知道他的心甘情愿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束缚。


    那样的渺远和虚无,只能建立在她在慢慢变得非人的基础上了。可是真正的穆轻衣永远是一个人,而不是离这俗世越来越远的半神。


    萧起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人设定位。那就是充当一个嘴替把本体不方便说的话都说出来。


    “何止是你们不该回来,连周渡也不该回来。”


    当然,听他们讨论自己那什么道心纠缠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很震撼的。二十一世纪生人当久了,居然不知道还能这样解。


    他决定就此混入裘刀这个队伍。以后他们有什么猜测,跟着他们的揣摩演就得了。


    不过,还需要一个契机。


    萧起垂下眸:“不然他也不会死。”


    裘刀心如刀绞,可还是保留着一分理智:“为何这么说,即使师兄不是想助穆轻衣突破,他也中了蛊了。”


    萧起:“你不觉得奇怪吗?那蛊很早就借助她的神魂,种在他体内,可是这次才激发,而且是因为全宗门一起激发。”


    裘刀一怔。的确,这是他们未曾仔细设想过的漏洞,但萧起却指出来了。


    萧起如果知道一定会面无表情说:废话,我们要根据你们的猜想理逻辑,肯定知道哪不顺了,毕竟不顺我们就无法编了。


    “难道此蛊不是这样下的?还是说,宗门内还存在其他危险。”


    裘刀转向萧起。


    “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当时不止周家,好几个世家都因为根骨奇佳的少年天才,被妖族无故追杀,只是穆家和周家,是损失最惨烈的两家,除却他们,几乎没有人活下来。”


    穆轻衣当时就是根据这段历史编的,既然要把莲花村的事给糊过去,不如串一起以绝后患了。


    “诸位不觉得,此次全村消失奇景和当年很像吗?不同的是,穆家和周家所在的村镇,都连片消失,几乎没有存在过一般。除却记载,几乎无人证明,曾有这样两桩惨案。”


    裘刀却愣住了:“周家和穆家所在的村镇都消失了?那为何穆师妹还说,要带寒烬和师兄回”


    萧起:“是没有墓了,可是师姐去找过后,就重新立了。”这样就不用重建场景了,萧起在心里盘算,计划通。


    萧起看起来只是个少年。


    可是言谈之间却像是一起亲历过当年的灾难一般。


    裘刀忍住了,符修柳叁远却贸然开口:“敢问师弟,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萧起看他一眼:“因为我就是立墓人。”


    什么?众人愕然。


    萧起却反问:“我就是立墓人,她被困在万象门风雪之间便是我为她四处跋涉寻到旧物立下衣冠冢,很难理解吗?”


    裘刀看萧起的目光复杂,萧起不用他解释,也理解了。半妖身份的确特殊,像他这般更有可能被囚禁起来做个灵宠一般的低贱奴婢。


    但穆轻衣居然很早起就在暗中帮助萧起,无以为报,萧起便为她打理这种凡俗。果然,她心里还是更想做那个凡人穆轻衣。


    哪怕凡人让她早夭短命。哪怕尘世让她做一个一半的药人,且因为灾厄之名几乎不被百姓接受。


    裘刀想起当年拜师时师兄的说辞。趴在他背上的穆轻衣还是一个很小很瘦的小姑娘,气息微弱,师兄抱她,她才会轻轻伸出手指抓住他的。


    很难想象。


    那个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可以担起一个宗门,然后举剑入道。师兄以为自己可以帮到穆轻衣的时候,被杀死那瞬间一定是欣慰。


    但裘刀感觉不出穆轻衣是什么心情。她会是什么,能是什么心情呢?


    “她为何让你入门?”裘刀哑声,“她一直不曾公布你的身份,是想保护你不是吗?”


    萧起手指微动。这一刻裘刀终于感觉到他触及到了这个少年修士的内心。


    萧起:“她让我给寒烬也立一个墓。她感觉到寒烬命不久矣,所以想让他临死之前可以回到家人身边。”


    裘刀一怔。


    随后想起他们初次见到萧起那幕。


    寒烬很明显是低声,问了句萧起的来历,可穆轻衣没有说。她没有说,所以寒烬也误会了。


    他一定是觉得,萧起是取代周渡师兄的,也可以是来取代自己的。


    她从不把话和任何一个人言明。


    却能让所有人都不去看穿她铁石心肠下的温度,也能为她赴汤蹈火。哪怕这非她所愿。


    裘刀闭眼。


    萧起:“可是他身上有蛊,他回不去了。”


    他本来可以死在母亲姐姐身边,他本来可以回去的。


    所以不是穆轻衣不让他回去。也不是穆轻衣不想让他回去。而是穆家周家早就没了。


    也是他从暴露自己中蛊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裘刀一行人静默地立在冰冷的寒夜里,萧起似乎不想久留,转身要走,才有人喊住他。


    居然是那个符修。他拿着根绿色笛子,手指间夹着一张符纸,萧起很熟悉。


    柳叁远知道他认出来了:“这是火焰符。”


    萧起沉默,似乎不想接,但是符纸飘起来,落进萧起的衣袖里,然后柳叁远低着头,低声:“更深露重,请你让少宗主早些休息吧。”


    萧起却转头:“她已经不是少宗主了。”


    一行人神色愈愧。


    萧起却收回视线:“还有,如果不想把沧海留在身边就把剑还给我。”


    那好歹也是周渡马甲的一把剑。


    虽然还能认出本体有点麻烦,但是他们能按住也能把剑带着,问题是他们现在就是按不住。


    搞得穆轻衣都有点后悔了。她想要回来。


    裘刀却死死抓着沧海,理解出萧起不想让这把师兄的旧剑,再让穆轻衣想起往事的意思。


    萧起却道:“而且这道是何机缘你们也参不明白。我只想告诉你们,她没有为周渡和寒烬难过。从前没有,今日没有,就连以后都不会。”


    萧起满脸漠然,实际已经像手动给自己删了好几页台词,好几场哭戏的主演那样,虽然滥用了权力,但是爽了。


    “他们已经是过去了。”


    而穆轻衣的道,永远延展向前。


    萧起带着火焰符离开了,当天晚上穆轻衣就燃着两张符睡得很香,然而第二天一起来,连那个一开始来挑衅的修士游子期都安静不少。


    裘刀看着穆轻衣很久,然后说,今日因为万言榜,去万象门庙会的百姓陡增,今夜元清还会再来,但是会晚上一个时辰。


    穆轻衣说:“好。”


    他看着白十一的乾坤袋,他知道里面有那个匣子,匣子里有师兄的玉佩。


    有,这个世上师兄几乎是留下来的所有的遗物。


    可是沧海剑忽然嗡鸣着震动掉下来时。穆轻衣这次没有捡它。


    她轻轻地扫了眼它,像看见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事,认得他的主人,但是已经不在乎它有没有灵智,是否残余神棍,就转开了视线。


    裘刀喉咙一堵:“”


    游子期转头:“这剑昨日神魂就被烧了,今天居然还有动静?”


    裘刀却顾不了这疑点,他去看穆轻衣的表情,但是很奇怪的,只能看到一张仿佛全然陌生的脸。


    这张脸曾映在师兄瞳孔里,也没有让濒死的寒烬见上一面。


    可是他们几乎都说,让她好好活下去。


    哪怕把他们都忘了。


    第25章 寒烬,找到了


    白日间的功夫依然是清查莲花村村民消失一事。


    游子期坚信着自己的判断,并不觉得裘刀他们是为求证而来,于是拱手得到穆轻衣的应允之后,加入了裘刀一行人当中。


    还问裘刀:“兄台与那位周师兄,似乎关系甚好。”


    他这样问,颇有几分嘲讽,其实万言榜一出,岂止是穆轻衣在躯体上杀死了他呢,连养大他,传他师承的宗门也在灵魂上杀死了他。


    可是裘刀不能为周渡作任何辩驳。


    他是为穆轻衣而死,而涉及到宗门中蛊,无情道和当年穆家周家灭门的每一桩,都是不能外传的秘辛。


    他只能死死地握着剑,一字一顿:“师兄曾数度救我和同门于水火。”游子期本来想嘲讽,可是对上裘刀的视线。


    那里面是一片坚冰一样的执拗。可是没有仇恨。似乎这位师兄将深情厚谊留在同门之中,但始终没有教会他们何为怨恨。


    哪怕穆轻衣杀了周渡,她依然能在在他们之中,得到保护,连周身都有灵气形成的保护屏障。


    裘刀声音哑了:“不是出手相助,而是为我们开辟生局,莫逆之交。”


    游子期沉默了。


    他到底不是万起那样心魔太甚走火入魔,因而走几步便道:“不是为人愈正就不会被邪功所侵,有些心境平和之士,依然会因心魔过甚而有灭顶之灾。”


    他说完到底还是说:“节哀。”


    他以为裘刀是还想为周渡平反而来,或者是不甘心,想找到可以确实证明周渡害人的证据,可是裘刀却已哑声道:


    “其实到这里,我已经不求师兄可以沉冤昭雪。”游子期不懂,实在寻常,因为散修,永远不会明白万言榜张贴出去的威力。


    他不懂师兄在万象门地位超然,身为魁首多年,最后却被师门除名,以这么惨痛的方式。


    可是到了村长家中,裘刀才知道更惨痛的事,远不止如此。


    元清本来应该在讲经,不该在现在来,可是他却来了,而且看了他们一眼,便转向穆轻衣:“寒烬找到了。”


    裘刀手指猛地一颤。


    这是穆轻衣设计好的。她之前其实犹豫过,要不要剥离出寒烬的那部分意识,植入那个代替身体里,看一眼自己在哪。


    毕竟马甲要被吃她很没有安全感。


    但想想对方未必是不知道马甲秘密的人,就作罢了。


    谁知道天道这么快就狼人自爆,她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它就按捺不住给她晋升修为,深怕自己冷漠无情的人设立不住,不能暗示裘刀他们,她就是坏人。


    现在穆轻衣打算坏到底了。


    既然始作俑者是天道,既然天道暂时还不能告诉所有人罪魁祸首是她,马甲也是她,那她唤醒寒烬又有什么关系嘛?


    再栽赃一次也是可以的。


    谁让天道之前已经栽赃过一次了。


    不过寒烬马甲才苏醒,就要默默地让自己去“死”,穆轻衣还是很伤心的,于是纠结之下,她准备送寒烬马甲一个大场面。


    没错,不是复活,开玩笑,刚死就复活这死有什么含金量?要复活也得等他们再沉痛一段时间,不是,再接受一段时间,她在另寻他路。


    不过,途径穆轻衣还没想好,她只是很清楚,她的人设不重要罢了。


    她的人设就是所有马甲都觉得她重要。所以她的人设是什么不重要,只要马甲的行为是合理的,合逻辑的,甚至惨痛的。


    那么,其他人就会自己为马甲这么维护穆轻衣找借口。


    这都是一连损失了两个马甲的穆轻衣的沉痛心得啊,既然天道都没真的吃了寒烬,她准备物尽其用。坐实天道“吃人”的事实。


    穆轻衣想着都觉得天道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恶狠狠地劈她,但是离经叛道么,这种事情做多了,总会驾轻就熟的。


    就像撕马甲。


    一行人紧赶慢赶,万起甚至强行用灵符提升了自己御剑的速度:


    他虽然口头上不愿意看到裘刀偏向寒烬一侧,可实际上,他也会担心寒烬的躯体受辱,正如他在乎周渡的性命一般。


    只有这种固执执着的人,才有可能掉进穆轻衣的陷阱。很不幸,这次他们依然来晚了。


    万起率先落地,和裘刀一前一后,瞧见面前的一片灰烬,都僵硬了来了,面前是一座焦黑的小木屋,之所以没有完全坍塌,是因为贯穿屋顶的一棵极为年轻的柳树。


    说年轻,是因为它还没有修成灵智,可说它苍老,它也有百年修为,只是现在都毁于一旦了。


    在它的丝绦下,有一片焦黑的焦土。


    裘刀感觉心上狠狠中了一箭,他几乎腿软地要跪倒下来:对方显然没有轻信他们的话,没有把寒烬的躯体留在万象门。


    可他也没有多珍视。


    他知道寒烬可能被师兄的邪功所影响,知道所谓的保命药引可能是毒药,越想越气,于是愤怒地把寒烬的躯体付之一炬。


    一个最喜欢雪的人,却死在连绵的大火里,他养过的柳树,都垂下来想要保护他的身躯,可是寸寸丝绦伸入火焰中,只能触摸到他冰冷的脸。


    裘刀见过这棵柳树。


    因为寒烬不能下山,常常留在穆轻衣身边时,穆轻衣说洞府内的藤椅太硬了,他就托自己前来此处,带一根柳条回去。


    他说那树叫碧玉,说它还有百年就要修成仙,很懂得报恩。裘刀当时不懂,他不知道寒烬为什么对穆轻衣的事那么在意,他也怀着冷漠讥讽的心想,报恩?


    摘下枝条给你就是报恩了吗?


    灵植比人更难得道,它有百年千年寿命,为什么会因你而留一条命!但他不想和寒烬起冲突,还是去了。


    回来后,他对寒烬说:“万物有灵,即使师兄不敬畏,也还是注意些的好。”


    寒烬明显愣了一下,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找他捎带过了。他一直以为,他和柳树断了联系,一直以为,是寒烬自觉羞愧,放了柳树一回。


    他没有想到寒烬也没有几十年可以消磨,更没有想到这株柳树所留的只是一种很简单的期盼。


    折柳相送。


    盼君留住。


    他当时为什么会觉得柳树就未必承过寒烬的恩,为什么会觉得柳树报恩的方式有千万种,为什么一定是折下柳枝为穆轻衣做藤椅那件事呢?


    最痛恨的是,日后寒烬尘归尘,土归土,穆轻衣洞府里却没有那把藤椅。


    柳树以千年静默,投给它的修士恩者的静默一瞥,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它反而见证了他的死亡,躯体焚尽。


    而且,它还因此耗尽了灵元。


    这个时候,穆轻衣走近,她轻轻地伸手,触摸着那柳树焦黑的树干,然后轻轻地让那些灰尘漂浮起来。


    只有她有那种能力。


    因为,穆轻衣为寒烬承担寒疾,必然与他灵力有过辉映,在那些灵力还在人体中流淌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


    但现在,灵力以灰烬的方式残余在寒烬遗骸中。


    没错,穆轻衣这次提前查资料了,通过马甲的远程作弊,终于知道药人死后,灵力会如同毒素沉积在骨骼间,然后重新被另一个人驱动。


    这是药人大补的真正原因。


    但这一刻,这些灰尘飞起来,渐渐勾勒出一个曾经活着的人的轮廓,他们才想起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让寒烬去死。


    哪怕他注定早夭,他也是一个人。


    他不该,连穆轻衣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也不该没能制成那把藤椅。


    他明明说过的,人世间短暂,只有短短几十载。明明该能留下一些便尽力留下一些。


    可是最后能留下的,也被这可恶的凶手给抹去了,他焚毁了他的躯体,让这些灵力不被吸纳,便会日渐消散。


    穆轻衣只是注视着那些黑色的灵力。它们因覆盖着焦黑的灰尘显得这样面目可憎。


    穆轻衣却说:“师兄走时也是这样,无需难过。”


    如何一句话刀死一个人两次。


    穆轻衣垂下眼睫:“他活过,就够了。”


    裘刀却痛哑,苦笑出声:“活过?他以什么活过?难道是一个不配活着的药鼎,和一个死后也不能安宁的药引吗!!”


    裘刀猛地拔刀,站起来。他恨不能将窃走寒烬遗体的人千刀万剐,可是眼睛却死死注视着那些灵力的方向。


    他忽然战栗着恍惚觉得:让这些灵力进入任何一个人的体内,和直接“吃”了他有何区别?


    这些灵力因为灵药进入寒烬体内,成为他多年痛苦和早夭的缘由,最终几乎毒死了他。可是这些灵力却可以作为另一个人晋升之阶,何其讽刺!


    可是,裘刀又忽然颤抖起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穆轻衣的方向。


    她并没有动,唤起这些灵力也不过是为了确认寒烬就在这里。那个几乎等同于和她一起长大,不远万里也要到万象门来找她的少年就在这里。


    可是,他的灵力。那些杀死他的一切。却轻柔地飘向她的方向,还有那棵柳树。


    裘刀受不了了,他猛地转身,御剑飞出去,可是即使到了几十里的树林外,仍然能感觉到那种痛苦和呕吐的欲望。


    他好像看见那些人分食母亲的血肉,看见他们推杯换盏,然后故作镇定地让他也吃。


    他也以为自己会看见心魔。


    然而却看见飞舟上寒烬那次,对自己说:“在她出生前,我便为她活着了。”


    裘刀扶着树跪下来,瞳孔微散满脸怔然。


    这就是宿命吗?这就是,药鼎。


    她出生前,寒烬已经被喂养成药人活着,他死后,还要可笑地,助她一臂之力。


    果然不远处灵气震荡,穆轻衣似乎要突破,但是忍住了。她心里,或许会觉得寒烬的灵力就此消散也好。


    可是他怎么会愿意呢?


    他怎么会愿意。


    他明明是在冥冥中说:“轻衣师妹。”


    我会记住你。


    假如你的道一定要让你忘记凡尘,忘记你救下的那个穆寒烬,那就让我记住你。


    我来到这个世上,穷尽一生不是为了看看穆寒烬这名字,会不会彪炳千古,而只是为了看看,一直拥有我的那个穆轻衣。


    她是个怎样好的人。她会怎样活下去。


    她会胜过世间一切冰雪。把她该留住的一切,都留住。


    第26章 有人在借大道,蓄意为之


    那些灵力像是本就属于穆轻衣一样,向她轻柔地汇聚过去,连游子期都感觉得到它们对穆轻衣的那种偏爱。


    可是她的修为波动,却没有晋升。


    直到裘刀回来,她周身灵力也还是一副那样动荡不安的样子。既没有彻底融入穆轻衣体内,也不愿意离开。


    穆轻衣知道,这估计是天道被戏弄发火了。


    既不甘心这些原本就属于穆轻衣的灵力,以这么正大光明的方式回到穆轻衣体内,不甘心这么平白无故让她晋阶,也不想错过这个时机。


    如果穆轻衣吸收了这些灵力,也代表她成为了寒烬死去的受益者。


    其他人一定会有隔阂。


    最后天道咬咬牙,没让穆轻衣突破。真让穆轻衣这样轻易地就薅到羊毛,它成什么了?!


    但天道还憋着坏,一直没让那些灵力消散,反而期盼地注视着其他修士:


    怎么样,亲眼看到这违反常理的这一幕。


    看到寒烬死了,这些灵力却被穆轻衣控制着要进入她体内,灵力还尤自抗拒着不想被穆轻衣吸纳,他们一定怒不可遏吧?


    还不斥责她为了灵力不择手段,还不声讨她连累寒烬?


    可以说天道现在都暂时忘了追究马甲的事了,纯想让穆轻衣众叛亲离。


    穆轻衣当然察觉到了,可是她只是略略看了眼掌心,然后沉默,裘刀就死死咬牙,然后立下结界为穆轻衣护法。


    天道:???


    裘刀竟然以为那是穆轻衣自己不想晋升,因而在和天道对抗,所以哑声说:“即使不进阶,灵力也会溢出,师妹还是好生调理一番吧。”


    穆轻衣沉默地看向裘刀,这时面前柳树却接收了另一半灵力,慢慢复苏,成为一片焦黑废墟中唯一一抹新绿。


    接着,不知为何,它竟然还慢慢幻化,成为一个青衣少年,手握长笛,面容清冷,似乎双目不能视,手背也有烧伤痕迹。


    所有人都是眼睫一颤。


    游子期:“柳树居然承感灵力,修出灵智了”


    这根本不合常理,除非寒烬的修为也如此深厚,穆轻衣更有某种特殊道法,可以唤醒世间蕴藏生机。


    可是游子期去看穆轻衣时,其他人却在看那个少年。


    他一袭青色衣袍,已经沾染上了黑灰,赤脚走出来时,仿佛初生稚童一般,本能伸手去拽最近的穆轻衣。


    拽住她衣袖,他依然踉跄了一下。茫然。


    裘刀死死咬牙,看着他被穆轻衣扶住,几乎下意识就要上前:


    他当然知道不是这个少年的错!


    知道寒烬遗骸葬在此处,反而开启它灵智,是它机遇,可是寒烬的遗骸才在这里消失。


    可是它是在寒烬死后彻底复苏。它是借了寒烬死去的机缘才得以化形成人!


    从此以后,每次见到它,他们都会想起寒烬!


    穆轻衣扶住马甲。眉眼低垂。


    心里却很满意。


    她早就想正大光明地捏一个精怪马甲出来了,只是没有正当途径。


    之前拜托裘刀带柳条,也是真想做个藤椅,谁知道寒烬先无了。


    既然寒烬无了,她假意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愣,像还没学会说话。


    穆轻衣却停住。她低声:


    “既然你在灰烬中重生,又以柳为本体,便唤你柳烬吧。”


    他们看得出来,穆轻衣是因为柳树和寒烬之间的缘分,所以想以烬为字。


    可是裘刀却猛地抬头,对上穆轻衣的视线,也喉咙滞涩,咬牙一字一顿道:“寒烬幼年就在穆家。你也没有给他取过名字。”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甚至或许还私心里冠过她的姓,她为什么要把这个字放在柳烬身上!明明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裘刀已经无法要求穆轻衣改变什么,无法,只能转向柳烬。


    可是柳烬双目无神,看着也不过是个少年,听到寒烬的名字,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轻轻颤动。


    他说:“火。”


    裘刀的心脏又开始疼了。


    他想说这树叫碧玉,是寒烬为它取的名字。他已经一无所有,至少属于穆寒烬的,只有穆寒烬可拥有。


    就像那没有送出去的柳枝一样。


    他从来不求他还能留下什么。


    可是为什么连他的名字都要夺走。


    难道在穆轻衣眼中,他是否是寒烬都没有分别吗?


    正在几人僵持时,四下无人的僻静地带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修为极深的散修,而且游子期似乎认识他,愣了一愣。


    对方也皱眉,随即冷了脸色。


    演技帝穆轻衣不太意外:这表情,一眼人机。这是天道的傀儡来了。


    果然,对方拿着酒壶,墨发散开,一副逍遥自在的气度,却很不客气:“你们作何闯入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


    穆轻衣心底好笑,心想,这棵安置柳树马甲本体的地方明明是我先找的,果然是人机,也不讲逻辑,上来就扣锅。


    等会儿,这是天道的机器,应该叫天机。


    因为灵力在穆轻衣体内也躁动起来,裘刀他们已经应激了:“就是你!”


    化神修为,当时窃走寒烬遗体的就是他!


    散修却拂袖:“胡说八道,我带走此人只是看他可能是假死想救他一命,怎么就放火烧了他?即使你们来势汹汹,也别想血口喷人。”


    裘刀眼睛鲜红:“我亲眼看着他气绝,你将他带走不就是为他药人躯体,口说无凭,若不是你,为何会知道他的躯体在这里被焚毁!”


    万起已经动手:“不肯承认,便拿命来换!”


    剑光扫过去,却被修为深厚的散修一掌弹开。


    他冷笑:


    “我可以立誓,此地火难绝非我所为,怎么。”他扫了眼穆轻衣:“诸位之中有谁不敢立誓吗?”


    如果不敢,便是倒打一耙了。


    裘刀悲极怒极,正要立誓,穆轻衣却掐准了对方神思恍惚的一瞬,慢慢道:


    “我观道友神思恍惚,好像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便脱口而出。”


    游子期微顿,捏紧手指看向穆轻衣,他之前也有这种感觉,他还以为是自己道心波动,原来竟然不是吗?


    那散修皱眉,好似还真有一丝意识未清明,本能停顿。


    穆轻衣却继续说:“恐怕这火也确实不是你所放的。”


    “穆师妹!”


    洛衡尚未理清脑海中混乱思绪,先看向说话的女修。哪怕她修为低微,体内灵气还在波动,似乎还十分驳杂。


    穆轻衣:“是因为有人在借大道,蓄意为之。”


    天道:???


    你还想把脏水引到我身上来,污蔑我的大道?


    天道怒而聚集乌云,可惜穆轻衣并没有伤天害理之时,那些马甲死亡从本质来说只是她自己受了点伤,和流了点血差不多,天道并没有理由干涉。


    没办法,天道只能无能狂怒。


    穆轻衣却在雷霆阵阵的背景里说:“药人本就不为正道所容,何况寒烬是拔剑自裁。”


    她看向这群人,在心里想,都别忘。都给我牢牢记着。


    裘刀果然刀都开始颤了,连被洛衡修为压制,单膝跪下的万起,膝盖都在颤抖。其他人各有各的伤心。


    显然他们都知道。


    天道最厌恶不顺势而为的人。所以穆轻衣修为低微,非要突破,会被蛊这样的邪物克制。


    药人靠灵药堆栈出来的修为,也往往有益无害,极为不稳。


    现在就连一个注定早死之人求死,都可以解释为,他是不满天道安排给他的命运。


    他是不甘被如此操纵,他是不该容于此界的草芥,他是一个早该粉身碎骨的薄命之人。


    所以。


    幕后之人只要让寒烬沾染什么因果,他的遗体湮灭在天火之下,就几乎是可以注定的了。


    他的存在不仅被彻彻底底抹消,而且还被以烈火焚烧这种惨烈的方式,以给世人警告了。


    讽刺的是一个修炼千年化人的精怪,都可以在寒烬的灵力下活下来,一个一生为别人的人,居然要去死。


    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人在意。


    洛衡终于摆脱了天道微弱的影响,忽略自己忽然变得无力蛮横的不适:“你的意思是,背后人藏匿得很深,引导天道判定寒烬不敬大道。”


    他停住,即使是对逝者有些冒犯,可还是说了:“可他已经死了,对方又要如何做到呢?”


    穆轻衣只是说:“当然可以做到。”


    她沉默片刻,然后说:“因为他是药人,却堂而皇之地葬在仙灵福地之上。”


    洛衡一愣,然后脸色一变,随后对上其他人的视线,沉默良久,才皱眉开口说:


    “的确如此,我之所以将居所选在这里,便是因为此地灵气充沛,传说是一高深修士坐化之所。”


    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洛衡才如此轻易地相信了穆轻衣的理由。


    秘境,福地,这些都是大道偏爱的地方,如她所说,一个满身物秽的药人,怎么配葬在这里,还被一棵千年树灵以灵相护呢?


    可是。


    裘刀感觉什么涌上他的眼眶,让他第一次如此,前所未有地质疑自己的道,质疑自己所修行的一切。


    药人是逆天而行。可难道就因为这里曾有修士坐化,他就不配吗?就是因为这里灵气丰盈,得天垂怜,所以,他连躯体都留不得。


    可是,他问不了天道了。他也不能让寒烬回来。他唯一不能放下的是,他为何要窃走寒烬的尸体,还荒谬地说,是以为他假死!


    洛衡看了穆轻衣一眼,经她所言点拨,他也回想起自己当日举止怪异,不仅去听讲经,还把一个修士带走了。


    但他当时确实是冥冥之中感觉,寒烬当时生脉尚存。除非,他当时也是受大道蒙蔽。


    天道见他们这么轻易就信了,都快气疯了,就快违背规则无故降下天罚了。


    可是穆轻衣只是站在那。


    裘刀已不指望他能还师兄清白还任何一个人清白,可他还是希望能从穆轻衣那里确认。


    寒烬没有遭受这样的不平。他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这一切不过是天意弄人,是他命途,被种种因果干预,才不得以变得如此下场。


    可是最终,他也不知道想让穆轻衣说什么。


    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回来。


    穆轻衣:“他的长命灯在我这里,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但是这灯的确短暂地复明过。”


    穆轻衣转向裘刀。“裘师兄。”


    裘刀眼睫猛颤,不知道穆轻衣喊自己做什么。


    穆轻衣却缓慢张开掌心。


    “听闻你母亲给你留下过一件遗物。”


    裘刀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


    穆轻衣知道,自己猜对了。裘刀如此在意,过了多年也不能忘怀身为药人的母亲之死,一定知道另一件事。


    药人死后灵力不会立刻散去。


    所以,可以凝实做一物。


    裘刀不论是在万象门还是剑宗,都不愿修大多修士主修的剑道,而是以刀为武器。可他分明就适合用剑。


    除非这刀,和刀上的穗子对他有特别的含义。


    他从未让它离手。


    穆轻衣语调轻缓:


    “佛修圆寂后,骸骨会化作舍利子,一代代流传下去,我想寒师兄也只是看到了你法器上的穗子,所以想为你留下这件物事。”


    洛衡神色震动,她的意思是,寒烬的长命灯复明,是因为,他死后还想竭力将散去的灵力凝成这物事。


    又被他带来这福地。


    于是引来天罚,于是他的躯体被毁,可却阴差阳错交给了该交的人。


    裘刀视线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他感觉不到。


    他不知道,寒烬会因短短几天相交,想着给他留下这些。可的确,他身为药人,很轻易就能猜出自己的异常,和他母亲是药人这件事。


    他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几番劝阻,是不想寒烬落得药人惨烈的下场。可他还是去做了,还把嘱托那样交给自己。


    他原来不是,在那短短几天里就特别信任了自己。而是早已提前留下,求他保护穆轻衣的报酬。


    那是一个药人留下的灵力。


    是药人死后选择毁坏自己尸骨,化作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事,保佑一个人无病无灾的法器。


    裘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没办法,他实在没办法收下。


    可是空气中寒烬的灵力已经开始消散了,好像他清浅平淡的目光,也渐渐挪开了一样,所以裘刀最后还是伸手,死死地握住了那个穗子。


    穆轻衣:“人死不能复生。”


    裘刀唇色都是白的,寒烬这一生对他的冲击太大了,恍惚间他居然想转身就此离开,可却被碧玉抓住衣袖。


    他疑惑地看着他,又好像以为它是寒烬似的,伸手去抓那个穗子。


    裘刀抽回手,哑声:“别碰他。”


    碧玉神色低落。


    心里狂骂,要不是你们寒烬也不会死,于是又拽着本体的袖子去了。看得裘刀咬牙。


    最后还是柳叁远把碧玉拉了过来,看了眼裘刀才说:“少宗主千金之躯,旁人不得轻易近身。你才刚刚化形,便跟着我吧。”


    碧玉不想离开本体:


    “可是我喜欢这个姐姐”


    裘刀拔刀:“你能得此得天独厚都是因为寒烬!你和她的亲近也是因为,他和少宗主有往日情谊,你什么也不是。”


    碧玉想虐死他。


    但是一想到寒烬马甲死了,以后自己出现一次就是提醒他们一次,又气顺多了,默默地跟在柳叁远后面,轻声:“可我还是想叫柳烬。”


    柳叁远:“你不能用寒烬师兄的名字。”


    碧玉:“那我想跟着少宗主姓。”


    穆轻衣颔首,神情淡淡。


    于是碧字拆开,碧玉就叫做了穆珀玉。


    罪恶分摊么。穆轻衣看着其他人的脸色,她懂。


    天道想让所有人觉得她是寒烬死后唯一的受益者,做梦。她能把罪恶分摊到裘刀身上,日后就能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


    她不信马甲死了就只能怪她。


    既然想将因果扯到她身上,那就所有人都一样罪孽深重吧。今天的穗子,只是个开始而已。


    第27章 世上只有一个穆轻衣


    找到了寒烬,却没能保留下他的遗体,甚至眼睁睁看着他的遗体,灵力,化作天地万物,道灵滋养,和他掌心冰冷的物事。


    裘刀回去路上一直在闭目调息,可是始终压不下喉中的血腥味。


    直到游子期询问洛衡时,他听到几句零碎的交谈。


    游子期:“洛道友,数日未见,你怎么从云梦泽来了此处?我和你说要为当日相救的嬷嬷报仇时,你还说你有要事要处理。”


    洛衡:“我也不知,不过正如那位道友所说,我一路来此期间所为,都甚为模糊,甚至怀疑,不是我本心所为。”


    游子期沉默。


    那修士肯用死后灵力反哺同门和灵树,甚至留下物事庇佑裘刀,的确给他莫大震撼。


    最后游子期说:“洛兄的确不似此等妄为之人,不知非己所欲,却有此举动,洛兄心中可有猜测?”


    他一个化神期修士,对道的感知总敏锐千般,胜过自己。但洛衡说不出话来。


    可裘刀却气血逆势,几乎要走火入魔,强压着喉中血沫死死咬牙:还能是谁!还会是谁!


    村民失踪,与当年周穆两家惨案极为相似,寒烬本就注定夭亡,也被带到这种地方尸骨无存,背后人不是当年凶手,不是在蓄意报复活下来的寒烬,师兄,还能是为什么!


    只是寒烬当时在穆府,不知怎么避开一劫,居然就避不开这数年后的灾祸。裘刀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抬头发现万起抬起手结印给自己护法。


    两个人相对沉默,最后万起说:“师兄。当时在少宗主峰时,穆轻衣便提议由她来引出背后之人,她这次离开宗门,未必没有以身为饵的意思。”


    万起声音嘶哑:“逝者已矣,我们就护好穆轻衣吧。”


    裘刀嘴角轻扯,待护法结束后,万起扶住裘刀,可裘刀却捂住胸口道:“他以生死全她的道,可是她见到他遗骸,竟然话也不说一句。万起。穆轻衣当时道不会送他,居然是一语成谶。你说,无情道难道就这样惨烈?”


    他咬紧牙关:“他死了,难道她还不能记住他吗?”


    万起低着头。


    过了很久,他才说:“或许他本来就是盼着她不记得他的。”


    穆寒烬何时向穆轻衣求过什么。


    他数载万般所求,不过是看着她,陪着她。最后可以记住他。


    就像那天大雪。


    穆轻衣不会记得她随口就饶过了的一个奴仆,也不会记得他跪在雪里僵硬的身影。


    可是为奴为仆的寒烬却永远记得那个雪天。记得是她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就是这一日的雪。奠定了他一生的祈求。


    众人回到村落中,元清竟然还等在那里,身为出家人他不该视若无睹。


    可是大概是提前预料到寒烬是与天道有违,他如果去了为寒烬念往生咒也不是,只因他是违背天道而死不念也不是,索性等在这里。


    穆轻衣一落地便颔首。


    元清道:“穆施主御剑越发熟练了。”


    穆轻衣知道本体学会御剑了,马甲忍不住点出来的小心思,面上恍若未觉:“对灵力运用纯熟了些,还没多谢师兄为我们掐算。”


    元清沉默。


    显然裘刀他们也回过神来,如果不是因为寒烬违逆天道,元清不会算到他在此处,事情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寒烬和周渡都是在天道目睹下,死有余辜。


    裘刀死死咬着牙,待元清要走时,他忽然伸手抓住元清手臂,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法事。”


    元清沉默。


    裘刀眼眶红了,咬牙切齿:“你答应过。”


    怎么能因为寒烬现在落到这下场就这样反悔!难道天道认定他不该活着,他就连一场法事都不配吗!


    元清的反应是去看穆轻衣。他是受她邀请而来,答应的也是穆轻衣的要求,所以理应凭她裁夺,不过不等穆轻衣开口,他便双手合十,低声:“罢了。”


    两场为寻常百姓等凡人做的法事布置出来,就在这村落中,配合上呜呜风声,真似有人在痛哭。


    而天道还在怒不可遏,雷鸣阵阵,穆轻衣一边把心神交给元清马甲,让他好好主持,一边心想,天道还是太沉不住气。


    像它这样暴怒,不是正在说,周渡和寒烬不值得两场普通法事吗?


    但梵音还是念起来,因为不是给修士做,没有灵力波动,可是好几个人心境都被干扰一瞬,无形之中,居然进入了某个境界。


    元清一顿,抬起头:


    柳叁远也看着手里燃到半截,火苗尤在,但火焰却静止不动的符纸,震惊抬首:


    “示谕!”


    所谓示谕就是上天想示警或者为某人洗清某种冤屈,在某一刻忽然让一些人看到过去真相的随机秘境。


    往日在凡间时某朝,曾有太监在夜间看到前朝侍女穿行的景象,之后不到一月,朝代就灭亡。


    也有人说,所谓示谕就是灵力波动异常时,将某些画面记录下来,若有人灵力波动类似,就会误入当日画面。


    总之,这是一种回放。


    穆轻衣很确信天道没有这个手段,否则早揭穿她了,所以这应该就是后一种可能的巧合。


    “”不得不说还好她谨慎,除了在自己洞府外很少和马甲有过线举动,也多亏了她的对手是此方天道。


    她也处处都被大道裹挟。几乎没有对自己有利的时候。


    还好她已经把其他人拖下水了。


    穆轻衣决定仔细看看,也顺便想想屠村这个意外怎么编。


    万万没想到这秘境还大概真的不是天道所主导,所放映的居然是周渡之前来这村落的画面。


    他时常带来一些凡间器物,分发给众人额,还扶着那位帮过游子期的老婆婆,问她:“最近身体还好么?”


    那婆婆也是穆轻衣比较看重的NPC之一,龙傲天之类的故事看多了,她就想设置个老奶奶专门和过路修士结缘。


    结果身体设置太老了行动不便,而且还很容易走几步就累了。


    她闻言也只摆手:“老了就是不行,早知道,我也像你们似的,年轻时就多走走,等真的经历过了,才隐居到这个小地方来。”


    周渡想起了本体:“轻衣一定也会喜欢这里。”可惜本体没法来。


    老婆婆:“她怎么都不来这?那山上那么冷,我叫你给她带几件狐裘,她也懒得要。”


    穆轻衣后来自己也有点后悔不要,但就是觉得让马甲专门带有点太麻烦了,而且她有老婆婆视角,切换过来欣赏就是了。


    所以周渡低声:“有时间会过来的。”


    老婆婆:“你们就是乐不思蜀了。”


    周渡扶着她在屋内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自己又倒了杯,然后说:“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我们的蜀地,是我们的归属呢?您知道,轻衣已经当上少宗主了。等宗门或许您就可以过去。”


    老婆婆摆手。


    “我得守着这个地方,等哪天你们累了。”老婆婆的声音慢慢淡去:“就都可以来这了,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想害你们。永远都只有我们。”


    穆轻衣一边走神一边思索:是啊,她当时想得可真好啊,把宗门接管,宗门附近村落也多是她的NPC,想过什么日子不是过。


    谁知道这么不禁念。


    在思索的是:她之前不知道会重现,来这里时根本没有解释自己认得这里的人,待会儿他们问起该怎么解释呢?


    没想到她不太紧张,秘境结束后,也只有元清捻着佛珠,低声诵经的声音,其他人都没有开口。


    只有游子期站起来:“他与婆婆认识,怎么还忍心下此毒手!还有穆道友,您与那邪修都与莲花村关系匪浅,您不想解释一下吗?”


    穆轻衣还没开口,裘刀已经起身:“她的道就是让她忘却凡尘,因身体虚弱多年来她都没有离开过万象门,与他们因果断绝又怎么了!”


    连寒烬和周渡师兄的因果,她还不是说断就断!那是她自己想要断开的吗!


    穆轻衣沉默片刻,觉得这解释不错。


    “我确实不记得曾与他们来往甚密,而且也不知道师兄与此方村落,关系如此之好。”


    万起也起身,咬牙:“有什么奇怪,师兄乐行好施,不论是遇到散修还是百姓,总会出手相助,何况是婆婆将他当作小辈看到,让他想起未被灭门之时也有的温暖!”


    “游道友,我敬佩你不忘恩情千里迢迢而来,但也希望你明辨是非,审慎思虑,若是师兄要修炼邪功,有必要在山门附近对亲近的百姓下手吗?若是真如你所说失去理智,也不至于等到此处才动手,大可随便择一处,何必是这里!”


    “可他修炼邪功是事实!”


    “师兄他是被迫的!”


    “修炼邪功便是堕入妖道歪道,谈什么被迫不被迫,难道他死也是被迫的吗!”


    万起喉咙哽住。


    游子期意识到自己仿佛说到什么关窍了,于是所有人都僵在那。


    万起想扯出个笑容来,他现在看游子期和看那对母女,尤其是那个背信弃义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但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有万言榜。有仙盟定夺在。没有人可说周渡死得冤枉啊,说他是心甘情愿赴死。


    他千辛万苦压制着自己的灵力暴动走上山门,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是为了报复养自己长大的宗门一次。


    他自愿赴死,在他们眼里是咎由自取。


    万起仰着头。师兄,你让我怎么释怀?你让我怎么忘了也好?你教我天理昭昭,你教我学剑是为荡尽天下不平事。


    可现在连你自己之死都如此不平。


    我还能为你争辩什么呢?我还能对他说些什么呢?万起苦笑,转身想离去,游子期却在身后说:


    “你们想让我承认他无辜,起码要让我看到红莲功法不是他所修,满村之人也不是因他而消失,否则从前种种,所谓如何清明正直,也只是过去。不能说服任何世人。”


    包括他。


    穆轻衣仍然在神游。没想到这群人里还有个正常的,她要是天道就留下游子期,怎么控制其他人都不干扰他,到最后,游子期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证明她的不无辜。


    可是这场博弈她不是观众,而是局中人。她只能起身,开口:“够了。”


    周遭一时寂静了。


    然后穆轻衣说:“既然已经做了法事,人死,正如灯灭,已尘埃落定,若是没有线索,明日便从蛊开始查。若是我害师兄中蛊,可在我神魂中中蛊的有谁?若是有人蓄意令寒烬遗体被天火焚毁,他和寒烬有何仇怨?”


    这些都不是正确的调查方向。


    不过查,都可以查。既然不正确,她总有机会误导。


    游子期:“莲花村生死便无人在乎了么?”


    穆轻衣本来就在找机会把人放回来看能不能把马甲罪责减轻一点,闻言沉默一瞬:“既然我与他们本有联系,我可试试搜魂阵,看看人是否在此境之中。”


    裘刀想开口,此阵对神魂消耗极大,可他又想起穆轻衣初知道她的神魂可能连累了周渡时,她的眼神。


    她虽然不会在意了,可她还记得,她冥冥之中,还是为这负疚,所以宁愿消耗神魂。


    但旋即,他又想起寒烬。


    想起寒烬看着山门上的穆轻衣时,那个眼神里的沉默安静。


    师兄是周家嫡子,是天生灵体,年纪轻轻就成为魁首。他只是一个药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仆役。


    连他为穆轻衣取的名字。她也不在意。


    寒烬发誓说,数年来从没说过师兄坏话。


    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穆轻衣。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穆轻衣。


    她与师兄若情投意合,寒烬不过是飞蛾扑火,可她若和师兄只是兄妹之情,那寒烬呢。


    从头至尾,他不过一丝光亮也没有光明正大取得过。


    裘刀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险些走火入魔了。


    因为他握着那个穗子,忽然想到,这穗子无论如何都该给穆轻衣的。


    他和寒烬不过相识几日,怎么抵得过寒烬迢迢千里赶到万象门来。


    怎么抵得过寒烬为她甘愿受药人之苦。


    可是寒烬却没有留给穆轻衣。


    寒烬知道师兄的沧海剑在穆轻衣身边。


    他知道自己死后穆轻衣岁月漫长,所以自认无足轻重。所以自认,除了拜托自己护好穆轻衣,再无其他能为。


    第28章 他已是邪修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柳叁远手指僵硬地捏着那燃到尽头的符。他原本是音修,七窍通了六窍,在乐理上可谓是一窍不通。是师兄为他找到符修的符因长老,求长老让他入峰,他才学有所成。


    然而他却和万起他们一道去了剑宗。


    因为父亲看不上万象门这样的小宗门,也打定主意要他在大宗出人头地。去剑宗前,师兄去洞府找他,他避而不见。


    万不曾想,云顶台一面,是最后一面。


    柳叁远身体僵硬,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们符修,若是想找此地曾用过什么符术,只需将符灰收集,倒燃便罢了。”


    就如他手中的残纸片般,见风回复,灰烬竟慢慢恢复成了黄纸。


    柳叁远:“只是这样做往往需要耗费成倍灵力,且极易走火入魔。”


    游子期听明白了,打断:“你的意思是,周渡先发现此村消失,待查验后怀疑是红莲功法,才想反修来追踪?”


    他拂袖:“简直是荒谬!”


    结果竟有三五修士起身,含泪怒目而视:“怎么不可能!我师兄那时已经中了蚀心蛊,命不久矣了!”


    他为何不可能如此去做!


    游子期愣住了。他沉默。


    周家被灭了满门,这村落的村民于他和穆轻衣来说,就是亲人。


    当时长老问他们两个孩童,怎么一步步走到万象门来时,师兄还说,都倚仗周遭村民相助。


    所以不论是谁求助,师兄都会尽力一帮。


    当时恩情,师兄怎么敢忘,怎么会忘?他连对陌生人都是如此!亲近之人两次遭此灭顶之灾,他怎么会允许呢?


    他怎么会自己将死,还眼睁睁看着村庄被屠戮,所以他要找到他们。


    柳叁远看向穆轻衣,悲道:“师姐,你已经忘记前尘,不记得,你们入门之后,师兄还一一来拜谢过,他这么多年,在外游历总会走此路,我们都不知,他是还惦记着莲花村,想要帮助村民,照看一二。”


    柳叁远掉下眼泪来:“不论他是否记得往日恩情,难道他经过此处,就一定是他所为吗?他处心积虑,修炼邪功,最后不还是死在你的剑下吗!”


    裘刀握刀:“叁远,平心静气!”


    他刚说逆符会走火入魔,这会儿就心有障碍,但裘刀知道,他们不过是压抑日久,终究无法排解罢了。


    所以这世上的因缘,真是烂账一堆。难道怎么解释师兄是自愿死在穆轻衣剑下,他们就能不怨恨穆轻衣吗?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像飞升失败身死道消,难道修士闭眼时就不会怨恨天道不愿意高抬贵手吗?没人能澄心如练,连他们,知道寒烬遗体被毁去时不也怨恨天道吗。


    裘刀哑声:“坐下吧。”


    柳叁远咬牙坐下,可是手指还染着符烬的灰。他仍转开头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却在某一刻忽然怔住,难以置信:“师兄!”


    一行人皆扭头,然后就看见近处林间,影影绰绰,一袭白影浮动。穆轻衣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沉默。


    柳叁远却踉跄几下,奔跑过去,靠近才知那居然是个留影石,因为有树林雾霭遮蔽,此前竟然无人发觉。


    裘刀乍见师兄面容,咬了咬牙,环顾周遭才道:“是给孩童戏耍的玩具。”


    穆轻衣沉默。是的,这个村庄里还有孩童,因为有时候就是想做无意义的事,变成个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不容易被当成个精神病。


    但她没想到这种东西都会被翻出来,连她自己都忘了喂。


    “玩具?”


    裘刀:“凡人可修仙的极少,师兄放置留影石在这,或许是想教他们些防身的剑法。”


    难道就不能是人形立牌吗,我在自己的村庄里放一个人形立牌怎么了。此时此刻穆轻衣很庆幸的就是她还没有胆大包天放别人的,而且玩心重,确实也有很多孩子NPC见天地来玩这个留影石。


    游子期这会儿没有再说这些不能算作证据的事了,只说:“村庄里竟还有孩童,幕后之人真是心狠手辣。”


    一群人沉默着,柳叁远忽然说:“留影石也算一种灵符法器,待我逆写,便可知这留影石都见到了什么。”


    穆轻衣一顿。


    裘刀:“师弟,你本来就心境不稳!”


    “眼见师兄冤屈,却不能洗清,才叫我心境不稳!”柳叁远食指中指夹着符,挥出去,留影石便碎裂开,紧接着投影慢慢消融。


    画面像倒放一样,一直倒放到有人发现周渡修炼红莲功法时,一群人才悚然一惊。


    柳叁远也停住了,然后留影石放映起来:


    “你!你居然在此动用邪功!”


    话外音才传出来,紧接着灵气邪气震荡,仿佛贯穿了整个村落,但有个年轻人要去追时,却被盘腿而坐的周渡抓住手臂。


    所有人都面露震惊。


    这正是修炼红莲功法的周渡,可是他在运功时,村落明明还有许多人,老老少少,竟都在他身边,或远或近地围观着,为何,他们不怕吗?


    裘刀感觉到,师兄与莲花村的联系可能比他们所知还要紧密,甚至,有性命相交。


    “他刚刚看到你了,一定会将此事传闻出去!”


    周渡沉默。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邪功在萦绕,他却依然平和清正,仿佛这功法对他来说只是寻常功法。


    “那我们也不能伤人性命。”


    那年轻人垂着头,低声:“我只是想叫他回来,看看能不能解释。”


    穆轻衣看着都想扶额。她那个时候真是太天真了。居然觉得邪功对她们不是个事,对此界修士也不是。


    周渡:“罢了,反正我也要死了,随他去传,又能如何呢?宗门还能得一个惩奸除恶的声名,何乐而不为呢?”


    柳叁远咬牙,果然,师兄根本就没想着为自己正名!


    那年轻人面容普通,好似泱泱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可是看见周渡这样的元婴修士,也不畏惧,也不讨好,只说:


    “若是我们真能让你大道得成就好了,天上地下,没有你周渡到不了的地方。”


    周渡:“可那些地方也只有我到得了,我去了,还有你们,还有轻衣,还有许许多多人,我们保护轻衣,不就是为这个吗?”


    本体能去,他们才能去。


    年轻人沉默了。


    周渡却松开那年轻人,然后环顾一周:“他已经离开了,我恐事生变故,只能不得已让你们回来了。”


    穆轻衣默默地琢磨这块待会儿怎么解释。


    然后让众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周渡伸出手,那些村民便由远及近,化作一道白影回到了周渡手中,而周渡还为他们锁好了门窗,布下了结界,才起身离开。


    所以他们根本不是被献祭,而是被周渡“收”走了?!


    怎么可能,他们从未见过此等功法!


    但游子期可以确定,观那些村民表情,他们被如此安置已不是第一回 ,而且,他们连在修炼邪功的周渡都不害怕:


    “难道莲花村的村民,并非是人?”


    “绝不可能,你我都是修者,难道看不出来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是凡人无疑吗!”


    游子期转向洛衡。


    他是这么多人中唯一一个化神期修士,或许知道。洛衡只是说:“此等术法,我只听闻,若是人可分.身,便可轻易收回,但旁人分出神魂乃是为修炼,分出一个村落,我闻所未闻。”


    柳叁远也哑声:“这绝不可能是师兄分神所为。只要找到师兄是如何办到的,或许这冤屈就能”


    穆轻衣出声:“太难了。”


    刚刚洛衡差点就说出了马甲的运行原理,她差点都想动手了,但竟然很平静,因为猜到他们也不会这么觉得。


    英明还是英明在她没有四下无人就忽略了马甲和马甲的界限,基本行为还是像个人的。


    “这只能证明村民不害怕师兄,不怨恨师兄,可是却实打实录下,师兄修炼了红莲功法,而且,还没有避讳村民。”


    柳叁远:“这不是正证明师兄不会害他们吗!”


    “可此界修士不会信,他们会说是师兄蒙蔽百姓,而且最后百姓也确实消失在师兄手中。”


    这下好了,她本来打算明天搜魂看看能不能让村民回来,现在秘密也被揭开了。


    周渡已经死了,那村民怎么办呢?


    裘刀这时候出声,是嘶哑的:“师兄既然决意赴死,赴死时,绝不会让无辜百姓也同他一道殉道,他绝对是将百姓安置在一绝对安全的住所中,只要找到”


    他咬咬牙:“就能证明师兄没有屠村。”


    但是修炼红莲功法,却是抛不开了。


    游子期一向不信赖他们,此刻却说了句公道话:“有没有可能,周渡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在他死后,被红莲功法所害,才自己动手保存村民,然后留待其他人来查看。既然他是想将此事交给义愤不平的修士,那”


    “挖坟掘墓。”穆轻衣顿了顿,低低出声:“炼化墟府。”


    游子期默默赞同:“只有对邪修恨之入骨的人,才有可能找到村民并保护他们。”


    柳叁远瞳孔震动:“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师姐,师兄尸骨未寒!”


    万起:“师兄甚至没有留下一方墓地”


    穆轻衣:“既然是他确保安全的地方,要么就在他金丹内,要么就在他墟府之中,师弟,我此前下手时的确没有想到。”


    她轻声:“师兄让我动手,竟是希望我将他墟府打开。”


    那是一个修士命脉所在。即使是死后也难焚毁,除非真正挫骨扬灰。没有人想到查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这样对师兄,和看着寒烬遗体被焚毁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游子期和穆轻衣都如此认为,他们想反对却反对无门,最后裘刀握着刀说:“师妹,我们还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就要去打开师兄遗骨的墟府,你真的要如此做吗?”


    你不怕有朝一日,会后悔吗!


    可是穆轻衣只是沉默。


    游子期也说:“穆道友此前不是说遗骨已化灰洒入崖下么?只要利用旧日法器找到一点,炼化就”


    他看到其他人表情,说不下去了。


    穆轻衣沉默很久。


    “我相信这是师兄想让我们做的。”她抬起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留影石:“师兄背负骂名,就是希望有人开墟府,让此地的百姓回来。”


    她转头:“这是师兄的遗愿。”


    裘刀仍然不肯去,他咬紧牙关:“既然是保护百姓,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旁人,告知你我他把他们安置在那个地方,为什么不肯换一种方式!”


    呜呜风声萧索而凄清。


    穆轻衣:“因为他已是邪修了。”


    “他怎么能用往日情谊去赌,你们会相信他的话,救出百姓,而不怀疑他们也是他的同党呢?他也无法保证,他死后,世事如旧。”


    在周渡心里,修炼红莲功法的周渡,已经是穆轻衣眼中的该杀叛徒,是师弟师妹在他临死时,也不会来看他一眼的,众叛亲离之人了。


    他无法用往日做赌。


    柳叁远却咬牙,含泪怒声:“可当初,师兄死之时,是你告诉他我们没有来,是你说,他们不会想见到如今的你,师兄才信了!”


    他们当时被拦在外侧,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殒命!


    多日宿恨,终于喊出来,气氛霎时间变得凝滞了。


    穆轻衣当然不能说我就是为了故意让你们记住才这么说的,所以只能说:


    “我以为告知他已无挂碍,他会走得安心些。”


    柳叁远颤抖一下,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他视线模糊地想起他离开宗门那日,躲也似的不肯走山门,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说,他走之后,师兄在山门站了很久很久。


    明明只是告个别,为何都不敢上前呢?


    柳叁远泪如雨下。


    穆轻衣:“是我想错了。他或许是你们的师兄,放心不下你们归处,所以知道你们一心为正道,不会因为他的事有所牵绊,会感到欣慰。”


    她沉默一瞬,“可他也是周渡。”


    他也想知道。他走之时,有没有人愿送一送他。


    她当时说,万起他们没有来,他听到时,是会松了口气,真应了那句,“那就好”呢,还是会有些遗憾。


    想,他此生还是没做成不负师友的周渡呢?


    他们再也不会知道了。


    第29章 我从不曾后悔过


    裘刀他们不愿接受,也不愿离开。


    穆轻衣实在是困了,加上她还得想想怎么把东西放进墟府当中,正琢磨着自己怎么找个借口,或者让马甲给自己找个借口,裘刀先说:“夜间寒凉,师妹先回去吧。”


    穆轻衣对上裘刀的视线,忽然想起他以为自己也是药人这件事,福至心灵,刚颔首。


    游子期在身后开口说:“邪修一事虽已真相大白,却有一事想请道友为我解惑。”


    万起根本不想听游子期说话:“游子期,又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子期转头看着万起。


    “应该是你们应当问问你们这位前少宗主,想做什么,你们所说中蛊一事,我不甚了解,不便多说。


    可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道,才能让一个元婴修士临死之时,藏匿一村之人,仍然说,所以我们才要保护穆轻衣,所以我们必须让她活着?”


    游子期又转头看向那女修的背影。


    她的衣着并不华丽,可是身上搭着的丝帛绸缎,皆是上好物件,所用的法器,也是天级以上。


    一个元婴期修士能被她杀死已经是耗尽所有情谊,她居然还能安然无恙。


    难不成她还真让这群人信了她的鬼话安然无恙,如此在意周渡蒙冤受死这件事,却连怨恨几句都要被阻止?


    在游子期看来,她的道如此并不是理由。


    因为就算是无情道,也是道法规则下的无情大道,并非不分青红皂白,而是垂爱世人。


    所有人都在她目光中,又所有人都不在,唯有这样,才能成就看似无情却有情的无情大道。


    可是周渡保护村民是为心中公义,穆轻衣呢?


    她真的丝毫没有私心吗?


    游子期果然敏锐。


    万起还要开口,游子期说:“他们知道你的道吗?他们若是以死也要成全你的道,这样的道,你还修得下去吗?”


    万起喉咙哽住。


    穆轻衣并没有回头:“我不知道。”


    游子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周渡也就罢了,他当时死之时,还是因为被污蔑为邪修,若是为宗门除恶,天道或可宽恕你的不察之罪。


    但之前被天火焚毁身躯的修士,敢问他是因何而死,他死之前又是否知道你的道?”


    “难道所为修道,就是让身边之人前赴后继,让亲近的人接连惨死,若是这样,你的道和天降灾厄又有什么区别”


    “游子期!”一柄刀闪着寒光掠过游子期眉眼,插在树上。


    裘刀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最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话有多么恶毒。


    如果是幼时就被灭了满门,成年之后修道艰难,亲友横死,没有人想听到这样的话。


    然而游子期却没有停下,而是看着裘刀满是怒火的眼睛,继续说:“除非你的道根本不是无情道,至少,不是被天道承认的无情道。”


    裘刀已经想动手,柳叁远已经哑着嗓子:“这是什么意思。”


    穆轻衣的马甲刚好翻到,她于是平静地回过头:“就是以杀证道的意思。”


    游子期盯着她,没想到她会承认。


    无情道从来都不主张以杀证道,以杀来证明自己的心如止水,一视同仁。


    然而古往今来,杀夫证道有之,杀妻证道亦有之,从来都被正道修士所不齿,更别提还波及到两人。


    可游子期以为裘刀他们受穆轻衣蒙蔽,是因为不知道穆轻衣的道如此邪恶,却不想到穆轻衣说:“我又何时说过我不是以杀证道呢?”


    万起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高声:“穆轻衣!”


    他确实是被打击到了,若是穆轻衣可以得成大道,可以成全她的道心,那也算是师兄为大道而死,是死得其所。


    而且师兄死前那样惦念穆轻衣,她能圆满,师兄九泉之下必然安心。


    可是穆轻衣却说,她连累师兄寒烬所修的,却不是正道!


    柳叁远也嗓音颤抖:“若是以杀证道,那就不是道无形之中干扰,而是你,你本来也想杀了他们,只有杀了他们你才有修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


    裘刀拦住他们:“师妹,你先回去,此事必有误会,待到明天再说!”


    万起拔高声音:“让她说!”


    他双眼赤红,可是拿着剑咬牙时,却掉下眼泪来:“在少宗主峰时你说如果能找到幕后下蛊之人,即使是以身为饵也没有什么,难道都是假的吗!他们死后你一直不曾开口,神情郁郁,可如果是你的道,你又郁郁寡欢些什么!”


    “我们已经不曾追问你与师兄曾经,可是师兄到底因何而死,你必须说清楚!”


    穆轻衣看着他们。


    那脸上的表情和身后周渡的留影石重合在一起,竟奇异得好似一个人,又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心,所以周渡能够这么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穆轻衣也能接受。


    她在周渡和寒烬死后情绪好像都淡了,似乎谁打开了什么闸门,所以一切就一发不可收拾。


    穆轻衣:“我早已和他们说过,再与我来往,没有好下场。”


    一切刀枪,似乎在这简单一句话里化为没有锋刃的笨拙石器,一切风声都在她扬起的衣裙间消弭了。


    “我还和他说,若是他陪了过了生辰,这些年的因果就算是了了,他肯护我到万象门,已经是了结这么多年,牵扯得不干不净。”


    裘刀好像不认识穆轻衣了。


    她好像比山门那一刻更接近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然而等你靠近,你才发现这具人塑的佛像,内里是已经冷心冷清的凡胎。


    她就这样透过这个人塑的模子静静地看着你,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比距离她的神龛更远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人,却在知道师兄中蛊的时候蹲下来,却在寒烬命不久矣的时候为他承担寒疾,却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收留周渡,放过寒烬。


    明明不该是这样。


    他不认识从前的穆轻衣,可是也隐约觉得那样的穆轻衣应该鲜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已经认命了,也信命了。


    但是穆轻衣只是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周渡留影,然后慢慢说:“是他不信。”


    万起:“穆轻衣!!”


    裘刀哑着声音:“师兄不是不信。”


    穆轻衣一顿,可是终究没有回过头来。


    只有她飘扬的发丝,在听着裘刀说:“他是觉得,他不该留你一个人。”


    裘刀越说喉咙越艰涩:


    “他背着你进到山门,他教你修习道法,他看着你病弱于仙缘无意,看着你不愿意和他亲近天天把他赶出山门去,可还是想留在你身边,看着你。


    穆轻衣,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你明明明白师兄对你是什么心思!”


    穆轻衣:“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都已经死了。”


    裘刀:“那你又还记得寒烬吗。”


    穆轻衣似乎又顿住了。


    她这回出来没有拿着那个暖炉,可是去了那福地,身上终究还是沾染了那仙灵福地和寒烬的气息。


    她的灵力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出来,他分不清那是穆轻衣还是穆寒烬的。


    “你如果真的不在意,为什么不干脆隐瞒你的道,为什么不直接哄骗他为你而死。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明明知道在师兄和寒烬眼中他们都欠你一条命。”


    穆轻衣都笑了。


    她心里在想,其实是你们才是真活阎王啊。


    可是笑完之后又收敛表情,沉默地看向裘刀。


    “你就是想用你的道吓跑身边之人,你想让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所以才没有像其他以杀成道的无情道修士一样,千般隐瞒。


    他们总是到了最后证道时机再凶相毕露,唯有你从没试图否认。


    可往往是这样百般掩饰无情道的人,最后却后悔了。”


    他想问你呢?穆轻衣,你修了无情道,从此之后所有的横死冤情,都可能会归到你身上,可能有无数人因你而死为你而死,你也不后悔吗?


    可是他没说。


    穆轻衣也确实看不上这样的人。


    没穿之前她看到小说里这样的人,一直想要是她,修了无情道就修了,还管什么情情爱爱的呢。


    现在她沉默地看着裘刀,忽然明白了。


    裘刀这是帮她打开了新思路。在天道雷点上蹦迪的新思路。


    于是修士都看着她的时候,穆轻衣说:“我从不曾后悔过。”


    裘刀就算知道,可是听到穆轻衣这样说,还是痛彻心扉,他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后抬起头,反复确认。


    视线模糊,都不能确认,这是不是穆轻衣。


    可是云顶台上,师兄死时,也想看一看穆轻衣的表情。还有寒烬,他接到沧海剑,听到穆轻衣说的最后一句话时,抬起头看着她的洞府,久久无言。


    其实他们都知道。


    她要做以杀证道的穆轻衣。


    她已回不了头了。


    可是师兄和寒烬,仍然追寻她的背影,想要得到哪怕一刻的确认。她还是当年的穆轻衣,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因而天道将寒烬的死也算在了你身上,险些让你再度晋升,但是穆轻衣,为求自己的道连累旁人,你真的不会愧悔吗?”


    游子期拂袖:“你本是为延续生命才转求无情道,可是越修炼便越是无情,你还记得你入道的初衷是为了什么吗!”


    穆轻衣重复一遍:“初衷?”


    她说:“若是有一日,我遭己道所反噬,才算是真正业数尽消,死得其所。”


    穆轻衣抬起头:“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道是我自己选的,他们的道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旁人更改不得,我也从来没有想更改过。”


    说完穆轻衣就想离开,可是裘刀却在后面喊:“可是你还是想送他们的遗物回去不是吗!”


    “你还是带回了寒烬和师兄的玉佩,想让他们回到凡俗人家,他们的命运不是因你的命格作祟改的,的确是变化无常。”


    穆轻衣没有停留。


    万起嗓音都在发颤:“她明知她会害死师兄还留师兄在身边,你还为她说话!裘刀,你是不是忘了救你的是谁!”


    “师兄比你更早知道!”


    万起:“那她也不能——”


    “她做了!是师兄不愿意!”


    裘刀也同样双眼发红,横着刀拦回去,怒吼:“终日不见,从不下山,宗门大比她也从未去看过,宗门内弟子邀约她也是一概不应,这还不够吗!!”


    他们从前以为的傲慢孤僻,原来从来都是穆轻衣对周渡回答的那句,师兄,你不必来。


    还有寒烬。


    那日回到山门,她收下萧起,寒烬抬头去看她的目光,她也只是冷冷淡淡的没有回话。


    穆轻衣比他们更知道以杀证道,要如何杀,如何证道,可是她那样暗示他们,她把沧海剑交给寒烬。


    想告诉他如果还不走就是周渡那个下场。


    寒烬依然是那个反应。


    他自尽在少宗主峰前,就好像和她说,我没有害怕你,没有厌恶你。


    我只是明白。我的命不如周渡,不能像他一样,送你一程,那就保你平安。


    裘刀终于明白穆轻衣明明是为了长生才修的道,可却为何时常对修为一事并不上心。


    寒烬贺她修为有所突破时,她也道,没有什么好恭喜的。因为确实不值得“喜”。


    她的道赋予她这样的命运,她身边却是无情道也赶不走的人。


    游子期皱眉,他觉得裘刀他们简直是失心疯被蛊惑了:“你们也听了,这道是她自己选择,绝非大道强迫于她。为何还执迷不改,对她抱有如此期望?”


    “期望?”


    裘刀看着穆轻衣穿过师兄的留影石,他的样貌好像在历历在目,可是就和这留影一样转瞬又淡去了。


    他哑声苦笑:“我们又能对她有何期望呢?难道不是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没什么期望吗?”


    “不然她为何会修道数年依然是筑基修为呢?你以为于修仙一道无缘的人,随随便便便可入道吗?”


    他哑声:“要她杀的人皆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才能证道。”


    游子期愣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杀妻证道杀夫证道那些人,之所以飞升失败,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们总是到最后一刻才道明自己欺骗对方的原因,让对方满怀怨恨而死。


    可穆轻衣,至始至终,没有将她的剑主动指向一个求生之人。他们都是在她剑下求死。


    可是,她还是说:“若真有一日,我真遭天谴而死,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他们求她得成大道。


    她求死得其所。


    第30章 我与师妹,不必计较这些


    穆轻衣一回到飞舟就扑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刚说完那些话她有点爽,又有点羞耻,结果才埋着头给自己降温,就听到房门响了。


    她立刻站起来,整理好装束,打开门发现是操纵这艘飞舟的女修,楚玲珑。


    她戴着斗笠,和裘刀他们似乎是雇佣关系,今天晚上也没去,一直淡淡的。


    穆轻衣看到是她,心已经放下一半,没想到她说:“飞舟附近那个鬼鬼祟祟的半妖,是你的同伴吗?”


    穆轻衣:?


    等萧起意识到是自己,本体才顿住,然后说:“劳烦楚姑娘带路,我去看看他在哪里。”


    楚玲珑只是握着剑,遥遥一指,穆轻衣下了飞舟刚想去做个样子把马甲带过来,又顿住了。


    因为萧起撞上了回来的裘刀。


    他们求事实求真相,最后求得的不过是师兄他们早就心知肚明,穆轻衣的道沾满杀戮的结果。


    一行人心思沉重,走得很慢。


    等看到黑夜里那个隐匿的影子,裘刀才握刀哑声:“萧起。”


    喊出之后他就停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他想问什么呢?


    问他知不知道穆轻衣的道是杀戮之道?问他待在穆轻衣的身边就不怕有危险?还是问他难道也想落得和师兄寒烬一个下场?


    可是裘刀突然就明白了为何每次他们为师兄打抱不平,说穆轻衣仗着师兄偏袒横行无忌时,为何穆轻衣总是冷淡漠然的表情了。


    为什么她从来好像“心安理得”,但却没用这所谓偏袒做过什么。


    包括师姐令她做少宗主,她也是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师姐兼顾不得,那就她来做。


    因为她也不想这样做。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却不能抵过师兄的真心。


    他们还怪她不亲近宗门。


    是她不想亲近宗门众人吗?难道不是亲近她的,曾亲近她的,都落得那个下场吗?


    所以,她甚至连寒烬葬在宗门内都不情愿,唯恐自己这个无情道因为寒烬身死得了什么好处。


    可最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寒烬终于还是把一命之恩还给了他。


    游子期看清萧起面容,赫然出声:“你是半妖?!”


    可是周遭人都没有动作,连洛衡也是如此。


    半妖多不是自己愿意降生,且在两界都遭到排挤。他年龄尚小,何必苛责于他呢?


    最后裘刀只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起看他一眼:“我感觉到师姐修为波动,却没有突破,担心她是遇到瓶颈。”


    裘刀喉咙哽涩,柳叁远给自己拍了三张清心符,才恢复神智,闻言哑声道:“你不必担心,她不是不是不被允许突破,是她自己不想。”


    萧起淡淡:“这么说,寒烬还是死了,而且可算死在她手上。”


    一群人无人说话。


    然后萧起说:“你们不是想查清楚死亡真相吗?不是想知道她如何受益了吗?为何查知了,却不愿意将她赶出去。”


    萧起这话说得太冷静,好似他和穆轻衣也千百次经历过同样的命运,被当做害群之马驱逐出去一样,所以所有人都没感觉到这话的讽刺和挖苦。


    裘刀说:“这并非她本愿。”


    萧起低声:“如果不是你们,她本来可以不用来的。”


    他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像寒潭:“她本来可以装作不知道,继续当她的少宗主。”


    他们没说话。


    萧起继续:“难道不是吗?寒烬本来就想求死,如果不是她给了寒烬那把剑,为他的寒疾牵扯上因果,现在即使是寒烬死了,她也依然安坐在自己的洞府里。”


    他们的死本和穆轻衣没有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没有动杀念。


    可是世间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想找到幕后源头,间接促成了寒烬的死,便随他们而来,又遇到了寒烬飘散的灵力。


    萧起想说的就是这句,是天道在成全她,并非穆轻衣主动想做这个受益者。


    最可笑的是裘刀他们顺着这一路所见所闻去想,竟然也只能得到这类似的结论。


    若非她越来越深地牵扯进这因果里,寒烬的灵力本该回归天地!


    可是他在死后见到了她。


    就像在冥冥之中成全了自己遥祝她安好的心愿一样,所以他的死反而成了她的滋养。


    裘刀说得不错,是寒烬想要成全他。


    柳叁远咬牙:“明明,明明这道就是错的”


    此界开辟以来,除了那位亲手杀死魔界君主的大仙,以心正道的灵雾仙君,从来没有人能以杀证道过,反而各个走入曾经迷障。


    若他们是真心为她,就该劝她走出这样的道,劝她不该如此才对。可是最后,却以性命希望她走得顺些。


    游子期也不免问:“你们这位少宗主,除了先天与道无缘,还有别的关窍吗?本心不愿却从杀戮之道,我闻所未闻。”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就是当时柳树化作精怪时,他竟从中感觉到万物复苏的力量。


    那是神的能力,并非人能所有。


    可是她却眉眼平静地注视着一株柳树化为精怪而复活,却从没有想过,试过用这样的力量,去救一救寒烬。


    所以游子期觉得穆轻衣有问题,却没想到她是自己不愿意走杀戮之道。那这其中必有其他缘由,让她想易道而行也做不到了。


    他和裘刀他们的思路重迭了。


    但是穆轻衣还没编好,怎么可能让马甲瞎说,萧起只能开口:“我只能说,若是你们有心,你们想让他们安宁一些,便少接近她吧。”


    竟是和穆轻衣一样,想以此警告他们不要靠近穆轻衣。


    万起忍不住拔高声音:“难道每个靠近她的人都会死,你来历不明,狼子野心,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萧起只是看他。


    “若你能保证不动以牺牲成全他的心思,自然不会死。可是。”


    少年又静静看他们一眼,反问:“难道他们靠近她是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吗?”


    “周渡和她相伴数年,难道不知这道的威力,寒烬比常人更洞悉命运的无常,他若是怕死早就该停止服药。”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萧起蓦然停住:“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裘刀终于哑声:“你不怕。”


    萧起顿住,其他人震惊般看向那个个子不高的少年,他看起来确实存在感不高,也少年老成,面容还与仙尊祝衍有些相似。


    可他们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祝衍夺去穆轻衣的少宗主之位,放任她下山,萧起却是那个会一路跟着她,唯恐裘刀他们伤害她的少年。


    萧起差点忘了自己心魔的设定,只说:“我不会。”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萧起转身想走,没想到万起竟然不知什么,动手甩出符纸将萧起拦住,又定住他。


    萧起眼睫微动,万起却按住他肩膀,在其他人震惊注视中咬牙低声:“从前是我们不了解,今日既然知道了,便不能让你去送死。”


    萧起眼球微动。


    本体也在飞舟上瞳孔地震:你是这样理解的?


    那以后不是靠近我的每一个马甲被你们控制住,死亡率就低下来了?


    穆轻衣不理解他们是怎么变到如今这么热心肠的,但是都有点顺着天道给的契机胡诌什么无情道了,可是裘刀却解开了萧起的禁言。


    于是萧起说:“不是你们拦住了,便不会死。”


    万起:“你什么意思!”


    萧起看向裘刀,其实他都不想说的,但是没办法,他们都干涉她马甲的行动了,此仇不报非小人。


    “你们不是曾借做客为理由,想劝周渡转去剑宗吗?”


    他转头看其他人:“你们不是也悄悄联络过凡间,想让寒烬的家人令他离开万象门。周渡为她寻宝,你们从中阻挠。


    万宝阁有的材料,买下来不提供给周渡,让他只能跋涉千里,离宗门远远的。”


    这些是零星几个人做的,可是他们听到,却煞白了脸色。


    “你们的确拦住了,可周渡活下来了吗?”


    萧起:“你们也的确因为觉得让周渡离开穆轻衣是救他,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可是从没问过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柳叁远想说难道看着师兄去死便是他想要的吗?


    萧起只是看向他。那眼神让他想起风雪之中云顶台师兄遥遥看穆轻衣一眼。


    萧起还没说话,柳叁远已经不由自主向后踉跄了几步。


    事已至此,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是没用的,反倒令师兄平添了许多遗憾阻隔。


    他心中知道真正会牵连他命途的是什么,可是没有对师弟师妹言说。他只是默默为穆轻衣申辩,说,我与师妹,不必计较这些。


    我与师妹。


    不必计较。


    可是他与穆轻衣,本来可以不止做师兄妹的。


    穆轻衣关闭洞府,他也愿意站在雪里静静看一会儿说:“那我之后再来看你。”


    是他们错了吗?可是说错不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如果真离间了穆轻衣和师兄,或许可令师兄寿命长存。


    可他中了蛊,还是会死。


    他临死时,还是会想要去见一见他。


    萧起说的没错。从始至终都是他们将一切想法加诸师兄,是他们不想让师兄枉死,可却平白无故让他们少了那么多面。


    少年相识青梅竹马,最后却走到关系寥落刀剑相向的地步,谁能说这里面没有几分他们的阻挠呢?谁又能说全是穆轻衣的错呢?


    明明穆轻衣和他们都在劝师兄远离。最后命运却还是回到这里。


    万起忍着眼热,死死咬牙:“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定住你,也是在强迫你,我可以指责你指责穆轻衣,却不能拦着你赴死!”


    萧起抬起眼睛,不卑不亢:“即便是你见到了死前的周渡,你会和他说什么?你能说什么?”


    死前没让周渡见到他们,是这群人的遗憾,可是萧起却话语如刀:“你们可以解开这蛊,你们可以让穆轻衣不修杀生道,你们可以让他得偿所愿,成为穆轻衣的道侣——”


    “萧起!!”


    万起红眼怒吼。这番话实在戳在了他们的痛处上,尤其是最后一句,那明明是师兄永不可能实现之事,他却拿出来讽刺他们!


    他凭什么!他到底想——


    萧起:“你们也知道你们不能。”


    少年定在那里,可是话语寒凉:“可是却连他自己争取来的也要剥夺。”


    洛衡说了一句公道话:“你看起来似乎不在意他们生死。”


    萧起看着他们:


    “这世上总有人是将其他事,看得比生死是要重的。”


    虽然活着在穆轻衣这里就是最大的事了,她只是因为马甲可以复活所以不太在意罢了,否则她这么努力地对抗天道干嘛呢。躺平等天道噶到她不就可以了。


    裘刀声音嘶哑:“在师兄心里,送她修为更上一层,是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寒烬心里也是。那你心里呢,你是吗?”


    其他人更怒:“不让我们管,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去赴死,因她一个人的道而受累”


    万起却喉咙发紧,突然颤声吼回去:“如果我们不从中阻挠,如果我们早些,愿意成全师兄,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兄即使是赴死,也不会是和穆轻衣关系如此僵硬地赴死!”


    他红着眼睛环顾众人:“师兄也不必抱憾终身了!”


    “即使是这条最差的路,也应该有一个更好好的方式。”


    他几乎跌在地上:“即使是要死,他也应该让她知道,应该清清白白的,作为她会记得的周渡去死。”


    可是这一切都毁了。


    他不仅是死了。而且是以那么决绝惨烈,污名满身的方式去死。穆轻衣还不能怎样记得他。


    萧起说的没错。


    人总是在没有遇到最坏结果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可是周渡已经死了,他们才幡然醒悟,如果他们不那样阻挠。


    那师兄的一生,或许就不会这样过去。


    穆轻衣是为了不连累周渡才对他那样冷淡。可他们呢?他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师兄明明就倾心穆轻衣。明明就不愿在穆轻衣和他们之间,把关系弄僵。可他们却百般疏远他们。


    他本来可以做她无情道上一块再平凡不过的石阶。哪怕是和那些杀夫证道的无情道一样,成为她登仙的最后一步,也未尝不可!


    万起掉下眼泪来:“可是他死了,却依然是这样。他连被她记得的机会都没有。”


    这才是万起最不甘心的。这才是他几次诘问穆轻衣想要得到的。


    他想要师兄的真心得到承认。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们如此阻挠,穆轻衣如此不愿意以杀证道,平平无奇的周渡怎么可能成为她的道心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呢?


    到最后。


    数年之谊,兄妹之情,最后只能换来一个被她忘记的下场。穆轻衣的道还有那么长,可是再没有一个周渡了。


    “万起”


    万起却沉默着,满脸泪痕默默地站起来,其他人去扶,他也将他们甩开,最后他也没有放开萧起,却还是回头悲声:


    “你说的没错。师兄的死,怪天道也罢,怪命数也罢,怪穆轻衣也罢,可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他的。”


    他落着泪:“是我们让他与她疏离,与穆轻衣平白生了许多嫌隙。”


    师兄从不曾疏远穆轻衣,他有那么多机会,可好好问一问她,可叫她对他的记忆多一点,可以把沧海剑提前送出去。


    穆轻衣并不是不懂。他也并不是不想,将他对她的心思告知于她。


    裘刀说他们之间隔着灭门之仇。可如果不是穆轻衣也在乎师兄性命,她也不愿师兄去死,会特地拉远关系吗?


    一切只是阴差,却得到这般阳错。


    修者剑心。


    师兄从为穆轻衣铸剑时,就已被种下必死之蛊。可那之后的数年光景,竟然是活生生消磨干净了。


    万起浑浑噩噩地向前走,裘刀在他身后哑声说:“若是师兄从不想让她知道呢?如果师兄也只是不想耽误她的道。”


    他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让万起心境再生波动。


    可是万起却眼角鲜红地扭头看向裘刀。


    他没举剑,话却如匕首,直取人心腹:“那寒烬呢?”


    “他早已是药人,穆轻衣知他命途短暂,他才能和穆轻衣同进同出。凭什么师兄就不能这样做!”


    万起浑身颤抖,声嘶力竭:“难道仅仅因为穆轻衣不知道师兄将死,他就不配吗!”


    万起只想问这一句,为什么!


    可是师兄没有那些往日,不也还是死了吗?万起泪流满面。


    这才是万起最在意的,最不甘心的。


    萧起已经沉默了。他和本体看戏看到现在已经看傻了,没懂他一时义愤怎么发展到这里来的。


    可是种种不平,种种悲怨,如今已从死后发展到生前。


    万起本来就为周渡感到不平,现在死让师兄和寒烬处于同一境地上,万起如何冷静。


    师兄生前,他求穆轻衣将师兄所为看在眼里。师兄死后,他也只求穆轻衣去看一看,师兄本该与她有个好前程。


    哪怕是死,也不留遗憾的好前程。


    可是两情相悦。两小无猜。


    都全数化作焦土。


    万起嘲讽地笑了,眼睛发酸。彼此顾念,比不过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横加干涉。


    穆轻衣说师兄也是周渡,的确是没错的。可是之前却没有人记得。他们只当周渡是光风霁月的师兄。当他没有一点私心。


    可是周渡只求和穆轻衣朝夕相守。


    他求到了吗?


    是他们把这寻常心愿,变成了妄求。


    是他们硬生生毁了师兄生前和穆轻衣的匆匆数面,哪怕那明明已是他们的最后几面了。


    他们对不起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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