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呃……”
他没有落下去, 他整个身体悬空了。
所有重量都靠脖子支撑。
他的脖子被一双手掐住了。
被一个女人,被那棵树。
他分不清到底是那棵树变成了女人,还是凭空出现了一个和那棵树很像的女人, 她就是普通人类大小,可要真是一个普通人类女人,绝不可能徒手承担起他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她从洞口上面探身下来, 双手掐着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满面泪痕。
“咯咯……”
颈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方思弄几乎要被掐晕过去,世界在他面前变成了一片白霭, 女人的面孔、地洞的边缘和天空中的树冠在他眼前晃动,他感觉到了死亡。
他用双手扳着女人的手, 可她的手纹丝不动,摸起来像粗糙的树皮。
女人似乎在哭, 或者在说些什么, 但他听不清楚。
缺氧造成的后果越来越严重, 他脑子嗡嗡的,双眼翻白, 手上的力气也即将流失殆尽……
就在他脱力的那一刻,他的一只手腕被捉住了, 随即那里一痛,连带着他整个人向上一提。
天旋地转,他跪在地上,一边疯狂呼吸一边干呕。
玉求瑕半跪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背。
他缺氧太久,脑子不清楚,只能模糊明白刚刚应该是玉求瑕把他扯出了那个洞, 至于玉求瑕是怎么处理那个女人的,他没有注意到。
等他终于平复下来,眼前的黑雾褪去,看清了玉求瑕的脸。玉求瑕盯着他的喉咙神色不善,但触摸那里的手却很轻柔。
他缓过一口气,嘶哑地问:“刚刚……那女人怎么样了?”
玉求瑕眉毛一蹙:“什么女人?”
方思弄惊讶地睁大眼:“……刚刚那个,掐我,咳咳……的,女人。”
“我没有看到什么女人。”玉求瑕指向他身后,“我就看到你的脖子被卡在那几条树根中间,差点就要掉下去。”
方思弄回头一看,看到那个大洞,但根本不是他刚刚感觉中的无底深渊,只是一个目测不到五米深的坑,下面摆着明晃晃的竖直的刀具,看起来是一个捕猎者布下的陷阱。
而在洞的边缘,有几条粗壮的树根,遒劲地盘绕在一起,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玉求瑕说他刚刚脖子就挂在那里。
他又转头去看那棵女人树,发现它确实还有几分人体的影子,可硬要说它有多像一个女人,又实在有点牵强。
“之前我们是怎么走散的?”方思弄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回过神来原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玉求瑕牵着他走出一截,离开那片树荫笼罩的范围,“当时没注意,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人是一个一个消失的。”
“什么意思?”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发现玉求瑕的状态也不是很对,肉眼可见的焦虑和紧绷,甚至还在微微发抖。而且从见到他之后就一直拉着他,没有一刻放开他的手。
“之前走着走着我就觉得少了人,但当时我猜测是雾太大吞没了前面某些人的身影,可我现在忽然回忆起来,在我记忆中最近的画面里,除了走在我前面的你,还有就是井石屏和元观君的背影,但他们明明就走在最排头。”
如果只是雾气遮挡,不可能最排头的两个人能看见,中间的人却看不见了。
方思弄也没有想明白:“我明明一路都在数人数……”
“别纠结这个,‘世界’发展到现在,早已能影响我们的思想。”玉求瑕道,“抓紧我,不要离开我。”
“玉求瑕,你也遇到什么了吗?”
方思弄一只手被玉求瑕牵着,从斜后方看着玉求瑕的背影。玉求瑕的手冰冷,传来清晰的颤抖,整个人明显还处在应激状态中。他猜测,玉求瑕一个人的时候应该也在雾气中遇到了什么。
他明显感觉玉求瑕听到这个问题后脊背僵了僵,但等了片刻,等到的却是:“没什么。”
方思弄心中涌起一阵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了玉求瑕还对他有所隐瞒,明明他们约定好再也不对彼此有所保留。
下一刻,他心中又升起另一个想法:是啊,他们约定过,而玉求瑕说过自己“一生只撒一次谎”,他也愿意相信玉求瑕会信守诺言,可玉求瑕现在这样说,是否本身也是在向他传递信息?
以玉求瑕的智商,如果真的不想让他发现端倪,随便编一个经历就行了,或者不要有那一个停顿,直接演出惊讶的表情就行,不会让他感到难过,进而意识到不对。
玉求瑕刚刚的反应明显就暗示着:我确实经历了什么,但我不能对你说。
是不能对他说,还是不能对摄影师耶尔说?
他盯着玉求瑕的下颌线看了一会儿,扯开话题:“我们在往哪里走?”
他们一直在走,但在他看来,周围一直都是大雾。
玉求瑕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会害怕吗?”
方思弄:“当然不会。”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因为他真的不怕玉求瑕会把他带去哪里,地狱也没关系。
玉求瑕停下脚步,回过头,垂眸来看他。
玉求瑕的眼睛在这个视角下美丽惊人,如同世界上最昂贵的宝石,万千光华流转其上,仿佛一万个芥子世界在里面运行、爆炸,像一场雪崩,又像这漫天的雾。
他在那场弥天大雾中看到了自己。
“小雪。”玉求瑕叫了他的小名,抬手用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摩挲片刻,忽然靠近,然后在咫尺之隔的距离停住。
呼吸交缠。
“小雪。”玉求瑕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良久后,声音飘渺轻忽地道,“还好你在。”
然后垂头,完成了这个吻。
方思弄只觉心中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流质,冲刷着,激荡着,不知道第几次生出了“这一刻就死掉也没关系”的念头。
他的手无意识地攀上玉求瑕的脊椎和后颈,他们在一起发抖,也一起平息。
这一吻毕,方思弄感觉自己又无端生出许多勇气。
也许是人有勇气的时候运气也会变好,又走了没多久,他们就在大雾中看到了一片林子,这很奇怪,因为这场雾原本就在巨木森林中出现,可此刻,那些巨木却仿佛全部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虚空,而在这阵虚空中,出现了一片更矮小的林子,与巨木森林仿佛是处于不一样的时空。
他们走到林子入口,是的,这片林子有一个很明显的入口,墨绿色的藤蔓编织出一条阴暗的长廊,在他们视线尽头分成两条。
两人走进去,很快站到了岔道上。
“走哪边?”方思弄问道。
玉求瑕对着两条路都看了有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方思弄也看了那两条路很久,觉得两边都一样,像黑洞一样,可是不往里走行不行?又回到外面的白雾中去?
他把跟玉求瑕相握的手又紧了紧,道:“你走吧,我跟着你。”
他们便走入了左侧的通道。
在黑暗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传来一点光,走近了发现,那里又出现了两根岔路,跟之前那两根几乎一样。
玉求瑕再次选了左边。
不久之后,又来了一次。
通道中的黑暗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唯一与世界的联系好像只有玉求瑕的手。在这种黑暗中方思弄杂乱的思绪逐渐平息,他忽然想到,玉求瑕刚刚好像叫过自己“小雪”。
确实是。他又想了想,玉求瑕的确叫了。
于是他也试探性叫了一声:“玉求瑕。”
玉求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按理说跟剧情无关的内容都会被这个世界“禁言”,现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玉求瑕能停下来,说明确实听见了那三个字。方思弄很惊喜:“你能听见?禁言解除了?”
“有可能。”玉求瑕道,“也有可能是这个空间,不受剧情限制。”
方思弄连忙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之前我好像一直被什么力量阻挠着,一直没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你说吧。”
“花田笑有问题。”方思弄道,“这次的照片中,他依然不存在。”
“你是说‘耶尔’的照相机拍出来的?”
“对。他与蒲天白合照,照片中只有蒲天白一个人。”
玉求瑕又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问:“你说了‘依然’,是为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之前在‘琵琶记世界’中,我曾在三号楼的那间大教室里拍过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有很多人,有蒲天白、余春民、桑滁、吴俊明、还有一些其他误入者,可他们在照片中都不存在,照片拍下了整间教室,可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存在……”方思弄心脏一跳,忽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不,不对,他们两个是那张照片中唯二存在的,不是不存在……可在我的概念里,这两次异常是一样的。”
玉求瑕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握了一下:“别怕,别怕,你慢慢讲。”
方思弄便从头回忆:“现在想想,花田笑难道不是最开始就不对劲?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他表现得像一个脑子缺根弦的蠢货,随随便便就敢买路边的淀粉肠棒棒糖吃。”
玉求瑕顿了一下:“……这难道不就是蠢货的表现?”
“可他在现实世界中提到过很多次,他不能摄入淀粉和糖分。”方思弄道,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如果他当时确实是一个蠢货,天真地认为‘世界’是一场真人秀,那他应该做的就是延续自己自律的人设,他会在镜头面前就那么破戒吗?但他仿佛提前就知道,那个世界的东西可以吃,不会发胖,也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逻辑冲突了。不是吗?”越这么说,方思弄便越多地想起与花田笑相关的违和之处,狠狠抖了一下,喃喃道,“他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吗?”
“……他会不会就是‘第十四人’?”
第162章 十三人16
玉求瑕沉吟片刻, 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世界’里面的事可以影响现实的先例, 所以发现花田笑能正常地在现实中生活,我就放下了怀疑。我记得在离开第一个世界之后,我们就讨论过这件事。”
方思弄也想了想, 提出另一种假设:“那有没有可能……‘世界’之内的花田笑,和‘世界’之外的花田笑, 是两个人?”
“你是说……他进入‘世界’之后就不对劲了?”玉求瑕顿了一下,“……这个我没有想过。”
“不,我现在在想——他存在吗?”方思弄道, “他会不会一直以来都不存在?”
玉求瑕沉默了一会儿:“……那我上一部电影的男主角是谁演的?”
方思弄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
“如果连所有的记忆都要怀疑, 人可能也不能称之为人了。”玉求瑕拍了拍他的头,“我暂且是这么认为的。”
方思弄也沉默了一会儿, 表示同意:“嗯。”
玉求瑕又摸了摸他的鬓角:“先别想太多, 我们想想怎么出去好吗?”
方思弄又是一声:“嗯。”
“那我们继续走吧?”
“好。”
两人继续向前, 不过方思弄察觉到经过刚刚的话题后,玉求瑕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 但现在也没时间深究这个问题,花田笑的话题结束, 他们便抓紧时间交换其他情报。
方思弄把他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所有经历说了一遍。
玉求瑕也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我在这个世界中的身份是‘游医’,前几天分别去了不同的患者家里拜访,得到了一些跟这次‘林神祭’有关的线索,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拜访‘山上的摄影师’——也就是你饰演的耶尔,之后作为随队医师进入森林。”
“‘山上的摄影师’?”
“这的确是值得一说的点。”玉求瑕道,“‘山上的摄影师’似乎是这个世界观中的一个特有名词,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山上的摄影师’,并且用很讳莫如深的语气谈起他,我打听过他的信息,但没有人愿意透露,直到昨天到了小屋,我才知道这位‘山上的摄影师’就是你。这也是我判断你需要带上摄影机的原因——在这趟旅途中,你的身份很重要。”
方思弄:“旅途?”
玉求瑕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不知道‘世界’有没有结束的一天,但我想,跟你一起走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被称为旅途。”
方思弄心尖一麻,感到身体里的自我和勇气瞬间膨胀,同时意识到在他不停说服自己的时候玉求瑕也一直在做同样的事——不同的经历和性格造成了他们思想上的差异,为了对抗‘世界’带来的恐惧,他想的是能幸福一秒是一秒,在幸福的时候死掉也没关系。而玉求瑕,将这一切当成旅途。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玉求瑕又道:“至于我得到的那些线索,零散的先不提,我认为最重要的三个线索是我最终得到的三个报酬,分别是一段枝条、一块镜子碎片,和一片羽毛。”
方思弄回过神来:“枝条、镜子和羽毛?”
“枝条的话,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玉求瑕道,“我觉得就是这里,那根枝条的触感,跟这里的藤蔓森林一模一样。”
“所以……”方思弄组织了一下情报,推测道,“你的报酬是对你在这片森林中会遇到的场景的预示?”
玉求瑕未置可否,继续说:“与这根枝条同时得到的还有一个提示:走下去。”
方思弄明白了:“所以我们得一直走?”
“对,方向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走’这个行为。”
说话间他们已经又经过了两个岔道,玉求瑕一直选择了左边。
方思弄:“我就说,刚我还在想:如果我们一直向左走,有没有一种可能,经过足够长的距离后我们划下一个大圈,又回到原地,然后无限循环?”
玉求瑕道:“至少这样不会迷路。”
方思弄:“也是,反正你根本没打算靠找路走出去。”
“没有任何提示,怎么可能找到路?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的几率选择题,幸运女神来了也不可能全部猜中。”玉求瑕道,“我更倾向于行走间,有些事情会自然发生。”
“在那之前……”方思弄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车呢?行李都没有了?”
玉求瑕轻描淡写:“我在雾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失去了行囊,方思弄身体里又涌起一阵本能般的恐慌,应该是童年中太多饥饿的记忆造就的,担忧道:“那在遇到某些‘关卡’之前,我们会不会先饿死?”
玉求瑕问他:“你饿吗?”
他摇摇头,然后想到玉求瑕看不到,又说了声不。
“我怀疑这里处于时间规则之外。”玉求瑕说,“在这里的我们甚至可能只是精神,不会饿,也不会渴。”
话题进行到这里,已经能解释玉求瑕得到这些线索之后为什么不与大家分享,因为在来到这片树林之前,他还不知道那三样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而现在,哪怕他们安全回到了队伍中间,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队伍中多出了一个人。
鬼使神差,这个地方竟然是个安全的可以说话的地方。
“那镜子又代表什么?”方思弄让话题回到正轨,“我想起明娜的房间里也有一面镜子,是碎的……”说到这里,他又意识到有一些不对,“对了,是碎的……可碎掉的镜子怎么照?”
“怎么照?”玉求瑕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字,“是梳妆镜?”
“是的,哦……我想起来,明娜眼睛不好,很多人都提到过。”
“眼睛不好?”玉求瑕的声音又提起来了一点。
“对啊。”方思弄注意到他的态度,“怎么了?”
“等等,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想。”
方思弄猜玉求瑕找到一点剧本的线索了,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断他的思路。
结果没到两分钟,他们就走到了下一个有光的岔路口,那里人影一晃,忽然发出一声:“方哥!”
方思弄抬眼一看,竟是蒲天白。
难道他们“自然而然”遇到的“事件”,会是蒲天白?
愣神间,蒲天白已经走近了,情绪比较激动:“我可算遇着人了!我在这儿转了半年了,一直没找到地方出去!”
发现对面的两人都神色警惕,他停下步子,看向自己全身:“怎么了?”
方思弄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蒲天白:“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浓雾,然后我就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然后我就在雾里走啊走,走啊走,就遇到这片树林了。我一开始还不敢进来,换了个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居然又回到了树林门口,我就晓得我是非进来不可了,就进来了,进来也是乱转。”
方思弄和玉求瑕对视一眼。
方思弄没有从蒲天白的话里找到什么破绽,而且过程听起来跟玉求瑕的经历也挺像,所以他又有点怀疑刚刚对玉求瑕那句“没什么”的想法是不是太多了。
玉求瑕又要开口,看来对忽然出现的蒲天白还没放下警惕:“那你……”
“嘘。”方思弄拉住他,看向了不是蒲天白出来的那根通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玉求瑕和蒲天白都不说话了,就看着他。
方思弄又听了片刻,看向玉求瑕,犹豫道:“……我觉得,有点像花田笑。”
玉求瑕显然也是没想到:“花田笑?”
蒲天白倒是更激动了:“他在叫我们吗?”
“是这边……”方思弄没理蒲天白,毕竟蒲天白没参与刚刚那场关于花田笑的谈话,只神色凝重地与玉求瑕交换眼神,“要去吗?”
玉求瑕没说话。
蒲天白道:“去啊!为啥不去?他别是遇到危险了!”
方思弄又扯了玉求瑕一下:“去不去啊?他的声音……”他看向两个人,“越来越急了——你们听不到吗?”
那两人确实听不见,片刻后,玉求瑕咬咬牙道:“那去吧。”
之后变成了方思弄带路,非常神奇,他们在通道里的时候花田笑的声音很小,可一旦到了分岔的地方,就会变得很清晰。
终于,在不知道经过多少条岔路后,前方的亮光不再跟之前一样一成不变,而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纯白,就像每次离开世界那样的白光。
三人冲了进去。
方思弄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他再感觉到外界,耳边还是花田笑的呼喊,还有脑袋被不停拍打着的打击感。
他被拍得有点冒火,睁开眼睛,入目是几乎没到胸口的烂泥,烂归烂,味道却不难闻,散发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花香与腐烂植物的混合味。
方思弄转头看向旁边,就见花田笑几乎已经被淹到喉结,一只手露在外面,挣扎着拍他的脑袋,嘴里还在叫:“哥!哥!我的方哥哥!你快醒醒啊!快救救!救救我啊啊啊!”
“行行行我听到了!”方思弄吼了一声,终于打断了他的拍打,又看向四周,看到了另一边也是悠悠转醒的玉求瑕,还有更远一点的蒲天白,以及再远一些的地方,陷落在烂泥里的其他人,情况都比花田笑还不如。
这是一片沼泽。
放眼一望应该是所有人都陷落在沼泽里了,还醒着的只有他们四人。
花田笑仰着头叫道:“方哥!你快想想办法啊!我们……咕噜咕噜……我们好像都快完蛋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向玉求瑕,发现玉求瑕跟他注意到了同一样东西——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根非常粗壮的树枝。
以他们现在的身体素质,只要一个人能上去,就有可能把所有人都救起来。
“你去。”玉求瑕平静地望着树枝,“你踩着我膝盖,跳上去。”
沼泽深不见底,这根树枝就在他俩头顶,也许怀有超速异能弹跳能力也被大大强化的蒲天白更适合做这件事,可他的位置有点远,也没有可以借力的点,现在来看,只有他们两个有机会一试。
踩着另一个人跳上去在理论上可行,但被踩的那一个很可能直接被踩下去,方思弄哪里舍得让玉求瑕被烂泥糊住口鼻,哪怕是一瞬间也不行,立即道:“你去。”
玉求瑕无奈地看着他:“听话。”
方思弄并未妥协,还有理有据:“你接受强化的时间比我长,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做到,那你也做得到,你去。”
花田笑尖叫:“啊啊啊啊别说了你们谁去都行啊快啊快啊都淹到我嘴了咕噜咕噜!!”
第163章 十三人17
拗不过方思弄, 最后还是玉求瑕去的。
方思弄在沼泽中尽力抬起膝盖,这让他的身体又往下陷了十几厘米,玉求瑕踩着膝盖一发力, 果然如他所料,他直接向前方倾倒,脸砸在沼泽里, 好在提前憋了一口气。
玉求瑕跳上去够到了树枝,爬上去后, 扯下缠在树枝上的藤蔓扔下来,将他拉了上去,之后又相继拉起花田笑和蒲天白。
四个人顺着那棵粗壮的歪脖树爬回岸上, 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蒲天白提出一个观点:“我听说只要速度够快,一个人甚至可以在水上奔跑, 那沼泽是不是也可以?”
这听起来有点玄幻,玉求瑕没有废话, 让他试一试就知道。
于是蒲天白就腰上绑着根藤蔓试了试, 居然真的行, 虽然不到轻功水上漂的境界,距离一长还是会陷下去, 但只要在那个距离之内,很有可能接触到其他人。
于是, 他们就以蒲天白绑着绳子冲进去,抱住一个人,再由方思弄和玉求瑕合力拉上去、花田笑在一边急救的模式,将其他人陆陆续续救了上来,还把大件行李拉上来了不少,主要是玉求瑕的小车, 因为耶尔的摄影机还在上面。
就在蒲天白冲下去救人的过程中,方思弄问一旁的花田笑:“你刚刚失去过意识吗?”
“失去意识?”花田笑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问我进沼泽之前吧?那肯定啊,不然我是怎么走下来的啊?”
“你遇到什么了?”
“我就走着走着走进白雾里,你们其他人都不见了,我就只能继续走,后来遇到一片林子,全是藤蔓,有一些岔道,我进去转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一睁眼就在沼泽里了。”
方思弄注意到身边的玉求瑕动了动,知道他也听见了。他们刚讨论过花田笑的不对劲,而这会儿花田笑说的经历听起来又没有什么问题,实在是说不清楚。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真正让方思弄感觉最不对劲、毛骨悚然的事情就是那张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他在“琵琶记世界”最后认为那是让他把手机带进去的“幕后黑手”——现在看来就是梅斯菲尔德——为了分化他们给出的错误提示,但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梅斯菲尔德”却再次出现,再一次提到了“真眼”,还说道:“实在太想看结局”,再次提醒他想起那张照片。以及,在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秒,那张从拍立得中凭空出现的照片……还是那一张。
这一切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他的精神上空,他想要刻意忽略,不被牵着鼻子走,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没有做到,怀疑的种子被深深种下,现在已经在花田笑身上爆发。
这究竟对不对呢?
“真眼”是什么?是指那部手机吗?
意思是,那部手机拍下的东西就是“真实”吗?
可是……这个“真眼”,包括真正的“梅斯菲尔德”又是真实的吗?
他已经在现实中接触过梅斯菲尔德,与那个在西藏送他“圣域”、在酒吧送他“尸体派对”,又在“哈姆雷特机器”绝对的死亡禁域中救了他们的梅斯菲尔德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梅斯菲尔德难道就真实了吗?
是梅斯菲尔德真实,还是花田笑更真实?
再退一万步说,假设梅斯菲尔德与“真眼”都是真的,是某种高于这个“世界”的存在,那祂又凭什么选中自己?
为什么数度跟他提起:想看你的结局?
他的结局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想来想去,这一切为真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他精神压力太大出现了精神分裂都更有可能一些……
思绪在脑海中激荡,却无人可以知晓,在这期间,沼泽里的人都已经被救上岸了,花田笑和蒲天白分别点了两遍,十四人,没少。
最后救上来的广波鸿满嘴都是泥,已经窒息了,几人又捶又打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救回来。
“呕——咳咳、啊呸、呸呸挖槽……”
广波鸿好不容易喘上气,跟着呕了好一阵坐起来,先已经醒过来的那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去扶他,却被他不耐烦地推开,他爬起来,语气很冲地骂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卧槽!”
两个女生刚被他骂完,又凑上去安慰他,除此之外却没有人再理他。张秀晶跪在沼泽边上念阿弥陀佛,其他人则在讨论一些更重要的事。
“花田笑问题”仍然在方思弄心中拉锯着,他想要知道其他人在刚刚的时间段里经历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其他人中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片藤蔓林。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经历,但每个人在讲的时候脸上的的表情都不太好,方思弄有一半工作是大荧幕摄影,在大荧幕上人最细微的表情都会被放得无限大,他很清楚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一种深切的、触及灵魂的恐惧。
所有人都迷失在了浓雾中,并在其中直视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并不具象,比起一个逻辑闭环的故事,它们更像是噩梦,与每个人的恐惧深深相连,却无法用语言描述。
所有人的描述都云里雾里的,太意识流了,方思弄和玉求瑕也没法牵强附会分析出什么结论,只有李灯水说的内容引起了方思弄的注意,她说:“我看见我妈妈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树?”
方思弄想起那棵差点把他掐死的女人树,又想起李灯水以前跟他讲过的跟母亲李故云相关的故事。
玉求瑕一边听,一边蹲在地上收拾捞上来的小车,上面有摄影机,肯定是重要道具,幸好只是掉进沼泽而不是水里,设备好像没什么问题。
从在雾里走散后玉求瑕就一直与方思弄保持着肢体接触,现在人蹲着收拾包袱,也让他攥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讲述完刚刚的经历、缓过劲来的其他人也开始拯救自己的行囊,他们大多数都是带的背包,在沼泽里也没有与人分开,捞上来之后背包还是在身上。
玉求瑕将一个水囊装进小车上原本方思弄带出来的背包里,然后把那个包给他道:“你背一个包,万一再走散,至少有食物和水。”之后让张秀晶也这样做,倒是没有特别提姚望。
方思弄接过包背上,跟玉求瑕一起把小车上的东西整理好,现在上面几乎只剩下摄影机,同时心里盘算着每个人诉说的“噩梦”。
他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两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姚望没说。
姚望刚刚,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经历。
他站起来,四下顾盼,找了一圈才看到蹲在沼泽边上的姚望,离所有人不过十几米远,背影却透出一股离群索居的孤寂。
他立即走过去,站在她身后问:“你在雾里看到了什么?”
姚望望着沼泽,眼神放空,好像没有听见。
就在方思弄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开了口,声音飘渺轻忽,如同从另一个位面传来:“我看到了我的姐姐。”
方思弄想了想,问:“明娜的姐姐吗?”
姚望:“我的姐姐。”
这个“我”,指的是明娜,还是姚望?
如果是明娜,她没有必要再纠正一遍。
所以大概率指的是姚望本人的姐姐。
也就是说,她在现实中的姐姐,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同样的,李灯水的妈妈,变成一棵树,出现在了白雾中。
徐惠芳与方佩儿,也出现在了窗户的孔洞中……
这些都指向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不完全由“剧本”统治的世界。
——它包含了一部分现实。
——参与者们自身经历的、与剧本可能完全无关的现实。
……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在“樱桃园世界”中,“树种”似乎也曾窥见过众人的过去,但顶破天了也只是个顶尖测谎仪的作用,并没强大到将一个人的记忆或恐惧呈现在人前。
而在这个世界中,它们似乎都具像化了。
方思弄甚至就亲眼看到了它们。
这就不得不引出另一个问题:如果所有人在白雾中都看到了他们现实中所恐惧的东西,那他为什么没有看到?
他看到的是血手女和女人树,没有什么和自己相关的东西。
他似乎是进入了其他人的恐惧里,看到了别人的噩梦。
甚至在小屋中度过的夜晚,也可以这么解释。
为什么?
他有什么特别?
……这种特殊是否,关乎梅斯菲尔德所说的“结局”?
方思弄怀着重重心事走回玉求瑕身边,玉求瑕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方思弄顿了顿,说道,“为什么只有我们四个进入了藤蔓林?”
除了他俩、蒲天白和花田笑,其他人都没有提到过白雾之后的密林。
而关于自己身上跟“结局”有关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玉求瑕说。
玉求瑕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分析道:“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我猜测,我拿到的那三条线索肯定是关乎‘出口’的,假设这三样东西分别对应一个游戏,那么在第一个‘密林游戏’中,‘白雾’是第一关,‘密林’则是第二关,连接着出口。人必须通过第二关才能出来,也许是我们四个攻略成功出来了,而其他人还没能通过第一关、见到第二关。”
“他们还没见到第二关,就快要被淹死了。”
“也许这就是这个游戏的机制。”
方思弄想了想,又问:“可第一个攻略成功的人,为什么会是花田笑?”
玉求瑕轻笑一声:“不要小看人家啊。”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停顿,但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眼睛,自动脑补出了语音,他在叫他小雪。没有声音。
显而易见,他们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话锋一转道:“给大家拍张照片吧。”
第164章 十三人18
所有人都劫后余生, 到现在精神大多还是恍惚的,慢吞吞整理着自己的行李,时不时还要发呆。
就在这种情况下, 方思弄架起摄影机拍下了一张全员照片,拍完都有人还没注意到。
拍完后方思弄取出底片收好,底片不能见光, 这里没有暗房,要洗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晚上。
为防再出现这次沼泽丢开行李的情况, 方思弄把重要的相机主体都塞进了背包里,只把脚架留在了小拖车上,然后站起身找玉求瑕。
玉求瑕现在正跟井石屏蹲在一起, 在队伍的边缘,方思弄走过去, 正好听见井石屏嘟嘟囔囔道:“我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玉求瑕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看到方思弄站在后面, 自然而然向他伸出一只手, 拉住他的手,他也顺势就在玉求瑕身边蹲下。
玉求瑕跟井石屏继续之前的话题。
玉求瑕问井石屏:“您带路的依据是什么?”
从进入森林以来, 井石屏和元观君是走在最前面的人,而玉求瑕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得知, 带路的似乎是井石屏。
井石屏道:“我是镇长的侄子,自然得到了地图和训练。”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很深,充满暗示意味,方思弄猜他的意思是:现在被禁言说不出来,不过之前三天他应该都在镇长家完成任务, 得到的都是关于路线的信息。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感觉到他在权衡什么。
他应该是在想,井石屏是否值得信任。
这简直是一个哲学问题。
在被“花田笑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困扰的现在,“井石屏是否存在”也是同样的困扰。
甚至可以说,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存在这样的怀疑。
这个人是否存在?
过往的记忆是否真实?
玉求瑕在白雾藤蔓林中说过:“如果连所有的记忆都要怀疑,人可能也不能称之为人了。”
方思弄当时同意了这个观点,但悖论却随之出现——如果记忆全都是真实的,那进入森林之后为什么会多出一个人?
玉求瑕没有发现这个悖论吗?
当然不可能,他只是暂时性地忽略,可方思弄做不到,从小到大,他的思维方式就是做好最坏打算,这让他哪怕在一切顺利时也擅于怀疑,以至于心中惴惴不安。
怀疑带来谨慎,可要是怀疑每一个人则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这里依然是致命的。
方思弄清楚自己心理上的这个问题,所以不打算影响玉求瑕的判断,他垂眸等待着。
半晌,玉求瑕做下了决定,他对井石屏道:“您知道我是一个游医,之前在镇子周边的几位老人那里得到三条线索,分别是藤蔓、镜子和羽毛。”
玉求瑕选择相信井石屏,并与他分享信息。
方思弄想,如果是自己来做决定,在在场这么多人里,应该也会选择相信井石屏,或者说不得不相信,因为井石屏是这片森林的引路人,他如果有问题,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所有人,别的不说,就只是让他们迷路,也几乎是死局。
所以玉求瑕选择向井石屏道出线索,也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玉求瑕继续道:“刚刚我们在白雾里见到藤蔓林子了,所以我推测镜子和羽毛是我们之后会遇到的情况。”
井石屏眉毛一皱:“藤蔓?我没有见到什么藤蔓啊。”
井石屏刚刚讲了自己在白雾中的经历,是一场似曾相识的枪战,有朋友在身边死去。方思弄依稀有个印象说井石屏以前当过雇佣兵,看起来挺真的。
玉求瑕道:“应该是你还没走到藤蔓林就被救起来了。”
井石屏想了想,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并分享了一个新信息:在他所知的地图上,未来还有两个重要地点,一个是“遗迹”,一个是“灵地”。
“‘灵地’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要把‘灵体’安葬在……”井石屏忽然表情一变,“靠,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了!”
这时玉求瑕眉目一冷,忽然回头,另两个人也跟着他回头,就见距离他们已经很近的元观君。
被三个人盯着看,元观君有些尴尬,但还是很镇定地笑了一下,问道:“各位在聊什么?”
方思弄想起自己拍下来的元观君,在照片中是一团黑雾,十分不像是没有问题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警醒,可另外两个人又没有看过元观君的照片,井石屏还一直和元观君走在一起,他们对元观君应该不会有那么大戒心吧?
但没想到气氛骤然冷了下来,玉求瑕和井石屏竟然都不太想搭理元观君,玉求瑕不说话,井石屏则直接跳起来,忽略了元观君,叫道:“灵体呢?!”
闻言方思弄也是心底一沉,站起来环顾四周,又走到沼泽边去看里面,都没有看到他们带进来的那五具“灵体”。
而他们竟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
“灵体呢?”
井石屏焦急地又叫了一遍,老手的直觉告诉他,这五具灵体极端重要,没有它们很难通关离开。
其他人也被这边吸引了注意,纷纷如梦初醒,爬起来开始找灵体。
蒲天白凑过来:“会不会是还在沼泽里没捞上来?要不要我再下去找找?”
方思弄看着一片平静的沼泽,上面已经完全没有异物的痕迹,像一片平静的水面,还不如水面清澈,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到沉在里面的东西,可能性只比大海捞针要大上一点。
蒲天白继续道:“我记得刚刚捞人的地方在哪,‘灵体’要是掉下去也只会在那附近。”
“只能先这样。”玉求瑕说道,“分几个人拉着你下去找找,其他人沿着沼泽边缘线找,我感觉那个车不可能比人沉得快,可刚救人的时候我们没看到车……也许在拉车人失去意识的时候落在后面了。”
众人便分散开来,至少保证两人一起,沿着沼泽的边缘寻找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车就被找到了,包括上面的灵体一起,一共五具,一具不少,就停在沼泽西北面的边缘,还挺整齐,就像是拉车人刻意摆放好了它们才走下了沼泽一样。
之前拉车的人都凑上去寻找自己的那辆车,因为每具“灵体”正面靠上,也就是叠放在胸前的双手的位置,缠着一只露出一半的名牌,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所以拉车人们也能分辨出来这车是不是自己之前拉的那辆。
最终一一对应上了,没出什么幺蛾子。
方思弄观察到井石屏表情不好,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地图上记载了这个地方,叫‘停灵码头’,我猜是这里……”井石屏道,“没想到地标没见到,我们就差点死在这里。”
旁边的玉求瑕说:“至少我们现在找到了这个地标。”
井石屏呼出一口气:“是的。”
找到地标,就能确定方向,继续前进。
众人休整片刻,又继续出发。
接下来不久,他们似乎进入了更深的森林,抑或是天快要黑了,使得这段路更为幽暗,加上有些人的油灯在沼泽中遗失了,只剩下一半人还有灯,光线就更不好,几乎就是在夜行。
方思弄和玉求瑕还是走在最后面,两人牵着手,玉求瑕另一只手拉着小车,方思弄则提着灯。
因为太黑,他们的注意力几乎只能放在脚下,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思弄忽然发现地上出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
这些脚印既不像人的,也不像动物的,形状诡异,深浅不一,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爪子留下的。他试图用油灯照亮周围,却发现脚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似乎在引导他向那个方向走。
那个方向与他们现在行进的路线不说背道而驰,但也是不一样的,岔出大概六十度,隐没在两丛繁茂的灌木间。
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前面那么多人都对这些脚印没有反应,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让所有人停下来看,最终还是小声问玉求瑕:“你看到了吗?”
天太黑了,玉求瑕的表情晦暗不明:“什么?”
方思弄感觉心中焦躁,因为在他眼中这些脚印都很亮,非常明显,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在这个“世界”中,特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紧张地看着玉求瑕:“这些脚印。”
下一秒,玉求瑕道:“哦,看到了。”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那他们为什么看不到一样?”
“可能太累了,没注意吧。”
“可是很明显啊……”方思弄脊背一凉,“不会又要进入‘白雾’了吧?”
“那就打起精神。”玉求瑕说,“不要掉队。”
过了不多久,前方的队伍就停了下来。
方思弄听见队前传来的声音,是井石屏在说:“太黑了,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赶了一天路,所有人都累了,没人提出异议,众人都慢慢走进前方井石屏找到的洞穴。
洞穴位于一片茂密的树丛后,入口被藤蔓和灌木遮掩,若不是仔细寻找,极难发现,应该是井石屏的地图上记载过。
那是个树根洞穴,里面有一片可供十几个人休憩的空地,空地周围摆着一些枯枝败叶的残骸,还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像是有人刻意放的,所以方思弄推测这是一个人们参加“林神祭”的固定休息点。
他和玉求瑕走在最后,自然是最后进去的。
到了洞门口的时候方思弄已经又将所有人数了一遍,还是十四个。
众人在洞中找到位置安顿下来,元观君张罗着大家生火烧水,这时候,方思弄背着背包,拉着玉求瑕走进了洞穴深处,因为有盘根错节的粗壮树根的阻挡,这里几乎照不到外面的火光。
方思弄打算把拍的那张全员照洗出来。
第165章 十三人19
条件简陋, 所有溶剂都只带了小瓶,方思弄摸黑操作着,并低声跟玉求瑕说:“这一步是显影, 我所了解的显影液是□□和醋酸混合而成,这里面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做的。”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两个人都听见了。
很难描述,方思弄觉得自己像是认识这两道脚步声一样, 这放到普通人现代人身上可能有点离奇,也许是听力被过分强化了的缘故吧。
玉求瑕站起来迎出去,在拐角处拦住了那两个人:“你们过来做什么?”
来的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蒲天白就算了, 花田笑可是在重点怀疑名单上,玉求瑕并不打算放他们过去。
花田笑还抻着脖子往里看, 蒲天白在玉求瑕面前还是有点怂兮兮的,扯了花田笑一把, 小声道:“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们就是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暂时不需要。”玉求瑕道, 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我需要你们帮我注意一下这几个人……”
打发走了那两人, 玉求瑕又转回后面,蹲在方思弄身边。
方思弄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现在正在等待影像成型,便随口问道:“注意那几个人干什么?”
在这里面叫出他们的本名会被禁言,玉求瑕说的都是那几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其中有余春民和李灯水,另两个方思弄还没怎么对应上。
“随便说的,给他俩找点事做。”玉求瑕道, 这倒是跟方思弄想的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底片上显现出黑白图像。
拍这张照片也不是为了追求多高的质量,能看清形就行,方思弄省略了一些步骤,缩短时间洗出了这张照片,以免夜长梦多。
他将洗好的照片拿起来,走到拐角处,能借到外面一点光的地方开始看,玉求瑕也凑过来一块儿看。
照片上的人们乍一看都是自然平常的穿着和相貌,没有他在小屋中拍出的那种诡异照片。他们疲惫地凑在一起被画面框着,正是所有人刚从沼泽里上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
“1、2、3、4……9、10……”
方思弄揉揉眼睛,又数了两遍,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只有10个人。”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他有些惶然地转头去看玉求瑕,只见玉求瑕眉头紧锁,显然也跟他发现了一样的问题。
“你确定你把所有人都照进去了吗?会不会有人没照到?”
这种问题对方思弄这个资历的摄影师来说简直是侮辱,拍全景还能少拍人的?而且他拍的时候明明非常注意这一点,多次确认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入了镜框。
可他现在竟然有些不确定了,嘴唇不可遏制地哆嗦起来:“拍到了吧,我应该是拍到了的……”
下一刻,后颈一凉,是玉求瑕的手覆在了上面,玉求瑕的手也很凉,但也很有力,好像从那里将他的灵魂拎了起来,让他一个激灵振作起了精神。
“别怕,别怕,冷静一点。”玉求瑕道,“我刚刚说得不对,只是感慨,不是疑问。我知道你照到所有人了的……我们现在来看看有哪些人不在这里面吧?”
两人的目光又回到这张不甚清晰的照片上,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方思弄只觉周身寒意更甚:“我看不出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难以描述,他好像又回到了小屋中,注意力只能集中于一件事上的时候,就是当注意力集中在人数上时,他所关注的就只有数量,仔细看每一个人的时候,又因为只能注意到一个人,看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会完全忘记第一个人。
这么来看,对这些真人,似乎也是这种感觉:在他眼里,每个人他都认识,没有多出任何一个,可总数就是多了一个。
那有没有可能……同一个人被算了两遍?
或者说……真的有一个人,分/身成了两个?
那现在照片中的这10个人,又要怎么核实清楚?
玉求瑕似是陷入了同样的难题,沉吟片刻道:“你看着外面的人,一个一个给我念,我来确认照片上有没有。”
“好。”
方思弄看向洞穴空地上的人,一个一个报出名字:“恩佐。”这是蒲天白。
“惠勒。”这是张秀晶。
“阿拉贝拉。”这是井石屏。
“德莱塞。”这是元观君。
“明娜。”这是姚望。
“惠勒。”这是张秀晶。
“等等,等一下。”玉求瑕打断道,“我感觉,你好像念过‘惠勒’……而且,我没有找到明娜。”
方思弄神情茫然:“我念过了吗?”
玉求瑕道:“我感觉有,我不是太确定……你看到两个她吗?”
“没有……我不知道。”
玉求瑕提醒他:“你最好按一个固定顺序来念,比如从左到右这样。”
“他们在走动。”方思弄为难地说,“不然我们让他们安静下来,不要走动?”说完他自己觉得不可行,因为那第十四个人还在他们之中,玉求瑕也是同样的想法。
话题只能从另一个方向继续:“没有明娜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道:“我没找到她。”
方思弄把头凑过去,也在照片上找了两遍,忽然指着一个角落说:“不对,她在这里。”
“她弯下腰,被井……被阿拉贝拉挡住了。”
他转头去看玉求瑕:“你看到了吗?”
玉求瑕眯起眼睛,片刻后点点头。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画面上其实是11个人……”
可他又数了两遍,发现还是10个。
这叫他心中的恐慌逐渐难以遏制。
这时有一道身影靠近过来,遮挡火光,投下一片阴影,是元观君。
两人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元观君对着他们说道:“两位在这里做什么?火升起来了,那边应该暖和一些,水也烧开了。”
方思弄觉得她的笑容在摇曳的火光阴影中有些诡谲。
玉求瑕礼貌地跟她绕了两句,就拉着方思弄加入人群,围坐在了篝火边。
照片自然是已经收好,没让别人看见。
所有人也都陆续消停下来,不再走动,这时候似乎是对照照片的好时候,然而没有机会。
众人刚一坐好、拿出自己的干粮开始吃,元观君开口了:“各位是为什么选择此刻进入森林?”
场面一时沉默。
“我选择现在进来,是少年时代就做好的决定。”元观君自问自答,抛砖引玉,“在过往的岁月中我拯救了许多迷途的心灵,唤醒了许多高贵的灵魂,我对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惧怕森林的检视。”她的眼中映着火光,显得很有力,“我选择在我生命的中点进来,检视过去,以便面对更好的未来,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就决定好的事。”
这其实是一段很有信息量的话,方思弄想到,这表明进入森林参加“林神祭”的时间点是个人选择,而且一生只用进来一次,接受“检视”。
可这时他忽然听见身旁的玉求瑕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转头去,跟玉求瑕对视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自己照片中的元观君,一团黑雾,实在不像是能“问心无愧”的样子。
其他人倒没有注意到玉求瑕的这声嗤笑,余春民接着说道:“我进来是因为活得差不多了,又还有些力气。”
李灯水:“我是妈妈让我进来的,她说我会没事的。”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说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说了,原因也大差不差,老的就是活得差不多够了,小的就是相信自己没事的。
方思弄和玉求瑕都没说,也没人注意到,再晚一点,众人就各自散了,在洞穴里找到避风的角落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起,到有鼾声响起的时候,方思弄把手放在背包上,用眼神询问玉求瑕,要不要继续对照片。
玉求瑕微微颔首,方思弄便将背包抱起来,斜放,掀起上面半边,直接在背包里看着照片。
“我忽然有个想法。”方思弄道,“你找找,看有没有那个,那什么……卡洛琳。”他一时间差点没想起来花田笑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
玉求瑕看了一会儿:“没有。”
方思弄又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他又问:“琼呢?”这是李灯水的角色名。
他问完之后就跟玉求瑕一起看,片刻后,玉求瑕还是摇头:“没有。”方思弄也跟他一起确认了这个结果。
同时,方思弄感觉一股巨大的寒意降临在他的灵魂上,让他一震战栗。
他不得不想到了那张空旷教室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只拍出了花田笑和李灯水。
而这张照片,却拍不出花田笑和李灯水。
他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可他无法遏制在心中蔓延的严寒与恐惧。
“别怕,我在。”玉求瑕察觉到了,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沉静的声音带来浓浓的安抚意味,“振作一点……还有一个人呢。”
方思弄狠狠眨了下眼睛,强自镇定下来,将目光又放回照片。
这张照片上少了三个人,除了花田笑和李灯水以外,还有谁?
方思弄看了半天,往玉求瑕怀里缩了缩,但还是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干扰我们,让我们找不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玉求瑕又抚了抚他的肩膀。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忽然眼眶一酸,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气。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这香气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包裹着自己,只是自己这会儿才意识到。
他虽然只闻过一次,但也许是记忆被强化的缘故,他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就像记得母亲、妹妹,和那间腐朽的出租屋的味道一样。
——是那瓶“尸体派对”。
他霎时间肝胆俱裂,如坠冰窟。
为什么?为什么玉求瑕的身上,会有那瓶香水的味道?!
……那真的还是玉求瑕吗?
“你们在看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另一边耳朵传来,他感觉到侧脸微凉的呼吸,在问他:“我不能看看吗?”
第166章 十三人20
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往下一落。
他侧过头, 看向说话那人,那完全就是一团黑影,认不出来, 但结合迄今为止的种种,他下意识就认为那是元观君。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便更深地嵌入玉求瑕怀中, 风在在身遭划过,激起一阵更强烈的香气。
一股奇妙的、馥郁的腥甜。Porpse Party。尸体派对。
惊骇间他心中陡然升起绝望, 他不确定什么是真实的。
正在此时,洞外忽然划过一声尖啸,仿佛是神明掠过低空, 整片森林都在震颤。
方思弄左边的玉求瑕和右边的元观君似乎都愣住了,喘息之机稍纵即逝, 方思弄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向前一扑, 从两人之间脱身而出, 向着洞穴口就夺路而逃。
“耶尔!”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是玉求瑕的声音,却无法让他再做停留。
他认为玉求瑕现在已经不是玉求瑕了, 而是某种诡谲的东西,其他人可能也不是他们本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在白雾中找到他的玉求瑕就已经不是玉求瑕……
在所有人都可能不是本人的情况下,这个能够避风略显温馨的洞穴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鬼影幢幢的魔窟,逃、逃跑,逃出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好在他身高腿长,运动机能也在经过这么多世界后被大大强化, 几步之后就冲到了洞门口,再抬脚就能跨出去。
然而下一刻,刚刚那阵震彻天地的尖啸声再次响起,巨大的风压扑面而来,直接将方思弄掀了个仰倒,他狼狈地从洞口的斜坡上滚下来,被人揽住,风吹散了气味,于是触觉变的更明显,他知道那是玉求瑕。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震醒了,惶然地爬起来。
下一刻,一颗巨大的头从洞口伸了进来,大得出奇,形状像蛇头,却有着哺乳动物的毛发,整体是幽蓝色,还半透明,像是一条巨型蛇怪的亡灵。
这颗头伸进来,几乎就将整个洞口占满,深深扎入洞中,方思弄待在洞口的位置,看不到它的嘴,就有那么大。
下一刻,它张开巨口,发出尖啸,这声音在空旷的森林中尚且震彻天地,在这狭小的洞穴中就更不必提了,直接能将人震晕。
方思弄死死捂住耳朵,摸到源源不断的液体流出来,不过他还算好的,余光中他看到洞穴另一边的广波鸿被巨蛇一个摆头拍飞在洞壁上,洞壁上留下一滩血,广波鸿又吐了一滩。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陡峭了,几乎没人反应过来,都是在凭本能行动。有人在极致的恐慌中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而另一些人却会慌不择路,在场的十几人也是如此,有人抱头蹲下当鸵鸟,有人往洞穴的更深处躲,有人则在慌乱中往外跑。
方思弄本身离门很近,毫不犹豫选择了向外。
“蛇头”比“蛇颈粗,“蛇头”伸进了洞穴,“蛇颈”处自然留出了一些空隙,虽然因为头还在摆动,要是想从那些缝隙中挤过去有被拍扁的风险,但情急之下,方思弄也考虑不到那么多了。
他感觉到身后的“玉求瑕”在把他往后拉,这给他本就因为恐惧而紧绷的神经更是加上了一个砝码,他观察着“蛇头”摆动的频率、那个空隙的大小,感受着身后那个拉力的力度……
然后在一个瞬间,他跟着“玉求瑕”的力气退了两步,让“玉求瑕”放松了一下警惕,接着在下一个时刻冷不丁向前一挣,挣脱开拉扯,大跨步上前,直接从那道“空隙”中钻了出去!
室外的空气瞬间清澈起来,冷风扑面,方思弄迈开双腿在森林间奔跑,他听见身后似乎有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有呼吸和脚步声,他不知道是那个蛇怪追上来了还是有其他人也跑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发足狂奔。
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带来深重的严寒,可他已经竭尽全力了,不能跑得再快了。
而区区几秒之后,他头皮一凉,浑身已然被死亡笼罩,这种感觉很清晰,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全身汗毛倒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轰——”
“咔嚓——”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树木的撕裂声,因为耳膜刚刚已经被震伤,方思弄有点分辨不清声音的来源。
刚经历了一次天旋地转,他在烟尘中狂乱地喘息。
他仰躺在地,蒲天白伏在他的身体上,刚刚千钧一发之际,蒲天白从侧面冲上来将他撞开,两人翻滚着从森林中的斜坡滚了下去,巨蛇刚刚对他挥出的一击也被一棵可怜的巨木承受。
“嘤——”
又是一声尖啸,不过落在耳膜二度受损的方思弄耳中越发不真切。
缓了片刻,他从地上爬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虽然腰腿上都传来剧痛,但感觉没有骨折。他又低头去看蒲天白,发现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又检查了蒲天白的四肢和身体,没有特别明显的伤口,一些擦伤现在也没有时间处理。
他压下眩晕恶心的感觉,抬头看向上方的蛇怪,它被重重树木阻挡住了,正焦急地来回徘徊着。
方思弄这时才算是看清了它的原貌,它有一颗蛇头,吻部却有坚硬的喙,背生六翼,身上有四肢,和一条有力的长尾巴。躯干的外形介乎西方龙和娃娃鱼之间,龙中柯基,有龙那么强壮,却是个短腿。
“轰——”
方思弄只片刻愣神,它忽然再次猛力撞击树木。
遮天蔽日的粗壮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方思弄知道不可以在此处坐以待毙,背起蒲天白就朝远离怪物的森林深处走去。
没走多久,他便又遇见了之前看到过的那种脚印,他现在手里没有灯,那些脚印却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的荧光,在他的视线中清晰无比,向着一个方向延伸。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最终跟着脚印走了过去。
不管前方是出路还是龙潭虎穴,他似乎只能这么选择,不然迷失在这片森林里,结局也依然是个死。
他一边走,他的大脑一边不可抑制地回放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鼻腔内似乎又涌动起一股腥甜。
他茫然恍然,只觉千钧之力压在心脏上,喘不过气来。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有些有逻辑,有些没有:
玉求瑕是从什么时候出了问题的?
是在白雾里吗?
还是在那之后的某一个时间点?
那真正的玉求瑕呢?
……尸体派对,又是什么意思?
梅斯菲尔德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送他这一瓶香水?
是在暗示他……他此时正处于一个全是尸体的派对上吗?
不是,时间线不对。
……可时间线是绝对的吗?
梅斯菲尔德……一个能凌驾在死亡之上的存在,是否也能凌驾于时间之上?
他从送他“尸体派对”的那天起,就料定今天了吗?
他站在时间之外告诉他,今天,你将在这里,被一群尸体围绕,丢失真实。
……是这样吗?
那此时他背上的蒲天白,还是蒲天白吗?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脑子剧痛,肺腑中一阵翻江倒海。踉跄间他扶住一棵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下他失却了所有力气,勉强把蒲天白放回地上,然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狠狠磕在一段坚硬的树根上。
他抱着膝盖,艰难地转了个身,靠坐在树上,咬牙挨着剧痛蔓延。
思绪却仍在自顾自地转动着:
细究起来,梅斯菲尔德——他的意思是他认识的、真正的那一个——的所作所为虽然叫人匪夷所思,可从来没有害过他。
这可以反证出,他真的是在帮他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要帮他?
先忽略动机,推定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那张照片是真的,香水也是真的,有某种暗示存在。
那张照片。他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在“琵琶记世界”中,只拍下了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种强烈的、有关宿命的不详之感从他看到那张照片开始就一直笼罩着他,他逃避了很久,却无济于事,如此轻易,它们又回来找他了。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玉求瑕不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是真的……那现在怎么办?
“唔……嗯。”
身旁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蒲天白醒了。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看到方思弄表情不对,先偷偷看了看四周,才问:“……怎、怎么了?”
方思弄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把他看怂了,他吞了吞口水,又问:“哥……怎么了?我们现在在哪儿?那怪物呢?”
方思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怪物被树林拦住了,我背着你跑,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
他不确定这个蒲天白是不是真的,可这个蒲天白刚刚从那怪物手下救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就这样将刚在昏迷的人丢下。
蒲天白仍旧是他十分熟悉的模样性情,眨巴着大眼睛接着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方思弄很想这么说,最后出口的却是:“我们要去下一个地点,我想我可能知道路。”
“哦。”蒲天白天真无邪地道,“那我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再多言,带着蒲天白继续往前走,但他没让蒲天白走后面,而是走旁边,保证蒲天白一直处于自己的视线之中,这样一来,他发现蒲天白似乎看不到地上的脚印,完全就是在跟着他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已经黑得透彻,荧光脚印在前方消失,尽头处连着一座外形古老的遗迹。
第167章 十三人21
“就是这里吗?”
蒲天白望着前方的遗迹, 情绪很稳定,对自己即将踏进这座宛如坟墓一般的建筑这件事接受良好。
遗迹的主体似乎都在地下,只有恢弘的入口矗立在地面上, 那是三根石柱组成的大门,竖直的两根上面横着一根,像是来自几千年前的古文明, 上面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和图案,还有厚重的青苔与裂痕。符文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似乎与那些脚印的荧光同源。
门后是一个向下延伸的入口,几乎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盖,如同黑洞般无尽无底, 那些脚印也正是消失在其中。
方思弄看着石柱上的符文,问蒲天白:“你看得见吗?”
蒲天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那些图案吗?”
“那些光。”
蒲天白眯起眼睛, 迟疑道:“是……那些月亮的反光吗?”看来他看不见。
方思弄含糊过去,没多说什么, 直接道:“我们进去吧。”
在这样的“世界”中求生, 跟在现实中的冒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人在现实中的原始森林中遇到这样一座遗迹,稍微惜命一点的都应该知道能不进就别进, 可在“世界”中,这样一看就是重要地点的建筑, 他们却是不得不去。
蒲天白也很清楚这一点,没有异议,跟他一起走进了石门。
通过石门进去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两侧依然由竖直的石柱支撑,上面依然有铭文,可那种荧光却没有了。
好在蒲天白很灵性地在身上带了火折子和几根蜡烛, 在他们的行李都丢在洞穴里的现在,还有一点照明条件。
但蜡烛的光实在有限,难以抵抗通道内的黑暗,而黑暗滋生恐惧,到后来,方思弄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让他浑身发冷,还是真的温度降低,身上的衣服完全不够御寒,他止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这条通道真长,没有岔路,笔直向前,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一开始他们还会有一些对话,但因为不能谈论这个世界观之外的内容,话题很快就耗尽了,剩下的只有不停地行走。
在一个无光、无风也近乎无声的地方进行单调的机械性运动,人的精神很快就会出问题,这个时间比常人所以为的要短很多。
最初方思弄还注意着倾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得久了,他的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涣散起来,有些时候还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闪烁的光点、听到一些在森林中听过的那种低语,但很快证明那就是幻视幻听,眨眨眼,或晃晃脑袋,它们就消失了。
时间感知也变得模糊不清,几分钟就像几小时那样漫长,他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一种猜想:虽然这条通道看似是直的,但会不会,他们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爸爸……”
在一个突兀的瞬间,小女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与这个声音相关联的那一夜的场景刹那浮现,玉求瑕与另一个人在床上翻滚的红浪,和小女孩吊诡的笑容。
方思弄感觉一阵眩晕,闭上眼睛原地站了站,很快,那道声音和与之相伴的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消失了,果然又只是幻听。
眩晕感也消失了,他睁开眼继续向前走,下意识去看蒲天白手里的蜡烛。
他们进来这么久了,那根蜡烛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蒲天白走在他的左前方,领先两三步左右,他刚好可以看到蒲天白手中的蜡烛,目测剩下三分之二还多,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
……是这根蜡烛特别经烧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进来多久?
这时蒲天白牙齿打着颤说了一句:“真冷呀……”
方思弄只觉得心脏“咯噔”一声,身体比理智更快反应,一时间汗毛倒竖,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
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这种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来到了崩溃边缘——
为什么?
为什么蒲天白明明在他的左边,可声音……会从右边传来?
他终于被恐惧统治,浑身肌肉紧绷到极致,这使得他的双脚就像被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再次停下脚步,任由蒲天白走向了更远的前方。
于是,几秒后,他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蒲天白越过了他。
但很快,他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停顿,同时回过头来,时机、表情、动作都一模一样。
方思弄猛然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想而知不太好看。蒲天白一下子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很费解,伸出一只手来扶他,询问道:“……耶尔先生,你怎么了?”
方思弄浑身僵硬,那一瞬间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惊恐地垂下眼睛,看向蒲天白的手。随即他发现,只有右边的这个蒲天白扶住了他的一只手,左边的那个却没有,不过仍是抬起了手作出搀扶的动作,只是扶住的是一片虚空。
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凝滞的大脑艰难地转动起来。
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不是一模一样,是镜像了。
这两个蒲天白的动作不是一模一样,左边的人是伸的右手,右边的人是伸的左手。
这像什么?
很显然,也很平常——镜子。
他极速地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左边那个没有碰到他的“蒲天白”。
冷静下来再看,其实没有什么恐怖画面,最大的恐惧来自于黑暗与氛围。
他发现,左边这块岩壁,其实是一面镜子。
蒲天白还在问他:“耶尔先生?究竟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方思弄感觉身体稍微回了一点温,随即很惊讶地问:“你看不见?”
蒲天白顿了一下,仍是不明白:“你指什么?”
方思弄指着那面墙壁说:“这面墙似乎是一面镜子,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镜子?”蒲天白疑惑地看向岩壁,显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方思弄感觉心中又蹿上一股冷意,再开口声音都又些发抖:“……我呢?”
蒲天白一愣:“什么?”
方思弄:“在这面墙上,你有没有看到我?”
他又看向那面“镜子”,蒲天白的手明明还留在他的手臂上,但在“镜子”里,那个“蒲天白”的手却是悬空的。
从物理学上来说,如果那真的是一面镜子,应该照出两个人。
镜子外面的蒲天白抓住了方思弄,镜子里面的“蒲天白”也应该抓住一个“方思弄”。
也许这个世界可以不那么讲究物理学,但也会讲究一些必要的逻辑或规则,比如说,在这面“镜子”中,一个人看不到自己之类的。
他在这面“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蒲天白。
那么理论上有一种可能是:蒲天白也看不到他自己,但能看到他。
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说明,他们两个人并不适用同一套规则,他们中有一个人是特殊的。
在这里面,恐怕没人想做那个特殊的人。
蒲天白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又盯着墙壁看了半天,只是摇头:“没有。”
方思弄只觉得气血上涌,巨大的疑虑盘旋在心头:这面镜子为什么没有照出我?
“这是面‘镜子’吗?”蒲天白放开他,疑惑地凑到岩壁前,还伸手摸了上去。之后他挠挠头,看向方思弄,表情很苦恼。在自己和方思弄之中,他当然更相信方思弄一点,可他确实没有发现这面岩壁跟镜子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也抬手摸了摸岩壁,触感仍是粗糙的岩石,可里面的“蒲天白”却非常清晰,正抠着脑壳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想仔细观察一下那个“蒲天白”,不由自主凑近。
然而下一刻,他身前忽然一空,整个人猛的向前扑了几步。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直起身,转过头,对上蒲天白一张惊恐的脸。
蒲天白睁大眼睛,先是原地转了几圈,最终面向他,抬起手捶打着。拳头落在虚空中,似乎被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惊恐依然在持续,并且愈演愈烈。
方思弄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原地转了几圈,发现自己仍然在走廊里,只是左边的墙上没有了那个“蒲天白”,他走到右边,那个惊恐的蒲天白面前,但蒲天白显然看不到他,还在出拳捶打着什么。
他伸手想去触碰蒲天白,却只碰到粗糙的岩壁。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他好像进入“镜子”里面了。
他大声吼了几句,吼得嗓子都要哑了,蒲天白也没有什么反应,看来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一时间他也有点无计可施了。
蒲天白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疯,然后就开始往前跑,视线一直停留在这边,似乎是在沿着墙找他。
方思弄跟着跑了一截,但蒲天白越跑越快,他渐渐追不上了。
蒲天白手上的蜡烛是这里面唯一的光源,在蒲天白消失在他视线尽头之后,就彻底没有光了。
他被独自留在了黑暗当中。
第168章 十三人22
方思弄身处在绝对的黑暗中, 没有一丝光亮。视线被完全剥夺,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 每一声心跳都仿佛在耳边震响。黑暗像一张巨大的幕布,将他紧紧包围,压迫得他难以呼吸。
他试探性地发出一声轻呼, 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变得诡异而遥远。
黑暗中, 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许多过往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他看到了抱着方佩儿唱歌的母亲,看到玉求瑕在大火中骨血淋漓地燃烧, 看到窗台上的那封信,看到反面朝上的那枚硬币, 看到大雨中的跨江大桥,远处的城市依然有万家灯火……
“砰!”
他额角一痛, 狠狠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随即他摸到了粗粝的岩壁。
疼痛换来了清醒, 他从过往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在极度的恐惧中, 他忽然有些埋怨带走了光源的蒲天白,跑那么快做什么?有异能归有异能, 跑那么快看得清墙上的东西吗?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尽力将所有杂念摆脱,等平复好呼吸,他开始摸索着那道分割了镜子里外的墙壁前进。
整个镜中世界是一片黑暗,他不敢乱走, 走丢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这道岩壁是唯一能够指引他方向的支点。
为了不让自己再陷入无边无际的过往中,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座遗迹,所对应的线索就是玉求瑕手中的“镜子”。
关于“镜子”的提示词是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
——“找到心。”
……找到心,又是什么意思?找到谁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居然听见一点声音。
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之外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瞬间浑身汗毛倒竖,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他不确定是不是幻听。
然后他听见了风声。
野兽般的本能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他向后退了一步,鼻尖一凉,几根发丝被斩断飞出去,要是不退,他的额头可能就直接被劈开了。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一道光,落在刀面上,在极近距离一晃,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姚望的脸。
好像抹了厚厚的粉,近似于石灰,惨白得不像人脸,双眼却异常的大,周围一整圈诡异的黑色,是浓重的烟熏妆。
一击未中,下一击又至,她手里有刀,方思弄完全凭本能行动,险险避过,下一刀又来了。
“噗——”
他感到左肋一阵剧痛,他被刺中了。
对攻击者来说,只要胡乱挥刀就行,而对躲避者来说,每一次闪避都要用尽全力,被刺中是迟早的。
“刷——”
肋间一凉,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方思弄知道,下一刀又要来了,而且将是致命的。
他就地一滚勉强避开,也离开了一直用手摸索着的岩壁。
“刷!刷!刷!”
血手女已经掌握了他的位置就不会轻易放过,一刀一刀没有停歇,方思弄忍耐着肋间的剧痛,在黑暗中狼狈地躲避着,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已经离可以指引方向的岩壁越来越远。
他试图压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可一直失败,因为心跳太响。
很快,他的左边肩膀和右边膝盖又相继挨了两刀,好在伤口不深,不影响他活动。
忽然,视线中再次出现一星白光。
他无暇思考太多,这一点人就像虫,在黑暗中追逐光芒就是本能。
他向着那一抹亮光飞奔过去。
血手女依然在追逐他,他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呼吸和挥刀声,忽近忽远。可他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追着那点白光。
他听见自己剧烈粗粝的喘息声,喉咙和肺部像是有火在烧,浑身肌肉紧绷到极限,发出撕裂的疼痛信号,到后来越来越沉,如同灌了铅,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恐惧和求生欲驱使他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向前跑。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意识几乎都模糊了,可能是缺氧的缘故,理智在渐渐远离,头晕和耳鸣的感觉不断加剧,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视野变得狭窄而迷幻,周围的景物仿佛在快速旋转。
而正是这样迷乱的视线,居然让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辨认出了那抹白光的轮廓——
那并不是一道光,而是一个人,一个发光的人,一身白裙,长发披散,有纤细但有力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平直的双肩有着似曾相识的线条,如同陡峭的山峰,锋利而凛冽,有着这样一双肩膀的人,好像能永远骄傲挺拔。
那好像是……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划过阵阵尖啸,伴随着强烈的刺痛,而这疼痛又让他短暂地感觉到活着与清醒。
那好像是……玉茵茵。
不,不是好像,那就是玉茵茵。
不知道是他跑得更快还是玉茵茵变慢了,总之他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就看得更清楚,至此确信无疑。
此时他忽然想起玉求瑕的脸,在回忆中带着沉痛而无奈的笑容说着:“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这句话好像是一口命运之钟,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在噩梦中静默等待将近三十年,“嗡”的一声咆哮,被狠狠敲响。
方思弄感到不寒而栗,却更加竭力地奔跑,想要抓住玉茵茵。
为玉求瑕,为自己,为被这个“世界”的谜题裹挟着的所有人,他得抓住她。
可他追不上。
从某一个瞬间起,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就再没变过。
他追着她,不知道跑过了多远的路,她身上发着光,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光算不上很亮,却照亮了沿途的一些场景。
声音也回到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他开始听到一些莫名的声音,低语声、脚步声、甚至是轻微的笑声。它们愈演愈烈,与扑面而来的场景一样向他倾轧下来,如同雪崩或者泥石流——
不是真的雪崩或泥石流,而是画面,是幻影,不阻挡他的行动,却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看到了很多个血手女,有蹲在地上抽肠子的、有站在窗前耷拉着肩膀的,有侧躺在床底下的;还有浑身金箔的血尸,她们尖叫着在地上爬,身后有许多猪一样的怪物在把她们往后拖,她们还在挣扎,疯狂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而她们眼前唯一的东西就是方思弄的脚踝;看到了变成树的女人,用树根和藤蔓杀死一个个过路的倒霉鬼;看到叫着“爸爸”的小女孩脸上诡异的笑容,以及那个笑容延伸出去,正对着的一面破碎的镜子……
他不知道他是更清醒了还是更混乱了,不知道是看到的还是想象的——
他依然在奔跑,可在臆想的场景中他站在原地,听见隔壁此起彼伏的亲吻喘息声,知道那是爱人在与别人苟合。胸腹间怒火中烧,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而他正面对着坐在床上向自己伸出双臂的女儿,她有一张可爱而无害的脸,脸上的笑容却叫人毛骨悚然。他被骇得后退一步,恰巧在床边那面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确实是自己的脸,他很确定,但那张脸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他不是方思弄,而是余春民。
——所以隔壁那个出轨的人,不是玉求瑕,而是余春民的爱人。
他忽然理解了这件事,再回过神来,发现周围的黑暗已然不再是黑暗,黑暗中出现了一栋森严的建筑,他现在就奔跑在这栋建筑的走廊上,玉茵茵仍在前方。
他明明没有亲眼看到这栋建筑的外观,而是直接“空降”在了它的走廊上,它的形象却很轻易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因为他的确来过这里,可即使在现实中他也觉得这条走廊阴森恐怖、鬼影幢幢。
身处其中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幽灵,而现在,更像幽灵的显然是另一位——奔跑在前方的姑娘。
这里是,玉家大宅。
人一旦进入建筑后,就与身处黑暗的旷野中完全不同了,除了提供温暖以外,遮挡视线也是建筑这种造物的特色。
走廊很直,但不可能无限延伸,到了拐弯处,玉茵茵一转,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等他转过那个拐角,玉茵茵却不见了。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喘息,巨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他认出现在自己身处的应该是二楼,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他去了二楼玉求瑕的房间、玉求瑕之前安排给他住的客房,以及玉茵茵的房间。在现实中,玉茵茵的房间一直是锁上的,在这里却畅通无阻。
没有人。
他又检查了其他房间,把一楼二楼转了个遍,都没有人。
最终他又回到了那个拐角,面向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三楼是玉求瑕父母的空间,是玉求瑕厌恶的禁区,这种厌恶也传染给了他,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愿踏足。
他做足心理准备,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一边走,他一边回忆起了玉求瑕讲述的,在露台的沙发上看到虚幻的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幕。
他来到了三楼。
就如同玉求瑕的讲述在他脑海中构建的画面一样,清寒的月色笼罩了这层楼,露台整个呈现一种灵地般的幽蓝色,那只沙发停留在氤氲的蓝光中宛如一口棺材,一个人影坐在上面,背对着他,长发如瀑。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认出来,那是玉求瑕。
第169章 十三人23
除了那方露台外, 三楼的所有家具都用白布和防尘袋罩着,显然已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果这是一个与现实相连的幻境,那应该也是发生在玉求瑕的父母去世之后。方思弄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又想到:那在他们去世之后,玉求瑕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在想些什么?
“玉求瑕……”
他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慢慢走了过去。
距离玉求瑕越近, 他能看到的细节就越多,随着角度的变换,他能看到刚刚被玉求瑕的身体挡住的小桌, 上面躺着一只打火机、一块被戳得像刺猬一样的烟灰缸、和一个停留在拨号界面的手机。
手机拨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连接没有很久,屏幕一跳, 显示拨号中断。
玉求瑕似乎并无意外, 伸手又按下了一个拨出键。
同时, 点了一只烟。
方思弄意识到,这片露台迷离氤氲的氛围, 并不完全来自于月光,还有这一缸香烟的营造。
很快, 拨号再次中断。
玉求瑕又一次拨出。
等方思弄走得足够近时,他便能听见手机外泄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玉求瑕在反复拨打一个空号。
愣神间,玉求瑕已经又拨了出去。
短暂的连接后,依然提示为空号。
玉求瑕再次拨打。
此时方思弄已经绕到了他的正侧面, 可以看到玉求瑕的脸和表情。
而在看清的那一刻,方思弄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求瑕精美的面容在月色和烟雾中如同一尊玉雕观音像,望着夜色,两眼空空。
那一瞬间方思弄确信,这不是玉求瑕,而是一个披着玉求瑕的皮的怪物。他见过玉求瑕所有样子,从大学时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到后来发现他埋在骨子里的自我毁灭的欲望,见过玉求瑕温柔的、沉沦的、动情的样子,甚至也有痛苦的、绝望的、神经质的一面……
可绝对没有这样的。
像一个无机质的东西窃取的人类躯壳,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在深寒的月色中拨打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接通的电话,如同在执行一段提前设定的程序。
甚至,因为那张脸过于对称精致,便更透出了一种似人非人的森然死意。
方思弄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想吐。
他现在已经几乎站到了玉求瑕的正面,玉求瑕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看着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电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咳嗽声先是比较零碎,后来玉求瑕咳得越来越辛苦,人都咳得伏到了沙发上,还是腾出一只手继续拨打着电话。
看来这具躯壳的肺也不是很好,方思弄想到。
“啪啦!”
巨大的破碎声,玉求瑕忽然暴起,将烟灰缸砸了。
方思弄猛然一惊,太阳穴一阵刺痛,身形也跟着摇晃。
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叫他心惊胆战的一幕——红色,好多红色。
玉求瑕用一块烟灰缸的碎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涌出来,而为了划下这一道伤口,他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方思弄看到了上面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口。
毫无疑问,玉求瑕在持续性地自残。
那一霎那,那条玉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血,和它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与现实中的画面重叠了,方思弄只觉一股心血冲上大脑,来不及思考别的——譬如这到底是玉求瑕还是伪装成玉求瑕的怪物——直接扑了上去,试图按住玉求瑕要继续自残的玻璃片和还在流血的伤口。
但他没能成功,没能触碰到玉求瑕一根毫毛。
他穿过了他。
他穿过了玉求瑕的身体,趴伏在了沙发上。
他猛然回头,看到玉求瑕又面无表情地割下第二道口子。
他却感到这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样,发出一声感同身受的痛呼。
当然没有人听见。
玉求瑕看不见他,而他能看见玉求瑕,却无法触碰。
此情此景下,他发觉自己像一只鬼魂。
阴阳相隔,对阳间之事无能为力。
玉求瑕一连割出十一道伤口才罢手,那条胳膊几乎都不能看了,但方思弄一眨不眨地看着,并发现第一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隐隐还有愈合的苗头。
他的大脑为他自圆其说:玉求瑕通过了很多“世界”,得到了强大的恢复能力和身体素质,这些伤口放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在自杀而不是自残了。
可是……疼痛是不会减轻的吧?
但自始至终,玉求瑕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流出的不是自己的血,裂开的也不是自己的皮。
只是一直,依然,不停地在拨打那个电话。
方思弄心中再次窜上一股怒火,玉求瑕在他的面前伤害自己,哪怕只是皮囊,而他无力阻止,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恼怒,这股怒火驱使着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玉求瑕究竟是在打谁的电话?
也正是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才想到要去看玉求瑕的手机,明明它已经躺在他面前拨出了那个电话号码上百次。
视线聚焦,他看清了手机屏幕上的那行数字。
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号码。
他听见身体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本来他觉得这个玉求瑕是个怪物,可这一刻,一种冥冥中的巨大恐慌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混乱狰狞,真实而森然。
也许……也许……有问题的不是玉求瑕。
他盯着那个还在努力发出信号的手机,感觉自己正待在一个生平最大的噩梦之中。
“方思弄……”
“方思弄……”
在几乎将人吞没的严寒和恐惧中,他听见了玉求瑕的声音。
他用尽全力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几近让人发疯的恐慌感中挣脱出来,下意识循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方思弄……方思弄!”
“……小雪。”
玉求瑕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心疼极了,觉得玉求瑕的表情就在眼前,他最见不得那种表情,便走得更快了。
直到胯骨一痛,他才意识到他在恍惚中已经走到了露台边,露台不高,只到他的胯骨,根本拦不住他,他走得太快了,一头栽了下去。
竟然……会是这样滑稽的结局吗?
他在坠落的中途想到:简直像一场笑剧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云波诡谲的世界,最后死于坠楼。
“小雪!”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落在地上,只发出很小的声音,而且并不是头落地。等他再抬起眼,发现玉家大宅已经不见了,他又回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当中。
“小雪……小雪……”
玉求瑕还在叫他,他爬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看到了光,而玉求瑕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终于,他看清了光源,是一盏油灯,和灯下的两个人影,都是熟悉的人,玉求瑕,和蒲天白。
蒲天白提灯,玉求瑕两只手都撑在身前一堵无形的墙上,急切地叫着他的小名。
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们了,但他们好像看不到他,直到他已经站在墙边,抬手隔着玻璃与玉求瑕十指相对时,那两个人好像还是看不见他,眼神盯着他身后的黑暗,急切地转动着。
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隐约的泪光,这一刻他十分想要相信这个玉求瑕就是他的玉求瑕。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要听不下去:“玉求瑕,我在这里。”
“小雪……小雪……”
玉求瑕的眼睛眨了眨,眼神一定,忽然与他对视了。
下一刻,两人之间的玻璃似乎消失了,玉求瑕伸手一探,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这片黑暗中拎了出去。
他撞进玉求瑕怀里,玉求瑕被他撞倒,坐在地上,完全不管,紧紧抱着他,紧得他都有点疼。
蒲天白在一边拍胸脯,但对方思弄来说就像背景音一般听不清楚:“呼——哥,终于找到你了!吓死我了简直是……”
他全副心神都被玉求瑕吸引走了,被玉求瑕落在他耳垂、颈脖上的吻,还有玉求瑕狠狠颤抖的身躯,与一身的冷汗。
“玉求瑕……”方思弄撑起一点身体,去看玉求瑕的脸,发现玉求瑕脸色惨白,满脸都是眼泪,他心疼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捧住玉求瑕的脸给他擦眼泪,艰难地说道,“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的……”
“小雪……小雪……”
玉求瑕拂开他的手,再次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让眼泪流在上面。
蒲天白在一边啧啧啧:“哎哟,算咯,非礼勿视——”
方思弄这才发现,在阴影中还坐着一排人,有两个都在朝他们这边探头探脑,被蒲天白挡住了。
看来在他被困黑暗中时,蒲天白和玉求瑕会合了,还找到了花田笑、李灯水和那两个长得很像的“科技脸美女”中的一个。
第170章 十三人24
“哥……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蒲天白迟疑地问, 眼中闪动着一丝脆弱的期待。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又转头去看玉求瑕。
玉求瑕正半跪在他面前给他处理伤口, 在镜子里被血手女砍出的伤口也被他带到了外面来。
“哥……”蒲天白又问道,尾音有些颤抖,像是想听见答案, 又害怕听见,“你有没有见到……茵茵啊?”
方思弄心头一动, 他知道蒲天白不可能是没头没脑问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是看到了什么。
但他仍然看着玉求瑕,犹豫着要不要说。
玉求瑕在听到玉茵茵的名字时没有什么反应, 好像压根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最终,方思弄对蒲天白说道:“见到了, 就是她为我引路的。”
蒲天白吐出一口长气,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就说吧!我在镜子里看见她了!”
他在那条漆黑笔直、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跑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他感觉自己几乎化为了一阵风, 遗憾的是完全没有在石壁里看到方思弄的踪影, 但是在一个离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一点白光, 一闪而逝。
他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一种非常离奇又具体的感觉, 就像一些民间故事或影视作品中渲染的那样——一个人发生重大事故的瞬间,远方的亲人忽然心中一悸,抬头看向天际——那一刻,他就是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明明只是一星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影,他就是无端觉得,那就是玉茵茵。
“她怎么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跟你说什么没有?她……她……”
……还活着吗?
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蒲天白狠狠抹了一把脸,没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一直跑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没跟我有接触,也没有跟我说话。”方思弄实话实说,“你先不要太激动,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们也许还能见到她。”
“嗯。”蒲天白咬咬牙点头,片刻后,还是捂住眼睛咧开嘴哭了起来。
方思弄本来就不会安慰人,何况在玉茵茵的事情上蒲天白已经绷了太久,哭一下也好,遂就随他去了。
他转回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仍旧无动于衷,正在处理他最后一道伤口。玉求瑕在这个世界中饰演的角色是游医,身上带着一些药瓶和绷带,防水做得不错,没在沼泽中被全部毁去,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方思弄盯着他的颅顶看了一会儿,问:“所以那个怪物怎么样了?洞里的其他人呢?”
他知道这个玉求瑕依然是树洞里的那一个,因为他带来了自己遗落在树洞里的行李——重要的摄影器材。
方思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这个玉求瑕。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失血的原因,他的嗅觉似乎消退了许多,没有再闻到“尸体派对”的味道,而且玉求瑕刚刚抱着他哭的样子也确实触动了他。
“你跑出去之后,那怪物就跟着你出去了,其他人有选择跑的,也有选择躲起来的。我跟着追出去,但没有蒲天白快,眼看着你们滚到坡下面。”玉求瑕在给绷带打最后一个结,没有抬头,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后来看怪物一直在那里徘徊,我又回到树洞,带上你的行李,绕路进了森林,他们都是愿意跟我走的。”
他指的是现在蹲在墙边的花田笑、李灯水和那个女生。
见自己进入了话题里,花田笑举手发言:“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可以正常说话了?”
意思是不再被剧本束缚,遭到禁言。
这倒是事实,毕竟玉求瑕刚刚已经叫了很多次方思弄的名字,不过现在他们还没空讨论这件事。
花田笑还去逗蒲天白:“蒲天白,你叫一下我的名字。”
蒲天白还在哭,闻言红着一双眼睛骂他:“你有病啊?你都已经叫了我的名字了我还需要叫你的名字吗?”
花田笑一下子炸了,反唇相讥:“我不是让你切身感受一下吗?凶什么凶。”
“行了。”方思弄被他们闹得脑仁疼,“别吵了。”
“顺带一提。”这时李灯水插话道,“广波鸿应该是死了。”
方思弄一愣:“死了?”
女高中生平静地点点头:“嗯,被那个怪物拍在墙上,好像是拍死了。”
方思弄又转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已经处理完伤口抬起头,总算让他看见了眼睛。
玉求瑕微微颔首:“我看了一下,撞到头,应该是没救了。”
“唔——”那个女生忽然哭出了声音。
一时间细碎凄厉的哭声充斥在走廊里,没有人说话。
方思弄看了她两眼,之前他就发现她和另外那个女生对广波鸿的异常亲密,哪怕有剧情和人物限制也很强行地跟他黏在一起,现在广波鸿死了,大概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这一哭,另一边的蒲天白大眼睛眨一眨,就不好意思哭了。
等她哭了一阵不哭了,方思弄问她:“小姐,你贵姓?”
那女生有些瑟缩地看了他一眼,哽咽着小声道:“梁,我叫梁修洁。”
“哦,梁小姐你好,你也知道现在情况很危急,我只能长话短说。”方思弄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三个都是广波鸿的情人吗?”
他指的是那三个身材气质都比较相像的女生,第一个在他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就精神崩溃冲出小木屋消失了,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被那只“蛇怪”叼走了。第二个是跟着余春民来拍照的那个。这两位都在他的相机里留下了照片,是贴着金箔的血尸。现在这位梁修洁是第三个,方思弄没有拍过她,但大胆推测她要是拍出来也会和那两位差不多。
方思弄问得直接,梁修洁顿了一下,回答得也干脆:“嗯。”
单纯的女高中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们三个都互相知情?”
被方思弄一个大男人问还没什么,但被李灯水这么一追问,梁修洁的脸骤然红了,声音也轻了:“对。”
李灯水想不明白:“为什么?”
梁修洁嗫嚅道:“因为他对我们很好啊……我很喜欢他,我爱他……我们都爱他。”
高中生的世界观破碎了,说不出话。
倒是旁边的花田笑发出一声嗤笑:“你们爱他?他爱你们吗?”
梁修洁宛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当然,他当然也爱我们!”
花田笑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哦?那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梁修洁没想到话题是这种走向,明显愣了一下:“怎么进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们都在他家里……然后一眨眼就、就进来了。”
“你们为什么在他家里?”
“他叫我们去的。”
“他为什么叫你们去?”
“因为……因为他、他说想我了……”
“你们经常四个人一起吗?”
“不 !很少,几乎没有……”
“那为什么这次他就叫了你们三个?”
“他、他……”
花田笑一双弯弯的桃花眼盯着她,明明含着笑意,却让她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因为他要拉你们垫背,明白了吗?这个世界有‘一天至少死一个人’的规则,所以人数越多,他自己存活的概率就越大。”
梁修洁连连摇头:“不可能……你说的不对……”
一直以来,花田笑除了脑子缺根弦以外,另一个重要的性格特征就是刻薄,他又笑了一声:“你愿意这么相信也没关系,反正他都死了,死无对证了属于是。”
“好了,花田笑。”方思弄制止花田笑,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是让梁修洁精神崩溃,他尽力放柔了声音,问梁修洁,“这件事我们不提了,我想问你点别的。”他就如此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神奇的是梁修洁痛苦崩溃的表情竟然真的收敛了一些,目光也转移到他身上。
方思弄看她能听进去话,便问道:“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跟血尸、金箔、猪头人相关的意向有联系?”
梁修洁显然被吓到了,立即否认:“没、没有吧,我以前从没遇到过什么灵异现象,最多……最多就是有时候工作造型会贴一点金箔。”
“工作造型?”
“波波……广波鸿有一家影视公司,我在那里上班,接一些演艺工作……”
花田笑又来了兴致:“哦?演艺工作?”
“就是、就是模特啊、cos啊,偶尔上上电视,或者迎宾之类的……”
方思弄打断花田笑,又问:“你们三个都是?”
梁修洁点点头:“嗯,我们都是他公司的艺人。”
方思弄觉得脑中一道明光闪过,血尸、金箔、猪头人这些离奇玄幻的形象倏然变换、整合、归拢,落回了庸常的现实。
他问道:“那你再想想——体无完肤、纸醉金迷、肉/体交易之类的感受或事件,你有没有过?”
梁修洁的脸骤然变得惨白,片刻后,无神的双眼再次流下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她嘴唇颤抖着说:“他有些时候……会让我去陪、陪陪投资人……”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李灯水是个蛮记仇的小姑娘,特别是毁坏她三观的大仇,“我真是不明白。”
“可是、可是波波说,说经济形势不好,公司不好做……我不去的话,他就完了,我只能、我只能去呀,我爱他啊……”
“真是这样吗?”花田笑又是一笑,桃花眼投给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你自己难道不想出人头地吗?”
梁修洁跟他对视几秒,再次痛哭起来。
这次方思弄也不想管了,他走回玉求瑕面前,蹲下来,跟玉求瑕保持视线水平。
玉求瑕在这段时间异常沉默,没有加入话题,给他处理完伤口之后就自己靠墙坐在一边。
如今方思弄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在白雾和镜子中看到的都是其他人的“心魔”,包括在小屋的晚上遇到的也是一样,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些区别,前者是随机出现,而后者则是他白天拍了谁,晚上就会遇见谁的心魔。姚望的心魔是血手女,李灯水的心魔是女人树,梁修洁她们几个的心魔是体无完肤的自己,余春民的心魔是爱人出轨……
他抬起一只手捧住玉求瑕的脸,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呢?玉求瑕,你看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