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岑扶光停下脚步回身, 来人是工部的一个小官员,约莫三十的年纪,看着有些清瘦, 这几日他好像总是在赵观海的身后出现。
眼熟, 但叫不出名字。
他哐当一声就直挺挺跪在岑扶光面前。
“王爷, 您不要被赵观海的表象偏了。”
“他根本就不爱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快死了!”
说实话,来人是为了给赵观海上眼药也好,是踩他上位在自己面前表现也好,岑扶光其实不感兴趣, 若只是前面两句话,岑扶光会毫不犹豫抬脚就走。
别人的感情问题, 与他何干?
但偏偏最后一句止住了他意兴阑珊即将迈出的步伐。
要死了?
那个连着好几天不间断给赵观海准备膳食和点心的女人,她要死了?
光看她准备的膳食和点心给人的感觉就是生机勃勃富有童心,饶是自己这般人, 看到这样的食盒都会心情放松几分。
而现在, 你告诉我, 做出这样朝气蓬勃的女子,要死了?
岑扶光还真起了兴趣, 垂眸看着他,“先说你是谁, 再说她的情况。”
“微臣和赵观海同为工部郎中,是他的同僚邻居以及竞争者。”
来人出乎意料的直白。
“微臣名张启恒。”
虽然这些日子秦王在工部看起来很和善, 和员外郎‘玩’得有来有往, 但张启恒忘不了对方偶尔去兵部后, 出来的那一身血气。
不要说谎, 不要试图隐瞒秦王。
他直接坦诚了所有。
“微臣和他是竞争关系,不至于敌对, 但确实关系生疏。”
岑扶光笑了笑,问他,“既不至于敌对,那你为何拦住本王,又为何关心他的妻子?”
“那是因为微臣不忍看到王爷被骗,也不忍心一个无辜女子就这样默默无闻死去。”
张启恒的声音激动了些许,“微臣承认,是看到他和您说过几句话才开始留意他近期的变化,也发现了他开始珍惜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午膳。”
“王爷不知,他妻子给他送膳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多。”
“工部众人从最初的调侃到现在习以为常,他自己也是。”
“是您出现后,这两日,他才又开始珍重起来。”
岑扶光听完后神情没有变化,依旧淡淡道:“你因为本王的出现而着重观察他,他亦因为本王的出现而做出改变,并不算有错。”
就算真的利用辜负了他妻子又如何?
一是家事,二则是律法上确实没错,只是德行有缺。
张启恒:“可他的妻子真的要死了。”
“微臣见过她数面,一次比一次瘦,如今已经到了瘦骨嶙峋形销骨立的程度了。”
岑扶光:“为何?”
张启恒摇头,“微臣并不知晓具体原因,两家并无往来。”
生怕秦王觉得无趣就此打住,张启恒再度恳求,“王爷,您和王妃新婚大喜,伉俪情深,微臣不自量力揣测,也正是因为如此,您才会格外注意到赵观海的食盒。”
没等岑扶光表态,张启恒又马上接着道:“微臣听闻,赵观海的妻子和他是青梅竹马,新婚时亦如胶似漆举案齐眉,可如今不过短短数载,二十出头的妇人,就已经形似老妪了。”
“两人的相处绝对有问题,这样好的一个反面例子,王爷真的不好奇吗?”
反面例子?
这四个字一出,原本神色淡淡的岑扶光眸中划过戾气,缓缓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俯视张启恒,瞳如深渊,冷冷道:“你在诅-咒本王的婚姻?”
“微臣不敢!”
张启恒猛得以头扣地,“微臣只是觉得,白头偕老的婚姻需要夫妻二人共同经营,多看看反面例子可以提前避免很多问题!”
几乎不停歇说完这段话后,张启恒就不再言语,也依旧保持以头扣地的姿势,竭力控制住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只凝神等待。
他在赌。
赌秦王确实把秦王妃看得很重,也不会因此而过度责怪自己。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四个字。
“没有下次。”
张启恒心中大石刚松,紧接着下一句又来了。
“自己去兵部领二十棍。”
张启恒:……
他没有怨怼,只有庆幸,自己先前那些发言,对刚新婚正甜蜜的秦王来说,确实算得上冒犯二字了。
秦王如今小惩大诫,已经足够宽容。
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再次深深叩头。
——
岑扶光一回家就被掐了一把,他不明所以抓着她的手,她掐人她还气鼓鼓的,好笑问,“怎么了?”
“这两个孩子如今是真的关不住了。”
江瑶镜急赤白脸一阵快语,“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倒是清清楚楚,闹着要去兽园,囚恶又说那边在打架,现在不适合小孩子去看。”
“一个说不行,两个哭闹了一下午。”
“你惹出来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瑶镜一把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给他换衣脱袍了,头一别就要往外走。
“怎么就是我惹出来的事了呢?”
岑扶光又把人‘捉’了回来,一脸冤枉,“我那个兽园可是存在许久了,府里的下人早就习以为常,平日里根本就不会谈论。”
“这次会再被提及,还不是祖父往嫁妆里塞了很多猛兽。”
“就一个兽园,新旧一碰上,都想占地盘称王,确实打得有些激烈,不能让孩子看到。”
江瑶镜静静看着他,“依你这番话的意思,最后是祖父,是我的错了?”
“祖父不该往嫁妆里塞猛兽,我应该管束好下人不让她们在孩子们面前乱说?”
“我的错。”
岑扶光当即站直身子,拍着胸脯保证,“孩子们也交给我,我去会会他们,他们还敢翻天了不成!”
说着就大步出去了,门帘还没彻底落下呢,人就彻底没影了。
江瑶镜:……
跑得倒快。
屋内并无丫鬟伺候,江瑶镜倚在榻上醒神。
她现在忽然就明白了太子为何不喜聒噪,甚至都不想听到人说话,因为才短短几日,她就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本来就是新嫁娘,又在外面逍遥许久,骤然要处理这王府里堆积了许久的问题,虽不至于手忙脚乱但确实废了一番心力。
若只专注做这一件事也没什么,偏偏两个孩子因分别又很粘人,还格外闹腾,她都没来得及整理她的嫁妆单子,根本不清楚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居然还有猛兽。
祖父真是哪哪都要和岑扶光较劲。
孩子听话时是真乖,恨不得亲她一百遍,但闹腾起来的时候也是真烦人。
分身乏术的同时耳朵都感觉要坏掉了。
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从来没觉得安静这么舒服过,江瑶镜只恨不得谁都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要跟她说任何话,就让她一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长长久久呆下去。
半梦半醒间,忽觉轻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
江瑶镜睁眼一瞧就看到了岑扶光正蹲在自己面前打扇呢,视线一对上,他的动作僵硬在半空,很快又咧了一个讨好十足的笑。
“媳妇儿,还难受不?”
“我不难受。”
江瑶镜手肘撑着软榻坐了起来,又伸手把还蹲在地上的岑扶光也拽到旁边坐下,扯过他手里团扇,又摸了摸他侧腰,“刚才我没留手,是不是掐的你很疼?”
“不疼。”
“开心。”
江瑶镜:“开心?”
“是啊。”岑扶光眼睛亮晶晶的,“我可是咨询过很多江家旧人,芙蓉城耙耳朵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让媳妇撒气!”
说着胸膛都挺了起来,可自豪了。
“我现在是一个合格的耙耳朵了!”
江瑶镜:……
“傻。”
耙耳朵是什么好听的话吗?
可看到他眼里真切的高兴,江瑶镜马上又软了心肠,抱住他的腰软软窝进他怀里,低声,“对不起,我刚才拿你撒气了。”
“我是你男人,你撒气本就该找我。”
岑扶光伸手抱住她,大掌拂过她已经散下来的及腰青丝,温声细语,“这几日很忙对不对?”
“其实这些问题早就存在,早一会晚一会解决的,都不会出大问题的。”
江瑶镜:“可是我想早点掌控王府,不给你后顾之忧。”
岑扶光:“你的存在已经解决了我所有的后顾之忧。”
岑扶光语气依旧柔和,但已经带了不容置疑,“明儿去郊外放松一下吧,去湖边戏水,去听夏日蝉鸣,好好玩两日松快一下,你太紧绷了。”
江瑶镜含糊了一声,也没说应不应,依旧赖在他的怀里,贪婪的绣着独属于他的味道。
忽然又一下子坐直身子。
“孩子们呢?”
做母亲的都是这样,闹腾的时候嫌烦,恨不得塞回肚子里,可当他们安静或者离开视线一会儿又忍不住念叨。
岑扶光:“我给打包送到大哥那边去了。”
江瑶镜:“啊?”
岑扶光:“不是要看猛兽么,大哥在城外也圈了山头做兽园,不过他那边多是鹿、鹤、孔雀等等,吃肉的倒是没有。”
江瑶镜:“……这些算哪门子的猛兽?你这是骗他两呢。”
岑扶光振振有词:“谁让他们大字都还不识一个呢,被骗是应该的,我这当爹的今儿就教他们一课,人生,本就是由无数个谎言组成的。”
“歪理。”
“歪理也是理。”
岑扶光半空做了一个抓住又丢开的姿势。
“好了,烦人的小孩子已经没了。”
又把江瑶镜拉进了怀里,“咱们接着抱抱,不要管别的事,你只看着我就行。”
这又霸道又觉得有一点憨傻是怎么回事?
江瑶镜直接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
郊外的农庄江瑶镜还是没去成,她到底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也怕这最近格外活泼的两个孩子吵闹太过,把太子给闹犯病了,还是去了兽园。
她要去便去,岑扶光送她上了马车,只再次强调,“大哥的兽园风景还算不错,你去了就好好玩,别再想其他事,知道了吗?”
他当然可以帮她,但他更清楚这是她的战场,她也不需要自己插手。
“知道了知道了。”
江瑶镜不耐烦的敷衍保证,“你从昨晚说到现在,我真的记住了!”
没良心的妮子,关心她还嫌烦了。
岑扶光关上了车厢门。
“走吧。”
目送马车驶向长街汇入车流没了踪影后岑扶光才彻底收回视线,他并无出门,而是又回身回了王府。
在书房案后端坐,伸手,“给我吧。”
见善把昨夜就调查整理好的资料都放进了他手里,岑扶光接*7.7.z.l过后直接垂眸翻看。
赵观海和他妻子秦问心的故事并不复杂。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家世相当,长大后顺理成章就成亲生子,也甜蜜幸福过一段日子,而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秦家出现了变故,因老三的而被牵连,虽不至于砍头流放,但丢了官帽,在京城也混不下去,一大家子人都回了故乡。
秦家出现变故的同时,赵观海也出了意外,在西戎的战场上受伤。
赵家虽没有和老三有所牵连,但赵秦两家是姻亲,又是众所周知的多年近邻情谊,就算没有证据,但一向和襄王最不和的兵部自然不愿意接手他。
怪不得去了工部。
最初时赵家并未迁怒到秦问心身上,而且那时候的秦问心几乎衣不解带得照顾受伤的赵观海,就连赵母看了自愧不如。
赵家的日子其实没有多少变化,变化最大的,反而是秦问心自己。
原本还高出赵家一等的秦家忽然就跌进了泥里,原本骄傲的秦问心忽然就气虚了起来,虽然婆母公公并未迁怒,但她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而且丈夫也因为自家的关系,原本至少还可以去兵部,那里有熟悉的战友同僚,现在只能去工部谋个不尴不尬的闲职,晋升的希望几乎看不到。
更让她为难的,是她只生了一个姑娘,当初算是难产伤了些身子,大夫说要调养几年再要孩子,她本来不急。
丈夫是独生子,前程又已半废,希望只能留给下一代,偏偏她只生了一个姑娘。
前所未有的压力沉沉压在她的心上。
一边自责愧疚,一边照顾丈夫,一边还让大夫下猛药调养身子,偏偏又一直没有好消息,多方压力撑到今天,已经离死不远了。
后面的资料岑扶光已经不想再细看,已经猜到了。
说实话,秦问心走到今天,最大的责任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钻了死胡同。
秦家是回老家了,但又不是罪臣,家资亦在,从前的积累也在,回去后沉寂一段时间,好好教养家中小辈,将来未必不能再临京城。
而秦问心自己,大笔的嫁妆在手,就算现在不似从前有底气,还对赵家很是愧疚,只要心态良好,伏低做小一番,以她和丈夫青梅竹马又是公婆看着长大的孩子,还真不会对她如何。
偏偏她自己进了死胡同。
赵观海反而没多少过错。
不过——
他也确实变了。
虽然没有移情别恋,但他确实,不再珍惜秦问心了。
或者说得更残酷一些,他也看到了秦问心的‘死路’,但他默认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岑扶光眯了眯眸子,刚才一扫而过的两人从小到大的大概资料在脑海里划过,再结合他们成亲后发生的一切,心中已经明悟。
从前一直都是赵观海讨好秦问心,伏低做小的从来都是他,当然,他也是自愿的。
而秦家出现变故,秦问心殚精竭虑照顾他时,他是狂喜的。
可这种狂喜是会褪去的。
而在激动褪去之后,他也看清了秦问心如今的现状,明白了她对自己的体贴入微来自为何,也清楚知道她会一直如此,因为如今的她已经没了底气。
秦问心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对他好,对他更好。
可人呐,只要喂得太饱对他太好,他反而不会珍惜,因为太过轻易,唾手可得。
都是贱皮子,这是人的劣根,不分男女。
讥讽刚覆嘴角,岑扶光的神色忽而一顿,缓缓坐直了身子。
自己和当初的赵观海多像?
虽然家世占了上风,但其实一直都是追求者的地位,主导权永远都在小月亮的手上,她就没对自己低过头。
惶恐忽然涌上心头,瞳孔颤动的同时,不知何时握起的拳头也紧绷,青筋浮现。
其实自己想过要不要让赵观海的妻子和小月亮相识。
她对赵观海确实用心,虽然不舍得小月亮劳累,但也希望她能对自己再好一点。
她的世界太丰富了,有祖父有孩子有各个亲友,而她平时也确实太忙了,不止家里的事,还有茶山的事,自己想主动要个小小贴心都要看她忙不忙。
很多事情都排在自己前头,也清楚她永远无法全心全意只想着自己。
不至于生气,但确实有一点小小怨念。
也因此,想着她若是能被赵观海的妻子带着影响一点就好了……
幸好没有,幸好没有。
他一下子站了起身,风一般往外跑。
……
“他们真的太过分了!”
岑扶光刚到兽园,刚找到江瑶镜,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话呢,又迎来了一个气鼓鼓的媳妇。
“谁,谁过分了?”
“宗室!”
两个孩子已经在山里疯跑,江瑶镜没那个精力,有太子和侍卫们跟着她很放心,就在林荫下躺着闭目养神。
睡也睡不着,就干脆想着家里的事。
结果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库房上面。
秦王府的公中库房其实没什么好东西,不止岑扶光不过问,就连见善也只是偶尔敷衍问一句就完事。
反正不值钱。
而这次清点公中库房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但再不值钱这也是秦王府的公中库房,能放进里面的,也该是拿的上台面的东西。
偏偏差到不忍直视。
本来江瑶镜以为是管事偷梁换柱拿去换了银钱用差的顶上,这次也确实抓到了几只大硕鼠,但刚刚她回想抓到的那些人回流而来的单子,发现他们居然没换多少。
准确来说,换了。
但偏偏江瑶镜认为的不忍直视完全不该出现在秦王府公中库房的那些东西,没人换,它们就是那个样子。
再一回想那些破烂玩意是谁家送来的。
好嘛。
全是宗室们送来的。
江瑶镜真的要气炸了。
“他们就是知道你根本不会过问这些节礼,才如此敷衍你,送一堆破铜烂铁换一堆好东西回去,他们不去做生意真的太可惜了!”
下人的怠慢是真的,宗室的敷衍也是真的,只前面几次东西还算正常,后来大概是发现这些东西送进秦王府也没人过问,管事的又是贪财的,就一路敷衍至今。
“不行,我憋不下这口气。”
江瑶镜原地转圈圈,“我得开个宴,好好臊一回她们,哪来的脸呢?”
岑扶光一把抓住了江瑶镜,他没生气,也没动怒,反而有些奇怪地看着依旧气鼓鼓的她,“……你不是不喜欢这些家里长短鸡零狗碎的事情吗?”
当初下江南,就连姜家的事她都几乎没有过问。
“是不喜欢。”
江瑶镜点头,马上又接了下一句。
“可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他们小看你,就是小看我!”
“而且我不是不喜欢处理家事,而是不喜长辈掺和其中没办法施展手段的家事。”
姜家自己是客,最多建议,真的不能加入其中。
而曾经芙蓉城的江家,为什么不喜欢,因为那些老不死的总是仗着身份倚老卖老,稍不顺心就撒泼打滚偏偏你拿他们没法子。
“但宗室不一样呀。”
她的星眸水润润的,“你又不惯着他们,他们也不敢真的得罪我,我为什么不动手?”
见岑扶光还是不说话,江瑶镜误以为他不想较真,俏脸一冷。
“这事我说了算,必须找回场子!”
“你忍得了,我忍不下。”
“找!”
岑扶光的嘴角缓缓上扬,几乎快咧到了耳后根。
“只有我家的媳妇才这么能干,还能为丈夫找回场子!”
岑扶光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这样就可以了。
你心里有我就可以了。
千万不要只有我,你还要记得很多事情。
要一直悠哉的活着,要一直丰富多彩吸引我的目光。
我不敢考验自己的劣根性,也不想去赌人-性。
如果彻底满足后,是倦怠,是不再珍惜,那我宁愿永不满足,永远追逐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