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埋伏!”
“殿下跑啊!”
“保护殿下!”
无数支长箭划破夜空, 铺天盖地地落在驿站的房顶和窗户中,哀嚎声和叫嚣声起伏一片。
一轮箭雨过去,驿站陷入到死寂之中。
不计其数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 他们保持着警惕, 蹑手蹑脚地靠近驿站,正当有人要推开驿站的门时, 驿站的大门和所有的窗户同时打开, 举着弩机的大周将士在窗户和门后面严阵以待,不约而同地按动了扳机。
箭雨的方向来了个调转, 不同于长箭的拖沓, 从弩机中发射出去的短箭又快又急,距离他们很近的黑衣人纷纷中招, 后撤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长夜又恢复了寂静。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 士兵们纷纷让开道路。
季颂寰的衣着完整妥帖,显然没有真的入睡, 他在等一出瓮中捉鳖,先前的惨叫声也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
气流声不对劲,守在季颂寰身旁的副将急忙制止季颂寰往外走,“殿下当心,有人靠近。”
季颂寰身形单薄地着, 他目光冷静地望向黑暗,“动手。”他下令。
在黑夜中等待未知从来都不是好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不如先下手为强。
听到命令, 副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十米之外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一声熟悉的暗骂, 季颂寰心中一凛,他目光发紧地盯着暗处。
阿宥捂着屁股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骂道:“谁敢射老子?!我看是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在场之人俱是一惊。
广…广陵王?!
他还活着!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陪同在季颂寰身边的都是季颂寰的心腹,他们自然知道自家殿下与广陵王的微妙关系。
季颂寰目光微动,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副将手中的弩机,在黑暗之中对准了阿宥。
副将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是…广陵王…”
季颂寰语气淡淡地反问:“你又如何确定他是真的广陵王?”
副将:“…是。”
只要按下扳机,阿宥就不会再次出现在父皇面前,季颂寰冷漠地想,就算阿宥先前救过自己又怎样?
又怎样呢。
只要按下扳机,他会规避掉很多麻烦。
季颂寰指尖微动——他厌倦了父皇的猜忌,受够了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之人被放逐,受够了…善良带给他的无能为力!
“小废物,你没事啊?”阿宥响亮的声音响起。
他在赶来的路上听到了两波箭雨声,原本还担心小废物出事,没想到小废物竟然自己完成了反杀。
季颂寰眉心微动,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阿宥的身影越来越近,距离他的箭尖也越来越近。
“你们得赶快撤!敌人肯定不止一波。”阿宥已经走近,他俯身靠近地上的尸首,用鼻子嗅了嗅,皱眉道:“奇怪了,他们身上没有那群北岳羔子的味道。”
季颂寰仍旧用弩机对着阿宥,他眼神淡漠:“想杀孤的人又何止外敌?你呢?二弟。”
阿宥觉得季颂寰有些奇怪,他莫名其妙道:“我?我干嘛要杀你?我要想杀你又何必赶来救你?你吓傻了?拿弩机对着我干嘛?”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用肩膀撞开了季颂寰对着自己的弩机。
季颂寰缓缓放下弩机,反手丢给副将,转身道:“你为何会来?”
“救你。”
季颂寰愣怔片刻,半晌才道:“他们…说你死了。”
阿宥不耐烦地瞥了季颂寰一眼:“你现在要说这些破事?”
季颂寰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多谢。”
“哼。”阿宥忽地眉头紧锁,他下意识按向腰间的双刃,“不好!”
副将也察觉出来不对劲,他艰难开口:“殿下…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
季颂寰无声勾了勾唇角:“这便对了,不然他们也太好收拾了。”
“你笑屁!”阿宥皱眉:“你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
季颂寰:“不计其数。”
阿宥下颚微抬,不吭声了。
副将早就听说过广陵王的文化水平,他忍不住出声解释:“王爷,不计其数就是人很多的意思。”
阿宥斜他一眼,讥诮:“…保护好你家柔软的殿下吧!”
副将:“……”
他其实是想说柔弱吧。
北岳的间谍来势汹汹,双方不分胜负地打成一团,直到喻勉的暗卫们从天而降,他们将驿站团团包围起来。
阿宥看到这群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亮:“师父!”他这一跑神便有了破绽,右后方的间谍直冲阿宥心门而来。
季颂寰拔出随身佩剑,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阿宥警惕回身,在看向季颂寰的瞬间,他不由得笑了。
季颂寰在杀别人,但眼神却是在看向自己,阿宥不懂人心,却知道狩猎的本能——可能在某个瞬间,小废物想杀了他。
两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对峙,但很快就投入到新的打斗之中。
“陛下,根据我们截获的情报,北岳间谍共百余人,现下均已在此。”潘笑之站在延光帝身边低声禀报。
延光帝骑在马上,他目光幽深地望着前方的混战,身边是喻勉留下的暗卫,这些暗卫将他围得密不透风,生怕延光帝出现一丝意外。
延光帝本意再往前一些,但暗卫们却不允许他再靠近。
虽说是为了他的安危考虑,但皇帝的心情却很不悦,这些暗卫们根本不听他的话,喻勉这么做到底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视他?
凌隆恭敬道:“陛下,请。”
间谍们已经被肃清得差不多,前方的威胁已然消失。
延光帝在暗卫的保护下缓缓靠近那座残败不堪的驿站。
“陛下驾到!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正法!”
阿宥和季颂寰同时抬头,“父皇!”阿宥忍不住叫道。
季颂寰微微眯眼,“父皇。”
延光帝对阿宥笑了笑,关切道:“阿宥近来可好?”
阿宥笑道:“重京无聊,我出去逛了个把月,未曾表明情况,让父皇担心了。”
延光帝看向默不作声的季颂寰,难得语气温和道:“寰儿呢?”
父皇何时来的?
他可曾看到自己愈对阿宥不利?
看到了又如何?
看他变的心狠手辣不是父皇一直所希望的吗?
季颂寰行礼,语气毫无波澜道:“儿臣无碍。”
父子二人眼神相对,季颂寰目光淡定坦然,延光帝凝视片刻,然后略一点头:“果然不出朕所料,这些间谍就是要对我大周的储君不利。”
季颂寰心中自嘲一笑,原来父皇让他这时候出京只是为了引出北岳的间谍?
阿宥着急道:“父皇,快派人去山下找师…找左大人!他们被人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延光帝温声安抚:“阿宥莫急,朕已经派人前去营救,此番多亏你通风报信。”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对阿宥招手:“过来朕瞧瞧,你是不是摔伤了腿?”
“没有。”阿宥自觉地走过去,解释:“方才从树上摔了下来。”
望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季颂寰无所谓地后退,心中愈发记挂起左明非的安危。
阿宥看了眼“柔软”的季颂寰,“……”他咳了声:“父皇,大哥他也受惊了,对了,除了北岳间谍,还有人在追杀他,这事儿还得彻查。”
延光帝笑意浅淡:“你是来保护太子的?”
“嗯。”
“为何?”延光帝的笑意不达眼底。
阿宥坦诚道:“师父说过,储君为国之将来。”
延光帝笑了起来,他扶额发笑,胸腔中传出的笑声沉闷愤慨,他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阿宥急忙扶住延光帝,担忧道:“父皇!”
延光帝握着阿宥的手腕,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苦涩,但更多的是不甘!这就是…喻勉为储君锻造的磨刀石吗?!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啊!
太子心性软弱,能撑起大周的将来吗?正在这时——
“殿下!”
“殿下!!”
“追!”
延光帝从恍然中回神,发现季颂寰被地上蓦地起身的“尸体”给掳走了。
这人方才是在装死,并且身手极好,他带着季颂寰眨眼间便不翼而飞,就连喻勉的暗卫也难以追上。
延光帝再也顾不得其他,惊呼道:“寰儿!派人!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太子救回!不然朕要你们所有人给太子陪葬!!!”
潘笑之担忧地望着延光帝青白交替的脸色,“陛下,陛下要当心身体。”
“我也去追。”阿宥皱眉起身。
延光帝紧紧拉着阿宥,“……”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孩子,你留下来…你留下来。”他气息不稳地说。
潘笑之皱眉道:“王爷,您还是陪着陛下为好。”
大半夜过去,直到晨光微明,好消息并未传回,反而传回来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潘笑之从晨雾中疾步走回,他脸色难看道:“陛下,锦门关外发现边境驻军,为首之人是…弈王殿下,经微臣等人商议,弈王殿下此举恐有…压境之嫌。”
“而且弈王殿下私自扣留图戎使臣,单方面拒绝议和。”
延光帝精神恍惚半晌,随即低笑一声:“随舟啊…终究还是…”
潘笑之俯身行礼,语气焦急:“弈王来者不善,还请陛下速速调遣禁卫来此。”
延光帝呆滞片刻后,忽地喊道:“喻勉!喻勉呢?他人呢?”
潘笑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无奈道:“喻大人现下不知所踪,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阿宥不懂人心复杂朝堂诡谲,但此刻他注视着延光帝,动物特有的灵敏性让他感知到了延光帝身上即将枯竭的生气,他稍显恐慌地叫了声:“父皇…”
“阿宥不怕。”延光帝呼出一口浊气,他抬眼看向潘笑之,声音沙哑道:“依你之见,太子可有生还的可能?”
潘笑之惊慌失措道:“微臣不敢妄言!”
延光帝沉思片刻,兀自喃喃:“太子失踪…下落不明,恐不能生还…边境不安…朝政不稳,咳咳咳…不能乱…”
他对潘笑之道:“莫要慌张,只要弈王按兵不动,我们先静观其变,喻勉不会坐视不理,他定留有后手,若是…若是太子那边传来消息…咳咳咳…”
“太子若生还,那便即刻从重京调兵遣将,太子若是…不幸遇难,普天之下…能撑起大周的…也只有随舟一人了…”
潘笑之眼眶湿润道:“陛下…要以龙体为重…”
延光帝眼神空洞地看向门外,群山灰败且连绵不断,他自言自语道:“朕…回不去了。”
第152章 兵临城下
晨光中, 扛着季颂寰的身影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之中,他虽然身形高大,但动作却十分敏捷, 仅露出的一双绿色眼睛凌厉戒备。
他扯下脸上的面巾, 气喘吁吁地呼了口气,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晕过去的季颂寰扔进雪堆里, 他俯身吃了几口雪, 眯眼望向天际,“……”
思索片刻后, 异族男子缓缓看向季随舟, 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要是你,现在就杀了他。”低沉的男声冷不丁地响起。
异族男子立刻起身应对, 他精准地朝虚空里扔了一把飞镖,几声格挡过后, 他看到一个身着玄袍的男人悠悠出现,身边还跟着一只狼。
奇怪的画面。
喻勉看了眼自己被划伤的手臂, 啧了声:“你能听懂汉话吗?阿史那·西朔。”
异族男子瞬间绷紧了脊背,他眉头紧蹙,汉话流利地问:“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只许你们往大周塞奸细,就不许我们往北岳派人吗?”喻勉语气阴沉。
西朔目光警惕:“你只有一个人。”
喻勉轻嗤:“谁知道呢。”
西朔逼近季颂寰,威胁:“别过来, 不然我就杀了他!”
喻勉不断靠近:“是吗?那你就动手吧。”
西朔动作狠厉地扼向季颂寰的脖颈,“看来你是不在乎你姐姐的命了。”他听到这个满身阴霾的男人这么说。
西朔呼吸一滞,他为何会知道?
喻勉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戏谑道:“你虽是长子, 但作为图戎可汗与汉人生的孩子,你一直不受你父亲重视, 甚至连你的母亲也讨厌你,你只有跟你的姐姐相依为命,我说的对吗?西朔王子?”
“你到底是谁?!”西朔怒吼。
喻勉仍旧不疾不徐道:“图戎虽然有心与大周议和,但内部以你弟弟为首的主战派却不以为然,甚至派你冒充克烈部的间谍掳走我大周储君。”
“我来猜猜,你弟弟应该是要你直接除掉我国储君,但你为何不这样做?”喻勉佯做思索状,随即恍然大悟道:“可能你不愿受人钳制,想带大周储君回图戎,以此反向要挟他。”
心思被猜了个七七八八,西朔直接飞身朝喻勉而来,喻勉闪身躲开,屈肘砸向西朔的胸口,西朔一个翻身退开。
守在喻勉身边的白狼低声呜叫着,似乎在寻找时机让这个异族男人一命呜呼。
喻勉讨人厌的声音还在继续:“西朔,若是你弟弟知晓你的心思,你猜他还会继续容忍你们姐弟吗?”
西朔停下动作,他目光隐忍地看向喻勉:“……”他不过是图戎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子,这个男人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喻勉言简意赅道:“无论如何,我大周的储君你不能带走。”
西朔目光狠厉:“我大可以现在杀了他回去复命。”
“看来你还蛮喜欢当你弟弟的狗。”喻勉轻飘飘道。
西朔攥紧掌心:“你…你!!”
喻勉道:“若大周与图戎议和成功,我大周皇帝愿迎娶图戎部的公主为妃,这个公主非阁下的姐姐莫属,我大周后宫安稳祥和,令姐若至,那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西朔轻嗤:“前有太后专权,后有公主谋反,阁下管这叫安稳?”
喻勉眸光微闪,他打量着西朔,笃定道:“事情打听得这么清楚,你果然是狼子野心。”
西朔:“……”
喻勉微微抬手,长箭呼啸而来,直取西朔心口,西朔侧身躲开,目光惊疑地逡巡在虚空。
这个人还有帮手!
“我本可以杀了你。”喻勉的耐心逐渐告罄,“跟你废话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你身处劣势,但我仍然愿意跟你合作,这是你的机遇,你若拒绝,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朔呼吸艰难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喻勉勾起唇角,语气举重若轻:“弑父去弟,成为图戎新的可汗。”
等西朔离开后,喻勉走向季颂寰,他探向季颂寰的脉搏,得知人安然无恙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左明非手持弓箭走来,他脚踝有伤未愈,喻勉听到声音后急忙回身,他伸手扶住左明非,左明非搭上他的手臂,笑道:“无碍。”
喻勉道:“多亏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这个人,只是憬琛,你又是如何得知西朔的真实身份?”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派去北岳打听消息的人偶然截获了一只鸿雁,上面缚有一卷布条,上面写清了图戎内部的利害关系。”
“有意思,若你没有胡扯,那会是谁呢?”喻勉思索。
左明非无语片刻,然后道:“起初我也不信,但那卷布条上有大周皇室的图纹。”
喻勉挑眉:“皇室图纹?皇室有人在图戎?”
左明非含笑道:“至少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那倒是。”喻勉颔首。
这总归不是一件坏事,至少真的拿捏住了阿史那·西朔,但还有一件事,喻勉佯做不经意地问:“只是憬琛,你似乎对图戎的事情过于上心了。”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轻笑了声:“走罢,听说陛下那边乱成了一团,季小九兵临城下,恐要逼宫呢。”
喻勉和左明非来到城内的郡守府时,延光帝一行人也刚到达不久,连夜赶来的太医不断往郡守府中跑,看着门内门外进进出出的人,喻勉的眉心不自觉地动了动。
看到喻勉和左明非,急得团团转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惊呼:“喻大人来了!”
“左大人平安无恙啊。”
“喻大人!”
“喻相!现下弈王率领五千精兵兵临城下,您说这要如何是好啊?”
“对啊对啊,陛下不准我们从重京调兵,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还请丞相大人快快做出决断!”
“喻大人要救我大周于危亡之际啊!”
喻勉脸色黑沉,他看向面色疲惫的潘笑之,眯眼问:“你喊他们来作甚?”
潘笑之扯了扯唇角,“陛下不愿从重京调兵。”
“所以你就喊了一堆言官过来?”
潘笑之不耐烦地揉了揉额角:“至少他们能轮流去城墙上质询弈王,聊胜于无罢了,不然你说要如何?喻相!陛下需要你时你又跑哪里去了?!”
看他发怒,喻勉瞥他一眼,淡淡道:“本官自然是在为了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潘笑之一口气堵在胸口,然后就被气笑了,“好,好得很。”
喻勉思索片刻,然后问:“你可派人前去询问弈王的用意了?”
潘笑之冷嗤:“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乘人之危,擅离职守,还有什么可说的!”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通报:“启禀大人!弈王有退兵的迹象!”
所有人:“……”
又过了不久。
“报——弈王已经派人将图戎使臣安然无恙地护送了过来。”
“报——弈王军队已经启程,将要返回边境。”
喻勉沉吟:“此番图戎使臣中混有主战派的人,他们冒充克烈部想要对太子和使臣不利,弈王起先扣下使臣,约摸也是想要保护他们。”
潘笑之久久不能回神,他惊疑不定道:“不是…他!他想要保护使臣…犯得着大军压境吗!”
喻勉斜他一眼,看傻子似的看着潘笑之:“五千也算大军?分明是你们心虚,你们怕他报复,因为是你们将他逼去了边境。”
左明非形色从容道:“看似是兵临城下,但又何尝不是从外城将这里给保护起来?”防止外面的敌人再进来。
潘笑之不由得攥紧衣角:“……”
“陛下宣喻大人,左大人和潘大人觐见。”
三人一同进门,延光帝气若游丝地喘着气,太医们进进出出,脸上神情焦急不已,“臣等见过陛下。”
阿宥红着眼睛站在一旁,看到喻勉后,他低低地唤了声:“师父。”
喻勉心中微叹,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阿宥,用目光示意阿宥去歇息,阿宥很识趣地退下了。
听到脚步声,延光帝努力睁开眼睛,下意识道:“随舟?随舟…来了吗?是随舟吗?”
潘笑之斟酌道:“陛下,弈王正在启程返回边境。”
“哦…哦…他又走了,他小时候就不喜欢呆在宫里。”延光帝自言自语道。
喻勉适时开口:“陛下,图戎使臣已至城中,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主持大局。”
听到这里,延光帝似乎恢复了些清明,他仍旧艰难地呼吸着,“朕…朕知道了,你去…去安排吧。”
“臣遵旨。”
延光帝:“寰儿呢?”
左明非道:“请陛下放心,殿下安然无恙。”
“有劳诸位爱卿了。”延光帝努力呼吸着,他有些记不起来喊他们过来作何,于是虚弱地摆了下手,“退下吧,都…退下,笑之留下,朕…朕要交代你几句话。”
出了屋门,喻勉与左明非并排站在走廊里,两人沉默良久,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说:“陛下恐怕撑不过半个月。”
左明非微叹一声,没有搭话。
喻勉轻笑一声,语调懒散道:“小太子继位,你将要师凭徒贵了,缘何叹气呢?憬琛。”
左明非看向喻勉,目光微闪:“阿勉,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喻勉侧脸看他,“终于肯说了?”纵容中夹杂着无奈,喻勉的脸上一片了然。
第153章 使臣
喻勉的话听起来一切就像在他的意料之中, 左明非微顿,迎上喻勉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他有意调节气氛, 含笑道:“这么说来, 阿勉早就猜到我瞒你什么了?”
“不如你说上一说,看看我猜的是否正确。”喻勉态度散漫地接话。
左明非望着喻勉:“我需得亲自往北岳走上一趟。”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回应。
左明非上前一步, 他轻轻扶住喻勉的手臂, 拇指不经意地蹭过喻勉手臂的伤口边缘,认真道:“阿勉, 实话说, 我不愿与你相争,可新皇登基, 你定然会被针对,即便无人敢针对你, 你也不会全心全意地臣服于新皇,你我之间, 即便不愿,那也势如水火。”
喻勉缓缓开口:“说到底,你不过是怪我束缚了你。”
“是。”左明非毫不避讳地承认,然后他坦然地看向喻勉:“本可大权独揽,却被自己在意的东西束缚住手脚, 难道你不曾这般想过?”
喻勉意义不明地笑了声,一字一顿道:“每时每刻。”
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若是没有左三,他远比如今要肆意妄为得多。
“现下有一计, 可使你如意,使我顺意。”左明非用力握住喻勉的肩膀, 语气微沉:“阿勉,我要去北岳十三部,我要游说各部归附大周。”
“你想效仿苏秦?那你可知他的下场?”喻勉语气冷淡。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我只是左明非,我知晓无论我去往何处,总会与人等我回来。”
喻勉眸色深沉:“若我不允呢?难道朝中没有其他人…”他迟缓地停住,麻木感从手臂的伤口处逐渐蔓延至全身。
左明非朝喻勉走近一步,将不能动弹的人揽进怀里,对上喻勉想要剐人的眼神,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他脸上带着喻勉最喜欢的笑容,柔声道:“不准不允,我只任性这一次。”
左明非带着喻勉回屋的路上,喻勉闭目不去看左明非,左明非本就心虚,现下喻勉不理他,他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将喻勉靠在床上后,左明非温声道:“等陛下下旨后,我自会为你解开这千日醉。”
喻勉面色无波地坐着,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打坐练功。
左明非顺势靠在喻勉身上,喻勉终于抬眼瞥了他一眼,“……”
左明非笑着回身:“哎呀,我压着你伤口了是不是?”
喻勉:“……”
左明非凑近看喻勉的伤口,好奇道:“可你现下不是失去知觉了吗?如何能感觉到疼?”
左三好吵。
“你也说不了话。”左明非略显惋惜地望着喻勉的双唇,他自言自语道:“阿勉,你理我一下。”
中了千日醉不能说话的喻勉:“……”
左明非从喻勉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无语,他忍笑道:“我猜你最后悔的就是让暗卫们都去保护陛下,现下你只能任我为所欲为了。”
说着,左明非起身,从内室走了出去,喻勉微微呼出一口气,即便处于劣势,他也不见丝毫慌张。
左明非再次回来,他伸手便去解喻勉的衣衫,喻勉:“……”
读懂了喻勉眼中的惊讶,左明非含笑道:“想什么呢?我先为你包扎伤口。”
喻勉这才看到左明非身后的药箱。
“阿勉,你别怪我,我若不这样做,恐怕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左明非细心地为喻勉缠绕着伤口,他的指尖摩擦着喻勉的胳膊,然后顺着喻勉的肩膀停在喻勉的锁骨处,喻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左明非语气坚定,但望着喻勉的眼神却是温和:“这件事我必须去做,哪怕你生气。”
“只要我离开,太子能依仗的人便只有你和潘笑之,潘笑之擅长处理琐事,他威胁不到你。”左明非徐徐道:“你不愿阿宥身处朝堂,那你便只能亲自磨炼殿下,我知道你讨厌这些事,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逼你做个忠臣。”
“待我归来,任君处置。”
延光四年初,周帝驾崩于旧都上京,时值寒冬,万木凋零,宫殿内外一片素白,丧钟哀鸣,呜咽声被寒风吹到了旧都的每个角落。
喻勉仍旧靠在床上,左明非对外称他患病,闭门不见客,不仅如此,左明非还顺走了他的令牌,堂而皇之地使唤起他的暗卫——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喻勉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候,除了行动略有不便之外。
再者,左明非担心喻勉憋出病来,给他解开了部分千日醉,方便喻勉同他讲话。
左明非以为喻勉会对他说许多威胁人的难听话,谁知喻勉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每日嘘寒问暖下棋对弈,晚上再共赴轻纱罗帐,左明非不仅怀疑这是否是喻勉的“计谋”?
莫非喻勉想以此留住他?但左明非为了筹备出使一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心思想那么多。
听到丧钟声,喻勉不见波澜的脸色复杂起来,他目光旷远地望着窗外,略过枯木,飘散在空中,若有若无地落在那片宫墙之下——其实昨晚他才跟延光帝见过面。
昨夜,延光帝的气色看起来恢复了很多,他身边仍然只有潘笑之陪同着,看到喻勉行动不便地靠在床上,延光帝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奚落喻勉:“这便是心软的代价。”
喻勉百无聊赖的颔首:“臣有恙在身,在此给陛下行礼了。”
“爱卿何至于如此狼狈?”延光帝笑意浅淡,看着不像个皇帝,像是夜间出游的世家子弟,其实他也只比喻勉年长几岁。
喻勉靠在窗前,此时也不在乎君臣有别来,他懒懒道:“闺房情趣,陛下自然不懂。”
延光帝沉吟:“朕本意前来解救爱卿,现下看来,爱卿倒是乐在其中。”
“陛下的忙定然不会白帮,不知陛下又要劳烦臣何事?”喻勉微微侧脸。
延光帝的唇角噙着抹似是而非的笑,“放肆,朕交代下去的事,皆为臣子的本分,何至于劳烦一说?”
喻勉索然无味地笑了声:“陛下若早些这般洒脱,又何至于积郁成疾?”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轻笑出声,他觉得今夜身体轻盈得很,连同心情也轻松不少,他徐徐道:“时也,命也,朕认命。”话锋一转,延光帝肃然道:“但大周却不能认命。”
良久,喻勉回应:“臣遵旨。”
宫殿内,季颂寰身着缟素,他张开双臂目光呆滞地由宫人为他穿上孝服,期间,有宫人为他端上姜汤,“殿下,天寒地冻,您两日未进食,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季颂寰沉重地摇了下头,“孤喝不下。”
宫人继续劝道:“殿下,就算您不为了自己,也要想想先帝想想万民,您还要主持大局呐。”
季颂寰听得头疼,下意识就端起了汤碗…
“慢着!”凌厉的声音响起,阿宥疾步走来,他不由分说地抢过季颂寰手中的汤碗,直接拎起那宫人的领口,命令:“你喝了。”
那宫人哆嗦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当然不敢!”阿宥说着就将汤碗砸在地上,他随手甩出一根银针,伫立在汤碗碎片中银针缓缓变黑,阿宥目光阴鸷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季颂寰默然上前,他平静地望着俯首在地的宫人,“为何?你自小跟着孤,孤待你不薄。”
宫人哆嗦着抢过地上的碎片,直接往自己的脖颈扎去,阿宥眼疾手快地踢开他手中的碎片,冷声道:“想死?没有那么容易。”
“来人,带下去,严加审问,一日之内审不出主谋,孤唯刑部是问。”季颂寰毫不留情地转身。
周遭宫人们被季颂寰身上的肃然气场吓得不敢吭声,但是他的孝带还没有系上,宫人吭吭哧哧地不知要如何是好,竟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宥。
阿宥抱着手臂:“……”他不是很愿意地皱了皱眉,随手拿过孝带,直接拽住季颂寰的胳膊:“哎…你,你没整理好。”
季颂寰回身,他看了眼阿宥,又看了眼他手中的孝带,然后默不作声。
阿宥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季颂寰眼眶通红,泪水要落不落地蓄在眸中。
阿宥无措半晌,然后冷脸皱眉展开孝带,他先将孝带在季颂寰的眼睛上贴了下,随后才不轻不重地将孝带绑在季颂寰的额头上,他说:“…你家先生在殿外等你。”言下之意,你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
季颂寰垂眸颔首:“多谢。”
阿宥挠挠头,不乐意道:“我才不想安慰你,我师父病了,我暂时听左师父的,他一个外臣不便时时时伴驾,这才让我跟着你。”
季颂寰呼出一口气,面容恢复了沉静,他侧脸问:“跟着孤干什么?”
“保护你啊,你那么容易死,一碗毒姜汤就能要你的命。”阿宥嫌弃地说。
季颂寰抬腿往殿外走去,“即便你不来,孤也不会喝。”
“嘁,嘴硬!你都接过去了。”
“孤可以将汤赏给任何人。”季颂寰停下脚步站在门前,他侧首看向阿宥,“也包括你。”
阿宥嗤道:“你凭什…”
话音未落,季颂寰从容不迫地推开大殿的门,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在宫阙之中——
“吾皇万岁万万岁。”
延光末年,周帝驾崩,新帝季颂寰继位,改年号为景熙,世称景熙帝。
朝堂之上,景熙帝颁布了多条诏令,莫不有利于民生社稷,显而易见,这些诏令已被筹备多时,只等新帝登基。
大殿之下,左明非鼓励地看了眼季颂寰,季颂寰目光黯淡地垂眸,即将要念到他任命左明非为鸿胪寺卿并且出使北岳的诏书了,虽然他不舍得先生,但先生以身入局,他自然也不能软弱。
然而任命诏书刚被念了个开头,一个意外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先帝遗诏在此,众人听令。”
众人纷纷跪拜。
潘笑之高举圣旨走进大殿,季颂寰疑惑地看向潘笑之,他不知道潘笑之打的什么主意?
潘笑之淡淡提醒:“陛下,请接旨。”
“……”季颂寰从容行礼:“儿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邦。丞相之职,当秉持公正,辅佐政务,然丞相喻勉,时有越职独权之嫌,屡违朝纲,不敬皇权,今决意废黜其丞相之位,以儆效尤。”
左明非心里一咯噔,他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竟然会留下这么一个遗诏,这不是逼着喻勉与景熙帝夺权吗?
“念其往昔斩将搴旗,保我边疆安定,朕心不忍,准其戴罪立功。兹特授尔为鸿胪寺卿,出使北岳,游说各部落归服我大周,攻克乃还,钦此。”
举朝寂静,左明非耳中嗡嗡声一片,就连季颂寰也说不上来此时该喜还是该忧。
潘笑之环视四周,明知故问道:“喻大人呢?为何不见他?”
目光汇聚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莫名火起,他终于明白了喻勉为何包容他的所作所为,因为喻勉早就有了自己去北岳的打算!
左明非极力控制着怒火,一字一顿地温和开口:“喻大人身染重疾不能起身,恐怕不能接旨,还请陛下重新定夺。”
“臣接旨。”喻勉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不计其数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他身着朝服形色坦然地走进大殿,走到潘笑之身旁,然后双手郑重地接过圣旨。
左明非看似平静地站着,他唇角带着几分冷淡的笑意,死死地盯着喻勉的背影。
喻勉对景熙帝俯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臣因病未曾参加陛下的登基大典,还请陛下降罪。”
季颂寰顿了下,场上的气氛十分微妙,这对他甚至对整个朝堂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独断专横的权臣离开朝堂,光风霁月的贤臣留下辅佐。
但季颂寰久久不能回神,因为他从喻勉那不卑不亢的身形中能够看出,喻勉为了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
季颂寰缓缓道:“爱卿…大病初愈,朕心甚喜,再者完成先帝遗愿出使图戎,还要有劳爱卿,爱卿当保重身体。”
念诏书的官员望着诏书上季颂寰任命左明非的官职——这官职分明和喻勉的一模一样,这可如何是好?
他犹疑地看向季颂寰,低声道:“陛下,这…”
季颂寰不动声色地按下诏书,勉强笑了笑,温声道:“自先帝驾崩以来,诸位大人夙兴夜寐,劳心劳力,今晚宫内设宴,一为犒劳诸位,二为…为喻卿送行。”
“臣等遵旨,多谢陛下。”
散朝后,素来恭敬守礼的左大人怫然离开,连宫宴也不曾参加。
望着左明非冷淡的背影,喻勉眸光微闪,他轻哼一声,这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左三也合该尝上一尝。
第154章 不欢而散
满身醉意地回到府中, 喻勉并未发现左明非的身形,听府中下人说,左明非从早上上朝后就未再回来, 喻勉低笑一声, 他颇为头痛地揉了下眉心,估摸着左三气得不轻。
喻勉再次出门, 街市仍旧热闹, 新皇登基,四处载歌载舞, 百姓脸上洋溢着笑容, 似乎在迎接着盛世将至。
喻勉在闹市外围站了片刻,然后往左府的方向走去。
他动作利索地翻墙入院, 在落地时因为醉意稍微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后, 喻勉稍微松了口气,他一边嫌弃左府的道路不平, 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这幅样子没被人瞧见。
喻勉动作潇洒地转身,然后微顿,在他身后,左明非坐在亭子里,身前摆着一张古琴,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喻勉,留意到喻勉略显僵硬的模样,左明非眉梢微挑,仍旧不发一言。
喻勉:“……”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负手而立, 片刻后,他朝左明非走去, 声音如常道:“为何不回家?”
“喻兄这话没道理,这里才是我的家。”左明非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指尖轻轻扫过琴弦,古琴发出几声似是而非的音调。
喻勉顿了下,然后低着嗓音说:“憬琛,别闹。”
“我有资格闹吗?”左明非垂眸拨弄着琴弦,弦声低缓沉闷,伴随着不再明朗的人声,“说到底,我与你名不正言不顺,你不把我当自己人也是应该。”
喻勉走到左明非身边,他半蹲下/身子,伸手覆盖住左明非的手背,耐心道:“你明知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到底要做什么!”左明非蓦然抬眸,他周身的气息不再平和,爆发出的内力将古琴掀翻在地,古琴顿时四分五裂。
喻勉的发丝被掀动,但他没有动,扑面而来的威压也没有伤到他。
“喻勉,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左明非盯着喻勉,怒气让他眼中泛起血丝,“你轻而易举就能打乱我经营的一切,你想证明什么吗?证明我永远也赢不过你?看着所有人被你算计在手中,你是不是很自得?”
喻勉沉默片刻,稳当开口:“你如此生气,是因为我算计了你?还是因为看着我即将赴险自己却无能为力?”
左明非一口气堵在胸口。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他拇指轻轻划过左明非被琴弦割伤的指尖,稍显漫不经心道:“你也知道北岳是虎狼窝,你现在体会到我被你算计时的心情了?你不愿看我赴险,难道我就愿意看你赴险吗?”
左明非反握住喻勉的手,由于用力,他出血的指尖在喻勉的手背上蜿蜒出血迹,他盯着喻勉道:“喻大人惯会巧言令色。”
是。
也许。
喻勉不忍心看他前往北岳。
但是,仅仅如此吗?
左明非不相信。
喻勉心疼他是真,厌恶朝廷也是真,这和喻勉厌恶朝廷,却仍要回来争权夺势一样矛盾。
喻勉少时潇洒不羁,驰骋在疆野之间,对京城的纸醉金迷最是不屑,后来物是人非,十年间他如同行尸走肉般颠沛流离,到最后冤案昭雪回到京城,尽管用一手遮天形容他也不为过,但左明非知道,喻勉对这个鸟笼一般的地方厌恶透了!
朝廷对喻勉来说像一片荆棘困境,他凝视这个带给他不幸和痛苦的地方,然后嗤之以鼻,他要不容置疑地掌控这个地方,就像蔑视他曾经的苦难,纵然被扎得鲜血淋漓。
现在,喻勉要离开了。
他会回来吗?
左明非不敢赌。
喻勉忍不住皱眉:“左三,我被你下了千日醉卧床数日也未曾同你置气,你讲讲道理。”
“你当然不会同我置气,因为从我算计你那一刻开始,你也开始算计我了,不…你远比我要过分,你眼睁睁看着我,看着我谋划了一场笑话。”左明非注视着喻勉:“你自负极了。”
“大局已定,我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你确定要一直同我这般?”喻勉放轻声音,安抚道:“憬琛,这不过是我们之间惯常的较量,你我之间不分胜负,我答应你我…”
“不。”左明非打断喻勉,淡淡道:“大局已定?兄长莫非忘了我是陛下的什么人?”
喻勉不以为意道:“留个豺狼在身边?还是留下自己最亲近的人?小皇帝心中自然有数。”
左明非忍不住攥紧掌心,他愈发气愤和无能为力——喻勉洞察了所有人的心理。
“倘若你卧病在床,陛下是否还会强人所难?”左明非面无表情道。
喻勉轻笑一声,他望着左明非,宛若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你还想用千日醉?”他道:“我不会再上当…唔!”
面对急速而来的剑影,喻勉后仰躲开,之后飞快闪身离开亭子,他皱眉望着剑的主人,叹气:“左三…”
左明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剑影再次袭来,喻勉抬手格挡,他身上只有暗器,可他又不能真的伤了左明非,虽说左明非看起来是真的想伤他,但喻勉还是将飞镖藏于袖口之下。
喻勉有些头疼,因为左三动真格的了。
左三是真的想重伤他让他卧床不起。
凌霜剑意夹杂着熟悉的威压扑面而来,喻勉眉心微动,心中有些无奈的憋屈,先时为了救左三他给左三输了不少真皮,显而易见,这些枯木逢春的真气已经左三收为己用,并且用喻勉惯常的招式,将这嚣张的真气缠绕在剑身之上,直冲喻勉而来。
喻勉挥袖反压,他沉声道:“憬琛,你先冷静一下。”
左明非眸光冷淡,他催动着凌霜剑与喻勉抗衡。
他这一生,除去少时的生离死别,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该报的仇该走的路,从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从未强求过什么…
就算是喻勉,他原本也只打算远远望着。
可是…
可是!
是喻勉在他失忆时撩拨他!
是喻勉执意让他想起他!
是喻勉执意救下他。
出使北岳像是看不到黎明的黑夜,左明非有把握回来是因为京城有喻勉,那喻勉呢?纵然上京有左三,可京城同时也是喻勉的厌恶之地。
况且喻勉在北岳恶名远扬,十余年前的少年将军是北岳十三部的噩梦,现下喻勉出使北岳,不正是狼入虎口?
左明非绝不允许喻勉有任何闪失。
这么想着,左明非更加狠厉地催动内力,凌霜剑突破喻勉的屏障,直直地冲向喻勉的右侧胸膛。
喻勉定定地望着疾驰而来的长剑,一切在他的眼中慢了下来,他能看到凌霜剑的孤绝,也能看到左三眸中的光影。
像是当年他教完左三箭术即将回边疆之时,他在马上意气风发地望着还是少年人的左三,左三眸中满是浓厚的不舍和留恋。
喻勉缓缓呼出口气——他动摇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
喻勉行云流水地收起内力,任由长剑孤绝而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解开千日醉,起码不用被左三再捅一剑。
“哐当”一声,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喻勉意外地睁开眼睛,看到凌霜剑在主人骤然收手后落在地上,发出溃不成军的铮鸣。
左明非转身,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似冷静道:“你走吧,倘若你有命回来的话…到时候再说。”
喻勉望着左明非的背影,道:“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
“是。”
“……”
等左明非离开后,喻勉才收回眼神,这么一闹,他的醉意清醒不少。
喻勉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耳边传来一声冷嘲热讽:“自作自受。”
喻勉侧眸看去,看到了抱着手臂靠在假山上的左萧穆,他冷冷瞥了左萧穆一眼:“与你何干?”
左萧穆难得带着几分轻松地说:“当然与我有关,你马上要走了,我弟弟也能回家了,我自然高兴。”
喻勉冷呵,不以为意道:“当心乐极生悲。”
“应当是皆大欢喜。”左萧穆挑眉道:“知道你要走,朝臣们无不眉开眼笑,都道朝廷的乌烟瘴气能肃清了,甚至有好几家的大人都向我递来了家中女眷的画像,你说憬琛也老大不小了…”
“滚开。”喻勉不耐烦地用肩膀撞开左萧穆,自顾自地离开。
左萧穆却突然扳住喻勉的肩膀,“但憬琛心中只有一人。”
“喻行之,身为兄长,我多谢你替憬琛前往北岳,同时我也请你…一定要回来。”
喻勉终于忍无可忍地嗤了声,“是什么让你们感觉本官是去找死的?”
左萧穆:“……”他就多余煽情。
喻勉又冷哼一声,“左三与我不同,他身边还有你们,我自然比他轻便,还有,我并非是替他做什么,我有私心,用不着你在这里说违心之言。”
顿了下,喻勉还是有些在意地威胁:“至于那些女眷的画像…你若不想让我与左三的事情在大周境内传得沸沸扬扬,就老实地还回去,今生今世,左三只能是我的,你若敢找人乱他的心,即便我远在北岳,也有办法让你们左家身败名裂。”
左萧穆:“……”
他不赞同地看着喻勉离开的背影,心道这么霸道的人,憬琛到底看上他哪里了?
第155章 与妻书
由于三日后要出使北岳, 丞相府中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各种文书帖子让喻勉看得头晕眼花,偏偏耳边还有人吵嚷个不停。
凌乔像只苍蝇一样围在喻勉身边, “主子!让我跟着你吧,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要跟你去北岳, 求求你了, 让我去吧。”
喻勉言简意赅道:“滚。”
凌乔:“凭什么凌隆能跟着你去?”
凌隆皱眉道:“凌乔,怎么跟主子说话的?”
凌乔红着眼睛固执道:“为何不带我去!”
“用不着那么多的人。”喻勉不耐烦道:“要么滚回书院, 要么留在京城, 你自己选。”
凌乔反应很快,他悻悻然道:“…我不要念书。”
凌隆语重心长道:“阿乔, 重京危险,公子身边需要人保护。”
凌乔半信半疑地看向喻勉, 喻勉微微颔首,道:“你素来靠谱, 我相信你能保护好左三。”
凌乔拍着胸脯道:“属下定不辱命!”
喻勉抬了抬下巴:“去吧。”
等凌乔离开,喻勉才看向凌隆,淡淡道:“你满意了?”
凌隆恭敬道:“多谢主子成全。”
喻勉道:“本官所言非虚,若你愿意,可以带你弟弟回书院, 本官身边不缺人手。”
凌隆坚定道:“属下只愿跟随主子左右。”
“嗯。”喻勉点头,随后道:“交代下去,暗卫之中,有想回书院的可以回去, 不想随本官出行的,就继续留在重京, 你去处理。”
“遵命。”
等院子里只剩下一人,喻勉才道:“下来。”
无人回应。
喻勉啧道:“你再磨蹭片刻,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宥动作利索地从房顶跳下来,然后憋屈地瞧着喻勉。
喻勉无视他的眼神,主动道:“近来事多,没空管你,还未曾问你,为何回来?”
阿宥不痛快道:“回山途中遇到北岳羔子了,我担心他们对大周不利,就想着看看,看着看着就不得不管了,然后就回来了。”
喻勉冷淡道:“大周的事与你何干?”
“你不是周人?父皇不是周人吗?左师父不是周人吗?潘先生不是周人吗?”阿宥气冲冲道:“你说与我何干?我只认识你们这些人。”
喻勉道:“后日启程,你随我一道离开…”
阿宥欣喜道:“好啊!我陪你去北岳。”
“…我顺路送你回山。”喻勉把话说完。
阿宥顿时蔫儿了,他道:“我不回山!”
喻勉眯起眼睛,威压扑面而来。
阿宥说:“师父,我是人,在山上活不下去了。”
喻勉收起压力,“……”他面无表情道:“大好河山,你就不能四处走走看看?”
“师父,我回山的路上都是流民,他们跟我以前一样孤独,但我身边有我狼母,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师父,你这次去北岳,战事能停吗?”阿宥认真询问。
喻勉闹心地瞥了眼阿宥,这孩子哪里来那么正义感,他说:“能,但大概要很久。”
阿宥思索片刻后,说:“我也要去打仗,把仗打赢了,就没有流民了。”
喻勉:“想要百姓安乐,和平还不够,内政也要兼修。”
阿宥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喻勉言简意赅道:“就是要小废物当好皇帝。”
阿宥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父皇临终前说要我保护小废物两年,原来是为了大周考虑。”
喻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
他忍不住冷笑出声,皇帝不愧是皇帝,还真是会物尽其用,知道阿宥做不了季颂寰的磨刀石了,就转向让阿宥保护季颂寰。
不要脸。
喻勉沉吟:“你不愿意的话…”
“我愿意,师父,你们都在为了大周努力,我也想跟你们共同完成这件事情。”阿宥赞叹道:“父皇真是个好皇帝。”
喻勉想了想,还是说:“阿宥,你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
“这件事原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喻勉微愣。
阿宥点了下头,他随意笑笑:“我被丢到山林中时已经能记事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清楚绝不会是父皇。”
“可是父皇对我太好了,就连带我出山林的潘大人都害怕我,父皇却对着特别耐心,他任由我咬他一口,教我放下戒备,师父,我半狼半人,能察觉到危险,所以才在初次见你时攻击你,但父皇身上没有这种危险性,我能感觉到,他厌恶自己。”
喻勉索然无味道:“我没时间听你们父慈子孝。”
阿宥笑了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接受的‘好’都是真的,师父,我不可能再回山林了,我要和你们一样。”
喻勉怔然看了阿宥片刻,随后拿起石桌上的酒杯,递给阿宥,缓缓道:“庆祝你,长大成人。”
阿宥愉悦地接过来,对喻勉说:“你放心,我保护小废物,还保护师母。”
喻勉心道,小白痴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他对阿宥说:“真能耐。”
阿宥挠挠头,狐疑地看向喻勉:“…你是在夸我吗?”
喻勉轻笑一声,颔首道:“也没那么白痴。”
阿宥不胜酒力,没多久就醉了。
喻勉拎起他打算将人扔回卧房,阿宥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他努力睁开眼睛,抱怨:“你就不能背我吗?”
喻勉不近人情道:“你会吐我身上。”
阿宥认命地垂下脑袋:“那你还是拎着吧。”
喻勉似乎笑了一声,他最终还是将阿宥背回了卧房,其实阿宥留在重京也好,起码有左三照应。
只是左三…
喻勉微叹出声,走之前他还能哄好左三吗?就算要哄他也得先见着人,左三现在根本不见他。
三日后,使团应时而出,左明非称病不出,他直挺挺地坐在凉亭里,听着那响起的鼓声。
阿宥从凉亭上倒挂着,伸出脑袋:“我师父要走了。”
左明非应了声。
阿宥不乐意道:“你为何不见他,他都来了十几次。”
“让他知道我在生气。”左明非如实道。
阿宥更加不乐意了:“那我师父走的多不安心。”
“……”这话不太吉利,左明非微叹出声,他兀自想,让喻勉知道他仍在生气,兴许…喻勉就会急着回来哄他。
阿宥转了转眼睛,然后从凉亭上下来,递给左明非一封信:“好吧,反正我也不明白,这是师父留给你的。”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吾妻亲启。
左明非原本不想理会,可是双手不听话,他故作冷淡地展开书信,入目便是喻勉磅礴硬朗的笔迹——
“卿卿吾妻,见字如晤。”
“当汝见此,吾已去矣。”
“君虽不见,然吾知君不舍。”
你虽然不见我,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余知汝尚怒,但使余言。”
我知道你仍然在生气,但请让我说下去罢。
“陛下纯良,实乃大周之福,其需忠臣良将佐之,并非吾所能为也,故非君不可。”
“吾前所黜官员,君可复用,其愤怨于吾,必臣服于君,如此朝廷上下一心,指日可待也。”
“此番奔赴北岳并非虚动,余慎虑之,需得亲至,余知汝所忧,然请信之,余有克敌之计。”
“憬琛吾妻,余少时顽劣,家中长者奈何不可,将余放去边疆,幸遇恩师授以武艺,又得良友志趣相投。”
“还至京师,初见君颜,如见春阳暖月,然其年少,但觉汝佳,心动自不知。”
那次回到京城,与你的初次见面,我好像看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景色,然而当时年纪小,只是觉得你很美好,心动而不自知。
“念往昔之光阴,短则令好。余闲而思之,若岁月静好,亲友尚在,世事定然不同于今日,吾能胜于今矣。”
想起从前,光阴短暂却美好。我闲下来的时候会想,如果悲剧从未发生,故去的亲友都在世上,一切都会比今天要好,我们也会有更好的开始与结局。
“忽而梦醒,惊觉师友故去多年,兀自感怀惆怅,幸而有君伴余左右,余不胜心喜。”
美梦惊醒之时,我会突然想起老师和思之死去很多年了,躁动不安时常围绕在我的心头,如今幸亏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是忍不住庆幸窃喜。
“本欲孑然一身,幸而遇君,余知君之情切,恰如余情系于君。余虽恶京师,然君为余独之所念,故以君在,余当爱屋及乌,千山万水,虽远必至。”
我本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幸好遇到了你,我知道你对我情真意切,就像我对你一往情深。我虽然厌恶京城与朝廷,但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念想,所以只要你在那里,我也只好爱屋及乌啦,即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不远万里地回到你的身边。
“憬琛吾妻,书未尽情,余候面叙,情真体己之言,留待来日必附于君耳,余窃窃说与君听。”
“喻行之亲笔。”
信的最后,喻勉仍旧不忘调戏左三——
还有许多甜言蜜语没有说出口,那就等到我归来之时,在你的耳边悄悄说给你听罢。
“喻勉…”
左明非骤然起身,夺门而去,阿宥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左明非离开,“师娘!你去哪儿?这个时间我师父已经离开了啊——”
左明非策马来到城门口,送行之人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就连季颂寰也从城墙上下来了,他看到左明非颇为惊讶:“先生…为何这时候才来?喻大人已经离开了。”
左明非眼中一片焦急,当着朝臣与陛下的面,他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追出城去。
冷静,冷静。
左明非调整呼吸,尽力克制住波动的情绪,下马行礼:“臣参见陛下。”
季颂寰扶起左明非,“先生不必多礼。”
“臣今日翻阅卷宗,发现城池年久失修,正想着亲自查勘一番,没想到陛下也在这里。”左明非面不改色地说。
季颂寰了然,他心中暗叹,既然先生舍不得喻大人,那方才为何不来相送?现在只能去城墙上看使团离开的身影,何苦。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左明非,给出台阶,“有劳先生了。”
左明非道谢过后飞快闪身,他迫不及待地登上城楼,他遥遥看去,使团只剩下缥缈的影子。
“……”左明非呼吸有些颤抖,左明非忍不住攥紧掌心,书信被他攥得皱巴起来,他眼眶犯热,死死地盯着虚无的前方,耳边只剩上下起伏的呼吸声,直到情绪归于平静。
是自己活该。
谁让他不来送别。
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紧紧攥着书信,心想,喻勉最好像信中写的那般…要不然…
“左三。”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左明非呼吸停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蓦地回身,看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人。
第156章 惜惜
喻勉是个极为自负的人。
哪怕曾经低落到尘埃里, 他仍旧改不了他傲慢自负的本性。
就像此时此刻,他如此胸有成竹地在城墙上等着左三,他料定了左明非会顾全大局不能追出去, 又料定了左明非会来到城墙上找寻他的身影。
左明非怔然望着靠在城鼓胸有成竹的人, 喻勉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但望着左明非的目光却是极尽温柔。
左明非呼气的同时缓缓闭了下眼睛, “……”输了就输了吧, 他哑声开口:“你不是启程了吗?”
喻勉的目光陡然黯淡下来,他声音低沉宛转道:“家妻余怒未消, 岂敢一走了之?”
左明非没忍住扬了下唇角, 但眼中却氤氲出水汽,“花言巧语。”
喻勉朝左明非一步一步走近, 为自己辩解:“我分明是真心实意。”
左明非忍无可忍地奔向喻勉,喻勉张开手臂迎上去, 两人重重抱在一起。
喻勉搂住左明非的肩膀,他低声诉求:“别再生我的气了。”
左明非的脸颊蹭着喻勉的耳朵, 他颓然道:“我只是气自己。”
“那你还是气我吧。”喻勉扶住左明非的肩膀,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别气自己。”
左明非心中仍然闷气,但面对着喻勉,他再也发作不起来了, 他只是用力望着喻勉,想将喻勉此时此刻的样子印在脑海中。
不期然的,喻勉提出一只竹笼,粉白色的蝴蝶在竹笼里悠闲的煽动翅膀, “给你看个好玩的。”喻勉有意逗人开心。
左明非微愣:“蝴蝶?”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蝴蝶?
“南疆的小玩意儿。”喻勉说:“叫作信蛊,早年我赴任时经过南疆, 偶然间得了这个东西,想来稀罕便留着了,前几日在仓库中翻找出来了,给你玩罢。”
“……”左明非犹豫地接过竹笼:“这算是离别礼物?”
“是定心丸。”喻勉翻开衣袖,给左明非看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记,“这是信蛊的蛊母,子蛊在你手中,只要蛊母不死,子蛊便也会保持生机,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知晓我的安危。”
左明非盯着竹笼里的蝴蝶,又看向喻勉的手臂,最终注视着喻勉认真的脸庞,他听到喻勉说:“左三,我答应你,我会平安无恙地回来,到那时…”
思索片刻后,喻勉笑了笑:“到那时,任君处置。”
左明非没忍住轻笑出声,同样的话他不久前才对喻勉说过,眼睫盈润,他抬手拂去喻勉胸膛的褶皱,哑声道:“你索性将你没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不许再花言巧语。”
“没什么可说的了,信中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喻勉抱住左明非,收紧双臂:“让我再抱一会儿。”
左明非回抱住他:“你是不是忘了白姑娘?”
喻勉又笑了下,“她?她本事大的很,无需人操心,此次出使我并未告诉她,等她赶回重京,想必我已经到边境了,不过她保不准会迁怒你,就劳烦你替我受着了。”
“迁怒我?”左明非若有所思地重复。
喻勉摸了下左明非的侧脸,玩笑道:“她定是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出使的。”
左明非反问:“莫非不是?”
喻勉莞尔:“…倒也是。”
“花言巧语。”左明非唇角微扬。
“你不爱听吗?”喻勉微叹。
左明非忍不住凑近,他打量着喻勉眼中不加掩饰的笑意,认真且眷恋地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阿勉…笑起来很好看。”
可惜,前半生能让喻勉笑的事情少之又少。
喻勉垂眸落在左明非的双唇上,他若有若无地靠近,蹭着左明非的唇瓣,语调低沉悠缓:“还是待我归来再笑于你看罢。”
左明非眸色微红,他一口咬住喻勉的下唇,发狠似的亲了上去。
勤政殿
季颂寰坐在书案后面平心静气地披着奏折,阿宥忽地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嘴角噙着痞笑:“哎!你就不担心你先生跟我师父跑了?”
季颂寰抬眸看了眼阿宥,然后笃定道:“不会。”
“哼,我可是亲眼看着左师父跑出去的。”阿宥使坏道:“人家夫妻俩情深义重,哪里是你一个外人比得了的。”
季颂寰顿了下,没有回应。
看季颂寰不搭腔,阿宥也觉得无聊,但他答应过父皇要保护季颂寰,那就要时刻守在季颂寰身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荡来荡去。
季颂寰被他晃得眼睛疼:“…你不累吗?”
“你以为我是你?”阿宥轻蔑道,然后他腰部用力挺起,一个翻转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随即冲季颂寰得意地扬起眉梢。
“殿下,不可在陛下跟前无状。”左明非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阿宥回身,看到了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走来,“臣见过陛下,见过王爷。”他俯身行礼。
季颂寰搁置手中的折子绕到桌前,亲自扶起左明非:“先生快快起身。”
“多谢陛下。”左明非拱手微笑。
季颂寰留意到左明非唇上的创口,“……”
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正常,思及喻勉平日的行事作风,季颂寰倒是能猜出来这创口的来由。
喻勉荒唐便也罢了,先生怎么还…还如此呢。
阿宥头一歪:“左师父,你嘴巴破了。”
左明非随和地笑了下,简单道:“许是磕到哪里了。”
比如某人的牙齿上。
阿宥严肃道:“不是,这才不是磕的。”
左明非挑眉:“……”阿宥还有这眼力?喻勉平日都教了他什么?
季颂寰倒是比左明非还紧张,他忙道:“胡说什么?这分明就是磕的。”
左明非:“……”
“才不是。”阿宥眯起眼睛,一幅了然于心的做派,他义正言辞道:“这分明是上火后被咬烂的水泡!”
季颂寰:“……”
左明非:“……”
阿宥振振有词道:“左师父,承认思念我师父很难吗?你都急出来水泡了,早知如此,你还不如见我师父一面。”
季颂寰难以言喻地打量着阿宥,心想喻勉为何不把这呆头鹅带走?
左明非沉吟:“王爷…果然聪慧。”
阿宥得意道:“那当然,您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
左明非思索片刻,再次提醒:“只是王爷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今时不同于往日,若被有心之人寻着过错,麻烦也会接憧而至…”
“无妨。”季颂寰冷不丁地开口,他和声道:“父皇在时,阿宥便是如此,倒也不必改变些什么。”
左明非稍稍侧眸,“……”他看了眼季颂寰,季颂寰稍显不自在地错开目光,左明非心下了然。
在陛下心里,阿宥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个隐患,与其将人约束起来循规蹈矩,倒不如由着阿宥的性子,若有一天,阿宥真的对他有威胁,也不怕挑不出人的过错。
阿宥不是先帝血脉这件事,喻勉并未告诉左明非,水至清则无鱼,世上的许多事,原本就不需要太清楚。
左明非心中虽然偏向季颂寰,但也会如喻勉所愿,保护好阿宥。
同时让季颂寰心有所忧也并非全无益处,毕竟帝王一旦高枕无忧,那便会有新的麻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明非微微一笑:“陛下说的是。”
季颂寰:“先生来此可有要事?”
“确实,臣有些事想请示陛下。”
君臣落座,皆是端方儒雅,像是山河动荡过后的粼粼波光,沉静而可靠。
一个月后,北盘关外,以喻勉为首的使团终于抵达边境,使团共百余人,他们行进在通往军营的路上,披雪迎风,宛若一把蓄势待发的冰刃,直指北岳的苍山草原。
喻勉眯眸看向远方,心思捉摸不定。
烽火狼烟缠绕在不远处的战场上空,打破了冬日的死寂,血腥气和硝烟弥漫开来,声势浩大的厮杀声如同鬼哭狼嚎般缠绕着这个如同地狱的地方。
凌隆攥紧缰绳,担忧道:“若是战事持续,我们如何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图戎?”
喻勉道:“这要看眼前这仗能否拿下了。”
“弈王同克烈部的丹利单于已经僵持三个月了。”凌隆思索道:“说起来,这丹利单于与弈王还有血仇。”
当初北岳步兵偷袭上京时,季随舟曾亲手砍了丹利单于呼衍庆的弟弟呼衍忽。
奔波数日而有些无聊的喻勉此时颇有些看戏的意味:“呼衍庆亲自将弟弟送到大周境内时,就该料到他弟弟是有去无回,看来同室操戈的例子不止发生在宫中,只是等到呼衍忽真的死了,呼衍庆才想起来手足情深,未免有些可笑。”
凌隆不语,他当然听得出来喻勉是在讽刺皇室那虚伪可笑的亲情,虽然主子嘴上没分寸,他可是有分寸的。
喻勉一行人首先到达军营,前来接待他们的人是喻勉曾经的副官秦将军,秦将军见到喻勉很是激动,“末将参见大人!”
喻勉赶在秦将军行礼之前扶起他,“秦将军使不得,你我同朝为官,那便如同亲兄弟一般,将军这样倒是客气了。”
秦将军惊讶不已的同时备觉感慨,喻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谦逊了?所谓近朱者赤,看来喻大人同左大人在一起久了,人也变得谦和了。
凌隆看得清楚,主子如此随和,无非是因为如今他的官职低于秦将军,按照礼节,应是主子给秦将军行礼,只是主子约摸不愿意,这才同人做起了“亲兄弟”。
秦将军兴奋地握住喻勉的手臂,“大人!方才传来捷报,弈王殿下生擒丹利单于,如此一来,克烈部不得不受制于我们!”
喻勉也觉轻松,他颔首道:“果真是好消息。”
凌隆叫好道:“是啊,只要我们以丹利单于为人质,就不怕克烈部不退兵,只要克烈部退兵,使团定能在约定的日期内赶至图戎。”
秦将军喜上眉梢道:“今晚定要好好庆祝一番,一来为将士们庆功,二来为使团接风洗尘。”
喻勉的目光从秦将军缠着绷带的左臂上滑过,语气认真道:“那便有劳将军。”
“报——”
大帐外,士兵匆匆来报:“秦将军不好了!吴将军同王爷吵起来了…”
喻勉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秦将军见怪不怪地同喻勉解释:“吴懿将军资历深,王爷年轻,一老一少,难免起些争执,大人不必担心。”
士兵接着把话说完:“弈王在两军阵前,砍了丹利单于的脑袋。”
秦将军登时大惊:“什么!”
第157章 大礼
喻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心中惋惜此一去,约摸许久都喝不上大周的茶了,在他面前, 秦将军和一众军官急得团团转。
“这可要如何是好?”
“丹利单于在克烈部如有威望, 如今弈王当着克烈部全军的面砍了丹利的脑袋,克烈部必定大乱, 群起而攻之也说不定, 可是这仗不能再打了啊。”
“若再打下去,喻大人此次出使还有何意义?”
“现下前方道路被堵, 喻大人前往图戎都是件难事。”
“弈王此番太一意孤行了!”
“毛头小子!仗着打过几场胜仗, 和他手下那群兵简直无法无天!”
“此言差矣…”
“他连吴懿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秦将军将目光投向喻勉,询问:“喻大人, 依你之见,现下要如何是好?”
喻勉放下茶杯, 稳当回应:“本官不同军营之事,实在不便插手。”
诸位:“……”
有人哼道:“有的人怕是早就同弈王处成一伙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勾了下唇角。
凌隆上前一步, 冷声道:“将军慎言。”
“本将说错了吗?弈王胡作非为的军资器械哪一样不是喻相替他筹谋的?喻相在上京作威作福,弈王便在边境横行霸道!敢问喻相,你们二人是何居心?”久居沙场的将军情绪激动,忍无可忍地逼问喻勉。
喻勉一撩眼皮,“将军抬举了, 本官已非丞相。”
“……”质问的人不由得一哽,仿佛一铁拳砸在了棉花上。
秦将军头疼道:“宁靖兄,莫要迁怒旁人了,喻大人若真是居心不良, 便不会出使图戎了,至于殿下, 唉,殿下虽然冒进,可北盘关确实是殿下打下来的…”
“可是撑不住了!”宁靖吼道:“秦恤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手下的士兵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连年征战,即便粮草器械充足,可将士们是人啊!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的命不是命吗!真的…不能再打了。”
“此番擒获丹利本是个讲和的好时机,可季随舟他娘的把这个时机一刀砍没了!他就是个疯子!老子现在就去砍了他!”宁靖气愤地往外冲去,被几个军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喻勉蓦地出声:“宁将军觉得讲和是件易事?”
“总不会难过冲锋陷阵!”
“可若涉及到赔城割地让利,将军该如何做?”喻勉目光沉静地问。
宁靖顿了下,失控的情绪渐渐回笼,他沉声道:“自然是不赔,不割,不让!”
“好一个不赔不割不让。”喻勉起身,走到宁靖身边,伸手扶起他:“这也是本官此次出使的底线。”
宁靖皱眉:“…可是现在前方大乱,若想到达图戎,必定要通过克烈部的包围,如今克烈部定然不会放使团通往图戎,大人又要如何做?”
喻勉望向帐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与此同时,帐子被人大力掀开,有人裹着血腥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直直地走向喻勉,抱拳道:“喻大人。”
“温小世子,好久不见。”喻勉颔首。
温言侧身让出道路,以手作请状,高声道:“弈王殿下请使团出行,诸位请随我来。”
喻勉:“有劳。”
秦恤愣了愣:“现在就启程?可是前方战事刚结束,使团还未休整…”
“无妨,既是殿下相邀,我等岂有不去的道理?”喻勉出声,他看向秦恤,行了个告别礼,“秦将军,后会有期。”
秦恤严肃道:“…寺卿大人,珍重。”
使团跟随温言来到北盘关城门前,战事并未结束,强弩之末的两方军队仍在混战。
克烈部因为主将被杀恼羞成怒,反抗更加猛烈,大周军队在季随舟不管不顾的冲杀下被激起层层血气,杀意在体内叫嚣,大周的玄甲兵宛若夜间潮水,不断吞噬着来自草原的灰色——
此战,季随舟要彻底摧毁克烈部的主力。
喻勉一眼便看穿了季随舟的打算,此举若成,可保边境几年安稳,也可将大周置于此次议和的主动地位。
若不成,大周损兵折将无数,只会在之后的战役中任人宰割。
“看来是我老了。”沧桑沉重的声音在喻勉身侧响起,喻勉回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吴懿,“吴兄。”喻勉颔首。
“行之,你来了。”吴懿跟喻勉打了声招呼,接着他看向军队最前方浴血奋战的身影,目光十分复杂。
喻勉知晓他心中感慨,眼神落在吴懿的头发上,轻松道:“可见这边境风雪之大,吴兄的头发竟被染白了一半。”
吴懿哼笑一声:“行之莫要开玩笑了,是我等老了,该让位与年轻人了。”
“吴兄正值壮年,何必如此悲观?殿下年纪尚轻,需要吴兄时时提点。”喻勉道。
吴懿挺了挺胸膛,“这倒是,弈王秉性执拗,若非他不让本将冲锋陷阵,此刻老子定要好好砍下几个羔子的脑袋,祭奠我大周儿郎。”
喻勉勾起唇角:“吴兄还是坐镇后方罢。”
“对了。”吴懿令人端出一个华贵的盒子,意有所指地对喻勉道:“这是殿下送你的出使贺礼。”
喻勉将手放在盒子上,无意识地敲动盒子,猜到了里面装的什么,“再好不过。”他说。
“行之,前路漫漫,自当珍重。”吴懿严肃道。
战场之上,在大周士兵遍布的前方,被留出一条足够使团前进的安全道路,这条道路悠长深远,通往一望无际的北方。
血气和硝烟之中,使团徐徐前行,喻勉持节策马行驶在使团最前方,屹立在寒风中的旌旗猎猎作响,终于,喻勉同奋战在前端季随舟对上眼神。
季随舟原本冷漠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畅快的笑意,他挥刀斩去敌人脑袋,高声喊道:“山高水远,自行珍重,我等戍守在此,静候诸位佳音,愿诸位凯旋而归。”
跟随在季随舟身侧的少年士兵们欢呼且兴奋地喊道:“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送行祝贺,城墙之上,霸气磅礴的鼓声应时而起,震天动地之声似乎要响彻到北岳境内。
喻勉微顿,凝眸望去,看到吴懿老将军手持鼓锤,英姿勃勃地为军队,为使团擂鼓助威。
喻勉同整个使团在踏入北岳境内之前回身,对军队,对大周,郑重而肃穆地行了一个拜别礼。
图戎部
头发花白的阿史那可汗听到手下的通传,眉头不由得隆起。
底下年轻的卷发青年怒道:“父汗,他们简直欺人太甚!大周是来讲和的吗?他们踩在克烈部的尸体上,还用军队相送,这是议和的姿态吗?这分明是下马威!”
阿史那可汗沉吟:“哥於丹,你太激动了。”
哥於丹眼中闪过精光:“父汗,不如我们趁机扣下使团,反正克烈部已经一蹶不振,图戎统一北岳是早晚的事,何必依靠大周?”
“不可。”站在角落的人突然开口,这个人正是此前与喻勉和左明非交手的阿史那.西朔。
哥於丹不屑一顾地嗤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话?从大周逃亡回来的败将就像是夹着尾巴的狗!”
听到小儿子对大儿子如此不逊的评价,阿史那可汗脸上也没什么不悦,只是淡声开口:“西朔,你有什么想法?”
西朔眉心微动,“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哥於丹打断西朔,嗤道:“有着汉人一半血统还真当自己是汉人了,西朔,优柔寡断可不是什么…”
“哥於丹。”阿史那可汗打断小儿子肆无忌惮的嘲讽,稍显不悦道:“先听西朔把话说完。”
西朔垂眸掩去眼中厉色,恭敬道:“回可汗的话,且不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句话,如今丹利单于已死,北岳群龙无首,虽说我图戎兵力强盛,可其余十一个部落未必没有称王的野心,若是他们联合起来,我们便没了胜算。”
“还不如假意与大周交好,借大周之手让其余部落心悦诚服,又或者…灰飞烟灭。”
阿史那可汗捋了捋自己的辫发胡子,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哥於丹道:“父汗!大周的小皇帝刚刚登基,现在正是他们不堪一击的时候,只要我们乘胜追击…啊!”
短箭在哥於丹侧脸呼啸而过,削断了他的一缕卷发,“有刺客!”
“保护可汗!”
西朔迅速闪身至阿史那可汗身前。
“小王子说话真有意思。”
华丽厚重的帐帘被人从外掀起,伴随着低沉戏谑的声音,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缓步前来。
喻勉手中灵活地转着一把飞镖,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之人,用图戎部的语言继续道:“要说不堪一击,贵部的防守才真的是不堪一击。”
哥於丹躲在侍卫后面,厉声质问:“你是谁?”
喻勉的目光与西朔交汇,但两人好似不认识一般,西朔垂眸挡在阿史那可汗身前,喻勉顺势看向皱眉的阿史那可汗,行礼道:“大周鸿胪寺寺卿喻勉,见过可汗。”
阿史那可汗一顿,他蓦地出声:“本汗见过你。”
喻勉挑眉。
阿史那可汗推开西朔,打量着喻勉说:“当年战场之上,崇彧侯身边的少年就是你吧。”
喻勉道:“可汗好眼力。”
阿史那可汗目光旷远,颇有些感慨道:“看来真的过去很多年了,你也老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是啊,我都老了,没想到可汗还尚在人世。”
阿史那可汗:“……”
西朔轻声呵斥:“放肆。”
阿史那可汗沉吟:“你可知你很失礼?你贸然前来,待到本汗兵卒赶来,你只有死路一条。”
“在下既然敢孤身前来,那便有余力自保,只是少不得要提醒可汗,此番议和是图戎部求来的。”喻勉目光阴沉道:“若可汗失信于大周,日后再想要合作,可是不能够了。”
阿史那可汗打量着喻勉不发一言,似乎在估计喻勉话中的虚实。
喻勉迎着阿史那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他道:“还有份大礼,想要提前送与可汗。”
阿史那可汗心存疑虑。
喻勉忽地将手中华丽的盒子朝阿史那可汗扔去。
盒子带着霸道的内力直冲向王座上的人,西朔急忙出手,挥拳打落盒子,盒子登时四分五裂,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滚落地上,引起一阵惊呼。
“人头!”
“是人头!”
“这是丹利单于…”
“丹利单于的人头!”
哥於丹怒道:“你太放肆了!来人呐将他给我…”
“哥於丹,退下。”阿史那可汗冷不丁出声。
哥於丹不满道:“父汗,他这是挑衅…”
“退下!”阿史那可汗沉声呵斥,接着,他亲自起身,便喻勉走来,放缓声音道:“寺卿远道而来,本汗有失远迎。”
第158章 怪人
使团来到图戎部已有几日, 阿史那可汗称病卧床,喻勉一行人被图戎部大王子阿史那西朔接待休整。
凌隆从箱子里找出狐裘,来到喻勉身边给喻勉披上, 两人一同出门, 喻勉问:“使团的其他人都歇下了?”
“嗯,都安顿好了, 没想到西朔王子看起来冷淡, 行事倒是个妥帖的。”凌隆回应。
喻勉说:“那是因为我们对他来说有利可图。”
凌隆裹紧身上的裘衣,皱眉询问:“主子, 若是阿史那可汗一直称病不见, 那可要如何是好?”
“继续耗下去对图戎没什么好处,我们有的是时间。”喻勉不以为意道。
凌隆点头称是:“那我们的计划…”
两人说的是汉话, 因此声音放得并不低,突然, 喻勉警惕起来,他一手制止凌隆继续说下去, 一边望向某处营帐,冷声道:“谁?”
凌隆迅速抽刀挡在喻勉身前,紧接着,一个略显狼狈的人影被人从营帐后面踹了出来。
“哎呦!”那人身影瘦弱,翻着跟斗趴在地上, 从他后面紧跟着两个图戎士兵,他们用图戎话辱骂着地上那人,还对地上的人拳脚相加。
喻勉能听懂他们的话——
“该死的奴隶!坏事的家伙!”
“和他的主人一样!身体里流着下贱的血。”
“不过是个看大雁的。”
“等到哥於丹王子继位,你和你主子就完了。”
喻勉出声:“住手。”
两名图戎士兵不屑一顾地抬头, 嚣张道:“周国来的汉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我们内部的事情,你没资格管!”
喻勉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后,随着起伏不断的惨叫声,两道身影像是投石机里的石头一样被扔了出去。
凌隆利索地拍拍手,转而走向瑟缩在地上的人,伸出了手。
地上的人缓缓爬起来,很小声地说:“谢谢。”
凌隆惊讶道:“你是汉人?”
“是的。”那人轻轻擦去唇角的血:“多谢二位大人替我解围,江四在此谢过二位。”
喻勉上下打量着这个人,冷不丁道:“既是汉人,为何在此?”
江四苦笑道:“小人家境贫寒,是被…卖到这里的。”
凌隆不适地皱眉:“太过分了。”
江四恭顺地笑了下:“时也,命也,小人习惯了。”
喻勉正要开口,忽地,一个女人着急忙慌地寻了过来,看到江四身上的伤势,她手足无措道:“阿四,他们又打你了?”
“柔宁公主,我没事。”江四随意笑了笑,然后看向喻勉和凌隆,解释道:“是这二位大人替我解了围。”
公主?
喻勉眉梢微挑,眼前的女子衣着朴素,没想到是位公主,阿史那可汗子嗣众多,想来受到忽视的王子公主并不在少数。
柔宁不安地看了眼喻勉,“……”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喻勉看出来柔宁的窘迫,便开口道:“见过公主。”
“多谢大人替阿四解围。”柔宁真诚地说。
江四看了眼喻勉,冷不丁地对柔宁道:“公主,西朔回来了吗?”
喻勉了然,想必眼前这个公主就是西朔最在意的姐姐,果然如传闻所言,姐弟俩人都不受重视。
柔宁皱眉道:“还没…不知道去哪里了,你也没找到他吗?”
江四摇了下头。
柔宁担忧道:“不会被哥於丹喊去了吧?”
江四安抚道:“公主别担心,我再去看看。”
“算了,阿四,我还是先给你处理伤口吧。”柔宁看向江四血流不止的额头:“等西朔回来看到你受伤了,定然会担心的。”
江四好脾气地笑道:“没关系,先找西朔要紧。”
两人告辞了,喻勉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思索着江四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
凌隆后知后觉道:“有些不对劲…主子。”
喻勉挑眉道:“哪里不对劲?”
“江四看起来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而且…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很眼熟。”凌隆拧着眉头费解道。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江四端方挺拔的背影,对凌隆道:“那就有意思了,一个汉人,见到同族应该先想到求救,但他看起来似乎不想让我们插手他的事。”
夜深人静,江四一脸平静地从僻静的营帐后方走出来,他随手将指节上的新鲜血液蹭在经过的营帐上,忽地,他停下脚步,将手背到身后,微笑道:“喻大人,这么晚了还不睡?”
喻勉站在江四的前方,好整以暇道:“夜晚是狩猎的好时机,阁下不也这么认为?”
江四低眉顺眼道:“小人听不懂喻大人在说什么。”
“你为何会知道我姓喻?”喻勉冷不丁地问,他将江四的反应尽收眼底,“还是说,你见过我?知道我是谁?”
“都说大周来了位踔厉风发的人物,小人自然知道。”江四回答得恰到好处。
喻勉迈着步子朝江四走去,江四忽然紧张起来,他原本想用身子挡住喻勉往后看的眼神,但又觉得无济于事,只好愈发低眉顺眼地站着,看起来无助极了。
喻勉打量着被江四刚刚手刃的两个图戎士兵,赫然是白日里羞辱过江四的人,喻勉并不意外地挑起眉梢,评价江四的杀人手法:“挺干净的。”
江四摸不准喻勉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你突然发出动静,是发现了这两个人在跟踪我,有意提醒我们对吗?”喻勉虽是发问,但语气却是极为笃定。
江四缓缓松开攥着衣袍的手,语气平淡:“大人也太不谨慎了。”
喻勉轻笑:“无妨,他们听不懂。”顿了下,他闲散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尸体,“还知道将死人放在使团的营帐周围,你想营造出这两个人是使团杀的?好算计,毕竟白日里他们才冒犯过我。”
江四不吭声了。
“我一直在想,在图戎给大周传信的人会是谁?想必就是阁下了。”喻勉眸光微闪,缓缓道:“还是要称呼阁下一声…四王爷?”
重京
左明非坐在桌前,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的手边,左明非停下动作,他温和地用拇指蹭了下信鸽毛茸茸的脑袋,然后解下它脚上的信件。
门外有人通报——“启禀丞相,圣上派人来传,使团已经安然无恙地到达图戎内部,除此之外,边境大捷,我军剿灭克烈部近五万人。”
“我知道了,回禀陛下,待我稍稍休整便进宫祝贺,下去吧。”左明非手上动作不停地解开信件。
使团的消息和喻勉的消息同时传来,怎么不算是双喜呢?
喻勉的信一贯秉承着含情脉脉的原则,和他这个人一点也不像。
左明非心中数落,却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着有些被晕染开的字迹,脑海中闪过的是喻勉气定神闲潇洒挥毫的模样,但他又有些失落——喻勉尚且能给他寄来书信,他却不知道喻勉如今身在何处。
“这一看就是我师父来信了。”阿宥一溜烟地从窗口蹦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心情颇好地扬起眉梢,逗孩子一般地说:“为何这么觉得?”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阿宥摇头晃脑地念道。
左明非微顿,然后不由得失笑,他无法形容的心情倒是被阿宥用两句诗概括出来了,但是左明非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阿宥是个没文化的。
他哪里学来的情诗?
左明非稍显不放心地追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宥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我闲着没事,陛下就教我念诗呗。”
“……”左明非有些匪夷所思:“他…教你念这个?”
阿宥理直气壮道:“别的我也不爱听啊,情情爱爱的最是有趣,像您和师父一样。”说着,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左明非:“我师父在信中提我了吗?”
没提一个字。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起信纸,迎着阿宥的目光,面不改色道:“提了,他说让你好好读书,等他回来,要考较你的功课。”
阿宥捂着耳朵嚷嚷道:“这定是师娘你瞎说的,我师父从不管我的功课。”
“落在我手里,你可逃不过。”
左明非无奈轻笑出声,他盯着手中的信件,目光有些眷恋,他有时候会觉得,喻勉寄回来的书信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为了…哄他安心罢了。
“左师父?左师父!”阿宥伸手在左明非的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左明非掩盖住眼中的失落,笑了笑:“没什么。”
阿宥问:“我师父何时能回来?秋猎之前可以吗?师父骑术一流,他还来得及教我呢。”
左明非也想知道喻勉何时归来,但他当着阿宥的面不能明说自己的担忧,只能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回应:“你想学骑术?我也可以教你。”
“不成!”阿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振振有词道:“左师父你只会在我骑马的时候抽我背诵诗文,严厉得很哩。”
左明非自我感觉颇为良好,他微笑道:“我比你师父还严厉吗?”
“那不一样。”阿宥回忆起来,与喻勉相处时,他不高兴了能直接走开,但被左明非盯上,他只能被迫泡在温文尔雅的泉水中,把任务完成了才能离开。
左明非屈指敲了下阿宥的脑袋,温声道:“我最是好脾气了,不信你去问陛下。”
阿宥不假思索道:“就是陛下告诉我你严厉的。”
左明非:“……”
阿宥强调:“反正我要我师父。”
左明非逗他说:“那不行,你师父是我的。”
阿宥蓦地红了脸,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左明非,喜悦道:“那等我师父回来,你就这么告诉他,他会高兴的。”
左明非被阿宥逗笑了,他又敲了下阿宥的脑袋,一本正经道:“看你表现,你要是能把课业学完,那我就说。”
“噢呦——”
第159章 雪崩
“我最初睁开眼时是被鞭子抽醒的。”江四眉头微皱, 眼底浮现出几分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一个劲儿地打我骂我…”说到这里, 他无助地抱住头, 再次想起来那时候的痛苦。
乾德帝共九子,除去早夭的皇子皇女, 共四男三女, 季靖礼排行第四,他和原本的季随舟一样, 属于安分守己那一类——
想来也是, 人家原本做皇子做得好好的,虽然不太受宠, 但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自然是备受老人家宠爱。
凌隆不忍地看着发抖的江四, 将热水递上去:“王爷别害怕,我们定能带你回去。”
季靖礼接过热水, 感激地看了眼凌隆。
喻勉仿佛看不到季靖礼的惊慌一样,又问:“王爷可知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
季靖礼:“那时北岳大军兵临上京,皇兄让我们南迁,南迁的前一晚,八妹来找我喝酒, 再之后…我就身处图戎了。”
喻勉思索:“这么说来,是八公主将你卖到这里的?”
季靖礼泫然欲泣道:“我也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皇家亲情便是如此淡薄吗?可怜我还未见皇兄最后一面…”
“够了殿下, 没时间让你再唱一出同室操戈的戏文,想来这种戏码你在图戎看得够多了。”喻勉实在不愿意看到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季靖礼楚楚可怜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他礼貌道:“喻大人,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总比你惺惺作态的好。”喻勉百无聊赖地敲了敲桌面,他不认为季靖礼在真的害怕——
一个单枪匹马在图戎活了这么久,还送出无数封密信的人,也不会是个只会感怀自身悲惨遭遇的蠢货。
季靖礼不赞同道:“你说我惺惺作态?”
喻勉挑眉:“不然呢?”
季靖礼微笑道:“我明明是在逢场作戏,大人试想一下,一个孤身流落在外的皇子…”
喻勉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有用的。”
好凶的人。
朝廷是疯了吗?派这么个人来是议和的还是来攻占王庭的?
在季靖礼原本的设想中,朝廷应该会派那位温文尔雅的左家大人来。
季靖礼一边腹诽,一边直截了当地说:“老可汗撑不过半年,只要除掉哥於丹的老师弥勒,这只疯狗就嚣张不了太久,喻大人只需笼络好西朔,他会为我们所用的,到那时候…”
季靖礼想了下,愉悦道:“大周将收服图戎,而我…”
喻勉不喜他这种讳莫如深的语气,直接面无表情地替他说完:“而你也能回家了?”
季靖礼笑出了声:“回家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大周得到图戎,而我得到西朔。”
“……”
“……”
喻勉和凌隆面面相觑,不过季家的人脑子一向不好,喻勉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纠正季靖礼道:“西朔会是图戎下一任可汗。”
“他不会。”季靖礼认真道:“只要大周彻底攻占北岳,北岳这些什么可汗单于的就都不存在了,到时候西朔就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成为奴隶,而我会把他买回去。”
喻勉面无表情道:“大周境内没有奴隶。”
“让小寰儿重新修订律例不就行了?”季靖礼已经将一切都规划好了,他振振有词道:“身为他的四叔,我在图戎苦心卧底这么久,提些无伤大雅的要求过分吗?”
喻勉提醒他:“你又不是主动前来卧底,你是被你妹妹卖到图戎的。”
季靖礼连连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他双目灼灼道:“是啊,被卖到这里的头几天,我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苦。”
凌隆悄声道:“主子,王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喻勉索然无味道:“无妨。”
季靖礼愉悦地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继续说:“我快被打死的时候便无聊地想,死便死了,但是从外出勤回来的西朔救了我,并买下了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皇家百兽园里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猫,于是我就想,在图戎的日子总算不无聊了,我要他。”
像是得到一只宠物。
凌隆:“好突兀的转折。”
好一出恩将仇报。
季靖礼微笑道:“是的,就像我的命运一样突兀。”
凌隆:“……”这绝对是疯了。
喻勉沉吟:“所以现在就只等老可汗一命呼吁?”
季靖礼坦然道:“不啊,你们可以先去做你们原本计划的事,等老可汗不行了,我会通知你们。”
喻勉眸色微凝,他问:“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季靖礼笑了笑,温文尔雅道:“寻常官员出使带的大多是文臣,大人带的人都是武将,在下斗胆猜测,您不过是以出使为由深入北岳,想在北岳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这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
“行,明日本官便以冒犯为由离开图戎。”喻勉颔首:“正好,你今日杀的两个人能派上用场。”
季靖礼一顿:“这么快?”他小声道:“不如大人留下两个人暗中保护我?”说着,他撩起袖子,给喻勉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委屈道:“我日日被欺负,真的,你看,好疼。”
喻勉无动于衷道:“然后欺负你的人都被你杀了?”
季靖礼啧道:“那也不能天天杀啊,被发现了可怎么办?”顿了下,他又加重语气道:“不过早晚要杀的,等大周攻占王庭那日,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杀了。”
喻勉冷不丁道:“只是你能等到那天吗?”
季靖礼彻底沉默了,他攥紧衣袖,云淡风轻道:“怎么不能。”
喻勉慢条斯理道:“你中毒了,死期将至,指不定会比阿史那可汗先走。”
季靖礼笑了笑,轻松道:“那怎么办?到时候谁来通知你们?”
喻勉觉得有趣:“你快死了,还有空想这些?”
“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于泰山。”季靖礼的姿态高洁道:“不过我都不在乎,我这一生只求自己痛快。”
喻勉慢悠悠道:“我这里倒是有一套功法能缓解你…”
“扑通”一声,季靖礼面不改色地跪下,双手作揖恭敬道:“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凌隆都惊了,不是说…不在乎吗?
喻勉用内力托起季靖礼的膝盖,嫌弃道:“殿下言重了,这于礼不合,本官已经是殿下侄子的师父了。”
再者说,没用的徒弟有个一两个就够了。
季靖礼不假思索道:“好说,将他逐出师门即可。”
“……”
喻勉还是将功法传给了季靖礼,之后嘱托:“一日练两次,早晚各一次。”
季靖礼充满期待道:“这样就能解毒了?”
喻勉莫名其妙道:“怎么可能?功法又不是解药,这只能拖延你毒发的时间,等回大周之后再做打算。”
季靖礼:“……”
有人前来通传:“大人,西朔王子求见。”
喻勉颔首,瞥向季靖礼:“你要避一下吗?”
季靖礼道:“不用,我本就下人,又是来汉人,前来服侍大人理所应当。”
也对。
喻勉道:“让他进来。”
在西朔进来的瞬间,季靖礼忽地身子一斜,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跌落在喻勉身前,“啊!”他捂着脸眼含热泪地望着喻勉,小声道歉:“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喻勉:“……”要不还是让他毒发吧。
凌隆:“……”同意。
西朔脚步一停,看清了面相威严且居高临下的喻勉,以及倍受委屈而无能为力的季靖礼,他眉头皱起,喻勉当众责罚他的人无疑是在打他的脸,但面上的平和还得维持,西朔同喻勉问候:“喻大人。”
“西朔王子,有何贵干?”喻勉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姿态。
西朔沉声道:“大人的营帐后方发现了两具图戎士兵的尸体…”
喻勉言简意赅道:“他们对本官出言不逊,本官只好小施惩戒。”
命都没了,还小施惩戒!
西朔压抑着怒火道:“大人议和便是这种态度?”
“贵部也知道本官前来是为议和?”喻勉懒懒道:“只是可汗称病,就连西朔王子也避而不见,这算什么议和?”
说到这里,喻勉玩味一笑,他俯身禁锢住季靖礼的下巴,将人面对着西朔,轻蔑道:“无奈之下,只好将王子的贴身侍从喊来问问情况了,一个奴隶而已,王子应该不介意吧?”
西朔浑身阴沉地走向喻勉,他盯着喻勉,手上轻轻一拎,就将季靖礼拎回了自己身边,“都道贵国以仁爱治天下,这便是贵国标榜的仁爱吗?”
“本官一贯主张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喻勉百无聊赖道:“尤其是对一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外族。”
西朔:“……”
喻勉嗤道:“阁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毕竟将他视为奴隶的是你们图戎,并非是我大周。”
西朔:“……”
喻勉大袖一挥,直接坐下道:“既然可汗无意议和,明日使团便启程离开图戎,毕竟有的是部落想要向我大周投诚。”
“大人稍安勿躁。”西朔听到喻勉要离开,心中不免着急,什么恩怨都暂且先放下,安抚道:“我这就去秉明父汗。”
西朔带着季靖礼离开了,喻勉耳力不错,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西朔不悦地问季靖礼:“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季靖礼低声下气地说:“是…哥於丹王子让我来的,他说你惹到了使团,就让同为汉人的我前来安抚使团的大人。”
喻勉听得唇角扬起,好一招祸水东引。
西朔顿了顿,然后闹心道:“…你能做什么?以后这种事情少掺和,陪好我阿姐就行。”
季靖礼莞尔一笑,顺从道:“是。”
次日,喻勉一行人还是离开了,使团打算前往更加北边的右渠部,阿史那可汗仍旧没有出面,反倒是送了使团不少过冬的物资,喻勉也不客气,全都收下了。
西朔作为送行官前来相送,他看起来有几分抱歉:“喻大人,父汗执意不与大周议和,耽误你们这么些时日,我很抱歉。”
喻勉道:“丹利单于已死,对图戎部有威胁的克烈部已经不成气候,阿史那可汗想要背信弃义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图戎部再想与大周修好便是不能够了,还请王子给老可汗带句话,我们,来日方长。”
西朔叹了口气,由衷道:“其实,杀了丹利单于对大周不是最好的选择…”
“世上不存在最好的选择,只有更好的选择。”喻勉一手牵动缰绳,一手拿稳符节,使团再次出发向前,他的声音在冰天雪地中愈发凌冽:“杀了丹利也是我大周皇帝的态度,犯我境者必诛之。”
送走使团后,西朔满心复杂地回到部落,他正准备去王帐秉明阿史那可汗,忽然看到了哥於丹同几个人在鬼鬼祟祟地商量着什么。
“雪峰上的炮手已经就位,只待大周使团进入峡谷。”士兵说。
哥於丹胜券在握地扬起笑容:“好,这次定叫大周使团有去无回,省的动摇可汗的决心。”
西朔蓦地出现,冷声道:“哥於丹,你在做什么?”
哥於丹不悦地转身,他轻蔑地盯着西朔:“怎么又是你?我在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西朔警告道:“你敢谋害大周使团?你可知这是公然与大周为敌?”
“大哥,雪神山的雪崩太多了,大周使团葬身于雪崩是在情理之中。”
哥於丹摊手嗤笑:“你很在意大周使团,怎么?是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吗?大哥,你总是喜欢痴心妄想,我早说过,仰仗外族不如强大自己,哦也对~你没办法强大起来,毕竟族人不会听命一个有着汉族血脉的…”他冥思苦想片刻,咧开嘴笑道:“下等人。”
西朔不欲多说,他转身就往王帐的方向走去,哥於丹放肆笑道:“大哥,父汗不会见你的。”
西朔步伐匆匆地在王帐外请见,结果正如哥於丹所言,阿史那可汗并没有允许他进入。
西朔猛然转身朝营帐外走去,哥於丹上前扯住他的胳膊,趾高气扬道:“西朔,你要背叛图戎吗!”
西朔忍无可忍,反手甩了哥於丹一巴掌,“啪”一声脆响,哥於丹被扇得趔趄,西朔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领口,怒道:“使团在图戎境内出了意外,你以为大周会放过我们!父汗刚刚反悔与他们的盟约,他们正苦于没有借口发难于我们,哥於丹,你太自负了!”
哥於丹挥拳砸在西朔脸上,同样怒道:“西朔,你大胆!我只知道大周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他们为何不在灭了克烈部之后继续北上!你说我自负?是你胆子太小!”
西朔:“困兽犹斗,何况是大周!”
“闭嘴!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今日就是要使团献祭给雪神山,他日雪神定会保佑我图戎锻造出神兵,踏破大周!”哥於丹语气森然。
“即便雪神真的存在,也会被你蠢得消失!”西朔毫不客气地说完,立刻下命令:“来人,派人速速阻止雪神山的炮兵…”
“谁敢!”哥於丹利索地抽出长刀,居高临下道:“今日谁敢踏出营帐一步,就再也不是图戎的人!”
方才在西朔的召唤下跃跃欲试的士兵顿时犹豫起来,一方面,他们很佩服出身卑微却有勇有谋的西朔,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被放逐。
“我去。”
季靖礼牵着马儿出现在营帐门口,他担心使团的安危心急如焚,却装成云淡风轻的样子对西朔说:“我愿意为您跑一趟。”
哥於丹鄙夷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我原本就不是图戎的人。”季靖礼翻身上马:“王子想要放逐我,就请便好了。”
哥於丹嗤道:“就凭你?”
西朔持刀挡在季靖礼身前,眼神复杂道:“你没办法让炮手停手…你只能追上使团,要是你也进入到峡谷中却没追上他们,阿四…你也会葬身峡谷。”
季靖礼笑了笑:“我知道啊。”
他认真道:“但我方才听你讲的很有道理,西朔,你救过我的命,我替你跑一趟,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吧,等我回来后,别再对我很凶了。”
说完,他策马奔驰出营帐,朝峡谷的方向驶去。
士兵们被西朔挡在营地内,不多时,西朔便寡不敌众地被拿下,他被迫跪着,哥於丹轻蔑地走到他面前:“西朔,给敌人通风报信,待我秉明父汗,你就死定了。”
季靖礼奔驰在雪原上,他跟随着使团留下的脚印,心急如焚地寻找着使团,可是风雪交加,使团的痕迹渐渐被风雪掩盖,季靖礼艰难地辨别着地上的脚印,心中祈祷着使团千万不要出事,他好不容易才等来了同族中人…千万不要。
轰轰——
圣洁的雪神山在白色瀑布降临之后就像是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色烟花,不过眨眼功夫,一切便湮没于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
大周境内,草长莺飞,春回大地。
新皇登基勤于政务,与聚贤阁多位能臣夙兴夜寐地修订律例,实行新政,边境有弈王镇守,因为剿灭了克烈部,其他部落一时不敢来犯,为大周赢得了一些得以喘息的机会。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转变,直到边境传来使团的消息——
“启禀陛下!弈王派人来传,使团在前往右渠部途中遭遇雪崩,已经有十日未传来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启禀左相,宫中派人来传,使团遭遇雪崩,凶多吉少,请大人节哀。”
左明非骤然抬眸,他手边还放着喻勉昨日传回的书信,信鸽在窗沿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阳光恰好洒在信纸上,上面的最后一句是——
为夫甚好,卿卿勿念。
第160章 罗网
使团百余人葬身于雪崩之中, 举国莫不哀痛,景熙帝亲自为使团百余人主持葬礼,重京上下一片缟素, 沉痛之余更是加深了对北岳的愤恨。
勤政殿的偏殿内, 太医进进出出,季颂寰焦急地守在门外, 等到太医出来, 他急忙上前问:“如何了?可有好转?”
太医安抚道:“陛下莫急,只是寻常高热, 想来是听闻噩耗, 一时攻心所致。”
季颂寰稍稍安心,身后传来稳当的脚步声, 季颂寰回身,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左明非, 他寻求依赖般地喊了声:“先生。”
左明非捏了捏季颂寰的肩膀,关切地问:“阿宥如何了?”
“高热, 一直不醒,不停地说梦话。”季颂寰回答,他忧心道:“自从他前日发疯似的要去北岳,被您打晕之后就一直这样,太医说是气急攻心, 并无大碍,可他一直不醒也是让人忧心。”
左明非思索道:“无妨,总比他醒来闹着要去北岳的强。”
季颂寰目带关切地看向左明非,低声道:“先生…你还好吗?”
自从听到使团覆灭的噩耗后, 左明非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甚至丧事的诸多事宜都是他一手处理的, 这太反常了。
左明非沉吟:“我们需要将丧事办得更大,最好在边境也办上一场,以示对使团的重视,将来也好发难于图戎,图戎这次无情在先,以后也别怪我们无义。”
季颂寰眉心微动:“先生,不如你在家中歇息几日?”
“臣先谢过陛下,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臣无碍,也不需要休息。”左明非温和地看了眼季颂寰,说:“陛下放心。”
忙完所有的事,已经是七日后了,在此期间,左明非一直未曾回家。
回府后,左明非如往常般地同管家打过招呼,管家望着左明非脸上温文尔雅的笑意,一时欲言又止,反倒是左明非理解地拍了拍管家的后背,和声安慰:“梁伯,节哀。”
管家无奈叹了声气:“公子,左大公子和左老爷来了。”‘
左明非微讶:“大哥和伯父来了?”
“是,自从…自从大人出事后,他们每日都来,可公子总是不在家。”
“我知道了。”左明非颔首:“梁伯你早些休息。”
来到前厅,左明非匆匆朝厅内的两人走去,他过意不去道:“大哥,伯父,久等了,为何不派人进宫去通传一声?”
左长瑜缓慢地抹了把胡子,他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语气如常道:“无妨,知道你忙,我们就是来看看你。”
左萧穆低声道:“憬琛,喻勉的事…你节哀。”
左明非顿了下,随后微微笑了下:“我没事,倒是阿宥,还急病了,也不见好,我就在宫里耽搁了些日子…”
左萧穆打断左明非的不知所言,他扶住左明非的肩膀:“北岳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你放心,生要见人…”
左明非骤然出手扼住左萧穆的手腕,哑声道:“别去!大哥,别派人去。”
左萧穆沉默了,片刻后,他颔首:“好,不去,我不派人去…”
左明非低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没事…”
左长瑜提议:“憬琛,要不这些日子你还是搬回左家吧,你祖父和二姐过几日便到家了,他们也很思念你。”
“伯父,我既然担了这丞相之位,那就应该住在相府之中,不然容易给人落下话柄。”左明非抬头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道:“等祖父和二姐回来,我会回去探望的。”
左长瑜还想再劝,但被左萧穆用眼神制止了,左萧穆道:“你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府了。”
丞相府是喻勉同左明非共同居住过的地方,憬琛不愿意离开,也在情理之中,左萧穆暗暗地想。
左明非亲自将人送走,看着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慢慢卸下温润如玉的表像,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他托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间,然后关上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伴随着那口气离开身体,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力气般地颓然落地,“行之…”
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有只竹笼,竹笼里是一只停滞的蝴蝶,看到蝴蝶不动了,左明非呼吸一滞,他飞快挪至桌边,快速地摇动竹笼,蝴蝶被惊醒般地重新煽动翅膀,左明非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拎起竹笼,月华般眼睛凝视着竹笼中的粉色,他不禁怀疑,这小玩意儿真的和喻勉的性命联系在一起吗?
或许,是喻勉诓骗他的。
就和那些提前写好的书信一样。
“骗子…”左明非低声喃喃,对着飞舞得愈发欢快的蝴蝶,左明非登时大怒,他挥袖打翻书案,笔墨纸砚伴随着竹笼落了一地,他整个人坐在混乱的地上,“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一片狼藉中,左明非仓皇地想,若是喻勉没骗他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起来,若是蝴蝶受到伤害,喻勉会不会有事?他急忙将竹笼捡起来,抱在怀中,蝴蝶被吓坏般地飞舞着。
“对不住,对不住…”左明非着急忙慌地道歉,旋即,他将竹笼凑到眼前,心中再次怀疑这蝴蝶的无用性,但更多的是无力和沮丧,竹笼被小心地放在胸口。
“你怎么样了?”
“你到底…怎么样了…”
哽咽声湮没在长夜之中。
雪原之上,传闻中病重的阿史那可汗在随从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洞口,他示意看守之人打开洞门,之后面色凝重地走进去。
石床上,消失多日的喻勉盘腿坐着,只是他的样子实在算不得好,衣衫褴褛中,可怖的伤口遍布全身,右臂无力地垂在身前,整个人看起来落拓惨重。
听到动静,喻勉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森然地直视着靠近的阿史那可汗,他嗤道:“可汗好手段。”
“你的同伴全都葬身在雪神山了,你应该感激本汗救了你一命。”阿史那可汗并不把喻勉的轻蔑放在眼里,他语气平静道:“你曾经是个英雄,是大周毁了你,本汗很好奇,为何你还要继续效忠于大周?”
喻勉斜他一眼:“那可汗为何既纵容哥於丹与使团为敌,又默许西朔与使团交好?”
阿史那可汗鹰隼般的目光沉了沉。
喻勉淡淡道:“你想为图戎选出最适合的可汗?还是想让西朔成为哥於丹的磨刀石?这都无所谓了,可汗所做的都是大周皇室玩剩下的,可汗想知道后果吗?”
不待阿史那可汗回应,喻勉唇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宛若诅咒般道:“伤亡惨重,两败俱伤。”
“……”阿史那可汗对喻勉的无礼逐渐动怒,他威胁道:“你就不怕本汗杀了你。”
“你不会。”喻勉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图戎一日攻不下大周,你就一日不会杀我,你留下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你与大周谈判的最后筹码,怕只怕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阿史那可汗冷哼:“在这里活下来生不如死,约莫下次见面,你就会求本汗杀了你。”
“若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嘴硬,半丈原会惩罚每个倔骨头。”
阿史那可汗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喻勉动了下无力的右臂,等到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左手扳住右臂猛然发力,沉重的闷哼伴随着“咔嚓”声,右臂被他自己接了回去,喻勉缓缓松了口气,他垂眸在石床上沉思,直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进来。
喻勉神色稍霁,他伸手蝴蝶就停在了他的指尖,随后消失于无形。
自从这日过后,不断有蝴蝶飞到喻勉身边。
直到第十三只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喻勉终于放松身体笑了起来。
大局已成——
使团的暗卫们已经分散到北岳十三部的各个角落,他们会罗织出一张摸不透风的网,将北岳十三部牢牢地笼罩在这张无形的网络之下。
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多久呢?
喻勉心里也没数,他心中坚定着做成这件事的信念,那就是要把这件事做成。
喻勉的拇指摩擦着自己胳膊上的蝴蝶印记,阴沉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转,他百无聊赖地将刻坏的木头扔进柴火里,那里散落着几个被雕刻坏的木雕,看起来有些狐狸的雏形。
半丈原不是个好地方,毕竟好地方不会用来关囚犯,这里不用人看守喻勉也逃不出去,虽然喻勉没想过逃,他若是想走,就堂堂正正地杀出去,即便他现在有心无力。
半丈原这个鬼地方,四处全是悬崖峭壁,唯一的通道还被阿史那那个老东西封住了,这里冬天很冷,秋天很冷,春天很冷,夏季融雪之际更是有种深入骨髓的冷。
喻勉分不清四季,只好过一天就在墙上划一道,墙上的刻痕少说也有八百来道了。
在这个地方,喻勉每日只用等各方传来消息,期间他等来了阿史那可汗的死讯,还知道哥於丹继任可汗之后流放了西朔。
老可汗死得仓促,因此喻勉的下落并没有人知道,除了图戎部,其他部落的情况也在掌握之中,消息往来中,已经过去了三年。
除了等待消息,喻勉倒是有了大把时间,人在难捱的时候会回忆从前,有时候喻勉会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后来他就分得清了,那些快乐的回忆都是梦境,冰冷冷的孤寂才是现实。
不过太过孤寂时,沉浸于梦境中反倒是好的。
他有时候会看见师父,师父仍旧是那幅严肃的派头,喻勉面无表情地将生出冻疮的手递到白征安的脸前,白征安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喻勉打断他,懒洋洋道:“不是老天爷给我冻的,是总跟你对峙的那个老头欺负我,他将我关在这里,师父,我都冻得没知觉了。”
白崇彧温厚的手掌捧着喻勉的手,一幅压着怒火的模样,“那个老东西,看我下次在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喻勉静静道:“你没办法砍的,师父,你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白崇彧就消失了。
梦境虽好,但喻勉不敢过多沉溺,他总是一半沉沦一半清醒,任由自己做梦,再亲自将自己唤醒,这更像是折磨。
下一刻,白鸣岐出现,他如常数落着喻勉:“呀呀呀呀呀,你看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喻勉淡淡一笑,玩笑般道:“为了家国天下。”
“呸,喻行之,好不要脸!”白鸣岐起了一身恶寒,他哼道:“定是你在雪地里贪玩才冻坏的,我要告诉阿爹,让他罚你!”
喻勉微叹:“思之,我已经很难受了。”
白鸣岐难得看到喻勉示弱,他挠了挠头,凑过来担忧道:“看起来蛮严重的诶,你怎么回事?算了,淑宁那里有上好的冻疮药,我去替你讨一瓶过来。”
太真了,白鸣岐的不要脸一如既往,简直和十几年前一样真实。
“思之,别去,她不喜欢你。”喻勉有些不近人情地说,再继续下去,他会混淆。
白鸣岐气鼓鼓地瞪着喻勉,喻勉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何况不久之后你就要死了,何必耽误人家姑娘?”
于是,白鸣岐也消失了。
喻勉无聊地微叹出声。
直到左三出现,左三红着眼睛捧着喻勉的手,喻勉无奈道:“怎么又哭了?”
“你骗我。”左三的泪水砸在喻勉手背上,他控诉道:“你骗我,骗子!”
喻勉嗓音低柔:“我怎么骗你了?”
左三急切道:“你说过你会回来!”
喻勉点头:“是啊,我会回去,只是现在有些难办。”
“你要去找侯爷和白兄了吗?”左三目光陡然变得狠厉,他欺近喻勉,在喻勉的耳边威胁:“喻行之!我决不允许!你若敢死,我就…我就…”
故作的狠厉持续不了太久,左明非根本无法威胁喻勉,最终,他难过地揪着喻勉衣角,顺势埋首在喻勉肩颈:“你到底在哪儿?”
“怎么样了?”
“你还活着吗?”
“阿勉…”
“阿勉!”
喻勉蓦地睁开眼睛,他的心绪无比烦乱,梦境之外,左明非似乎真的在呼唤他,他能分清与逝者的梦境,却分不清有左明非的现实。
惊醒之后,喻勉发现自己四肢被冻得几乎麻木,再醒不过来恐怕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不过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醒来。
喻勉百无聊赖地生了堆火,架着被冻得梆硬的羊肉来烤。
直到洞门被人推开,“冷死了,冬天又要来了。”季靖礼背着大包物资进门,颇为自来熟道:“师父,你刚把火生上吗?”
“嗯。”喻勉敷衍地应了声,他懒得纠正季靖礼的称呼。
季靖礼放下物资,搓着手坐过来,感慨:“你是真抗冻。”
“嗯。”喻勉更加敷衍了,与此同时,他不由得腹诽,幸好被困在这里的不是左三。
季靖礼能找到喻勉多亏了喻勉当时给他的蚕茧,这蚕茧在相对温暖的地方孵化后,破茧的蝴蝶直接飞向了半丈原的方向。
季靖礼用了将近一年,试了好多办法才爬上半丈原,当他看到喻勉时,喻勉正披着一张雪豹皮做的潦草大氅,老神在在地烤着几只雪兔。
对上季靖礼震惊的眼神,喻勉云淡风轻地递给他一只兔子,“来点儿?”
当时季靖礼恍惚地接过兔肉,看着喻勉的眼神愈发敬佩,他说:“你必须收我为徒,不然我就从半丈原上跳下去。”
喻勉说:“别跳,你撞死,靠着你的肉我约莫还能过个把月。”
季靖礼激动道:“太好了,师父。”
敢情他只听到了“别跳”,“……”喻勉随他去了。
从那之后,季靖礼隔段时日便会过来,给喻勉送一些必备的物资,而且,喻勉用来传信的雪鹰还是季靖礼帮忙驯服的。
季靖礼拢了拢火堆,看向堆在角落里的木雕,称赞道:“师父,你这狐狸刻得可真像狐狸。”
喻勉瞥他一眼:“你这人话说得真像人话。”
季靖礼笑着摆摆手,笑说:“…实在是你起初刻的东西太过一言难尽,现下看来是熟能生巧了。”
喻勉兴致缺缺道:“聒噪。”
虽然这么评价,但喻勉却想,季靖礼最好再多说几句,耳边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人声了——
梦境中的不算。
季靖礼好奇问:“你为何总是雕刻狐狸?你养了?”
“对,养了一只。”喻勉一本正经道。
季靖礼说:“我喜欢豢养猛兽,还没养过狐狸,狐狸好养吗?”
喻勉思索片刻,说:“我那只不好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认我,不认别人。”
“……”季靖礼听得目瞪口呆,他道:“可你现在不在家,它怎么办?”
“无妨,我妻子在。”喻勉说。
季靖礼听不懂喻勉的逻辑,但他同喻勉的交流向来如此,只听自己能听懂的。
喻勉忽然道:“你最近来的这么勤,西朔不会怀疑你吗?”
“他这几日被哥於丹派出去了,没空理会我。”季靖礼说。
喻勉意味深长道:“这一遭倒是让你彻底获得了西朔的信任。”
“这不就是我们原本的打算?”季靖礼不以为然地笑了下,然后喜上眉梢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哥於丹的师父弥勒亡于阵前。”
喻勉来了些兴致:“哦?”
季靖礼继续道:“哥於丹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为了替他师父报仇,他甚至重新用了西朔,我猜,我们的时机要来了。”
喻勉又拿起刻刀,颔首道:“你所猜不错。”
季靖礼兴奋道:“那我们几时动手?”
喻勉手上动作不停,他面不改色道:“今晚。”
“今晚?”季靖礼惊愕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到外头传来接连不断的雷声,他顾不得寒冷地往外头跑去。
从半丈原往下俯视,北岳十三个部落像是一个个不规整的羊皮卷,现下这些羊皮卷上爆裂出无数如同指甲盖大小的火花,季靖礼清晰地意识到,如果有人处身与这些“火花”之间,那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是遍布北岳十三部的罗网对于雪崩的反击,也是使团深入北岳的真正目的。
掌控,然后摧毁。
